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兵临城下
明知打不下洛阳,但安西军必须要去。
李隆基强行挽尊的样子很狼狈,但他含蓄服软的样子很美丽。
这般危急关头,在他眼里皇权却比平叛更重要。他的刚愎自负给本就危险的大唐社稷更添了把火。
但是对安西军来说,这道圣旨无疑是个好消息,它将安西军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既然圣旨上说了,咱们这次一定要遵旨,不可再抗了。”顾青笑道:“抗旨的事,可一不可再,陛下说了,事若不可为,安西军可撤回来。”
众将纷纷大笑,神情轻松了许多。
顾青也笑:“既如此,诸位马上集结部将袍泽,准备开拔洛阳。咱们先去看看,万一运气好,叛军守将是个傻子呢……”
常忠苦笑道:“侯爷,守洛阳的叛军主将名叫高尚,是安禄山身边的两大谋士之一,这样的人不大可能是傻子,常胜将军哥舒翰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仓皇而败……”
“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乐观一点,说不定咱们安西军兵临城下时,高尚正好暴毙了呢。”
众将识趣地附和道:“没错,说不定他巡城时一脚踩空,摔成傻子了,人总有旦夕祸福的。”
顾青严肃地道:“就算没有意外,咱们也可以人为制造点意外,比如请个道法高深的道士做法,画圈圈诅咒他一脚踩空……”
众将笑不出了。
因为顾青说这句话时表情太严肃,似乎真打算这么干,这就有点扯了,传出去安西军岂不被人笑话死。
顾青见大家反应不佳,于是叹了口气道:“我随口开句玩笑,你们如此认真,搞得我接下来的梗都不知该不该抛了……罢了,都各自回营整顿兵马,一个时辰后全军出发,开赴洛阳。”
众将正要领命告退,忽然一名亲卫匆匆跑来,抱拳禀道:“侯爷,斥候刚刚传来消息,安禄山十五万叛军拔营东去,直奔潼关,天子已有圣旨,调拨长安守军五万驰援潼关,并令高仙芝封常清为潼关守将,全力抵御叛军,不可使潼关陷于叛军之手。”
顾青和众将大吃一惊,常忠急道:“侯爷,安禄山若攻下潼关,长安城必失,咱们是否救援潼关?”
顾青表情复杂,沉吟半晌,道:“既然陛下已有安排,咱们还是去洛阳,这次不能再抗旨了,否则陛下必然震怒,咱们就算帮忙守住潼关,在陛下眼里也是滔天大罪,难以饶恕。”
众将皆沉默,他们知道顾青说的是事实,一而再的抗旨,那是跟自己的脑袋开玩笑,第一次抗旨已然令天子很不爽了,这次若再抗旨,安西军在天子眼里或许与叛军无异。
“你们马上去准备,一个时辰后开拔洛阳。”顾青下令道。
…………
顾青领安西军赶赴洛阳的路上,高仙芝和封常清也领着五万长安守军开赴潼关。
一路急行,星夜兼程,高仙芝心情焦急,他害怕安禄山已经开始攻打潼关,潼关若失守,大唐的国都长安就危险了。
“大将军,末将沿途收拢了一些从北方城池败退的残兵,大约三千之数,已将他们收编入营。”封常清禀道。
高仙芝心事重重地点头,道:“注意甄别这些残兵,小心里面有叛军奸细混进来。”
“是,末将已安排人甄别了,三五日会有结果。”
见高仙芝愁眉不展,封常清忍不住问道:“大将军,咱们这次……能守住潼关吗?”
高仙芝叹道:“潼关的驻守兵马只有一万,咱们带去五万,总共也才六万,安禄山的叛军却有十五万,虽然险关易守难攻,但安禄山麾下叛军皆是百战边军,全军悍不畏死,我也不敢保证潼关能否守住。”
封常清担忧地道:“潼关若失守,陛下恐会问罪你我,大将军当谨慎啊。”
高仙芝自嘲地一笑,道:“当初从安西调离回长安,我便做好了陛下问罪的准备,但陛下待我如初,并无问罪之意,陛下不问罪自是皇恩浩荡,但若这次潼关失守,陛下恐怕不会对我如此客气了……”
封常清神情悲观地道:“叛军势大,雄关亦难守,你我唯以死报天子之恩……”
高仙芝忽然道:“关中还有哪支王师在平叛?”
封常清想了想,道:“哥舒翰的河西军攻打洛阳兵败,正撤回商州,各地州县为抵御叛军而自发招募了许多团结兵,不过这些团结兵战力堪忧,不可用。其余的州县驻军已被陛下召进长安,几乎没有别的兵马了。”
顿了顿,封常清又道:“对了,还有顾青的安西军,安西军最近打了两场胜仗,关中地带声望渐隆,顾青隐隐成为臣民口中的砥柱之臣,臣民对安西军报以厚望。”
高仙芝叹了口气,道:“安西军……原本由我统领的,可惜了。不过顾青治军也不错,安西军在他的治下更有战力,而顾青在军中的威望也比我高多了。实话实说,我不如他。”
封常清沉默良久,显然他对高仙芝的定论颇为赞同,人家的威望就摆在那里,一朝被调任,不到两个月将士们就营啸了,逼得天子不得不将顾青重新调回安西领军,这就是他的本事,实实在在的本事,军心这一块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大将军,如今安西军风头正盛,大将军若无把握守住潼关,不如去信一封,请顾青领安西军来助阵如何?当初大将军在安西时,与顾青的关系还算融洽,想必顾青不会拒绝大将军的请求。”
高仙芝露出意动之色,沉默半晌,缓缓道:“请顾青助阵当然更有把握,但凡事要按规矩来,听说天子有旨令顾青率军收复洛阳,咱们若欲请顾青助守潼关,首先要向天子请旨,请天子下令顾青回援潼关,危急之时万不可乱了分寸,武将之间更不可私下结交勾兑,否则必有大祸。”
封常清点点头道:“末将这就以大将军的名义向天子请旨,请调回顾青所部兵马回援潼关。”
高仙芝嗯了一声,道:“可,去吧。”
…………
长安城,兴庆宫。
与关中的兵荒马乱不同的是,兴庆宫内仍是一片太平。
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每日读书玩耍,他们根本不在乎叛军离长安已经近在咫尺了。这场叛乱哪怕发展到如今,半个大唐江山几乎已被叛军占据,但权贵们似乎仍未意识到情势多么危急,他们至今认为叛军不过是大海里跳起来的一朵不安分的小浪花,很快就会被大浪扑灭下去。
与别的皇子公主们不同的是,万春公主很忧虑。
她一直是李隆基子女里的一股清流,难得的善良天性,除了有点傲娇的公主病外,几乎没有别的毛病了。
清早起床洗漱后,万春便在自己的寝宫里忙开了。
她将自己所有之前的首饰,包括父皇隔三岔五赏赐下来的明珠,金玉,珠宝,以及多年积攒下来的银饼,铜钱等等,全都收集起来,装满各种盒子箱子。
宫女们对公主殿下偶尔的抽风已经见怪不怪了,然而今日这位公主殿下似乎抽风比较严重。
一名中年宫女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殿下何故收拾这些值钱之物?是要试戴么?”
万春头也不回地忙碌着:“本宫要拿去送人。”
“送……送人?殿下,这些物事颇为珍贵,值不少钱呢,殿下三思啊。”
万春皱眉道:“这些东西不能吃也不能喝,留着无非添几分虚伪的姿色罢了,颇为无趣,都送人算了。哼,本宫的绝色之姿岂需这些无用之物来衬托?”
中年宫女陪笑道:“是,殿下倾城之姿,当然不需外物陪衬,不过……殿下欲将这些值钱的物事送给谁?”
万春扭头瞥了她一眼,道:“当然是送给顾青啦,不然还能有谁?”
宫女愕然:“殿下,顾侯爷在外领军平叛,他要这些女人家的物事作甚?”
“当然让他拿去卖钱呀,领一支兵马需要很多钱的,本宫虽未领过军,但宫里的金吾卫将军们本宫都很熟,听他们说过,大军一开动,每日便是源源不断的花钱,吃粮,本宫猜想,顾青应该也很缺钱,既然我别的地方帮不了他,区区钱物还是难不倒我的。”
宫女面露难色,轻声道:“殿下要帮顾侯爷,自然无可厚非,但殿下将您所有值钱的物事都送出去了,往后有什么权贵饮宴,殿下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恐会被人嘲笑……”
万春俏脸一冷,道:“谁敢取笑本宫,我便把她戴的首饰全都抢过来,然后送给顾青做银饷。国难当头,谁还有心情饮宴取乐,这些权贵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说着话,万春已将所有的值钱物事打包好了,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盒子箱子,万春拍了拍手,满意地点点头。
宫女见无法阻拦公主养小白脸的热情,只好无奈地道:“殿下,顾侯爷在外领军,这些物事虽然值钱,可是它们毕竟不是钱,不能直接拿来就用,顾侯爷还要派人去兑换成钱,未免有些麻烦……”
万春一惊,恍然地道:“没错,本宫好人做到底,将它们换成钱直接送过去。”
说着万春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忽然噗嗤一笑,得意地道:“你说顾青若知我送他这么一大笔钱,会对我如何感激涕零?他一定会面朝长安城方向跪下,遥拜本宫慷慨大方之恩,说不定还会心悦诚服地给我磕几个响头呢,哈哈哈,想想就觉得好玩。”
宫女苦笑道:“奴婢见过顾侯爷,以顾侯爷的脾性,恐怕不会跪下谢恩的,殿下您仔细想想也该明白。”
万春得意的小模样儿骤然一变,然后泄气地垮下肩,叹道:“没错,那根木头非但不知感恩,他还不解风情,本宫都对他,对他……哼!”
说完万春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在装满珠玉的盒子里一通疯狂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支镶满宝石的精致金簪,金簪做工繁复,显然是大匠精心打制。
万春单独将这支金簪找出来,然后对宫女道:“马上让人将这些东西都卖掉,兑换成银饼送去安西军,对了,还有这支簪子也送给顾青,告诉他簪子不能卖,这是本宫十五岁时父皇赏赐的,本宫特别特别喜爱它,真的很喜爱它,所以这支簪子不能卖,让他给我保管好,一定不能弄丢了,不然本宫会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
见万春一脸严肃又郑重的模样,宫女双手接过簪子,暗暗叹了口气。
殿下对顾青的这番深情,连瞎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为何顾侯爷却始终不明白?
但愿殿下一番浓情深意莫被顾侯爷辜负了才好,心地善良的女子,应该配得上世间所有的深情,每一次付出都应有回应。
…………
十日后,顾青率安西军辗转黄河两岸,来到洛阳城外五十里。
顾青下令兵马扎营,并放出斥候警戒三十里外,请当地的地主和农户来军中,详述洛阳城的虚实。
顾青用兵从来不冲动,尤其在强大的敌人面前,更是谨小慎微非常小心,几万人马跟着他,主帅稍有疏忽便是将几万人送进了鬼门关,顾青背负的责任太重,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不管对洛阳城是真打还是假打,顾青都习惯性地首先将情报渠道畅通起来,只有将所有关于洛阳的情报收集完整后,才能对时势做出最合理最正确的判断。
扎营的第二天,安西军的斥候便在三十里外遭遇洛阳城派出的斥候,双方发生零星交战,交战的结果是安西军斥候大胜。
顾青要求安西军将士每日操练的命令终归还是有效的,安西军将士无论体力还是耐力或是个人格斗技巧方面,都能当得起大唐第一,论单兵素质,比戍边百战的叛军更强。
斥候们与叛军斥候厮杀了几场,斩杀敌人斥候十余名,活擒三人,三名叛军斥候被拿进大营严刑拷打,这三人当然也不是什么宁死不屈的英雄好汉,刑具刚在他们身上热了个身,三人就迫不及待地交代了。
有价值的情报不多,但顾青还是弄清了洛阳城守军的具体情况,包括兵力,士气,粮草存储量,以及主将高尚的大致性格。
命人将斥候押下去后,顾青坐在帅帐内陷入沉思。
旁边的几名将领纷纷露出欲言又止之色。
顾青回过神,笑道:“有话就说,说错了我又不怪你们,我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李嗣业一副莽撞的模样咧嘴笑道:“侯爷偶尔才讲道理,大多数时候一言不合就罚咱们跑圈儿,一跑就跑掉半条命。”
众将大笑,顾青却没好气道:“我罚你们跑圈是害你们吗?如果你们没战死没惹祸的话,就凭你们现在的体格,至少能活到一百岁,等你们九十九岁时必须来给我磕头拜谢,谢我当年经常罚你们跑圈,我对你们的爱全在圈里了。”
指了指李嗣业,顾青道:“你刚才居然敢顶撞我,待会儿下去自己跑圈,跑到剩半条命为止。”
众将愕然,李嗣业愣了愣,接着一脸悲愤之色。
顾青却笑吟吟地道:“各位有什么话尽管说,再重复一次,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从来不因言而罪人,说吧,大家畅所欲言。”
众将整齐一致地狂摇头,非常的有默契。
李嗣业见大家都不敢吱声,于是露出不怕开水烫的死猪模样。
“反正末将要跑圈的,多说几句又何妨。侯爷,洛阳城咱们还打吗?不打的话,不如在此扎营三五日,然后拔营去潼关,给天子递一道奏疏,就说洛阳城兵精粮足,难以克之,所以咱们撤了。”
众将亦纷纷点头赞同,常忠道:“打洛阳城太难了,哪怕是试探攻城,咱们也将付出不少伤亡,完全没必要白白填上人命,不如在城外虚晃一阵便走,回去帮高大将军守潼关。相比之下,潼关更重要。”
顾青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愿打洛阳,但是你们别忘了咱们军中还有一位边监军,你们以为他是瞎子吗?咱们有没有攻城,有没有尽心尽力,他会看不出来?回头他参劾咱们弄虚作假,避战畏战,陛下定会龙颜大怒,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众将闻言不由恨恨,帅帐内咒骂边令诚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
顾青等他们骂够了,这才道:“既然已到了洛阳城下,自然还是要攻城的,千百里地来回折腾,却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安西军不能打这么窝囊的仗,我丢不起人。”
常忠为难地道:“侯爷,洛阳城墙高且坚固,可谓固若金汤,咱们如何攻城?”
顾青淡淡地道:“明日全军休整一日,后天清早拔营,兵临洛阳。先用攻城军械和弓箭试试洛阳城的虚实。”
“还有,我听说上次哥舒翰在洛阳城下狠狠栽了个跟头,就是因为守将高尚提前在城外埋伏了一支兵马奇袭河西军中军,而致河西军阵脚大乱,遂有此败,咱们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栽跟头,否则会被哥舒翰笑死。”
“常忠,沈田,你二人各领一支万人骑兵在洛阳城南北两面巡弋,若遇叛军出城,歼灭它们。”
第四百五十九章 试探攻城
天还没亮,安西军将士已被叫醒,军中伙夫开始埋灶做饭,将士们饱食战饭后,将领们催促拔营。
顾青弄了个小马扎坐在帅帐外,看着将士们吃完饭,神情渐渐露出兴奋之色,顾青知道他们的战意已被点燃。
不需要将领们鼓舞士气,从安西到关中,这一路上已经说过太多了,将士们已经明白了这一战是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前程,很直白的说,是为了钱财和升官。
一支军队没有信仰和动力,不会有人拼了性命去与敌人厮杀搏斗,说什么家国社稷的大道理没人理会,家国社稷终归是李家的家国社稷,这不是将士们拼命的理由。
钱财和升官只能是目前能用的理由,而且很实用。
但是顾青明白,这个理由只能适用于这个阶段,一支纯粹以金钱和官职为动力的军队,也不能百战百胜,他们需要更鼓舞人心的信仰,可以为之前赴后继舍生忘死。
天刚蒙蒙亮,安西军将士上马开拔,直奔洛阳。
离洛阳城百余里,斥候与敌军斥候在野外山林平原上遭遇,双方激战厮杀,各有胜负。
一个时辰后,大军到达洛阳城外十里,顾青下令全军休整,后军辎重里有军器监,专门用来保养维修兵器,以及组装大型攻城军械,顾青当即吩咐军器监的官员开始组装投石机和撞角机。
斥候仍被一拨又一拨地放出去,散布各个方向三十里外,将士们则三三两两盘腿坐在微凉的草地上,有的沉默不语慢悠悠地临阵磨刀,有的则轻松地谈笑,释放紧张的情绪,还有的完全看不出紧张的模样,反而兴奋地跟袍泽们算着账,斩一颗首级多少赏钱,家乡一亩地多少钱,一头牛多少钱,想当上地主大概需要斩多少颗首级。
刀光血影搏命厮杀的事,被他们聊成了一笔改变人生的大买卖,气氛一时非常热烈。
一个时辰后,各种大型军械已组装完毕,顾青下令全军于洛阳城五里外列阵。
“侯爷,咱们打洛阳城的哪一面?”刘宏伯皱眉望着远处的洛阳城头问道。
洛阳城头上,叛军旌旗飘展,依稀能见到城头上的叛军将士有条不紊地搬运着守城的军械,忙碌但有秩序,不见丝毫慌乱。
顾青皱起了眉,从城头叛军毫不慌乱的表现来看,这个名叫高尚的守将不简单,显然很会带兵。
敌人表现得越是气定神闲,这场攻城战越艰难。
未开战之前,双方的杀机都被隐藏克制,一旦开战,在单兵素质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攻比守更吃力,付出的代价更大。
“先不要进攻,用投石机砸一阵再说,这伙叛军非易与之辈,咱们不可轻敌。”
刘宏伯点头:“末将也看出来了,守洛阳城的这伙叛军跟咱们前些日在庆州外狙击的叛军不是一个路数。”
顾青嗯了一声,道:“安禄山的叛军里,其实也存在良莠不齐的状况,因为洛阳城地理位置重要,所以安禄山留下守城的都是叛军中的精锐之兵,而咱们在庆州城外狙击的叛军,比他们差远了。”
“侯爷,咱们只用投石机进攻吗?”
