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七章 忍辱负重
皇甫思思随军以来,每次扎营总带着顾青的几名亲卫在外面闲逛,顾青没想到她不声不响居然干了大买卖,挣了五千多贯。
这时顾青才想起皇甫思思的身份,她除了是将门之后以外,还是龟兹城的客栈掌柜,是商人,商人逐利,不可能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
乱世的商人不容易赚钱,是因为世道乱了,盗匪横行,运气不好就会血本无归,显然皇甫思思没有这方面的担心,每次出营都带着顾青的亲卫,后面还有几万安西军,没哪个不长眼的盗匪敢抢掠到她头上。
再加上安西军后军辎重有大量的骡马车乘,于是皇甫思思轻易地将此地的货物运送到彼地,轻松赚出差价。
顾青也是商人,瞬间就明白了皇甫思思如何在短期能赚到五千贯。
“五千贯都给您,公爷不想要吗?”皇甫思思横陈在床榻上,漆黑中一双美眸发出湛然的光亮,充满了魅惑。
顾青神情挣扎起来。
两世童男,今夜便可渡劫突破到另一个境界,尽管皇甫思思用钱来诱惑他,感觉有点怪怪的,而且作为一军主帅,麾下数万虎狼之师,此刻却被一个女人叫买初夜,不得不说,真的有点淡淡的羞耻感……
是保留这具纯洁的身体留给初恋,还是卖个好价钱,顾青有些动摇了。
“公爷,五千贯钱换成粮食的话,可支应安西军将士大半个月呢……”皇甫思思像诱骗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老巫婆,声音充满了无法抗拒的诱惑。
顾青冷笑:“我堂堂一军主帅,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一声令下可摧坚城铁壁,可气吞万里如虎,你居然胆敢用庸俗至极的阿堵铜臭之物买我的身子……皇甫思思我告诉你,除了贞操,我还有节操。”
皇甫思思颇为意外:“公爷不要钱?”
“不,我的意思是……得加钱。”
“一万贯,剩下的五千贯妾身不出三月就能赚够了给你。”皇甫思思杀伐果决地道。
“成交,来吧。”
顾青走回床榻躺下,面孔朝天,双手死死攥住被褥,试图流出两行屈辱的泪水,努力了很久,没挤出来。
毕竟这件事过程并不痛苦,唯一屈辱的只是心理。
红鸾粉帐,春色无边。
许久以后,两人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一双玉藕似的手臂勾住了顾青的脖子,皇甫思思在他耳边**蚀骨地吹着气。
“公爷,妾身以后就是您的人,若您是个薄情负义的,妾身只好一死了之。”
顾青痛并快乐着,过程当然是很愉悦,不过鉴于屈辱的心理,此刻帅帐外应该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才应景。
“你以后就是我的女人了,我此生不会负你,但话要说清楚,我还有别的女人,话有点渣,可我不瞒不骗,渣得明明白白。”
皇甫思思勾着他的脖子笑道:“妾身早就知道啦,我会守好妾室的本分,也会好好侍奉张家阿姐的……似公爷这等权贵英雄人物,一生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妾身心许公爷的那天起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顾青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道:“那么下一次咱俩那啥……还有一万贯吗?”
皇甫思思愣了,接着死命地狠狠暴捶了他几下:“你,你当在妾身这儿卖身接客呢?一次又一次的,要不要脸了你!”
顾青黯然叹息:“果然第一次才值钱。”
想到自己卖了一万贯,也算是高价了,顾青很快又释然。
做人要知足。
想想数千里之外的康定双,赚一万贯累成狗,而自己,仅仅一哆嗦……
莫名发现屈辱的心理渐渐消褪,转而生出无比的成就感。
生子当如顾公爷,不解释。
…………
清早,皇甫思思服侍顾青起床,从她略显痛苦别扭的走姿来看,昨夜她花钱买了罪受,性价比不是很高。
众将按常例齐聚帅帐,说说笑笑间掀开帅帐门帘入内,发现顾青一脸没精打采的样子,表情颇为古怪,疲惫无神,眼神里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诡异意味,似屈辱又似快乐。
众将心中诧异,也不敢发问,依礼向顾青行礼后,各自坐下。
“公爷,咱们大军要在邓州城驻扎多久?”常忠问道。
“至少一个月,要看咱们的斥候何时能联系上高仙芝,郭子仪等将军,与他们取得联系后,咱们再定行止。”
“公爷,邓州官仓已被将士接管多日,邓州刺史府官员颇多怨言,怕他们参劾安西军,将士们一直不敢开官仓。”
顾青想了想,道:“叛军作乱,整个大唐都被波及,虽说叛军没打到邓州,但当地必然有影响,常忠你派几队纠察入城,打听当地粮价,帮助官府稳定价格,严禁商人抬高粮价,若邓州城没有大量难民的话,就将官仓开了,里面的粮食充为安西军己用,至于邓州刺史府,不必听他们聒噪。”
常忠迟疑了一下,道:“公爷,邓州离关中不远,很多关中百姓受战乱波及逃往此处,末将注意了一下,发现邓州城外有不少难民……”
顾青毫不迟疑道:“那么安西军就不要动用邓州官仓的粮食,将官仓开了,城外开十个粥棚,每日给难民熬粥放粮。”
“公爷,若官仓的粮食给了难民,咱们安西军的粮草只够支应半月……”
“民为社稷之本,若连百姓的生死都不顾,咱们便是不义之师,将士们南征北战固然是为了个人前程身家,但也不能罔顾百姓子民,见义而不为,好意思自称‘王师’吗?听我的,邓州官仓的粮食全部给百姓,安西军一粒米都不能要。”
“不过,城外开粥棚不必让刺史府的官员插手,我不信任他们,怕他们克扣粮食肥己,一切都由咱们安西军将士操持打理。”
众将领命。
顾青顿了顿,又道:“昨夜,我新入账了五千贯,这笔钱交给后军粮官,让他马上去邓州外寻找地主富户购买粮食,另外,时已入秋,将士们衣裳单薄,从这五千贯里支取一部分,寻邓州布商买厚实点的布,给将士们每人添一件新衣。”
众将顿觉欢喜,纷纷称赞顾青爱兵如子。
顾青的表情却不见丝毫高兴,反而幽幽地叹道:“你们不知道我为安西军将士付出了多少,真的,我付出太多了,太不容易了。”
众将不明其意,但还是纷纷行礼道:“公爷受苦了。”
顾青黯然摇头。
“公爷为何眼眶发红了?”李嗣业愕然问道。
“没事,风沙吹入了眼睛。”
…………
战乱纷沓,天下动荡,安西军却在邓州城外得到了短暂的宁静。
从安西军奉旨入关平叛以来,顾青将保存实力放在第一位,其次是充足的粮草后勤补给,最后才会考虑寻找一击必胜的战机。
主帅的性格往往能够影响一支军队的灵魂。
顾青的性格多疑且慎重,绝不会做任何冒险的事,更不愿在战场上以子换子,他指挥战争的风格跟经商颇为吻合,那就是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利益。
所以入关以来,安西军连战三场,其中两次都是以有心算无心的伏击战,以牺牲数千的代价,换得叛军数万的性命。
对顾青来说,这才是稳赚的买卖。
叛军攻破潼关,又占领了长安,安西军曾经占领的洛阳城基本已失去了战略意义,顾青果断决定放弃洛阳,将大军集结后转战于南方,驻扎邓州等待下一个战机。
为将者,身先士卒浴血厮杀,给他一个任务,他能够不惜生死代价完成它。
为帅者的目光更多的则是放眼全局,从来不在乎一城一隅之得失,洛阳城说放弃就放弃,继续坚守下去,迎来的必将是叛军的猛攻,而就算安西军占住洛阳城,也没有任何战略意义,因为叛军已不在乎这条南北粮道了。
一个没有战略意义的城池,顾青绝不会浪费兵力去坚守的。
远离邓州城三十多里的一片空旷平原上,四周被将士们层层警戒起来。
五千神射营将士平端燧发枪,隔着两百步正练习打靶以及三段式射击阵列。
一阵整齐的枪响后,上空升腾起一阵白色的烟雾,远处的军士将靶纸扛到顾青面前,顾青粗略地扫过靶纸,眉头皱了起来。
“就这准头,上了战场就一个死字!常忠,你是怎么练的兵?”顾青不满地道。
常忠急忙躬身请罪,随即委屈地道:“公爷,这些日子不是行军就是出战,燧发枪又是新式兵器,公爷交代过不可轻易示之于人,末将实在找不到空闲时候操练他们呀。”
顾青知他说的是实情,倒也没过多苛责,只是叹道:“这五千人是我最后的底牌,如今这张底牌还是不够分量,邓州驻扎这些日,常忠你负责每日操练他们,不求他们百发百中,十发至少有一半要打在靶纸上,这是最低的要求。”
常忠凛然道:“是,末将一定狠狠操练他们。”
第四百八十八章 换将栽培
神射营五千燧发枪手直到如今仍未形成真正的战力。
主要是顾青发明出来的燧发枪对习惯了冷兵器的将士来说太超前了,他们甚至都没能克服枪声巨响的恐惧,三段式射击的阵列也练得松松垮垮手忙脚乱。
这也是顾青至今没让他们支撑起一场战事的原因,这样的战斗素质到了战场上,只要敌人横下心来一次不要命的冲锋,神射营五千人基本全废了。
天下大乱之时,宁静的日子太珍贵了。趁着驻扎邓州这些日,顾青决定将神射营操练出来,以后遇到战事危急时,便是一支出奇制胜的奇兵。
“今日我陪你们练,火药铁丸管够,四周也被封锁了,我要亲眼见你们练出个模样来。”顾青命韩介搬来一张小马扎,气定神闲地坐在马扎上。
被主帅的眼睛盯着,神射营将士有些紧张,但仍按照顾青的操练章程一丝不苟地苦练阵列和枪法。
顾青坐了一会儿,然后便按捺不住,主动上前一一纠正将士们的姿势,告诉他们射击要领,不断强调“三点一线”的理论后,再次齐射时,将士们的成绩果然好了许多。
其中一张靶纸引起了顾青的注意,靶纸上的弹孔位置离中心很近,若按前世的环数来算的话,大约有六七环左右的成绩,重要的是,每一弹都没打空,基本保持在六七环的水平。
顾青惊异地咦了一声,取过靶纸道:“这是谁打的?”
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出阵列,大声道:“禀公爷,是小人打的。”
顾青看了他一眼,立马认出了他,脱口道:“孙九石,原来是你。”
孙九石见顾青居然记得他的名字,脱口就能说出来,不由喜不自胜,好奇道:“公爷还记得小人?”
顾青笑道:“当然记得,当年吐蕃入寇,安西军设伏全歼吐蕃两万余人马,那一战,将领中的第一功是沈田,普通军士的第一功是你,功劳簿上你的名字列第一,我记得你在战事中亲手射杀敌寇二十余名将领,而致吐蕃军数千兵马无将统领,为大军四面合围创造了机会。”
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顾青问道:“那一战后,你应该升了官吧?”
孙九石大声道:“是,战后小人领了三十贯赏钱,被升为旅帅,如今麾下已有二百余袍泽兄弟。”
顾青点头,道:“弓箭换成燧发枪,你仍能射出这个成绩,非常难得了,说说经验,你是如何射击的。”
孙九石声音愈发宏亮:“小人按公爷的教诲,眼睛,枪管,靶纸,三点为一条直线,射击前呼吸放轻,握枪时与呼吸的节奏同步,心中摒除杂念,扣下扳机便射中了。”
顾青赞叹不已,笑道:“果然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不错不错,是个人才。”
“谢公爷夸奖。”
顾青忽然问道:“以你的能力,可领多少兵马?”
孙九石一愣,这个问题有点超纲了,半晌没回答。
常忠见他这副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一脚狠狠踹上他的屁股,怒道:“公爷问你话,要抬举你呢,哑巴了吗?”
孙九石涨红了脸道:“小人……当旅帅还行,人太多了小人不知能不能服众。”
顾青笑道:“以你的箭术射术,整个神射营应该数第一,神射营内若有人不服气,可当面挑战,箭术第一,战场上也能杀伐果断的人,统领整个神射营应该没问题,孙九石,我把神射营交给你,你能行吗?”
孙九石仍有些犹豫,常忠气坏了,又一脚踹去,孙九石急忙道:“能行,小人保证不给公爷丢脸。”
顾青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语气也变得有些冷冽:“孙九石,军中无戏言,你既然应承了,神射营的责任就该扛起来,往后若遇战事,神射营给我丢了脸,贻误了战机,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孙九石被吓得脸色一白,随即不知为何充满了勇气,挺胸大声道:“是,小人愿立军令状,若神射营给公爷丢了脸,小人愿以死谢罪!”
顾青满意地笑了笑,道:“好,我便升你为都尉,统领神射营,来日递奏疏向朝廷报备,武部不久后会有腰牌告身官凭发下来。从今日起,你可参与帅帐议事。”
“是,谢公爷抬举之恩。”
顾青转头对常忠道:“你是军中大将,诸事缠身,让你统领神射营实在难为你了,以后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神射营你以后不必再插手了。”
常忠抱拳道:“是,多谢公爷体谅,末将确实琐事杂乱,无暇统领操练神射营,如今有了孙九石,末将总算卸下了一桩心事。”
顾青屈指弹了弹手上的靶纸,对孙九石道:“你眼下的任务就是操练将士,争取让他们达到这张靶纸的成效,有把握吗?”
“有!小人一定日夜操练,不负公爷厚望。”
顾青想了想,道:“为避人耳目,神射营可在大营之外单独扎营,离大营远一点,也方便你们日夜操练,孙九石,还需要什么尽管说,三个月后,我要见到神射营的成色。”
回到大营,刚走进帅帐,一双纤细的玉臂像蛇一样缠住了顾青的脖子。
“公爷,又快天黑了呢……”皇甫思思伏在他肩头吃吃的笑。
顾青心旌一荡,顿时也有些心猿意马了。
然而本着商人利润最大化的原则,顾青还是不死心地道:“商量个事,降价可以接受,但免费未免有点过分了,你考虑考虑……”
话没说完,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小粉拳捶在他身上。
皇甫思思像一只发怒的小雌虎,愤怒地暴捶着他。顾青当然不是任人宰割的怂货,于是奋起反抗,二人扭打成一团,不知何时竟扭打到床榻上,最后连彼此的衣裳都越打越少……
很久以后,风息雨停,顾青喘息着恢复了神智,进入贤者模式的他忽然有种淡淡的失落。
这一次被白嫖了……
…………
长安城。
城内一片混乱,尽管叛军入城后并未大肆屠戮百姓,但叛军阵营里大多是粗鄙武将,就算有文化的也被安禄山引为身边的谋士,所以占领了长安后,安禄山不得不面对一件很无奈的事,他的麾下没有能够治理城池的文官。
留在长安城内的确实有一批文官,表面上投降了安禄山,包括曾经的文部郎中王维,可安禄山并不信任他们,根本不敢对他们任以重要官职,更不敢将这座偌大的城池交给这些投降的文官治理。
天刚亮,冯羽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从屋子里走出来。
有趣的是,叛军占领长安城后,冯羽居然当官了。
由于叛军缺少治理城池的人才,降官又不被叛军信任,于是商人出身的二世祖冯羽居然都被安禄山封了个京兆府判官,负责刑案侦缉,治安缉盗等,算算品级,竟是个六品官了。
由此可见叛军缺人缺到何等地步。
不仅如此,叛军还给冯羽分配了住房,一座三进的府邸,还给他配了一些丫鬟杂役等下人,以及数十名贴身亲卫。
洗漱过后,冯羽穿上绯色的官服,哼着小调儿走出府门,去京兆官衙走马上任了。
在亲卫的簇拥下,冯羽上了马,慢慢悠悠地走向京兆官衙。
昔日繁华似锦的长安城,如今已少了许多生气,以前城池内的百姓随着李隆基的出逃,跟随而去者有大半,剩下的百姓留在长安城里也轻易不敢出门,街上空荡荡的,只能看到一些不怕死的商队牵着骆驼,如履薄冰地穿行而过,遇到巡街的叛军将士,商队忙不迭躲避路旁,垂头躬身行礼,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冲撞。
城池仍然是这座城池,然而换了主人后,它已变成了一潭死水,不敢泛起半点波澜。
冯羽脸上带着笑,跟所有叛军将士一样,那是一种胜利者的笑容,冯羽演得很像,如今的他,扮演的角色便是叛军中的一员,占领大唐国都的荣耀,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然而他的心里却在默默叹息伤感。
他知道,长安城以外的地方,战火仍在无情地蔓延,叛军分兵而出,正在慢慢占据关中所有的城池和土地,不仅如此,长安至洛阳的广袤土地也被叛军重新打通了,如今的叛军,其势力范围已遍布黄河以北,以及黄河南岸的关中,河南等地,可以说,安禄山已名副其实地拥有了大唐的半壁江山。
冯羽还知道,大唐的天子在潼关被破的那一刻,果断抛下关中臣民逃跑了,他也知道顾青的安西军好不容易打下的良好局面,随着潼关被破和天子逃跑,所有的局面不得不放弃,安西军已转战南方,不知所踪。
泰山压顶般的大势面前,连手握数万兵马的顾青都无法扭转局面,冯羽却只能独自在敌后继续扮演他的角色。
个人的力量能否影响天下大势?
