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八章 风波韵事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翩翩少年郎,功成名就官爵加身,锦袍玉带独上青楼,何等的意气风发。 顾青站在青楼前许久,神情却有些露怯。 没经验啊,里面有没有行业术语?“高台”“平台”之类的说法唐朝也有吗?遇到自称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应该用银饼砸她的脸,还是应该风度翩翩地让亲卫把老鸨揍一顿?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会有警察扫黄吗?”顾青严肃地问道。 王贵愕然:“何谓‘警察’?何谓‘扫黄’?” 顾青耐心解释道:“就是说,官府的不良帅会不会带人冲进来,凡是点了姑娘陪侍的客人全部抓进大牢,罚款然后蹲半个月……” 王贵不可思议道:“侯爷……您宿醉未醒吗?没做奸没犯科,不良帅凭什么冲进青楼拿人?” 顾青点点头:“说得对,我这样的身份,嚣张一点无妨。” 王贵笑得像个奸佞:“以侯爷的圣眷之隆,进了青楼抡圆了胳膊一路抽过去,不管抽到哪个权贵,他们都不敢吱声。” 顾青想了想今日自己来青楼的目的,就是为了嚣张跋扈自污清名,若表现得太拘谨,像个未尝风月滋味的雏儿,恐怕不仅嚣张的人设无法立住,还会沦为长安城的笑柄。 扭头看了看韩介,顾青问道:“带足了钱吗?” 韩介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包袱,里面满满的银饼银块,还有些小金锞子,碧玉首饰等等,逛一次青楼绰绰有余。 顾青放了心,扬手道:“走,咱们进去。” 走近青楼时,一名中年知客迎了上来,文雅地行了一礼,微笑道:“贵人眼生得紧,里面请。” 顾青高傲地嗯了一声,仰着脖子进了青楼。 身后的韩介和王贵亦步亦趋跟随,知客见顾青一身华贵打扮,身后还有两名亲卫跟随吗,情知是一位大人物,不是国公国侯家的公子,便是三省某位大佬的公子,总之,肯定是某家权贵的纨绔子弟。 这类人必须小心招待,因为他们的脾气喜怒无常,而且财大势大,青楼掌柜就算背景通天,也不宜得罪客人。 “贵客可有相熟的姑娘,或是慕哪位姑娘之才艺而来?若有的话,小人愿为贵客安排。” 顾青没答话,表情高傲且冷漠,身后的王贵冷冷道:“我家公子头一次来你家,只是随意见识一下,把你家最美,才艺最绝的姑娘叫出来小心侍候我家公子。” 知客连连点头称是。 顾青淡淡地道:“赏。” 一块指节大小的银块塞入知客手中,王贵冷声道:“我家公子要最大的雅阁,要最美的姑娘,最美味的酒,总之,什么都是最好的,快去安排。” 知客一脸为难道:“是是,但……最大的雅阁已被另一位贵人包下了,贵客可否换个稍小些的雅阁?” 顾青神情微动。 所以,主角光环即将附身了吗?这句话简直是装逼打脸前的经典开场白呀。不知是哪个炮灰人物,总之,最后的结局一定会被主角碾压成泥。 既然打定了来青楼自污清名的主意,行事不妨嚣张些。 刺史都杀过,跟人斗个富打个架算什么? “王贵,砸钱,让那间雅阁的人滚。”顾青淡淡地道。 王贵躬身道:“是。” 说完王贵直起身,拽着知客便往那间最大的雅阁走去,后面跟着拎了满袋钱财的韩介。 没过多久,王贵和韩介却一脸难堪地回来了。 “侯爷,那间雅阁的人不知好歹,竟看不上咱们砸的钱。”王贵苦着脸道。 韩介也叹道:“不仅如此,他们还给末将砸钱,砸出来的钱似乎比咱们带的更多……还说让咱们滚。” 顾青挑了挑眉:“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嚣张的人……” 王贵在旁边出馊主意:“侯爷,要不要调亲卫进来,砸钱砸不过,索性把他们揍一顿。” 顾青摇头:“不行,味道不对了……你这句话像极了炮灰角色的台词,这么干我肯定倒霉。” 韩介试探着道:“侯爷,末将以为……咱们没必要非得包最大的雅阁吧?稍小一些也无妨的。” “你这句话味道也不对,我今天是来惹事的,你们被人赶出来了我还忍气吞声,这叫惹事?这叫把脸凑上去让人扇。” 顾青沉吟片刻,道:“王贵,你让门外亲卫去找郝东来,给我调钱,越多越好,斗富若还斗不过,实在是太打脸了。” 王贵摩拳擦掌转身离去,顾青却眯着眼望向前方的雅阁。 今晚确实是来惹事的,但惹事是为了别的目的,若惹事没惹好,反而让自己摊上大事,这就不划算了。 “韩介,去找知客打听打听,那间雅阁里的人是什么来头。” ………… 张怀锦拉着张怀玉,兴冲冲地窜进了顾青的府内。 进门便遇到了许管家,张怀锦哈了一声,吓得许管家浑身一抖,见是张家姐妹,许管家露出了和蔼的微笑,向二女行礼。 “许叔,顾阿兄在哪里?今夜城南有花灯,可猜字谜,快叫他出来。”张怀锦兴奋地道。 许管家迟疑了一下,道:“二小姐见谅,侯爷不在府上,掌灯时分便出去了。” 张怀锦顿时失望地道:“出去为何不叫我?他去哪里了?” 许管家目光有些闪躲,被一旁不出声的张怀玉捕捉到了。 “呃,老朽是下人,侯爷去哪里老朽怎有胆相问?只知道他用完晚膳便走了。” 张怀玉嘴角一勾。 许管家也是个人老成精的家伙,怀锦傻乎乎的没听出来,可她却看出来许管家分明在说谎。 “许叔真不知顾青去处?”张怀玉悠悠问道。 许管家额头微微冒汗,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张家大小姐必然是未来的侯爷夫人,按理说不该瞒着侯爷夫人,否则是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但侯爷的去处实在是…… 天下谁都能告诉,唯独不能告诉侯爷夫人呀。 “呃,夫人见谅,老朽实在不知侯爷去处。” 张怀玉摇摇头,罢了,没必要跟一位老人计较。 正打算拽着张怀锦离开,门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群羽林卫将士执戈按刀出现在侯府门外,分两排列队,然后一乘华贵的銮驾停下,穿着绿裳打扮精美的万春公主被宫女搀扶着从銮驾下来。 三女再次相见,分外眼红。 张怀锦瞪大了眼睛,狠狠一跺脚,指着万春脱口道:“又是你这个坏……呜呜。” 张怀玉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无奈地叹息。 那根木头一样的家伙居然是个香饽饽儿,女人喝了**汤似的找上门,他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暗暗掐了张怀锦一下,张怀玉朝万春行了个福礼,道:“拜见公主殿下。” 张怀锦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跟着阿姐也胡乱潦草地行了一礼。 万春也很无奈,张家这两位为何处处都能碰上?她俩难道打算靠量取胜么?未免太无耻了吧。 “你们也是来找顾青的?”万春问道。 张怀锦哼道:“这不是废话么,此处是顾青的府邸,不是来找他的,难道我们是路过?” 万春脸蛋一红。 “路过”这个借口,她真用过。 狐疑地打量万春,张怀锦好奇道:“公主殿下今夜是路过吗?” 万春的脸蛋愈发红了,心中有些羞恼,总觉得张怀集这话是在讽刺她,又找不到证据。 “本宫……特意来找他,听说城南有花灯,可猜字谜……” 张怀锦一听立马炸了:“啊啊啊啊,不行!我和阿姐先来的,你去后面排队!” 万春心中顿时冒出了火气,公主的傲娇灵魂苏醒了。 柳眉一竖,正要与张怀锦针锋相对,门口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飞快,还没见着人,便已听到郝东来的大呼小叫。 “许管家,许管家,快把库房的门打开,叫几个下人搬钱上马车,有个不长眼的东西竟敢跟侯爷在平康坊青楼斗家底儿,哈,今夜郝某定助侯爷一臂之力!” 话说完,郝东来那肥硕的身子已出现在侯府门口,刚吃力地迈进门槛,迎面便看到三个女人目光发寒地盯着他。 郝东来吃了一惊,接着两腿一软。 张家两位小姐他认识,而且来往颇熟稔了,另一位万春公主他也认识,上次她来时还特意问过他姓名,甚至朝他笑了一下。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这三个女人跟侯爷的关系不简单,而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郝胖子冷汗顿时潸潸而下,心跳得很快,高血压犯了。 “我,郝某,拜见……呃,拜见……”郝东来结结巴巴,用不着行礼,他的腿已经软在地上,正好是跪姿。 万春俏脸发寒,盯着他问道:“你刚说,顾青在哪里?” 郝东来肥脸上的冷汗越流越多:“我,我……小人说了什么?” 张怀锦也怒了:“顾阿兄怎会去青楼?他……他怎会去那种地方?” 张怀玉却一脸淡定,对于顾青行止她向来不干涉,倒不是漠不关心,而是她充分相信顾青的是非辨别能力,他如果要做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定有他的道理。 一个成大事的人,若连裤腰带都管不住,有什么资格让她张怀玉倾心爱慕? 相比之下,另外两个女人的反应就很正常了,男人但凡思想上开个小差都会追杀五条街的那种正常。 万春使劲一跺脚,凤仪生威怒叱道:“快说!顾青在哪个青楼?”
