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朝为田舍郎TXT下载朝为田舍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朝为田舍郎全文阅读

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零二章 浓雾鏖战(中)

    伏击战之精髓,在于出其不意。

    随着常忠率部从山谷中杀出,向半渡的异族兵马发起了冲锋,两军在颍水河畔瞬间激烈碰撞在一起,自安禄山叛乱以来,中原最大规模的一场大战开始。

    安西军南北两岸七万兵马,异族兵马十万,猝不及防之下,常忠的第一次冲锋便打了异族兵马措手不及,安西军如一柄出鞘的利箭,顷刻间狠狠刺入已渡过颍水的半数异族兵马,从正面发起的进攻,瞬间打穿了敌军的中军,一阵凄厉杂乱的惨叫声和无数战马的悲鸣后,常忠率部从南打到北,贯穿了南岸的敌军。

    与此同时,另外两支左右侧翼包抄的安西军兵马也从东西两面发起冲锋,敌军还在手忙脚乱列阵防御时,侧翼的安西军便掩杀而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后,敌军再次被打穿,侧翼两支兵马在敌军的中军相会,然后继续前冲,密密麻麻的敌军人群里,生生被安西军冲出两条空白地带。

    夜色漆黑,四周被浓雾笼罩,敌军又是骤逢伏击,常忠所部三万安西军骑兵三路同时发起冲锋后,敌军死伤无数,地上多了上千具尸首,还有几千人从马上栽落下来,被自己人的战马活活踩踏而亡。

    受伤的人双手抱头满地打滚惨叫,战马惊慌失措四下逃窜,情急中又踩踏了许多人,安西军三路发起冲锋后,敌军将领气急败坏怒骂鞭笞麾下将士,然而许久仍未列出防御阵型,颍水河边一片人仰马翻。

    敌军本就是诸多部落临时联合起来的军队,论个人的战斗素质或许并不差,但若论整支军队的战力,配合与服从性方面就差了许多,对将领来说,指挥这群临时拼凑起来的联军是非常困难的,不像安西军那样对主帅有着毫无理由赴汤蹈火的信任。

    见敌军大乱,常忠心中一喜,大喝道:“河畔放火,让对岸看到。”

    几支火把点燃,迅速架在河边的沙地上,形成一个简易的篝火形状,火光顿时愈发明亮,光线透过浓雾,直射到对岸远处。

    信火已举,颍水北岸的鲜于仲通曲环所部即将同时发起冲锋。

    完成了这件大事,常忠心中稍定,扬起手中的横刀狠狠劈翻了一个妄图从背后偷袭他的异族牧民,然后举刀大吼道:“正面再冲一次,左右侧翼继续朝敌军中军穿刺,快!”

    骑兵的最大作用就是强大的冲撞能力,快速的机动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敌军冲垮一次又一次,让敌军完全来不及列阵,只能以小股单位聚集,骤然遭到骑兵三路袭击时,敌军将领通常很难组织起有效的进攻,因为骑兵的冲锋比他的命令来得更快。

    然而今日这支异族军队颇为不凡,毕竟是安禄山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借来的北方异族部落精锐军队,当安西军从三个方向发起一次冲锋后,敌军将领终于找准了安西军骑兵拨转马头的空档,嘶声吼了几句蛮夷话,又亲手劈翻了几个惊慌失措到处乱跑的异族牧民。

    在将领的强力弹压下,这支已经渡过颍水的军队渐渐恢复了冷静,竟然在安西军喘息的空档迅速组成了一个圆型的防御阵,防御阵像一块硕大的磨盘,边沿在缓缓转动,被围在中间的异族牧民也没闲着,从鞍囊里取出弓箭,在将领的一声厉喝下,漫天箭雨朝中路的安西军将士射去。

    中路由常忠亲自指挥,没来得及再次发起冲锋,便听到身后无数袍泽发出痛苦的闷哼,许多人中箭倒地,常忠大惊,接着左臂一麻,他也中了一箭,身后的亲卫紧张地策马上前,将常忠死死地围在中间。

    “莫管我,冲锋!冲破他们的防阵!”常忠瞋目裂眦吼道,然后猛地一催马腹,一马当先朝敌军冲去。

    见主将已冲出去了,后面的安西军将士更不敢耽误,急忙催马赶上常忠,一边疾驰一边迅速结成进攻锥阵,在敌军放出第三轮箭雨时,中路的安西军也冲到了敌军的防御阵前。

    两军再次狠狠撞击在一起,常忠冲在首位,一手挥舞着横刀,另一手拽着战马的缰绳,奋不顾身地冲进了敌军的圆型大阵中间,如一柄利剑剖开了血肉,然后长驱直入,从南面一直冲到北面。

    异族兵马虽是蛮夷,但在战场上却非常剽悍,骤遇奇袭时表现得颇为慌乱,但安西军三次四次冲锋后,敌军将领已恢复了冷静,同时普通的兵士也明白必须听从将领的军令,于是在将领的厉声呵斥下,颍水南岸长达十来里的河畔平坦沙地上,敌军开始一个个有序地结阵。

    结阵大多是圆型防御大阵,防御阵之间相隔不远,每个阵有数千人的,也有数百人的,结阵后迅速运转起来,两个阵之间一边抵御安西军的冲锋,一边有意识地互相靠近,两阵一旦接触便马上合为一体,形成一个更大的防御阵。

    一个接一个,敌军的防御阵越来越大,像微观世界里的细胞吞噬现象一样。

    随着阵型越来越大,他们的兵种也开始有序地分工起来。执盾牌的圆阵外围游走,后面是执长兵器的,圆阵中间是弓箭,不时朝安西军射出一轮又一轮箭雨。

    常忠身上受了几处伤,此刻他后背的鱼鳞铠甲上还卡着几支箭矢,幸好铠甲的防护帮他挡住了几支要命的箭。

    看着敌军由最初的慌乱渐渐变得井然有序,防御阵型越来越严谨,常忠心中大急,战场突袭的优势不知不觉间已失去了,此时唯有以硬碰硬。

    “传令东西侧翼再冲一次,绝不能让他们由防转攻!”常忠瞋目大吼道。

    北方异族兵马基本由各部落的牧民组成,他们的长处是策马冲锋,常忠非常清醒地知道,一定要将敌军的优势长处狠狠打压下去,否则一旦他们能腾出手主动进攻,安西军的优势便更小了,伤亡也将越来越大,袍泽们都是从安西跟随顾公爷出来的老底子,实在损失不起。

    此时的战况已经有些脱离了常忠的掌控,他没想到北方异族兵马竟然如此强悍,他们临战的反应能力,战场上的决断和个人武力,都不在安西军之下。如果这支兵马真到了安禄山手中,大唐的平叛大业不知要被拖后多少年。

    东西侧翼再次发起了冲锋,然而这次冲锋的效果不大,敌军的防御阵越老越大,在将领的指挥下,阵型也越来越严谨,侧翼的安西军发起冲锋后,竟然只能冲破他们的盾牌,无数长戟长矛便刺了出来,安西军将士伤亡不小。

    常忠眼角直抽搐,果断地吼道:“传令五里外的神射营过来列阵,快!”

    亲卫飞快掉转马头向后方飞驰而去。

    …………

    无组织无纪律的孙九石独自趴在距离战场三百余步外的一处小山岗上,此时浓雾未散,战场上的情势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能听到远处激烈的厮杀声,以及模模糊糊看到敌军阵营列出了一个个的防御大阵。

    孙九石也经历过战阵,他知道情势有些不对了,按理说此时的敌军应该已被安西军冲垮,要么死于刀下,要么四散溃逃,而他们居然能在慌乱中组成防御阵,这支敌军不简单。

    当年战吐蕃时,孙九石是立过大功的,有着充足经验的他知道怎样才能在战场上收获丰硕的战果。

    当年立功是因为他独自射杀了数十名敌军将领,由此可见杀敌军将领更容易立功,孙九石只是个平凡普通的兵,没那么多忠君报国的正义念头,他脑子里唯一想的是立功。

    立功就能升官,还有赏钱,公爷也会更高看他一眼。

    孙九石眯眼努力在浓雾中寻找敌军将领的身影,他的手上是装好了弹药的燧发枪。

    良久,一名骑在马上身披半套铠甲的魁梧大汉出现在他视线内,浓雾之中身影若隐若现,孙九石立马判断出这人应是敌军的将领,虽然不知多大的官儿,但不用管那么多,一枪撂倒便是。

    于是孙九石平举起燧发枪,瞄准那道身影,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

    对于自己的枪法,孙九石颇有自信,他是当仁不让的神射营第一,这是他赖以服众的本事。

    呼吸节奏越来越慢,孙九石脑子放空,直到最后,他的呼吸与手中的燧发枪已合而为一时,孙九石猛地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那名被他瞄准许久的敌军将领应声倒地。

    有意思的是,战场上厮杀声太激烈,孙九石的这声枪响居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很多人只看到那名将领无缘无故倒地,周围的亲卫们愣了半晌,然后茫然地抬头四下张望,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将军为何突然从马上栽落。

    当亲卫俯身查看,发现将领的脖子上有一个拇指粗的血洞,里面的鲜血仍在汩汩外流,而将领浑身抽搐了几下后,便没了声息,显然已不活了。

    亲卫惊恐地大叫起来,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蛮夷语,围在死去将领四周的敌军居然出现了一片混乱。

    孙九石起身收拾了一下,打算换个地方继续放冷枪。

    那名死去的将领倒地后敌军出现不小的混乱,孙九石也看在眼里,挠了挠头,感觉自己似乎暗算了敌军一个不小的将领。

    莫非又是一桩大功?

    孙九石嘿嘿一笑,他决定再接再厉,继续埋伏在暗处放冷枪。

    好不容易遇到一场大战,趁此机会多捞点战功,回去跟公爷也好有个交代,或许公爷便不计较自己临战前扔下神射营独自行动的事……

第五百零三章 浓雾鏖战(下)

    战场上有正面的战术,也有暗中的奇谋,还有令人无法预料无法防备的变数。

    孙九石就是这场大战中的变数。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这场大战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颍水南岸,安西军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朝敌军大阵发起冲锋,双方的伤亡都不小,可常忠却发现敌军大阵中出现了少许的混乱。

    东面侧翼的主将是刘宏伯,作为有经验的将军,刘宏伯也敏感地发现了敌军出现的混乱,当即率部再次向敌军的阵型中横插冲锋。

    虽然不明白为何敌军阵型会突然出现混乱,但机会一瞬即逝,绝不能放过。

    左右侧翼同时冲锋,这次将敌军牢固的防御阵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刘宏伯在乱军中左劈右杀,冲开了一条血路,常忠这时也率正面骑兵赶到,二人在战场上配合默契,他们都在试图做同一件事,那就是将敌军的阵型冲散,然后切割,将其切割成小块,逐一围歼。

    然而这支异族敌军的强悍再次超出了常忠和刘宏伯的想象。

    短暂的混乱后,防御阵中的将领再次将麾下兵士聚拢起来,盾牌与长戟长矛结合,无数敌军将士豁命以抗,竟生生将冲入阵中的安西军赶了出去。

    当防御阵越来越严丝合缝,阵中的常忠和刘宏伯情知无法再对敌阵切割了,不得不下令冲出敌阵,双方一场鏖战后迅速分离,相隔百丈遥遥对峙。

    与此同时,颍水北岸也传来了喊杀声,鲜于仲通的蜀军和曲环所部河西军也发动了。

    常忠骑在马上喘着粗气,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敌阵,再看看身后的将士们,大多都负了伤,体力愈见不支。

    “这支敌军难道是天兵天将下凡不成?”常忠瞪着眼喃喃骂道。

    刘宏伯喘着气道:“咱们才是天兵天将,粗略看了看,他们的伤亡比咱们大。”

    常忠冷着脸道:“必须速战速决,将士们的体力已支撑不住了。再耗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闹到那种结果,我们没脸回去见公爷。”

    一阵隆隆的马蹄声忽然从后方传来,常忠扭头一看,竟是神射营的将士赶到了。

    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常忠盯着神射营一名营官道:“孙九石呢?”

    营官一滞,迟疑地道:“孙将军……独自进入战场,他说要立功。”

    常忠大怒:“胡闹!他是神射营主将,竟敢扔下神射营独自行动,他这是渎职!此战过后,老子一定要在公爷面前狠狠揍他一顿!”

    营官还打算为孙九石解释几句,常忠却摆了摆手,道:“你现在是神射营主将了,马上列阵,前面战事有些不妙,你们神射营拿出本事来让我看看。”

    营官立马命令神射营将士下马,趁着鏖战过后双方都在短暂休息的空档,神射营将士抄着燧发枪迅速在两军大阵中间列出三段阵列。

    此时已是清晨,天已大亮,四周的浓雾也消散了不少,已经能够隐约看清双方的阵型了。

    两军交战一个多时辰后,神射营进入战场。

    三段式列阵后,营官挥舞令旗,神射营将士徐徐步行向前推进。

    对面的敌阵中,敌军将领眯眼盯着远处朝自己慢慢走来的这支奇怪的队伍,神情一阵疑惑。

    这支队伍确实很奇怪,他们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手中却没有任何尖锐的兵器,而是拎着一根奇形怪状的铁物件,铁物件一头是铁管,另一头是一个三角形的木柄,而且排出的阵列也奇怪,直接排成三列长蛇阵,甚至放弃了骑马,步行朝他们走来。

    这支奇怪的军队究竟是来作甚的?他们手中的兵器难道是铁榔头吗?

    敌军将领不明究竟,但他却很自信。

    平原地带的战场上,骑兵为王。这是所有将领和兵士的共识,前方这支步行而来的军队不管他们多么奇怪,骑兵只需要一次冲锋就能彻底将他们埋葬。

    虽然不明白这支奇怪的军队为何会做出类似送死的举动,但敌军将领还是果断下令,派出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对他们发起了冲锋。

    此时神射营将士已步行至敌阵两百步以内,敌军已在他们的射程中了。于是营官下令全军停步,按照平日操练的流程,前列蹲下,后列准备补位。

    同时,对面的敌军已发起了冲锋,隆隆的马蹄声令地面上的砂砾微微发颤,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浓雾,照在他们的刀刃上,折射出摄人的雪白光芒。

    当敌军骑兵越来越近,几乎已能清楚看到他们脸上狰狞的杀意时,神射营的营官厉声吼道:“第一排,放!”

    轰的一阵整齐的枪响,一股白色的烟雾升腾而上,对面冲锋的骑兵莫名其妙栽倒了数百人,骤然发出的巨响不仅收割了人命,同时还将敌军的战马吓得嘶鸣不已,有些战马甚至不顾主人的勒止,吓得生生掉转了方向,朝左右两边狼狈地逃窜而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敌军将士甚至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收割了他们的性命,后面不清楚战况的骑兵仍在冲锋,神射营的营官又下令了。

    “第一排退后填弹,第二排上!”

    放过一枪的第一排将士迅速后退,站在队伍后列开始装填弹药,第二排的将士蹲下,继续瞄准。

    “放!”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敌军数百骑栽倒,无数惨叫声和战马恐惧的嘶鸣声交织成一片,两声枪响后,敌军已倒下了千人,而两军至此还未曾实质性的接触。

    “退下,第三排上!”

    连那位神射营的营官都没想到两声枪响后,居然制造出如此丰硕的战果,营官也渐渐兴奋起来,声音都在发颤。

    相比营官的兴奋,对面敌军的将领却快疯了,他圆瞪着双眼厉吼道:“这是什么怪物?他们手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热兵器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悄悄登场,眼前这批敌军不幸成了热兵器的祭旗者。

    祭旗者并不知道自己的下场,他们更多的是不信邪。

    没人相信一根怪模怪样的铁管能隔着两百步要人性命,他们甚至情愿将这根铁管理解为来自天赐的法器。

    “再冲!我不信,不信!”敌军将领表情已有些疯狂了。

    又是数千敌军骑马向神射营发起冲锋,这一次敌军的骑兵们更疯狂,冲锋的速度更快,他们要做的便是杀到神射营阵前,将这群神秘的奇怪的军队用刀剑使他们消失于这个世上。

    一排排整齐的枪响过后,敌军终究没能冲到神射营阵前便全部栽落。

    军心士气,瞬间开始崩溃。

    神射营后面的安西军将士则一脸欣喜若狂,常忠目瞪口呆看着神射营的战果,一脸的不敢置信。

    他见过神射营的操练,也知道一颗弹丸射出去能造成怎样的致命伤害,但他没想到五千人的神射营三段齐发后,居然能如此神奇。

    数千敌军的性命,只需要扣动几下扳机便全部射杀,他们甚至没有一个能完整地冲到神射营的阵前。

    此时此刻,常忠才赫然惊觉顾青造出的这件杀器有着多么恐怖的杀伤力,跟弓箭相比,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东西,差距太大了。

    见对面的敌军阵型开始躁动,常忠知道战机已出现,必须当机立断。

    于是常忠大喝道:“神射营列中,剩下的所有将士分兵左右,绕到敌军侧翼压住阵!”

    随后常忠和刘宏伯各领一军,从左右两边绕行至敌军侧翼。

    神射营的营官也趁机扩大战果,果断下令神射营阵列前进二十步。

    敌军的躁动愈发激烈,前方这支奇怪的军队击溃的不仅是数千条人命,还有他们的军心士气,面对这支无敌的军队,敌军将士终于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没等阵型崩溃,安西军将士已从侧翼包抄过来,将他们败逃的路都封死了。

    前方是无法战胜的恐怖军队,左右已被封死,后面是深不可测的颍水,敌军将士发现自己已退无可退,今日唯死战而已。

    对面的北岸,激烈的喊杀声也隐隐传来,显然未渡河的另一半兵马也遭遇到了对方的奇袭,根本无法指望他们救援了。

    “全军,止!第一排准备!”神射营的营官挥动令旗,红色的令旗朝前猛地一指:“放!”