冯羽不知道,他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顾青说,有机会给我在安禄山背后捅他一刀,冯羽记住了这句话,从离开安西到如今,他都在为顾青的这句话而努力着。
前方远远行来一乘奢华的马车,冯羽眯眼打量了一番,旁边的亲卫提醒道:“冯判官,前面是二公子的车驾。”
冯羽恍然,急忙下马,然后与亲卫们避让路边,并朝车驾恭敬行礼。
豪奢的马车在冯羽身旁停下,窗格掀开,露出安庆绪那张被酒色掏空而且整夜未睡的脸。
“冯贤弟,哈哈,昨夜在青楼通宵达旦,邀你同欢你却未至,错过几位绝色美人,我便只好勉为其难笑纳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毒种萌芽
冯羽与安庆绪的关系最近处得不错,虽然地位不一样,但二人都属于纨绔二世祖,以吃喝嫖赌为己任。
男人就是这么下作,只要在吃喝嫖赌上互相讨论交流一下心得,很容易便发展成为嫖友,不一定能共患难,但一定能欢天喜地同去洗浴中心,其中有人缺席或许另一人还会感到遗憾。
千年后警察扫黄为何一抓就抓一串儿,就是这个原因,一个人独自去嫖是没有灵魂的。男人干再下作的事也需要在事后一同分享交流心得体会,如果细心观察生活的话,洗浴中心三楼休闲区的两个男人如果在包房外遇到,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往往是“你点的那个怎么样?”
以此为开场白,一场赛后分享总结会议由此开始。
这种赛后总结会议通常夹杂着大量的牛皮,男人在这方面绝不会谦虚,水分比诈骗宣传广告还离谱,尤其在坚持的时间方面,更是吹嘘得令人发指。
吹嘘的时候还要注意语气,最好是轻描淡写的表情,平淡述说事实般的语气,这样更容易取信于人。
异性或许不明白,这种牛皮有什么好吹的。不,必须吹,这是男人对生活的信心的重要环节,对外低于半小时的,不会被生活善待,世界也不会与你和解。
冯羽和安庆绪便类似于这种关系。
由于冯羽的缺席,令安庆绪颇为失落,因为少了一个重要的环节,那就是赛后总结吹嘘。
安庆绪眼圈发黑,倚在马车窗格边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眼皮耷拉,目光无神,不时打个长长的呵欠,显然是欢乐了一整夜,身子已被酒色掏空。
冯羽急忙面朝安庆绪行礼,道:“殿下恕罪,臣昨夜被公务所羁绊,实在走不开身。”
安庆绪笑了笑,道:“屁大个判官,还‘公务’,明日我便与父帅说,让他给你封个大官儿,你当京兆府尹也合适,有事让下面的人办,你便陪我寻欢作乐,哈哈,长安城的美人儿果然名不虚传,难怪父帅欲取李唐而代之,有权在手果然不一样,昔日正眼都不看我的青楼花魁,还不是老老实实伏在我脚下任我宰割。”
冯羽露出艳羡之色,道:“臣虽未亲至,但能想象殿下昨夜的雄风赫赫,下次若殿下有瑕,臣愿做东请殿下痛饮达旦,还请殿下赏面。”
安庆绪大笑道:“整个长安都是父帅和我的,做什么东,咱们在长安城干什么都不用花钱的,不用等下次,待我回府睡一觉,睡醒后咱们继续去青楼饮酒,下午我让亲卫来请你。”
冯羽一脸荣幸地行礼:“如此,臣便在京兆官衙等殿下的消息了。”
日落时分,冯羽穿好长衫,戴上璞头,一身休闲打扮,安庆绪的亲卫果然来请。
冯羽跟着亲卫出门,来到平康坊一家名叫“宜园”的青楼。
青楼冷冷清清,不知是安庆绪包了场,还是长安城的风流士子们战乱时不敢上门。
冯羽拾阶而上,来到二楼一间雅阁内,安庆绪和史思明坐在窗边饮酒,二人的面前一位面貌绝色的女子正在抚琴。
琴声有些杂,冯羽注意到女子抚琴的手正在微微发颤,显然内心极为害怕,曲为心声,冯羽只听到了恐惧。
暗暗一叹,世人为何皆盼太平?因为世人皆知,战乱之时人命如草芥,平安活着都成了一种奢望。
眼前这位抚琴的女子,她也只是想活下去。
进入雅阁后,冯羽瞬间变量,露出了那副狂妄嚣张的二世祖模样,与安庆绪和史思明见礼后,忽然皱了皱眉,抄起桌上一只酒盏朝那抚琴的女子砸去,骂骂咧咧道:“老子来青楼是寻欢作乐的,你弹的什么东西,凄凄惨惨晦气得很,给我滚下去,找几个识趣的能摸能抱的女子来。”
抚琴的女子吓得魂不附体,但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解脱意味,于是匆匆行了一礼转身便跑了。
安庆绪哈哈大笑:“贤弟果然还是当初的风采,狂得很,但很对我的胃口。”
冯羽撇了撇嘴,道:“殿下见笑了,臣没读过什么书,来青楼是找乐子的,学不来文人士子那一套琴棋书画,文人就是酸腐,来青楼明明就是为了吹灯睡觉一哆嗦,偏偏要与这些女人搞什么风雅,再风雅的女人吹了灯都一样,难不成她能多几个不同地方?”
安庆绪笑得拍腿捶胸,大笑道:“贤弟斯言甚善,深得我心,当浮一大白。没错,来青楼就是为了跟女人睡觉,以后谁搞风雅我便一刀剁了他。”
随即安庆绪话锋一转,看着冯羽笑道:“不过,那些忸忸怩怩的女人抱上床,也别有一番风味呢,比如刚才那个抚琴的女子,我倒真想试试风雅的女人在床上是啥滋味儿,贤弟刚才故意发怒放跑了那女子,莫非有意为她开脱?”
冯羽心中一惊,却面不改色地笑道:“原来殿下喜欢那调调儿,殿下若喜欢,臣将她召来便是,臣一直以为殿下喜欢风骚入骨的女人,哎,那样的女人才有趣儿呀,反而是那种风雅的,吹了灯如死尸般不动弹,有的还会反抗,手刨脚蹬哭哭啼啼的,无趣得很……”
安庆绪笑道:“今夜我便想试试无趣的女人是啥滋味。”
冯羽立马做出了取舍,心中再疼惜刚才那个抚琴的女子,此刻也该果断舍出去,身处狼穴,容不得他有任何慈悲心肠。
“臣这就吩咐掌柜的将刚才那女子留下,能侍奉殿下是她的福分。”
安庆绪对冯羽的识趣表示满意,雅阁内的气氛瞬间高涨起来,十多名莺莺燕燕女子轮番进来,三人一同饮酒作乐。
今夜的史思明情绪比较低落。
自从函谷关被安西军狠狠算计了一次,叛军丢盔卸甲死了两万多人,安禄山大发雷霆,差点将史思明斩了,虽然最后没斩他,只斩了一员偏将算是杀鸡儆猴,但史思明仍被深深刺激到了。
一次败仗,差点被杀,纵然身为手握兵权的一方大将,史思明仍有一种命运不被自己掌控的不甘。
而安庆绪,也并非智商低下的二世祖,事实上安庆绪并不傻,刚才冯羽有心救那名抚琴的女子,安庆绪一眼就看出来了。
拽着冯羽的袖子,安庆绪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指出冯羽刚才饮酒偷奸耍滑了,逼着他必须干掉三大盏。
冯羽一脸苦色饮尽,安庆绪也饮了一盏,随即忽然两眼圆睁,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冯羽急忙问他怎么了。
安庆绪苦笑道:“父帅虽然占了长安,但大唐四面的军队也反应过来了,据说南面已有无数兵马在调动,对关中形成合围之势,父帅近日心情烦躁,他烦躁时尤喜迁怒身边人,我昨日便被他抽了十几记鞭子……”
冯羽同情地道:“安帅雄视天下,自然比常人多了许多烦心事,殿下还是理解一下,毕竟再过不久,安帅得了天下,殿下便是毫无争议的东宫太子,忍一忍吧。”
安庆绪面容冷冽道:“我当然会忍,父帅近来犯病越来越严重,李猪儿说他身上的脓疮已越来越多,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想必过不了多久……”
史思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殿下,慎言!”
安庆绪哼了一声,讪讪道:“反正,江山迟早是我的,美人也迟早是我的……”
史思明皱眉:“殿下!”
气氛有些僵冷,冯羽笑道:“说起美人,臣忝为京兆判官,昨日倒是见了一位绝色美人,据说是长安郊外一家地主的女儿,地主将女儿送来长安,在京兆官衙留了许久,那美人儿的模样真是倾国倾城,身段儿婀娜窈窕,细腰盈盈一握,丰臀更令人流连忘返,尤其是她那媚到骨子里的骚意,不怕殿下笑话,当时她只看了我一眼,我的骨头都酥了三分,差点一头栽在桌下。”
然后冯羽摇头叹道:“臣自认为生平阅女多矣,然而昨日那女子,仍令臣惊艳万分,若能得她**一夜,臣愿拿十年阳寿来换。”
安庆绪两眼发亮,闻言哈哈大笑,随即露出贪婪之色:“那女子果真有此绝色姿容?”
冯羽重重点头:“倾国倾城,尤其是她那酥骨**的媚意……”
安庆绪急切地道:“那女子如今在何处?呵,长安城还有我得不到的女人吗?”
冯羽遗憾地叹了口气,道:“献给安帅了,那地主将女儿送来长安,就是为了献给安帅,以为晋身之资,此刻怕是已经躺到安帅的床榻上侍奉他了。”
安庆绪顿时失魂落魄地垮下了肩,喃喃道:“如此绝色,父帅那身子如何享受……”
冯羽不动声色地端杯一饮而尽,道:“哈哈,臣不过是说些闲话罢了,来来,殿下,史将军,请饮胜,安帅已得大唐半壁江山,身边多几个绝色女子侍奉很正常,殿下迟早也有这么一天的,哈哈,莫急。”
一番话说完,雅阁内安庆绪和史思明二人神情却愈发僵冷,史思明端着酒盏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安庆绪的表情却变幻不停,眼神里瞬间闪过嫉妒,怨恨,冷酷种种情绪。
良久,安庆绪恢复了情绪,端杯平静地笑道:“对,我迟早也有这一天,世上绝色女子多矣,我不急。”
第四百九十章 独当一面
润物无声间,冯羽给安庆绪悄悄埋下的一颗毒种子已发出了萌芽,未来不久,它将开出妖艳魅人的彼岸花。
安禄山没有成大事的命,当他以为麾下军队攻城掠地连长安城都占领了,江山便唾手可得,然而他却没想过,再坚固的堡垒,最终都会从内部开始被攻破。
萧墙之祸,祸起于不均。
权力,金钱,美色,都是祸乱的根源。
冯羽,便是揭开祸乱封印的人,他放出了安庆绪心中的魔鬼。
安庆绪这样的二世祖,或许没有成事的本事,但他一定有败事的本事。
…………
邓州城外,安西军大营。
驻军一个多月了,如今已是天宝十四年深秋时节,赶在天气渐凉之前,安西军将士终于添了新衣。
没人知道自己身上的新衣钱是怎么来的,一丝一缕都透着顾公爷的血泪……和爽歪歪。
皇甫思思最近做买卖如同疯了似的,每天领着亲卫在邓州城里逛,城里商铺因北方战乱而滞销的货物,被皇甫思思用极低的价格拿下,然后囤积在后军辎重里,顺便将她以前从洛阳带来的货物一清而空,一买一卖赚了不少差价,欠顾青的五千贯卖身钱很快就还上了。
这一个多月里,安西军派出去的斥候终于传来了消息。
分批而出的斥候已与郭子仪,李光弼等人取得了联系,潼关被破,李隆基仓惶逃往西南,郭子仪留守长安,在李隆基走后,郭子仪领一万兵马出长安,往北而去,路上遭遇叛军零星兵马,与之交战后,郭子仪率军杀出一条血路,生生打通了从长安到北面朔方节度使府的一条通路,然后在朔方安营固守。
李光弼则率五千兵马与郭子仪分兵而出,在关中歧州凤州一带游弋,其中也与叛军零星兵马交战过,然而终究是败多胜少,在付出了两千人的代价后,李光弼不得不率军进了秦岭。
相比安西军对叛军的三战三胜,郭子仪和李光弼却打得分外狼狈。
这个结果其实很正常,顾青的麾下是安西军,是大唐最精锐的边军,而郭子仪和李光弼率领的是长安守军,守军数十年未经历战火,许多都是功勋子弟和平民,没有杀敌的经历,操练也是懒懒散散,吃惯了太平粮,战斗素质就是如此低下,跟安禄山的叛军较量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纯粹被碾压的存在。
顾青站在帅帐的沙盘边,郑重地将郭子仪所部和李光弼所部的位置用小旗帜插在沙盘上,然后站在沙盘边摸着下巴久久沉吟不已。
眼下的战局颇为艰难,整个大唐能打的只有安西军,其他的都是乐色。
当然,顾青对郭子仪和李光弼还是很有信心的,能在青史留名的名将,他们的本事必非泛泛,目前的颓势不过只是开始,给他们一些时间,他们会有办法将麾下的军队变得强大起来。
也就是说,郭子仪和李光弼还需要猥琐发育的时间。
太子李亨以及高仙芝,安重璋等部斥候仍未与他们取得联系,顾青对他们也没做多少指望,因为他们率领的也是关中军队,如今的大唐,只有边军才配称精锐,太子李亨以及高仙芝他们率领的军队基本没什么战斗力。
如此比较之后,顾青发现自己麾下的安西军竟然真成了力挽狂澜的唯一一支力量。
盯着沙盘许久,顾青忽然叫来了韩介,道:“传令下去,将寻找太子殿下所部的斥候召回来,以后不必刻意寻找太子殿下所部了,安西军自寻战机,自己解决叛军。”
韩介对顾青的这个决定颇为意外,段无忌却在旁微微一笑,道:“韩将军,按公爷的话去做,公爷自有计较。”
韩介领命而出。
段无忌轻笑道:“公爷欲与太子所部割裂联系吗?”
顾青头也不回,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原本想走走过场,跟太子联系后说几句漂亮话,什么臣愿服从太子调遣之类的,也算是提前在太子面前烧个冷灶。但是如今仔细一想,安西军若与太子联系上了,恐怕这位太子会打安西军的主意,他若恃权而强行接过安西军的指挥权,我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段无忌点头认同道:“没错,学生亦赞同公爷的想法,如今叛军作乱,河西军被打垮了,陇右军随陛下巡幸西南,北庭军不知转战何处,天下唯一能与叛军正面一战的只有安西军,太子必然对安西军垂涎不已,所以最好还是两两不见为上。”
顾青盯着沙盘,叹道:“可我这一支安西军,也无法与叛军正面相抗,人数相差颇为悬殊,只能在关中外部渐渐削弱,如切肉般一片一片消耗叛军的实力……”
段无忌严肃地道:“公爷,学生以为,安西军可以适当出击,安禄山占领长安后,整个关中都成了他的地盘,虽然势力大了,但实际上他的力量已无法集中,每占一地一城,他都要分出兵马守卫维持,那么大的关中,那么多的城池,每一城都分出兵马守卫的话,学生以为留驻在长安的叛军主力实际上已经不多了。”
顾青笑赞道:“不错,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段无忌谦逊地一笑,道:“学生这点本事都是在公爷身边学到的。”
顾青又道:“话虽有道理,但你不能忽略了安禄山这个人的野心。他要的不仅仅是长安和关中,他要的是整个大唐江山,在逼得皇帝不得不出京巡幸,而天下大部兵马仍在调动,没来得及合兵而击之前,安禄山一定会马上向南方进军,只要将山南,江南,淮南,黔中等道逐一攻克占领,这座江山恐怕还真会改姓安。”
段无忌不解地道:“安禄山刚占下关中,还未曾消化,他又要向南进军?”
顾青点头:“我如果是安禄山,就一定会选择马上向南进军,哪怕果断放弃后方某些城池的防守,也要将兵锋席卷大唐全境,待席卷之后,就算还有人反抗,也不过是零星疥癣之患,不足一提,轻松可灭之,重要的是,占领南方后,大势已成,任何人都无法再扭转了,换了是你,你会不会进军?”
段无忌想了半晌,无奈点头道:“学生若是安禄山,恐怕真会选择南进,公爷所言有理。”
顾青笑道:“再等等,斥候应该会传来消息的。趁着邓州附近还算太平,你和刘宏伯要赶紧将那四千新兵操练出来,安西军减员后一定要补上,咱们的将士不能越打越少。”
“是。”
…………
五日后,斥候从函谷关方向辗转混出了敌占区,入安西军大营禀报军情。
安禄山半月前下令派遣两万兵马向南进军,先走东面函谷关,然后占洛阳城,将安西军曾经截断的粮道打通恢复,最后兵发向南,进军许州。
顾青立马下令擂鼓聚将。
帅帐内,众将齐聚一堂,其中神射营新任的营官都尉孙九石也赫然在列,混在一群老杀才中像一只误入虎笼的鹌鹑,老实巴交地坐在角落不敢出声。
众将围在沙盘边,看着顾青的手指在沙盘上比划,从邓州到许州,数百里路程,安西全军皆是骑兵,日夜兼程的话,一天一夜能赶到许州城外。
指着沙盘上的许州城,顾青笑道:“安禄山又出兵了,这次的目标是许州,许州守备松弛,咱们不做守军的指望,就当它是一座空城。”
李嗣业大笑道:“两万叛军,每个脑袋五十文的话,总计才一千贯,呵呵,安禄山这厮小气得很,怎么不多送些人头来,咱们麾下的儿郎如何发得了财?”