“嗯,既然是精锐之兵,那就打起精神好好应付,不可轻易与之交战,能用别的法子削弱敌人的力量,总比拿自己袍泽的命去拼要好。”
沉闷而激荡人心的战鼓擂响,安西军将士迅速在城外列阵,由于顾青事前派出了两万人马分赴洛阳城南北两面,肃清叛军的埋伏,所以洛阳城西面城门外只有安西军的三万人马列阵。
具体的排兵列阵部署顾青没有参与,在这方面,下面的将领们比他熟,外行人就没必要瞎指挥内行了。
两排盾牌列阵于前,在洛阳城外弓箭射程的边沿一字排开,神射营五千将士列于盾牌之后,此时的神射营并没有执燧发枪,而是每人手执弓箭。
燧发枪的存在仍是秘密,顾青不愿在此时露出底牌。神射营平日的训练除了练习燧发枪外,弓箭也是必练的科目,此时用于战阵将士们并不陌生。
一万骑兵在中军巡弋,城外南北方向,常忠和沈田各领一万兵马,黑色的旌旗在山林和平原间若隐若现。
待战鼓擂响,城内城外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列阵于前的盾牌排开阵势后缓缓向前推进,后方的弓箭躲在盾牌后面朝前移动,弓箭的后方是一排数十架高大的投石机。
战鼓的节奏越来越急促,接着骤然一停,侧翼的将领狠狠挥动令旗,扯着嗓子力竭声嘶地大吼一声“攻——”
投石机的长柄弹射,百斤重的大石在半空划出一道抛物线,狠狠地砸在城头。
一场攻城战就此拉开序幕。
开战之前顾青便下过军令,首先试探性进攻,尽量避免双方近距离交战,所以基本以远程兵器打击为主。
后面的将士和临时从附近征调来的民夫忙着搬运石头,投石机每投出一轮后,弓箭便上前仰射三轮,然后投石机继续投射巨大的石块,如此维持了整整一个时辰。
城头的叛军表现依然有条不紊,他们在将领的指挥下躲藏在箭楼里,趁着攻击停顿的间歇便突然冒出来,朝城下射出弓箭,有来有往,但双方的伤亡并不大,只是投石机给城墙上的箭楼和瓮楼产生了毁灭性打击,被一轮轮石块打击后的箭楼已然千疮百孔。
顾青披挂立于中军,看着远处双方攻守僵持不下,顾青不由皱起了眉,喃喃道:“如此攻城毫无用处,反倒浪费人力物力……”
李嗣业在旁请战道:“侯爷,末将愿领陌刀营架云梯攻城!”
顾青冷冷道:“我花了大笔钱财养肥的陌刀营,你打算用来攻城?你昏了头吗?”
李嗣业一滞,讪讪退后没敢吱声。
刘宏伯抱拳道:“侯爷,末将愿领麾下团结兵攻城。”
顾青摇头:“不急,咱们要保存实力,攻城实为下下之举,迫不得已才用,咱们想想别的法子……这是第一次攻城,目的是试探,试探敌军虚实没必要用咱们的人命去填。”
抬头看了看天色,顾青道:“时辰不早了,今日攻城结束,传令鸣金收兵,放出游骑警戒,全军在城外二十里扎营。”
深深地朝城头注视了一眼,虽然距离很远,但顾青还是觉得太阳穴发跳,似乎有一双眼睛也同时在远远地盯着他,那双眼睛冷静而从容,有着比城墙还坚固的意志。
顾青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喃喃道:“没想到守城的居然是个人物,有意思……”
回到大营,顾青聚将。帅帐内气氛颇为沉寂。
顾青的心情却很放松,一上午攻城,双方看似没有短兵相接,但顾青还是多少看出了洛阳城守军的一些虚实。
比如洛阳城的防守兵力略显不足,虽说两万叛军守城不少了,但洛阳是一座超级大城,城池的范围和城墙的长度亦非寻常城池能比,顾青清楚地看到城墙上防守的叛军间距很大,这固然是常忠和沈田在城墙的南北两面领兵巡弋牵制的结果,但也说明叛军确实缺少兵力。
还有一个可能,对方守将故意示弱,以此引诱顾青主动攻城,或者对方守将在城下安排了兵马,如同哥舒翰上次的惨败一样,这支兵马也许会趁夜偷偷出城,对顾青的大营奇袭。
“常忠,沈田,洛阳南北两面有可疑兵马出入吗?”顾青问道。
常忠摇头:“没有,南北两面城门紧闭,没有任何动静,城墙上站着许多叛军,见咱们在城外游弋,叛军如临大敌。”
顾青想了想,道:“神射营将士和沈田所部兵马今夜别睡了,在大营西面的山林里埋伏起来。”
沈田惊讶道:“侯爷的意思是……叛军今夜会袭营?”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那位守将用兵很谨慎,但谨慎却绝不保守,上次在城外事先埋伏兵马,关键时刻杀出令哥舒翰大败,说明他审时度势,是个高手。我猜测他今晚有可能会主动出城寻找战机,趁我们刚扎下营,又是疲师远至,立足未稳之时杀我们个猝不及防也不无可能。”
常忠乐了:“若侯爷所料不差的话,咱们今晚可就平白捡了个功劳,侯爷,沈田今日劳顿疲惫,这差事不如由末将领了吧,末将请战,保管将袭营的叛军杀得一个不剩,若跑了一个,末将愿以项上人头相抵。”
沈田不由大怒:“常忠,做人不要太过分,明明是侯爷分给我的差事,你冒出来作甚?”
顾青揉了揉额头,叹道:“你们若不嫌累的话,常忠,你麾下的兵马也埋伏起来吧,今夜若叛军袭营,我会命人在大营内放火,你们见营中火起便发动,将叛军围住,不能让他们跑走一人。”
见二人兴奋应命,顾青咧了咧嘴,道:“别高兴得太早,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你们埋伏一夜什么都没等到。”
常忠笑道:“无妨的,大不了就当是帮袍泽们守夜了,大伙儿睡得也安心。”
第四百六十章 棋逢对手
顾青忽然发现这次攻打洛阳城没想象中那么无聊。
原以为只是应付一下圣旨,在洛阳城下扔几块石头就走,毕竟洛阳城太难攻,顾青原本就没打算认真攻城。
然而他却没想到,守城的叛军主将是个不凡的人物,用兵颇为精道,既保守又大胆,非常善于看准时机果断出击,像一条捕捉猎物的蛇,为了一击必中的机会,它可以耐心地等上一整天。
这样的对手,对安西军甚至对顾青本人,都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
安西军在顾青未上任节度使以前,在高仙芝的麾下曾经经历过几场大战,有胜有负。但顾青经历的战阵却不多,唯一只有对吐蕃军的那次算是正式战阵,所以顾青作为一军主帅,其实也非常需要一个锻炼自己指挥才能的机会。
如今,洛阳城那位名叫高尚的主将就是他的机会。
顾青的人生有三大快事,朵颐美食,与知己饮酒,与聪明人博弈。
其中美食毫无争议的排名第一,这个不解释,他能同意皇甫思思随军,男女之情固然是原因之一,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做得一手好菜。
当然,男女长期共处一室,难免有擦枪走火之势,皇甫思思也是一位好学的女子,如今的她还学会了别的技能,比如吹得一嘴好唢呐。
与聪明人博弈,对顾青来说无疑也是人生快事之一。
“高尚……可知此人生平?”顾青忽然问道。
棋逢对手之时,首先要了解这个人的过往,这是顾青前世就有的习惯,过往的蛛丝马迹里,往往隐藏着战胜这个对手的密码。
旁边的段无忌微笑道:“今早两军斥候遭遇交战,咱们的人活擒了几个叛军斥候,严刑拷问之后,倒是知道了高尚的一些来历。”
顾青挑眉:“拣重要的说说。”
“高尚,幽州雍奴县人,自幼心性阴狠,但很好学,少年时离乡求学,直至中年仍未归,他的母亲年迈,家中清贫,母亲不得不出去沿街乞讨,乡人将他母亲的境况告诉远在外地的高尚,他却仍不愿回来,也没捎托分文奉养母亲。”
顾青皱眉:“原来是个禽兽……”
帅帐内众将纷纷大骂。
“高堂贫苦乞食,子却不奉养,简直是禽兽,不孝之子该当天打雷劈!”
段无忌叹了口气道:“后来高尚居于河朔,与县令令狐潮为邻,二人私交颇笃,高尚却暗中私通令狐潮家的婢女,婢女并为他生下一女,令狐潮遂将婢女嫁给了高尚。”
顾青眉头皱得更深了:“私通朋友家的婢女,此为不义。既不孝又不义,人渣实锤了……”
段无忌接着道:“但高尚此人极为好学,时有天家宗室李齐物赞曰‘尚颇笃学,赡文词。’而且性子颇烈,令狐潮对此人的评价说‘尚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以求活耳。’也就是说,高尚此人宁愿造反博取险中富贵,也不愿平凡庸碌一生终老。”
顾青沉吟许久。
经过段无忌一番述说,顾青对高尚此人的品行愈发了解了。
最大的收获就是,高尚此人有冒险的精神,宁愿造反博取万分之一的富贵机会,也不愿平凡一生。
一个富有冒险精神的人,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极有可能带来巨大利益的机会的,哪怕只有三成把握他也敢干。今夜袭营对高尚来说,就是巨大的利益。
顾青缓缓道:“本来我心中尚有疑虑,但了解高尚的为人后,我几乎能断定,他今夜必定派人袭营。”
“今晚全军将士都别睡了,常忠,沈田,你二人各领一万兵马,埋伏在大营外山林内,见火起而出,从东西两面合围大营。”
“刘宏伯,你领一万团结兵,埋伏在洛阳城外西面十里处,人衔枚,马裹蹄,不可发出动静,若叛军袭营失败,逃窜回城时,你领军从半路击杀。”
“李嗣业,你领陌刀营在大营中军待命,叛军杀入大营时,陌刀营可发动,养兵千日,今日让我见识一下陌刀营的威风,怎样?”
李嗣业大喜,抱拳大喝道:“末将领命!定不负侯爷所望,今夜叛军来多少我陌刀营绞碎多少!”
顾青认真地道:“不可轻敌,依令进退。”
“是!”
顾青布置完毕,环视众将,缓缓道:“日落以后,大营警戒外松内紧,各部兵马依令而行,不可擅作主张,违者军法无情。”
…………
洛阳城。
日落以后,高尚站在城头,眯着眼遥望远处灯火点点的安西军大营,神情时而犹豫,时而沉思。
准确的说,高尚并非武将,而是安禄山身边的谋士,此时的他其实应该在潼关外,在安禄山的帅帐内为他出谋划策。
但是当初叛军攻下洛阳后,由于洛阳城的地理位置实在太重要,而安禄山麾下的武将们大多是有勇无谋之辈,安禄山担心洛阳得而复失,于是任谋略不凡的高尚为守将,驻守洛阳城,负责接收从北地运来的粮草兵器和战马,源源不断地供应叛军。
可以说,洛阳城的重要之处不仅在于它是大唐的东都,更重要的是,它是叛军后勤补给的中转站,叛军所需的粮草都要经由洛阳中转。
高尚被安禄山委以重任,一直兢兢业业守城。前些日哥舒翰率军来攻,高尚只在城外埋伏了一支兵马就将哥舒翰打得大败而归,洛阳城纹丝不动。
这一次,大唐换了一名主将来打洛阳,高尚内心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按理说,哥舒翰失败了一次后,大唐天子应该吸取教训,短时间内不会再攻,毕竟洛阳城高且固,但论地理位置其实并不如潼关重要,朝廷没必要浪费兵力一次又一次的攻打。
但大唐的军队还是来了,从旌旗上看得出,大唐换了一位主帅,看将士的装扮和旌旗的字样,应是安西军。
高尚脑海里冒出顾青的名字。
他没见过顾青,但他听说过顾青。顾青与安禄山有着不共戴天的死仇,按理说,此时的顾青应该在潼关,不惜代价地与安禄山拼命,为何偏偏出现在洛阳城外?
高尚对朝廷的安排不理解,但不妨碍他继续将城池守得固若金汤。
来多少我杀多少,洛阳城不是那么容易攻下的,我的城池里有充足的粮草,有士气如虹的将士,还有我这个用兵并不俗套的主将,区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是我的对手吗?
“传令将士马上用饭,今夜子时,派一万兵马出城,绕西面平原冲袭敌军大营。”高尚大声令道。
今日白天让你攻了一轮城,今夜该轮到我主动进攻了。
常胜将军哥舒翰都上过我的恶当,你一个年轻人想必也会重蹈覆辙吧。
一名部将上前恭敬地问道:“高将军,敌军今日刚到,对方主帅若预料到咱们今夜袭营怎么办?”
高尚淡淡地道:“若预料到了,那就及时退回来,白天他试探我洛阳城的虚实,晚上该我试探他的虚实了。”
沉吟片刻,高尚又道:“若知不可为,马上撤回,回城时换条路走,从敌军大营南面突围,然后绕山林二十里往南,从南城门进来。”
部将愕然:“为何?”
“顾青若布置了埋伏,必会赶尽杀绝,咱们回城的半路上一定也埋伏了兵马,所以若冲入他们的大营若发现有埋伏,一定要绕路回城,否则必无幸理。”
部将忍不住道:“既然高将军猜测对方有埋伏,为何还要袭营?”
高尚冷冷道:“有没有埋伏尚在五五之数,若顾青是个无能之辈,今夜咱们袭营便能将安西军打败,洛阳城从此无人敢动了,换了是你,你愿不愿赌一次?”
部将迟疑了半晌,点头抱拳,领命而去。
…………
夜半,子时。
安西军大营一片寂静,大营外巡弋的将士没精打采地来回徘徊,连骑下的战马也懒洋洋有一步没一步地踱着步,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洛阳城西面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吊桥发出轻微的吱吱呀呀的声音,渐渐横在护城河面上方。
一支万人兵马悄然出城,每个将士嘴上都咬着一根木制的横枚,战马的马蹄上也裹着厚厚的布,马蹄踏在地上,几乎听不出声音。
这支叛军兵马出城后,在城外的空地上集结,然后无声无息地朝安西军大营潜行而去。
与此同时,顾青坐在帅帐外的小马扎上,夏日的夜风带着几许未消的热意,顾青啪的一声,眼疾手快拍死了一只正趴在自己脖子上吸血的蚊子。
两根手指拎着蚊子腿,顾青得意洋洋地将蚊子尸首示众。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顾青非常中二地说完这句台词,然后扭头看着旁边的皇甫思思,道:“见你闲下来就忍不住想到你的属性……”
皇甫思思满头雾水:“何谓‘属性’?”
“就是你的本职工作……”顾青道:“这个时候你应该满怀温柔体贴地问我,‘饿不饿啊?我下面给你吃呀’……”
皇甫思思无语地翻了个白眼:“那么,侯爷您饿吗?”
“不饿,别耽误我看戏,好戏快开始了。”顾青顿了顿,补充道:“等看完了戏,你再下面给我吃。”
第四百六十一章 身陷重围
星夜子时,万籁俱寂。
安西军大营静谧无声,营帐之间只有孤独的火把点亮方寸之地。
子夜巡营的将士执戈而行,迈步间甲片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
整座大营仿佛都已睡着,只闻虫鸣莺歌。
一支叛军骑队悄然接近,他们骑在马上,缓缓地朝大营北面靠近,躲过一支营外巡逻的安西军将士,几名轻悄的身影趁着漆黑的夜色,潜行至大营边沿的木栅栏边,用匕首切断了捆绑栅栏的绳子,然后将栅栏搬开,大营被打开了一道口子。
几道身影机警地左右看了一圈,见并没有引起安西军巡营将士的注意,于是朝身后不远处发出一阵咕咕的虫鸣声,然后使劲招了招手。
今夜领军袭营的叛军将领名叫田承嗣,他出身雁门田氏,是最高跟随安禄山的部将之一,田承嗣的父亲是安东都护府副都护田守义。
田承嗣是一位猛将,治军严谨,颇受安禄山重用。起兵谋反后,田承嗣一马当先攻陷洛阳,是为首功,安禄山遂留下他和高尚驻守洛阳,因其谋略不足,故而任高尚为守城主将。
今夜田承嗣是奉高尚之命偷袭安西军大营,田承嗣对高尚还是颇为信服的,高尚确实很聪明,并且在他面前无数次证明了自己的聪明,田承嗣渐渐对高尚有了一种迷之信心,毫无理由地信任高尚的每一个决定。
今夜袭营也是如此,高尚说安西军远道攻城,全军必疲,今夜袭营可破安西军,田承嗣依然信了,毫不犹豫地请战,亲自率军前来。
远远看到几名叛军切断了绳索,打开了木栅栏,田承嗣心中狂喜,当即命令全军上马,准备冲锋。
下令之前,田承嗣仍警觉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而四周一切正常,夜色漆黑,虫鸣鸟叫,远处山林里不时传来野兽不耐的低吼。
再看看安西军大营,除了营帐之间架起的火把,以及执戈来回巡弋的将士,并无任何异常,安西军似乎睡得很沉,清早远道而来,接着便是马不停蹄的攻城,想来确实已很疲累了,此时的安静很符合情理。
田承嗣观察半晌,终于确定没有埋伏,于是高举起右手,眼中露出狠厉之色,然后猛地往前一挥,一万骑兵顿时向安西军大营冲去。
马蹄包裹着厚布,直到叛军冲到栅栏前几乎都没有动静。
从打开的栅栏冲进去后,田承嗣终于不再隐藏行迹,放声喝道:“各部在营帐放火,见人便杀!分出两千人马,随我直击帅帐,活擒顾青便是大功一件!”
叛军将士兴奋高呼道:“活擒顾青!”