    一阵轰然巨响,敌军完整的圆型防御大阵顿时缺了一大块,像被狗啃了一口的月饼。

    敌军不甘被戮,再次向神射营发起冲锋,然而终究无法抗衡热兵器的犀利,一批批地倒在冲锋的路上。

    正面的敌人无法战胜,敌军转而向左右侧翼的常忠和刘宏伯发起冲锋,却被军心士气如虹的安西军截杀于颍水河畔。

    此时的战场上,双方的军心士气已经是两个不同的极端,胜负基本已定。

    一道身影匆忙地从东面的山岗上窜出来,绕过激烈厮杀的战场,来到神射营指挥战斗的营官身旁。

    营官见到后不由大喜:“孙将军,你回来了,快!”

    孙九石呸了一声,一脸不爽地道:“老子在山岗上趴了半天,只放了一枪,也不知打中了个什么东西,除了那一枪我啥都没捞着,晦气得很,还是跟兄弟们一同杀敌吧。”

    营官指着前方笑道:“神射营首战,战果不错。”

    孙九石却一点也不见喜色,反倒是叹了口气,忧虑地道:“我临阵脱队离开,回去后不知公爷会如何罚我,这次真是晦气了……”

    说着抬眼一扫,见对面敌军混乱的阵营里,一名穿戴铠甲的将领骑在马上,正气急败坏地用鞭子使劲抽那些畏惧后退的将士。

    孙九石眯起了眼,喃喃道:“再捞一个回去,说不定能将功赎罪……”

    说完孙九石平举起燧发枪,朝那名敌军将领瞄准……

第五百零四章 颍水大捷

    孙九石的个人实力毋庸置疑,这是他在战场上立功立命的本事。

    抬枪,瞄准,一枪放出,对面那名厉声训斥将士的敌军将领应声栽落马下。

    神射营阵列内,无数将士发出欢呼声。

    其实大家早就想将那名敌军将领毙了,然而神射营将士的准头大多不太准,做不到孙九石那般精确,终究还是孙九石高人一头,刚与大军会合便将对方的将领干掉。

    将领毙命,原本慌乱的敌军阵营愈发混乱不堪,军心瞬间崩溃,颍水南岸的敌军已完全失去了斗志,在前方和东西三面皆被围的情况下,无数敌军将士不得不跳进冰凉刺骨的颍水中以求活命。

    北方游牧民族鲜少有会水性者,如今正是隆冬季节,河水冰凉,人不会水又被刺骨的河水刺激,许多敌军将士跳进水里挣扎扑腾几下后便彻底沉入水底,尸骨随波流走。

    孙九石接管了神射营的指挥权,在他的令旗挥舞下,神射营将士仍然步步朝敌军逼近,每走几步便下令停下放枪,一直逼到离敌军一百步距离,然后神射营便不再走了,整齐列阵后,对南岸的敌军展开了单方面的屠杀。

    常忠骑在马上,看着眼前已经溃败的敌军,低声叹道:“胜局定矣,这次好险,幸好有神射营……”

    颍水北岸。

    鲜于仲通和曲环所部对敌军展开的伏击战并不顺利。

    这支异族兵马太剽悍了,以至于明明是一场完美的以有心算无心的伏击战,最后蜀军和河西军竟然莫名陷入了一场苦战。

    遇袭后反应过来的敌军表现出强悍的战斗意志,如同南岸的战况一样,迅速结阵对蜀军和河西军反击,四万蜀军和河西军幸好都是边军,属于大唐军队里的精锐,虽被敌军疯狂反扑,终究还是奋不顾身抵挡住了。

    战况陷入胶着时,南岸传来激荡人心的欢呼声,隐隐传来安西军将士兴奋的吼声,一阵阵代表着胜利的吼声终于令北岸的战况有了改变。

    北岸的敌军本就位于背水的不利位置,蜀军和河西军在战前的士气却是极高,因为顾青对全军宣示了赏令,无论蜀军还是河西军,斩敌首者皆有赏钱。

    随着南岸安西军对敌军的全歼,包括他们的主帅阿史那冽清在内,南岸的敌军已被安西军清剿一空,北岸的敌军士气终于崩溃,阵型开始不稳,时有军士私自跑出阵列,或东西逃窜,或跳河而遁。

    两军对阵,士气往往是此消彼长,见敌军士气下颓不振,蜀军和河西军顿时愈发兴奋,战力也随之高涨。

    最后,百余艘渔船满载安西军将士从南岸靠近北岸,准备驰援蜀军和河西军时,敌军终于全线崩溃,当成百上千人逃出阵列时,敌军松松垮垮的阵列彻底溃败,两军之战胜负已定。

    鲜于仲通骑马立于后军,看着气势如虹追杀敌军的将士们,不由捋须大笑,顺便擦了把额头的老汗。

    这次算是险胜,敌军之强悍是他始料未及的,幸好蜀军和河西军没令他丢脸,总算能在顾青面前能挺起胸膛说话了。

    “速速派人火速赶往安西军大营,向顾公爷报捷,此战大获全胜!”鲜于仲通朗声笑道。

    …………

    邓州城外,安西军大营。

    顾青彻夜未眠,站在沙盘边,盯着沙盘上的许州附近方向,尤其是颍水南北两岸,一看就是一个时辰没动弹,神情焦虑忐忑。

    部署战术时,顾青胸有成竹,他认为自己能算进去的地方都算进去了,人算已极致,至于胜负,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了,人算若不如天算,只能认命。

    对着沙盘推算了无数次,顾青试图找出自己战术部署的漏洞,算来算去,漏洞当然有,但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枝节,大方向上是没错的。

    帅帐门帘被掀开,段无忌走进来,看着顾青呆呆地注视沙盘,段无忌轻声道:“公爷不必担心,将士们定能大胜而归。”

    顾青叹道:“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出,是我立身立命的老底子,实在损失不起。但愿能大获全胜,此战过后,大唐南边可保太平,不被战火荼毒,歼灭了这支异族敌军,安禄山也无力再向南方进军了。”

    段无忌点头道:“此战意义重大,若大胜,咱们安西军还能坐拥南方城池大小粮仓,粮草供应可无虞,从全局来说,安禄山少了这支援军,其势必颓,覆灭只在早晚间,哪怕将来大唐天子还政于都,公爷占住了南方,亦可与朝廷分庭抗礼……”

    顾青失笑道:“没那么复杂,我也没打算占住南方与朝廷相抗,那是下策,我们在南方毫无根基,各地各州的乡绅宗亲,庞大的地主势力,官员百姓对大唐朝廷的忠诚等等,这些问题不是靠武力能解决的。”

    段无忌不解地道:“难道公爷不打算拥兵自重?”

    顾青摇头:“这场叛乱苦了天下百姓,我若为了一己私欲而让百姓再陷战火,这是不义,已违了我的初衷。我的初衷是让百姓们过得更好,而不是自己当皇帝。平定叛乱后,我尽量不再动用武力,试试用温和的办法掌握朝廷的话语权,至于官职地位,并不重要。”

    段无忌沉思半晌,缓缓道:“学生明白了,公爷若欲架空天子,安西军必须入长安,控制宫闱禁内,朝堂乡党必占其半,大唐便在公爷的掌握之中了。”

    顾青笑道:“先把安禄山平了再说吧,目标不要太高远,解决眼前的问题才是务实。”

    “这场平叛之战,大唐各地王师打得差强人意,唯独安西军高歌猛进,数战数捷,可以说,大唐的社稷全靠咱们安西军才能重回太平安稳,公爷可恃功而晋,傲立朝堂,身后又有庞大的安西军为公爷撑腰……”段无忌忽然咧嘴一笑:“大唐天子,无论是新天子还是老天子,以后皆要看公爷的脸色了。”

    顾青笑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若能有你说的这般简单,倒是我的幸运了。”

    二人不再说话,静静地站在沙盘边,看着沙盘上的城池山川河流,那是一座缩小了的江山霸图,顾青的目光像神灵,俯视着这片河图上的芸芸众生,眼神里透着悲悯。

    行霹雳手段的菩萨,心肠终究仍是慈悲。

    …………

    中午时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帅帐内的宁静。

    韩介的声音在外面兴奋地传来。

    “公爷,颍水大捷!常忠鲜于节帅各率兵马,在颍水南北两岸歼敌近七万,俘虏万余,余者逃窜无踪,敌帅阿史那冽清被击杀于阵中,此战我军大获全胜!”

    帅帐内,顾青长长呼出一口气,段无忌欣喜大笑,朝顾青行礼:“恭贺公爷,又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胜!”

    顾青也笑了几声,随即又问道:“我军伤亡如何?”

    帐外的韩介迟疑了一下,道:“我军伤亡逾万,异族敌军之剽悍,实出我军之意料……”

    顾青脸色变了一下,脸上的喜意已消失无踪。

    段无忌小心翼翼道:“公爷,一万伤亡对敌军七万,我军已是大胜了。至于伤亡,两军交战是无可避免的,不可能没有折损。”

    顾青黯然叹息:“我知道折损在所难免,只是……”

    然后顾青对帐外的韩介道:“派人催鲜于节帅和常忠他们尽快回营,聚将复盘。”

    韩介领命匆匆而去。

    顾青神情不见太兴奋,这次虽是前所未有的大胜,然而折损也是前所未有的,一喜一悲之下,顾青实在不知用怎样的情绪来表达此刻的复杂心情。

    段无忌轻声道:“公爷,唐州城里还有两万叛军……”

    顾青摇头:“大战之后,我军无论体力还是气势都已疲累,不宜再战,唐州的两万叛军若知颍水兵败必然逃窜回长安,由他们去吧,这两万叛军无足轻重。”

    …………

    两日后,大军回营,将士们满身风尘地回到邓州城外。

    顾青亲自迎出营外二十里,见将士们旌旗高举,神情却分外疲惫,不少人身上带着伤,很多人甚至缺胳膊少腿,被袍泽们抬回来。顾青心疼无比,也不多说废话,下令回营休整。

    回到大营后,顾青让军中伙夫造饭煮肉,为将士们接风,又令随军大夫为将士们治伤,还让后军文吏搬出一筐筐的铜钱银锞给杀敌的将士们记帐发赏。

    一切安排妥当后,顾青回到帅帐,帅帐内众将齐聚,虽满身疲惫,却也精神振奋,脸上纷纷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顾青也笑了,道:“各位将军不负所托,颍水大胜击敌十万,我安西军再次扬名天下,各位的战功我会让人详细记下来,然后凭战功大小排名次,请奏天子,为各位升官封爵。”

    众将大笑,眼中的喜意再也掩藏不住。

    顾青却忽然沉下脸,道:“这次虽是大胜,但我军亦伤亡过万,这是前所未有的折损,所以此刻恕我无法为各位设宴庆功,我们要做的,是复盘,是自省。”

    帅帐内空气忽然冷凝下来,众将笑容顿逝,垂头噤若寒蝉。

第五百零五章 赏罚分明

    驭下之道,胜不誉,败不责。这是领导艺术。

    大胜之后,不可对部将夸赞过甚,否则容易滋长骄纵之心,失败了不可太过苛责,否则士气难复,再无斗志。

    顾青的严肃态度给大胜之喜的众将头顶淋了一盆冷水,欢欣鼓舞的喜气顿时消逝无踪,众人的情绪瞬间被顾青严肃的表情拉至低谷。

    细长的木棍指着沙盘,众将分别指着沙盘上的位置,一遍又一遍的细述指挥的过程,包括任何细节,任何一点小小的异常都在沙盘上指了出来。

    鲜于仲通捋须站在一旁,安静地倾听安西军众将小心翼翼的不停复盘,再复盘,眼中异彩闪动。

    看着众将在顾青面前老实得跟鹌鹑一样,可见顾青在军中的威望之盛,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他将这支虎狼之师掌握到骨子里了。

    良久,常忠收回木棍,轻声道:“战况大致便是如此了,公爷所谋者不差,但我们都没想到这支异族敌军居然如此剽悍,而致我军吃了一点小亏……”

    顾青嗯了一声,道:“刘宏伯,你再将率部从东西侧翼包抄的细节说一说,记住不可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刘宏伯接过常忠手里的木棍,再次不厌其烦地将侧翼包抄的战术细节说了一遍。

    刘宏伯说完后,顾青又道:“孙九石,你的神射营是如何指挥的,如何嵌入战场的,怎样的时机下下令反击的,详细说一遍。”

    孙九石脸色时红时青,沉默良久,忽然面朝顾青跪下:“公爷,末将有罪!”

    “你有何罪?”

    “开战之前,末将擅自脱离神射营,独自一人潜入战场附近,埋伏在一座小山岗上,只击毙了一名敌将,直到神射营已嵌入战场开了几轮枪,末将才赶回来接管指挥……”

    顾青冷冷道:“一军之将,临战之前竟擅自脱队,选择单独行动,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孙九石,当初任你为神射营都尉,是我瞎了眼吗?”

    话说得有点重,孙九石吓得脸色惨变,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法解释,只好垂头黯然道:“末将知罪,请公爷惩处。”

    顾青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正要说话,常忠却忽然道:“公爷,容末将多嘴几句。”

    “说。”

    常忠低声道:“孙九石固然有罪,末将不敢为他求情,但末将要说一个事实。当时两军鏖战,战况渐陷惨烈之时,末将突然发现敌军的阵型发生了混乱,尽管很短暂,末将和刘宏伯还是抓住了机会,对敌军来了一次冲锋,将敌军阵型打散……”

    “战后末将仔细审问了被俘虏的敌军,原来敌军那阵小小的混乱是因为他们的主帅阿史那冽清忽然死于阵中,末将询问了被俘虏的主帅亲卫,他们交代说,正是两军鏖战时,阿史那冽清突然从马背上摔落,当场毙命,末将查看了他的致命伤,是脖子上的一处伤口,被咱们的燧发枪所击,那一枪……正好是小山岗上埋伏的孙九石所发。”

    帅帐内众人皆愕然,震惊地看着孙九石。

    就连孙九石都震惊不已,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讷讷道:“我在小山岗上仅只发了一枪,难道那一枪正好将敌军主帅毙了?那个躲在后面人五人六吆喝的将领便是他们的主帅?”

    常忠叹了气,瞥了孙九石一眼,道:“虽然我不大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它的确是事实,你小子的狗运真是……”

    孙九石喃喃道:“难怪我当时特别看他不顺眼,别人我都不打,一心只想把那家伙干掉,原来竟是主帅……”

    转头看着顾青,常忠低声道:“公爷,孙九石虽有罪,但也有功,公爷是否看在他射杀敌军主帅的份上,饶过孙九石这一遭?”

    帐内众将亦反应过来,纷纷为孙九石求情,就连原属河西军的曲环也为孙九石说了几句好话。

    顾青仍冷着脸,眼神却有些犹豫。

    鲜于仲通捋须笑道:“顾县公,帅帐内你为主帅,但你我仍以叔侄论交,老夫说句倚老卖老之言,贵部将孙将军虽说临战脱队有罪,但他一人之力射杀敌军主帅,这可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大功,纵然不赏,重惩未免也说不过去,你说呢?”

    顾青瞥了孙九石一眼,见他一脸哀求地看着自己,于是叹了口气道:“孙九石有罪亦有功,安西军中赏罚分明,没有功过相抵的说法。孙九石撤免神射营都尉一职,降职为营官,责军棍十记以儆效尤,从明日起罚做常忠身边亲卫,常忠可面授孙九石古今兵法,让他明白何谓一将之责。”

    “孙九石射杀主帅之功,我会如实报奏天子,在天子的封赏下来以前,孙九石你给我老老实实当常忠的亲卫,好好跟他学兵法。”

    说完顾青盯着孙九石,缓缓道:“我如此处置,你服不服?”