众将一阵大笑,顾青也笑了,指了指他,道:“骄兵必败,嘴上占占便宜没事,心里却绝对不能轻视叛军,否则等着叛军收你的人头吧。”
常忠道:“公爷的意思,咱们这次吃下这两万叛军?”
顾青点头:“对,吃下来,让叛军不敢南下,这次我不参与指挥,常忠,沈田,你们几个商议战术,我在旁边看着就好。”
众将被顾青的决定弄得一头雾水,段无忌在旁边笑着解释道:“公爷的意思是,让各位将军学着自寻战机,自处战术,为各位将军未来独当一面打个基础。”
顾青赞许地朝他笑了笑,然后道:“我又不是你们的爹,总不能一辈子指望我来发号施令吧?这次你们自己试着商议战术,若不合适我会说话,若合适的话,就按你们的决定去办。”
众将恍然,李嗣业却不自在地挠头道:“还是请公爷直接下令吧,末将只懂战场厮杀,这权谋战术的活儿咱们不会干呀。”
众将亦纷纷点头。
顾青笑骂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没断奶吗?两万叛军对你们来说不难,你们赶紧商议决定,兵贵神速,议妥就马上出兵吧。”
众将面面相觑后,常忠终于带头与众将商议起来。
顾青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嘴角挂着微笑。
前世他带领的团队成员,每个人都能独当一面,众人合起来一同办一件事更是天下无敌,这就是顾青的团队理念,这个理念他觉得也适用于今世。
第四百九十一章 两军会师
常忠沈田这些人大多是将才,让他们冲锋陷阵可以,但让他们在帅帐内运筹帷幄未免有些为难。
帅帐内争吵声渐渐激烈,众将意见很不统一。
常忠想学顾青前面几次交战的谋略,给许州的两万叛军来一次伏击,沈田却说安西军有绝对的实力与两万叛军正面交战,选个平原地带对阵,三轮骑兵冲锋后,叛军必溃。
李嗣业更狂,拍着胸脯说让陌刀营上,找个狭窄的位置列好阵,千军万马都将他们绞杀了。
顾青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他们争论,嘴角带着笑,一句话也不说,哪怕他们提出的战术再离谱,顾青也不阻止。
吵到最后,众将脾气越来越暴躁,差点在帅帐内动起手来,李嗣业忍不住大吼道:“老子不管了!你们说的都是屁话,老子一个不信,我只听公爷的,公爷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众将也都点头,意见相持不下,谁都不服谁,最终决策权还是落到顾青头上。
顾青叹了口气,道:“好心栽培你们为帅之道,你们却不争气,我算看清了,你们都是只会冲锋陷阵的杀才。”
众将讪笑。
顾青又望向段无忌,道:“你说说。”
段无忌盯着沙盘想了一会儿,道:“公爷,学生以为,先打听这两万叛军的虚实为上。”
顾青含笑道:“你觉得这两万叛军有诈?”
段无忌迟疑地道:“学生说不上来,咱们安西军的行止,想必安禄山是知道的,这么大的营盘扎在邓州一个多月,叛军不可能没有耳闻,若安禄山知道咱们安西军在邓州,而他却还要派军攻占离咱们只不过一天路程的许州,而且只派出两万叛军,学生总觉得其中不对劲……”
顾青嗯了一声,盯着沙盘道:“你这么说,我也觉得不对劲了……”
常忠愕然道:“公爷的意思是……安禄山给咱们做了个圈套?”
顾青神情凝重地道:“不能下定论,但很有可能。”
沈田讷讷道:“该不会安禄山也想学公爷给咱们设伏吧?这岂不是班门弄斧吗?哈哈。”
笑了两声后,沈田发现帅帐内一片寂静,没人附和他笑,不由讪讪地挠头,惊道:“他真敢给咱们设伏?”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两军交战本就尔虞我诈,咱们用过的招数他们同样也能用,用得好的话,照样能让咱们反过来吃大亏。”顾青沉声道。
扭头看着段无忌,顾青笑道:“你很不错,我疏忽的地方被你看出来了,如果证实确是安禄山设了伏,此战过后,你为首功。”
段无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顾青环视众将道:“诸位没意见吧?”
众将纷纷心悦诚服点头,李嗣业咧嘴笑道:“平日里只见你在公爷身后当跟班,又是个瘦瘦小小的身板,一拳就能将你干没了,看不出你这小书生还是有些斤两的,我算看出来了,能跟在公爷身边的人都有不凡之处。”
沈田也笑道:“段贤弟今日才显出几分谋士的模样,若段贤弟所料不差,你这番话至少避免了我们数万的伤亡,可是积了大德啊,首功给你,我心服口服。”
首功是每位将领特别在意的,段无忌今日一番话却避免了安西军的巨大伤亡,虽然只有几句话,但其中的分量却是每个人都清楚的,此战首功给段无忌,众将都无异议。
顾青冷下脸来,道:“马上传令,派出斥候打探许州两万叛军的虚实,还有,分别派斥候乔装成百姓,朝函谷关,长安方向渗透,若两万叛军只是安禄山抛出来的诱饵,后面必有大军,探听清楚后咱们再做决定。”
…………
两天后,斥候没传回消息,但顾青却收到了另一个消息。
剑南道节府鲜于仲通率三万蜀军入关中勤王,走蜀道,越秦岭,到达汉水之畔的金州后才听闻叛军已攻占长安,天子已往西南蜀地巡幸。
鲜于仲通顿时顿足捶胸懊悔不已,懊悔倒不是因为长安已失,而是在懊悔自己没在蜀地等天子御驾,鲜于仲通是文人,文人本不擅长领兵征战,他擅长的是在天子面前夸夸其谈,博得天子宠信,出了蜀地的鲜于仲通深觉自己错过了大好的机会。
于是鲜于仲通下意识便打算回师蜀地迎天子圣驾,却被宋根生劝住了。
宋根生看出了鲜于仲通的功利心理,劝慰的理由也很符合他的心意。宋根生说,如今国都已失,叛军在关中肆虐,为臣者该做的是率军平定叛乱,有了军功后,才能博得天子宠信,一桩军功强过天花乱坠夸夸其谈良多,若不小心立了更大的功劳,鲜于节帅说不定能晋爵封侯。
如若节帅不信,不妨看看顾青。他率安西军打了三场胜仗,天子立马将他从县侯晋为县公,如今剑南道蜀兵已入关中,正是平叛立功的绝好机会。
宋根生的话令鲜于仲通心动了,于是决定留下来平叛,同时写了一道声情并茂的奏疏,奏疏里将自己夸成了乱世砥柱之臣,什么勇往不惧,什么不平贼叛誓不收兵等等,请陛下原谅臣无法在蜀地迎圣驾,写完以后,鲜于仲通令人快马送至天子圣驾前。
然后鲜于仲通擂鼓聚将,与将领们商议大军行止。
关中已被叛军占领,剑南道蜀军若一头撞进去,恐有全军覆没的风险,于是鲜于仲通决定绕着关中平原跟叛军打游击,同时打听朝廷诸支王师的下落,力求与他们取得联系,联合起来平叛。
花了大半个月时间打听后,鲜于仲通终于知道了诸支王师的下落,郭子仪去了北面朔方节府,李光弼被叛军打得钻进了秦岭不见踪迹,河西军在潼关之战时彻底打垮了,唯一一支能战的兵马是安西军,在邓州扎营。
鲜于仲通在地图上找到了邓州,然后比划了一下金州与邓州之间的距离,最后大喜过望。
金州离邓州说远也不远,数百里地而已,行军赶路的话,三四天路程可至。
鲜于仲通立马决定与安西军会师。
为何要与安西军会师,鲜于仲通有自己的小算盘。
他本是不擅长征战的文人,此生唯一一次征战是平南诏国之乱,那一战他听从了顾青的建议,请朝廷将高仙芝临时调来剑南道指挥,更得益于顾青的沙盘妙用,竟然打了个大胜仗。
从那以后,鲜于仲通便有了一种投机的心理,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所以绝不亲自指挥战斗,若遇战事便马上找能干的人帮忙,俗称“抱大腿”,胜了是自己的功劳,败了当然是指挥的人背锅,比如当年平南诏国之乱就做得很完美,让出指挥位置,胜利后好处全是自己的,可谓低风险高收益。
所以鲜于仲通出蜀后才如此急于寻找王师,想与别的王师合兵,果断交出指挥权,自己默默坐在角落等着收获便是。
当他得知顾青的安西军离他不远后,更是喜不自胜。
顾青,老熟人了,做人聪明识进退,征战也颇有本事,短短数年便靠军功而晋爵县公。整个大唐王师被叛军打得抬不起头,唯独安西军一胜再胜,成为平叛之战中不可多见的亮点。
三万蜀军若与安西军合兵而战,功成名就的可能性很高。
这一刻,鲜于仲通像一位久经风浪的股市韭菜散户,用充满睿智的头脑衡量资本的得失,三思之后,决定将所有的积蓄全部投在顾青这支蓝筹股上。
此战若胜,会所嫩模,此战若败,顾青背锅。
于是鲜于仲通果断决定往东开拔,全军开赴邓州,与安西军会师。
不得不说,鲜于仲通不是蠢货,他至少对自己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从来不干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的事,如果不得不干,那么,找个人背锅最合适。
权力?不重要。在他不擅长的领域,掌控权力远远不如一场记在他名下的胜利。
交给谁指挥都可以,重要的是他对三万蜀军仍有绝对的掌控权,他有随时喊停并退出的权力。
这是典型的文官思路,鲜于仲通的小算盘将文官的秉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行军半月后,三万蜀军终于来到安西大营附近。
离安西军大营还有三十里时,位于中军的鲜于仲通便发现附近山林里斥候的身影若隐若现,前锋不时看到一匹匹快马奔向大营方向,显然是向大营禀报不明兵马的军情。
鲜于仲通看在眼里,对安西军将士的素质不由称赞不已。
这才是一支精锐之师的样子,虽然蜀军也是边军,常年在边境与吐蕃有着大大小小的摩擦之战,但相比之下,安西军比蜀军似乎更强上许多。
离安西军大营尚有十里地时,一支骑队静静地在山道中央等着蜀军,骑队为首的是一名偏将,约莫是看到了蜀军的旌旗,判断出这支应是友军,这才亮出身形询问。
当得知是剑南道节度使府的勤王军队后,安西军这位偏将很有礼貌地朝鲜于仲通行礼,然后告退。
当三万蜀军到达安西军大营辕门外时,发现辕门外数千安西军将士披甲静立,队列整齐朝蜀军按刀为礼。
顾青站在队列前,微笑望着远处下马后快步走来的鲜于仲通。
片刻后,二人相对而立,互相行了一礼。
“鲜于节帅,久违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故人远来
确实是久违了,顾青上次与鲜于仲通见面还是当初杨贵妃回蜀州省亲,鲜于仲通与他匆匆见了一面,从那以后,二人虽常有书信来往,却没有见面的机会。
不过虽然没见面,两人私下里勾兑的官僚利益可不少,几封书信一来往,宋根生便官运亨通,短短几年升到了节府行军司马,再积累几年资历的话,当个节度副使也够资格了。
二人相见,鲜于仲通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势,直到顾青先直起身,鲜于仲通才礼毕。
这也是官场规矩,鲜于仲通和顾青都是军镇节度使,按品级大家都一样,但顾青是县公,又有太子少保,光禄大夫等头衔,论起来比鲜于仲通的地位更高,鲜于仲通自然要以下官礼事之。
互相见礼后,二人相视,上前把臂大笑。
“数年不见,鲜于伯伯仍矍铄,晚辈欣悦不已。”顾青笑道。
鲜于仲通慌忙摆手:“顾县公今非昔比,不可以晚辈自居,老夫愧不敢当。”
“些许虚名而已,当年若无鲜于伯伯提拔栽培,也没有晚辈之今日,你我不论官职品阶,只论情谊,当年是什么礼数,如今仍是什么礼数,否则若教外人知道了,岂不在背后非议我顾青狂妄无礼?”
鲜于仲通欣慰不已,迟疑了一下,笑道:“罢了,老夫便厚着脸皮生受便是,顾贤侄少年英雄,老夫很庆幸当年与你结识,此生不曾错失美玉,老夫之幸也。”
顾青谦虚了几句,目光望向鲜于仲通后面的大军。
三万蜀军从鲜于仲通身后一直延伸,旌旗蔽日,浩浩荡荡一眼不见尽头,见蜀军的精气神颇为饱满,个头和气势虽然比安西军有些不足,但也算是一支精锐之师了。
顾青眨了眨眼,指着鲜于仲通的身后笑道:“鲜于伯伯麾下将士雄壮威武,晚辈心羡不已。”
鲜于仲通大笑道:“与贤侄的安西军相比,老夫麾下这些杀才可真拿不上台面,贤侄如此说法可是在讽刺老夫?”
这话倒也不是鲜于仲通谦虚,而是此刻站在大营辕门前,数千安西军以诸侯礼列阵相迎,鲜于仲通任节度使多年,刚接近辕门便迎面感受到一股凌厉直冲云霄的肃杀气势,虽然安西军阵列中无人出声,但那股气势却实实在在犹如一柄钢刀在他脸颊上刮来刮去。
鲜于仲通表面上与顾青谈笑风生,然而浑身已不由自主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暗暗惊叹于安西军之骁勇凶悍,果然名不虚传,军中每个人都像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饿虎,随时能将任何敌人撕咬成碎片。
这样的感受,鲜于仲通在自己麾下的蜀军将士身上可从未感受过。
顾青能统领这支虎狼之师,足可见本事不小。
鲜于仲通暗暗惊叹时,顾青也在打量着他背后的蜀军,心中也在暗暗揣测。
顾青不知道鲜于仲通率军与他会师的目的是什么,按理说大家都是各自不同的军镇边军,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指挥权,如何平叛,如何行止,节度使可与麾下将领商议后决定,在这个纷乱的时节,甚至都不必请示天子旨意,自主性非常高。
鲜于仲通率三万蜀军来会师,难不成是打算在安西军背后避战,然后不声不响捡便宜?
顾青不动声色地与鲜于仲通聊了半晌,然后才主动邀请鲜于仲通入营。
站在身后迎客的常忠朝队列大吼一声:“让!行礼!”
数千安西军将士的队列忽然迅速地朝左右分开,轰的一声,让出了辕门直通大营的一条宽阔大道,然后数千将士一齐按刀躬身,朝鲜于仲通行了一个军中的按刀礼。
巨大的动静将鲜于仲通吓了一跳,面色刷地变白了,刚才那一瞬,鲜于仲通有了一种进入千军万马埋伏的恐惧感,明明是礼貌的行礼,却仿佛被刀剑加颈,感觉自己的脖子离刀锋只有一寸距离。
就连顾青也被动静吓了一跳,然后迅速转身,想也不想便一脚踹向常忠,骂道:“搞这种虚头巴脑的作甚?吓到我了知道吗?让他们都滚蛋!”
常忠挨了一脚,嘿嘿讪笑,识趣地领着将士们回营。
鲜于仲通见顾青对这些魁梧的军伍汉子如此粗鲁的做派,而将士们却丝毫不见怨恼之色,就好像一个威严的家长不轻不重打了顽童一记屁股似的,举止很随意。
被顾青呵斥“滚蛋”的将士们灰溜溜地离开,人群还夹杂着笑声,鲜于仲通隐隐有一种整个安西军其实是一个庞大的家庭的错觉,每个人都是家庭中的一员,每个人都是亲人,打打骂骂寻常事,一旦有了外敌便一致对外拼命。
鲜于仲通将顾青刚才的动作记在心里,他预感自己押对宝了,从刚才的动作看得出,顾青对这支虎狼之师有绝对的掌控权,他在军中的威望之高,不是自己能比的。
三万蜀军在紧邻安西军大营之旁扎营,鲜于仲通领十余名蜀军将领入安西军大营帅帐。
直到这时,顾青才期盼地在蜀军将领的人群中找来找去,最后目光落在一张熟悉又透着几分陌生的脸庞上,二人目光相遇,同时露出了笑容。
不顾鲜于仲通和蜀军将领等候,顾青径自走到宋根生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笑道:“不错,像个人物了,比当年那个青城县令明显强了许多。”
宋根生眼眶含泪,脸上带笑,然后躬身行礼:“下官剑南道节府行军司马拜见……”
话没说完,顾青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拳头在他头顶上使劲钻啊钻,钻得宋根生惨叫不已,顾青却大笑道:“屁大个官儿,跟我来官场这一套,你有资格跟我行礼吗?你拜个屁拜!”
拳头钻脑袋其实是很疼的,宋根生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上官将领盯着,犹自惨叫不停,大声道:“我错了,你快松手!头疼,头疼死了!”