按照袭营前的分工,叛军很快将人马分出了几支,一支到处放火,一支执长戟寻找安西军将士,还有一支则随着田承嗣直扑帅帐。
片刻之后,田承嗣赶到帅帐门前,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
从他们冲进大营,分兵杀人放火开始,他只听到己方将士在大营内兴奋地大呼小叫,却没看到任何安西军将士的身影,也没听到本来应该有的惨叫声和惊惶奔逃声。
这不是袭营该有的动静,太不正常了。
田承嗣惊惶之下用长戟挑开了帅帐的门帘,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主位桌案上一盏孤零零的油灯。
田承嗣终于确定,“上当了!他们有埋伏!”
田承嗣瞋目大吼:“速退!速退!有埋伏!”
话音刚落,大营外四周忽然亮起了火把,密密麻麻将大营围得滴水不漏,从火把的密度来看,估摸有数万人马,而田承嗣的叛军则被包围在大营中间。
叛军顿时乱成一团,此时此刻,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出来自己中计了,已陷入了敌人的包围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大营外,密密麻麻的安西军将士静静地看着营内的叛军们仓惶奔逃,发出恐惧的嚎叫,安西军却毫不所动,目光平静而带着杀机,被困在大营内的叛军已是安西军将士眼里的猎物,赏钱,土地和美好的未来。
“不许慌乱!”田承嗣骑在马上,顺手砍翻了一个抱头鼠窜的叛军,血淋淋的长戟指着远处,厉声喝道:“全军列阵,从南面突围出去,列阵!否则必死!”
叛军将士在田承嗣的呵斥下,匆忙列阵。
然而安西军早已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见叛军要列阵,站在中军的常忠拔剑大喝道:“弓箭,上!”
五千神射营将士上前,箭尖斜指朝天,仰角猛地放开弓弦,嗡的一声闷响,五千支利箭朝叛军激射而去,第一轮便倒下了数百名叛军。
“再放箭!”常忠大吼道。
一轮又一轮,叛军将士根本无法列阵,刚刚稍有成型便被激射而来的箭雨无情地打断。
眼见将士袍泽一批又一批倒在敌人的箭矢下,田承嗣都快吐血了,不停挥舞着长戟,打掉朝他射来的冷箭,一边凄厉大喝道:“快从南面冲出去!快啊!”
叛军冒着箭雨拼命冲开了南面的栅栏,正要飞驰离开,却赫然发现南面大营外也密密麻麻列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方阵,方阵内的将士隔得比较远,人与人之间几乎有一丈的距离,而方阵内的每个将士手里都握着一柄三尺来长,模样古怪的长刀。
刀的刃身很长,握柄也很长,算是一件长兵器,从刀背厚重的刃身来看,长刀的分量不轻,大约二三十来斤了。
每个将士站在方阵内,他们穿着遮盖全身的铠甲,头盔上甚至还戴着铁面具,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即将冲出来的叛军。
叛军止住了脚步,有见识的叛军打量过后,惊恐地大叫起来。
“陌刀!他们是陌刀手!快退!”
前面的叛军拼了命的往后退,后面的叛军却不知情,他们急于在包围圈中找出一条活路,于是使劲往前挤,叛军一时间更乱了。
落在最后的田承嗣也不知情,场面太混乱,他根本无法得知前方的情况,见叛军在栅栏口挤成一团,田承嗣不由大怒,抄起长戟击杀了一名慌乱奔逃的叛军,喝道:“什么时候了,尔等还不冲出去,等死吗?再敢拖延推诿,必斩!”
田承嗣严厉的军令下,叛军不得不硬着头皮朝陌刀方阵冲去。
陌刀方阵旁,李嗣业高高举起了令旗,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令旗猛地往下一挥,嘶声吼道:“陌刀营,进!”
三千柄陌刀整齐地挥舞起来,空气中发出鬼神哭泣般的呜咽声,大营外的平坦空地上瞬间密不透风,严丝合缝的方阵中,一股凌厉的杀气随着空气涌动,仿佛一柄无形的刀,在叛军将士的每一寸肌肤上刮来刮去。
方阵旁边,李嗣业另一面令旗挥动,陌刀方阵缓缓向前推进,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踏得很重,整齐的甲叶撞击,像三千台无情的战争机器开动起来,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来到人间,再将活人拖进地狱。
叛军将士心神俱裂,然而也有蛮勇不信邪的,虽然眼前的陌刀方阵气势惊人,然而已经走到这一步,若不冲出去也会被后面的弓箭射死,于是咬了咬牙,怒吼道:“左右一死,不如博一把,说不定能活命!”
后面许多蛮勇的叛军也跟着附和。
“冲过去!”
十几个叛军当先朝陌刀方阵冲去,刚冲入方阵的第一排,便听见十几声凄厉的惨叫,然后静寂无声。
十几人进入方阵的瞬间便被不停舞动的陌刀斩成了肉酱,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他们的尸身便已四分五裂,散落在方阵各处,拼都拼不起来了。
李嗣业吼道:“陌刀营,再进!”
陌刀依旧挥舞不停,陌刀手们迈着整齐的脚步,缓缓朝前移动,每迈出一步都有将领发出号令,每一步都是军队列阵合击的一部分。
又有十几个不信邪的叛军冲来,他们穿着厚重的铁铠,双手护住头,力竭声嘶地大吼一声,抱头朝方阵内冲去。
这次他们活得比较长,冲到第二排时,这十几个人也死在陌刀下,一阵陌刀与铠甲的激烈交击声后,铠甲散落,尸身成块。
此时的田承嗣也终于看清了栅栏外的陌刀方阵,亲眼见到他们杀人的速度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愈发难看。
“陌刀手……安西军居然有如此多的陌刀手!顾青他……究竟有多厚的家底!”田承嗣失神地喃喃道。
安禄山麾下三镇兵马十五万,其实当年也曾有部将建议组建陌刀营,然而安禄山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否了。
虽然造反以前朝廷的钱粮源源不断地供给三镇,但安禄山还是养不起一支规模庞大的陌刀营,太费钱了,陌刀营只能是土豪专属,家底稍弱一点的根本想都别想。
眼前的安西军竟活生生出现了一支陌刀营,看人数似乎有数千人,纵是四面楚歌的田承嗣,此时此刻也不由惊叹顾青的大手笔。
安西军无敌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歼敌突围
叛军被陷入重围后,原本有四个突围方向可以选择,田承嗣却偏偏选择了存活率最低的南面。
没见识过陌刀厉害的人不明白它究竟有何神奇之处,见识过的……大多已碎成了尸块。
能在陌刀方阵里活下来的人很少,除非是重甲骑兵,比如当年太宗身边的玄甲军,立国之初,举国之物力才打造出三千五百副重甲,重甲骑兵冲陌刀方阵,双方或许有胜有负。
但是眼前,此刻,田承嗣很清楚自己麾下的将士办不到。冲进去多少人都是死,无一例外。
“速退!改由东面突围!”田承嗣果断下令道。
叛军潮水般退下,慌忙奔向东面。
田承嗣应该想到,既然自己已钻入敌人的圈套里了,那么选择任何一个方向突围都不会太轻松,南面有铜墙铁壁般的陌刀营,东面有什么?
东面有骑兵。
早已列阵以待的骑兵,两里外静静地等候叛军冲出来。
大营中央,神射营的箭矢仍如狂风暴雨般倾泻,叛军将士抱头鼠窜,根本组不成阵列,此刻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逃跑才能活命,至于将领的命令,袍泽的生死,已然顾不上了,自己活着才最重要。
一窝蜂冲出东面栅栏,栅栏外没有骇人听闻的陌刀方阵,叛军们刚松了口气,却见远处正前方点亮了火把,火把映衬着安西军将士一张张杀意盎然的脸庞。
叛军大惊,瞬间愈发慌乱,有那聪明的家伙便缩着肩猫着腰往旁边跑。
正前方的安西军骑兵阵列里,常忠忽然猛地挥动长刀,怒喝道:“进攻!”
一万骑兵动作统一地打马狂奔,阵列丝毫不见散乱。
片刻间冲到叛军之中,一个简单的穿刺和劈杀,乱哄哄的叛军人群中顿时被冲出了一道空无一人的口子,从前方的栅栏外一直到大营内。
常总所部迅速调转马头,再次发起冲锋。
两轮过后,叛军心惊胆寒,发出绝望的哭嚎声。从冲进大营发现被包围开始,叛军的人数一直在减少,有被弓箭射死的,有被陌刀绞碎的,眼前这支冲锋的骑兵几轮冲刺后,也歼灭了一半叛军,剩下的也都是被吓破了胆,神智错乱大吼大叫的。
田承嗣更绝望。
他一直相信高尚的判断,相信高尚的智商,然而这一次,高尚失算了。
安西军早已打开了口袋,等他们乖乖钻进去,然后关门打狗。
而他田承嗣,居然真的钻进去了。
不停调转马头,田承嗣骑在马上悲愤地望向四周漆黑的野外,振臂悲呼道:“我不服!顾青,我田某人不服!有胆与我面对面厮杀一场,生死认命,背后设伏屠杀,此非英雄所为!我不服!”
一声声凄厉的喊声传扬在空旷的田野中。
远处的山林里,顾青听到了他的吼声,一脸冷笑道:“这个带兵的傻叛将莫不是疯了吧?我凭本事设的局,凭什么要跟你面对面厮杀?”
身边护侍他的韩介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神情跃跃欲试:“侯爷,末将想与他捉对单独厮杀一场,咱们不能弱了安西军的威名,好教那伙叛军知道,咱们安西军不但有谋略,也有万夫不当之勇武。”
顾青眉眼不抬道:“叛军知道又如何?让他们崇拜你然后给你发个大红包吗?你给我老实站着,想捉对厮杀,明日我让李嗣业教训你,你俩单独拼一场,让他给你长长经验条。”
韩介脸色有些难看:“李嗣业将军……末将打不过他。”
顾青嗤笑:“所以你觉得那个气急败坏的叛军将领是个软柿子,你能拿捏他?”
韩介不服气道:“末将可以试试。”
“说好陪我活到九十九岁的,山盟海誓言犹在耳,转眼就要找死,渣男。”
韩介脸色难看地道:“是‘一起’活到九十九岁,不是‘陪你’活到九十九岁。”
“有区别吗?”
韩介想了想,颓然道:“末将不去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顾青嘴上聊着闲篇,眼睛却仍注视着远处大营内外的动静,见东面冲出来的叛军越来越多,常忠麾下的骑兵已来回冲刺好几次,目测歼敌数千了,但战场情势太混乱,仍有许多叛军抱头从旁边逃窜出去。
顾青皱了皱眉,道:“让亲卫去给西面的沈田传令,拨出五千骑兵来东面,两头合击,力求全歼叛军,莫让他们跑了。”
“是!”
顾青不再看大营内外的情势,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嘴角微微一勾。
虽是棋逢对手,但是你落下的这一子差了把火候,损失大了。
…………
半夜冲杀,田承嗣终于逃出了安西军的包围圈。
没命地狂奔在路上,身后跟着一群残兵败将,到了安全地带,田承嗣驻马,转身命亲卫清点战损,结果令人绝望。
一万兵马出城袭营,逃出来的只剩两千了。
这一战,败得很惨。
不知是不是巧合,上次哥舒翰的河西军在洛阳城下折戟沉沙,他们战损的兵马恰好也是八千余。
一报还一报,报应来得太快了。
田承嗣想哭,想杀人。罪魁祸首当然是顾青,这个年轻人听说颇得帝宠,原以为只是个谄上献媚的弄臣,没想到竟然给自己设了如此一个要命的绝杀局。
其次要怪高尚,本是算无遗策的谋士,没想到这次在顾青手里狠狠栽了个跟头,高尚终究是凡人,不是神仙,他也有谋算落空的时候。
领着一群残兵来到洛阳城外的岔路口,一条路通往洛阳城西门,另一条路通往洛阳城南门。田承嗣犹豫许久,最终狠狠咬了咬牙,决定还是听高尚的,走南门。
田承嗣不知道的是,这一次他与麾下两千残军再次躲过了生死劫。
刘宏伯奉命领一万团结兵正埋伏在通往洛阳城西门的半路上,按顾青的预测,田承嗣兵败后慌不择路,必然会选择离洛阳最近的一条路回城,西门便是最佳的选择。
田承嗣终究还是逃过了一劫,领着两千残军垂头丧气回到洛阳城内。
由此也说明,顾青的谋算也并非毫无瑕疵,他也是凡人,也有谋算落空的时候。
一场埋伏包围歼灭战结束,安西大营内,将士们喜气洋洋地打扫战场,地上横七竖八摆满了叛军将士的尸首,将士们毫不客气,上前便将首级割了下来,挂在腰间,腰间首级挂得多的人往往会引来袍泽们羡慕的眼神。
所有人都知道,一颗首级代表五十文钱,若是收获了十颗首级,便是一笔横财,捎回家的话够全家老小吃喝小半年了,而这些钱,只不过是他们在短短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赚到的。
计算了财富的数量后,哪怕是筋疲力尽的战后,将士们仍战意高昂,恨不得顾侯爷下令再战一场。毕竟每一场战斗都代表着捡钱的机会,捡多捡少全看自己的本事了。
大营内放的火仍未熄灭,许多将士一边灭火一边骂骂咧咧。营盘周围弥漫着浓浓的烧焦味,地上散落着各种尸首,兵器,战马的尸体,还有各种零乱的旌旗,顾青负手走在大营内,抽了抽鼻子,不满地环视四周。
“打仗就打仗,为何要放火?这是谁传下来的规矩?放火能增加攻击值吗?能让人快乐吗?”顾青不解地摇头。
韩介走在身后,凑近了轻声道:“侯爷,下面许多将士聚在一起请战,请侯爷下令继续进击,他们说尚有余勇可贾,愿为侯爷继续杀敌。”
顾青头也不回地道:“让他们滚蛋!想钱想疯了嗦,继续进击,找谁进击?难道大半夜的要我下令攻城吗?”
韩介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其实末将也想斩几颗首级,弄点散碎钱花花,听说洛阳城里青楼的姑娘姿色不逊长安,待咱们攻下了洛阳城,末将想去见识一下。”
顾青沉默片刻,道:“你觉得咱们能攻下洛阳城吗?”
韩介挠头:“应该……能吧?侯爷何时打过败仗,全军将士都对侯爷的运筹帷幄无比钦佩呢,侯爷若说能打下洛阳,就一定能打下,将士们拼了命也会打下。”
顾青摇摇头。
旁人毫无保留的信任,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沉重的包袱。
顾青自己却没有丝毫信心攻破洛阳。今夜虽说歼敌八千,可城里还有一万多叛军,最麻烦的是洛阳城墙太高太坚固,若没有十万以上的兵马,几乎不可能攻下洛阳。
当初安禄山起兵,之所以能打下洛阳是因为安禄山麾下兵马二十万,不要命的猛攻,再加上洛阳留守官员不争气,文官指挥守城错漏百出,这才被安禄山捡了便宜,将洛阳城拿下。
可是如今,顾青只有五万兵马,而洛阳城的守将显然不是庸碌糊涂之辈,上午试探攻城后,顾青能看出守将的能力,这座城池被他守得几乎滴水不漏,很难找到他的弱点,今夜的歼敌战勉强算是他的失误,但顾青很清楚,对方守将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第四百六十三章 后发制人
古今攻城无非几种固定的方法,一是架云梯强攻,基本等于用人命去填,二是撞城门,填护城河,三是挖壕沟地道,从地道入城。
还有一种是长期围困,围到城中军民粮草耗尽,斗志全失,不得不开城投降。当然,也有一些缺德的法子,比如用投石机空投传染病而死的尸体,空投油罐放火烧城等等。
然而这些法子对洛阳城都不实用,一位聪明的守将能完美地杜绝所有的攻城计谋,更何况顾青麾下的兵马并不多,五万人是他所有的家底,他也不愿意拿这些家底去换一座不知被叛军糟蹋成什么样子的城池。
“先不攻城,全军明日拔营,行军至洛阳北城门外二十里扎营,首先截断叛军南北粮道,以及黄河漕运粮道,然后……咱们就耗着吧,高尚若无反应,安禄山一定会有反应的。”顾青坐在帅帐内懒懒地吩咐道。
常忠不解地道:“咱们……什么都不干?”
“当然还是要做点什么的,斥候多放些出去,多注意洛阳城和黄河北岸的动静,西面也要密切监视安禄山的举动,另外派后军粮官去附近州县收购粮食,无论如何,咱们的将士不能饿着。”
“洛阳城不攻了?”
顾青悠悠道:“城高墙坚,我打不过高尚……”
顾青说这话完全没在乎一军主帅的面子,也丝毫不觉得这话说出来会不会羞耻。
众将愕然,接着沉默。
话是没错,可说得太直白了,你可以不要面子,咱们安西军将士要面子啊。
见常忠似乎要说什么,顾青又接着道:“也不能撤,陛下虽说过不可为允许咱们撤回,而且咱们也歼敌了八千人,算是有了交代,但还是不能撤,太敷衍了。”
“所以,咱们就跟洛阳叛军耗着?”
顾青想了想,道:“准确的说,是咱们跟洛阳叛军互相僵持不下,各有攻守,陛下的旨意总不能潦草对付吧,再耗些日子,说不定有转机。”
众将无奈接受,然后告退。
帅帐内只剩下顾青和段无忌,段无忌眉头紧锁,轻声道:“侯爷对洛阳城围而不攻,不仅仅是为了保存安西军将士的性命吧?”
顾青笑了:“你觉得呢?”
“学生以为,侯爷应有别的考虑……”
“什么考虑?”