    孙九石欣喜地拜道:“末将心服口服。”

    顾青嗯了一声,道:“好,你现在给我滚出去领军棍,领完回营养伤,明日就算瘸了也给我老实待在常忠身边侍候他。”

    孙九石喜滋滋地出去了。

    众将松了口气,纷纷大笑,鲜于仲通摇摇头道:“老夫算是明白你为何能将这支虎狼之师治得服服帖帖了,贤侄治军果真是严厉又不失人情,法理之外有张有弛,主帅若斯,部将怎能不用心用命。”

    顾青斜瞥着笑呵呵的众将,哼了哼道:“鲜于伯伯谬赞,这群杀才已被惯得没个样子了,下次你们若犯了错,我给你们来一记狠的,等着吧。”

    …………

    颍水大捷,安西军击杀异族敌军七万,俘虏一万余,大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河南山南两道。

    安禄山叛乱与原来的历史不同,由于顾青的出现,安西军成为平叛的王师主力,当安西军驻扎于邓州后,安禄山的叛军再也不敢往南进军一步,顾青的安西军生生将叛军阻挡在关中,使得大唐的南方免遭战火荼毒。

    南方各地各州官员百姓听说安西军大捷,各地欢欣雀跃,民心振奋不已。

    叛军势大,连大唐的天子都被逼得放弃了国都,狼狈逃往蜀中,朝廷王师先失潼关,再失长安,整个关中都失守了。

    哀鸿遍野之中,仍有一支钢铁般的军队如泰山般稳稳地伫立在关中之外,一举击破十万敌军,生生打断了叛军继续南下的腿脚,使得安禄山的叛军不敢出关中河南。

    此战的战果不仅是数以十万计的杀敌人数,更重要的在于它的战略意义。

    顾青不仅阻止了叛军南下,而且有力地歼灭了叛军的有生力量,更远大的意义在于,颍水之战是大唐王师对北方游牧异族之战,此战的结果及时且凶悍地掐灭了北方异族意图趁乱染指大唐江山的觊觎之心,让那些游牧部落的首领们深深明白,就算大唐再虚弱,也不是他们这些蛮夷能战胜的。

    如果没有安西军在颍水之畔及时狙击这支十万人的游牧军队,很难想象任其南下后,大唐的百姓们将会遭遇怎样生不如死的屠戮抢掠。

    而且经此一战后,北方游牧异族折损十万,已然伤了元气,未来数年之内他们已无力再寇边南侵。

    民间官员百姓欢呼,安西军之威名再次远播四方,就连邓州城的刺史等官吏们曾被顾青粗鲁对待,在得知安西军颍水大捷的消息后,刺史领着官员们再次不计前嫌来大营恭贺,并且奉上若干粮食和肉犒军。

    尽管天子狼狈逃亡,尽管叛军势如破竹占领了关中,但是不得不说,李唐在民间仍是被公认的正统,官员百姓仍心向朝廷,期盼王师早日平定叛乱,迎天子还政于都。

    顾青很理解,他知道这是李隆基早年勤政的福报,晚年再怎样昏庸糊涂,他终究开创了盛世,终究给了百姓们一段好日子。

    人心跟时间一样公平,帝王功过瞒不了人心,也欺不了公正。

    …………

    无尽的复盘过后,顾青这才下令三军庆功,酒肉管饱。

    报捷的奏疏派人火速递往李隆基的巡幸行营,与此同时,安西军大营内灯火亮如白昼,营帐内外充斥着将士们的欢笑和打闹声,也偶尔夹杂着几声哭嚎,那是他们在祭奠死去的袍泽。

    顾青的帅帐内也是人声鼎沸,今夜大营破例允许饮酒,常忠李嗣业这些将领自然不会客气,刚开宴便喝得面红耳赤,互相敬酒拼酒。

    鲜于仲通与顾青单独饮了几杯,期间鲜于仲通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问起神射营的事。

    颍水一战,神射营的燧发枪终于在这个世界闪亮登场,燧发枪的威力更是有目共睹,可以说,这场原本陷入劣势的大战,全靠神射营的五千将士才瞬间扳回了战局,鲜于仲通也亲眼见识过了,震惊之余顿时有些心痒。

    顾青饮了不少酒,鲜于仲通问了几次,顾青却一脸醉意,摇摇晃晃拉着他的手说起了当年情,左搪右塞就是不回答鲜于仲通的问题,问得急了,顾青索性往后一倒打着呼噜睡着了。

    庆功宴全军将士大醉尽欢。

    夜深人静,帅帐内众将皆散去,顾青这才睁开眼,目光清澈如泉,根本没有半分醉意。

    走出帅帐外,顾青望向西南方向的夜空,抿紧了嘴唇。

    颍水大捷之后,有一件事必须要做了,迫在眉睫。

第五百零六章 未脱征衣

    一个男人救一个女人,有时候不需要理由,男人天性骨子里有着保护弱者的基因。

    如果要救的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理由就复杂了。或许是为了她的美貌,或许是英雄主义情结作祟,或许天真的以为救了她等于拥有她,一句“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成了无数男人心底里见不得人的期盼。

    算算时日,杨贵妃差不多到了那道生死关口了。

    这个女人是否祸害了江山,是否只是一个背锅的工具,是否也做了很多错事,对顾青来说并不重要。

    翻开史书一页页,千古以还,谁能从中找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古人?

    救人就是救人,扯上大义和是非未免可笑。

    顾青必须救她,没有那么多卑劣龌龊的理由,只有一个不得不救的原因。

    她对他有恩,顾青要报恩。

    当年以顾青的能力,有没有她的帮助似乎并不重要,他终归会凭能力走到该属于他的位置上,然而事实就是事实,杨贵妃帮了他,如今她有了危难,顾青也要帮她,不惜代价。

    颍水大捷后,顾青允许大营将士饮酒大醉一场,算是给他们庆功。

    第二天,顾青很早便醒来,负手在大营内转悠。

    营帐内许多将士大醉未醒,鼾声如雷沉睡着,也有将士醒来了,躺在简陋的床榻上睁着眼睛发呆。

    他们在想什么?

    顾青很想知道。

    安西军名震天下,一场场胜利让天下臣民都对平叛充满了希望,如今的安西军已是大唐百姓心中的丰碑,所有人相信,只要安西军没倒下,安禄山叛乱必将被平定,长安城必将迎回大唐天子。

    天下人只关心胜利的消息,没人在乎安西军的将士也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快乐和痛苦。他们奋勇杀敌征战的动力或许没那么崇高伟大,很多只是为了个人和家人的富贵,不管为了什么,豁出性命征战时他们都没怂,这就是最大的英勇。

    掀开一座营帐的门帘,顾青发现这座营帐内的将士们都醒了。

    营帐内满满当当住了二十来人,里面有些脏乱,衣裳铠甲兵器扔得到处都是,混杂着难闻的味道,标准的男人窝模样。

    见顾青走进来,营帐内的将士们愣了一下,认出是顾青后,忙不迭起身,衣衫不整地朝顾青行礼。

    顾青似乎鼻子失灵了,对营帐内的难闻味道浑若未觉,微笑着走进来,随便找了个空地盘腿坐下,笑道:“莫多礼,我只是在大营内随便走走,经历了一场大战,你们都辛苦了,大军原地休整几日,你们睡懒觉也好,聊天闲逛也好,都由你们。”

    将士们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环视将士们的模样,顾青笑道:“昨晚饮酒可尽兴?酒肉管饱了吗?若觉得不够,尽管向我告状,我马上下令打军需官的军棍。”

    将士们大笑,一名十七八岁的军士壮着胆道:“公爷,咱们能不能每天都有酒喝?”

    顾青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朝他扔过去,笑骂道:“你想屁吃呢?每天都喝酒,安西军就成了一群酒囊饭袋,以后还能指望你们打胜仗吗?”

    将士们又笑了起来,又一名年纪稍大的军士讷讷问道:“公爷,叛乱何时能平?咱们何时能打回关中去?”

    顾青笑容渐敛,低声道:“快了,颍水大捷后,叛军其势已颓,过不了多久,关中就将成为我们安西军所谋之地,长安,潼关,洛阳,都会被我们慢慢收复。”

    将士们沉默许久,有人黯然道:“我们的父母妻儿都在关中,不知他们有没有逃出去……”

    “我家在歧州,家里五口人,靠着几亩薄田度日,上次在庆州伏击叛军,我斩敌首级三枚,领了一百五十文赏钱,加上安西开拔时公爷赏的一贯钱,几月前托人捎给家人,结果别人说村子已空无一人,家人早不知去向……”一名军士说着流下泪来。

    “我家在梁州,也托人捎了赏钱回去,幸好战乱没波及到梁州,家人收到了赏钱,日子过得挺好,父母带了口信来,让我好生为公爷效力,临战当奋勇杀敌,报答公爷的慷慨。”

    将士们忍不住将自己家中的情况都说了出来,顾青越听越沉默。

    从为汉都护,未得脱征衣。

    征战沙场,是带着血与火的一段旅程,旅程中没有生离,只有死别。

    顾青黯然道:“我与安西军诸多将军都在尽力,尽最大的努力让大家能在这场战乱中活下去,活到解甲归田,马放南山之时,你们能够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但是再努力终归避免不了伤亡,每一场小战都免不了。”

    “我们制定的每一个战术,每一次部署,都是为了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敌军最大的伤亡,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们活下去。你们都活着,便是我顾青最大的靠山,但是,每战终究难免有人战死,如果真的无法避免,也请你们不要怪我,你们要相信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将士们看着顾青那张平静却真诚的脸,一名年长的军士道:“我们当然相信公爷,公爷所谋皆是上策,自安贼叛乱后,大唐别的王师被叛军打得节节败退,唯独咱们安西军捷报频传,说明公爷是有真本事的,公爷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但有令出于公爷,安西军上下无不遵从。”

    营帐内所有将士纷纷点头附和。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但愿这场战乱快些终结,我要你们都活着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余下的时光,我安西军将士不会过得太差。”

    …………

    走出营帐,顾青又去了另外几座营帐,照例与将士们聊了一阵,这也是为帅者必须要做的事情之一,主帅要随时清晰地了解将士们的军心士气状态,对他们的疾苦和喜怒感同身受。

    走了一圈后,已是中午时分,顾青顺便在营帐里与将士们一同吃了顿军中的伙食。

    以顾青挑食的程度,军中的普通伙食对他来说太难吃了,但顾青在将士们面前却丝毫没表现出挑食的样子,吃得比谁都香,走出营帐后,四下无人时顾青才露出痛苦之色。

    回到帅帐,顾青屁股还没坐热,后军主管账簿粮草的军需文吏来了,一脸苦相地告诉顾青,颍水一场大战,战后抚恤以及斩敌七万余的赏钱兑现后,军中原本有些勉强的银钱几乎告竭,就连昨夜顾青请全军将士的酒钱还是向邓州城刺史府赊借的。

    顾青顿觉嘴里发苦。

    养一支军队实在太烧钱了,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当初在龟兹城时顾青还颇有底气,因为他对自己赚钱的能力非常自信,然而现实转眼就狠狠抽了他的耳光。

    太平时节养军队还算能支应,一旦发生战事,军队拔营开赴战场后,烧钱的数量就成倍成倍地增加,以顾青的赚钱能力,如今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此刻的他有一种率军落草为寇的冲动,无本买卖应该比正规军赚钱。

    “欠刺史府的钱……就不必还了吧?”顾青厚着脸皮对文吏道:“军民鱼水一家亲,我们驻扎在邓州城外,保邓州城一方安宁,刺史府管我们吃喝,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文吏惊呆了:“可……可以这样吗?”

    顾青正色道:“世事一饮一啄,有付出就有回报,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文吏目光空洞,如同被催眠了一般:“是……是吧?”

    “说话大声点,为何如此心虚?我们应该理直气壮地欠钱不还,再过几日大军就要开拔,开拔之后这笔钱便永远赖掉了。”

    文吏说话果然大声了:“公爷说的是!我们安西军保一方平安,邓州刺史管我们吃喝是本分,还钱?做梦!”

    顾青欣慰地赞道:“好样的,你至少得官升三级才配得上你此刻这无耻的样子,你再去刺史府问问,趁着咱们还没开拔,看看能不能多借点钱出来,反正是赖账,少赖不如多赖。”

    文吏昂首挺胸告退,顾青坐在帅帐内独自伤感。

    “居然沦落到赖账跑路的地步,前世叱咤商场风云的人物,为何混成今日这般模样?”

    腰间软肉传来剧痛,顾青惊怒扭头,却见亲卫打扮的皇甫思思正用两根纤细的手指掐着他的腰,正反三百六十度地旋转……

    “妾身都听到了,堂堂县公,朝廷王师的主帅,居然打算赖掉一个小小刺史的钱,简直厚颜无耻。”

    “住手!无耻的是这个世界,将士们为平定叛乱抛头颅洒热血,朝廷却连一文钱补恤都没有,除了赖账,我能怎么办?”

    顾青老脸有些发热,怒道:“康定双不知在做什么,安西军入关已小半年了,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指望他送钱来,安西军将士都饿成鬼了。”

    皇甫思思瞪了他一眼,道:“你缺钱了难道不会问妾身吗?妾身这些日子不停在各个城池间做买卖,你从来都不问妾身挣了多少钱……”

第五百零七章 欲入虎口

    顾青有欠钱的勇气,但实在没有吃软饭的勇气。

    欠钱只要脸皮厚一点,赖掉以后基本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但吃软饭除了脸皮要厚,服务也要周到,这就有点难为人了,顾青向来是被动享受服务的。

    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顾青努力说服自己,花自己婆娘的钱不丢人,她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你最近挣了多少钱?”顾青好奇问道:“换成粮食的话,够安西军将士吃几天?”

    “不告诉你!”皇甫思思一扭身,坐在帅帐的主位上,朝他勾了勾手指,俏脸浮上几许动人的妩媚:“妾身挣钱很辛苦呢,公爷都不知道体恤人家……”

    顾青的笑容渐渐荡漾起来,走到她身前蹲下,双手轻轻揉捏着她修长结实的大腿,揉着揉着,他的双手越来越不规矩,位置也越来越偏移……

    啪的一声,皇甫思思打掉了他的手,没好气道:“公爷又想作甚?大白天呢,你就……”

    “我正在体恤你呀,帮你活络双腿的筋脉,让你走更远的路,赚更多的钱……”顾青不怀好意地笑道。

    皇甫思思咯咯直笑:“胡说八道,你明明是为了一逞私欲,撩拨得妾身不上不下的。”

    顾青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嗓音嘶哑道:“要不……我们先办正事,再办别的事?”

    皇甫思思双眸妩媚地瞥着他,万种风情从她的美眸中流溢出来:“公爷觉得哪件事是正事,哪件事是别的事?”

    顾青此刻已是满脑子不正经,在他眼里,把眼前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办了才是最重要的正事。

    身子猛地往前一扑,快扑到皇甫思思身上时,却被一只金莲玉足抵住了胸膛,阻止了他的去势,此刻的画面旖旎无比,动人心旌。

    顾青沉下脸:“别闹,此时的男人与禽兽没有区别,打断了他的兴头,你的下场会很惨。”

    皇甫思思一点也不怕,咯咯笑道:“公爷不想要钱了吗?”

    顾青握住她的玉足,道:“我这不是正在赚钱吗……”

    再次往前一扑,皇甫思思边笑边叫,很快悄无声息,空荡的帅帐内发出另一种**的声音……

    许久以后,雨歇风住,帅帐内恢复了平静。

    皇甫思思玲珑的脚趾调皮地勾弄着顾青的胸膛,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

    温存了许久,皇甫思思起身穿好了衣裳,伏在顾青身边使劲朝他脸颊上啜了一口,妩媚地道:“妾身不反对公爷多收女人,不过妾身还是劝您少收一些,你收得越多,妾身就越要把你榨干,让别的女人独守空闺,公爷的后院从此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嘻嘻……”

    顾青懒懒地用贤者的目光瞥了她一眼,哼哼道:“果真是个妖精,迟早把你收了。”

    皇甫思思站起身,忽然扔给他一面精致的白玉牌。

    顾青接过玉牌愣了。

    皇甫思思笑道:“公爷收好,派人去邓州城一座宅子里拿钱,妾身最近挣的钱都藏在那座宅子里,宅子外面雇了几个伙计守着,他们只认玉牌不认人。宅子里大约有一万贯,是妾身最近挣的钱,都给你了。”

    顾青拿着玉牌,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咱们刚办完事,我衣服都没穿,你便给我扔了一万贯……说实话,感觉有点屈辱。”

    皇甫思思掩嘴大笑,扑到顾青胸膛山又狠狠地亲了他一口,笑道:“公爷尽可坦然受之,您值这个价。”

    顾青的表情更复杂了,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更加屈辱。

    “公爷缺钱了尽管跟妾身说,妾身发现最近的买卖做得越来越熟了,你是妾身的男人,我的就是你的,把钱拿去开心一下吧。”

    顾青冷冷道:“你在教我做事?”

    …………

    顾青穿好了衣裳,恢复了威风凛凛道貌岸然的模样,皇甫思思依偎在他怀里,一脸的幸福,嘴角带着甜甜的微笑,美眸半阖,刚才太激烈,此刻有些累了。

    “公爷,颍水大捷后,安西军还在邓州城外驻扎吗?”皇甫思思梦呓般呢喃道。

    顾青懒懒地道:“过几日要拔营了,换个地方驻扎。”

    皇甫思思软软糯糯地嗯了一声,道:“安西军下一步去哪里?妾身提前知道,也好多买进一些货物,随军到了新的地方,说不定又能赚一笔呢。”

    顾青垂头看着怀里的皇甫思思,眼中忽然浮起几许柔情。

    从龟兹城随军,一路上又苦又累都不见她吭声,反倒是默默地赚钱帮自己渡过难关,她的付出,顾青一直看在眼里,从来不曾忽视。

    脑海里又浮现张怀玉的模样,顾青忽然觉得自己的命真好,上天没给他完满的家庭和父母,但却补偿了他此生的良人,上天对他两世的亏欠,终究换来了今生丰厚的幸福。

    “安西军下一步要去襄州驻营休整……”顾青轻声道。

    皇甫思思忽然睁开了眼,不解地道:“襄州?继续往南?”

    “不错。”

    皇甫思思愈发不解道:“妾身也是粗通兵事,安西军刚刚颍水大捷,此时正应一鼓作气向北逐渐削弱叛军的兵力,收复城池,为何反而要往南驻营避战?”

    顾青苦笑道:“颍水大捷,我军折损也有一万,新募的兵士仍需操练才能上战场,尤其是陌刀营,已残了一半,更需要补充兵员,日夜操练。若一鼓作气继续与叛军相抗,安西军的战力只会越来越弱,折损也将越来越高,将士们是我的立身之本,我损耗不起。”

    皇甫思思眨了眨眼,道:“还有别的原因吗?”

    顾青沉默片刻,道:“有。……思思,我最近可能要离开安西军,轻车简从往北方一行。”

    皇甫思思慌了:“公爷意欲何往?”

    顾青缓缓道:“去天子巡幸行营,觐君……和救人。”

    “你要救谁?”

    “救天子最宠爱的女人,杨贵妃。”

    皇甫思思吃惊地道:“好好的为何要救杨贵妃?她有危险吗?”

    “有危险,而且是生死大劫。”顾青看着她,轻声道:“此生做人,我俯仰不愧天地,当初我一文不名之时,是杨贵妃多次维护我,送我富贵,给我机会,我才能如此年轻便爵封县公,独领虎狼之师,她对我有大恩,此恩不能不报。”

    “安禄山叛乱,引发了朝堂和宫闱很多久抑的矛盾,我估计天子禁军已有些不稳,若巡幸途中哗变,杨贵妃难免遭难,我明知她有难而视若无睹,这是不义,思思,你能理解我吗?”