鲜于仲通和蜀军将领们站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笑闹,鲜于仲通目光闪动,虽然明知二人的关系,但一见面却这般亲密打闹,看来二人的关系比他想象中的更亲密,绝不仅仅是同乡好友那么简单。
而蜀军将领们却惊呆了,没想到平日没什么存在感的宋司马,居然跟安西军主帅顾县公相识,而且看样子关系非常近,几乎与亲兄弟没两样。
然后将领们立马开始回忆反省,思索自己有没有得罪过这位行军司马,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家居然有如此强硬的背景,服了服了。
二人打闹许久,浑然不顾蜀军将领怪异的目光,最后二人喘着粗气停下来,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蜀军初来乍到,你是行军司马,必有许多事情要忙,先办正事,晚间你来我帅帐,咱们好好喝顿酒。”
鲜于仲通急忙上前道:“贤侄与宋司马数年未见,当然应该略叙旧情,把臂言欢,扎营安顿之事,我蜀军中自有人去做。”
说着鲜于仲通叫来节府判官,吩咐他暂代宋根生之职,安排扎营之事。
宋根生委实比当年变了很多,他不再矫情于小节,而是很痛快地谢过鲜于仲通,于是顾青勾着宋根生的脖子,领着鲜于仲通与蜀军将领入大营帅帐。
今日安西军帅帐内破例设酒宴,军中将领与蜀军将领相识相聚,顾青左边坐着宋根生,右边坐着鲜于仲通,酒菜上桌,众人谈笑风生。
敬了客人三盏酒后,顾青回到桌边,拍着宋根生的肩膀道:“在剑南道节府当官如何?若觉得不爽利,索性来我安西军,先从司马干起,这几年平叛之战正是好时机,你给我立几个功劳,我保举你升官,升大官。”
宋根生还没说话,鲜于仲通急忙道:“贤侄,贤侄且慢!你虽与宋司马是同乡知己,但君子不可夺人所爱,老夫的节府诸多大小事宜都要倚仗宋司马处置办理,贤侄不可将他带走。”
顾青斜眼一瞥,哼了哼道:“鲜于伯伯,你的节府升官太慢了,宋根生在你麾下干了多少年,还只是个小小司马,分明是你不够重视他。”
鲜于仲通苦笑道:“贤侄,讲点道理行吗?宋根生来我剑南道节府任司马还不到一年,就算升官也没那么快,上下芸芸众口难掩,贤侄也不希望宋根生名声有污点吧?”
顾青哈哈笑道:“我不信你。根生,你说,留在剑南军还是来我安西军?”
宋根生微微一笑,道:“鲜于节帅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忘恩负义,往后还是留在剑南军吧。”
鲜于仲通喜道:“宋贤侄果真是高义之人,你不负老夫,老夫断不会负你。”
留住宋根生倒不是鲜于仲通有情有义,而是他已看出宋根生与顾青关系匪浅,对鲜于仲通来说,宋根生是他与顾青之间联系紧密的一根重要纽带,这根纽带若被顾青收回去了,往后他与顾青的联系恐怕基本消失了。
如此粗壮的一根肥大腿,怎能不联系呢?
所以,纽带必须留住。
见宋根生执意留在剑南军,顾青也无法勉强,只好接受了这个事实。
酒宴的气氛渐渐热烈,蜀军将领远来是客,安西军众将得了顾青吩咐,自然不会冷落客人,于是两军将领之间互相敬酒,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人声鼎沸嘈杂,顾青却扭过头与宋根生私聊起来。
“石桥村一切都好吗?冯阿翁身子如何?”
宋根生笑道:“都好,村里有瓷窑,虽是战乱时节,大家的生计都不错,村里大多数人都发财了。”
顾青哦了一声,然后打量着他,道:“你与秀儿还好吗?”
“还好,我这次随军勤王,已将秀儿送回了石桥村。”
“你与秀儿可有孩子?”
宋根生叹气道:“平日公务繁忙,成亲几年了,秀儿的肚皮还不见动静……”
顾青一脸慈祥地道:“你还要多努力呀,早点让秀儿怀上,我等着抱孙子等很久了……”
“嗯?”宋根生愕然。
顾青面不改色地改口:“我等抱义子等很久了。”
第四百九十三章 利益勾兑
好友之间相处久了,很容易让感情变质,从兄弟情升华到父子情。
这种感受大约住过学生宿舍给舍友带过饭的人都会有,每次逼不得已给舍友带饭时,都会自我催眠,就当是养育了一群儿子,希望他们长大后会懂得孝顺。
顾青对宋根生也是如此。
何时产生了这种父子情呢?大约是抢了丁家兄弟的房子后,顾青渐渐富裕,而宋根生经常跑来蹭肉吃,那时整个村都很穷,都缺肉吃,看着宋根生狼吞虎咽的模样,顾青打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
从那以后,有顾青一口吃的,绝不让宋根生饿着。
世上除了父爱,还有哪种感情会如此真挚?
帅帐内众将互相敬酒,后来两军将领渐渐演变成拼酒。
顾青没理那群疯子,低声与宋根生说着私密话。
“蜀地没被战乱波及,村里仍如往常般平静,只是瓷窑产出的瓷器有些影响,关中和北方的买卖线路停了,冯阿翁决定将瓷器的大部分运去安西龟兹城。”
顾青笑赞道:“是个好主意,冯阿翁倒是颇具变通之人,村里的事交给他放心。”
宋根生笑了笑,又道:“村里的人口比往年多了,外村的都想迁居到咱们村来,冯阿翁倒也不反对,他说石桥村难得风云际会出了你这个大人物,以后要成为青城县的大村,于是那些想迁居来的人冯阿翁大多不反对。”
“不过他也对那些外村人开出了条件,那就是要能吃苦耐劳,做工也好,种地也好,不准偷懒,孩童也要勤奋,每日读书和操练风雨无阻,若发现偷懒的便赶出去。”
宋根生笑道:“村里变化很大,比你走的时候大了很多,有些劣等田被填了作为宅地,村里的产业也不仅仅只是瓷窑,冯阿翁与村民商量后,决定每家每户养鸡养鸭,鸡鸭养肥后送去城里卖掉,也算一笔收入……”
顾青眼睛一亮,笑意更深了。
没想到冯阿翁居然有这等本事,村里耕地不够用,索性就发展农副产业,换了一千年后,妥妥的老谋深算的老支书。
宋根生看着他道:“叛乱平定后,你应该回村里看看,大家都想着你呢。你在长安和安西的一举一动,村里人都打听了,听说你晋爵,村民们高兴得摆了三天酒席,后来听说你当了节度使,领数万精锐之师,村里那一阵尚武之风盛行,人人习武,学得文武艺皆以入你帐下当兵为志……”
“你是石桥村的榜样,也是石桥村的荣耀,回去看看吧,大家都想你了。你曾经住的房子每天都有人打扫,你亡故的双亲也被大家选了个风水最好的地方立了一个衣冠冢,尽管都知道你父母其实只是石桥村的过客,但冯阿翁很固执地坚持你父母就是石桥村的人,他们甚至修了一个顾家祠堂……”
宋根生叹道:“大家都不愿把你当成村里的过客,都希望你把石桥村当成自己真正的故乡,但愿你也莫将自己当过客,你是有故乡的人。”
顾青沉默许久,忍住心头翻涌的感动,端杯饮尽一盏酒,轻轻地道:“我早已将石桥村当成了自己的故乡。江湖之远,庙堂之高,终非我愿,此间事了,我会回去叶落归根。”
说完顾青又停顿了。
“此间事了”四个字,说来轻松,可它却是多少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目标。每天总在想着“此间事了”,因为它代表着真正随心所欲的自由,然而人在俗世,如入樊笼,世事纷杂如乱麻,此生如何事了?
还没来得及从纷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旁边的鲜于仲通却忍不住凑了过来。
“贤侄啊,你们叙旧不妨等晚上,老夫这里倒是有件事想请贤侄考虑……”
顾青顿时回过神,恢复了精明冷静之色,笑道:“鲜于伯伯有话尽管直说,你我之间不需客套。”
鲜于仲通嗯了一声,捋须道:“老夫这次领三万剑南军出蜀,本是想勤王驰援,然而刚入关中便得知长安已被安贼叛军所占,天子已往西南巡幸,贤侄面前老夫也不粉饰,老夫是文人,对领兵征战一道不甚擅长,三万将士若由老夫来统领,迟早步战国赵括之后尘,老夫实不忍心将三万将士带进鬼门关……”
顾青眼睛眨了眨,心中大约明白鲜于仲通的意思,但仍一脸迷茫状道:“鲜于伯伯的意思是……”
“老夫在蜀中益州时便听说贤侄种种传奇事迹,这些年贤侄统领安西军在西域大放异彩,入玉门关平叛后更是三战三捷,老夫适才在大营外见安西军将士之雄壮威武,确是一支虎狼之师,老夫的意思是……若贤侄不弃,老夫想将三万蜀军暂托贤侄,老夫跟在贤侄帐下聊附骥尾,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顾青急忙摇头道:“不可不可,鲜于伯伯折煞我也,我是安西节度使,无权调动剑南道蜀军,若被朝中御史知道,就算是时局纷乱,我也免不了被狠狠参一本,再说,我军中亦有监军,实在不宜授人于柄……”
鲜于仲通苦心劝道:“这些都是小事,咱们可对外宣传是两军合兵平叛,老夫是剑南道节度使,两位节度使都在同一个大营,所发将令自然是你我联名,朝中那些耍嘴皮子的言官说不了什么,就算是你军中的监军也拿不了你的把柄。”
顾青嘴上拒绝,其实内心是非常喜悦的,正是打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韩信用兵,多多益善,若三万蜀军归于自己麾下,那么自己能调动的军队便有八万余了,已经勉强能够与安禄山的叛军正面相抗。
只是两军合一弊端也不少,首先是指挥问题,蜀军毕竟不是自己的麾下,若出现指挥不动的情况,鲜于仲通也无法每次都弹压下去,其次确实是授人于柄的问题,当自己的麾下将士规模已有八万,李隆基若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会不会觉得大唐又多了一个安禄山之辈?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后勤补给。
如今顾青养五万安西军都有些吃力了,蜀军远道而来,看他们的后军辎重,也不像是粮草充足的样子,顾青肩上若再多承担三万人的吃喝,那时就算他每天去青楼接客,每天接一百个富婆也养不起八万人的军队……
再说,童男身已失,大约是卖不出好价钱了,就连皇甫思思最近都不给钱了,白嫖得理直气壮,顾青终归是男人要面子,每次事后也不好意思跟她提买单的事……
想到这里,顾青忽然感动了自己。
如果安西军将士有良心的话,应该学石桥村一样给自己立个流动性祠堂带着跑,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修来一位如此无私奉献的主帅,忍辱负重不惜卖身来换取他们的身上衣,口中食。
“贤侄,贤侄!”鲜于仲通唤醒了顾青的自我感动情绪,好奇地道:“贤侄为何眼眶发红?”
顾青吸了吸鼻子,笑道:“想到我大唐王师平叛的力量越来越壮大,故而喜极而泣,收复大唐江山有望,我等忠臣不负天恩,忠义可全矣。”
口号喊得响亮,鲜于仲通不禁正襟危坐,面朝西南方向遥遥拱手:“贤侄所言甚是,乱世板荡见忠臣,老夫与贤侄当仁不让,对得起天子,也对得起大唐社稷。”
顾青严肃点头,心中却不由有些同情鲜于仲通。
你若是知道我这些年在打着什么主意,只怕你立马就会拔剑自刎。
“贤侄,老夫适才所言,这三万蜀军……”鲜于仲通试探着道。
顾青痛快地道:“既然鲜于伯伯坚持,愚侄便却之不恭了,往后蜀军便归于我的麾下,临战用兵之时,蜀军亦要听从我的调遣,若军中有人不服,还请鲜于伯伯出面严厉执行军法。”
鲜于仲通点头道:“那是自然,老夫已知会军中将领,从今以后,你的军令便是老夫的军令,谁若不从,斩首。”
顿了顿,鲜于仲通忽然压低了声音道:“贤侄,蜀军暂时托付给你,但丑话说在前面,若另遇变故,老夫可随时将蜀军带走,还望贤侄莫怪。另外,接下来安西军是否有战事?若有战,大胜之后功劳簿上……何妨多添几笔?”
顾青顿时明白了鲜于仲通的意思。
很现实的老头儿,刚刚投资下去就等着分红了,他将三万蜀军托付给自己,大约便是打着这个主意,不参与指挥,但要分军功,同时还争取到了听调不听宣的权力,通俗的说,若见风色不对,他可以随时撤回投资套现。
啧,如此大才,当官多委屈,去当股市庄家多合适。
思索片刻,顾青点头道:“鲜于伯伯所言,愚侄明白了,一切如伯伯所愿便是。”
鲜于仲通大喜,二人端杯互相敬酒,饮尽后相视一笑,一笔见不得人的利益勾兑买卖成交。
顾青需要兵马,鲜于仲通需要军功,双赢。
第四百九十四章 临战部署
两军合兵,有利有弊。
事实上如今的安西军大营里是三支军队合兵,其中还有一万人的河西军,河西节度使哥舒翰还躺在大营里养病,病情不见起色,仍是全身瘫痪,经常意识不清,顾青将附近城镇的大夫都请过了,换了好几副方子,仍然效果不大。
人有天命寿数,就算顾青欲逆天延长哥舒翰的寿命,也改变不了历史原本的轨迹。
原来的历史上,哥舒翰潼关失守被叛军所俘,死在叛军的大营里。
无论如何,这一世有了顾青,哥舒翰的下场终归比原本的历史要好许多。
顾青想改变的历史不止哥舒翰这一桩,还有一件记挂已久的事,算算时日也快到了,所以顾青要马上解决许州的两万叛军,然后去解决那件千古遗恨的事情。
酒宴散后,鲜于仲通与蜀军将领告辞,顾青留下了宋根生,二人坐在帅帐内继续喝酒,边喝边聊着石桥村的往事,不知不觉都喝醉了,二人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顾青擂鼓聚将,这次帅帐内的将领不少,鲜于仲通和蜀军将领也来了。
如今的安西军,名义上仍叫安西军,实际上已经是三大军镇联军了,统帅依然是顾青,这一点毫无争议,河西军是顾青收拢的,蜀军是鲜于仲通主动送上门的。
麾下八万人马,老顾这辈子都没打过这样的富裕仗。
坐在帅帐主位,左边坐着鲜于仲通,右边却空着一个位置,那个位置原本应该是哥舒翰的,但哥舒翰如今的身体无法议事,顾青还是坚持留个空位出来,以示对哥舒翰的尊敬。
小小一个举动,令无数河西军将士感动不已,顾青无意之中收拢了河西军的军心。
众将到齐后,顾青朝鲜于仲通客气地笑了笑,鲜于仲通含笑伸手,做出相让的动作,意思是请顾青发号施令。
顾青便不客气了,兵权这种事不能客气,被人当真就不好了。
“斥候昨日来报,许州的两万叛军驻扎休整后,已向唐州进发,如果不论背后的阴谋的话,这支叛军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将叛乱延伸至南方,攻城掠地之后,占据南方产粮之地,成为叛军后勤补给取之不竭的粮仓。”
“我们平叛王师绝不能容许这场叛乱再扩大了,南方是大唐产粮的根本,南方若失,叛乱更难平定,所以这支两万人的叛军必须要除掉。”
顾青走到沙盘前,众将纷纷围了上来。
顾青指着沙盘上的许州,道:“有意思的是,除了这支两万人的叛军,我们的斥候在百里范围内并未发现他们后面有任何伏兵,长安未见明显兵马调动,函谷关也一直平静如昔,看起来好像这支两万人的叛军纯粹是孤军深入,你们说说,这是为什么?”
蜀军将领们第一次参加安西军的军事会议,众人有些拘谨,都没吱声儿。
常忠率先道:“公爷,既然这支叛军后面并无伏兵,是不是说他们真的只是为了往南渗透,占据南方几座城池,或者说,他们只是一支前锋军,待攻下南方几座城池后,安禄山再调动长安的叛军来巩固地盘……”
顾青摇头:“没那么简单,换了你是主帅,你会毫无缘故派遣一支军队孤军深入吗?尤其是在明知旁边还有一支精锐敌军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你会让这支军队出去送死吗?”
常忠不解地挠头,这个问题他已想不明白了。
沈田疑惑道:“既然斥候说长安方面并无兵马调动,附近百里亦无伏兵,这支孤军究竟有何意图?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占几座城?”
顾青叹道:“我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所以眼睁睁看他们攻下了许州,如今又兵发唐州,我却仍然按兵不动,怕的就是中了安禄山的圈套,可我也不知道这个圈套究竟在哪里,只是我确定必然有圈套,这支叛军的出现和行止太不合常理了。”
帅帐内众将沉默,顾青都想不明白的事,他们自然更想不明白了。
良久,一个陌生的声音讷讷道:“公爷,有没有可能……伏兵不在西面长安或函谷关,而是在北面呢?斥候可有打探过北面洛阳方向的叛军兵马?”
帐内众将愕然望去,却见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将领站在人群后面,见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这名将领不自在地缩了一下肩膀,讪笑道:“末将胡言乱语,公爷恕罪。”
顾青温和地一笑:“帅帐议事,任何人皆可畅所欲言,我怎会怪你。这位将军眼生得紧,你是何人?”
将领抱拳凛然道:“末将名叫曲环,原是河西节度使哥舒节帅麾下果毅别将,潼关兵败后,末将随同哥舒节帅退出潼关,遇到公爷的兵马将我等河西军接应回营,末将如今在公爷帐下效力。”
“曲环?”顾青喃喃念了一遍,自语道:“有点耳熟,难道又是名将?大唐的名将是不是太多了……”
没时间回忆这位将领究竟有多牛逼,顾青问道:“你觉得伏兵在北面洛阳方向?”
曲环迟疑道:“末将只是猜测,说不准的……”
“我们现在说的每句话都是猜测,集思广益而已,说错了不怪罪。”
曲环咬了咬牙,道:“长安没有伏兵,函谷关没有伏兵,那么末将以为唯一的可能就是北方了。”
常忠忍不住插嘴道:“我们安西军弃守洛阳后,叛军重新占领了它,但当时斥候打探的结果,洛阳城里只留守了五千左右的守军,五千人怎么可能是伏兵?”
见常忠强势反驳,曲环讪笑一下,没敢再说话了。
顾青却盯着沙盘摇头道:“不,我觉得曲环的话似乎有点道理……”
常忠疑惑地道:“公爷的意思是……”
顾青沉声道:“咱们的思维形成了惯性,所以犯了大错。我们以为叛军主力在长安,长安方向没有兵马调动所以就没有伏兵,可是谁告诉你安禄山只能调动长安的叛军主力?他难道就没准备后手?”