“侯爷如今的目光应该不在洛阳,而在长安和潼关。您在等长安和潼关的消息,等安禄山攻陷潼关,兵临长安之后,侯爷才会有所动作。”
顾青朝他投去欣赏的一瞥:“你果真有几分谋士的样子了,比当初刚来安西时强了很多。”
段无忌笑道:“或有寸进,也都是在侯爷身边学到的,这几年在侯爷身边,学生受益不浅。”
“没错,我在等长安和潼关的消息,朝廷防守成功或失败,每一种结果都直接影响我下一步的动作……”顾青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轻轻地道:“大唐真正的战场并不在洛阳,而在长安,乱世已临,我们要在乱世里活下去,就不能随便损耗实力,也不能随便让人看出自己的底细……”
顾青看着段无忌,笑道:“我突然想起一个很有意思的游戏,一个铁笼子里关着十个死囚,当官的说,你们十个人互相搏斗,生死不论,最后一个活着走出笼子的,便可赦免死罪,重获自由,你猜猜最后一个走出来的应该是什么人?”
段无忌想了想,道:“学生以为,是搏斗前期一直避战观战的人,等到大家耗尽了体力,分出了生死,打得筋疲力尽了,他再出手将活着的人一个个杀掉。”
顾青点头赞道:“没错,不过他也许还会佯装与人搏斗,但一直保留真正的实力,等到大家都筋疲力尽之时,他才会使上杀招与最强的人拼命,不一定会活着,但他谋划的做法却是存活率最高的。”
接着顾青又问道:“如果大唐是一座铁笼子,安西军如今在做什么?”
段无忌露出钦佩之色,道:“安西军也在避战观战,或者说佯装攻打洛阳城,所以侯爷才会做出围而不攻的决定,您在等安禄山,长安朝廷和各地军镇节度使的兵马互相搏斗,等大家都打到筋疲力尽。”
顾青笑道:“乱世不讲礼法律条,甚至连皇权都不怎么管用,讲的是拳头和力气,没到图穷匕见之时,不要随便出拳,更不要轻易将力气用光了,留着杀招对付最强的敌人,争斗之后,谁活到最后,谁就是咱们的敌人,把这个敌人干掉,咱们就能活着走出笼子了。”
“侯爷,若长安已破,天子出逃避难,咱们安西军如何处之?”
顾青淡淡地道:“奉旨平叛,为天子荡涤天下。”
段无忌若有深意地看着他:“然后呢?”
顾青正色道:“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段无忌眨眼:“好句子!侯爷文采绝世,不过……这真是侯爷的想法?”
顾青也眨眼,笑道:“翅膀没硬之前,必须这么说。”
…………
下午时分,安西军拔营往北,在洛阳城外北面二十里的平原上扎营。
这个动作令洛阳城叛军守将勃然大怒,安西军此举等于掐断了叛军的南北联系,叛军主力的粮草必须从北方运来南方,而洛阳是粮草的中转战,安西军截断南北,等于断了安禄山叛军主力的粮草。
叛军守将高尚若要改变这种不利的局面,必须派兵出城,在平原上打败安西军,才能恢复南北粮道的畅通。
而驻守洛阳城的叛军如今才一万多人,与安西军的五万兵马相比,根本不可能在平原正面决战。
顾青的一个决定,令双方攻防易位,不知不觉间,顾青已掌握了主动权。
既然攻城是下策,那么就逼得敌人放弃守城,不得不出城与他平原交战。
安西军北面扎营后,洛阳城内斥候频出,不停在安西军大营四周窥探,然而安西军的斥候也不是吃素的,双方遭遇后再次交战,各有胜负。
高尚还派了一支五千人左右的兵马出城,试图引诱安西军出营,结果失败了。安西军不为所动,斥候严密监视的同时,安西军大营却纹丝不动,任何试图吸引安西军出营的伎俩都无效。
第二天,高尚调来了城内的投石机,本打算向安西军大营投射油罐,试图火烧大营,被安西军斥候提前发现,这一次安西军终于出营,沈田领五千兵马将叛军截击在半路上,一阵厮杀后,沈田所部完胜而归,投石机亦成了安西军的战利品。
进攻和防守皆滴水不漏,高尚终于无奈了,不知安西军主帅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听说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指挥能力却如同在战场上浸淫了几十年的老将,找不到任何破绽,偏偏这个年轻人一出手便准确地拿捏住了他的命门。
叛军的粮道若继续断下去,恐怕安禄山会要他的命了。
于是,安西军北面扎营的第四天,一骑快马从西门出城,直奔潼关而去,向叛军主力求援。
与此同时,顾青派出了常忠,领一万骑兵渡过黄河,驻扎在黄河北岸,并派出斥候刺探叛军粮草运输的动向。
五日后,常忠所部兵马在得到斥候情报后,截获了首批叛军粮草,押运粮草的叛军只有一千人以及数千民夫,常忠所部将叛军全歼,民夫放归,战后清点粮草,竟有五千多石,这些粮草自然毫无争议的纳入安西军囊中。
每个人长大后都会活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顾青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成了靠山吃山以剪径劫掠为生的山匪好汉,或许这就是人生成熟后该有的样子吧。
…………
潼关,叛军大营。
攻打潼关已整整十日,这十日里攻守双方胶着,十五万叛军悍不畏死地攻打关隘,然而潼关的守军也非常顽强,好几次叛军已攀上了城头,仍被守军拼死相搏,与叛军舍生厮杀,这才将叛军赶下城头,险而又险地守住了潼关。
战况陷入僵持,叛军固然是精锐边军,但城头守将高仙芝和封常清也是当世名将,在潼关的城楼上指挥若定,叛军一时竟无法突入,险峻的关隘下方只剩下堆积如山的叛军尸首。
安禄山暴跳如雷,由于身体脓疮发作,痛得钻心,而战事却越来越不顺利,安禄山这些日子脾气愈发暴躁,安禄山暴躁起来尤喜打人,这几日麾下的谋士严庄,二子安庆绪,部将史思明等,都被他亲手狠狠鞭笞过,被打者敢怒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
今日进攻潼关仍不顺利,夜幕降临,史思明大帐内灯火通明。
帐内今夜有上宾,是一个近三十岁的青年,史思明躬身作陪,下首却坐着冯羽,从冯羽恭敬的坐姿来看,显然今夜的宾客身份不低。
宾客的身份确实不低,他是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安禄山起兵时没顾得上在长安当官的长子安庆宗,被李隆基盛怒之下一刀剁了,摊上这么一个实力坑娃的老爹,安庆宗死得并不安详,人在棺材里估计情绪都不稳定。
长子死了,安禄山若攻下大唐江山,不出意外的话,将来继承安禄山位置的便是眼前这位次子,安庆绪。
第四百六十四章 隐秘的刀
安庆绪看起来有点虚,常年被酒色掏空的样子,眉眼懒洋洋地耷拉着,酒色之外的任何事都仿佛提不起他的兴趣。
哪怕如今的他在叛军部将中的身份已是妥妥的未来太子了,他仍然是一副即将英年薨逝的样子,让人对这位未来太子很没信心,一不留神就只能被追封的那种无奈。
史思明算是安禄山麾下的第一大将,但在安庆绪面前仍非常恭敬,行礼敬酒皆是以东宫之礼事之,恭敬的态度令安庆绪很满意,没精打采的神色也变得开朗起来。
冯羽作为一位商人,在安庆绪面前更是毕恭毕敬,态度谄媚得仿佛刚认了个干爹。
安庆绪在史思明面前犹有几分客气,但在面对冯羽时,安庆绪的态度就很冷淡了,冯羽用尽各种借口敬酒,安庆绪却连酒杯都没碰,神情冷漠得很。
不是针对冯羽这个人,而是针对冯羽的商人身份。
作为毫无争议的未来太子,安庆绪的身份是断然不可能跟商人同座的,能勉强允许冯羽作陪已经算是给足了史思明的面子,态度方面就莫强求了,虽然老爹还在创业阶段,但创业阶段的少东家也是干部,跟商人同座已经很掉价了,如何指望他对冯羽和颜悦色?
三人的酒宴才刚开始,气氛便有些尴尬了。
冯羽的性格颇为开朗,自然不会让气氛继续尴尬下去,安庆绪在他眼里可是一只肥羊,今日必须要让这只肥羊对他产生好感,否则白白浪费了史思明精心组的这次饭局了。
于是冯羽拍了拍掌,大帐的门帘掀开,从帐外盈盈走入三名姿色颇为不俗的年轻女子,三位女子垂头羞怯地行礼,然后长袖掩唇,只露出一对撩人心弦的眉眼。
安庆绪顿时看呆了,喉头不自觉地蠕动了几下。
史思明也呆住了,忍不住道:“冯贤弟,这是……”
冯羽得意地一笑:“愚弟半生纨绔,一无所长,此生唯好‘酒色’二字,别的本事没有,但随时随地弄几位看得过去的女子还是颇为拿手的,这三位女子便是愚弟趁咱们义师开拔潼关时,半路上从宁州城找来的,本来宁州战乱,许多青楼姑娘没了营生,正艰难度日,愚弟找了一些离散的青楼姑娘,选了几个姿色不错的,重金将她们包下,悄悄带进大营里,呵,以供太子殿下和史将军赏玩。”
安庆绪一喜,第一次朝冯羽投去友善的眼神。
兴趣相投,志同道合,这位可引为知己啊。
但安庆绪还是努力维持威严的架子,淡淡地道:“莫称呼什么‘太子殿下’,我不是太子。”
冯羽却不在乎地道:“马上就是了,待义师打下长安,节帅登基称帝,您便是毫无争议的太子殿下,小人不过是提前几日称呼罢了。”
安庆绪的表情顿时如春风化雪,露出了笑意。
冯羽指了指三名女子,道:“你们小心侍候太子殿下和史将军,若有差池,你们便等着沦为卒妻吧。”
三女娇躯一颤,急忙分坐到安庆绪和史思明身旁,殷勤地为二人斟酒布菜。
有了美色的加入,再加上冯羽玲珑剔透的性格,酒宴的气氛顿时不再尴尬,充满了欢声笑语。
酒过三巡,冯羽从怀里掏出一颗婴儿拳头大的明珠,恭敬地双手捧给安庆绪,笑道:“太子殿下,如今非常时节,时局太乱,小人也寻摸不到好东西,数月前从一个落难的商人手里收来这颗明珠,应该价值不菲,作为小人觐见太子殿下的见面礼,还请殿下莫嫌弃,收下小人这点微薄的心意。”
安庆绪眯眼打量这颗明珠,一眼瞥过,神情愈发欣喜,竟连基本的客气话都没说,伸手便将明珠拿过来往怀里一揣,笑道:“冯贤弟有心,我便笑纳了,往后你我便是知己朋友,共享富贵。来日我父若登基,我定向父亲举荐你为开国功臣,爵封王侯。”
冯羽大喜,立马躬身下拜,恭声道:“小人多谢太子殿下恩典。”
从最初的嫌弃鄙夷,到此刻的兄弟相称,冯羽一共花了不到一个时辰。
这就是本事,天生的本事,谁也无法复制的能力,只能说,冯羽天生是干这一行的料,顾青太有识人之明了,他很清楚什么人应该放到什么位置上才能发挥他的才能。
…………
月黑风高,夜宴兴尽而散。
冯羽踏着踉跄的醉意,走到大营外一处刻着特殊标记的木栅栏边,等了半晌没动静,身后不停有巡弋的叛军将士经过。冯羽索性撩起下摆冲着栅栏便打算来一发。
黑暗中,一道清冷的声音轻悄传来:“你若敢露出那个东西,我便一剑割了它!”
冯羽吓得一激灵,急忙缩了回去。
借着大营远处微弱的火光,李剑九那张俏丽而淡漠的脸庞出现在冯羽的视线中。
李剑九穿着夜行黑衣,躲藏在栅栏外,身子伏在草丛里,身形很隐秘,就算有叛军经过她的身边也很难发现。
冯羽扭头看了看身后刚刚经过的一队叛军,幸好这些日子冯羽在叛军大营内混了个脸熟,叛军将士大多认识这位史将军的座上宾,见他独自站在大营的栅栏边也不怀疑,以为他在方便,故而没人过来盘问。
见李剑九熟悉的淡漠模样,冯羽嘻嘻一笑,蹲下身子与她平视,笑道:“阿九,多日不见,我为何觉得你胖了些?最近吃了啥长肉的好东西了?”
李剑九闻言一惊,情不自禁地低头打量自己的身材,脱口道:“胡说!我才没胖!”
“何必自欺欺人,你明明胖了,你看你,胸前鼓得那么高,比以前大了不少,若不是长胖了,难道是怀里藏了宝贝?我来摸摸是啥宝贝……”
冯羽刚伸出手,立马感到一阵剧痛,痛得他差点惨叫出声,幸好理智制止了他。
“疯婆娘有病嗦?知道这是哪里吗?稍有动静你我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冯羽怒极低声喝道。
李剑九冷哼道:“谁叫你不规矩!”
使劲瞪了他一眼,李剑九道:“你在此做了标记,让我来寻你,有何重要的事赶紧说,莫浪费时光。”
冯羽叹了口气道:“我今日与安禄山的二公子安庆绪交上了朋友,打听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这些事情还望你传递出去,转告顾阿兄。”
李剑九神情严肃地道:“你说。”
“安禄山素有暗疾,听说是身上长了脓疮,发作时非常痛苦,又痛又痒,所以他这两年脾气越来越暴躁,愈发喜怒无常,对部将士卒尤为刻薄,动辄打杀斩首……”
李剑九道:“为何要将这件事告诉顾侯爷?”
“顾侯爷会明白我的意思。安禄山如今只能走顺风路,经历不得挫折,一旦听到坏消息,他的部将和身边人便倒霉了,轻则被他毒打,重则丢掉性命,听今夜安庆绪和史思明的言谈,两人似乎对安禄山有些不满了,此二人挨过安禄山不少打,已对安禄山生出怨恨之心……”
李剑九茫然道:“你的意思是……”
冯羽嘿嘿一笑,道:“对我来说,这是个机会,看情形我只需再挑拨几次,仇恨的种子便种下了,若能引得安庆绪和史思明击杀安禄山,叛军从内部先乱了,顾阿兄平叛自是一马平川,顺风顺水,若顾阿兄不为难的话,不妨请他领军多给叛军几次挫折,让安禄山的脾气愈发暴躁,如此更有利于我在叛军大营内的谋划。”
李剑九担忧地注视着他,轻声道:“你做的事情越来越危险了,我真怕有一天你会失手,从而万劫不复,做完这件事就撤出来好不好?我……你那般轻薄过我,必须要给我一个交代,你不能死。”
冯羽轻佻地笑道:“我轻薄过你吗?我怎么不记得了?阿九,大家熟归熟,可莫胡乱诬陷于我啊,我可是守身如玉,不能坏我名节。”
李剑九气得浑身直颤:“你,你你这个登徒子,这就不认账了么?我……非杀了你不可!”
粉嫩嫩的小拳拳绵绵无力地打来,冯羽忽然握住了她的拳头,眼里一片浓浓的深情。
“阿九,做完这件事,我大概便能安然撤出了,待我回来,你嫁给我好不好?咱们回石桥村去,你为我相夫教子,余生平平淡淡度过,好不好?”
李剑九仿佛全身失去了力气,红着脸瘫软而不知所措,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慌乱地躲避他的目光。
“你……你为顾侯爷立下如此大的功劳,将来他定保举你升官封爵,从此富贵显赫之极,你舍得放下唾手可得的富贵么?”
冯羽淡淡一笑,道:“我做这些玩命的事,只是为了报顾阿兄之恩,我从来没指望过升官封爵。”
“读了几年圣贤书,总想见识一下外面的天下,做几件常人不敢做的事,做成了,我便觉得有趣,觉得没有枉来人世一遭。如今青史成败,已与我有了干系,我终究在这几页史书里留下了痕迹,这便足够了,斗金馔玉,钟鼎锦衣,我何屑哉。”
第四百六十五章 截粮解危
潼关。
叛军攻关已半月,潼关仍在坚守。
朝廷王师折损很严重,高仙芝从长安带来的五万兵马仅仅半月后便只剩两万余,折损已过半了。
但潼关仍在高仙芝手中。
每一次攻守都异常惨烈,安禄山越来越暴躁,叛军也越来越凶悍,在将领的严厉督战和极为诱人的奖赏下,叛军如同发了疯一般不要命地架着云梯往上攀,每战高仙芝总是亲临城头督战,指挥守军用不小的代价打退叛军的进攻。
一次又一次,双方兵马的折损都很大。
潼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它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朝廷王师之所以折损过大,是因为长安兵马久享太平,实在太缺乏实战和操练了,论体力论单兵素质,远不及百战精锐的叛军,一旦叛军攀上城墙,往往需要三个人的代价才能换得叛军的一条性命,所以纵是潼关易守难攻,王师付出的代价也很惨烈。
夜深,将士们横七竖八倒在城墙马道上,头枕着长戈沉睡。每个人的脸上布满了疲惫,很多伤兵连伤口都没裹,躺在冰冷的石板上,任由鲜血缓缓流逝,许多人就这样一睡永远不醒了。
高仙芝走在躺满将士的城墙马道上,他的铁铠沾染了夜半的露水,铁铠肩头隐隐可见血迹,那是守关时不小心被敌人的冷箭射中。
看着沉睡的将士们,高仙芝的心情很沉重。
盛世大唐,离国都数百里的潼关,谁能想到竟是这般惨烈的景象?
远处的马道上,忽然传来一道凄厉的哭声,哭声只有短暂的一瞬马上便戛然而止,似乎被将领严厉呵斥住了。
高仙芝面色不改,作为征战多年的老将,他很熟悉这种哭声,那代表着某个亲密无间的袍泽伤重不治而亡。
身后,封常清的脸色比高仙芝更凝重。
“大将军,朝廷的援兵仍未至,连圣旨都没有……”
高仙芝摇摇头,道:“朝廷不会有援兵了,长安城如今只剩了三万兵马,无论如何不能再调拨了。”
封常清不甘地道:“可是潼关眼看快守不住了,若无援兵,纵是我等豁出性命,终究也会被叛军击破。”
高仙芝沉声道:“向别处求援的人可有回来?”