    皇甫思思死死咬着下唇,良久,轻轻点头。

    随即她眼眶发红,抬头问道:“若禁军果真哗变,你轻车简从去巡幸行营有何用?”

    顾青笑了:“我既然要救人,当然会安排妥当,我也是领军之帅,岂惧禁军哗变?而且我的目的很单纯,只救杨贵妃,别的都不管,烂摊子给别人收拾,无论什么结果,对我而言都没坏处。”

    皇甫思思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公爷决定的事,妾身就算阻拦也无济于事,何必自讨没趣,但求公爷小心行事,切莫冲动……”

    抓着顾青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腹部,皇甫思思凄然道:“妾身与公爷**几度,说不定肚里已有了公爷的血脉,公爷就算不为妾身,也该为妾身的肚子着想,莫让孩子此生不见生父,好吗?”

    顾青缓缓摩挲着她柔软的腹部,叹道:“放心,我一定会全身而退的,我的孩子不会重复我的身世。”

    …………

    第二天一早,顾青下令擂鼓聚将。

    将领们到齐后,顾青冷着脸下了军令,安西军明日向南开拔,驻军襄州。

    众将闻言皆惊,不解地看着顾青。

    颍水大捷后,众将都在猜测顾青的下一步战略,有的猜测安西军会直取长安,有的也猜测以顾公爷谨慎的性子,或许会先将洛阳收复,控制黄河以南地区,然后徐图关中。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安西军刚刚大捷之后,却要往南驻军,大好的局面难道就此放弃不成?

    帅帐内,众将追问不已,顾青却没有多做解释,只让众人遵令而为。

    众将见顾青主意已定,也不敢阻拦,只好闷闷不乐地散去。

    帅帐内,段无忌却犯了拗劲,仍追问不休。

    顾青只好告诉他,自己离开一阵子,去天子行营救杨贵妃。

    话刚说完,段无忌的表情顿时十分精彩,时红时青,嘴唇嗫嚅不已。若非顾青的身份,此刻段无忌恐怕会骂脏话了。

    “公爷犯此大险,就为了救一个女人?”段无忌不敢置信地问道。

    顾青纠正道:“救一个对我有恩的女人。”

    “学生早已听闻贵妃之名,据说公爷当年谓其为‘四大美人’之一,赞其为‘羞花’,学生还听闻公爷曾经为她作过几首赞誉之诗,亦被长安士子引为传世佳句,公爷或许对贵妃有慕求之意,但是公爷……您对她纵有千般心思,也不能作为今日犯险的理由。”

    “如今是何等时穷之季,公爷兵权甚重,天子本就对您有猜忌,安西军连连大捷,渐露峥嵘,天子或许已有夺兵权之念,公爷此番面君岂不是羊入虎口?何其不智也。”

第五百零八章 离营西去

    亲身赴险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也有万全的准备。

    救杨贵妃这件事说起来好像容易,但其实很艰难。暴力救人基本不可能,几万禁军保护李隆基,除非顾青将安西军全部领来将李隆基身边的禁军干掉。

    安西军干掉几万禁军自然不难,可那就是公然造反了。如今的顾青还没有这个底气。

    所以要救杨贵妃,只能用和平的法子解决。

    和平的法子在于当面与李隆基和禁军将领斗法,权衡各方的利弊,尽力让杨贵妃从暴风眼里脱身出来。

    至于顾青自身,他也做好了准备。李隆基夺不了他的兵权,更留不住他这个人。

    “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顾青语气坚决地道:“我离开以后,安西军交常忠暂领,鲜于仲通辅之,无忌你与刘宏伯抓紧操练新兵,尤其是招募魁梧力壮者充入陌刀营。”

    段无忌见顾青态度如此坚决,只好叹了口气,不得不服从。

    见段无忌神情颓丧,顾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如丧考妣的模样,我是去办事,不是送死,如何全身而退我自有安排。”

    段无忌苦笑道:“公爷的决定从来没错过,学生只好相信您了。”

    打发了段无忌,顾青随即命人将李嗣业和孙九石叫来帅帐。

    二人很快进帐,高大魁梧的李嗣业身边站着娇小玲珑的孙九石,看起来像金刚大猩猩带着一只猴崽子,这个搭配有点可笑。

    二人行礼后,顾青笑着让二人坐下,道:“李嗣业,陌刀营尚可用否?”

    李嗣业一愣,然后喜道:“公爷又有任务?陌刀营如今只剩一千多人,函谷关一战后休整很久了,他们已恢复了战力,一千多人列阵舞刀,亦有万夫难当之勇。”

    顾青嗯了一声,道:“告诉陌刀营,明日准备随我出营。”

    李嗣业挺起了胸膛道:“公爷尽管下令,陌刀营将士愿为公爷赴汤蹈火。”

    顾青摆摆手:“没那么严重,这次你们的任务是保护我,若有冲突,亦帮我断后,能办到吗?”

    “没问题,保护公爷是陌刀营上下的荣耀,断后更是陌刀营的绝活,咱们的阵列一摆开,管教他千军万马亦难越雷池一步。”

    顾青又望向孙九石,道:“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这次做得好,你可官复原职,若又办砸了……呵呵,你办砸了意味着我也完蛋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孙九石紧张地吞了口口水,道:“公爷,您别吓我……”

    “孙九石,你领两千神射营将士明日随我出发,加上陌刀营的一千多人,陌刀营随我入天子行营,遇到任何冲突,李嗣业保护我,孙九石你领神射营将士在天子行营外待命,我从天子行营脱身后,神射营与陌刀营拦截禁军兵马。”

    二人闻言脸色立变,孙九石讷讷道:“拦截禁军……公爷,是天子行营出了什么事吗?”

    顾青笑道:“怕了?以为我要造反?”

    二人沉默,神情挣扎不已,良久,李嗣业忽然道:“若天理公道站在公爷这边,末将也愿站在公爷这边,无论任何事。”

    孙九石急忙道:“末将也是。”

    顾青深深看着二人,道:“我不会造反,此去天子行营是为了救杨贵妃,因为禁军已有哗变的迹象,他们不一定忠于天子了,所以,你们可放手去做,朝廷不会降罪的。”

    二人震惊,李嗣业失声道:“禁军哗变?”

    “我如今了解的也不多,但禁军确实有哗变迹象,这是天家事,安西军不必参与,陛下和朝臣们自会解决,我们这次的任务是要把杨贵妃救出来。”

    李嗣业和孙九石终于明白了,当即抱拳道:“末将领命,定不负公爷所托。”

    第二天一早,安西军拔营离开邓州。

    前锋刚离营,邓州刺史闻讯赶来,听说安西军要走,刺史一脸惶然,哀求安西军留下。这些日子有安西军在城外驻扎,邓州军民很有安全感,他们知道安西军屡战屡胜,邓州城有安西军守护,叛军不敢南犯。

    可今日安西军说走就走,他们走了,邓州城可就没那么安全了。

    顾青再三向刺史保证,短时间内叛军不敢南下,邓州可保无虞。

    刺史只好信了,但信了也不走,安西军将士全部拔营后,刺史仍跟着后军辎重送了几十里。

    顾青被刺史的深情厚谊感动了,将刺史请来中军,道谢之后请刺史回去,刺史这时终于说出了实情。

    安西军走可以,但欠邓州刺史府的钱总是要还的,后军文吏前后借了邓州刺史府几千贯,都是朝廷的公账,这笔钱不还,刺史没法跟朝廷交代。

    满腔深情终究是错付了,顾青顿觉萧然。

    钱当然还不了,安西军已然有些拮据了,但刺史像被肉包子打过的狗一样跟了几十里路,不给个交代说不过去。

    于是顾青给刺史打了一张白条,郑重其事地盖上了帅印,刺史不干,顾青很有礼貌地告诉刺史,要么拿了白条老老实实回去,要么让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先回去,赖账的人不仅没有廉耻,眼里也没有王法的。

    刺史非常明智地选择了第一种,不甘不愿拿了白条扭头就走。

    邓州刺史离开后,顾青立马下令前锋官沈田快速赶到襄州,到达襄州后第一件事就是控制当地官仓。

    保一方平安是莫大的功德,吃你点粮食正是天经地义毫无争议的。

    当夜扎营,顾青聚将,将安西军暂托常忠统领,鲜于仲通辅之,约定一个月之内必回。

    众将虽对顾青的决定不可理解,但还是无奈接受。

    众人散去,顾青又叫来宋根生,二人喝了一顿酒,违别数年,宋根生的性格有些变化,变得比以前稳重多了,顾青既欣慰又心疼。

    男人忽然变得成熟,是因为经历了旁人无法体会的剧痛。

    第二天一早,顾青领着陌刀营和神射营共计三千多人离开了安西军。

    安西军继续南下赴襄州,顾青则往西去。

    离开大军后,顾青快马加鞭,朝金州疾驰,并派出斥候打探天子行营所在。

    李隆基逃往时仍不忘排场,所以行军的速度不会太快,一天行几十里路大约便要扎营休息了。

    顾青估计他现在刚刚走出关中,至于禁军有没有哗变,那就真不知道了,如今的发展已比真正的历史改变了许多,很多事情顾青已把握不住它的方向。

    …………

    秦岭。

    李光弼率军终于走出了大山,特意绕开了关中,先往南入梁州,然后往东寻找安西军。

    自从败退秦岭以来,李光弼不停招兵买马,在山谷中操练将士,这些日子麾下已有八千余将士。

    相比安禄山的叛军主力,这点兵力自然不够看的,李光弼很理智地避开了与叛军的正面冲突,用迂回的方式寻找战机。

    万春公主遇到李光弼后,索性也不急着找顾青了,跟着李光弼的大军多少有些安全感。

    两人相遇后,万春终于在军中得到了久违的公主待遇,待遇其实也不算好,几千人缩在秦岭里,条件自然不可能好到哪里去。李光弼只能尽量保证万春的饮食有荤有素,偶尔还弄点民间低劣的浊酒尝尝味儿,毕竟爱夜店的公主殿下不能没有酒。

    自与李光弼相遇后,万春便不停劝说李光弼率军与安西军会合,李光弼认真听进去了,与部将商议许久,觉得与安西军会合是个不错的主意,眼下李光弼所部兵马只有八千余,根本无法与叛军主力相抗,听说顾青领安西军一直打得不错,若能将这八千兵马汇入安西军阵列,也算为将来两军决战做了贡献。

    于是在派出斥候打探了秦岭外的军情后,李光弼决定率军东进,寻找安西军的下落,与之会合。

    “李叔叔好计谋!相信本宫,这是你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得知李光弼决定与安西军会合后,万春眉开眼笑心情极度舒爽。

    李光弼听她不伦不类的称呼就有些牙疼,这些日子相处他算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公主殿下恐怕对顾青有心思。

    这可就犯难了,作为顾青的长辈,李光弼早就知道顾青与张家两个闺女有些说不清的情愫,长安未破之前,李光弼也悄悄问过张九章的意思,老狐狸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正面回答。

    李光弼猜测,张九章或许已做好了两女同嫁一夫的准备,姐妹同收在如今的年代也算不得惊世骇俗,从贞观到永徽再到开元,高门大户里的联姻有不少都是姐妹同嫁一夫,这是出于政治利益上的考虑。

    若要将这门亲家坐实,那么索性就多嫁一个,万一老大没了,老二马上替补为正室,亲家仍然是稳稳当当的亲家,联姻关系仍然牢不可破。

    张九章那只老狐狸说不定就有这想法。

    如今李光弼发现连公主都要掺和进来,想想都为顾青头疼。

    这事儿可不好办了,公主若坚持要嫁顾青,而天子极宠这位公主,她若提出下嫁,天子多半会赐婚的,那么张家俩闺女怎么办?

第五百零九章 出秦赴襄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李光弼与顾青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仍为顾青操碎了心,领军平叛被安禄山打得灰头土脸,带着一群残兵败将钻秦岭大山里,还要牵挂顾青的亲事,李光弼想想就觉得自己命苦。

    “公主殿下与天子巡幸西南岂不是更安全么?为何要离开天子行营?”李光弼试探着问道。

    万春坐在马上,掰下一块胡饼送进嘴里,小脸顿时露出难以下咽的表情,努力梗了下脖子,几乎将这块胡饼生吞了下去,李光弼急忙递上水,万春灌了好几口才缓过来。

    “好饼,好吃。”万春昧着良心朝李光弼露出甜甜的笑。嘴上说着好吃,手上却迅速将剩下的胡饼递给旁边的妇娥,再也不肯多看它一眼。

    李光弼捋须微笑,不错,标准的皇家教养,说瞎话都特别有素质。

    “我喜欢顾青。”万春语气平常地道,淡定得仿佛在述说今天的天气,平静却无可辩驳,像众人皆知的真理。

    李光弼捋须的手微微一颤,仍然微笑道:“殿下莫闹,顾青出身贫寒,幼年差点饿死,殿下是金枝玉叶,功臣世家子弟才是殿下的良配,顾青何德何能,哪里配得上殿下。”

    万春不高兴了,瞪着他道:“顾青把你当长辈,哪有长辈在背后如此编排晚辈的。顾青出身贫寒又如何?本宫只求有情郎,与我相敬相爱一生,他的出身与我何干?他纵是个乞丐,本宫看中了也嫁。”

    李光弼苦笑道:“顾青虽说未婚配……但殿下怕是来晚了。”

    万春笑了:“本宫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张家姐妹捷足先登了?无妨,本宫比她们姐妹强多了,顾青只要不瞎,他会选择我的,只要他没与张家姐妹成亲,我就有机会让他临阵倒戈。”

    李光弼脸颊直抽抽,这词儿用的,也是皇家教的?

    “殿下,臣说句逆耳忠言,顾青此子看似温和,实则性情颇为孤傲,而且有股子拗脾气,他决定要做的事情从来不在乎利弊得失,甚至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以他的脾性,个人亲事他断然不会为皇权折腰,殿下当三思啊。”

    万春哼道:“本宫从来没用皇权逼过他……”

    话没说完,想到当初在终南山,他看了自己白花花的身子,她差点当场下令将他灭口,后来在长安城相遇,她对他也是左右不顺眼,动辄与他为难。

    想到这里,万春俏脸一红,仍努力镇定地道:“……至少他与我关系熟络后,本宫便再没用皇权欺压过他,我想嫁他也不会逼他,我要用我的魅力迷死他,让他心甘情愿舍张家姐妹而娶我,哼,人多了不起吗?本宫陪嫁一百个宫女行不行?”

    李光弼惊呆了,脱口道:“美不死他!……咳,臣的意思是,殿下能这么想,臣甚为欣悦,就怕殿下争到最后不耐烦了,请天子下旨赐婚,以顾青的脾气,恐怕断不会从命,那时殿下与顾青的关系也会一落千丈,一旦天子出面,殿下与他都是输家。”

    万春嗯了一声,俏脸浮上几许轻愁,叹道:“若世上的情爱能用一纸圣旨解决,那该多好……”

    看着万春愁意薄怨的俏脸,李光弼也轻轻一叹。

    圣旨这东西只能决定别人的富贵生死,情爱却是万不能决的,屈从于圣旨的情爱,已经不能叫情爱了,只能叫利益。

    一骑快马从东面飞快赶来,马上骑士疾驰到李光弼面前抱拳道:“禀大将军,前方斥候在城镇中打探到,半月前安西军在许州城外颍水河畔大捷,安禄山向北方异族突厥,室韦,靺鞨等部借兵十万南下,安西军闻讯后在颍水河畔设伏,此战斩敌七万余,俘虏一万余,余者逃散,安贼援兵尽没。”

    李光弼闻言先是一惊,接着大喜,长笑道:“好!不愧是顾家的种,哈哈!好!太长志气了,安禄山又被顾青生生剁了一只爪子,平叛指日可待!”

    万春骑在马上也高兴得不行,浑身兴奋地乱扭,大声道:“李叔叔,快快,下令快马加鞭,咱们赶快去找顾青,安西军打得那么辛苦,咱们要帮他。”

    李光弼点头,沉声问骑士道:“可打听到如今安西军驻营何处?”

    骑士道:“颍水大捷后,安西军从邓州城外拔营南下,往襄州而去,可能会在襄州扎营。”

    李光弼笑容一敛,皱眉道:“南下?安西军为何南下?此时难道不应该乘胜追击,徐徐进军关中吗?顾青在想什么?”

    万春已知顾青和安西军的下落,她可不管顾青究竟是怎么想,只要自己能找到他就好。

    “李叔叔,咱们先找到顾青,李叔叔再当面问他便是,你此时胡乱猜测没用的,咱们快赶路吧。”

    李光弼笑道:“定是有我们不知道的苦衷内情,不错,我们还是赶路吧,尽早与安西军会合才是。”

    …………

    灵州城。

    灵州城位于北面朔方节度使府辖下,即千年后的宁夏灵武。

    长安被叛军所占后,太子李亨已无法留守关中,于是率军北上,一直到朔方节度使辖下的灵州城才算安顿下来。

    李亨麾下的军队不多,大约一万余,其中一半是长安守军,另一半是他出长安后沿途从各地各州调集而来的地方军队,也有一些是临时从难民中募来的新兵。

    这样一支成分乱七八糟的军队,战斗力可想而知。

    离开长安一路向北,路上也遇到过叛军,李亨这一路根本就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在叛军面前往往都是一击便溃,一溃就逃,逃出去后再次聚集收拢残兵。

    就这样跌跌撞撞到了灵州,李亨累坏了,心情也沮丧到极点,于是再也不肯走了。

    灵州驻扎休整了几个月后,军队终于有了几分模样,同时南方的军报也辗转传了过来。

    各方军报里,大多是战败的坏消息,唯独安西军成了军报中一抹唯一的亮色。

    颍水河畔大捷,斩敌七万,这可是了不起的大胜,消息传到灵州,李亨大喜之下召集跟随他的朝臣在灵州的府邸里大宴一场,算是为安西军遥贺。

    一场大醉,第二天李亨起床头疼欲裂,身边的谋臣李泌却在院外求见。

    李亨打起精神,屏退左右,斗室内只剩二人。

    李泌轻声道:“殿下,李常松从天子行营传来了消息……”

    李亨精神一振,身子不自觉地前倾,急切地道:“布置如何?”