第四百二十九章 故人重逢
顾青做梦都没想到,两世童男居然有被人捉奸的一天,而且是三个女人来捉奸。 童男,理论上说还是单身童男,有钱有权,相貌也非常的呵呵,这样的男人带几个亲卫去青楼体察一下民间疾苦,他做错了吗?哪里错了? 这件事最没道理的地方在于,三个女人都想占着同一个茅坑,由此产生了竞争,偏偏都不拉屎,只想占着,如果这个茅坑开了小差,让第四个女人来蹲一会儿,三个女人就会产生激烈的反应。 茅坑我要占,也不拉屎,同时不允许别人占。 世上的女人模样各有不同,但不讲道理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郝胖子终究还是出卖了顾青,不能怪他,三个女人与顾青的关系都不一般,里面至少有一个将会是未来的侯爷夫人,在这种风流韵事上,郝胖子该如何选择站队,几乎不需要考虑。 万春气炸了,说不出为何生气,可她就是生气。 “这个登徒子,臭不要脸,鲜廉寡耻,恶心龌龊……”一连串文化涵养颇高的贬义词源源不断地从她嘴里迸出来,连气愤不已的张怀锦都愣住了。 “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去那种不要脸的地方吗?”万春骂了半晌,猛地扭头瞪着张家姐妹。 张怀玉无所谓地望天,张怀锦迟疑了一下,道:“男人去那种地方……是有点坏坏的啦,但也说不上不要脸吧?” 万春气坏了:“啊啊啊啊!他是不要脸,你们是不争气!我不管,来人!” 门外,羽林卫一位武官抱拳行礼。 万春俏脸含霜道:“调集本宫仪仗羽林卫,去平康坊!” “是!” ………… 平康坊青楼。 “我出三千贯,让他给我把雅阁让出来!”顾青气势如虹大喝道。 知客崇拜地往后退了几步,神情有些惧怕。他终于看出来,眼前这位贵客今日不是来找姑娘的,而是来找事的。 顾青说完气势忽然一颓,道:“三千贯稍后送来,你等着,总之,那间雅阁我要定了,让里面的人给我滚出来。” 知客擦了擦额头的汗。 场面太恢弘,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客能搞定的,必须要请掌柜了。 “贵人稍待,小人去去就回。”知客逃命般跑掉了。 王贵忍不住击节赞道:“侯爷好气势!这才是小人眼里权贵该有的样子,有钱有权,而且完全不讲道理。” 顾青失笑:“原来我在你眼里就这形象?” 王贵自知失言,急忙道:“总之,侯爷今夜大涨威风,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啥都别说了,明日你陪韩介一起徒步从长安到骊山一个来回。” 直到这时,顾青才想起有个重要的问题必须问一问,于是看着韩介道:“那间雅阁里是什么人?是长安的权贵吗?” 韩介道:“雅阁里只有一男一女,外面有几个侍卫,末将和王贵被拦下,王贵这货狗仗人势,将侍卫逼退,我俩冲入雅阁,里面一位女子似乎怕人认出来,匆忙以袖遮面……” “还有一位中年男子,穿得潦倒落魄,浑身一股酸臭味,不知多久没沐浴了,那中年男子颇好饮酒,末将和王贵进了雅阁他却看也不看,只知一杯接一杯的喝,我俩叫他们让出雅阁,中年男子便说给我们一千贯,让我们滚……” 顾青怔忪许久,喃喃道:“中年男子,潦倒落魄,喜欢饮酒……啧,这形象怎么听着如此耳熟呢?” 韩介轻声道:“侯爷认识那人?如果认识,还是去看一看的好,莫闹出了误会。” 顾青马上摇头:“告诉你一个真理,如果听起来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故人,说明这个故人与你的交情一般,比陌生人好一丁点儿罢了,这样的人得罪了也没关系……” “是。” 没过多久,青楼掌柜匆匆赶来,见了顾青先行礼,掌柜阅人无数,只拿眼一扫顾青的模样和装扮,立马就明白顾青非富即贵,虽说青楼有后台,但后台也不是无法无天的,有些人连后台都得罪不起。 “拜见这位贵人,听说贵人要包下最大的雅阁,贵人赏光是鄙楼的荣幸,但是那间雅阁……” 顾青见掌柜为难,不由道:“那人还是不肯让?” 掌柜苦着脸道:“说实话,小人开门做买卖,必须眼观六路,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小人一眼便能看得清楚,贵人您肯定是不能得罪的,但那间雅阁里的客人,小人也不敢得罪,两方都不是小人能招惹的,贵人能否放小人一条生路?” 顾青失笑:“有那么严重吗?包一间雅阁而已,你开个价,我把你们整座青楼都包了如何?” 掌柜吃了一惊,叉手礼道:“敢问贵人高姓大名?” 顾青谦逊地道:“一个为非作歹的纨绔权贵而已,不值一提。” 掌柜愕然:“…………” 这是谦虚还是实话?为何听起来如此诚恳? 顾青又笑道:“既然掌柜做不了主,我帮你做主。” “韩介,让门外的亲卫都进来,钱不能解决的问题,就用暴力解决,把那间雅阁里的人给我扔出去。” 韩介迟疑了一下,侯爷今晚好坏,末将好……也说不上喜欢,不过侯爷的每个命令必然有他的道理,看来侯爷打定主意今晚要闹点事情出来。 “是!”韩介抱拳离去。 掌柜脸色顿时变了,急忙道:“贵人不可!那间雅阁里的客人身份太……” 话没说完,韩介领着几十名亲卫冲进了青楼,在无数客人和姑娘们的惊愕注视下,亲卫们朝那间最大的雅阁冲去,来到雅阁门外,遇到那位客人的侍卫,双方顿时打了起来。 顾青的亲卫跟随他征战沙场,是真正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狠角色,动起手来招式不好看,但招招直奔要害,很快对方几名侍卫便被放倒,韩介大脚一踹,将雅阁的门踹开。 顾青负手走了进去,一只脚刚踏入雅阁内,随意朝里面瞟了一眼,神情顿时尴尬起来,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进退两难。 里面的中年男子不满地抬眼,见到顾青后不由愣了一下,接着惊喜万分道:“顾贤弟!顾贤弟!哈哈,他乡遇故知,人生快事也,当浮一大白,贤弟快来与某同醉!” 满室寂静。 顾青脸色既尴尬又难看,努力挤出了笑脸,干咳了两声:“太白兄,久违了。” 原来雅阁内的客人正是多年不见的李白。 当年顾青还未去长安当官时,李白便与他辞别云游四海去了,算算日子,大约已有四五年未见,果真是久违。 看到李白并不尴尬,顾青只会欣喜,真正令顾青尴尬的是,李白旁边还坐着一位女子,这位女子才令他尴尬。 女子是位中年道姑,同时她还是李隆基的亲妹妹,道号“玉真”。 顾青只觉得头顶仿佛笼罩了一团乌云,乌云里面电闪雷鸣。 踹公主殿下的门,是个什么罪名? 更何况人家还在终南山盛情款待过自己,拿自己当座上宾,结果转身就把她的门踹了…… 玉真与李白坐在一起,两人的距离很近,几乎是坐在李白的怀里,顾青不善良地揣测二人的距离,如果没有衣物阻挡视线的话,两人的距离恐怕是负数…… 整了整衣冠,顾青肃然行礼:“臣顾青,拜见玉真公主殿下。” 