众将皆惊。
顾青接着道:“你们别忘了,如今的敌我态势,大唐的整个北方都已被叛军占领,黄河以北那么多城池都有叛军的守军,更何况还包括那些见中原大乱而蠢蠢欲动的异族部落军队……”
“从这些守军中临时抽调一部分,或者跟北方的突厥部,室韦部,仆罗部,靺鞨部再次借兵,难道没有可能吗?至少在那些异族部落人的眼里,中原大乱,安禄山占领了大唐国都,形势一片大好,就算是押宝,安禄山也值得一押,向他们借兵很难吗?”
沈田吃惊地道:“公爷的意思是,安禄山又增补了兵马,而且借来的兵马联军集结,成了一支准备奇袭咱们安西军的伏兵?”
顾青盯着沙盘点头道:“这支两万人的叛军出现得太不合理,如果实在找不到理由解释的话,我刚才所说的就是唯一的解释。”
帐内河西军和蜀军将领震惊地面面相觑,本就艰难无比的平叛之战,如今叛军又增补了兵马,平叛似乎愈发渺茫了。
煌煌大唐,难道真就亡于斯了?
然而帐内安西军将领们却面色平静,每个人的表情都很镇定。
他们对顾青有着盲目的信任,既然此时顾青一语道破了叛军的伏兵来历和方向,那么接下来的战事便是化被动为主动,如何歼灭两万人的叛军,如何狙击北面的伏兵,公爷一定能将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顾青盯着沙盘缓缓道:“咱们不急着出兵,那支两万人的叛军也不急着歼灭他们,反正迟早是咱们盘中的菜,马上派出斥候向洛阳方向打探守军虚实,然后乔装成百姓渡过黄河,沿北岸继续打探伏兵的下落,若能证实北岸确有伏兵,咱们再从容布置。”
“安禄山打的好算盘,想设个圈套亡我安西军,呵,我怎能让他如意。这次我不仅要吃下这两万叛军,连他们的伏兵都吃下去!”
…………
茫茫秦岭,层峦叠嶂。
清晨的露水凝结在叶尖,许久后骤然坠落,水滴落在铺满枯叶的地上四溅开来。
一支队伍徒步缓缓走在狭窄的泥土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每个人都是负重踉跄而行,一阵寒风吹来,队伍中间一位妙龄少女冷得发颤,不自禁地环抱双臂发抖。
一件皮氅披在她身上,妇娥低声道:“殿下多穿点,莫冻着身子,此地人烟禁绝,若病了可就麻烦了。”
妙龄女子正是万春公主,她已从李隆基逃难的队伍里偷偷跑出来了。
在众多羽林卫皇家队伍中偷溜难不难?
其实一点都不难,李隆基路上已成了惊弓之鸟,根本顾不上别人的生死。从长安逃出去时,李隆基就扔下了三百多位朝臣,其中包括文部郎中王维,许多被扔下的朝臣无奈之下只能投降了安禄山。
逃难的路上李隆基也根本不管其他人在不在队伍中,从长安出关中,路途上已有好几位皇子公主莫名掉队失踪,李隆基根本漠不关心。
万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偷偷离开了队伍。
不过幸好她身边有一位心智成熟的中年宫女妇娥,妇娥无法阻止万春离开,只好随行,随行之前她做了许多准备工作,包括用金钱买动了羽林卫的一位旅帅,旅帅看在丰厚的报酬份上,咬牙答应护送万春直至安西军大营。
于是妇娥和一支两百余人的羽林卫将士护送万春公主,趁夜离开了李隆基的逃难队伍,趁机窜进了秦岭,沿着山路向东面邓州方向行去。
第四百九十五章 狼狈委屈
云雾蔽日,溪水潺潺。
万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的山道上,她的形象很狼狈,身上精致华贵的贡锦长裙溅满了泥点,美丽的妆容也被露水染花了,像一只在煤堆上打过滚的猫。
万春快疯了,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以往在长安时,她是长安权贵人家酒宴上的座上宾,任何时候的她都是精致且美丽的,她穿的衣裳常被权贵女眷们悄悄模仿,她的仪态和高贵,也是女眷们争相仿效的榜样,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被权贵们驻足认真倾听,她在任何场合都有着如同女王般的待遇。
万春都没想到此生她居然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一切都是为了想见到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
想到这里,万春不由咬了咬牙,一路的委屈和辛苦都化作无尽的愤怒。
“若见到他,我一定……咬死他,狠狠的咬,咬下一块肉来。”万春银牙磨得格格响。
至于为何要咬他,他犯了什么错……
不管了,反正就要咬他,不然难平心中的委屈。
走了一个多时辰,向来养尊处优的万春终于坚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山道旁的草地上,使劲蹬了蹬脚,气道:“不走了,本宫走不动了!那个旅帅,本宫要休息,今日便停了吧,就地扎营,明日再走。”
旅帅停下脚步,转身愕然看着她:“公主殿下,此时才上午,咱们行路才一个多时辰,今日便不走了?”
“不走了,本宫累了,要休息,明日再走吧。”万春垂头看了看自己溅满泥点的衣裳,又脏又乱,于是小嘴儿一瘪差点哭出来。
“本宫要换新衣裳,本宫还要吃长安城精致的糕点……”万春委屈得不行,带着哭腔道:“本宫还要看太常寺歌舞,行路太苦了,本宫要乘车驾……”
旅帅被万春噎得直翻白眼,大姐,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节了,天下大乱了啊,你还要吃糕点,看歌舞……
旁边的妇娥无奈地笑了。
跟随万春多年,她知道公主平日过的是什么日子,天下最好的吃穿皆献于天家,万春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所处的环境皆是歌舞礼乐,是明堂金玉,出入皆是豪奢銮驾,甲士仪仗,何曾受过如此委屈如此辛苦。
离开天子巡幸队伍以来,她步行翻山越岭,餐风露宿,秦岭里到处都是毒蛇野兽,虽然没受到伤害,却也被惊吓得不轻,平心而论,这些日子委实苦了她。
“殿下,秦岭里野兽众多,何不辛苦一点多走一段,待走出了秦岭,找个城镇咱们好生歇息几日,殿下欲乘銮驾,欲吃糕点,秦岭外的城镇里都有。”妇娥柔声劝道。
“我不!本宫现在就要休息,要吃糕点,本宫……呜呜呜,”万春说着大哭起来:“本宫何曾受过这委屈,都是那顾青,都怪他!”
妇娥好笑地道:“是是,都怪顾青,奴婢觉得殿下若惩罚顾青,不如此刻掉头回去,咱们去找天子巡幸的队伍如何?离开还没几天,加快脚程的话很快就能赶上,殿下就惩罚顾青见不到您,让他忍受相思之苦。”
万春的哭声忽然一顿,红着眼眶委屈地道:“他哪里有什么相思之苦,他根本就不喜欢我,我才是受相思之苦的人,我是单相思,啊啊啊啊想想就气,气死本宫了!本宫千里迢迢去寻他,路上受了这么多折磨苦楚,究竟是为了什么!”
妇娥柔声道:“殿下是为了慰解相思,毕竟相思不如相见好。”
万春沉默下来,良久之后,再抬头时,脸上已换了一种模样,那是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表情,充满了经历艰辛的坚定,和即将慰偿相思的喜悦。
“我不能回去找父皇,我若回去,这些日子我的一腔相思就变成了笑话,我都会看不起自己,我要见顾青,你说得没错,相思不如相见好。”
“那个旅帅,咱们启程吧,快点走出秦岭,找个城镇好好休息。”万春招呼旅帅道。
旅帅惊异地看了妇娥一眼。
到底是公主殿下身边的宫女,三言两语就将公主劝住了。
于是旅帅下令继续前行,两百多人的队伍在秦岭山道溪涧蹒跚而行。
又走了两个时辰,万春脸色苍白,脚步踉跄不稳,全靠妇娥在旁搀扶才能继续前行。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山坳谷底,山间有溪涧潺潺声,谷底深处依稀可闻虫鸣鸟叫,此刻已是下午,日头渐渐西斜。
旅帅停下脚步,擦了一把汗,扭头赞赏地看了万春一眼。
行路如此艰辛,连他和麾下的糙汉子们都有些受不了了,没想到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居然能坚持下来,上午闹了一阵后表现非常好,一声不吭地走了这么久。
“殿下,今日已晚,前方谷底有一块平坦之地,适合休息,末将请命扎营造饭,明日再走如何?”
万春被妇娥搀扶着胳膊,她已累得没力气说话,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算是同意。
旅帅正准备下令扎营时,忽然山道边的丛林发出窸窸窣窣之声,旅帅一惊,没来得及下令戒备,丛林里忽然冒出一群披甲之士,密密麻麻占满了整个山头,看人数大约有五百多人。
“何人擅闯王师驻地,给我拿下!”为首一名将领模样的人大喝道。
旅帅大惊,急忙后退几步,挡在万春身前,拔剑遥指对方。
“尔等何人,胆敢惊犯大唐公主殿下銮驾,死罪!”
旅帅麾下二百余将士纷纷执戟平端,与对方遥遥对峙。
“大唐公主?哪位公主?”对方将领惊疑地打量旅帅身后的万春。
万春被吓得不行,躲在妇娥的怀里瑟瑟发抖。见二人对话,万春壮着胆子朝对面看了一眼,发现对面高举着一面旌旗,旌旗太远,看不清写的什么,但依稀能看出“大唐”二字。
能在旌旗上写“大唐”的人,应该不是叛军……吧?
于是万春鼓起勇气,将旅帅拨到一边,站在队伍前昂首挺胸道:“本宫是皇二十九女,受封‘万春’公主,尔等是安贼叛军还是忠于我父皇的平叛王师?”
对面躁动了片刻,对方将领谨慎地道:“你说你是万春公主殿下,可有凭证?”
万春咬牙:“本宫当然是货真价实的公主,还需要什么凭证!难道本宫会假冒他人不成?狗眼看人低,给你凭证,你接住了!”
说着万春摘下腰侧的一块玉牌奋力扔给对面。
玉牌是天宝九载李隆基赏赐给她的,上面雕刻着万春的公主名号,万春视若珍宝,一直常佩身边。
对面将领接了玉牌,仔细看了几眼,却分不出真假,双方仍然僵持着,没多久,丛林里又是一阵响动,一名三四十来岁的中年将领大步走出来,走到万春面前单膝一跪,沉声道:“臣李光弼,拜见公主殿下。臣平叛受挫,率残部退守秦岭,招兵买马以图来日雪耻,不料麾下部将冒犯公主殿下銮驾,请殿下恕罪。”
万春与李光弼自然是认识的,李光弼曾是左卫左郎将,职责是戍卫宫闱,他又出身柳城李氏,正是世家子弟,无论宫闱还是权贵夜宴,他都与万春公主见过多面。
而万春,对李光弼也非常熟悉了。
当初她曾仔细调查过顾青,尤其是顾青在长安的人脉底细,都查得清清楚楚,顾青在长安城的长辈不多,张九章,李十二娘,还有就是眼前这位李光弼,他们皆是顾青父母昔日的至交好友,在李光弼面前,顾青都要老老实实叫声“叔叔”的。
今日在秦岭的崇山峻岭之中意外见到了顾青的长辈,万春这些日子积攒的委屈和苦楚顿时无法遏制,眼泪扑簌如倾盆大雨般滑落,上前哭道:“李叔叔……顾青他欺负我,你快下令打他军棍,打一百记!”
李光弼愕然道:“殿下,顾青如何欺负殿下了?”
“我也不知他如何欺负我了,反正就是欺负了,快下令打他军棍!”
…………
邓州城外,安西军大营。
帅帐聚将,众人都盯着沙盘边沉思不语的顾青。
然后……眼看着顾青神情凝重,却忽然伸手挠了挠屁股,然后喃喃道:“屁股痒痒,恐非吉兆,莫非要长痔疮?”
顾青不好意思地朝众人笑了笑:“最近坐久了,不知为何屁股有点痒,你们亦可不拘小节,哪里痒痒就挠哪里,不必拘于礼数。”
众将一阵抓耳挠腮,抠屁掏裆,活脱一群花果山猴子猴孙。
挠够了以后,顾青沉声道:“斥候来报,北面黄河北岸果真有大量兵马调动的迹象,曲环所料不差,安禄山果然留了后手,他劝说北方的突厥部,契丹部,室韦部借兵十万,各部集结于洛阳方向黄河北岸……”
“从斥候的军报来看,他们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开拔渡河,由此看来,南下的两万叛军果真是诱饵,诱我等上当围歼他们,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股异族联军便会直插我后军方向,将安西军歼于唐州之外。”
第四百九十六章 扬威国战
顾青说完后,帅帐内众将顿时咂咂嘴。
安禄山的套路似曾相识,好熟悉的套路,仔细一回忆,当初顾公爷函谷关外设伏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先派陌刀营在关内正面狙敌,再派常忠刘宏伯率三万多伏兵突袭叛军后军,同时截断他们的后路,五万叛军在那场伏击战中折损过半,主将史思明被部将亲卫拼死杀开一条血路才逃出生天。
没想到今时今日,安禄山依样画葫芦也给安西军设下如此歹毒的圈套,难怪安西军众将觉得眼熟,原汁原味的套路嘛。
“公爷,安贼欺人太甚,居然用公爷曾经的计谋原样算计回来,是可忍孰不可忍!”常忠怒声道。
“确实感觉有被冒犯到……”顾青揉了揉脸颊,道:“但是凭良心说,计谋虽然是抄袭,不过同样很歹毒,莫忘了咱们当初差点就上当,若没打听清楚伏兵所在,贸然让将士们歼灭那股叛军,如今的安西军是何下场,你们想过吗?”
段无忌沉声道:“此计之厉害,在于出其不意,谁都没想到安禄山居然还能从异族借来十万大军,我们的眼睛只盯着长安城的叛军主力,安西军若真出兵了,后果不堪设想……”
“此计虽是拾公爷之牙慧,但比公爷当初的设计有过之无不及,若我军中计,至少折损大半兵马,安禄山可轻松将大唐最精锐的一支平叛兵马一举歼之,从此叛军席卷南方,安贼可高枕无忧矣。”
顾青点头,眼神浮上忧虑。
他的格局比段无忌高远,段无忌的目光盯着眼前的战局,但顾青看到的却是全局,安禄山从异族借兵十万,足可见大唐北方的各个部落已不看好李唐的统治,那些异族的首领或许已做出了判断,认为大唐的江山要换人了。
安禄山成了他们眼里的真命天子,所以要趁着安禄山顺风顺水之时出兵相助,将来安禄山坐了江山后他们才好提条件要好处。
不得不说,李隆基逃出长安的决定给摇摇欲坠的大唐社稷狠狠推了一把。
一个强盛帝国的皇帝被叛军逼得逃出了国都,天下人都在冷眼看着他,李隆基的举动几乎等同于江山亡了一大半了,政治影响实在太恶劣,举国上下,邻国异族都对李唐失去了信心,纵有那些意欲出兵相助的友好邻邦,也不得不暂停动作,静等局势发展。
若李隆基仍在长安坚守,北方那些异族借安禄山兵马想必不会借得如此痛快。
朝廷和帝王的不争气,给了安禄山嚣张狂妄的资本。
“既然敌军伏兵打探清楚了,咱们便来个将计就计……”顾青沉思片刻,缓缓道:“总的战略是,以歼击敌军伏兵为主,至于那两万叛军,先留着,我们腾不出多余的兵力歼灭他们。”
众将一齐躬身,喝道:“请公爷下令。”
顾青扭头看了鲜于仲通一眼,鲜于仲通捋须笑道:“顾节帅尽管发令,我蜀军将士必遵令而行,若有不从者,老夫必斩。”
众将人群中,曲环走出来行礼道:“末将代哥舒节帅表态,河西军愿遵顾公爷将领,不从者斩。”
顾青笑了,招呼众将围在沙盘边,然后顾青挺直了腰,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帅帐内空气陡然变得萧杀。
“沈田何在?”