    李泌道:“李常松已说动了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陈玄礼愿为殿下效力,伺机发起兵变……”

    李亨大喜:“好!孤没看错陈玄礼,不枉孤对他这些年的恩典。”

    李泌犹豫了一下,道:“殿下,陈玄礼答应兵变,但却要求绝对不准伤害天子,否则他必倒戈。”

    李亨愣了一下,道:“他……是何意?”

    “陈玄礼的意思是,兵变只除杨家,不伤天子,他仍忠于陛下,只是杨家为恶,害江山倾颓,杨国忠必除。”

    李亨脸色沉了下来,冷哼道:“他倒是忠臣,只除奸佞,别的都不做,难不成他真只打算‘清君侧’?”

    李泌苦笑道:“看来确是如此,殿下,既然陈玄礼只答应除杨国忠,别的事怕是指望不上他了。”

    李亨目光闪动。

    除了诛杀杨国忠,李亨还想做什么?

    他想做的当然更多,最好能在乱军中将他亲爹一刀砍了,而他在遥远的灵州城,与此事完全没有干系,大唐天子的位置顺理成章便由他坐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不敢明说,下面的谋臣如李泌,杜鸿渐等人自然心知肚明,但也都装着糊涂。

    如今看来,太子的亲爹一时半会儿还除不了,李亨心中的失望难以言表。

    “只诛杨国忠也好,此獠与我不合多年,朝堂上屡屡与我作对,诛杀此獠有益无害,孤少了个心腹大患,别的事日后徐徐图之。”李亨沉声道。

    李泌又道:“陈玄礼说了,杨家除了杨国忠,其他几个都可以趁着兵变之时杀了,包括杨贵妃……”

    李亨忽然啧了一声,神情有些迟疑。

    别的杨家人当然都该杀,但杨贵妃……

    杨贵妃今年才三十多岁,而李亨已四十多岁了,杨贵妃的绝色美貌李亨已暗暗垂涎多年,只是有贼心没贼胆,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杨国忠死便死了,但杨贵妃……

    李泌跟随李亨多年,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急忙道:“殿下不可!杨贵妃也必须死,殿下莫忘了,禁军兵变是咱们一手炮制出来的,若殿下收了杨贵妃,她迟早会知道真相,您可是她的杀兄杀姐仇人,这样的人如何能留在身边?万万不可!世上绝色女子多矣,殿下不必为了她而将万金之躯置于险地。”

    李泌说得在理,李亨悻悻叹了口气,终于绝了这个念头,眼神闪过一丝惋惜后,狠狠一咬牙,道:“罢了,杨家那几个全都诛杀了。”

    “陈玄礼可有说过何时发动?”

    李泌道:“李常松传来消息,就在这几日了。”

第五百一十章 哗变边缘

    天家的亲情在权力面前显得很可笑。

    李亨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如今他已四十多岁了,但李隆基仍然龙精虎猛,没有任何驾崩的迹象,李亨发现自己如果再不做点什么,白发人就要送黑发人了。

    于是李亨暗中谋划了禁军哗变,诛杀杨国忠只不过是他的目的之一,他更想要的是亲爹的命。

    可惜陈玄礼不愿配合,如今天子在逃亡路上,长安城诸多名将都被派出去平叛了,掌握禁军兵权的只有陈玄礼,他若不肯答应杀了李隆基,李亨也没办法。

    退而求其次,杀了杨国忠其实也不错。

    李泌轻声道:“殿下,臣在邓州城外安西大营见过顾青,他曾说过,陛下年事已高,非鼎盛之年,又逢叛乱,国都失守,必已心灰意冷。太子殿下留守关中抗敌,趁机在朝野中争取声望,过不了多久,陛下纵无禅让之意,朝野亦有劝进之音……”

    李亨眼皮一跳,神情顿时欣喜起来:“顾青果真如此说?”

    “是,顾青还用‘重耳在外而安’的典故劝殿下留在关中,勿与天子同行,声望隆厚之时,陛下禅不禅让,已不重要了。”

    李亨很快明白了顾青的意思,不由喜道:“顾青,孤之忠臣也。”

    随即李亨脸色忽然沉寂下来,忧虑地道:“可惜孤麾下的将士不争气,又没有可用的将才,常被叛军打得灰头土脸,如此战绩如何博取朝野声望……”

    李泌笑道:“殿下是太子,普天之下的平叛王师皆可为殿下所用,郭子仪在离此不远的朔方节府,高仙芝听说在陇右一带率军抗击,顾青的安西军更是连战连胜,令安禄山的叛军不敢南下一步,这些人皆可为殿下所用。”

    李亨挑眉道:“你的意思是……”

    “殿下可发下谕令,召令郭子仪率军来灵州,然后再派人送信给高仙芝和顾青,召令他们率军绕过关中,从陇右和河南出发,率军北上,与咱们会师,待三人来后,殿下可顺手取过他们的兵权,天下平叛兵马尽在殿下一人之手,那时殿下还在乎陛下禅不禅让吗?”

    李亨两眼大亮,连声道:“好主意,有兵权在手,孤难道还做太子吗?哈哈!不错,就依尔之言,速速派人送信去。”

    李泌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殿下不擅兵事,若兵权在手,平叛之事仍需交由那几位将军谋划统帅,只将兵权拿在手中便可,不能因小失大,平叛才是最重要的。”

    李亨笑道:“孤非昏聩之辈,自然明白的。”

    …………

    飞驰至金州,已是五日后。

    恰逢天色已晚,顾青率神射营和陌刀营在金州城外扎营。

    接连几日马不停蹄的赶路,顾青有些累了,韩介和亲卫们刚搭好帅帐,顾青便钻进去大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顾青起床后活动了一下手脚,出帅帐见将士们正忙着收拾营帐准备开拔,顾青见他们收拾完毕还得等一个多时辰,昨日赶路后倒头就睡,连饭都没吃,于是决定趁将士们收拾的空档进金州城找家酒楼吃饭。

    带着韩介等亲卫便装进城,刚走进城门便发现城内空荡荡的,百姓商旅皆无,不算宽敞的大街上只有几只流浪的野狗在四处巡弋。

    韩介见顾青发愣,于是解释道:“金州离关中不远,叛军虽未占据城池,但城池里的百姓多半是吓得逃走了,在百姓看来,叛军攻打金州是迟早的事。”

    顾青苦笑道:“他们对朝廷平叛王师难道一点信心都没有吗?”

    韩介叹道:“王师屡战屡败,唯独咱们安西军多少给朝廷挣回了几分面子,百姓皆愚钝之辈,往往听风便是雨,在他们眼里,天子连国都都丢了,大唐的江山或许已亡,天子都弃城跑了,百姓焉有不跑之理?”

    顾青默然片刻,道:“不能说他们愚钝,你我若也是平凡百姓,说不定也逃了,历史的尘埃落到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韩介若有所思道:“公爷此言绝妙。”

    继续往前走,走到城中东市才看到了一些人气,东市仍然很冷清,但也有三三两两的商铺开了门,百姓们脚步匆忙地从街上穿行而过,商人们没精打采地牵着骆驼,骆驼上满载货物,却无人问津。

    战乱之时百业凋零,一场战争引发的反应太大了,商业,民生,粮食,皆被牵连影响,它能毁掉人间的一切。

    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露天摊点坐下,顾青叫了两张胡饼,一碗醪糟,埋头大吃起来,此时也顾不得吃相了,将士们快收拾完毕,顾青要忙着赶路。

    吃喝间,路边走来一位年轻的妇人,妇人的头发盘起裹在头巾里,还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孩子怯生生地被妇人牵着,好奇地四下张望。

    路边摊的正对面有个卦摊,卦摊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牵着孩子的妇人走到卦摊前停下,坐了下来,老人抬眼见是她,脸色不由发苦,显然认识这位妇人。

    远远瞧见卦摊上二人说了几句话,老人遗憾地摇摇头,妇人的情绪却激动起来,指着老人大骂不休,老人苦笑摇头,也不争辩,起身收了卦摊便离开。

    老人走后,妇人忽然蹲在路边掩面大哭起来,旁边的孩子懵懂地轻抚她的头,略显干瘦的小手为她擦拭眼泪。

    顾青将一切看在眼里,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韩介会意地询问胡饼摊的伙计,年轻的伙计看了路边哭泣的妇人一眼,同情地叹道:“这女子是金州城外村庄的,全村都逃难去了,她也只好带着孩子离开村庄,乱世之中哪有女子的活路,尤其是还带着一个孩子……”

    “听说她的男人是募兵,不知进了哪个节府,好几年没消息了,女子一直在等他,可是如今都要背井离乡了,她男人还是没音讯,女子又不知该往何处寻夫,只好路边求卦问男人吉凶,接连几天,城里的卦师都被问遍了,卦象仍是凶多吉少,女子不信,这几日城里的卦师都被她骂了个遍……”

    伙计摇摇头:“再骂终归男人还是回不来,何苦折磨自己。这天下原本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乱了呢,唉……”

    一声叹息后,伙计继续忙活了,顾青却已没心情再吃喝。

    再看了看路边哭泣的女子,顾青的心情愈发沉重。

    征夫苦,离人泪,任何人都扛不起历史的尘埃。

    这位女子哭完以后将何去何从,顾青想都不敢想。这般乱世光景,一个带着孩子的弱女子能去哪里?结局只有“悲苦”二字。

    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顾青暗暗咬牙。

    这场该死的战争何时能结束?那个该死的天子何时滚下皇位?

    从怀里掏出一块分量不小的银饼,又让韩介和亲卫们凑了些钱,这些钱加起来能过几年富裕日子了,顾青让韩介将钱送给路边的女子。

    能做的大概只有这些了,顾青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不够,远远不够。

    快点亲手结束这乱世吧,少让世人承受这些悲苦,便是无上功德。

    “韩介,出城赶路了,早日解决这件事,回到安西军准备继续平叛。”顾青说完起身便走。

    三日后,斥候传来消息,天子圣驾至兴州城外一处驿站,不知何故停驾不前。

    顾青心情愈发急迫,无故停驾不前,显然有了变故,不知自己能否赶得及救下杨贵妃。

    于是顾青下令急行军,此时他离兴州已不远,日夜兼程的话大约两日路程。

    …………

    兴州城外驿站。

    驿站无名,李隆基的行营便设在此处。

    深夜,李隆基仍未入睡,他披着黄袍坐在烛台下,摇曳的烛光映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明暗交织,如神如魔。

    高力士站在他面前,额头不住地冒着冷汗,神情一片惊惶。

    数日前,高力士终于查清,禁军确有不稳的迹象,军心动荡不安,营中怨言越沸,指摘天子和朝堂过错的声音越来越大。

    禁军都是关中人,随着李隆基出逃长安,禁军将士不得不将父母妻儿留在关中,一路为家中父母妻儿担足了心事,到兴州时,眼看要入蜀了,禁军将士终于到了爆发的边缘。

    随驾禁军要哗变,这是大唐立国以来闻所未闻的,李隆基听完高力士的禀奏后,脸色愈发阴沉了。

    “查清何人在背后主使?”李隆基冷冷问道。

    高力士垂头:“老奴不敢言……”

    “说!”

    “老奴拿了几名禁军,用了些手段,他们交代有禁军将领指使,然后老奴发现,这几个将领皆……与东宫有过来往。”

    李隆基眼中冒出怒火:“东宫?竖子……尔敢!”

    高力士急忙道:“陛下息怒,眼下最重要的是平息安抚禁军之怨,否则圣驾有难,举目无援,陛下可就真的危险了。”

    李隆基沉默半晌,惨然一笑:“朕英雄半生,临老被叛军打得狼狈逃窜,还被身边的禁军逼宫,哈哈!”

第五百一十一章 兵变诛佞(上)

    确实可笑。

    太平盛世天子,半生被众星拱月般吹捧,臣民皆颂恩德,安禄山叛乱以前,李隆基在朝堂民间的地位几乎已被神化,哪怕民间百姓土地被兼并,生活越来越贫苦,那也是朝堂出了奸臣,圣天子被蒙蔽。

    圣天子从来都是没错的,错的是奸臣。

    善良的百姓总是很大度地原谅那些他们并不了解的人和事,还会很好心地主动帮忙找好理由,让自己的原谅显得更合情合理。

    二十几年前,创下开元盛世的李隆基打死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如此下场,不但被最信任的臣子背叛,而且还被身边的禁军逼宫,逼宫的幕后主使是自己的亲儿子,立了二十多年的太子。

    答案其实并不意外,任何人当了二十多年太子,隐忍了二十多年,终归会失去耐心的,尤其是天下大乱,天子仓惶出逃之时,正是天赐良机。

    冷静下来站在李亨的立场想一想,换了李隆基是他,恐怕也会忍不住干点什么,这么好的机会简直是老天爷**裸的明示了,不干点什么怎对得起二十多年的隐忍和委屈?

    不意外,但来得有点突然。

    “传旨,禁军将士每人皆赏金一贯,着令禁军将领约束部将,勿使生事,明日启程继续南进入蜀。”李隆基说完后抿紧了唇,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屈辱的妥协。

    相比安禄山的叛乱,禁军不再敬畏于皇权尤令李隆基感到屈辱,因为这是发生在身边的事,他亲眼见到了,亲耳听到了,更直接地感受到了大唐天子已被人硬生生拽下了神坛。

    屈辱,但不得不妥协。逃往多日,李隆基已渐渐适应了神坛下的处境。

    如今唯一能做的,只能用金钱暂时安抚将士了。

    高力士神情犹疑,但还是领旨退下。

    …………

    禁军大营驻于驿站外,两万余将士的营帐连绵数里不见尽头。

    李隆基所居的住所离大营辕门仅只数里,可这短短的数里距离,却仿佛成了隔绝来往的两个世界。

    在禁军大营这个世界里,一股敌对的情绪在有心人的唆使下,正在慢慢滋长,蔓延。

    最初的怨气只是背井离乡,不得不丢下关中的父母妻儿,后来怨气不知不觉加深了,而且怨气的根源也升级了。

    不知什么人在大营里挑唆了一番,然后怨气便化作对圣天子的昏聩的不满,对朝堂奸臣党争弄权,纵容叛臣的愤怒。

    升级了的怨气便不能称为“怨气”,它更应该被称作“仇恨”。

    仇恨是很容易刀剑相向的。

    背后挑唆的人是个行家,他懂得人性。先从将士们对父母妻儿的牵挂担忧找到突破口,然后将这种担忧的情绪不着痕迹地转化为对君臣失守潼关和长安的愤恨。

    愤恨成形,剩下的已经不需要再挑唆了,将士们的情绪已经被彻底控制,这个时候只需要一丁点火星迸现,便是一场惊天爆炸。

    火星如期而至。

    夜幕降临,一名宦官飞快从驿站步行跑进大营,进了大营辕门便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召来,当着禁军将士的面,宦官口述天子诏令。

    这是一道措辞温和的赏金令,着赏赐禁军所有将士每人一贯钱,用辞很友好,温言安抚的意味很浓。

    陈玄礼跪在宦官面前,接旨后面朝驿站方向遥拜。

    禁军将士远远地看着宦官宣旨后离开,然后看着陈玄礼站在营帐前面无表情,不言不动。

    然后无声无息的,许多禁军将士走出了营帐,默默地朝陈玄礼围拢过来,默默地看着他。

    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而陈玄礼的周围却非常诡异的一片寂静无声,仿佛一场哑剧似的,每个人都像一尊尊石像伫立在陈玄礼周围,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唯独眼里的光亮才能看出些许压抑已久的情绪。

    很久以后,当陈玄礼的周围已围了数千将士,不知何人在人群里忽然说了一句“我们不要赏金,我们要诛佞臣!”

    这句话就是一颗火星,瞬间点爆了禁军大营。

    数千将士忽然整齐划一地高举右臂,齐声喝道:“诛佞臣!诛佞臣!”

    站在人群正中的陈玄礼一惊,看着群情已被点燃,陈玄礼虚脱般惨然一笑。

    禁军,已失控了。

    一名偏将忽然跳到一块大石上,高举右臂瞋目大喝道:“潼关兵败,长安失守,此皆佞臣杨国忠之罪也!害我们与父母妻儿分离,长辈家人流离失所,佞臣误国,焉能不诛!”

    禁军将士纷纷高喝:“诛杨国忠!诛杨国忠!”

    偏将又愤然高呼道:“叛军固然可恨,但他们的谋反檄文上亦并非全是妄言,是杨国忠朝堂弄权,打压边将,而致安禄山叛乱,若不清君之侧,我等父母妻儿皆受乱世流离之苦,袍泽何辜,子民何辜,我们为何要被这佞臣牵累?”

    群情像一桶火油,燃烧愈发旺盛,久抑的怨恨和愤怒,这一刻没人再掩藏,**裸地表现在脸上。

    “杀了杨国忠,清君之侧!”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怒吼。

    陈玄礼独自站在人群中间,垂头默然地叹息。

    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无法回头了。

    天子无法回头,陈玄礼无法回头,禁军将士亦如是。

    …………

    李隆基绝没想到,自己一道赏金的圣旨竟然变成了禁军哗变的火星。

    每人一贯钱的赏金已经不少了,为何将士仍不领情,为何他们仍要哗变?