玉真却仍保持着与李白的亲密姿势,不慌不忙也不脸红,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勾:“顾侯爷真是好大的官威呀,本宫刚才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雅阁让出来呢,侯爷的亲卫可把本宫吓坏了,本宫带的侍卫被你们放倒了一地……” 顾青眼皮一跳,急忙赔罪道:“不知是公主殿下銮驾在此,臣失仪了,殿下恕罪。” 面色酡红已有八分醉意的李白不满地道:“尔等在说什么?没听我刚才说了么,故人相见,当浮一大白,还不与贤弟斟酒。” 玉真似嗔似怨地白了他一眼,居然听话地起身,笑吟吟地执起了酒壶,顾青脸颊一抽,急忙上前拦住:“怎敢劳殿下大驾,折煞臣也,臣自己来,自己来。” 说完顾青崇拜地看了看李白。 先不说他和玉真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男女地位这一块李白拿捏得死死的,吾辈楷模。 身后的韩介等亲卫还在傻傻地看着这一幕,顾青见玉真脸上带笑,目光却不善地盯着他,顾青顿时明白了,于是转身对韩介挥了挥手,让他们滚出去,顺便把玉真公主侍卫的医药费赔了。 “太白兄何时来的长安?为何不来寻愚弟?”顾青问道。 李白打了个酒嗝儿,含含糊糊道:“何时……何时来的长安?对,我何时来的?我此刻身在何处?魂系何方?” 顾青叹了口气,诗仙又喝飘了。 玉真在旁道:“太白前日才来长安,本欲去寻你,但他来长安后只顾饮酒,每饮必醉,每醒必饮,反反复复醒了又醉,尚来不及寻你。” 顾青点头,没错,很符合李白的人设。 随即顾青好奇地问道:“公主殿下为何……在这青楼里?您是金枝玉叶,传出去不雅吧?” 玉真似笑非笑道:“太白说要找个热闹的地方饮酒,我便陪他来了,本来轻车简从没人知道,不过被你这么一闹,恐怕已有不少人知道了,顾侯爷,托你的福啊。”
第四百三十章 救驾勤王
无可否认顾青来大唐后闯过很多祸,从长安到安西,闯祸的级别越来越高,从劫牢到杀官,什么祸都干过。 但是今晚闯的这个祸无疑是最失败的。 尽管小心再小心,他还是成了配角,成了被主角碾压的炮灰。 玉真公主惹不起,顾青闯祸再厉害还是有理智的,闯祸之前就充分想好了退路,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顾青比谁都清楚。 眼前这位公主殿下确实惹不起,除非把遍插茱萸的王维请过来,玉真如果是四个二的话,王维无疑是王炸,李白王维和玉真三人关在一间房里会发生什么…… 不敢想不敢想。 以李白的高强身手,以及此刻喝醉了失去理智的现状,最有可能的是把玉真扔出去,剩下王维和李白,然后王维凄厉惨叫挠墙…… “殿下,臣错了,能否饶过臣这一遭?”顾青苦笑求饶。 玉真笑得很官方:“本宫倒是懒得与你计较,你去跟陛下求饶吧,过了今晚,陛下便会知道了,却不知陛下会如何罚你。” 顾青松了口气,李隆基知道了没关系,本来闹事就是闹给李隆基看的,越荒唐越好。 见顾青突然释怀的表情,玉真皱了皱眉,笑道:“看来你今晚是故意的,本宫也奇怪,以你少年老成的品性,应该做不出仗势欺人的事,说说吧,到底为了什么。” 顾青尴尬地笑道:“今晚有点小膨胀,就想干点仗势欺人的事,没别的目的,真的。” 玉真笑了笑,道:“不愿说便算了,我是方外之人,不理红尘之事。不过我倒是一直想召你见一面,既然今日有缘遇到了,正好与你说一说。” “殿下有事尽管吩咐。” 玉真眼眸一转,见旁边李白已醉倒在地,一手撑着脑袋,两腿大叉开,肆无忌惮地打着呼噜。 玉真轻叹一声,这冤家,睡着了都那么的狂放不羁,果真如仙人般对人间的权势富贵不屑一顾。 目光又转向顾青,对顾青这位少年才子,玉真一直颇为欣赏,论才华或许不如李白王维,但论对大唐社稷的功劳,却比李白强多了。 李白之才只能是权贵闲暇之时取乐玩赏所用,而顾青之才,却可为国所用。 这就是二人最大的区别了。 “听说你从安西调回长安了,回来这些日子,可有见过万春公主?”玉真缓缓问道。 “呃,当然见过。” 玉真目光如剑盯着他:“只是见过,你却没什么表示?” 顾青疑惑道:“臣……应该表示什么?送礼吗?” 玉真叹了口气,摇头喃喃道:“也不知万春到底看上你什么,就算不小心被看光了……哼!” 顾青眨了眨眼,顿时明白了玉真的意思,不由苦笑道:“殿下,臣已有心仪的女子了,名叫张怀玉。” 玉真冷冷道:“本宫知道,已故贤相张九龄的孙女,顾青,你已贵为县侯,素来被陛下看重,以你的身份,还有资格谈论心仪的女子吗?你的婚事只能取舍利害,心不心仪的,早已不重要,你在安西这几年,可知万春如何挂念你?你不但没给她只字片语,没想到回了长安还装糊涂,既然你装糊涂,本宫便让你清醒清醒……” 顾青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殿下何必强人所难,我与张怀玉两情相悦,已然谈婚论嫁,殿下何苦插手我俩的亲事?” 玉真冷笑道:“本宫只是见不得睫儿委屈,她哪里配不上你?论美貌,论身段,论出身,论性情,皆是上上之选,比那个张怀玉岂不是强上许多?舍美玉而取顽石,何其愚也。” “明日我便去觐见陛下,请陛下赐婚,尚万春公主于你,顾青,你当好自为之。” 顾青表情渐冷:“我若不答应呢?” 玉真冷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敢抗旨么?” 顾青眯起了眼睛:“我试试。” 玉真大怒:“好个狂徒……” 话没说完,雅阁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韩介闯进来道:“侯爷,不好了,张家两位小姐和,和……万春公主来了,她们还领着许多羽林卫,正在青楼里打砸。” 顾青和玉真吃了一惊。 玉真脱口惊道:“睫儿怎会和她们在一起?” 顾青脱口而出的却是:“她们三人是如何知道我在青楼的?” 韩介却在门口催促道:“侯爷,如何行止请侯爷定夺。” 顾青有些慌乱,若只是张怀锦或万春来了,他完全不怕,理直气壮坐在雅阁里等她们,但张怀玉也在其中,那可不好解释了,解释不清的话,至少要在床上养半年的伤。 韩介焦急地催促道:“侯爷快决定,羽林卫已打到后院了。” 顾青迅速瞥了玉真一眼,沉声道:“俗话说‘不是猛龙不过江’,俗话又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俗话还说……” “侯爷别说了,不就是逃跑吗,来不及文绉绉了,咱们……嗯,咱们暂避锋芒!” 顾青赞道:“不错,暂避锋芒……” 来不及与玉真辞别,顾青被韩介飞快拽出了门。 玉真嘴角一勾,忽然大声道:“顾侯爷,莫忘了本宫说的话。” 顾青消失片刻后,万春公主一马当先杀气腾腾闯进雅阁,进门后不由一呆,立马收起杀气腾腾的表情,不自在地道:“皇姑您也在呢,我……咦?不对,皇姑为何会在青楼里?” 玉真指了指脚下睡得鼾声如雷的李白,道:“为了他。” 李白曾经在宫里当过翰林待诏,而且其人在长安甚至整个大唐都是明星级别的知名度,万春自然认识他,打量一眼后愕然道:“李太白?” 几步冲过去,万春踹了踹李白,道:“喂,你快醒来,给本宫作几首好诗听听。” 玉真不满道:“睫儿不得无礼,该我问你了,身为公主,为何深夜打砸青楼?” 