沈田抱拳:“末将在。”
顾青指了指沙盘上的唐州附近,道:“你领三千骑兵,急行军至唐州,多带些旌旗号鼓,与两万叛军遭遇后,对其佯攻……”
顾青加重了语气道:“记住,是‘佯攻’,不是让你真正攻击,三千人对两万叛军没胜算,你不要作死,否则回来必受军法。”
沈田明白了顾青的意思,无奈地道:“是,遵公爷军令,末将只作佯攻,并挥动旌旗,催动号鼓,以为疑兵,将两万叛军牵制在唐州附近,令他们不敢动弹。”
顾青嗯了一声,道:“若叛军往北回撤,你可与之短兵相交,一触即退,不可恋战,总之你的任务是拖住这两万叛军。”
“是。”
顾青环视众将道:“沈田所部与叛军接触后,叛军必会火速向那支伏兵报信,伏兵定然飞速南下,意图抄我方后路,接下来,咱们与那支异族伏兵交战才是重点,歼灭或击溃这股伏兵才是我们的目标。”
指着沙盘上的许州城池,顾青沉声道:“我选定的交战地点,便在许州附近。斥候勘测过许州附近的地形,许州地势西北偏高,自北而南倾斜,附近多为平原丘陵之地,适合骑兵冲锋,敌军伏兵若至,地形于我不利,不过我们可以扬长避短,不在许州的下方迎击……”
指着许州南面的颍水,顾青缓缓道:“我选择的交战地点,便在颍水南岸。敌军过许州必渡颍水,我们便在颍水南岸设下伏兵,待敌半渡而击,同时我还要在北岸埋伏下一支兵马,敌军半渡之时,北岸伏兵亦同时出击,两面夹击将敌军前后封死,他们除了被溺死,就是被我方前后两路伏兵击杀于南北两岸。”
众将仔细看了半晌,然后渐渐兴奋起来。
鲜于仲通眼放异彩,捋须笑道:“老夫虽不通战阵之术,但观顾节帅预敌于先,调动有度,前后呼应而鬼神莫测,此计若得售,十万异族兵马必将覆没于颍水之中,顾节帅已有大帅之资,佩服。”
常忠欣悦附和道:“最妙的是,公爷将这支异族兵马的长处消弭于无形,北方异族部落长于骑兵冲锋,而公爷却选择在颍水两岸伏击,如此一来,这支兵马为完全无法发挥长处,人还在渡船上,哪里冲锋得起来?哈哈,公爷此计甚妙,这支伏兵必被全歼。”
顾青笑道:“还没开战,一切只是我的部署,管不管用我也不知道,大家尽力而为吧。”
扭头朝鲜于仲通笑了笑,顾青道:“鲜于伯伯,蜀军与河西军将士既在我麾下效力,我必一视同仁,当初我与安西军将士们约好,斩敌首级一枚可得赏钱五十文,斩敌营官以上首级一枚可赏一百文,还请鲜于伯伯将我的赏令传达至蜀军,蜀军与河西军将士皆循此例,我顾青绝不食言。”
鲜于仲通惊呆了:“斩敌首级一枚赏……五十文?”
顾青点头:“没错,童叟无欺,安西军接连几次大战,每次赏钱都兑现了。”
鲜于仲通不淡定了:“贤侄好大的手笔,难怪安西军入关后闯下赫赫声名,老夫都有一种亲自上阵杀敌赚几贯赏钱的冲动了。”
众将闻言大笑。
顾青苦笑道:“其实我也是有苦难言,如今我已入不敷出,养这么一支大军已然很吃力了,支兑赏钱更令我雪上加霜……”
李嗣业咧开大嘴起哄笑道:“公爷不必为难,赏钱拖延一阵再兑现,将士们也不会有怨言的。”
众将纷纷附和。
顾青却摇头道:“军中无戏言,说出来的话一定要做到,一军主帅若失了信誉,往后将士们不会服我。”
环视众将,顾青忽然大声道:“现在,众将皆听我军令。”
众将笑容一肃,一阵整齐的甲叶撞击声过后,众将纷纷行礼:“遵公爷军令。”
顾青缓缓道:“常忠,刘宏伯何在?”
二人出列,大声道:“末将在。”
“你二人率安西军三万骑兵,于颍水南岸十里外设伏,待敌军半渡颍水后可出击。”
“末将遵令!”
“鲜于节帅,曲环……”
曲环出列,鲜于仲通也朝顾青拱了拱手。
“烦请二位各率蜀军和河西军四万,埋伏在颍水北岸二十里外,记住躲避敌军的斥候,不能让他们发现,待敌半渡之时可出而击之,以南岸信火为号,南岸火起,则是你们出击之时。”
二人领命。
鲜于仲通虽说与顾青平级,都是节度使,但在联军帅帐内,鲜于仲通仍要听命于顾青的军令,这是二人早就约定好了的。
“孙九石何在?”
一直藏在角落没出声的孙九石应声而出。
顾青含笑看着他,道:“这一次,让我看看神射营的威风,如何?”
孙九石兴奋地道:“定不辜负公爷厚望,否则末将提头来见。”
“好,神射营五千兵马于常忠所部后方五里列阵待敌,若有敌军突破了常忠所部的防线,你给我将他们的命留下,能做到吗?”
孙九石挺胸大声道:“末将遵令!”
顾青微笑道:“神射营首战,不要丢我的脸。”
“公爷放心,我神射营将士枕戈待旦日夜操练,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顾青环视众人,道:“此战不仅仅是平叛,而是国战!北方异族在我大唐虚弱之时妄图趁火打劫,乱我江山,此战,我要将这十万异族敌军全歼于颍水之畔,正我大唐盛名,扬我大唐军威,让他们知道,虚弱的大唐也不是这些异族蛮夷惹得起的!”
众将纷纷兴奋行礼,齐声吼道:“杀——!”
吼声传至帅帐外,惊起树枝上的寒鸦,顷刻间安西军大营内杀气盈野,营外万兽蛰伏。
离帅帐不远的一座营帐内,哥舒翰躺在床榻上,听到这声如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嘴角不知不觉露出了笑意。
“顾青,……砥柱也,有此麒麟子,大唐怎会亡?”
第四百九十七章 分赴战场
大营内鼓声隆隆,冗长的号角此起彼伏,无数将士执戟挎刀,脚步匆忙地奔向校场归建,马夫扛着精料走向马厩,喂战马饱食战饭。
顾青军令已下,沉寂已久的安西军再次动了起来。
常忠,沈田等将领站在校场上,晚秋萧瑟的寒风拂过平原,在肃杀的校场上发出凄厉的呼号声。
按照顾青的部署,众将各自点齐兵马,然后匆匆开拔出营。
这次没有战前动员,一切都是突然而安静地进行,点齐兵马后,众将各自领兵出营,偌大的大营很快变得空荡荡,只剩顾青的帅帐外警戒的亲卫。
看着大军离营而去,顾青站在帅帐外悠悠地叹了口气。
每次交战其实都是一场赌博,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计谋,自己能算计到的,敌人也能算计到,胜与败便在主帅的一念之间,算到了敌人无法算计之处,便是胜利。
宋根生没有随军,他是文吏,理当留守营中。
走到顾青身后,宋根生轻声道:“见你在帅帐发号施令,那么多将军在你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你果真跟以往不一样了,威风凛凛很厉害呢。”
顾青转身道:“将士们服我,我也待他们以真心,主帅与将士之间就是如此简单。”
宋根生叹道:“当初你我在石桥村时,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有匡扶社稷的一天,冯阿翁说,你生来便不凡,石桥村注定留不住你,你有更广阔的天地。今日看来,冯阿翁所言不虚。”
顾青笑道:“你也不错,数年不见你,我发现你真的成长了许多。”
宋根生黯然道:“经历了如此惨痛的一场教训,若还不能长大,怎对得起那些为我而赴死殒命的豪杰英雄,伤痛才能让一个男人蜕变长大,他们就是我的伤痛,一生难平。”
“根生,余生活出个模样来,才对得起他们。当初你在石桥村时说过的梦想,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我要做官,做个好官,为天子守牧一方,造福一方子民。”
“记住你说过的话,天下虽乱,但乱不了多久,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大治之时,朝廷需要很多好官,来安抚这些年颠沛动荡的百姓,让他们安家乐业,让他们继续盛世的生活。”
宋根生眼中带着迷茫:“盛世……还在吗?”
顾青笑了:“我在,盛世便在。”
宋根生惊讶道:“你……”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道:“不要想太多,我在做的事情,其实与你的梦想一样,不同的是,我要造福的是天下百姓,叛乱若平,天下的兴衰不再由皇帝说了算。”
“我需要一群有信仰的人,与我一同托起这盛世。”
…………
急行军一天一夜,沈田所部三千兵马到达唐州城附近,斥候遣出三十里外打探叛军动向。
随后前锋在唐州城外五十里找了一处占地颇广的山林,山林海拔不高,但丛林茂密,山下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地带,适合骑兵冲锋。
沈田一眼便看中了这片山林,然后下令三千兵马埋伏在山林中,并让将士们将无数旌旗绑在树干上,马尾后面绑树枝,在干燥平坦的地上来回奔驰,一阵烟尘缭绕中,山林很快变得诡异起来。
从远处看这片山林,只见林内烟尘滚滚,虽静谧无声却暗藏杀机,隐隐可见无数旌旗遮天蔽日,在山林里若隐若现,仿佛这片山林里埋伏着十万精兵,令人毛骨悚然。
一切布置妥当后,沈田分出两千兵马,大摇大摆地向唐州城方向进发,剩下的一千人仍在山林里故布疑兵,只要不偷懒,一千人能在林中制造出十万伏兵的气势。
离城三十里时,城内的叛军便已发现了沈田所部的踪迹,大惊之下急忙仓促出城迎战,沈田牢记顾青的军令,并不与叛军正面接战,两军追追赶赶,一触即退,就这样且战且退间,两千兵马将叛军引到那片提前布置好的山林外。
叛军将领在追赶时不经意朝前方一瞥,接着大惊失色。
山林内烟尘滚滚,旌旗招展,显然是有伏兵,叛军将领急忙下令停步,派出斥候打探虚实,斥候策马从侧翼绕去,刚接近山林便被沈田所部兵马射杀。
斥候无法打探,但山林里的烟尘却越来越浓厚,叛军将领心有怀疑,但实在不敢冒险进攻,正在犹豫踌躇之时,山林内忽然传出隆隆的鼓声,紧接着,四面八方都有喊杀声,叛军如同垓下被汉军所围的楚军,只闻四面楚歌声,军心顿时动摇不安。
无法再验证山林里究竟有没有伏兵,仅凭这地动山摇般的动静,叛军将领便知必须退兵了,就算没有伏兵,此时麾下将士的军心已被动摇,不撤就会被对方全歼。
于是叛军迅速后撤,一直撤回了唐州城,龟缩在城内再也不敢出城。
很快,唐州城内忽然窜出一骑快马,头也不回地匆匆往北而去。
城外山林内,沈田听到斥候的回报后,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目光望向北方,喃喃道:“很好,叛军已向北面的伏兵报信了,我的任务已完成,两万叛军已被我牵制在唐州城内,接下来要看他们了……”
随后沈田撇了撇嘴,无奈地叹道:“这次居然成了个帮闲的,军功只怕也轮不到我了,尔母婢也,下次请战定要抢在那些杂碎之前,老子再也不帮闲了!”
与此同时,常忠刘宏伯所部三万兵马,以及鲜于仲通和曲环所部四万兵马正火速向北面许州方向飞驰。
迎着凛冽的罡风,鲜于仲通骑在马上被寒风吹得睁不开眼睛,马背上的颠簸也令他腹部非常难受,想吐又吐不出。
旁边的曲环见他如此难受,不由劝道:“鲜于节帅,您不必亲自参战,找个僻静的地方歇息便是。”
鲜于仲通摇头:“这是蜀军将士出蜀以来的第一次大战,老夫不能不亲自督战,蜀军与安西军联兵,第一战终归要打出个模样来,否则老夫都不好意思跟顾青讨军功……”
曲环笑了笑,道:“节帅放心,末将以为顾公爷安排布置得当,若无意外的话,此战定能大获全胜,泼天的军功已在等着节帅,末将倒要提前恭喜节帅了。”
这句话说进鲜于仲通的心坎里了。
千辛万苦随军奔赴战场,鲜于仲通一个柔弱文人所图为何?还不是功劳簿上写下他的名字,若能在平叛之战中多立几个功劳,他这个剑南道节度使说不定还能更上一层楼,像顾青一样博个县侯县公爵位什么的,那可就是恩荫百世,子孙有福了。
寒风刺骨,鲜于仲通咬牙忍着寒意,眯眼看着前方的路,忽然叹道:“五十文一枚首级,啧,顾青还真舍得下血本……”
曲环迟疑了一下,道:“顾公爷说三军一视同仁,若咱们河西军和蜀军将士也斩下首级,不知顾公爷的话可还算数……”
鲜于仲通想了想,道:“顾青此人老夫认识久矣,当年他虽说有些油滑,但说话还是算数的。昨日在帅帐内当着那么多将领的面立下了承诺,想必他不会食言,曲将军放手杀敌便是。”
曲环苦笑道:“末将已将顾公爷的赏令传达到河西军了,将士们非常激动,军心士气瞬间被点燃了,但末将担心的是事后无法兑现,那时可就麻烦了。”
鲜于仲通笑道:“无妨,老夫愿给顾青做个中保,若顾青不能兑现,老夫负责。老夫相信他不是那种食言而肥的人。”
曲环大松了口气,笑道:“如此,末将心里便有数了,多谢鲜于节帅。”
疾驰两天后,常忠和刘宏伯部,鲜于仲通和曲环部已分别到达颍水之畔,按照顾青的部署,两军分别埋伏在颍水南北两岸三十里外。
…………
关外,天子行营。
仓惶逃出长安城后,不到三天,长安城便被叛军占领,李隆基得知后第一个念头不是悲愤,而是庆幸。
庆幸自己跑得早,跑得快,否则今日此时,他已是叛军的阶下囚,不知会被安禄山怎生侮辱,那滋味想必是生不如死的,对大唐军民,对李家历代祖宗都是奇耻大辱。
李隆基万分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至于国都被陷,天子狼狈出逃的事实,纵然感觉耻辱,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了,首先要活着,才有雪耻的资本。
长安守军在守潼关时已遣出去大半,李隆基出逃时随驾的军队只有两万余,其中大半是羽林卫,后来一路往西南方向行路,路经各州各县时,也聚拢了各地的一些驻军和散兵,还没离开关中,圣驾已有三万多军队,李隆基终于有了些许安全感了。
继续往西南方向行进,李隆基的巡幸队伍走得很慢。
队伍成员太复杂了,其中有皇子公主,有千余朝臣,有军队有宦官宫女,后面还有无数跟随天子圣驾逃难的百姓,这样一支队伍,尽管李隆基心里对叛军恐惧得不行,一催再催,队伍仍然快不起来。
第四百九十八章 迟暮天子
大唐天子混到仓惶逃窜的份上,也是没谁了。尤其是这位天子还亲手开创了古往今来最辉煌的盛世,数十年过去,盛世轰然倒下,开创盛世的天子被叛军逼得放弃国都抱头鼠窜。
不知李隆基本人有没有感到羞耻,但无数读史书的后人委实为他感到痛惜。
李隆基老了,提不动刀了,人也飘了。
七十岁的年纪,不仅要忍受心理上的恐慌,同时还要忍受每日的车马劳顿之苦,李隆基如今心里是什么滋味,唯有他自己最清楚。
行营搭建在野外背山靠水之地,虽是逃难,但大唐天子的排场却仍摆得十足,行营由前锋军队提前数个时辰便开始搭建,尽管李隆基只在行营住一晚,第二天还要继续赶路,但行营仍搭建得非常豪奢,一个圆顶的硕大金色营帐立于河畔,营帐内能同时容纳数百人,有卧房有殿厅,逃难之旅竟然也如此讲究,李隆基输得并不冤枉。
日落时分,天子圣驾已至,李隆基下了车驾便径自走进行营内,许多朝臣求见亦命高力士挡在外面,今日李隆基不愿见任何人。
心情烦躁的李隆基独自坐在行营内,他的面前燃着一炉沉香,一缕烟雾扶摇而上,清香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行营。
为李隆基挡驾了所有人后,高力士躬身走进了行营。
“陛下,许多朝臣欲谏天子,老奴按陛下的吩咐,让他们都回去了。”
李隆基嗯了一声,忽然露出冷笑:“太平之时一个个歌功颂德,如今见朕失了长安,便骤然都成了板荡忠臣,都来指摘朕的不是,朕这里错了,那里错了,故而致此败,呵,一夜之间,朕便成了一无是处的昏君。”
见李隆基说得渐生怒气,高力士躬身垂头,不敢多言。
“关中战局如何?安贼叛军是否已将京畿之地全都占领了?”李隆基忽然问道。
高力士道:“安贼正在飞速吞下京畿附近的城池,如今大多已被叛军所占。”
李隆基沉默片刻,忍不住忐忑地问答:“安贼……可有派出叛军追击朕?”
高力士摇头道:“老奴查问过了,后面并无叛军追击,太子和郭子仪所部去了朔方节府,李光弼所部虽败,但仍依托秦岭地形狙敌,长安东面还有顾青的安西军对叛军虎视眈眈,择机而噬,安贼根本分不出兵力追击陛下,他要提防的是北面的郭子仪和东面的顾青。”
李隆基松了口气,原本心情烦躁的他,此刻情绪不知不觉松缓了许多。
“未派兵追击朕就好……”李隆基长叹,随即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妥,太过露怯了,于是又冷声道:“朕不过一时之败而已,大唐仍有百万王师,仍有郭子仪顾青这等板荡忠臣,朕仍是天下王道正统,叛贼可窃国,窃得了天下人心吗?”