    神坛上坐久了,李隆基能一眼看穿那些朝臣的心,但他已无法看清普通人的心了,他根本不知道普通人需要的是什么。

    夜幕渐深,李隆基坐在驿站内披衣看着各地的奏疏,数里外禁军大营忽然爆发出来的怒吼声传到驿站,李隆基猛地站起,脸色一片苍白。

    他也曾领过军,掌过兵权,他很清楚大营内这一阵阵毫无征兆的怒吼声代表着什么。

    “高力士!高力士!”李隆基厉声吼道。

    高力士神情慌张地出现在门外。

    李隆基脸色铁青,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指着禁军大营方向颤声道:“快,快去查问,禁军大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高力士飞快离开,奔跑中连鞋子掉了都顾不得捡回。

    李隆基转身惶恐地寻找着什么,随即站定高喝道:“羽林卫,羽林卫何在?”

    羽林卫也是禁军,但他们是精锐禁军,负责贴身保护天子。

    门外有两名羽林卫披甲行礼,李隆基惊惶地道:“快,调集所有羽林卫听命,速速来朕的身边,护驾!”

    一阵铁甲撞击声,数千羽林卫将士很快将驿站团团围住。

    李隆基坐在驿站内,身子仍一阵阵地发冷。

    一名宦官出现在门口,禀奏门外有数百朝臣跪地求见。

    李隆基此时已不相信任何人,他衣裳凌乱,头发披散,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使劲在空气中挥舞着双手,瞪着血红的双眸嘶声道:“朕不见!朕谁都不见!任何人敢进这间屋子,羽林卫将他斩了,斩了!”

    远处,禁军大营的怒吼声越来越大,愤怒的吼声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李隆基神情越来越惶恐,他瑟缩在屋子的角落里,仿佛唯独这个角落才能让他感到安全,门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引来他惊恐的注视。

    一代盛世天子,今时今地的模样,可怜又可悲。

    不知过了多久,高力士喘着粗气回来了。

    “陛下,禁军哗变了!”高力士惶然道。

    说完高力士发现屋子里没人,找了一圈才发现李隆基像个畏寒的病人,一脸惊恐地瑟缩在角落里,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看着李隆基的模样,高力士心中一酸,落下泪来。

    他眼中的圣天子一直是高大伟岸,谋算无双,一手握着社稷,一手掌控人心,何曾沦落到如此不堪。

    “陛下……”高力士跪在他面前低声哽咽。

    李隆基仍瑟缩在角落里,颤声道:“你去告诉禁军将士,告诉他们,他们要什么朕都给,都给!不准哗变,不要哗变……”

    高力士没动,垂头跪在他面前落泪叹息。

    李隆基愤怒地伸腿踹了他一脚,怒道:“你为何还不去?你这老狗也要背叛朕么?”

    高力士凄然道:“陛下,老奴死也不会背叛陛下。禁军将士要的不是钱财,他们要……”

    “他们要什么?朕给了!”

    高力士咬了咬牙,道:“他们要杨国忠的命。”

    李隆基一愣。

    高力士接着道:“禁军将士不知被何人煽动,说杨国忠是佞臣,佞臣误国,今日请陛下必须诛杀佞臣,清君之侧,否则哗变不止。”

    李隆基怒道:“他们长了泼天的胆子么?这是谋反!是逼宫!朕若从了他们,往后天子威严何在?”

    高力士泣道:“陛下,禁军根本无法控制了,有心人在禁军大营煽动,陈玄礼亦无法阻止,再过不久,他们恐会冲进驿站,惊犯圣驾,求陛下考虑禁军的请求,否则大祸临头矣。”

    李隆基咬牙道:“宣,宣陈玄礼来见朕!朕要当面问他!”

第五百一十二章 兵变诛佞(中)

    禁军哗变其实早有迹象。

    早在离开长安后不久,高力士已敏感地察觉到禁军将士的态度,这一点从禁军每日行军的路程一天比一天少也能看出来。

    如果情势发展时李隆基注意并且重视,或许事情不会到今日这般严重,然而李隆基终究又犯了一次糊涂,他仍以为天子无论多么落魄,下面的朝臣和禁军都会无条件效忠他。

    他不知道人心其实是会变的,逃离长安不仅仅失了大唐国威,同时也损害了禁军将士的利益。他们的利益是父母妻儿的性命和处境。

    禁军大营已点燃了无数支火把,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他们已披上了铠甲,抄起了兵器,在将领的带头下,将士们如潮水般涌向驿站。

    驿站外,数千羽林卫如临大敌,执戟举盾与禁军将士相抗,李隆基的禁军迅速被分裂为两部分,其中绝大部分要诛杀杨国忠,唯有少部分仍忠于李隆基,在驿站外暂时挡住了欲冲进驿站的禁军。

    两部分兵马互相对峙,火药味浓重,双方一触即发。

    禁军后面仍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叫喊声,每一声都在清清楚楚地表达他们的诉求。

    “诛杨国忠,清君之侧。”

    陈玄礼从人群中越众而出,独自走到驿站门前,羽林卫将士让出一条道,高力士亲自将陈玄礼迎进了驿站。

    驿站外的大院里跪满了朝臣,每个人的神情皆惶恐不安,不时惊恐地望向后面的驿站大门,生怕失控的禁军将士冲进来,驿站一旦被禁军闯入,谁都猜不到失去理智的禁军将士会干出什么事。

    今夜,是大唐朝局之大变。

    陈玄礼昂然走入驿站堂内,李隆基独自坐在主位上,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望着陈玄礼的目光很复杂,事情到了这一步,李隆基多少已猜到了一些,此事与陈玄礼必然脱不了干系的,只是他没想到陈玄礼居然真敢独自走进驿站面君。

    “陈玄礼,朕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李隆基咬着牙道。

    陈玄礼面色平静地单膝跪地:“陛下,禁军哗变非臣煽动,臣已努力弹压过了,但将士们颇多怨言,臣无法控制。”

    李隆基怒道:“朕信任你,将禁军交给你掌管,你便是如此对待朕的信任?你是禁军大将军,若非你煽动,将士们谁敢哗变?”

    陈玄礼抬头直视李隆基,道:“若禁军是臣煽动,臣此刻哪有胆子敢独自面见陛下?”

    李隆基冷笑,陈玄礼的这句解释其实很无谓,此时的形势,李隆基怎敢杀陈玄礼?既然不敢杀,陈玄礼有何不敢面君?

    “说吧,禁军到底要什么?”李隆基冷冷地道。

    陈玄礼垂头道:“陛下应该听到外面禁军的喊声,他们请陛下诛杀佞臣杨国忠。”

    李隆基目光冰冷地盯着他:“只诛杀杨国忠?难道不要朕的命?”

    陈玄礼平静地道:“禁军仍是忠于陛下的禁军,所恶所恨者,杨国忠一人矣。将士们唯求陛下顺军心,除奸佞,杨国忠死,禁军将士愿继续护奉陛下入蜀。”

    李隆基忽然大笑,指了指外面山崩海啸般的喊声,道:“他们这个样子,居然还忠于朕?他们若忠于朕,怎会哗变!分明是乱臣贼子,要覆朕的江山!”

    陈玄礼叹道:“陛下,潼关兵败,长安失守,关中千万子民陷落叛军之手,将士们抛下父母妻儿护送陛下入蜀,本就怨气深重,此事终归要有人出来扛下罪名的,此时此地,陛下莫非还不知取舍么?”

    李隆基愣了。

    这句话很正确,从长安失守,李隆基仓惶出逃开始,一直来不及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这些天他只顾着逃命,哪里顾得上许多,此时禁军将士哗变,听陈玄礼话里的意思,似乎真的只是为了诛杀佞臣,并非冲着他这个天子来的。

    李隆基稳住心神,缓缓道:“禁军将士哗变,果真只为诛杨国忠?”

    “是,臣可对天发誓,禁军将士积怨久矣,是杨国忠胡乱谏言而致潼关之败,将士们对他恨之入骨,请陛下赐死杨国忠,臣敢保证,杨国忠死后,禁军将士马上放下兵器,向陛下效忠。”

    李隆基冷冷道:“朕是大唐天子,天命社稷系于一身,你觉得朕会屈辱到接受城下之盟吗?”

    陈玄礼语中已现锋芒:“陛下若不下旨诛佞,臣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禁军将士已失控,臣这个大将军也无法阻止他们,求陛下三思。”

    李隆基大怒:“尔敢要挟朕!”

    “臣万死不敢要挟天子,臣只是居中为天子和禁军之间搭一座桥,尽全力消弭兵灾祸变。”

    李隆基厉声道:“朕再说一次,朕绝不接受城下之盟!杨国忠是朕钦任的右相,禁军若要杀人,杀了朕便是!”

    陈玄礼垂头叹了口气,李隆基若不妥协,今夜断无善了。

    李隆基会不会妥协?

    天子也是凡人,享尽荣华富贵后,他甚至比普通人更怕死,他怎会有视死如归的勇气?

    君臣二人的谈判陷入僵局时,驿站外传来一声巨响,然后便是一阵激烈的刀剑相碰的厮杀声。

    李隆基和陈玄礼的脸色同时一变,高力士踉踉跄跄进来,惊惶道:“陛下,禁军将士与羽林卫动手了,禁军势众,羽林卫怕是撑不了多久……”

    李隆基浑身一颤,脸色再次变得苍白,嘴唇嗫嚅几下,忽然望向高力士,嘴里却大声喝道:“朕再说一次,朕绝不会杀杨国忠,国士不可辱!朕宁死亦不杀忠臣。”

    陈玄礼心下奇怪,不知李隆基为何突然如此大声地重复这句话,顺着李隆基的视线望去,却发现李隆基这句话竟然是冲着高力士说的。

    陈玄礼没回过神来,高力士却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声不吭地退下。

    驿站外,激斗的场面越来越严重,禁军将士已开始结阵,朝羽林卫发起冲锋。

    军队一旦结阵,便是将对方当作不死不休的敌人了。

    忠于李隆基的羽林卫人数只有数千,禁军却有两万之众,这显然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战。

    随着愤怒的喊杀声,驿站门外的羽林卫已倒下了数百人,禁军将士仍在朝前推进,眼看要杀进驿站的大院里了。

    跪在大院里的朝臣们吓得惊惶四散,各自寻找自以为安全的地方藏好,有的躲进了水缸里,有的钻进了水井里,朝臣们的家眷和下人们纷纷哭嚎奔逃,兵荒马乱的末日之象距离李隆基仅仅咫尺。

    李隆基呼吸急促起来,他感到一柄无形的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随时会落下,砍下他的头颅。

    不夸张的说,今夜此时,已是他的生死关头。

    高力士出了驿站大堂后,匆匆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没发现杨国忠的影子,随手拽了个朝臣询问了一句,然后领着几名宦官朝驿站后院走去。

    驿站后院一间厢房里,正是杨贵妃的住所。

    早在禁军大营哗变之初,杨国忠便听到了禁军将士们高呼的口号,口号是“诛杨国忠”,万人齐呼,声音宏亮,杨国忠在驿站内听得清清楚楚。

    杨国忠顿觉大事不妙,本来想趁乱逃出驿站,可禁军须臾间已将驿站前后团团围住,杨国忠根本无路可逃,仓惶之下他跑到杨贵妃面前,跪地大哭求杨贵妃救命。

    此时此地,杨贵妃已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兵变之时,连李隆基都没了主意,杨贵妃哪里有办法能救他?兄妹二人在屋子里相对而泣,杨国忠捶地嚎啕大哭,杨贵妃掩面啜泣不已。

    高力士带着宦官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高力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语气却急促地道:“杨相怎会在此,让老奴好找,快快,陛下命杨相出去宣旨安抚禁军将士,旨意颁下,今夜之难可免。”

    杨国忠哭声一顿,不敢置信地看着高力士。

    高力士跺脚急道:“快呀!再耽误可就真晚了!”

    “陛下……要我去宣旨?不行不行,我出了驿站就会死的!”杨国忠到底不算太蠢,立马摇头拒绝。

    高力士不耐烦地道:“杨相莫听信谣言,禁军说要杀你不过是口头上喊一喊罢了,他们要的其实是钱财和官爵,刚才陛下和陈玄礼已聊过了,陛下答应了禁军的要求,杨相只要出去将陛下的旨意宣念一遍,这场风波就算压下去了。”

    杨国忠仍摇头:“不不,请陛下换个人宣旨吧,我不能出去。”

    高力士怒道:“陛下特意点名要你宣旨,为的就是平复禁军之怨,陛下的旨意已答应了禁军所请,他们断然不会害你性命的,敢杀朝廷右相就是公然造反,当着陛下的面,他们怎敢?杨相若不放心,老奴陪你出驿站如何?”

    杨国忠不算太蠢,但终究还是有点蠢。

    这等情形下,杨国忠见高力士言辞诚恳,他居然有几分相信了,神情不由动摇起来。

    高力士跺脚催促道:“外面已经动上手了,你还等什么?快呀!老奴拿性命担保,你绝不会有事,快走快走,老奴陪你一行。”

    说完高力士草草地向杨贵妃行了一礼,然后抓着杨国忠的手便往外跑去。

第五百一十三章 兵变诛佞(下)

    驿站外已杀得尸山血海,双方千余将士已倒在刀剑下。

    杨国忠被高力士拉着踉跄往驿站外跑去,从后院到前院这段短短的距离,杨国忠的脑子渐渐有些清醒了,恍惚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此时他和高力士仍在驿站内,如果他奋力挣脱高力士的手,也许他不会被强拉出去宣旨,可他仍然不由自主随着高力士往外走。

    今夜此时,有太多人的命运已不由自己了,只能将祸福交给老天决定。

    无论李隆基存着怎样的心思,杨国忠知道自己必须要出去宣这道所谓的圣旨,若李隆基真打算牺牲他,那么杨国忠就算死活不出去,高力士也会将他的头颅带出去给外面的禁军示众。

    越往外走,杨国忠脸色越惨白,快到驿站大门时,杨国忠双膝一软差点栽倒,高力士眼疾手快扶住他,一脸好奇地道:“杨相怎么了?”

    杨国忠惨然笑道:“高将军,请转告陛下,臣……臣对得起陛下了。”

    高力士目光一闪,微笑道:“杨相当然对得起陛下,您可一直是陛下最忠诚的臣子。”

    杨国忠心中已越来越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流泪道:“高将军,臣死不足惜,唯求陛下放我杨家族人一条生路,勿伤我杨家姐妹家眷子女性命,臣唯此一个请求,请陛下看在我杨国忠一片忠诚的份上……”

    高力士脸颊抽搐了一下,仍然做戏做全套,搀扶着杨国忠温声道:“杨相多虑了,只是出去宣旨而已,禁军将士定然被圣旨安抚,绝不会伤杨相性命,老奴这不也在陪着您吗?”

    杨国忠凄然摇头,仰天长叹了口气,然后咬了咬牙,继续往前走。

    走出驿站大门,禁军与羽林卫将士仍在激烈厮杀,大门外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尸首,鲜血满地。

    此时战况已升级,禁军竟调来了战马,对羽林卫发起了冲锋,羽林卫将士用盾牌挡阵,每次冲锋双方皆有伤亡。

    杨国忠骤然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双膝又一软,被高力士的双臂稳稳地扶住。

    高力士见将士们没有倒在平叛的战场上,反而自相残杀,死于袍泽刀剑下,他纵是宦官,亦是千年难见的义宦,心中顿觉痛惜怆然,于是吐气开声大喝道:“都住手!住手!天子有旨意!”

    双方将士见驿站内走出两人,说话的是一名宦官,而宦官的旁边正站着一个面色惨白的紫袍官员,于是纷纷停战住手,各自缓缓后退,留出中间一片空地。

    高力士大声道:“陛下有旨,将士忠于天家,天子必不薄待,着可赐全军将士钱五贯,收复关中后,每人赐田五十亩……”

    话没说完,禁军中忽然有人大声道:“那个宦官旁边的人正是杨国忠!”

    禁军将士顿时哗然,接着纷纷露出怒色。

    “杀了他!”

    “诛杀国贼,清君之侧!”

    “杨家人不得好死!”

    认出杨国忠后,群情愈发激愤,高力士还没说完话,一支冷箭嗖的一声射向杨国忠,然而乱军之中终究失了准头,冷箭贴着杨国忠的脸颊射在驿站的大门上。

    杨国忠吓得魂不附体,身子抖如筛糠,面向禁军将士有心想跪下来求饶,手脚却已吓得不停使唤,只站在原地颤抖不已。

    刚从这支冷箭下捡回一命,忽然听到远处有马蹄声,一人一骑朝驿站的空地飞驰而来,人在马上却搭弓上箭,猛地一箭射出,这次杨国忠没那么幸运,这一箭准之又准地射中了杨国忠的胸膛,杨国忠惨叫一声,倒地后看着胸前的鲜血汩汩流出,身子不由控制地一阵痉挛后,终于闭眼断气。

    那名马上的骑士见射中了杨国忠,于是勒住了马头,战马原地人立而起,骑士手中高举弓箭,大喝道:“禁军骑营马弓手张小敬,亲手诛杀国贼杨国忠!”

    禁军将士见杨国忠倒地而亡,纷纷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高力士也吓坏了,见杨国忠已死,急忙退后几步,转身匆匆回到前院。

    禁军将士仍不死心,上前查看杨国忠的尸首,确定他已死后,有人用刀割下了杨国忠的头颅和四肢,朝廷右相,赫达朝堂十余载的杨国忠竟死得如此凄惨。

    头颅被挑在一支长戟上,禁军高举杨国忠的头颅策马在禁军阵列中示众,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海啸般的欢呼,仿佛一场大胜。

    驿站堂内,听到禁军将士的欢呼声,李隆基已经明白了什么,紧接着高力士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李隆基迅速与他交换了一记眼神,然后点点头。

    盯着面前仍单膝跪着的陈玄礼,李隆基阴沉着脸道:“如你所请,杨国忠已授首,禁军将士可否停止哗变?”