说话间,张怀玉和张怀锦也进来了,见到玉真公主后二女一愣,急忙行礼,乖巧地站到一旁。 玉真特意在张怀玉脸上打量了一番,英飒之气毕露,有巾帼英豪之相,顾青心仪于她倒也不是没眼光。 万春神情慌乱,眼珠转个不停,良久,期期道:“听说平康坊的青楼颇负盛名,侄女想来见识一番……” 玉真冷笑:“带着羽林卫冲进来又打又砸,你便是这般见识青楼的?” 万春仍嘴硬道:“我是公主嘛,公主出行总需要一些威仪的,打打砸砸就是要让青楼的人对我敬畏……” 玉真冷冷道:“行了,别编了,实话告诉你,顾青跑了,刚刚从后门跑的。” 万春一愣,接着大怒:“本宫亲自来捉奸,他竟敢逃跑!来人,去青城侯府!” 玉真怒道:“给我站住!公主的体面还要不要了?今晚这般胡闹,明日定有御史上疏参劾,你父皇没了面子,岂会饶你?” ………… 李隆基驾至长安兴庆宫时已是第二天早上。 一大早便下旨停了今日的朝会,将杨国忠,陈希烈,郭子仪等重臣召进宫议事。 随着李隆基一同回到长安的,还有安禄山起兵叛乱的消息。 消息是不可能瞒住的,安禄山已经渡过黄河了,长安城的臣民才刚刚知道,说起来甚是可悲。 百姓们刚听说时并未当回事,这些年大唐不是没有叛乱,大多是受灾的农户,以及被兼并了土地的难民,叛乱刚发生便迅速被朝廷扑灭,如同一颗小石子扔进大海,只泛起了一点小波浪。 然而对有识之士来说,安禄山叛乱却是天大的坏消息。 因为知情的人知道安禄山手中握有多么庞大的军队,有多么剽悍的战力,那可是十五万边军啊。 十五万边军加上五万异族精锐兵马,他们掀起的风浪岂是几百上千号人的难民造反能比的? 被知其利害的人解说一番后,长安城顿时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叛军已渡过黄河,而朝廷甚至还未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任叛军一马平川,河东河南在一个月内便被叛军吞下了,眼看要打进长安城。 盛世的风景犹如一场大梦,在兵灾面前瞬间瓦解,成了一抹只存留于记忆的美好画面,接踵而来的,是数不尽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兴庆宫,兴庆正殿上,李隆基面容苍老了许多,面沉如水地注视着眼前几位重臣。 “高将军,叛军打到哪里了,前方可有军报?” 高力士躬身道:“陛下,叛军仍在蒲州城下,与安重璋胶着对峙,蒲州城被安都督守得固若金汤,叛军久攻不克。” 李隆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之色:“安重璋不愧是名将,未辜负朕的嘱托,甚善。传旨,厚赐安重璋的家人,追封他的父母祖先。” 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李隆基沉声道:“几位卿家,安禄山贼子胆敢叛我大唐,其罪当诛,如何平叛,诸位今日拿个章程出来。” 杨国忠首先发言道:“陛下,安禄山忘恩负义,胆敢叛唐,臣以为应重惩。臣得知安禄山起兵叛乱的当日便下令长安城卫拿下了他的长子太仆卿安庆宗,臣谏言,先诛安庆宗,以儆攀附叛军者,此举为震慑人心。” 李隆基对安禄山早已痛恨至极,闻言毫不犹豫地道:“准,命刑部将安庆宗斩了,首级悬于城门之上,以震宵小贼子。” 老将郭子仪缓缓道:“陛下,恕老臣直言,安重璋守蒲州城恐守不了太久,叛军兵锋极盛,二十万兵马久攻之下,蒲州之失只在早晚,老臣以为,应迅速调集大唐四方兵马,入关中,赴长安,救驾勤王。”
第四百三十一章 选将之疑
一个残酷的事实就是,开元末年以后,李隆基改变大唐军制,将大唐分为十个军镇,每镇设节度使,十大军镇拥兵过甚,总兵力达到五十万左右。 而大唐国都长安,虽有著名的“长安十二卫”拱卫都城,但十二卫兵力合计才八万人。 也不知李隆基从哪里冒出来的蜜汁自信,总觉得开创了开元盛世,大唐国都便固若金汤,天下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怎会造反?既然不会造反,长安何须太多兵力拱卫,平白浪费粮食,不如将这些兵力全部发往边镇,让他们为国戍边,开疆辟土,岂不比在长安无所事事浪费粮食强得多? 李隆基大抵便是出于这个想法,于是长安的总兵力才区区八万人。 直到安禄山叛乱,李隆基终于察觉这个要命的问题了。 叛军已渡过黄河,显然是冲着长安来的,长安是大唐国都,都城若陷于叛军之手,天下人心俱失,以讹传讹之下,说不定百姓们都会以为大唐亡了。 郭子仪的谏言很有道理,必须马上调兵勤王,必须守住长安,否则问题就大了。 “大唐十大节度使,安禄山已窃其三,剩余的七大节度使,不知可有勤王者……”李隆基神情灰败,黯然叹道:“节度使久沐天恩,然天子有难,能知恩图报者有几人?” 郭子仪沉声道:“陛下,老臣以为,除了安禄山贼子,大唐其他的节度使都是效忠大唐,效忠陛下的,安禄山起兵突然,叛军推进太快,陛下当速速决断,否则长安有被叛军攻破之虞。” 老成持重的陈希烈也道:“安禄山叛唐的消息已传遍长安,长安臣民正惶恐不安,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陛下,臣请陛下振奋精神,拿出当年闯宫诛韦逆之气势,将叛军平灭于长安城之外。” 李隆基满心惶恐不安,年已老迈却被最信任的臣子背叛,帝王意气一朝丧尽,此刻已是心灰意冷,被两位老臣劝慰几句后,李隆基终于打起了精神。 再怎么年迈不堪,再如何心灰意冷,祖宗留下的社稷不能丢,他这个大唐皇帝更不能消沉,亲手开创了盛世的帝王,若晚年骤然变成了亡国之君,写进青史里会被后人唾骂嘲笑几千年。 “两位卿家说得对,朕必须要振作,高力士,传旨各大节度使,命他们尽起麾下兵马,火速开赴长安救驾勤王,尤其是离长安最近的陇右和河西两大节府,命他们速速率兵回京,不得片刻耽误。” 高力士躬身领命。 李隆基又道:“国忠,长安国库以及各地官仓所余粮草若何,可有详数?” 杨国忠道:“国库所余不多,但能支应得起二十万兵马三月所用,趁这段时间紧急调拨京畿道,山南道,江南道,淮南道等各道官仓粮草,经漕运大运河运抵长安,若长安能固守三个月,时间上大致是够的,各道官仓粮草若至,足可撑应四十万大军一年所需。” 李隆基心头稍定,缓缓点头。 亲手开创的盛世,终究还是有可取之处。天下粮食相对富足,朝廷有底气支应得起一场大战,这便是盛唐的底蕴。 陈希烈补充道:“老臣以为陛下还应颁一张安民告示,以安臣民之心,并传檄天下各道各州,细数安贼之罪,明示天下士子百姓勿附贼逆,除贼拥唐,还有,颁严令禁止商贾炒涨粮价,擅自抬高粮价者立斩,三族连坐。” 李隆基点头,将郭子仪和陈希烈的建议采纳。 郭子仪又道:“陛下传旨各州各军镇开赴长安勤王,但也不能完全指望他们,若安贼兵马推进神速,恐怕等不到勤王大军,老臣以为,可就地招募长安附近百姓士农商贾青壮,组建团结兵以应大变,长安武库兵器足够,就地招募者操练一月半月勉强可用,总之,事急关头,一切从权处置,不惜代价以守住长安城为首务。” 李隆基缓缓道:“诸卿所言甚善,朕皆准也。” 