封常清摇头:“河西军在洛阳城惨败后,哥舒翰病情愈发严重,军心士气也很低落,如今正在商州驻扎休整,此军短期内不可用。陇右军奉旨征调入长安戍守,不可能驰援潼关,关中各州驻军也被火速调往长安,还有南边的驻军,山南道,江南道,黔南道等地的兵马,如今也正火速奔赴关中勤王,但他们路途遥远,等他们赶到关中,估摸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高仙芝萧然叹道:“一个月,叛军早已攻下潼关了……”
忽然想起什么,高仙芝道:“顾青呢?安西军那边没消息么?”
“安西军奉旨攻打洛阳……”封常清笑了笑,笑容说不出的讥讽。
高仙芝愣了一下,接着面露怒色:“安西军才五万兵马,谁让他去打洛阳的?这不是找死么?”
封常清面色发冷:“是陛下的旨意。”
高仙芝又一愣,接着无奈地叹息:“陛下这是乱命啊……”
封常清急忙制止道:“大将军慎言!”
高仙芝没出声了,神情悲怆地看着漆黑的潼关外,苍穹之上,冥冥中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悲悯地注视着人间,小到百姓悲欢,大到国运气数,都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变幻无常。
“就算无援,我等亦当坚守下去,战至一兵一卒。”高仙芝瞋目咬牙道。
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一名斥候跑到高仙芝面前行礼,道:“大将军,小人刚从关外打探军情回来,青城县侯顾侯爷所部安西军兵围洛阳,截断了北面叛军的后勤粮道,安禄山大急,命麾下大将史思明分出五万兵马开拔东去,直赴洛阳。”
高仙芝和封常清震惊地对视,半晌无言。
良久,封常清讷讷道:“顾侯爷用兵真是……鬼神难测,明明是奉旨攻打洛阳,他却索性断了叛军粮草……”
高仙芝遥望关外叛军营盘,隐隐可见兵马调动,时已半夜仍然灯火通明,高仙芝笑了:“顾青此人所思所想,非寻常道理可循,不过这个决定做得好,洛阳不可攻,断敌粮草便可扬长避短,让敌人主动出城与之决战,尤其是……他还逼得安禄山不得不分兵,间接缓解了潼关之危急,甚妙,哈哈!”
“国朝有此人,社稷幸甚!”
…………
洛阳城北,安西军大营。
皇甫思思拎着食盒走进帅帐,食盒里面是她精心做的几样菜,菜肴很可口,隔着食盒都能隐约闻到浓浓的肉香。
这个挑食的家伙只吃肉不吃青菜,挑食时的嘴脸特别可恨,各种尖酸刻薄的话都能说得出,皇甫思思亲身经历过几次后,决定以后顺着他来,反正她再也不想听他说那些闻者气得会跳井的讽刺话了。
刚到掌灯时分,帅帐内点了几盏蜡烛,但仍显得有些昏暗。
顾青神情疲惫,伏着身子凑在帅帐中央的一张硕大的沙盘上,眼睛出神地盯着沙盘上的某一点,保持这个动作不知多久了。
皇甫思思放下食盒,又转身找了几个烛台,多点上几支蜡烛,帅帐内终于明亮了一些。
“侯爷,该用饭了。”皇甫思思软软地摇着他的胳膊。
顾青回过神,第一眼朝食盒望去,第二眼才看到她。
“今天做了什么菜?味道差了我可不吃,我活生生饿死自己,就问你心不心疼。”
皇甫思思翻了个白眼儿,哼道:“妾身心不心疼先不说,侯爷若饿死自己,就问你难不难受。”
“来啊,互相伤害啊。”
“好啦,今日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炖羊肉,慢火炖了两个时辰,炖得很烂了,入口便化,侯爷喜欢吗?”
很奇怪,以往皇甫思思说完后,顾青都会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样子,二话不说拎过食盒就干饭,此刻顾青却仍没动静,皇甫思思好奇地盯着他的脸,才发现他的脸上有笑容,但笑容很勉强,眼神中露出凝重之色。
“侯爷怎么了?是吃腻了妾身做的菜吗?”
顾青摇头,目光转到沙盘上,叹息道:“这几日没什么食欲……安西军要迎来一场大战了,这一战会很惨烈。”
皇甫思思愕然道:“妾身虽不参与军中事,可也听将士们议论说最近咱们顺风顺水,不但截了叛军的粮道,逼得洛阳城守将几次派兵出城与咱们交战,而且咱们还截下了一批叛军的粮草,一切都很完美呀。”
顾青哼道:“下面的将士们懂什么,两军交战怎么可能顺风顺水?任何战争都是要命的,你若是敌军主将,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粮道被截么?”
皇甫思思忽然甜甜地一笑,道:“妾身若是敌军主将,索性便降了侯爷,侯爷可对妾身肆意妄为,想怎样就怎样……”
顾青脑海里冒出一幅画面,又肥又肿的安禄山自缚双手跪在他面前,一脸娇羞地摆开了任君采撷的姿势,媚眼含春哼着古怪的小调,“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
顾青打了个寒颤,眼中露出惊恐之色,然后盯着皇甫思思正色道:“你若是敌军主将,一定要拼死抵抗,战至一兵一卒,最后痛快点自己抹脖子,不要给我添麻烦,知道吗?”
皇甫思思嗔道:“妾身随口胡说,侯爷如此严肃作甚。”
见顾青神情仍然有些沉郁,皇甫思思担忧地道:“安西军马上要大战了吗?是跟洛阳城的叛军决战吗?”
顾青摇头:“洛阳城叛军才一万多人,高尚只能坚守不出,无法掌握主动,更没底气与我决战,但我估计安禄山的援军快来了……”
皇甫思思惊道:“安禄山叛军十五万兵马都来吗?”
“那倒不会,粮道与潼关,对安禄山都很重要,但我估计安禄山更看重潼关,毕竟攻克了潼关后,长安城指日可克,攻下了长安城,叛军粮道问题都能暂时缓解,所以安禄山驰援的兵马应该只有几万……”
“然而就是这几万兵马,对安西军来说也不轻松,这场大战后,不知会折损多少袍泽兄弟……”
皇甫思思道:“侯爷何不暂避锋芒,与敌周旋于关中,既能牵制叛军兵马,又能保存自己的实力……”
顾青惊奇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想不到你对兵家之事倒也有些见地。”
皇甫思思得意地道:“妾身可是将门出身,父亲书房里的兵书妾身小时候也读过不少,还亲眼见过父亲排兵布阵,对兵家之事从来不陌生。”
顾青叹道:“暂避不大可能了,潼关告急,长安告急,我若再避,如何对得起关中百姓,总要做点什么,缓解潼关和长安的危机,叛军的这条粮道我一定要死死攥在手里,不能屈让,这一战是免不了的。”
第四百六十六章 定计设伏
战争无法取巧,总有避无可避之时,顾青努力保存实力,可是当要面对无法逃避的正面交锋时,终究还是要下定决心与敌死战。
作为一军主帅,顾青必须具备战场预判能力。
截断叛军粮道的那天起,顾青就猜到安禄山必然会派援军来洛阳,毕竟粮道是所有军队的命脉,任何主帅都不可能任由自己的命脉拿捏在别人手里。
天亮之后,安西军帅帐擂鼓聚将。
帅帐内众将齐聚,大家的目光都看着坐在主位的顾青。
顾青今日没穿戴铠甲,而是简简单单一袭长衫,头发梳理得很精致,戴着一顶黑巾璞头,再配一把鹅毛扇的话,看起来就像一位仙风道骨的军师,坐轮椅的那种。
帅帐内的将军们打量顾青一阵后,纷纷窃窃私语。
顾青原本很阳光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阴霾。
“你们这是啥反应?有啥话直说,莫当着我的面鬼鬼祟祟说悄悄话。”顾青冷着脸道。
李嗣业为人最耿直,咧嘴笑道:“侯爷,大伙儿都说侯爷今日的扮相很迎人,像白面书生,以前大家只觉得侯爷面相太过威严,一脸不高兴随时要下令杀人的样子,没想到侯爷装扮一下也是不错的,人不可貌相啊。”
顾青闻言,原本不高兴的脸更加不高兴了。
世上夸人的话千千万,唯独“人不可貌相”这一句让被夸的人听了心情复杂。因为里面充满了逻辑悖论,话义是夸他的本事,但同时却以相貌为参照物,用贬低相貌的修辞手法来抬高其人的本事,让人听了内心五味杂陈,不知该说谢谢还是掀桌子翻脸……
“李嗣业,散会后自己围着大营跑十圈,跑死了我另外找个将领任陌刀将,安心上路吧。”顾青和颜悦色道。
众将轰然大笑,李嗣业一脸苦涩,讪讪地闭嘴。
笑声渐歇,顾青环视众将,沉声道:“诸位,马上要有大战了。”
众将一惊,但没人出声,目光坚定地看着顾青,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顾青缓缓道:“咱们截了叛军粮道,安禄山必然发兵来夺,而这条粮道咱们绝不能让,所以,这是一次殊死大战,安西军操练数年,风雨无阻,但一直没打过像样的大战,这一次机会来了,我要看看咱们的安西军究竟是个什么成色,能否担得起‘天下第一’的名头。”
常忠起身道:“侯爷放心,安西军天下第一,此战之后实至名归!”
众将纷纷附和,帅帐内群情激奋。
顾青笑了笑,道:“天下第一的名号不是咱们关上门自己封的,要让天下所有人都公认,包括敌人。所以在战前,咱们必须要好好布置,否则闹出了笑话,往后再有人提什么‘天下第一’可就是**裸的讽刺了。”
众将抱拳凛然道:“请侯爷下令!”
顾青将众人召到沙盘前围了一圈,指着沙盘道:“叛军主力如今仍在潼关,潼关的高仙芝封常清已坚守半个月了,这半个月估摸双方折损不小,叛军可能还剩十二三万左右的兵力,安禄山若欲抢回粮道,必然会派遣援兵,但潼关也很重要,甚至比粮道更重要,所以我估计叛军援兵人马应该不会超过五万。”
“咱们安西军也是五万,叛军也是五万,算是旗鼓相当,尤其是咱们全是骑兵,又有三千陌刀营,总的来说,咱们安西军是占了优势的……”
“但我们还要提防洛阳城内的守军,叛军援兵到达后,洛阳城的守军不可能没有动作,我估计高尚会派出大半的守军出城,与援兵会合后,趁势大之时与咱们城外决战……”
顾青环视众将,笑道:“诸位,以我用兵的风格,你们猜我会老老实实与他们决战吗?”
众将纷纷摇头。
自从顾青上任安西节度使以来,大大小小也打过几次仗了,但顾青从来没有与敌人正面列阵交锋过,他从来都是搞阴谋诡计。当初对吐蕃军是半路伏击,对庆州则是围点打援,也是半路伏击叛军援兵,前几日叛军袭营,顾青仍是不动声色地设下伏击,叛军差点全军覆没……
总的来说,顾青用兵的风格就是伏击,兵法上称之为“攻其不备”,说难听点就是背后敲闷棍。
“侯爷打算如何伏击?”常忠率先问道。
顾青不满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伏击?也许这次我就硬刚了呢,咱们摆开阵势,面对面与叛军决一死战不行吗?”
众将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你本就是用兵鬼鬼祟祟的人,为什么要改变风格?
“侯爷,做自己,好吗?”沈田诚挚地道。
顾青呵呵冷笑,指了指他:“散会后你跟李嗣业一起跑圈,跑到死。”
指着面前硕大的沙盘,顾青沉默片刻,道:“好吧,这次我还是想小小的设个伏击……”
众将纷纷释然。
侯爷做回了自己,幸甚。
顾青用力揉了揉脸,暗暗叹息。这辈子难道就没机会堂堂正正摆开阵势跟敌人大战一场?为何每次都搞得如此鬼鬼祟祟?
指着沙盘上距离洛阳城二百多里外的一片山脉,顾青道:“此处名叫‘崤山’,咱们设伏的地点就在这里。”
众将急忙凝神望去,见崤山附近山脉连绵起伏,恰好连接着潼关与洛阳之间,北临黄河,东接洛阳,地理位置不算险要,设伏似乎……有些勉强。
“侯爷,崤山固然易于隐蔽大军,但山下其道狭窄,不利大军展开,若与敌遭遇,双方损失都很大,似乎有些……不值呀。”常忠讷讷道。
沈田也壮着胆子道:“侯爷,末将也这么认为,咱们安西军全是骑兵,山道伏击还不如在平原上摆开阵势,以骑兵冲阵,胜算更大。”
顾青摇头:“不,这次的主角不是骑兵,也不是寻常的将士,而是……”
说着顾青忽然抬头,注视着李嗣业。众人随着他的目光,视线也都纷纷投到李嗣业脸上。
李嗣业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脸,道:“你们都看我作甚?”
顾青轻声道:“李嗣业,这一次,该拿出陌刀营的威风了。”
李嗣业拍着胸脯,粗声道:“侯爷有令尽管吩咐,陌刀营将士除非全部战死,否则绝不后退半步!”
顾青指着沙盘上的一个位置,道:“李嗣业,你麾下的陌刀营今夜开拔,全部驻扎在此处……”
李嗣业一看,顿时喜上眉梢:“函谷关?”
“没错,函谷关,此关向来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这次所有的伏击,都是围绕函谷关而设,你麾下三千陌刀营便在关道上列阵,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给我坚守两个时辰以上,能办到吗?”
李嗣业猛地一挺胸膛,大声道:“末将领命!少于两个时辰,末将不劳侯爷动手,自己拔刀抹脖子!”
顾青沉默片刻,低声道:“嗣业,这次……陌刀营的折损可能不小,你要有心理准备。”
李嗣业一愣,然后洒脱地一笑:“吃的就是这碗断头饭,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侯爷平日好吃好喝供养着陌刀营将士,就是为了今日,吃了喝了,就该为侯爷豁出命去。”
顾青叹了口气,然后又道:“常忠,刘宏伯,你二人率两万五千兵马,在函谷关附近的崤山远处埋伏,不要太近,否则会被敌军斥候发现,最好离函谷关二十里以上,待叛军接近函谷关后,陌刀营在关道上狙击叛军开始,你们再马上急行军奔赴函谷关,将叛军的后路封住,山道狭窄,前路有陌刀营当关,后面有你们封住,这股叛军必败。”
常忠刘宏伯抱拳领命。
顾青看着李嗣业道:“这就是我为何要陌刀营坚守两个时辰的原因,你要坚守到常忠和刘宏伯二人率军赶到,然后你们前后夹击,这股叛军便可歼灭了。”
李嗣业大声道:“侯爷放心,末将一定守到咱们的伏兵到达函谷关。”
但众将心中仍有些疑惑,按侯爷刚才的布置,还有一万多兵马没安排,既然是一场大战,不可能有人闲着,所以这支兵马用来作甚?
顾青很快解答了众人的疑惑,看着沈田笑道:“我还有一个计中计,沈田,就看你行不行了……”
沈田挺胸恶声道:“李嗣业他们都行,末将凭什么不行!”
顾青缓缓道:“函谷关战事一起,洛阳城必然会得到消息,叛军援兵在函谷关受阻,洛阳城的高尚必然焦急,有很大概率会发兵赴函谷关救援叛军,洛阳城如今本就只剩一万多兵马,若高尚发兵离城,城内应该只剩数千叛军……”
“沈田,你率剩下的一万两千兵马在洛阳城南面五十里外隐藏埋伏,一旦斥候探得洛阳守军出城,你便率军占下洛阳城,用计也好,强攻也好,数千守军对你来说应该不难,能办到吗?”
众将恍然,接着纷纷露出钦佩之色。
原本以为侯爷只是为了狙击叛军援兵,没想到还埋了这么一手好棋,竟要趁机打下洛阳城,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今日剖析之后,众将却赫然发觉,似乎……不是不可能,攻占洛阳城有很大的希望。
第四百六十七章 君昏臣佞
潼关告急,高仙芝的求援奏疏递进长安时已是深夜,李隆基披衣而起,睁着通红的睡眼,抿唇看着奏疏,冷肃的脸庞一言不发。
“短短半月,为何潼关的六万守军便折损了两万余?”李隆基脸色难看地喃喃道。
高力士是递奏疏的人,此时站在李隆基身后一脸的瞌睡,但仍强打着精神。
自安禄山起兵造反后,李隆基终于恢复了一代明君气象,早就吩咐过高力士,平叛前线的任何军情必须马上禀奏,无论任何时辰,任何地点。
高力士记住了,于是今天半夜仍壮着胆子叫醒了李隆基。
“陛下,老奴以为……是否召杨相陈相郭老将军他们来商议一下?”高力士小心翼翼地谏道。
李隆基面无表情,冷着脸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奏疏,良久,从鼻孔里轻轻嗯了一声。
高力士会意,马上出殿命人宣召杨国忠,陈希烈和郭子仪。
天子半夜召见必有大事,三位重臣在自家府邸里被人叫醒后丝毫不敢耽搁,立马穿戴整齐入宫。
兴庆宫内灯火通明,三位重臣已没了睡意,将高仙芝的求援奏疏轮流看了一遍后,君臣陷入沉默。
李隆基眼皮耷拉,似乎睡意未醒,但急促的呼吸和老人特有的喉咙里发出的痰音显示他并非在打瞌睡,而是整个人处于紧张状态。
陈希烈神情焦急,欲言又止,郭子仪表情沉稳,捋须沉思,唯独杨国忠目光闪动,神情很严肃,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半晌后,李隆基叹道:“潼关告急,长安已无兵马可援,诸卿议一议,此事当如何处之?”
陈希烈看了看杨国忠,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首先道:“陛下,老臣以为,无论如何还是要驰援潼关的,不如从长安戍卫中再调拨一两万赶赴潼关,解高大将军燃眉之急。”
杨国忠摇头道:“陈相此言差矣,长安城如今只剩了三万守军,南方各州县的驻军仍在进京勤王的路上,论脚程至少要一个月才能赶到长安,长安城无论如何不可再外调兵马了,否则天子国都便成了一座空城,教陛下如何自处?”