高力士附和道:“陛下所言正是,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安贼以臣伐君,是大逆之辈,纵然一时得意,也服不了天下士子万民之心,天下人心仍依依东望,举世皆盼陛下荡涤叛乱,归政于长安。”
李隆基点头,心情总算好一些了:“没错,依依东望,依依东望啊……”
说着李隆基的肩头渐渐松垮下去,一手托着额头,有些疲累地打起了瞌睡。
高力士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不觉恻然。
跟随李隆基多年,在他眼里,李隆基永远是那个风度翩翩有着少年心性的大唐天子,纵然他有天子猜忌,自私,狠毒的一面,然而数十年的主仆之情,高力士很自然地忽略了李隆基这些不好的一面。
但是自从安禄山叛乱后,李隆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苍老了,如今的他已双鬓霜白,脸上的老人斑越来越多,皮肤也松弛得像千年的老树皮,每日的精神也越来越不济,时常与人说着话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瞌睡。
万物终将老去,天子也不例外。
高力士的身份只是跟在李隆基身边的老奴,宦官不应有个人的想法,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劝李隆基振作起来。
古往今来,只有这么一位开创前无古人的盛世的帝王,高力士这些年一直以李隆基为荣耀,他真心不愿意李隆基以如此耻辱的方式在历史中谢幕。
他希望李隆基能够像年轻时一样奋发起来,在将士面前拔剑高呼,一鼓作气将叛军击杀,而他则在臣民的欢呼声中回到长安,继续当他的太平盛世天子,继续让大唐的威德远播四海,万邦朝贺。
然而看着一手支着额头没精打采瞌睡的李隆基,看着他双鬓的白发,看着他睡着时仍紧紧皱着的眉头,高力士知道,李隆基已老,他所希望看到的荣耀光辉时刻,此生已无法实现了。
英雄迟暮,奈何岁月。时间给了这位毁誉参半的天子一纸公正的裁决。
行营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李隆基打着瞌睡,高力士静静地看着他,二人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良久,支着额头的手忽然一偏,李隆基失重之下忽然惊醒,顿时吓得大叫起来。
“救驾!救驾!”李隆基半梦半醒中惊惶大呼。
看着李隆基惶恐惊吓得像个孩子,高力士眼眶一红,忍住心中的悲戚,轻声道:“陛下,陛下醒来,这里安全得很,您做噩梦了。”
李隆基立马安静下来,睁开眼警惕地环视四周的环境,发现确实安全后,才悠然松了口气,神情仍带着仓惶的余悸。
高力士递上一盏清水,李隆基接过喝了一口,定了定神,端杯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太平天子,终究经历不了战乱。
“朕睡了多久?”李隆基定下神恢复了天子淡漠的模样。
“陛下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李隆基浑浊的双眼望向行营外正在扎营的将士们,失神地道:“终究比不得当年了,三十年前的朕,几天几夜不睡都精神百倍,如今却如此不济……”
高力士忍着泪道:“陛下仍是健硕之年,老奴求陛下振奋精神,大唐需要陛下,亿万子民也需要陛下。”
李隆基用力点头:“朕一定会带领王师收复长安的!”
“高力士,你信不信?朕一定会亲手收复长安的,朕是天子,朕手握国柄,口含天宪,区区胡夷逆贼,岂能取朕而代之!”李隆基激昂地道。
高力士看着他已直不起来的佝偻腰身,垂头黯然一叹,仍笑着道:“是,老奴一直相信陛下,陛下一定能收复长安,诛除逆贼。天下仍是强盛大唐,子民仍可安居乐业,安贼之叛,不过只是小小波折而已。”
安抚了李隆基的心情后,高力士轻声道:“陛下,今日大军行路,比昨日少走了三十里……”
李隆基疑惑地看着他:“为何?”
“老奴问过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陈玄礼说,羽林卫将士出关远离故土,每日行路太过艰苦,军中将士颇有怨言,故而行路之速渐缓,有故意迟滞怠慢之心……”
李隆基皱眉道:“如今危急关头,将士们为何不能与朕同心?昔日在长安时,朕何曾亏待过他们?如今不过是多走一些路,他们便有怨言了么?”
高力士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道:“陛下,老奴最近总觉得军中有股暗流涌动,但老奴查无实据,不敢胡言,可是这股暗流却实实在在被老奴所察觉……”
“暗流?什么暗流?每日行路扎营,将士们也算本分,朕没看出暗流呀。”
高力士摇摇头,苦笑道:“陛下就当老奴胡言乱语吧,待老奴查清后再向陛下详禀。”
李隆基点点头,身子懒洋洋地靠后,淡淡地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高力士垂头告退。
…………
圣驾巡幸大军扎营,离天子行营很远的前锋大将军营帐内,两个人正坐在一起轻声交谈。
其中一人身披铠甲,武将打扮,年约六十余岁,目光如电,身形魁梧,神情不怒自威,虽有老态,仍是骁勇之将。
另一人也比较老了,大约五十来岁,身上穿着宦官的绛紫色官袍,面相阴隼,眼眶内陷,颧骨突出,长得奇丑无比。
武将名叫陈玄礼,官居禁军龙武大将军,此次李隆基仓惶出逃,长安城中诸多名将被他遣出去抗敌,陈玄礼便成了李隆基身边的大将,是随驾羽林卫的最高级别的大将军,禁军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另一位宦官打扮的人姓李,名叫常松,他是太子李亨身边信任的宦官,名字很文雅,可惜名字与他丑陋的相貌实在太不配了。
李常松是临时从关中快马赶到御驾大营,表面上是向李隆基禀奏太子李亨留守关中的动向,实际上他另有任务。
此时陈玄礼和李常松正在营帐内密议。
二人表情平静,但密议的内容却惊心动魄。
“陈大将军,太子的手札你已读过,当知太子殿下的心意……”李常松堆起笑容,目光却闪烁不定,十足奸相。
陈玄礼面沉如水,半晌没出声。
李常松也不急着催促,悠悠地道:“你是陛下信任的心腹,当年陛下率军闯入宫闱,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你也曾为天子浴血厮杀过,天子登基,你有从龙之功,被天子引为心腹亲信……”
“然则,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些年你受太子殿下恩惠不少,如今殿下需要你出力,陈大将军您可不能推辞呀。”李常松嘿嘿阴笑道。
陈玄礼沉声道:“煽动部将哗变,此为大逆之罪,老夫担当不起。”
李常松叹道:“陈大将军莫非还看不出时务乎?天子……气势颓矣,大唐需要新气象。”
第四百九十九章 暗流祸伏
“天子气势颓矣,大唐需要新气象。”
短短一句话,其意昭然若揭。
陈玄礼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神情陷入挣扎。
一位曾经拼死为李隆基杀开一条血路,参与诛杀韦后安乐公主的心腹大将,这些年李隆基一直放心让他掌管禁军,其信任与恩宠可谓隆重之极。
为何在数十年后,这位心腹大将却因为太子的几句话而动了哗变的心思?
太子已不甘心只是太子,他等了数十年,从少年等到不惑之年,这一生他等这个位置已经等了太久了。
而陈玄礼,有忠臣之心,未必会做忠臣之事。
从安禄山叛乱前后,李隆基的种种作为已寒了太多人的心,晚年的他沉迷于杨贵妃的美色,从此将朝政托于李林甫杨国忠等奸臣,而他则在后宫沉醉于温柔乡里,不问政事倒也罢了,偏偏还喜欢玩弄权术人心,美以帝王平衡术,实则行挑拨朝堂内斗之举。
种种昏聩的作为,终于酿成叛军攻破国都的恶果,大唐天子仓惶出逃,行军路上,那些跟随天子的将士们难道仍然毫无怨言吗?
当然不可能没怨言,包括陈玄礼在内,羽林卫和长安守军他们的父母妻儿大多在关中,因为这位天子的昏聩,导致大唐丢失了关中,父母妻儿甚至来不及撤走,从此乱世相隔,生死不知,将士们怎会没有怨恨?
在这种情势下,太子李亨遣李常松送来的这封密信,终于打开了陈玄礼心中的魔鬼盒子。
三军怨恚,人心思归。天胄正统,怎抵得妻儿生死。
“太子殿下……也,也不必急于一时。”陈玄礼虚弱地拒绝道。
李常松笑道:“龙入潜渊,虾蟹称乱,此正是天赐良机,若失此次,太子殿下再无希望。天子常年打压东宫,怎知此劫渡后,不会动易储之心?陈大将军,这一次是太子殿下唯一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李常松说着,忽然疾言厉色起来:“陈大将军若不愿助太子,不如在天子面前检举奴婢,奴婢死则死矣,太子对大将军多年恩惠也只当喂了狗,但太子如今在灵州,就算禁军不哗变,他要做的事情,照样能做。”
陈玄礼咬牙,忍住了怒火,回忆刚才读过的太子密信,不由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陛下,非臣逼您,实在是这些年您积下了太多恩怨,真龙潜渊势颓之时,旁人焉能不报还?
“我当如何助太子殿下?”陈玄礼不甘不愿地问道。
李常松又笑了起来,刚才的狠厉表情仿佛从未发生过,笑得分外友善亲切。
“圣驾不可至西南,途中便请陈大将军率部将发难吧,先除去几个人,试探天子的态度。”
“太子殿下欲除去谁?”
李常松语气渐冷:“旁人或可不管,但杨国忠一定要除去!”
陈玄礼神色不变,当初李林甫逝后,杨国忠接任右相,与太子李亨之间斗得昏天黑地,太子李亨对杨国忠深恨之,除掉杨国忠自是在意料之中。
“好,只要不伤害陛下,除去杨国忠我可答应你。”陈玄礼痛快地道。
李常松又露出阴沉的笑容,道:“不仅是杨国忠一人,而是杨家满门!包括那位千娇百媚的贵妃娘娘,太子殿下不想将来留下仇人后患,杨家要全部死绝!”
陈玄礼眼皮一跳,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杨贵妃那张绝色倾城的脸庞,下意识脱口而出:“贵妃娘娘向来不干预朝政,又是陛下最心爱的女人,陛下断不可能答应的,那时若僵持下去,教我以后何颜面对陛下?依我看,贵妃娘娘就不必杀了吧。”
李常松摇头道:“陈大将军戎马一生,临老难道会为一个女人心软?这可不像您呀。”
陈玄礼低声道:“陛下此生所喜者,唯此女也,太子殿下何苦咄咄逼人,非要置此无辜女子于死地?”
李常松冷笑:“贵妃娘娘果真无辜么?若无她一朝侍奉君王,哪得杨家如今风光?杨国忠,还有虢国夫人,韩国夫人,杨氏一门兄妹数人,皆是借贵妃之势而跋扈朝堂,安禄山更是事之以母,以母子之情而蒙蔽君臣,方致贼子之乱,你敢说贵妃无辜?”
陈玄礼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从辩解,只好垂头不语。
李常松叹道:“陈大将军是掌兵之人,当机立断是为将之根本,你此时迟疑不决,既不想辜负陛下和贵妃,又不想得罪太子殿下,世上哪有双全之法,能得左右逢源?奴婢言尽于此,请陈大将军思量。”
一番话又是诱哄,又是威逼,陈玄礼想到这些年太子李亨对他的种种恩惠,终于长叹了口气,道:“我……愿为太子殿下效力,只是我仍有一问,殿下就算除了杨国忠和贵妃娘娘,陛下仍是大唐天子,太子仍难企望九五之位,他何必如此呢?”
李常松微笑道:“陛下先失潼关,又失长安,再失关中,本已深受打击,仓惶出逃途中若再失宰相,最后失去心爱的女人,那时的陛下,心中将是何等绝望,在不在位置上,已不重要了,太子自有下一步。”
陈玄礼吃惊地站起身,沉声道:“所以,太子殿下对天子早有谋算?”
李常松冷冷道:“太子已当了快二十年的太子了,这二十年里,太子过着怎样战战兢兢的日子,陈大将军难道不清楚?换了是你,你不急吗?此计是太子殿下和东宫诸多谋臣合议而定,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陈玄礼失落地坐了回去,垂头沉默许久,黯然道:“我愿为太子效力,但我还是那句话,绝不可伤害天子,否则我必倒戈而向。”
李常松笑得很灿烂,连那股子天生阴森的面相都明朗了许多。
“那是自然,太子只是想坐上那个位置而已,怎敢做出弑君弑父的大逆之举。”
…………
天子行营的另一座豪奢的营帐里,杨贵妃静静地端坐铜镜前,痴痴地盯着自己绝色的脸庞,保持这个姿势坐了很久,连宫女轻唤都没听到。
宫女是杨贵妃的姐姐韩国夫人送来侍候她的,跟随杨贵妃多年了,杨家姐妹皆知杨贵妃颇有乡土之思,所以这位宫女也是来自蜀地,跟杨贵妃是同乡。
杨贵妃自幼飘零,唯独对蜀地颇有感情,她短暂一生里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蜀州,那时她的父亲不过是蜀州刺史府的一名司户,她的整个童年没有一丝阴霾,在父亲的陪伴下,童年时的杨贵妃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直到父亲去世。
快乐无忧的时光,随着父亲的去世戛然而止,从此天涯飘零,寄人篱下。
蜀州对杨贵妃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那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方净土。
所以她才会对顾青如此亲切,浓浓的乡土情结里,夹杂着对亲情求而不得的遗憾。
宫女名叫乐儿,看起来颇为老实,做事勤快,嘴也严实,能在后宫如此复杂险恶的环境里生存下来,显然她并不如外表显露出来的那么老实,终归是有几分本事的。
乐儿操着浓浓蜀州口音的官话轻唤杨贵妃。
杨贵妃终于回过神,平静地看着她。
乐儿垂头低声道:“陛下宣召娘娘去行营共膳……”
杨贵妃摇摇头,道:“你去回禀一声,就说我旅途疲劳,已经睡下了,请陛下恕罪。”
乐儿没应声,迟疑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杨贵妃不耐烦地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乐儿垂头小心地道:“贵妃娘娘,您这几个月拒绝陛下多次了,再这么下去,奴婢担心陛下会对娘娘不满,您还是……”
杨贵妃淡淡地道:“本宫做什么决定,需要你来教我么?”
乐儿立马跪下,颤声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为娘娘着想……”
杨贵妃黯然叹道:“人心品性皆臣服于权势,我不怪你。”
二人正说着,忽然外面有宫女来报,杨国忠在营帐外求见。
杨贵妃点头宣召。
杨国忠匆匆入内,朝杨贵妃行礼。
今日的杨国忠气色很不正常,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惶急惊恐,似乎看到了天大的祸事一般,站在杨贵妃面前身子仍止不住地发抖。
杨贵妃好奇道:“兄长今日怎么了?何事如此恐惧?”
杨国忠沉默片刻,忽然扑通一声跪在杨贵妃面前,咧嘴大哭道:“臣求娘娘救我!”
杨贵妃吃了一惊,急忙起身道:“出了什么事?”
杨国忠脸色苍白,颤声道:“臣自随圣驾出长安以来,一直战战兢兢侍奉陛下和娘娘,不敢稍有懈怠,然而这几日臣发现军中将士流言四起,许多将士对天家对咱们杨家似有怨恚不满之意,臣不知何故,定是有人暗中挑唆离间,直到昨日,臣发现将士们的不满越来越明显,御史大夫魏方进暗中打听了消息,据说军中将士已有哗变之兆……”
杨贵妃惊道:“哗变?这……本宫亦拿不了主意,你速与陛下禀奏呀。”
杨国忠摇头泣道:“臣不敢说,陛下自出京巡幸以来,对臣颇为冷淡,想是臣当初建议潼关换将而致失守,陛下已对我起了杀心,臣若直言禁军欲哗变,臣恐陛下为安抚禁军,主动将我斩了以安军心,……如今唯一能救臣性命者,唯贵妃娘娘也。”
杨贵妃只是女流之辈,哪里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大风浪,闻言顿时也急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凄然道:“没想到我杨家富贵一门,今日却大难临头矣。”
杨国忠此时完全没了宰相的仪态和威风,跪在杨贵妃面前哀哀求道:“求娘娘在陛下面前为臣开脱,你我同宗同源,自家亲兄妹,娘娘不可见死不救啊!”
杨贵妃泣道:“我如何帮到你?我什么都不懂,这些年根本不参与朝政,朝中连个帮我说话的臣子都不认识,除了在陛下面前跪求,我还能如何?”
杨国忠喜道:“对对,求娘娘在陛下面前多为臣开脱几句,潼关换将本无错处,是哥舒翰自己不争气,陛下不可迁怒于我啊!”
杨贵妃摇头叹道:“朝中之事,我向来不问,潼关换将我确实听说过,但其中谁对谁错,我也说不清楚,兄长勿忧,我去问问陛下,禁军哗变之事也要提前告之陛下,预做防范,否则便是大祸了。”
说完杨贵妃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匆匆去往李隆基行营。
杨国忠站在营帐内,呆呆看着杨贵妃离开的背影,心中忽觉一阵怆然。
自从离开长安以后诸事不顺,李隆基的冷淡态度也好,军中将士最近不正常的态度也好,都意味着这支巡幸大军中已存在着一股暗流,这股暗流查不到源头,也不知何时会爆发,但杨国忠没来由地感到绝望。
长安城破时他都未曾如此恐惧过,而今日,无风无浪的巡幸大营里,却令他浑身毛孔都透着寒意,寒意如针,刺进骨子里。
…………
杨贵妃匆匆来到李隆基的行营,李隆基正独坐在行营内看着面前的一盆炭火发呆。
杨贵妃入营帐之前原本心情颇为焦急,然而进来看到李隆基那张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的脸,杨贵妃忽然恢复了理智。
她的生命中两个重要的男人,一个是当今天子,另一个是当朝宰相,这两个男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或是误会,她都不能当面质问的。
换了以前的她,或许会当面直接问出来,然而在不久前,当李隆基失言说出“红颜误国”的那番话后,杨贵妃顿时心寒了,她突然发觉,所谓美貌,所谓恩爱,不过是男人挂在嘴边的哄骗之辞,这个男人的心里绝对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爱她。
他爱的,只是人间绝色,只是本能的**,只是他晚年骄奢淫逸的一部分。
是的,她只是个物件儿,就像富贵人家腰间的玉佩,平日里放在手心抚弄把玩,貌似宝贝得不行,然而一旦主人心烦意乱愤怒之时,玉佩往往成了他发泄怒火的物件,抬手就摔碎,碎了也无甚可惜,它毕竟只是物件。
万千宠爱于一身,原来所谓的宠爱如此脆弱,或许,它根本不曾存在过。
第五百章 动荡不安
爱笑的女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呢?