顿了顿,李隆基忽然露出黯然之色,道:“朕这些年犯了不少糊涂,其中最大的糊涂便是错信了安禄山,此皆朕之过也,而致社稷遭难,江山蒙尘,朕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天下士民,若能顺利渡此劫难,朕定斋戒沐浴,进太庙请罪,从此做个纳谏采言的明君。” “时穷舛难之际,幸得诸公不弃,朕在此拜谢诸公,来日平定贼乱,朕定厚谢诸公。” 杨国忠等人纷纷感动地起身行礼:“谢陛下隆恩。” 诸臣散去,分头准备抗击安禄山叛军事宜,李隆基独坐殿内,想想自己半生英明,半生昏聩,终致此难,又想起安禄山背叛自己,终究错付了多年信宠,李隆基更是羞怒交加,各种情绪千滋百味,一齐涌上心头。 想着想着,李隆基竟流下泪来。 人到时穷之际,突然变得清醒起来,回首这些年的错误,不由愧怒难抑。对于未来,他更感到迷茫。 一个快七十岁的迟暮老人,还能像当年那般得意飞扬,从容面对一切噩难吗? 无论体力,智慧,心境和时势,都与当年完全不同,李隆基这次是真觉得绝望了。 高力士轻轻走入殿内,站在李隆基身边温言安慰道:“陛下勿忧,安贼不过是癣庎之疾,不足虑也。天下正统仍是李唐,这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安贼跳梁小丑,妄图挑衅天威,终将被天下耻笑。” 李隆基擦去了眼泪,索然长叹道:“朕……只是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朕已骑不上战马,拎不起长戟,无法与将士们南征北战,原本以为大唐在朕的治下能够盛世永绵,百世不衰,临到暮年才惊觉这个念头多么可笑……” “朕,本应在史书上留下重彩浓墨,可恨安禄山,一场叛乱将朕的身后名全毁了,后人翻开史卷,看朕这段治下的大唐,究竟该夸朕创下盛世,还是骂朕有眼无珠,误信奸佞,而致天下之乱?” “盛世自朕而起,又自朕而逝,岂不可笑?如同人生一场黄粱大梦。” 高力士眼眶泛泪,哽咽道:“老奴求陛下莫出消沉之语,陛下,大敌当前,陛下当振作。” 李隆基阖眼半晌,睁开眼时又恢复了清明。 “天下兵马大部皆在节度使之手,剩下的七大节度使你觉得会有几人起兵勤王?” 高力士毫不犹豫道:“七大节度使若闻长安危急,一定都会起兵救驾的。他们都是大唐的忠臣。” 李隆基讥诮一笑:“忠臣?此时此地,朕还敢相信‘忠臣’二字吗?” 高力士一凛,垂头不敢回话。 李隆基忽然又道:“安西节度使离长安最远,如今领兵的还是裴周南吗?” “是,顾青被陛下调回长安后,曾有旨意令裴周南暂领安西节度使。” 李隆基皱眉:“裴周南暂领节度使不过是权宜之策,一介迂腐文人,怎能领兵?逢此危急之时,裴周南不宜领安西军,否则恐生变乱。” “陛下的意思是……” 李隆基脑海里不由自主冒出顾青那张不高兴的脸。 将顾青调回长安是因为李隆基对他不放心,顾青太会闯祸,而且目无王法,李隆基派去的人他说杀就杀,简直是在挑衅皇权。一名手握重兵的边将做出如此举动,对帝王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信号,所以必须将他调回长安。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大唐生乱,长安告急,李隆基很清楚裴周南那个文人驾驭不了安西军,若要将安西军调回玉门关内勤王,首先必须要换一员智勇双全,并且军中威望能镇得住数万兵马的大将,那么,换谁替代裴周南的位置,担任安西节度使呢? 李隆基迟疑不已,沉吟半晌仍未决定人选。 高力士见李隆基神情犹豫,小心地道:“陛下,裴周南若不能领安西军,何妨让顾青继续任安西节度使,顾青在安西三年,安西军与顾青彼此知根知底,将知兵,兵知将,顾青赴任不需与将士磨合,上任便可马上率军平叛……” 高力士一边说一边观察李隆基的脸色,见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高力士接着道:“顾青对陛下的忠诚,想必是没有问题的……当初他手握重兵,陛下一纸诏命让他回来,他丝毫没有耽搁便果断轻车简从回了长安,显然并无任何拥兵自重的心思。此子或许经常闯祸,但小节有亏,不泯大义,陛下执之在手,亦是一柄利器。” 李隆基陷入了沉思。 顾青,确实是一柄利器,而且目前看起来确实有个忠臣的模样,但李隆基不知为何总是有些疑虑,这次顾青从安西回到长安,李隆基见过他一面,那一面明显看出顾青与当年不同,眉宇间散发着自信,隐隐还有几分强横的霸气。 虎狼之辈,食敌噬血,然则安肯穴居陋巢?既有虎狼之力,必有虎狼之心。 李隆基阖上眼,沉思半晌,仍拿不定主意。 良久,李隆基忽然问道:“顾青这几日在长安都做了什么?” 高力士愧然道:“老奴与陛下今早一同回的长安,尚来不及询查。” 正说着,殿外宦官禀奏,玉真公主求见。 李隆基闻奏一怔,犹豫了一下,宣见。 没过多久,玉真公主穿着百纳道袍,手中拎着一柄装饰用的拂尘,出尘清高的形象出现在李隆基面前。
第四百三十二章 玉真保媒
玉真公主与李隆基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每年情人节都会被单身狗衷心祝福的那种。 公主这类人在物质和地位上都是崇高无比的,理论上可以在大街上横着走。但是公主也有公主的烦恼,她们的烦恼是钱无法解决的。 历代公主都逃脱不了宿命,那就是婚姻。 在帝王眼里,公主是工具,是棋子,是礼物。番邦国王交好,送个公主去和亲,臣子功劳太大,送个公主以示恩抚,门阀世家要笼络,送个公主来联姻。 总之,公主就是帝王霸业里的祭品,注定无法逃脱的宿命。 也有的公主比较聪明,她们知道自己无法逃脱命运,于是在年轻的时候开始布局,假装崇信佛道,年岁稍长之后便请求出家为尼为道,从此一生自由,虽然无法正常的嫁人,但至少能够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至于男女之情,除了没有名分,还怕找不到男人? 活蹦乱跳的男人抬进来,榨成人渣抬出去,按厨余垃圾分类。吃的就是个生猛新鲜,广东人再敢吃,敢跟唐朝公主比吗? 玉真公主就是典型的例子,不愿成为祭品就索性出家,出家后公主待遇不变,也没人逼着她嫁人,她的道观成了她狂欢放纵的伊甸园,而她,仍是唐朝公主。 玉真入皇宫很频繁,常年来往于皇宫和道观之间,见李隆基更是家常便饭,自己的亲兄长,想见就见,从来不在乎时间场合。 李隆基见到这个亲妹妹不由有些头疼,年纪一大把了,听说在道观里男男女女的夹缠不清,这辈子大约是没有嫁人的念头了,将来给她送终的只有他的皇子们,勉强算是不负此生吧。 玉真今日来得风风火火,见了李隆基也不行礼,劈头便问道:“皇兄,长安市井皆言安禄山反了,可有此事?” 李隆基叹道:“皇妹,你是方外之人,军政之事不需多问。” 玉真走到李隆基面前,对高力士的行礼敷衍地点点头,然后扯了个蒲团在他身边坐下,道:“怎能不问?我的道观就在终南山,若安禄山那贼子真打进长安,我的道观怎么办?” 李隆基冷着脸道:“若真被他打进了长安,朕的兴庆宫太极宫都保不住,区区一座道观算什么?” 