    陈玄礼垂头轻声道:“陛下,禁军将士要的,不仅仅是杨国忠一人的命,今日禁军大逆不道,要挟陛下杀了杨国忠,来日平叛后,陛下身边的贵妃娘娘焉知不会秋后算账?陛下甚宠贵妃,贵妃不死,将士们仍难心安。”

    这番话终于触到了李隆基的逆鳞,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陈玄礼,你欺人太甚!尔等杀了杨国忠还不够,竟欲杀朕的娘子!娘子从不问政,天下朝堂之变与她何干?”

    陈玄礼此时已双膝跪地,伏首低声道:“臣说过,臣只是一座桥,帮陛下与禁军将士之间传话的,这些要求并非臣的意思,臣怎敢出此大逆之言。陛下,是禁军将士请求陛下杀了杨家所有人,以绝未来之后患。杨家所有人都得死,否则将士们仍难安心。”

    李隆基气得浑身发抖,盯着陈玄礼咬牙道:“尔等……尔等目无君上,一次次要挟威胁朕,这等行径,与贼子安禄山何异?朕若答应了你,下一个要求会不会就是朕的头颅了?”

    陈玄礼重重叩首道:“臣与禁军将士绝无此念,杨家诛族后,禁军将士愿向陛下发誓效忠,惟命是从!”

    李隆基深呼吸,脸色铁青身躯发颤。

    “见朕落魄,尔等便如此欺凌君上,什么忠臣,什么国士,皆是势利之辈!”李隆基瘫坐在地上,眼中流下泪来。

    陈玄礼眼眶一红,他其实也很委屈,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已经在拼命保护李隆基的周全了,若李隆基知道太子李亨有着怎样的心思,而他为了大唐天子的性命做出了怎样的努力,恐怕李隆基会感激得涕泪横流。

    然而心中的委屈不能对外人说,一旦说出口,便是一场更惊心动魄的风暴,大唐社稷已是风雨飘摇,实在经不起内耗了。

    陈玄礼垂头含泪道:“陛下,臣无愧于陛下,臣……真的尽力了。”

    李隆基摇头泣道:“陈玄礼,朕今年已七十岁,一生唯遇娘子这一位知己,朕与她恩爱多年,娘子亦颇识本分,从未做出逾矩之事,朕余生不多,为何不给朕留条生路,让朕与娘子平安偕老?官爵,权势,钱财,土地,禁军但有所请,朕皆不吝赐之,唯求娘子一条活命,朕可对将士发毒誓,今夜之事若罢,天家世代绝不重提此事,如何?”

    李隆基此刻像个穷途末路的沧桑老人,目光充满了哀求之色。

    他对杨贵妃终究无法割舍,多年的夫妻之情令他此刻愿意降天子之尊为妻子求得一条生路。

    陈玄礼沉默不语。

    杨家必诛全族,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条件,如果不能满足,禁军将士不会罢休,因为太子李亨在禁军内埋下的棋子绝不仅仅只有他陈玄礼这一颗,陈玄礼心软了,别的棋子不会心软,杨家全族不死,禁军中必然有人会再次煽动,那时或许就不是杨家人的死能够平弥的灾难了。

    见陈玄礼沉默,李隆基知道陈玄礼不愿让步,顿时眼泪愈发止不住了,身躯抖索地跪在陈玄礼面前与他平视,陈玄礼见李隆基竟朝他跪下,不由大惊,急忙重重叩首,惶然道:“陛下不可如此,臣死罪!”

    李隆基正要继续求情,却听到堂外的院子里一名官员上前几步,跪在堂门外大声道:“臣,京兆司录参军韦谔伏请天听。陛下,禁军众怒难犯,再迟疑恐生不测之变,臣请陛下当断则断,江山社稷为重,社稷不保,诸事弗言。儿女情长与祖宗江山孰轻孰重,陛下请三思!”

    院子里无数朝臣纷纷跪下齐声道:“臣请陛下社稷为重!”

    李隆基露出怒色,指着门外嘶声吼道:“尔等只顾自己富贵,何曾为朕想过?朕仅此一妻,娘子何辜,竟受此牵累,杨国忠死了还不够,非要赶尽杀绝么?”

    堂内,陈玄礼重重叩首:“陛下,社稷为重!杨家全族尽诛,三军将士才能安心为陛下效忠而无后顾之忧。”

    非常突然的,堂内的高力士竟然也面朝李隆基跪下了。

    李隆基心头剧颤,连身边唯一信任的宦官也是这个态度,李隆基顿觉天地之大,自己竟举目无援,孤家寡人今夜实至名归。

    “高力士,连你也……”李隆基面色惨然道。

    高力士垂头大哭道:“老奴与贵妃娘娘主仆多年,怎忍加害?但是,陛下,社稷比贵妃娘娘更重要啊!陛下该有个取舍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夫妻缘尽

    数千年来,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终归是极少数。

    当美人与江山之间成了一道单选题,绝大多数帝王会选择江山,而帝王身边的人也不觉得这样的选择有什么错。

    李隆基脸上涕泪横流,这次他是真感到伤心了,伤心于禁军将士的步步紧逼,也伤心于人生这道艰难的单选题。

    “杨家全族可诛,留娘子一条性命可否?朕可让娘子出家为道,从此不与她相见。”李隆基看着陈玄礼,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陈玄礼神情不变,低声道:“臣只是在陛下与禁军之间传话,陛下恕罪。”

    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

    杨贵妃必须死。

    李隆基绝望地仰天长叹,虚脱般挥了挥手:“你先出去,朕考虑考虑。”

    陈玄礼起身告退,临走前轻声道:“陛下请尽快决断,臣恐安抚不了太久。”

    陈玄礼走后,高力士跪在李隆基面前痛哭道:“陛下恕老奴之罪,老奴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啊。这些年老奴亲手服侍娘娘,主仆之情焉有其右者,如果可以,老奴愿代娘娘而死。但社稷面前一切皆可抛,李家百余年基业,老奴实不忍为了娘娘而倾颓于斯夜。”

    李隆基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似的,失神地道:“不怪你,朕不怪你。”

    高力士抹了把眼泪,试探地问道:“陛下,是否……”

    李隆基摇摇头,沉默许久,起身道:“随朕去后院看看娘子吧。”

    刹那间,高力士仿佛明白了什么,眼泪流得更急了,但仍起身跟在李隆基身后。

    驿站后院,数百名羽林卫将士警惕地站在院内环视四周,房顶上都站了不少人,寂静无声中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杨贵妃正在房里痛哭,她刚刚得知兄长杨国忠已死在乱军之中,而且尸首还被禁军分尸,其他的杨家人也被看管起来了,不知是李隆基的主意还是朝臣们的主意。

    伤心于兄长身亡的同时,杨贵妃也察觉到今夜她自己亦无法幸免。

    禁军哗变时的吼声她也听到了,她更知道李隆基此刻已成了处处被人挟持的天子,禁军但有所请,李隆基只能选择答应,杨国忠便是他答应禁军的第一件事,他做到了。

    她知道李隆基还会答应禁军的第二件事,第三件事……

    今夜所有事情的矛头,全都指向杨家,杨贵妃作为杨家最显赫的人,怎能幸免?

    屋外传来脚步声,宫女轻声禀报天子驾至。

    杨贵妃凄然一笑,起身擦了擦眼泪,顺便在脸上施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如果禁军要她死,她很清楚李隆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李隆基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走入屋内,杨贵妃神情平静地行礼。

    二人目光相对,彼此的眼神仍如当年般深情。

    “娘子,朕对不起你,禁军哗变,朕无法弹压,令兄杨国忠已经……”李隆基黯然叹道。

    杨贵妃眼泪又忍不住流下:“祸福天定,妾不怪陛下。”

    李隆基凛然道:“但朕会保护你的,若禁军胆敢伤害你,除非从朕的尸骨上踏过去。”

    杨贵妃凄然道:“陛下万金之子,不可出此不吉之言。”

    二人再次沉默,许久不发一语,外面禁军的喊杀声却越来越激烈,每一声都是对李隆基的催促。

    杨贵妃凄然一笑,道:“陛下,妾忽然想饮酒了,可否与妾共饮?”

    李隆基勉强一笑:“朕陪你。”

    高力士匆忙端来酒,泪流满面地递到二人面前,杨贵妃看了高力士一眼,执壶斟杯,第一杯却递给了高力士。

    高力士错愕地看着她,杨贵妃嫣然笑道:“高将军这些年辛苦服侍本宫,劳苦委屈久矣,本宫必须敬你一杯,算是聊酬你多年服侍之情。”

    高力士双手捧杯,迅速看了李隆基一眼,然后急忙躬身连道不敢,恭敬地一口饮尽。

    搁下酒杯,高力士转身出门,没走出门口,高力士却再也压抑不住悲意,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音。

    李隆基见她的神情平静,举止仿佛在与身边的人道别,心下不由怆然,夫妻多年,彼此已有了默契,她了解他的选择,他也了解她的冰雪聪明。

    杨贵妃又斟了两杯酒,递给李隆基一杯,笑道:“陛下,妾也多谢陛下这些年的宠爱之情,妾这些年过得很满足,妾已三十多岁了,在陛下面前却仍像个孩子般无忧无虑,皆是陛下为妾遮风挡雨,妾多谢陛下了。”

    李隆基没饮酒,忽然抱住杨贵妃的腰大哭起来:“娘子莫说这些话,朕听着不安,朕会保护你的,会保护你的!”

    杨贵妃一手抚上李隆基的头发,幽幽叹道:“不知不觉,陛下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发比当年更密了,以后陛下要保重龙体,莫太操劳。祸国之罪,妾愿担之,陛下宠我多年,便让我多担些骂名吧,有此一世尊荣与宠爱,妾纵受十世报应亦无悔。”

    李隆基厉声道:“你不必再说了,朕说过,他们若要伤你,除非从朕的尸骨上踏过去!”

    杨贵妃凄然道:“陛下,夫妻多年,临别之时何苦再做戏?社稷与妾身孰轻孰重,妾身难道不知陛下会如何选择吗?妾这些年无忧无虑像个孩子,但妾不是孩子,该明白的事情,早已明白了。”

    李隆基浑身一震,脸色时白时青,许久之后,颓然地坐了下来,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失神地盯着屋内的烛台怔怔不语。

    杨贵妃举起酒杯,深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眼泪止不住扑簌而下,脸上却露出了嫣然笑意:“陛下,与妾好好道个别,今生你我的缘分便到此为止吧,若有来生……”

    杨贵妃双眸泛起迷蒙,呢喃道:“若有来生……请恕妾不愿与你再相遇,来生宁做农家贫凉妇,不做天胄皇贵妃。”

    李隆基掩面痛哭,杨贵妃敬的那杯酒却怎么也不肯饮下。

    杨贵妃低叹道:“妾还记得顾青当年为陛下和我作的那首诗,‘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诗写得真好啊,怕是顾青当年也没想到,你我今日竟是这般结局,可惜了这首绝佳的诗。”

    李隆基脸上涕泪横流,不停地摇头道:“朕非薄情之人,朕非薄情之人,娘子错看朕了……”

    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陈玄礼的声音在屋外沉声道:“陛下,禁军将士躁动,臣已弹压不住,请陛下速速决断。”

    李隆基爆发了,起身朝屋外厉声吼道:“滚!都给朕滚!全都是乱臣贼子,尔等不如将朕的头颅拿去!”

    屋外陈玄礼不敢再吱声。

    杨贵妃凄婉一笑,道:“陛下,时穷之际也莫忘了天子仪态,莫为了妾而再伤禁军将士的心,但愿陛下能早日扫平叛乱,还政于都,恢复大唐盛世的荣光,妾纵万死亦为陛下高兴。”

    李隆基泣道:“若没有娘子,盛世怎配称盛世?”

    “妾不过是盛世里的一粒尘埃,陛下高看我了……”杨贵妃独自饮尽了一杯酒,幽幽道:“陛下,妾很怕疼,能否让妾死得体面一些,不那么痛苦的离去,好吗?”

    李隆基心痛如针扎,泣道:“朕答应你,答应你……”

    “他们……会像对待兄长一样,将妾的头颅砍下来示众吗?”杨贵妃此时已浑身发冷,面对死亡终究是恐惧的,对爱情已死心,不代表对死亡便无畏。

    李隆基急忙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朕发誓,绝不让任何人玷污娘子一根毫毛。”

    杨贵妃笑了笑,仿佛没听出李隆基语气里的转折。

    从进门时发誓会保护她,到此刻发誓不让任何人玷污她的遗体,两句誓言性质却完全不同了。

    其实她知道从李隆基进门时,他已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不会更改。

    杨贵妃深情地注视着李隆基的脸,这个男人,她曾真心爱过,那些无忧无虑的年华,仿佛泡在蜜罐里一般,每时每刻都是甜的。

    今夜此时,一切的爱与恨都消散如风,不爱了,真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轻轻松松地死去未尝不是人生快事。

    “高将军。”杨贵妃朝屋外扬声唤道。

    高力士推开门,垂首站在门口。

    杨贵妃笑道:“辛苦高将军,帮本宫取一条三尺白绫来。”

    高力士目光痛苦地望向李隆基,李隆基垂着头拭泪,仿佛没听到一般。

    杨贵妃朝李隆基笑道:“陛下容妾再任性一次,妾想留具全尸,好吗?”

    李隆基没吱声,高力士恭敬退出,很快取来一条白绫,雪白的绫缎像一缕遗落人间的月光,白得凄凉刺眼。

    杨贵妃接过白绫,纤手轻轻在白绫上抚了一遍,低声呢喃:“这缎子真好……”

    起身朝李隆基盈盈一拜,杨贵妃平静地道:“妾向陛下拜别了,夫妻缘尽,愿生生世世你我不再相见。”

    李隆基只顾着流泪,一旁的高力士却再也忍不住了,扑通跪下朝李隆基道:“陛下,陛下,能否有通融之法?咱们换个模样身段与贵妃娘娘相似的宫女,将其赐死,对陈玄礼伪称是贵妃娘娘,陛下……”

    杨贵妃飞快接道:“不可,宫女何辜,凭什么为我而死?”

    与此同时,李隆基也飞快地道:“不可。”

    杨贵妃惊愕地看着他,这一瞬间,所有的恩爱与美好全部化为飞灰。

第五百一十五章 霸道出场

    高力士提出的法子其实可取,今夜禁军哗变,政治意义大于他们的实际利益,有心人一煽动,禁军将士需要一个发泄愤怒的缺口,于是造成了今夜的兵变。

    所以如果运作一番的话,用宫女代替杨贵妃的遗体,再对陈玄礼威逼利诱一番,对外谎称遗体确认无误,杨贵妃便可逃出生天。

    杨贵妃不愿答应,是因为不想牵累无辜宫女,但李隆基脱口而出的拒绝,却令杨贵妃瞬间如坠冰窖,彻底心寒了。

    她知道李隆基拒绝的理由并非不愿伤害无辜,而是害怕假冒的遗体无法瞒过禁军,从而无法消除继续兵变的威胁,皇位仍然不稳。

    前一刻还在依依不舍生离死别,下一刻马上不假思索地断了爱人最后的生路。

    这就是帝王,演得再深情,心性终究是绝情的。

    杨贵妃笑了,她突然发现此刻自己的心情更轻松了,因为对他的爱已消逝得干干净净,再也不剩一丝一毫。

    笑颜仍如当年般明媚动人,人间绝色哪怕在临死之前,仍是那么的惊艳,

    李隆基自知失言,尴尬地道:“娘子,高力士所言也无不可,朕觉得可以试试……”

    话没说完,杨贵妃打断道:“不必了,陛下,妾不愿让无辜宫女代妾受过,更不愿让陛下为难,该妾承担的,妾绝不推诿。”

    李隆基再次流下泪来,这一次杨贵妃看着他的眼泪,忽然觉得很可笑。

    “陛下,容妾独自死去,可好?”杨贵妃委婉地请李隆基退出屋子。

    李隆基大哭,背过身一步一蹒跚,走一步都要回头看一眼,不舍之情分外感人。

    杨贵妃表情一直很平静,她平静地目送李隆基退出屋子,关上房门。

    当屋子里只剩她一人时,久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而下。心情痛楚难受,不知是为了自己的红颜薄命还是为了爱人的薄情负幸。

    良久,杨贵妃坐在铜镜前端详着自己的模样,然后在自己脸上轻施脂粉。

    纵然死去,也要留给人间最美的模样。

    打扮好妆容后,杨贵妃起身,将三尺白绫搭在房梁上,用力打了个死结。

    …………

    星夜下,三千余快马在黑夜的道路上疾驰。

    迎着凛冽的罡风,顾青眯着眼,努力控制马儿的方向,手中却不停地朝马臀抽打着鞭子。

    旁边的韩介大声道:“公爷,前方十里便是天子行营,咱们快赶到了。”

    顾青头也不回地道:“传令将士加快速度,十万火急,片刻不可耽误!”

    “是!”

    离天子行营尚有五里时,附近山路上已有不少斥候的身影若隐若现,那是禁军的斥候,顾青知道此刻自己这支兵马的行踪已报往天子行营。

    于是顾青下令全军住马,左右观察了附近的环境后,指着旁边的一片山林,道:“孙九石何在?”

    “末将在。”

    “令你两千神射营埋伏在此处,为我断后,我与陌刀营将士出行营后,如果后面有禁军追兵,神射营可列阵击之。”

    “末将遵令。”

    顾青又望向李嗣业,道:“陌刀营一千五百余将士,敢不敢随我闯一回龙潭虎穴?”

    李嗣业豪迈大笑道:“有何不敢!与公爷同生共死,是末将和兄弟们的荣幸!”