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其实命运也都不错,然而像杨贵妃这种长得绝色倾城,被帝王看中的女子,命运就不一定好了。
为了得到她,李隆基不惜背负失德丧伦的骂名,也想方设法从儿子寿王身边抢走了杨贵妃。
绝色佳人不仅仅有美貌,也有一身才艺,据说杨贵妃精通音律和舞蹈,性格又温顺娴淑,李隆基那时正好沉迷在盛世开创者的成就感里,渐渐变得懈怠和自负,恰好遇到了绝色倾城的杨贵妃……
应该说,杨贵妃的出现,只是恰好满足了李隆基骄奢淫逸的**,就算没有杨贵妃,也会有别的绝色佳人让他沉迷下去。
李隆基沉迷的不是杨贵妃这个女人,沉迷的是盛世开创者的满足感。辛苦了半辈子,他需要的是余生的享乐,杨贵妃不过是一件恰好出现的物件,就像极度渴望饮酒的人看到了一只精美的酒杯,它来得及时,但不一定是必须,就算没有酒杯,想喝酒的人还是会一滴不少地喝进肚里。
杨贵妃站在李隆基面前,婷婷袅袅仍如初见时的风情,李隆基看着她,眼里亦是一如既往的着迷目光,像看着一件珍藏多年的艺术品。
“娘子……”李隆基深情地唤道。
杨贵妃盈盈福礼:“陛下……”
“娘子很久没唤朕‘三郎’了,为何?”李隆基深情忽然变得失落。
杨贵妃沉默片刻,轻声道:“三郎……”
李隆基转悲为喜,欣然道:“娘子来与朕共膳吧,朕等你很久了。”
杨贵妃点头,李隆基当即命人上膳食。
尽管在逃亡途中,李隆基的膳食仍然无比奢靡,二人面前很快摆了二十几道精致的御膳,每一道菜色都是御厨精心所制。
“陛下,妾身……今日想饮酒。”杨贵妃轻声道。
李隆基有些意外,但还是笑道:“朕陪娘子同饮。”
宫廷御酿的美酒端上来,杨贵妃斟满,端杯直视李隆基的眼睛,柔声道:“妾被三郎宠爱多年,这杯酒,妾敬三郎。”
李隆基痛快地饮尽,捋须笑道:“娘子多日不曾与朕共饮,今日说话都生疏了许多,最近舟车劳顿,娘子想必也很辛苦,不过你放心,朕的王师正在与叛军厮杀,过不了多久,朕与娘子便会重回长安,还政于都。”
杨贵妃嫣然一笑,忽然道:“三郎,是真心与妾白头偕老吗?”
李隆基一愣:“那是当然,朕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与娘子偕老,夫妻恩爱一生。这些年朕除了你,可没宠幸过别的女子,难道娘子还不相信朕对你的真心吗?”
杨贵妃默然,轻声道:“能得帝王真心,妾终归是有福的……”
李隆基执起她的手,柔声道:“娘子不负朕,朕亦不会负娘子,朕是天子,天下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朕放弃娘子。”
杨贵妃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凄然的味道。
“三郎一直待妾很好,妾知足了……”
李隆基疑惑道:“娘子今日为何愁眉不解?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杨贵妃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三郎,行军已半月,三郎可有听闻禁军将士动荡?”
李隆基皱眉:“禁军动荡?有何动荡?高将军未曾……”
话没说完,李隆基忽然一顿,他想起今日高力士曾说过一句,禁军中有暗流涌动,但查无实据,高力士正在详查。
此刻杨贵妃又说了同样的话,李隆基不由重视起来,心中生出深深的恐惧。
今时今日,两万多禁军已是他的全部了,若禁军不稳,李隆基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杨贵妃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幽幽道:“无论妾的兄长做错了什么,三郎请看在妾的薄面上,留兄长一命吧,杨家本是庸碌人家,因妾身而蹴,骤而富贵至极,若德不配位,于国终是不利,三郎若有易相之意,还请与妾直言,让兄长平安归去,从此做个顺民。”
李隆基目光闪动,却笑道:“娘子说的什么胡话,国忠人不错,朕到蜀中后还打算继续重用他,而且国忠是忠臣,当初安禄山未露叛相时,国忠便不止一次与朕说安禄山拥兵过重,于国不利,是朕没有听进良谏而致此恶果,社稷动荡之时,朕正需要国忠这样的忠臣为朕匡扶社稷,怎会有易相之意,娘子莫听信外面的闲言碎语。”
杨贵妃直视他的眼睛,然而以她的道行怎能看出李隆基的城府,看了半晌仍看不出端倪,杨贵妃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幽幽叹了口气。
能为兄长做的,她已做了,剩下的全看李隆基的心意,这位天子刚愎自负,他决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
夫妻二人一同吃了一顿表面祥和恩爱的御膳,杨贵妃告退离开后,李隆基的笑容也渐渐收敛起来,沉声唤道:“高将军!”
高力士躬身出现。
李隆基冷冷道:“禁军中恐确有动荡,宣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来,朕要问问他。”
…………
天子行营在暗流中勾心斗角,千里之外的许州城外,却是枕戈待旦,战事一触即发。
按照顾青的战略部署,鲜于仲通和曲环的蜀军河西军四万兵马已在颍水北岸三十里外埋伏下来,四万兵马偃旗息鼓,在一处狭长的山谷中静静地等待,人衔枚,马裹蹄,斥候分派出去,等候敌军的到来。
颍水南岸,常忠刘宏伯的三万安西军也已埋伏下来。子夜时分,颍水两岸静悄悄的,漆黑不见五指,无形中却透出一股肃杀之气,颍水河面上浓雾笼罩,四周甚至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
孙九石蹲在常忠的身旁,仍在惴惴地向常忠请教临战布阵之法,常忠开始时颇有耐心,渐渐地越来越暴躁,这次伏击战本就是以他所部的三万兵马为主攻,常忠肩上承受的压力不小,孙九石还在旁边不停的问一些弱智问题,常忠越来越不爽了。
“回去多读几篇兵书,兵书上什么都有,马上要开战了,你这时来问我有用吗?”常忠不耐烦地道。
孙九石陪笑道:“将军,末将心里没底呀,我曾经只是神射营里普通的军士,打吐蕃时莫名其妙立了功,被公爷升了旅帅,后来放枪准头不错,又被公爷升了都尉,可末将没指挥过战斗,这不是怕误了公爷的大事,也对不起跟着我的五千神射营袍泽呀……”
常忠嫌弃地挥了挥手,道:“你的任务是收拾那些漏网之鱼,从我和鲜于节帅手中漏掉的敌军才轮到你来收拾,懂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差事,尽量多放几排枪,把那些漏掉的敌军宰了,这才是你该做的事,公爷这次明显只是让神射营露个面,练练兵而已,没指望你们能干出多大的事。”
孙九石不服地道:“公爷对神射营寄予厚望,说不定神射营这一战能击敌破万呢。”
常忠嗤笑:“击敌破万?你以为敌军是笼子里的鸡鸭,站在那里随便你宰吗?我虽不知公爷为何对你们五千杆破枪如此看重,但你们切莫太高看自己了,躲在远处放放枪便可,真正击敌的主力还要看我老常的本事。”
话不投机,孙九石窝了一肚子火,常忠又是他曾经的上司,孙九石不敢怼他,憋了半晌,孙九石不悦地道:“常将军,你未曾亲眼见过三段千弹齐发的场面,那场面……可比万箭齐发厉害多了。”
常忠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启明星方位,淡淡地道:“此时此刻,我懒得跟你争,孙九石,你现在应该带着神射营在我大军后方五里列阵待敌,按照公爷平日教你的,将神射营将士三段列阵,快滚回去,莫误了军机。”
孙九石悻悻地离开。
到了下半夜,颍水河面上的雾越来越浓,常忠皱眉喃喃道:“浓雾固然有利于埋伏,但若两军厮杀起来也于我军不利,这可要命了……”
旁边的刘宏伯笑道:“天时地利本就有利也有弊,我军两岸埋伏已占了地利,至于天时,利弊两军皆受,放宽心吧,我军固然不好受,敌军却更难受。”
常忠揉了揉脸,苦笑道:“这次咱们面对的是十万异族大军,说实话,当年在安西都护府时也没遇过如此大的阵仗,心里实在有些慌……这一战若没打好,回去如何跟公爷交代。”
二人正说着话,远处传来依稀的马蹄声,没多久,马蹄声越来越近,在漆黑寂静的夜里,声音越来越清晰。
一名斥候策马飞驰至常忠面前,翻身下马行礼,语气急促地道:“常将军,前方斥候来报,敌军前锋已至许州城北面五十余里,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可至颍水河畔。”
常忠已冷静下来,沉声道:“敌军有多少人马?”
“约十万之数,皆是异族骑兵,手执兵器各异,大部分着皮甲,旌旗也是五花八门各种图腾文字。”
常忠点点头,朝刘宏伯看了一眼,道:“下令全军备战吧,这些杂碎终于来了。”
第五百零一章 浓雾鏖战(上)
颍水河畔,丑时一刻。
河面上万籁俱寂,漆黑的夜色里,浓雾笼罩在河面上,像一个走不出尽头的迷宫,白色的雾气翻涌升腾,透出一股诡异的杀机。
三万安西军蛰伏在颍水南岸数里之外的山坳里,静静地注视着颍水河面的动静。每个将士都绷紧了神经,手中用力握着兵器,身上的铠甲不觉已沾满了子夜的露水。
许久以后,河面上终于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安西军将士们打起了精神,握着兵器的手更用力了。
常忠冷静地盯着远处的颍水河面,轻声道:“传令全军将士沉住气,莫发出声音,待敌军半渡后再击之。”
身边的亲卫猫着腰飞快朝后方跑去,传达常忠的命令。
颍水北岸,隆隆的马蹄声到了河畔便停住了,雾气太浓,看不清水面的情况,没过多久,敌军派出了数十名斥候游水横渡颍水,**的游到了南岸。
斥候上岸后冻得浑身发颤,继续朝前走了数里,两岸大多是平原,周围也有山地树林,不见任何人影,也听不到任何动静,附近安静得可怕。
斥候心觉有异,又继续往前走了几里,还钻进路边的树林里查看了一番,确定并无伏兵后,斥候们这才放心,然后掉头回到颍水岸边,仍旧游水回去禀报。
见斥候们离开,常忠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其实敌军斥候只要再往前走一两里,就会发现路边一个山谷,山谷里满坑满谷的人,会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幸好如今是冬天,游水上岸的斥候们冻得不行,粗略在附近搜索一阵后便急忙离开,并未发现安西军的伏兵,也算是天助了。
很快,对岸的敌军派出人马,在附近搜寻渡船,颍水附近的渔家小船被敌军粗暴地搜集起来,同时还在林中伐木,制作简易的木筏。
忙了一个多时辰,敌军仍没有渡河的迹象,南岸埋伏的常忠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安西军后方五里处,孙九石坐在草地上,不停派出斥候打探前方的消息。
他是最沉不住气的人,常忠刘宏伯都是老将,参与的征战次数不少了,老将有经验,重要的是,他们有耐心,但孙九石却没有太多耐心。
他被顾青提拔为都尉,升官几乎是一步登天的速度,最初只是因为他的箭术高超,在对敌吐蕃一战中独自射杀数十名吐蕃将领,被列为功劳簿第一,由此而升官,后来顾青见他枪法也绝妙,于是索性提拔他为都尉,将神射营交给了他。
个人能力厉害的人,不见得别的方面都强,如果说一场战争里,战略战术是为帅者必须考虑的方面,那么这场战争里,为帅者还要考虑变数。
孙九石就是这场战争的变数。
没有指挥经验的人,第一次指挥作战时很少有沉得住气的,孙九石发现自己越来越没耐心了,他时而坐下,时而站起,不停地在原地来回踱步。
斥候一个又一个向他禀报前方敌军的动向,孙九石坐立难安。
“燧发枪一弹能至两百步以外,如此利器,却只能在后方收拾漏网之鱼,公爷未免太看不起人了。”孙九石不满地嘟嚷道。
旁边一名校尉营官凑过来道:“孙将军,公爷的军令不可违,他让咱们神射营守后方,咱们就老老实实守后方,神射营有此利器,早晚会露脸的,不急在今晚一时。”
孙九石冷哼道:“用你来开解我?我难道不知军令难违吗?”
说着孙九石摸了摸下巴,叹道:“当初还只是个小兵时活得比现在惬意,尤其是对吐蕃那一战,战场已乱,没人管我,我独自一人横插过战场,躲在沙丘后面一箭又一箭,放翻了数十名贼将,那滋味儿,啧!”
营官笑道:“如今你已是将军,部将五千多皆执利器,孙将军一声令下,只消扣一下食指,就能送敌人去见阎王,比当初对阵吐蕃时岂不是更省心省力?”
孙九石咂咂嘴,叹道:“省心也省力,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按我的想法,此时的我应该埋伏在颍水河边,待敌军一冒头,我便砰的一声,一弹射穿他们的脑袋,这才是酣畅痛快的交战,比咱们此刻躲在后面捡别人嘴边剩下的强多了。”
孙九石越说越心痒,他渴望胜利,更渴望战场上亲手收割敌人性命的快感。
扭头上下认真地打量着这名营官,孙九石忽然道:“公爷教咱们的三段式列阵射击,你都懂了吧?”
营官不明其意,拍着胸脯自信地道:“早已烂熟于心,三段蹲站轮流放枪嘛,说穿了简单得很……”
孙九石点头:“我懂的其实也不多,跟你一样,无非就是五千将士列成三排轮流放枪,轮流填药装弹,大约便是如此了……”
营官觉得有些不对劲,道:“孙将军为何突发此问?”
孙九石眨眨眼,道:“神射营交给你指挥,你给我老老实实钉在这里,按公爷的军令去做……”
营官大吃一惊:“你呢?”
孙九石神秘地道:“我去前面看看,总觉得不大放心。”
营官死死地拽住他的手,惊慌道:“孙将军不可胡来,你是神射营的主将,临战之时你怎能弃袍泽而不顾?若被公爷知道,天大的功劳都给你抹得干干净净,说不定还要挨一顿军法。”
孙九石哼道:“杀不了敌人才会挨军法,我若杀了敌,便是功劳,公爷凭什么让我挨军法?莫多说了,我多带些火药铁弹,再带一张强弓,两壶箭矢,神射营就交给你了,你好生在此守着,若有漏网之鱼逃窜过来,便可下令击之。”
营官大急:“孙将军三思!”
“我思个屁!走了,立功去!”
孙九石说完头也不回,猫着腰跑掉了,背影轻盈且欢快。
…………
一个多时辰后,北岸的敌军已搜集了不少小渔船,以及临时制作了百余条建议的木筏,敌军主帅向斥候确定对岸无伏兵后,下令全军渡河。
照例仍是前锋先渡,近万名敌军前锋站在渔船和木筏上,悄悄向颍水南岸渡去。
斥候飞快将敌军动向禀报南岸埋伏的常忠所部,常忠心情越来越紧张。
这一次的敌人可是十万,此战关系着安西军的生死存亡,也关系着大唐平叛大业,此时此地,全局成败系于常忠一身,常忠不能不紧张。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浓雾却仍没有消散的迹象,十万敌军掩藏在浓雾里,无声而有序地渡河。
常忠双手微微发颤,斥候不停禀报敌军渡河的动向。
当一名斥候匆匆赶来,禀报敌军渡河已近半数之时,常忠轻轻呼出一口气,朝旁边的刘宏伯看了一眼。
刘宏伯也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声音嘶哑地道:“常将军,发动吧?”
常忠用力点了点头,沉声道:“发动!传令前锋正面朝颍水南岸出击,遇敌后先列阵放箭,再发起冲锋,左右两面各五千兵马,朝敌军侧翼包抄过去,另外,马上放火,让对岸的鲜于节帅他们看见。”
亲卫匆匆退下传令,很快,山谷内的三万安西军将士窸窸窣窣上马,握紧了兵器静静地骑在马上看着常忠。
旌旗被亲卫展开,黑底金边的旌旗在寒风中飘扬,常忠骑马立于旌旗之下,拔出腰侧的横刀,刀刃斜指向天,常忠嘶声吼道:“多余的废话不说了,顾公爷军令,此战是国战,将士们拿出力气,给顾公爷争口气,给咱们大唐争口气,莫让异族蛮夷低看了咱们大唐健儿!”
轰的一声,无数柄横刀长戟高举林立,浓浓的杀气瞬间在山谷中席卷,回荡。
常忠手中的横刀朝颍水方向狠狠一挥:“出击!”
军令声下,万马齐鸣,将士们策马走出山谷,先是缓缓而行,走了两里后,将士们开始鞭打身下的战马,战马嘶鸣,放足狂奔,全军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成冲锋之势,无可抵挡。
策马冲锋的同时,安西军将士开始分兵,一左一右分别分出五千兵马,从侧翼绕了过去,正面两万骑兵则纷纷取出了鞍袋里的弓箭,箭矢上弦,斜指向天。
离颍水越来越近,渡河渡到一半的敌军也听到了远处的动静,顿时大惊,全军出现了不小的骚动。
敌军主帅是突厥人,名叫阿史那冽清,这次安禄山向北方异族借兵,阿史那冽清也是第一个带头响应,并主动帮安禄山联络北方各族部落首领,在其中牵线搭桥,集结起来的十万异族兵马其中大部分是突厥和室韦部落,也有少部分的同罗,仆骨,靺鞨等部落牧民。
痛快借给安禄山十万兵马,这些异族首领自然也不是白帮忙的,他们早已安禄山有过协定,助安禄山夺取大唐江山后,这些异族的领土和牧场将会向南方延伸至少五百里,并且将大唐北方的城池土地皆纳入他们的统治,这片版图里的金银财宝,粮食和女人,皆是安禄山许给异族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