玉真见李隆基脸色难看,不由忐忑道:“安禄山真反了?长安城……不会守不住吧?” 李隆基皱起了眉:“你今日来做甚?朕很忙,你若无事便去后宫找娘子,找睫儿,莫耽误朕处置国事。” 玉真定了定神,道:“我今日来找皇兄有正事,想给睫儿保一桩媒……” 李隆基饶是心神不宁,此刻也不由提起了兴趣:“何人配得上朕的睫儿?” 玉真是女流之辈,显然对安禄山叛乱一事并未放在心上,她久居方外,对大唐的王师很有信心,在她看来安禄山之乱无非派兵平了便是,大唐如此强盛,还怕区区叛乱? 所以此刻她对万春的亲事更上心。 “顾青此人配睫儿正可,简直是天作之合,皇兄难道不觉得吗?”玉真兴奋地道。 “顾青?”李隆基愕然,随即苦笑。 刚才还在与高力士议论顾青,没想到皇妹来了又提到顾青,而且要保他和睫儿的媒,这事儿在如今这个时节提起来,感觉颇为怪异。 叛军二十万兵马压境,你居然还有心情做媒…… 李隆基摇摇头:“此事压后再说,朕须先平了叛乱,否则大唐危矣。” 玉真不甘心地道:“皇兄,顾青和睫儿很配的,而且我知道睫儿心里有顾青,默默喜欢他好几年了,顾青去安西赴任后,睫儿还给他捎去了一副明光铠呢,皇兄您仔细品品……” 李隆基眉梢一挑,意外地道:“睫儿和顾青……何时竟有了情愫,朕却浑然不知?” 玉真哼了哼,道:“皇兄每日沉迷在贵妃娘娘的温柔乡里,哪里管得了身外之事。” 李隆基沉默片刻,渐渐露出恍然之色:“难怪顾青杀商州刺史后,睫儿来为他说情,难怪顾青的平吐蕃策送来长安,她兴致勃勃说服朕纳其策,难怪顾青在安西这几年,朕每次见她都闷闷不乐……呵呵,原来如此。” 玉真见李隆基似乎对此事渐渐重视起来,不由劝道:“皇兄,睫儿说话可是二十出头的老姑娘了,皇兄曾经允诺过让她自己寻找心仪的男人为驸马,这些年能入睫儿之眼则,唯有一个顾青,既然睫儿对他动了心,皇兄若再不从旁推一把,以睫儿高傲的性子,恐会错失美好姻缘。” 李隆基点点头,随即一叹。 这段姻缘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早些说出来该多好,偏偏是现在,大唐北方烽烟四起,半壁江山已被叛军搅乱,此时再提公主婚事,实在是不合时宜,连朝臣都会骂他昏庸至极。 叛军都快打进大唐国都了,你大唐天子却还在想着给公主许配婚事,李隆基咂咂嘴,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昏庸。 “此事……压后再提。”李隆基神情郑重起来,缓缓道:“待平了安禄山之叛乱,朕便下旨赐婚,此时迫在眉睫之事是平叛,顾青此子,朕另有重用,不可因亲事而乱了他的心思。” 李隆基终究没昏聩得太彻底,知道江山社稷与公主婚事孰轻孰重。 玉真对李隆基的回答很不满,哼了一声道:“皇兄再拖下去,不知睫儿和顾青会闹出怎样荒唐的事来,昨晚顾青在平康坊逛青楼,睫儿不知从何处听说了,竟领着羽林卫杀来,在青楼里又打又砸,顾青吓得从后门溜走,睫儿没逮着他,总算没闹出更大的笑话。” 李隆基大吃一惊:“顾青逛青楼?睫儿打砸青楼?这……成何体统!” 玉真笑了一声,道:“皇兄莫恼,一双小儿女打打闹闹无伤大雅,换个思绪想想,皇兄不觉得也挺有趣的么?” 李隆基冷着脸道:“如此荒唐行径,哪里有趣了?” 玉真白了他一眼,道:“皇兄年轻时的荒唐事也没少干呀。” 李隆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又是自己的亲妹妹,发火都舍不得,只好恨恨哼了一声。 随即不知想起什么,李隆基忽然问道:“昨晚发生的事,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玉真顿时有些慌张,总不能说自己恰好也在青楼,而且角色是陪酒女,陪的是大唐的诗仙…… “呃,皇兄,天色不早了,我去后宫看看贵妃和睫儿,不耽误皇兄处置军政大事啦。” 说完玉真略显慌乱地离开了大殿。 李隆基沉默地坐在大殿内,脑子里想着顾青和万春的事,想着想着,忽然嘴角一勾。 顾青去青楼? 一个有本事又掌过兵权的人,在长安无所事事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这样的人,可能会心怀二志吗? 被公主追得抱头鼠窜从后门溜走,丝毫不顾名声,李隆基脑海顿时浮现出顾青抱头鼠窜的画面,顾青的形象渐渐变得丰满起来。 天下负朕者多矣,顾青应该不会负朕。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野心的样子。 “高将军,顾青……真能统领安西军吗?”李隆基问高力士,语气轻得又仿佛在问自己。 高力士听懂了李隆基的问题,他知道李隆基问的不是顾青有没有能力统领安西军,而是能不能统领安西军。 一字之差,意思相谬千里。 高力士想了想,道:“陛下,时值危急之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君臣方可同心,方可从容平定叛乱。” 李隆基点点头。 其实他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在知道顾青逛青楼,在长安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后,李隆基对他的最后一丝疑虑终于打消了。 大奸大恶之徒必是完人,顾青不是。既然有缺点,就能掌控。 ………… 青城侯府。 张怀锦坐在顾青的床头,气鼓鼓地瞪着他。 张怀玉双臂环胸,倚在门框边一脸看热闹的笑意。 顾青仍在睡,不是装睡,是真的没醒。 昨夜被万春追杀,顾青机智地从后门溜走,避免了一场风波,回到家后顾青盘问了下人,知道是郝东来出卖了他,当即也不听郝东来解释苦衷,让石大兴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快天亮了,顾青才躺下睡着,结果没睡多久,一夜无眠的张怀锦拽着阿姐找上门来。 张家姐妹在侯府属于不需通报便可横冲直闯的VIP待遇,一路绿灯闯进了顾青的卧房,见到熟睡的顾青,张怀锦愈发怒不可遏,但又不忍心打扰他睡眠,只好生气地使劲瞪着他,试图将他从睡梦中瞪醒。 据前世的科学家实验分析,人的眼神是有重量的,眼神里折射出的光重量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人能够敏感地察觉到有人在看他。 于是在张怀锦长时间的怒视之下,顾青终于在睡梦中察觉到了什么,悠悠醒转,疲惫地睁开眼。 睁眼便赫然看到张怀锦那张气鼓鼓的包子脸,那张脸离他很近,近得能够感觉到她的呼吸。 睁开眼看到这样一张几乎贴在自己眼前的脸,就算这张脸倾国倾城,也很吓人。 顾青吓了一跳,整个人非常神奇地从床榻上弹了起来,下意识大喝道:“何方妖孽作死!日你先人黑老子!” 张怀锦也被吓了一跳,接着反应过来,不自禁地双手捧起自己的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惊惶失措的顾青。 我是妖孽?我长得像妖孽?