陈希烈不满地道:“那依杨相之意,该如何处置?”
杨国忠先看了看李隆基的脸色,见他并无生气的意思,这才缓缓道:“陛下,臣以为可临时在长安城内招募新兵,再调拨几位将领送新兵去潼关,在去潼关的路上,将领不停操练新兵,操练几日后,约莫勉强能用得上了,如此既不必动用长安守军,也能驰援高仙芝……”
郭子仪白眉一皱,沉声道:“杨相此话简直是胡说八道,临时招募的新兵,几乎与市井百姓无异,指望这些人抄起兵器守潼关,战事一起他们便会扔了兵器抱头鼠窜,一人逃跑,全军士气皆被影响,潼关反而会更危急,陛下,杨相此言万不可取。”
杨国忠不慌不忙道:“郭老将军或许不知,长安城人口超百万,市井中大量青壮男子,从贩夫走卒到商贾衙差,国难之时臣民皆须为国分忧,戍关征战之事从来不仅仅是军队将士的责任,举凡大唐臣民皆有抗敌之责,若能募集长安城青壮,数日内便可多出十万大军,这十万大军纵然再不济,以十当一总不难吧?”
李隆基皱了皱眉,他在登基之前也是掌过兵的人,自然很清楚杨国忠这番话不可取。
普通百姓跟军队将士是两个概念,纯粹以数量来做比较完全没意义。
但是如今潼关和长安皆在万分危急关头,南方的勤王军队迟迟不至,各地军镇节度使的军队有的还在路上,有的已陷入战争泥沼难以动弹,李隆基骤然发觉自己能调动的军队已只剩下长安的三万守军了。
如此危急的时刻,杨国忠的谏言就算再荒谬,李隆基也不得不认真思考起来。因为他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征募长安市井百姓为兵,赶赴潼关救急,似乎……嗯,郭老将军认为不可取?”李隆基侧头望向郭子仪。
郭子仪见李隆基似有意动之色,心中不由大急,起身道:“陛下,万万不可取!百姓临时募兵,短短几日操练便让他们上战场,非但对守潼关无益,反而会影响潼关守军的士气,一名百姓扔下兵器逃跑,马上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成百上千,大家都跑了,就连真正的守关将士也会跟着跑,老臣一生领兵,此话绝无虚妄,还请陛下三思。”
李隆基叹道:“然则,潼关告急,眼看要被安禄山破了,朕拿不出军队驰援潼关,长安城迟早保不住,郭老将军可有办法?”
郭子仪顿时沉默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厉害的将军,手中无兵可用也是徒劳。
杨国忠眼珠转了转,又道:“陛下,臣以为不但可募长安市井百姓为兵,守潼关的将领也当仔细参详一番。高仙芝固为国朝名将,可他凭借潼关易守难攻的天险,守关半月便折损两万多人马,臣以为高仙芝可能不适合继续领兵守关了。”
要说杨国忠明明没什么本事,却颇受李隆基的重用,不仅仅是杨贵妃的原因,而是这个没本事的人说话却特别有技巧,往往能够一言道出李隆基的心思。
李隆基刚接到高仙芝的求援奏疏时,内心就对高仙芝造成如此大的伤亡颇为不满,只是国朝大将为君上征战,李隆基不好说出伤人的话。
结果此刻伤人的话却被杨国忠说了出来。
李隆基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道:“国忠有何高见,朕愿闻其详。”
杨国忠道:“高仙芝曾经是安西节度使,安西荒蛮之地,万里黄沙,高仙芝领兵习惯了平原大漠交战,但守关却是城池攻防战,高仙芝之长处并不在此,从潼关折损如此严重的情势可以看得出,高仙芝此人并不擅长守关,臣以为不如换将。”
李隆基愈发有兴趣了,笑道:“哦?国忠觉得可换何人为守关之将?”
杨国忠毫不犹豫地道:“臣以为,可换哥舒翰。”
哥舒翰这个人选,是杨国忠深思熟虑过的。
长安朝堂向来有党系,哥舒翰就是杨国忠一党。当年为了对付李林甫,李隆基刻意培植杨国忠的朝堂势力,不但让杨国忠身兼二十余职,而且有意无意地鼓励杨国忠多与朝臣来往。
这便是李隆基另一个昏聩的表现了。当年的韦坚案,时任河西节度使的皇甫惟明只不过跟当时的刑部尚书韦坚逛过一次夜市,就被李隆基借题发挥搞成了大案,韦坚和皇甫惟明皆被赐死。
没别的原因,就因为韦坚和皇甫惟明是东宫太子一党,李隆基要打压太子,于是拿这二人开刀立威。
而到了杨国忠这里,李隆基却对杨国忠结交边将哥舒翰睁只眼闭只眼,以默许的态度任由二人来往亲密。
因为李隆基需要杨国忠快速成长起来,在朝堂里占据一定的势力,将李林甫取而代之,也给太子造成一定的威胁。
于是在李隆基的默许下,杨国忠刻意结交朝臣边将,包括顾青和哥舒翰,杨国忠结交边将的目的其实没那么不可告人,他并无造反的心思,笼络边将纯粹是为了对付安禄山。
事到如今,潼关告急,杨国忠作为右相,此时却丝毫没有为大唐社稷国运打算,第一反应就是换掉与他关系一般的高仙芝,换上自己一党的哥舒翰。
其实若非顾青的安西军正深陷洛阳无暇他顾,杨国忠的本意更倾向让顾青去守潼关。
毕竟顾青出手比哥舒翰大方多了。
守潼关固然艰险,可一旦守住了,收益也是极高的,将来若平叛后论功,谁守住潼关必然会被李隆基列为功劳簿第一,不但升官晋爵,哪怕图列凌烟阁功臣像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如此肥美的差事不能交给顾青,只能退而求次,交给第二号杨党亲信哥舒翰,也算没流外人田了。
说来或许没人相信,直到大唐危在旦夕的此时,连李隆基都焦急忧虑不已,杨国忠却仍无任何慌张的情绪。
在他看来,安禄山叛乱只是大唐的小风波,不足为虑,区区十五万叛军,从北打到南已折损了几万,如今只剩十来万了,怎么可能推倒盛世坚墙?不可能的,朝廷一旦回过神来,反手便可轻松平定,所以杨国忠现在要做的是在这场战争里捞足政治资本,将他的同党捧上去。
不仅杨国忠是这般想法,此时包括长安朝堂的大部分朝臣都是这般想法,哪怕安禄山兵临潼关了,朝臣们仍不相信大唐盛世会如此轻易推翻。
“哥舒翰患有风疾,恐怕……”李隆基迟疑地摇头。
当初他派去的太医已回到长安,李隆基终于相信哥舒翰是真患了风疾。
杨国忠急忙道:“陛下,哥舒翰虽患风疾,但守潼关不需他亲自上阵厮杀,只需坐在后方运筹帷幄便可,国难当头,陛下可拟旨一道,哥舒翰久沐皇恩,必识大体,纵然沉疴病疾,亦会为吾皇鞠躬尽瘁。”
“相比高仙芝,哥舒翰亦是百战老将,生平未尝一败,在大唐素有‘常胜将军’之美誉,陛下若任哥舒翰守潼关,他定不会辜负陛下厚望的。”
第四百六十八章 敌踪已至
洛阳城外,安西军大营。
夜半之时,将士们已分批离开,李嗣业的三千陌刀营率先出营,趁着夜色悄悄朝函谷关进发,常忠和刘宏伯率三万五千兵马第二批出营,沈田的一万二千人则留驻大营未动。
一切都在黑夜中悄悄进行,早在开拔之前,安西军斥候便在日落时分肃清了散落大营附近的叛军斥候,天黑后点齐兵马,等到子夜才偃旗息鼓无声离营行军。
在洛阳城叛军看来,一切如旧,安西军大营并无任何改变,大营内仍然遍插旌旗,天亮后沈田所部一万二千兵马甚至大摇大摆地在大营外的空地上摆开阵势操练,声威震天。
杀机往往隐伏在毫无异象的平静之中。
顾青坐在帅帐内,默默计算着时间。
这次大战的重头戏全看李嗣业的陌刀营,陌刀营骑马出发,从洛阳城外到函谷关大约三百里左右,如果天黑行军的话,速度不会太快,每个时辰能行二三十里已是极限了,不过到了天亮,行军的速度应该会加快,不出意外的话,李嗣业的陌刀营在今日上午时分能赶到函谷关。
已经过了一夜,此时已是上午,顾青在棋盘上落下了第一颗棋子。
那么,接下来要等常忠和刘宏伯的主力兵马就位,这二人埋伏的地点距离函谷关有些远,而且埋伏的地方是附近的山林,行军更要慢上许多,大约日落时分能够到达埋伏地。
一切安排妥当后,最后就只等安禄山派来的援兵闯进顾青布下的伏击圈了。
顾青起身站在沙盘前,不放心地再次进行沙盘推演。
敌我态势,兵马人数,地形优劣,双方士气高低,己方主将性格,甚至包括可能出现的一些意外,诸如下雨,狂风等等,所有可能的不可能的意外,顾青都在沙盘上一一推演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面小旗随意地插在沙盘上,顾青嘴角微微上翘。
不谦虚的说,人算已至极致,如果这次失败,只能归咎于天算了。
“韩介!”顾青放声大喝道。
韩介的身影出现在帅帐内,抱拳行礼。
“告诉沈田,分批次派出斥候,严密监视洛阳城守军的一举一动,每隔一个时辰禀报一次。”
“是!”
“还有,把王贵叫来。”
王贵立马出现。
顾青的目光从沙盘上移开,瞥了王贵一眼。
王贵微微躬身,露出讨好的笑容。
顾青不咸不淡地道:“王贵,听亲卫说,昨日你跟几个袍泽擅自出营,去了大营附近的村庄,向当地农户买了一些鸡鸭?”
王贵垂头老实巴交状:“是,侯爷慧眼如炬,小人和兄弟们嘴馋了,军中伙夫做的饭太难吃,小人和兄弟们实在受不了……侯爷恕罪。”
顾青笑了:“论嘴馋,你不如我,而且你没偷没抢,是花钱向农户买的鸡鸭,我当然不会怪你,至于擅自出营这事儿,念在你是我的亲卫,对我忠心耿耿,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偶尔犯点小错,我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王贵闻言大松了口气,不自觉地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侯爷平日为人和善,从来不摆主帅的架子,但在治军方面却格外严厉,王贵刚才进帅帐时还以为自己至少要挨十记军棍,没想到侯爷居然原谅他了。
幸福来得好突然,人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啊……
谁知幸福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顾青忽然悠悠道:“不过……”
王贵的小心肝儿猛地一悬,他知道,但凡话里有“不过”二字,后面通常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往往代表着他以后的日子别想好过。
“不过,今日大营外来了一位老农,说要告状,他说有人买鸡鸭时轻薄了他家的闺女,此事断不能善了,请王师主帅……也就是我,为他做主。”
王贵额头的冷汗又冒了出来,神情浮上几许惶恐。
顾青似笑非笑看着他,道:“这个轻薄农户闺女的人是谁,王贵你应该知道吧?”
王贵面色发白,但也不敢撒谎,颤声道:“是,是……我。”
顾青哦了一声,道:“你如何轻薄了人家的闺女?”
王贵讷讷道:“小人买鸡鸭时,那家农户的闺女出来帮我抓,当时她正蹲着,侯爷您不知道,女人蹲着的时候,男人站在背后看去,那光景,那滋味儿,那磨盘般的肥臀,简直……”
正说得忘形,王贵悚然一惊,急忙垂头道:“侯爷,小人错了,愿受军法处置。”
“所以,你就摸了人家屁股?”
“是,摸了一下,就一下。”
顾青淡淡地道:“除了摸屁股,没干别的?”
王贵老老实实道:“想干别的,但小人不敢,小人害怕军法,会掉脑袋的。”
顾青冷冷道:“安西军出征前,我在将士们面前宣念军法,你还记得吗?”
王贵身躯一颤,脸色苍白道:“小人记得,骚扰平民者斩,奸**女者斩。”
接着王贵焦急地分辩道:“小人只是摸了一把屁股,算不得‘奸淫’吧?”
“嗯,算不得奸淫,所以只砍你一半的脑袋好不好?”
王贵缩了缩脖子,苦道:“侯爷饶命,一半的脑袋没了……小人也活不了。”
顾青叹了口气,道:“王贵,男人做事要有担当,既然做了就要负责,你成亲了吗?”
“还没……小人打算多当几年募兵,攒点钱归乡后娶个年轻的女子。”
顾青道:“我已问过了,那家闺女十六岁,尚未许配人家,男未婚女未嫁,你既然摸了人家的屁股,说明你至少对她的屁股很满意,这就够了,回头你娶了她,战事平定后将她接回你家,从此好好过太平日子。”
王贵惊喜地看着他:“真的吗?”
顾青冷冷道:“念在你曾经为我立过功,这次算是补偿,回头告诉亲卫们,千万不要效仿你,他们若蜂拥而出跑去附近农户人家摸闺女屁股,我可不会这般处置了,谁动手就杀谁,军法今日只为你网开一面。”
王贵忙不迭点头:“是是,多谢侯爷成全,多谢侯爷记挂小人。”
顾青沉吟片刻,道:“再为我玩一回命怎样?”
王贵挺胸道:“侯爷尽管吩咐,小人愿为侯爷赴汤蹈火。”
“你,扮成百姓混入洛阳城为内应,再过几日,沈田所部兵马攻打洛阳城,你可为内应,帮沈田一把,至于如何内应,如何帮到沈田,我便不多说,一切看你自己随机应变,万一没寻到机会也没关系,好好保重自己,莫忘了你以后是有妻子的人了。”
“小人领命,定不让侯爷失望!”
王贵离开后,顾青独自坐在帅帐内陷入了沉思。
“女人蹲着就那么好看吗?屁股真有磨盘那么大?”顾青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王贵的话仿佛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理论需要实践才能检验,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思思,你进来。”顾青当即决定实践一下。
皇甫思思翩然走进帅帐,含笑看着他。
顾青指挥道:“你,背对着我,然后蹲下。”
皇甫思思满头雾水,但还是听话地照做。
顾青看着背对着他蹲下的皇甫思思,眼睛顿时放亮了。
呵,这个角度果然很是绰约,绰约滴很啊……
伸手,掏,狠狠一抓,皇甫思思哎呀一声,吓得跳了起来,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顾青阖眼,发出满足的叹息,果然很诱人,难怪甘犯军法也要摸一把。
这一刻,他与王贵共鸣了。
…………
快中午时,李嗣业和三千陌刀营终于赶到函谷关内。
函谷关原本是有守军的,大约三千左右,后来安禄山造反,叛军席卷黄河两岸,函谷关守军见势不妙,竟然都逃了,于是留下这么一座空荡荡的天险雄关。
李嗣业赶到函谷关后立马接管了防守事宜,将函谷关内外肃清后,命人将关门封死,所有战马全都归养在关外,三千陌刀营则在关内集结成军。
“李将军,叛军援兵真会来吗?”趁着陌刀营休整的空档,一名部将凑上前问道:“斥候没打探到的消息,侯爷为何觉得叛军一定会来,而且一定会走这条道?”
李嗣业盘腿坐在冰凉的草地上,阖眼盘腿养神,闻言眼都没睁,淡淡地道:“所以说,侯爷年纪轻轻便爵封县侯,官拜诸侯,而你,只是个小小的偏将,这就是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差距,懂吗?”
“将军的意思是,侯爷预敌于先,能够提前预判到叛军会来增援洛阳?”
李嗣业一巴掌呼过去,不客气地骂道:“我的意思是,蠢货不要做聪明人的事,连想都不要想,侯爷怎么吩咐,你们就怎么做,老老实实依令而行,自有功劳富贵等着你,侯爷这些年统领安西军,何曾错过?既然没错过,听侯爷的就不会错。”
偏将讨了个没趣儿,讪讪地一笑,臊眉耷眼溜了。
陌刀营于是在函谷关内扎营,斥候放出五十里外,每隔半个时辰便禀报一次军情。
原地休整了两日,李嗣业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叛军援兵终于来了,正缓缓朝函谷关进发,援兵大约五万,其中骑兵万人左右,前锋已到达五十里外的山谷中。
李嗣业长身而起,垂头轻轻抚了一下胸前的铠甲护心镜,让它看起来更明亮,随机转身朝陌刀营将士大喝道:“全军披甲,列阵,迎敌!”
第四百六十九章 拒敌激战(上)
陌刀营,也是顾青的底牌之一。
当初为了组建陌刀营,顾青将李嗣业从疏勒镇挖来,为了消除他的心魔,还将他的仇人一刀砍了,组建陌刀营时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为了凑足人数,顾青坑了哥舒翰一次又一次,陌刀营里有一千多人是河西军的底子。
为了陌刀营,顾青可谓付出实多。
这一次,陌刀营终于正式派上了用场,函谷关内,陌刀营成了主角,他们的任务是狙敌,将五万敌军挡在函谷关内。
三千对五万,差距巨大,但陌刀营将士上下无一惧怕,李嗣业下令列阵后,将士们一声不吭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将领的令旗挥动下,不停地调整。
顾青之所以如此有底气,敢拿三千陌刀营迎敌五万,重要的原因就是函谷关的地形。
函谷关自古便是地势险要的雄关,早在战国时期,六国联兵攻秦,秦军在函谷关迎敌,依托函谷关险要的地势,打退了六国联兵,史载“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楚汉相争时,刘邦也是依托函谷关地势拒敌项羽,改变了整场战争的形势。函谷关地理位置之险要可见一斑。
顾青选定的函谷关其地形像一个大号的漏斗,前宽后窄,三千陌刀营在前方列开阵势后,左右便再无多余的空地了,恰好将函谷关前路挡得严严实实。
今日的陌刀营将士难得地全体披上了铠甲,鱼鳞甲将他们全身遮盖,就连面部都带上了铁制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杀气盎然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前路。
李嗣业也全身披挂,手里握着一柄特制的陌刀,它比普通的陌刀更长,刀刃更宽,重量大约四十多斤,寻常的陌刀手挥舞不动,但对李嗣业这种天生的魁梧大汉来说很轻松。
手中陌刀高举,李嗣业在阵前来回巡弋,环视陌刀营的将士们,李嗣业大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几年顾侯爷和我是如何待你们的,你们心里有数。安西军五万将士,唯独只有陌刀营每天有肉吃,别的将士羡慕咱们,嫉妒咱们,暗地里议论,说侯爷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养了一群没上过战场的家伙,简直是浪费,这些话,你们听了服气吗?”