    顾青也笑了:“好,今夜便与我闯一回天子行营,传令全军披甲,陌刀营准备击敌。”

    行军途中通常是不披戴铠甲的,太沉重耗费体力,临战之前将士们才将铠甲穿戴整齐。

    一阵甲叶撞击声后,陌刀营将士已将铠甲穿在身上,三尺刃长的陌刀横在马鞍上,冰冷的面甲遮住了容貌,只露出两只杀意盎然的眼睛。

    一股无形的杀气瞬间蔓延,甚至能隐隐感到陌刀营将士身后的缕缕冤魂厉鬼尖啸。

    陌刀营,边军精锐中的精锐,每个人的手中都攒着无数条敌人的性命。

    披戴好铠甲后,神射营两千将士无声地潜入路旁的山林里,顾青则领着一千余陌刀营将士继续向天子行营飞驰。

    刚走了两里路,已经能够隐隐看到行营灯火通明,顾青听到无数嘈杂怒吼声,不由皱起了眉。

    时已深夜,行营这般嘈杂显然很不正常。

    李嗣业指着行营道:“公爷,天子行营恐有变故,不对劲呀。”

    顾青冷静地道:“禁军或已哗变,传令将士准备击敌,到达行营后列阵推进,遇敌则杀。”

    李嗣业迟疑道:“公爷,那是禁军……”

    顾青冷冷地道:“哗变了的禁军就不再是禁军,而是叛军。”

    “是!”

    …………

    天子行营。

    杀了杨国忠后,禁军将士仍未退去,他们要的不仅仅是杨国忠的命。

    高喊着“诛国贼”的口号,实际上他们做的是斩草除根的事。

    羽林卫将士满身血痕伤口,仍举盾执戟站在驿站门前与禁军将士对峙,禁军不退,他们随时有可能冲进驿站,做出弑君诛臣之事,羽林卫是李隆基最忠诚的护卫,此时一刻也不敢松懈。

    一名禁军将领策马在阵列外来回徘徊,手中的横刀指着前方的羽林卫将士,粗声道:“尔等再去向天子请旨,杨玉环不死,我等禁军难以心安,请陛下为社稷计,为平叛计,速速赐死杨玉环与杨家族人,杨家人死,禁军马上放下兵器向陛下效忠。”

    禁军将士纷纷高呼附和。

    见羽林卫将士没人动弹,禁军将领不由大怒:“尔等当我的话是耳旁风吗?给尔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若未见杨玉环尸身,请恕禁军犯上,我们便冲进去了,陛下不忍之事,交给禁军来做!”

    陈玄礼缓步走出驿站,禁军将士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

    陈玄礼阴沉着脸,冰冷的目光扫过禁军将士,沉声道:“尔等不要太过分,以兵威逼宫天子,是为大逆,非要斩尽杀绝才罢休么?”

    骑在马上的将领道:“陈大将军,非我等过分,实是奸臣误国,终致社稷倾颓,天子若不诛杀奸佞,根除奸佞族人,我等袍泽为天子卖命亦死得不值。”

    陈玄礼沉默片刻,缓缓道:“天子会赐死贵妃娘娘的,尔等再等片刻。”

    说来陈玄礼今夜也是最为难的人,他夹在李隆基和禁军之间,若对禁军弹压过甚,失去理智的禁军恐怕会连他一起杀了,若对李隆基逼迫过甚,李隆基也会将他当成乱臣贼子,风波过后,陈玄礼亦难活命。

    今夜的他,是在刀尖上跳舞的人。

    一名军士凑到陈玄礼耳边,轻声道:“大将军,行营东面十里外,有一支兵马朝行营赶来,人数大约三千余,不知是何方兵马。”

    陈玄礼微微色变,道:“速去查清,今夜已不可再添乱局了。”

    军士刚准备离开,行营外忽然听到一阵隆隆的马蹄声,马蹄声丝毫不假掩饰,大摇大摆地朝行营飞驰而来,快到行营时,马蹄声的节奏加快,显然加速了。

    陈玄礼面色大变,急忙喝道:“禁军快列阵,有不明来历的兵马袭营!”

    此时禁军早已乱哄哄的各自聚集一团,各自的建制不知散乱成什么样子,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如何可能在仓促间摆出阵势。

    陈玄礼话音刚落,马蹄声已至数百丈外,紧接着马蹄的节奏更快了,漆黑的夜色里听着马蹄声的节奏,分明是发起冲锋的势头。

    禁军将士大惊,纷纷举起兵器准备抗击,然后便见一团黑云迅速从道路尽头冲来,为首一名魁梧大将身披重甲,挥舞着一柄五尺多长的特制陌刀,如一支利剑狠狠地射进了禁军人群中,紧接着后面的重甲骑士也跟着冲了进来,一千余人策马冲锋,如入无人之境。

    片刻间禁军将士被这支诡异的骑兵撞得惨叫连连,密集的人群顿时被硬生生冲出一条宽敞大道,这支骑兵策马而入,以霸道无比的方式登场亮相。

    一直冲到驿站门前,羽林卫将士紧张地做好了抗击准备,这支骑兵却忽然停了下来,为首一名披戴铠甲的年轻将军下马,朝旁边的魁梧大将点了点头。

    魁梧大将立马喝道:“陌刀营,列阵!”

    轰的一声,下马后的陌刀营将士眨眼间列出一个硕大的方形大阵,人与人之间相隔一丈多远,身上的重甲,手中的陌刀,在火把的映射下发出森然的光芒。

    一股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区区千余人的阵列,散发出来的气势却令禁军将士喘不过气来,打从心底里感到惊怖发寒。

    李嗣业上前踏出一步,面对神情惊惧的禁军将士,暴烈喝道:“青城县公,安西节度使顾青,率军勤王护驾,谁敢上前一步便是安西军的死敌,不死不休!”

    禁军将士顿时发出哗然之声。

    安西军的名声,他们早就听说过了,可谓如雷贯耳,安西军数战数捷,战场上击杀叛军无数,安禄山占据关中后久久不敢南下一步,就是因为安西军的存在。

    可以说,安西军是维护大唐最后一丝颜面的存在,让天下人知道大唐王师终究不全是废物,至少安西军是叛军无法战胜的。

    然而,今夜此时,安西军为何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天子行营?看眼前这群铁甲遮面杀气腾腾的将士手中的陌刀,这支军队大约便是大名鼎鼎的安西军陌刀营了。

    函谷关一战,陌刀营名震天下,万夫莫当之威令天下人侧目敬畏。不仅是叛军,就连禁军也不由自主对陌刀营感到恐惧,尤其是,此刻陌刀营眼里的敌人,正是他们这些禁军。

    惊恐的禁军将士们再将目光投向陌刀营阵列后方静立的年轻将军,那位将军才二十多岁的样子,神情冷漠不怒自威。

    禁军将士都认识他,当初戍卫宫闱的左卫中郎将,如今名满天下战功赫赫的安西节度使,顾青。

    顾青独自站在阵列后方,冷漠地注视着面前密密麻麻的禁军将士,忽然大声道:“尔等聚众哗变,要挟逼宫天子,大逆不道,与叛军何异?”

    禁军将士中有些人心虚地往后退了几步,也有些不服气的,压抑着心头的畏惧,站在原地不甘示弱地瞪着陌刀营将士。

    李嗣业见一名离他稍近的禁军将领正不服气地瞪着他,李嗣业不由狂笑一声:“好个狗贼,竟敢不服,老子给你治治不服!”

    说完李嗣业忽然提刀便劈过去。

    那名禁军将领显然没想到李嗣业说动手就动手,大惊失色之下连连后退,同时拔刀相抗,然而李嗣业的陌刀是特制的,重达四十余斤,禁军将领手中的刀岂能抵挡。

    锵的一声脆响,将领手中的刀顿时断裂,李嗣业的陌刀狠狠地劈在这名将领的头顶,止不住去势,陌刀从头将他劈开,一直劈到腹部,将领一声未吭便几乎被陌刀分为两半。

    碎裂的尸身软软倒地,血腥气顿时弥漫开来,禁军将士吓得面无人色,又往后退了几步。

    陌刀营刚登场便以霸道残酷的方式狠狠地震住了场面。

    顾青对倒地的尸首看也不看一眼,转过身面朝驿站大门单膝跪地,大声道:“臣,青城县公,安西节度使顾青,率军勤王救驾,未奉诏命而出兵,臣之罪也。”

第五百一十六章 白头如新

    安禄山起兵谋反,黄河北岸尽失,潼关兵败,长安失守仓惶出逃,再加上今夜禁军哗变,逼得李隆基不得不将杨国忠和杨贵妃的命送出去当做保命的筹码。

    如果大唐天子是一支股票的话,今夜之后的李隆基便是一支典型的垃圾股,套一辈子的那种。

    天子威严在今夜之后荡然无存,他已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顾青表情冷漠地单膝跪在驿站门前,状若恭敬,内心却不知不觉变得高傲起来。

    以往需要仰视的李隆基,今夜自己已经可以俯视他了,这是一种类似于直觉的气势,明明身份没有任何变化,明明此刻还在以臣子的身份跪在驿站门前,但顾青觉得自己就是能俯视他。

    禁军敢在天子巡幸行营哗变,其根本原因也是因为李隆基已被拉下了神坛,安禄山的叛军占领关中后,禁军将士已看不到收复大唐河山的希望了。

    失去威严的天子,别人对他也失去了敬畏。

    顾青跪在驿站门前没多久,里面快步走出一人,正是高力士。

    见到顾青后,高力士泪流满面,抢上前握住他的手将他扶了起来,泣不成声道:“顾公爷,没想到陛下时穷绝境之时,竟然是你率军勤王,陛下没看错你,大唐多几个像顾公爷这般忠臣,何愁四海不靖,叛乱不平。”

    顾青露出一丝笑意:“高将军受苦了。”

    “老奴不苦,苦的是陛下,顾公爷你不知道,陛下被他们……”高力士说到一半止住,急忙将顾青往驿站里请:“你我稍后再叙旧,陛下召见你,速速面君吧。”

    顾青点点头,停步转身环视惊惧的禁军将士,然后沉声对李嗣业道:“陌刀营列阵于此,任何人敢上前一步,杀无赦。”

    李嗣业抱拳凛声道:“是!”

    顾青刚跨进驿站大门,忽然看到门内一名武将正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顾青眯眼笑了起来,嗯,陈玄礼,当初顾青还是左卫中郎将时与他相识,彼此没有太多交集,仅止于相识而已。

    但顾青知道今夜的哗变事件里,陈玄礼在里面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陈大将军,久违了。”顾青先朝他打招呼。

    陈玄礼沉默片刻,朝顾青行礼:“拜见顾公爷。”

    顾青笑道:“陛下召见,不忙叙旧,走,你我同去面君。”

    陈玄礼惊愕道:“陛下未曾召见末将……”

    顾青却懒得解释,朝韩介使了个眼色,一群亲卫立马将陈玄礼围住,并阻绝了陈玄礼和禁军之间的视线。

    韩介皮笑肉不笑道:“陈大将军,还是跟顾公爷走一趟吧。”

    陈玄礼大惊,有心想拔刀,手刚触到刀柄,韩介的手掌已抢先顶住了刀柄,缓缓地将它摁回了刀鞘,眼中已是凶光闪现:“陈大将军最好不要妄动,安西军来了,一切由不得你们了。”

    陈玄礼冷冷道:“千余安西军,也想翻天覆地不成?”

    韩介笑道:“酒囊饭袋之辈,安西军如杀土鸡瓦狗,陈大将军若不信,可以让禁军试试。”

    陈玄礼一滞,说不出话来。

    而韩介也并没有夸张,禁军虽说号称是大唐精锐,实际上这些所谓的精锐根本没上过战场,吃的是太平粮,没有信仰也没有斗志,否则也不会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就丢了潼关和长安,大唐真正的精锐都在边关,在十大军镇。

    在安西军眼里,安禄山的叛军都打败过好几回了,区区禁军不过是人数稍多一些,但说起战斗力,一千多名陌刀手就能轻易将他们打穿。

    这也是今夜安西军霸道登场,李嗣业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底气所在,这些禁军根本没被安西军放在眼里。

    顾青的亲卫不着痕迹地将陈玄礼围在中间,韩介一脸微笑地拽住了陈玄礼,陈玄礼就这样被裹挟着跟在顾青和高力士后面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顾青穿过前院,院中有数百朝臣三三两两聚集,见顾青突然出现,朝臣大感意外,愣愣地盯着他。顾青目不斜视,径自穿行人群而过,只有在人群里见到张九章时,顾青的脚步停了一下,含笑朝张九章行晚辈礼,二人相视一笑,没说一句话。

    高力士将顾青引到驿站前堂,顾青独自走进堂内,而被裹挟的陈玄礼则被韩介和亲卫们摁在堂外站着。

    顾青垂头躬身,走进堂内便跪地道:“臣顾青,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话音刚落,顾青就被一双苍老的手托住了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顾青抬眼,顿时微微吃惊。

    眼前的李隆基哪里还有半分当初意气风发的帝王神采,此刻的他面容苍老,形如枯槁,头上白发丛生,脸上挂满了泪痕。

    被推下神坛的李隆基,已经彻头彻尾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老人。

    “顾青,你来了就好,你来了就好!朕着实挂念你啊!”李隆基拽着顾青的手,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死也不肯松手。

    顾青却没时间安慰他,而是急声道:“陛下,臣斗胆请问,贵妃娘娘可安好?”

    禁军哗变,李隆基被逼宫,这些破事顾青根本不想掺和,他千里迢迢赶来的目的只为了杨贵妃。

    李隆基一愣,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讷讷道:“娘子,娘子她……”

    顾青心头一沉,顿觉不妙,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严厉:“请陛下速速下旨,请出贵妃娘娘!”

    李隆基神情迟疑地望向驿站大门外。显然他仍在衡量得失,衡量杨贵妃若不死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后果。

    顾青的声调拔高了一些:“陛下,臣带了安西军来,可保贵妃娘娘无虞。”

    李隆基眼睛一亮:“顾卿带了多少人马?”

    “陛下!请速速下旨请出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若有三长两短,万事皆休!”

    李隆基愣住了,顾青此刻罕见的凌厉气势令他有些难以适应,臣子以这种语气对天子说话,李隆基脸上顿时露出不悦之色。

    顾青此时已顾不得李隆基的心情了,对他来说,杨贵妃的性命比李隆基的心情重要多了,今夜之后,李隆基这位大唐天子想必也当不了多久。

    见李隆基久久不语,顾青放缓了语气道:“陛下,贵妃娘娘对臣有恩,臣事之如姐,今夜臣率军赶来,一则是为了救驾勤王,二则是为了救贵妃娘娘,若贵妃娘娘有差池,臣必将遗恨终生,还请陛下将贵妃娘娘请出来,臣有把握保住贵妃娘娘的性命。”

    话说得很委婉,但李隆基听出了意思。

    顾青今夜率军赶来,原来并非是勤王救驾,而是专门为了救杨贵妃的。

    所以,大唐天子的安危在他眼里还不如一个女人重要?尤其是,这个女人还是他的女人。

    李隆基于是收起了惊惶不安的表情,盯着顾青的眼睛良久,沉声叹道:“顾青,你与那些禁军一样,也对朕如此不敬了么?”

    “臣不敢,臣救贵妃娘娘心切,语气有些急躁,请陛下恕臣失仪之罪。”

    李隆基在心底里衡量利弊,顾青虽说不敬,姑且就当他是为了救杨贵妃,从今夜的乱局来看,顾青和安西军的出现是利大于弊的,情况已经很坏了,安西军的出现或许会扭转今夜的乱局。

    再说,如果不与社稷基业冲突的话,李隆基确实对杨贵妃爱到骨子里,顾青说他能救杨贵妃一命,李隆基何乐而不为?他还想与杨贵妃偕老一生呢。

    于是李隆基暂时不计较顾青的态度问题,扬声叫来高力士,命高力士速速领人救下杨贵妃。

    高力士匆匆而去,顾青却眯起了眼睛。

    所以,杨贵妃此刻正在自杀,而你,作为她的丈夫,此刻却在驿站前堂转悠?

    心中泛起无尽的愤怒,顾青却不形于色。

    此刻的杨贵妃确实在生死关头。

    一张胡凳搁在房梁下,房梁正中一根白绫打成了死结,杨贵妃脚踩在胡凳上,头正伸进白绫里,此时的她打扮出生平最美丽的样子,一袭锦袍裹住她妙曼婀娜的身子,白皙的赤足踮起,美眸里泪流不止。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杨贵妃喃喃念叨着顾青曾经的诗句,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随即闭眼,赤足一蹬,胡凳被她踢翻,整个人挂在房梁下……

    危急关头,高力士在外面敲了敲房门,见里面没动静,于是一脚踹开了房门,见杨贵妃已自缢,但手脚仍下意识地挣扎,高力士大惊失色,急忙上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大声喝令宫人将她救下来。

    杨贵妃从房梁上被救下来后,美眸睁开无意识地环视一圈。

    高力士躬身站在她面前垂泪道:“娘娘不必自缢了,有人来救您了。”

    虽然自缢的时间很短,但杨贵妃的心情却仍如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神智仍有些迷茫地道:“谁会来救我?”

    高力士语气兴奋地道:“是顾青,青城县公顾公爷,他率安西军千里迢迢赶来了,见到陛下后第一句话便是问娘娘有恙否,他是特意赶来救您的。”

    杨贵妃赫然睁眼,惊讶地沉默半晌,叹道:“绝境时穷之际,万没想到竟然是他来救我……”

    说着杨贵妃忽然不顾仪态地大笑起来,笑得肆意,笑得癫狂,眼中的泪水随之如河流般淌落。

    朝夕恩爱的夫妻,一朝有难,转身就将她牺牲。

    而当年只给了他一点小小恩惠的小同乡,却千里迢迢以身犯险来救她。

    好笑吗?

    太好笑了,这简直是人生中最好笑的笑话。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951/ 第一时间欣赏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作者:贼眉鼠眼所写的《朝为田舍郎》为转载作品,朝为田舍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朝为田舍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朝为田舍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朝为田舍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