第四百三十三章 安西军报
古代男人逛青楼实在是很轻松平常的事,而且逛青楼不一定是为了那啥。 事实上很多名士进青楼是因为某些青楼女子的综合素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懂得温柔体恤,懂得歌舞助兴,懂得以色娱人。天下虽大,知音难觅,不能因为她沦落风尘便看不起她,相反,男人更应该多关照她的生意,让她们衣食无忧,如同住在城堡里的公主,快乐地在青楼生活下去。 一个女人如果什么都懂,长得也好看,同时温柔体贴,知进退懂情趣,可御姐可萝莉,男人想要的样子她都有,除了事后要给钱,几乎没有任何缺点了。 不要车不要房不要名分,每晚只收几贯钱,这点小小的要求过分吗? 一点都不过分,简直卑微得令人怜惜。 “这就是你去青楼的理由?”张怀锦愤怒地瞪着他。 顾青点头:“这是天下所有男人喜欢去青楼的理由,而我,属于未遂,‘未遂’懂吗?昨晚我连青楼女子的一根毛都没见着,就被你们冲进来打断了,害我不顾体统狼狈从后门逃窜,面子里子丢尽,不出意外的话,这件事很快会被御史知道,然后御史会在朝堂上参我,我狼狈逃窜的事马上会闹得天下皆知,成为大唐官场的笑柄,一笑千年的那种。” 本来顾青的心情很平静,逃都逃了嘛,男人偶尔丢个脸不算什么,脸皮这东西太无谓了。 但是看到张怀锦上午杀气腾腾闯进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顾青越说越不爽了,原本顾青的起床气就不小,被人叫醒正是火大之时,张怀锦这模样令他更来气。 男未婚女未嫁,理论上我还是单身童男,逛个青楼怎么了? 韩介他家婆娘没满足夫君都知道跪地请罪,你能解决我的问题你来啊。 起床气没消的顾青顿时决定振一振夫纲。 见顾青的表情有了一些危险的变化,张怀锦顿时有些心虚了,愤怒的眼神立马开始左顾右盼。 顾阿兄说得那么严重,昨晚自己冲进青楼捉奸的举动……是不是真的错了? 顾青见双方的气势此消彼长,于是眯起了眼睛道:“再说了,咱们成亲了么?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么?你冲进青楼捉奸难道默认了自己是我婆娘?” 张怀锦闻言一惊,心中愈发慌乱,思绪不知不觉被他带着走了。 是啊,无名无分的,我为何要去捉奸?以什么身份去捉奸?昨晚闹得青楼鸡飞狗跳,现在想起来竟然好没道理,更连累了顾阿兄要被御史参劾…… 顾青眼神变得犀利,嗓音也低沉下来,沙哑而富有危险性。 “女人,你挑起来的火,你负责灭。” 张怀锦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讷讷道:“如……如何灭?” “过来。”顾青朝她勾了勾手指。 张怀锦摇头:“不。” 顾青忽然出手,将她硬拽了过来,张怀锦大惊,急忙朝门口看戏的张怀玉大声道:“阿姐快救我!” 张怀玉双臂环胸姿势不变,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们,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顾青将她拽到自己的腿上横趴着,然后高举起手,狠狠在她的臀部拍下。 啪地一声脆响,张怀锦气急败坏手刨脚蹬不停挣扎,一边放声惊叫。 顾青仍不留情,一下又一下,力道不轻也不重,打得张怀锦哇哇惨叫。 打了十来下,充分体验了异性臀部的柔软弹性后,顾青恋恋不舍地放了手。 这一招,似乎比千年杀更愉悦。 张怀锦被顾青放开后急忙退了几步,双手护住自己的臀部,俏脸涨得通红,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你你你……登徒子!”张怀锦羞愤欲绝。 顾青正色道:“隔着衣服呢,不算登徒子,扒了衣服打才叫登徒子。” 张怀锦愈发羞愤,又不能拿顾青怎样,终于受不了如此大的刺激,转身羞奔而去。 房间内只剩下了顾青和张怀玉。 张怀玉好笑地看着他:“当着我的面如此轻薄我的妹妹,当我死了吗?” 顾青咳了两声,道:“要不……你也试试?” 张怀玉似笑非笑道:“你试试。” 顾青终于怂了,干笑道:“改日,改日……” 走道顾青床前,张怀玉取过他的衣裳,道:“起来,我侍候你穿衣。” 顾青受宠若惊:“你生病了吗?生病了快去看大夫,不要吓我。” 张怀玉瞪了他一眼:“快点,不然你会乐极生悲。” 顾青老老实实站起来,张怀玉俏脸微红,手指发颤但还是一件一件给顾青穿好衣裳,最后系好玉带,在他腰间挂了一块玉佩。 顾青看她像个妻子一样认真地一丝不苟给自己穿衣,心中涌起一股感动。 其实他每天都有丫鬟侍候他穿衣,但被张怀玉侍候还是第一次。 这座房子,越来越像家了,因为此刻的她。 退后两步打量了一番,张怀玉道:“我没给男人穿过衣裳,也不知穿错了没有。” 顾青看着她的脸,叹道:“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抛掉一切,跟你回石桥村,咱们住在村里,一辈子白头到老,生一窝孩子,从此甘心做一对农户夫妻,所谓霸业,所谓江山,我全都不要了,只想跟自己的婆娘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张怀玉转到他的身后,踮起脚尖给他梳理头发,一边淡淡地道:“你现在没资格说这些,你若什么都放弃了,咱们不可能无病无灾白头到老,石桥村也不会是世外桃源,天灾**躲不掉。”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能一往无前走下去,当你将天下事料理清楚了,才有资格说归隐田园,不问世事,我还在等着你给天下换一副模样。” 顾青长叹了口气,露出疲惫之色。 只有在张怀玉面前,他才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也不会隐藏自己的疲惫。 这些年算计人心,算计朝局,算计帝王的心思,要赚钱,要笼络军心,真的很累了。 默默享受她给自己梳头,在这短暂的甜蜜里缓缓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张怀玉一边给他梳头一边道:“安禄山已经起兵了,如今兵锋已过了黄河,正在攻打蒲州城,蒲州城的安重璋擅守,叛军一时攻不破,但长安城已人心惶惶。” 听到这个消息,顾青眉目不动,毫不意外。 “算算日子,也该起兵了,再耽误下去,安禄山的处境就危险了。”顾青缓缓道。 “陛下对你可有安排?还是让你当右卫大将军吗?” 顾青道:“没安排,但我猜测最近几日会有安排,我在安西布下了一手暗棋,算算时日,消息也快到长安了。” 张怀玉嘴角带了几分笑意:“昨夜你去青楼,恐怕是另有原因吧?” 顾青也笑了:“自污清名,让自己身上多一些污点,陛下才会放松对我的猜疑。” 张怀玉点头:“我也是这么猜测的,以你的为人,断不会无缘无故做出如此反常的事。” 顾青哼了哼:“你既然清楚,为何昨夜还跟她们一起胡闹?” 张怀玉笑道:“我纯粹是凑热闹,也想看看你被万春公主追杀得抱头鼠窜的模样,勉强也算是拿捏了你的把柄,不然将来与你争吵时如何翻旧账?” 笑声渐敛,张怀玉又道:“看来你很快要被天子任为安西节度使了?” “是,而且很快要离开长安,率军平叛。” 张怀玉语气失落地道:“我们……又要分别了吗?” 顾青低沉地道:“是。” “这次分别,可有归期?” “归期无期,总要平叛以后吧。” 顾青反手搭上肩头,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有力,却冰凉。 “怀玉,待我率军转战关中时,那时的我,与今日的我便不同了,那时你来我军中,我需要你。” 张怀玉沉默片刻,道:“好。” 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张怀玉将头靠在他宽实的后背,轻声道:“顾青,英雄纵横天下,不可无羽翼,从石桥村认识你到现在,我很庆幸看到你已羽翼丰满,接下来,我要看到你一飞冲天。” “中原逐鹿,你是射鹿的英雄。” ………… 李隆基坐在冷清的大殿内,用力揉了揉刚才笑得有几分僵硬的面颊。 果真是老了,今日接连召见了数十位朝臣,部署了兵马调动平叛事宜,此刻已疲惫不堪。 遥想当年初登大宝,为了打理这座他刚刚亲手夺下来的江山,李隆基经常几天几夜不睡,那时的他,精力充沛,励精图治,手下的一群能臣贤臣也很争气,大家一起拼足了力气,方才治下这盛世江山。 而如今,仅仅只是召见了几十个人,李隆基已感到疲惫不堪,好想躺下来休息。 刚刚的朝议,李隆基先后任命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命二人负责长安城戍卫之责,在安禄山兵临长安城下以前,做好一切守城的准备。 正打算阖目养神一番,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高力士一脸惶急地出现在殿内,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李隆基。 “陛下,不好了!西域八百里快马来报,安西军大营营啸,死伤数千人。”
第四百三十四章 官复原职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李隆基已经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这几日心力交瘁。
总盼望着否极泰来,能等来几个好消息,高力士的禀奏还是打破了他的幻想。
李隆基当即惊坐起,怔怔地注视着高力士。
“安西军……营啸?”李隆基吃力地问道。
高力士神色惶然道:“是,裴周南派八百里快马传来的军报,并在奏疏里自请其罪。”
李隆基深吸了口气,神情愈见颓然:“安西军好好的,为何会营啸?”
“裴周南在奏疏中说,因他是文人,不懂统兵之道,对安西军部将多有严苛,部将不满,在某日操练时与裴周南对峙,裴周南斩了一名将士立威,此举激发了安西军数万将士的怨气。”
“当天夜里,安西军大营便有了营啸,事发时有十几名将士失了神智,对同营袍泽砍杀,后来引发了上千人的失智,在都尉常忠的弹压下,调集兵马将失智的将士当场斩杀,这才遏止了营啸的蔓延。”
李隆基终于听明白,不由恨恨地拍了一下桌案,起身怒道:“裴周南这个无用的庸才,蠢才!坏朕的大事!”