陌刀营将士的火气瞬间被点燃了,一齐高举陌刀暴喝道:“不服气!”
李嗣业哈哈一笑,然后转身指着前方空荡荡的大路,道:“今日,为咱们陌刀营正名的机会来了!三千人对敌军五万,唯一能凭借的,只有函谷关天险,侯爷有令,陌刀营至少要在此坚守两个时辰,你们能办到吗?”
将士们齐喝:“能!”
更有狂妄的将士大笑道:“将军,莫让伏军来了,依托函谷关天险,咱们索性把五万敌军全办干净,然后大摇大摆回去请功领赏,让那些长了狗眼的杂碎看不起咱们!”
李嗣业笑道:“好,都说骄兵必败,但咱们陌刀营不一样,咱们天生就应该狂傲,三千对五万,能守住的话,在任何人面前都能狂起来。”
语气一顿,李嗣业加重了语气道:“当初从安西出征时,侯爷定过赏罚,斩首一级赏五十文,这个价儿大家都记得吧?”
阵列内气氛愈发热烈了,陌刀营将士们纷纷大笑起来。
李嗣业指着前路道:“很快就有五万敌军杀来,五万人,那就是五万颗首级,咱们三千人分的话,每人能赚多少?都会算数吗?哈哈,此战我便提前恭喜大家发财了!回头卸甲归乡,你们每个人都是大地主,三代不愁吃喝。”
激昂的战前动员,再加上诱人的赏金,陌刀营的士气瞬间点燃,函谷关前,一股凌厉的战意弥漫四周,杀气像黎明前的浓雾充斥着函谷关前的每一个角落。
营官左右押阵,李嗣业一马当先站在阵列第一排。
半个时辰后,叛军斥候的身影已在山谷丛林间若隐若现,见函谷关前静静地伫立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方阵,全军披甲,每个人戴着狰狞的铁制面具,静寂无声像一片整齐的黑色树林站在关前。
叛军斥候吃了一惊,慌忙回身,飞快向叛军前锋奔去。
一个时辰后,叛军前锋一万骑兵已至。
前锋官是一名武将,名叫曾擎,是史思明麾下平卢军中的一员大将,颇得史思明器重。
曽擎率一万骑兵来到函谷关时已是下午时分,离函谷关数百丈曽擎便远远看见关外列阵以待的陌刀营,曽擎心中一突,下令全军驻马,然后有些吃惊地看着远处的陌刀营阵列,心跳陡然加快。
他当然认识这是陌刀营,而且他更知道这是安西军的陌刀营,当初田承嗣在安西军大营中了埋伏,被陌刀营杀得七零八落,田承嗣逃得一命后,高尚早将安西军陌刀营的消息传给了安禄山。
曽擎没想到的是,顾青居然能提前预判安禄山会派出援兵驰援洛阳,更没想到为了拒敌,顾青竟然在函谷关外动用了陌刀营。
全身鱼鳞铠甲,铁制面具,刃身三尺的陌刀,整齐划一的阵列……远远看去就像一堵无法撼动的铜墙铁壁,还没开战便给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曽擎只觉得嘴里发苦,他有预感,今日必有一番苦战。
再看看四周的环境,函谷关四面环山,唯独只有通往关外的一条漏斗型小道,关外唯一空旷的场地便是陌刀营此刻列阵的位置,而且曽擎所处的位置还是坡路,根本不利于骑兵冲锋。
难怪当初秦王能凭借此关拒六国联兵之敌,难怪刘邦敢在此狙击项羽的楚兵,这座雄关天生就是用来防守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美誉名不虚传。
曽擎太阳穴青筋直跳,挥着马鞭指了指左右的群山,道:“斥候速去探明左右山上是否有伏兵。”
一队队斥候徒步朝山上飞奔而去。
曽擎的目光盯着远处的陌刀营,正在思索如何破关,后方有传令兵骑马奔来。
“曾将军,中军史将军催促前锋速速拿下函谷关,中军后军一个时辰后便至。”
曽擎叹了口气,然后下令道:“全军下马,列阵歼敌!”
这个决定是明智的,如此险要的地形,又是上坡路,骑兵在这里根本没有作用,下马列阵击敌反而更有胜算。
然而,狭窄的小道上根本无法列阵,一万叛军只能列出一条长蛇阵。
曽擎咬了咬牙,拔刀向前一指,喝道:“攻!”
叛军果然像一条长蛇,齐声喊杀朝陌刀营冲去。
在叛军开始冲锋的同时,李嗣业也举起了陌刀,大喝道:“准备——”
左右将领挥落令旗,三千陌刀手将陌刀舞动起来,烈阳下只见一片雪白的刀光闪烁,随着叛军冲锋的步伐越来越快,他们舞动陌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像一台经过热身的马达,全力加速了。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隆隆的脚步声敲击着心脏,双方没有骂战,没有宣战,一旦遭遇便是你死我活。
杀气盈野,气势如虹,两军相隔数丈时,李嗣业忽然暴烈地喝道:“陌刀营,进!”
轰然巨响,两军像两头发了狂的野牛,狠狠地撞在一起。
冲撞之下,陌刀营前列阵势出现了小小的乱象,阵列被冲击得有些乱了,在将领的厉声呵斥和令旗挥舞下,被冲乱的阵势很快恢复了原状。
而冲阵的叛军却瞬间分出了生死,冲入陌刀阵的叛军全部被陌刀绞碎,无一例外,有的临死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人甚至还有意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片雪白的刃光分解成许多块,最后意识一黑,陷入永寂。
第一波攻击下,陌刀营将叛军前锋的近千人绞成了碎块。
后面冲锋的叛军亲眼见到陌刀营的厉害,畏惧之下纷纷停下脚步,一脸惊骇地看着仍在不停挥舞的陌刀,哪怕阵前的敌人已死得透透的,陌刀仍在不知疲倦地挥舞着。
陌刀营将士的脚下布满了献血和尸块,血流成河,尸身如山,远远望去像地狱里的修罗屠宰场,而面前这些挥舞着陌刀的人,便是修罗场的主人。
画面太血腥太残酷,饶是百战戍边的叛军也生出了惧意,无论将领如何呵斥怒骂,始终无人再敢向前一步,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冲入陌刀阵中是怎样的下场。
刚交战便陷入僵持中,叛军渐渐退却,李嗣业大喝一声“止”,陌刀营将士停止挥舞陌刀,然后纷纷从甲胄怀里掏出干粮,趁着敌军暂时后撤,将士们纷纷大口吞噬着干粮,大口喝着水补充体力。
陌刀营的后勤补给也是全军最好的,将士们随身带的干粮都是风干的肉块,论口感自然说不上美味,但一块块肥瘦适中的肉块却很实在。
一炷香时辰后,叛军约莫总结出了经验,于是换了另一种进攻方式。
骤然间,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朝陌刀营射来。
李嗣业毫不畏惧,反而哈哈一笑,然后厉声道:“陌刀营,准备——”
刚刚补充了体力的将士们再次挥舞起了陌刀,一片几乎水泼不进的刃光里,对面叛军射来的箭矢几乎全被挥舞的陌刀挡下,少数没挡住的箭矢射中陌刀营将士,却无人倒下,将士们皆穿戴密不透风的铠甲,这批铠甲也是顾青花了大价钱打造的,此刻终于发挥了作用。
第四百七十章 拒敌激战(下)
函谷关名不虚传,果真是易守难攻,狭窄的山道上,陌刀营占据了唯一有利的地形后,叛军便如同遇到一堵铜墙铁壁,无论如何都冲不过去。
山道狭窄,不利于阵列展开,叛军唯一的选择便是人海战术,一队队的冲上来,被陌刀营斩杀,然后再冲上来一队。
弓箭对陌刀营将士的杀伤作用不大,顾青花了大价钱打造出来的陌刀营,从头到脚每一处都有铠甲防护,叛军射了几轮后只能无奈地放弃,然后又是一队一队的往前冲。
一个时辰后,叛将史思明的中军赶到,前锋曽擎仍无寸进,只能一队又一队地往陌刀阵里填人命,短短一个时辰,前锋一万兵马已折损过半。而陌刀营仍像一根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函谷关内纹丝不动。
史思明赶到后没想到居然是这般场景,不由勃然大怒,将曽擎怒骂一通后,下令用长兵器击敌。冲锋的叛军全部换上长戟长矛,冲到陌刀阵前便止步,然后用长兵器往陌刀阵中破袭。
这道命令终于给陌刀营带来了不小的折损,一两件长兵器在挥舞的陌刀阵里固然没有作用,然而几百件长兵器同时刺出,陌刀挥舞得再快终究也会露出空档,很快第一排的陌刀手阵列被破坏,许多将士倒在血泊中。
曽擎见状大喜,于是下令将全军的长兵器都集中到前方如法炮制。
眼见倒下的陌刀手越来越多,李嗣业不由大急,大喝道:“第二排上!”
第二排陌刀手挥舞陌刀上前,迅速补上了第一排倒地的袍泽位置,继续挥舞陌刀。
一排长兵器刺来,又有许多将士倒地。
李嗣业瞋目裂眦,嘶声吼道:“补位!”
倒下的将士被迅速拖走,立马又有将士补上了位置,阵列依然完整如初。
双方就这样陷入鏖战中,李嗣业额头大汗淋漓,不时抬头看看天色。
从交战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只要继续坚守一个时辰,常忠刘宏伯的伏兵就会到来,那时便是五万叛军的末日。
于是李嗣业暴烈吼道:“守住!死也要守住!莫忘了顾侯爷在后方看着咱们,陌刀营今日若不争气,以后何颜立足安西军!”
众将士精神一振,齐声大吼。
“陌刀营,进!”
陌刀挥舞愈疾,刚刚叛军稍有起色的进攻态势被陌刀营再次压了下去。
…………
洛阳城外,安西军大营。
顾青蹲在帅帐外,正凝神观察地上的蚂蚁。军营的生活就是这么无聊,当常忠李嗣业他们都离营后,大营显得空荡了不少,顾青只好重回少年,玩起了活擒蚂蚁王后的游戏。
沈田全身披挂,一脸焦急地在顾青身后来回踱步。
片刻后,顾青有些不耐烦了,扭头瞪着沈田。
“你来回犁地呢?滚远点,莫吓着我的蚂蚁,它们被你的脚步声吓得不敢出洞了。”
沈田一愣,然后跺脚道:“侯爷,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蚂蚁。……算算时辰,李嗣业那边应该已打起来了,洛阳城却毫无动静,高尚他到底会不会出兵啊?”
顾青凝神观察着蚂蚁洞,顺手将一个迷路的蚂蚁小心地赶回洞内,口中淡淡道:“大概率是会出兵的,如果高尚太聪明的话,或许会看出我的诡计不会出兵……”
沈田急道:“若高尚不出兵,末将手里只有一万二千兵马,如何攻打洛阳城?”
顾青漫不经心地道:“打不了就别打,高尚不上当,说明洛阳城的叛军气数未尽,以后慢慢想办法便是,陛下又没逼着咱们必须打下洛阳城,打不下咱们就撤。”
沈田重重叹气,他可是一直等着攻打洛阳的,大唐的东都若被他收复,这个功劳大如天,陛下说不定会给他封爵,从此安西军里就有第二位封爵的人了,那时在李嗣业他们面前得得瑟瑟走来走去,而他们心里恨得不行却不得不给自己行礼,岂不美哉?
然而,若高尚不上当的话,他的功劳,他的封爵美梦便算是打水漂了,这次狙敌战别人都上了战场,唯独他留守大营,寸功未立,面子里子全丢光了。
“侯爷,就算高尚不派兵驰援函谷关,末将也能攻下洛阳城。”沈田咬牙道。
顾青扭头瞥了他一眼,道:“然后呢?把我的家底拼光了,咱们全都上山落草为寇去?”
沈田再次叹气,一脸不甘又无奈,只好蹲了下来,与顾青并排蹲在一起。
没多久,沈田便被地上的蚂蚁洞吸引了注意力:“侯爷,蚂蚁有啥好看的?蚂蚁不产东西,您若想吃点新鲜玩意儿,末将帮您掏蜂窝去,刚掏下来的蜂窝里蜂蜜甜得很,烤羊腿时在上面抹一层蜂蜜,那滋味儿,啧!”
顾青叹道:“我玩乐半生,自以为玩法推陈出新,没想到你比我更猛,说实话,我不如你,至少我没胆子掏蜂窝……”
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顾青柔声道:“你现在去掏个蜂窝给我看看,我亲眼看你掏,你若被蛰成了猪头,我还可以亲手给你上药。”
沈田眨了眨眼,然后仰头望天,喃喃道:“洛阳城为何还没动静?眼看要天黑了……”
“话题转得很生硬,所以我不想放过你,沈田,你去掏蜂窝呀。”
沈田起身朝大营辕门外走去,口中喃喃道:“末将去大营外看看,或许斥候正带了消息赶来呢……”
“掏蜂窝……”
“侯爷,末将告退。”
顾青正打算追上去,不依不饶让沈田给自己掏蜂窝,忽然大营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斥候跑到顾青面前抱拳。
“禀侯爷,洛阳城有动静。”
顾青和沈田一愣,顾青问道:“什么动静?”
“城内有兵马调动的迹象,具体人数尚不知。”
顾青笑了笑,道:“大约是函谷关的军情传到洛阳城,高尚急了。”
沈田神情兴奋地舔了舔嘴唇,道:“高尚当然急了,安禄山增援的兵马可是他全部的指望,若这支援兵被打退了,叛军的粮道仍然在咱们控制之下,连洛阳城也迟早会被咱们吞下。”
顾青嗯了一声,道:“目前一切都在按我的谋划进行,接下来看高尚派多少兵马出城了,沈田你和将士们准备出营,一万两千将士骑马朝函谷关方向急行军,做出驰援函谷关的假象,高尚恐怕会更着急了。”
“是。”
“西行一百里后马上率军回转,绕路南边,不要跟高尚派出的兵马撞上,然后回到洛阳城外南面隐蔽起来,等我号令,拿下洛阳城。”
沈田兴奋地道:“是!”
顾青笑看着他道:“这次你若拿下洛阳城,功劳可不小,但是丑话说在前面,你拿下洛阳城是因为李嗣业常忠他们吸引了洛阳守军,他们在函谷关打得比你更艰苦,他们是浴血厮杀,你是趁虚而入。战后论功的话,你不一定是头功,我这话公平吗?”
沈田点头:“公平,李嗣业承受的压力比末将大多了,末将心服口服。”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道:“叛乱未平,以后立功的机会一大把,尽力把洛阳城拿下来,往后我麾下的将领,一个个至少都是县侯县公,早晚的事。去吧。”
沈田抱拳领命而去,神情依然兴奋不已。
虽说不是头功,但拿下洛阳城的功劳绝不会小,这辈子多打几次胜仗,封公封侯指日可待。
…………
黑幕降临,洛阳城内一片冷清。
叛军攻占洛阳城后,倒是没对洛阳屠城,安禄山再凶戾也知轻重,洛阳汇集大唐无数名士文人,叛军若对洛阳屠城,将来就算占了大唐江山,天下的文人恐怕也不会屈服,口诛笔伐之下,安禄山的皇帝梦做不长久。
所以叛军入城后,对城内的文人和百姓可谓秋毫无犯,仅仅只是抢掠了一些商贾店铺。对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叛军来说,可谓十分仁慈了。高尚都恨不得公开对外宣扬自己是仁义之师。
虽然叛军对洛阳无犯,但洛阳城自从被叛军占领后,还是陷入了一片冷清中。市井百姓不敢出门,商铺关门上板,明明有近百万人口,但城卫军巡街时却仿佛走在一座毫无生气的死城里,尤其是夜晚时分,连狗都不叫,气氛特别恐怖。
王贵一身富贵商贾打扮,其他十几名亲卫则是商贾雇佣的伙计打扮,一群人赶着几辆牛车混进了城里。
入城时王贵被仔细盘问过,从哪里来,来洛阳做什么,车上装的什么,洛阳城里可有熟人等等,事无巨细问了个清楚,王贵是什么人,沾上毛就是一只精得上树的猴儿,对这种盘问自然毫不露怯,一脸讨好陪笑,顺手给城门的守将塞了一小块银饼,于是王贵和十几名亲卫就这样进了城。
进城之后,王贵和亲卫们找了间客栈住下,包下了整个后院,亲卫们假惺惺地盘点着车上的货物,王贵则晃晃悠悠独自出了客栈,在空荡荡的洛阳大街上游荡。
第四百七十一章 骗关夺城
王贵这种人如果活在一千年以后,大约属于一遇风云便化龙的那一类人。从乡下刚进城时,站在都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里,神情畏缩且迷茫,连理想都小心翼翼不值一提。
然而一旦遇到有贵人赏识,王贵渐渐有了自信,他赫然发觉原来自己还是有用的,原来自己也能跨越阶级成为人上人。
陌生的钢筋水泥丛林在他眼里渐渐成了信步的闲庭,遇到地位比自己高的权贵也能不卑不亢,更重要的是,贵人遇到棘手的麻烦事,王贵能够从容不迫地帮贵人解决它。
跨越一个阶级从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它需要天赋,能力,以及任何危急关头都能淡然处之的心态。
王贵这样的人,天生就应该跨越阶级,该具备的条件他都有了。
走在属于敌占区的洛阳城里,王贵的神情毫无紧张,反而好奇地左顾右盼,他走路的姿势颇为有趣,腰微微躬着,双臂摆动的幅度很小,仿佛生怕走路太招摇而给自己惹祸,步子迈得不大,独自走动时脸上也挂着和煦友善的笑容,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等待生意上门的样子。
进洛阳城之前,王贵仔细研究过商人的模样,在他的印象里,商人就是这个样子,外表亲切,甚至讨好谄媚,内里却精明算计,锱铢必较。
于是进了洛阳城后,王贵也变成了这幅样子。
一路走一路看,遇到某间商铺王贵还停下来,商铺关了门,他很耐心地敲门,敲了几下里面没回应,王贵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快走到西城门时,王贵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隆隆的马蹄声,他下意识地避让一旁,赫然发现原来是一员武将领着数千兵马朝城门行去,看样子是打算出城。
王贵目光闪动一下,恭敬地躬身避让在路旁,眼睛却一眨不眨地默默数着出城的兵马人数,直到兵马全部走过,王贵拢在袖中的双手不停地掐算,然后算出了人数。
六千人,高尚派兵出城驰援函谷关,生生派出了全城守军的一半,也就是说,洛阳城里此时还剩下五六千左右的守军。
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还是掌灯时分,算算时辰,沈田的兵马应该刚出大营不久,还未到达预定的地点埋伏下来,王贵有充足的时间在洛阳城里搞点事。
于是王贵堆着和煦的笑容,慢慢吞吞地回了客栈。
客栈的后院已被王贵和十几名亲卫包下,王贵的身份是掌柜,十几名亲卫都是他的伙计。
他们的准备很充分,赶来的几辆牛车上装的确实也是货真价实的货物,王贵走进客栈后院时,十几名亲卫全都蹲在牛车旁议论纷纷。
见王贵回来,一名亲卫迎上前,口中笑称掌柜,然后投去质询的眼神。
王贵笑着微微摇头,也蹲在牛车旁笑道:“你们聊什么呢?”
一名亲卫压低了声音笑道:“我们刚才在议论,侯爷派我们混进洛阳城可下了血本,这几辆牛车上装的可都是精美的瓷器丝绸,还有西域的金器和酒,啧,这要换成钱,该值多少?”
王贵笑骂道:“你真以为侯爷派咱们进洛阳城是做买卖来了?打起精神好好做事,牛车上的货物都是摆设,掩护咱们身份的。”
亲卫腆着脸笑道:“若是咱们这次在洛阳城干得漂亮,我也不求侯爷赏赐什么,牛车上的货物送我就行……”
王贵翻了个白眼儿,道:“你那点出息真是……这次若能攻下洛阳城,咱们作为内应功劳不小,侯爷说了,攻下洛阳城后给咱们请功,请朝廷给咱们每人升个校尉什么的,以后多卖几年命,从校尉升到都尉,那可就是名正言顺的将军了,将军懂不懂?走在安西军大营里,谁见了咱们都要行礼的。”
亲卫们都兴奋起来,人人脸上洋溢着喜色。
“贵阿兄,洛阳城内应以你为主,你说说咱们如何做?”
王贵眼睛眨了眨,笑得分外龌龊,瞥着一名亲卫笑道:“敢问一句,令尊大人是否安康健在?”
亲卫愕然道:“当然还在,在家种地呢。”
王贵咂咂嘴,扭头环视众亲卫,道:“谁家死了爹的,出来走两步。”
一句话惹得众亲卫勃然大怒,王贵上好的丝绸长衫上顿时多了不少脚印。
其中一位长得颇为魁梧的亲卫果真上前走了两步,粗声道:“我阿爷死了十来年了,咋地?”
王贵急忙诚挚地道:“节哀顺变……”
“少废话,死了十来年了,节个屁的哀,你要作甚?”
王贵小心地道:“请令尊大人再死一次咋样?”
死爹亲卫大怒:“我家令尊已死过一次,轮也该轮到你家令尊了!”
…………
一个时辰后,洛阳城内灯火渐熄,城池内显得更加寂静冷清,夏日的炎风在空荡的大街上吹拂而过,竟多了几分阴森刺骨的寒意。
匆忙的脚步声打破了黑夜的静寂,十几个人神色慌张,匆匆朝南城门行来,正是王贵和亲卫们,只不过他们中间少了两个人。
值守城门的叛军将士早已发现了他们,见他们匆匆走近,叛军顿时警觉起来,平举手中的长戟正对着他们,厉声喝道:“深夜何人敢在城门前喧哗,尔等是什么人?”
为首商人打扮的王贵神色惊恐又无可奈何,十几人顿时站定不动,王贵焦急地朝叛军行了个叉手礼,惶然道:“这位将军,我等非歹人,只因家中出了急事,不得不深夜离城,还请将军通融一二。”
叛军头目冷笑:“入夜以后任何人不准进出城门,天大的事都等天亮再说,尔等形迹可疑,定不是好路数,来人,将他们拿下!”
王贵双膝一软,跪地凄声大哭起来。
旁边的伙计低声哀求道:“将军恕罪,实在是情非得已,掌柜的素来孝顺,本打算早日回家奉养父母,无奈遇到这兵荒马乱时节耽误了归家行程,今日入夜时分刚得信,掌柜家中老父病入膏肓,已是油尽灯枯,只求见儿郎最后一面,掌柜的心焦情急,不得不深夜求恳各位将军,求各位将军通融。”
说完伙计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从布囊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银饼塞到叛军头目手里,伙计躬身陪笑道:“将军通融,通融一二,行个方便之门,成全为人子者的一片孝心……”
头目接过银饼掂了掂,银饼大约十多两重,算是一笔巨款了。
叛军头目神色明显缓和了许多,已不再坚持将众人拿下问罪,但还是**地道:“入夜后城门绝不能开,否则我要吃军法的,无法通融,你们不如在此搭个铺盖将就一晚,离天亮也不过三个时辰,快天亮时我可做主提前开城门,将你们放出城去。”
伙计一脸为难之色,望向犹自哭泣不止的王贵,迟疑地问道:“掌柜的,您看这……”
王贵抹着眼泪凄然道:“不能让将军为难,也只有如此了,有劳将军费心,小人和伙计们便在这城门边搭个铺盖,待天亮再说。”
叛军头目见这伙人穿着打扮和神态,疑心渐渐消去,看他们的模样真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商号掌柜和伙计,似乎没什么可疑的。
于是叛军头目放缓了语气说了句人话:“人死不能复生,平日尽了孝,老人就算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也不会有遗憾的,安心等天亮吧。”
提起死爹的事,王贵再次放声大哭,哭声凄绝哀恸,表情真挚,哭声诚恳,活像跪在父亲灵堂过头七的大孝子。
一行人果真在城门边随意搭了简易的铺盖,有了那块十多两重的银饼,守城门的叛军们就当没看见,任由王贵和伙计们在城门甬道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子夜时分,守城门的叛军也有些熬不住,纷纷支楞着兵器打呵欠时,离城门不远的一片民居房屋中忽然爆出一声凄厉的呼救声,声音高亢绝望,划破了黑夜的宁静。
“救命啊!杀人了啊!有歹人行凶啊——”
话刚说完,民居内忽然燃起大火,火势迅速蔓延,无数市井百姓被惊醒,吓得纷纷逃出屋子,手忙脚乱地自发打水救火。
起火的地点离城门很近,叛军们无法视而不见,而且听那道声音说有歹人行凶,叛军们不由愈发重视,如今可是多事之秋,说不准城里混进了什么人妄图闹事夺城,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轻视。
于是叛军头目迅速交代了几句,然后领着守城门的一半人马匆匆赶往火起之处查缉。
转眼间,守在城门内的叛军便只剩下四十来人了。
一片忙乱中,躺在地上的王贵忽然睁开了眼,眼睛眨了几下后,装作熟睡翻身,然后发现另外十几名亲卫也都睁开了眼,众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王贵再看了看城门上方的城墙马道。
洛阳城本就很大,原本的两万叛军守城堪堪够数,然而自从田承嗣袭安西军大营折损了八千人马,今日高尚又不得不派出六千人马驰援函谷关后,洛阳偌大的城池就只剩下五六千人,五六千人分布在偌大的城墙马道上,就显得分外稀薄了,顶多起了个瞭望示警的作用。
将环境观察清楚后,王贵起身伸了个懒腰,脚步踉跄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晃晃悠悠朝城门走去,眼中却闪过一道凌厉的杀机。
第四百七十二章 不屈不倒
干一行爱一行,演什么像什么,王贵是个人才。
朝城门甬道走去时,王贵一边走一边打着呵欠,顺便解着腰带,做出要小解的样子。
城门内的叛军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发现王贵只是要小解,于是收起了疑心,嫌弃地指了指远处的城墙根,呵斥道:“去那边尿,让咱们每天站在这里闻你的骚气么?”
王贵仿佛赫然被惊醒,急忙陪笑点头哈腰,接着一脸不好意思地伸手入怀,似乎要掏东西的样子。
叛军已经见识过这位掌柜的出手阔绰,见这熟悉的动作似乎又要掏钱孝敬,不由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
两人接近后,等待叛军的不是沉甸甸的银饼,而是一道白色的光,王贵眼中厉色一闪,一块锋利的瓷器碎片瞬间出手,划破了叛军的喉咙。入城时王贵和亲卫要被搜查,自然不可能带兵器,但是难不倒王贵,将牛车上精美的瓷器打破,边角磨得锋利了,仍是战士手中的一柄利刃。
与此同时,所有亲卫都起身,飞快朝城门冲了过来。城门内的叛军猝不及防间便被放倒了好几个,剩下的数十叛军终于反应过来,不由惊怒地朝甬道外吼道:“有恶贼夺城门,有恶贼夺城门!”
十几名亲卫与三十来个叛军很快陷入了鏖战,而城墙上的守军也听到了动静,纷纷朝城门赶来。
黑夜里,只听到王贵冰冷的声音。
“夺城门,放火!速战速决!”
埋伏在数十里外的沈田所部将士们躲藏在丛林里,人衔枚,马裹蹄,沈田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色。
下午时分,沈田率一万二千兵马离开安西军大营,直奔函谷关方向而去。
这个消息对高尚很重要,他当即判断出两个重要的军情。
第一是函谷关告急,必须驰援,在函谷关狙击叛军援兵的军队,应该就是安西军的兵马。
第二是安西军大营再次离营一万多兵马,剩下的安西军驻扎在城外几乎是座空营,攻打洛阳城的可能性更小了。
正因为有了这两个判断,高尚才敢派出六千兵马驰援函谷关。在他看来,真正的战场不在洛阳,而在函谷关。
想法确实没错,洛阳高城坚墙,防卫极严,只要不是疯子都不会选择攻打洛阳城,事实上安西军刚来洛阳城下时,也只是试探性质的用投石机投了几块石头,甚至都没有一兵一卒架起云梯攻城,说明顾青也是明智的。
既然顾青不敢攻城,派出六千兵马驰援函谷关对高尚来说就是正确的选择。
沈田所部兵马开赴函谷关方向,疾驰百里后掉转方向,又绕回洛阳城外三十里,找了个山林埋伏起来,从日落一直等到子夜。
草丛里的蛐蛐儿叫声吵得沈田耳朵里嗡嗡直响,他不耐地吐掉嘴里的狗尾草,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时辰差不多了,于是站起身大声道:“全军上马,准备开拔!”
将士们蹲在草丛里被蚊虫叮咬了半天,早就苦不堪言,闻言立刻上马,整理自己的铠甲兵器。
一万多兵马忽然从静寂的山林里冒出来,犹如阴兵从地底爬进人间,画面委实令人惊悚。
兵马列队集结,沈田骑在马上,环视众将士,恶狠狠地道:“兄弟们,今夜咱们要立大功了,若能收复洛阳城,咱们不但领足赏钱,还能升官,这一战就是你们给自己攒家底之战,多杀几个敌人,多挣点军功,给婆娘孩子留个盼头,我的话说得够实在不?”
众将士齐声吼道:“实在!”
沈田大笑道:“那就给顾侯爷,给你们自己好好拼一回命,打下洛阳,顾侯爷上表朝廷,为兄弟们请功!”
“杀——!”
见军心士气已振奋起来,沈田大笑着调转马头,率先朝洛阳城奔去。
烽火已举,战云笼城。
…………
函谷关内。
三千陌刀营已筋疲力尽,压阵的将领仍在挥舞着令旗,陌刀手们不敢停下,尽管已疲惫至极,陌刀仍在卖力地挥舞着。
众将士的胳膊早已没了知觉,全靠一股意志在死死地支撑,李嗣业浑身血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五万叛军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涌来,皆被陌刀营将士们击退。
这一战陌刀营纯粹是占了地利的便宜,函谷关内展开阵型后,五万叛军只能挤在一条狭窄的山道上一批一批地进攻,根本无法列阵击敌,于是只能用填人命的方式发了疯似的进攻,疯狂却毫无章法。
而陌刀营的将士在这一轮轮的疯狂进攻里也苦不堪言,守了近两个时辰,战死者已有千人,阵列前几排的陌刀手成了叛军重点进攻对象,伤亡率特别高,往往一名陌刀手倒下,后排的立马补位,双方都陷入一种疯狂的攻防交战中,战死的人越多,活着的人越没有理智,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只是空洞地挥舞着陌刀,一刀下去,杀死敌人,或是被敌人杀死。
李嗣业身先士卒站在最前列,他已记不清杀了多少敌人,他的脑子跟将士们一样麻木空洞,已经失去指挥作战的能力了,脑海里唯一的意念就是杀敌,杀多少算多少。
叛军中军,史思明一脸寒意,盯着远处如林而立的陌刀营方阵,已经进攻了两个时辰,陌刀营仍然稳稳地伫立在函谷关前,叛军已付出了五千多人的代价,却连一步都没能推进。
“这是一群疯子吗?如此拼命,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史思明被陌刀营的勇猛震惊了,范阳平卢三镇兵马虽说是边军,也曾为了戍卫国境而与异族交战过,但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悍不畏死的将士,从来没有。
究竟有着怎样的信仰,令这群陌刀手如此奋不顾身,整整坚守了两个时辰,五万对三千,两个时辰了,居然寸步未进,说出去谁敢信?
史思明已经能想象到安禄山那张愤怒扭曲且狰狞的脸,不由打了个寒战,于是眼睛迅速充血通红,此刻的史思明也终于陷入了疯狂。
“再发起冲锋,不停的上!将这伙不要命的疯子全数击杀!所有能用的法子都用上,我要他们死,要他们死!”史思明歇斯底里地吼道。
叛军愈发疯狂地朝陌刀营发起进攻,与此同时,一轮又一轮的箭雨从天而降,朝陌刀营将士激射而去。
不仅如此,叛军还向陌刀营阵中奋力投去一个个油罐,油罐砸落碎裂,黑色的火油在陌刀方阵中流满一地。
厮杀中的李嗣业肩膀中了一箭,麻木空洞的神智被疼痛刺激得忽然清明起来,接着鼻子闻到一股浓浓的火油味道,脸色不由一变,大喝道:“他们要放火了,陌刀营速退,退回函谷关内,关门上城墙,继续防守!”
陌刀营将士令行禁止,李嗣业话音刚落,将士们纷纷后退,而对面的叛军恰好射来一支支燃烧的火箭,火箭落地点燃了火油,函谷关前顿时烧起了冲天大火。
幸好李嗣业的命令下得及时,但还是有十几名来不及退下的陌刀手陷身火海,在熊熊烈火中凄厉地惨叫,翻滚。
退回函谷关冗长的甬道内,李嗣业再次喝令列阵。
这里,仍是陌刀营坚守的战场,顾青下的死命令,两个时辰内不准后退一步。
陌刀营忠实地执行着顾青的命令,他们仍在坚守函谷关,叛军仍然无法前进一步。
看着身后疲惫不堪几乎快倒下的将士们,李嗣业焦急地看了看天色。
两个时辰了,常忠刘宏伯的兵马应该快来了,待安西军伏兵发动,便是战局扭转之时。
“兄弟们再坚持一下,援兵很快就来了!”李嗣业吼道。
陌刀营将士们喘着粗气,根本没人回应。趁着甬道外面大火燃烧,叛军一时不敢攻入,陌刀营将士们得到了短暂的休息时间,这段时间很珍贵,没人愿意浪费力气哪怕多应一声。
掏出干粮,喝水,互相包扎伤口,偶尔还能听到将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那是他们某个亲密的袍泽刚才战死在阵列中,直到这时才有闲暇发泄一下心中的伤痛。
李嗣业忍着泪水,他也是满身伤痕,但仍在努力提振士气。
“兄弟们,再忍忍,再忍忍,侯爷不会骗咱们,援兵很快就到了……”李嗣业哽咽着道。
将士们仍没有回应,他们都含着泪水狠狠撕咬着肉干,大口灌着水,偶尔传出的一声哭嚎也迅速安静下来。
此时仍是战时,仍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伤心,去缅怀。
战死的英灵,只能在战后凭吊,每个活着的人或许下一刻也会成为英灵。
对面,隆隆的战鼓声传来,那是叛军进攻的号令。
李嗣业狠狠抹了把眼眶,支撑着疲惫至极的身躯站起来,嘶哑着嗓音厉声吼道:“敌军来了,陌刀营,列阵!”
所有陌刀营将士纷纷起身,随手将没吃完的干粮塞入怀中,咬着牙用没了知觉的胳膊奋力地握紧了陌刀。
大火硝烟里,当这些疲惫得只剩下一丝力气的将士们站起身时,他们,仍是一座座千年屹立不倒的丰碑。
坚城可破,铜墙可摧,战士永远不会倒下。
纵然弥死,也是吹响了向地狱进攻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