若换在太平时节,安西军营啸虽然也算大事,但也能轻易处置,该罢官,该流放,该斩首,追究责任下去便是。
可是此时是什么时节?是安禄山叛乱,李隆基急待各地节度使挥师勤王的关键时刻,每个节度使麾下的兵马都是他的救命稻草,偏偏此刻,名震天下的安西铁军竟被裴周南折腾得营啸了。
李隆基当年也亲自领过兵,他比谁都清楚营啸是怎么回事,也更明白一支军队若发生营啸,可见士气战力将会低落到何等程度。
这样的军队还能用吗?还能指望他们入玉门关勤王吗?
“安西军伤亡多少?”李隆基阴沉着脸问道。
“裴周南的奏疏上说,当夜安西军死者一千余,伤者两千余。”高力士小心翼翼回道。
李隆基只觉胸中一股逆气翻涌,如果裴周南站在眼前的话,早被他剁成一百八十块了。
高力士接着道:“营啸被常忠弹压后,马上拔营分散了将士,以营团为一伍分开数十里各自扎营,安西诸将每日进驻不同的营地安抚将士,并抽调节府银钱,分赏将士,这才勉强安抚了军心,目前安西军算是平静下来了。”
李隆基沉默许久,缓缓道:“裴周南不宜再任安西节度使了,必须马上换将,否则朕的安西铁军不知会被他祸害成什么样子,大敌当前,安西军不可再有折损了。”
高力士垂头道:“是。”
李隆基又陷入了沉思,安西军换将,谁能担任主帅?
这个问题很难抉择,前两任安西节度使都在长安,一个是高仙芝,一个是顾青。
高仙芝是当世名将,但李隆基已令他领长安十二卫戍守长安城,这个主帅位置甚至比安西军更重要,长安城不容陷落,否则大唐的脸面就丢尽了。
剩下的还有几位将军,比如郭子仪,李光弼等等,但是这些将军李隆基皆有安排,长安城如此重要,以李隆基多疑的性子,断不可能将所有的兵马全部交到高仙芝手上,郭子仪李光弼这些将军都会独领一军戍卫长安。
剩下的人选其实不多了。
顾青那张年轻的脸庞从李隆基的脑海里冒出来。
“顾青,顾青……”李隆基喃喃自语地念叨他的名字。
高力士闻言轻声道:“陛下可是属意顾青任安西军主帅?”
李隆基迟疑道:“此子只与吐蕃有过一战,虽然打得很利落,但终究只有一战,朕实不知他统军的本事如何,叛军已如此张狂,朕拜帅任将不可再轻率了。”
高力士想了想,道:“老奴以为,陛下如今选将,须首重一个‘忠’字,大唐各地节度使数十万大军,合力勤王之下,不愁叛军不平,但若再选个不忠之人,恐生萧墙之变,至于统军的本事,就算差一点也不打紧,李唐终究是正统王道,是为天下人心所向,就算军队打没了,还可再招募……”
“更何况,老奴以为,凭顾青的本事,应该不会让陛下失望,陛下不妨试想,这些年陛下交给顾青的差事,他哪一桩办差了?都是得妥妥当当,让人挑不出毛病,所以陛下才会对这位年轻小子如此看重,若令他领军平叛,老奴以为他不会让陛下失望的,重要的是,此人对陛下尚算忠心,偶有小错,不失大义。”
李隆基情不自禁点头。
自从将顾青召回长安后,李隆基便觉得顾青是个忠臣了,因为他并不恋权。几万人的兵权说放就放,安西一方诸侯的地位说丢就丢,没有任何怨言,丝毫看不出他有不臣的迹象。
“或许……可以试试。”李隆基喃喃道:“安西军营啸之后,士气战力低迷,若遣新将去统领,恐又生变,不如派一个曾经统领过他们的主帅,兵知将,将知兵,整顿士气后,仍是一支战无不胜的王师。”
打定主意后,李隆基凛然道:“高将军,马上召顾青进宫,朕要面见他。”
…………
一个时辰后,顾青站在大殿内,躬身垂头见礼。
李隆基今日没有多余的寒暄,劈头便问道:“十几日前,安西军营啸,伤亡数千人,你可知道?”
顾青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营啸?”
李隆基脸色阴沉地道:“嗯,营啸。数千将士失智,夜里自相残杀。”
顾青心中忍不住冒起滔天的怒火。
临走前他曾与常忠沈田李嗣业等人商议过,顾青嘱咐他们闹点动静,让天子不得不将他派回安西继续当主帅。
顾青的意思是“闹点动静”,那群杀才居然直接弄出了个营啸,伤亡了如此多的袍泽兄弟,这群杀才是要翻天吗?
李隆基却又解释道:“裴周南上疏长安,此事应是他的责任,朕自会处置裴周南。”
见顾青神情幻变,李隆基缓缓道:“裴周南已不宜任安西军主帅,他马上会被撤换下来,但安西军不可无帅,朕思量万千,觉得还是由你任安西军主帅为妥,毕竟你曾经统领过安西军,知道这支铁军的脾性,朕还听说你在安西时做得有声有色,安西军将士对你甚为服气,由你任主帅,朕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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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心中暗暗提高了警惕。
天意不可揣度,此时他也不清楚李隆基说这番话是真是假,是真心想让他回安西领军,还是故意试探,看他有没有争夺兵权的野心。
于是顾青马上露出为难之色道:“陛下,臣刚回长安,没来得及享受,大唐将星如云,没必要让臣这个年轻人去当主帅吧?”
小心地看了李隆基一眼,顾青腼腆地道:“臣是权贵,想多享受几日奢靡浮华的权贵日子,今日臣还打算去买几个美貌的歌舞伎和乐班……”
李隆基一愣,从来没人将纵情享乐如此**裸地挂在嘴边,而且还公然对他这个天子说出来。
“你……你这竖子……”李隆基气得说不出话来。
顾青急忙道:“陛下息怒,陛下,臣虽享乐,也不会耽误差事的,右卫大将军之职定不负陛下之天恩,至于安西军,陛下,臣以为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将李隆基的表情愈发生气,顾青小心地道:“要不……等个一年半载臣再去安西任主帅?来回数千里,太辛苦了,大漠风沙大,极易迷失方向,路上很危险啊……”
“给朕闭嘴!你以为朕在与你商量吗?”李隆基勃然怒道:“今早没听到消息?安禄山起兵叛唐了,他背叛了朕!叛军已过了黄河,正在攻打蒲州城,这些消息你难道没听说?”
“臣听说了,臣一定誓死保护陛下,臣愿为陛下固守长安城。”顾青掷地有声道。
李隆基气得不行,这竖子说得好听,但话里的意思还是不愿离开长安,不愿去安西领军。
于是李隆基忽然冷下脸来,语气森然道:“顾青,你若再抗命不遵,莫怪朕治你的罪了。此时何时,此地何地,还容得你安享权贵奢靡的日子?”
顾青浑身一颤,露出畏惧状,垂头道:“是,臣错了,臣愿听从陛下调遣。”
李隆基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些,冷冷道:“你明日便启程去龟兹城,朕任你为安西节度使,当初夺去的太子少保,光禄大夫,还有紫金鱼袋,都还给你,回到安西后马上整顿兵马,提升将士的士气,不管用什么办法,给朕恢复安西铁军的战力,然后开拔入玉门关,进关中,狙击安禄山贼子的叛军!”
顾青躬身道:“臣遵旨。”
忍住心头的狂喜,顾青的表情依然平静,甚至还流露出几分不甘不愿。
随即顾青又道:“若欲统领安西军,臣还想向陛下求一些粮草战马和兵器。”
李隆基冷声道:“长安的粮草已不足,朕无法给你,战马和兵器可酌情给你一些,但朕可以拨你一些银钱,允你在行军途中向各地官府采购。”
第四百三十五章 行前夜宴
不知幸或不幸,顾青穿越到这个盛世与乱世即将交替的年代。
它有盛世的底蕴和风采,国库相对充盈,臣民仍充满自信,军队战力也不差。
顾青壮着胆子跟李隆基提条件也是以退为进,一则是知道大唐不差钱,二是让李隆基更彻底地打消疑虑,要让李隆基觉得他不情不愿,无心恋权,故意提条件讨价还价。
粮草是个问题,安西军数万人,还有几万匹战马,人吃马嚼的,龟兹城现存的粮草肯定不够,长安城危急之时也不可能拿出更多的粮食。
战马和兵器可以多搜刮一些,顾青很清楚这次是最后一次跟朝廷要东西了,再过不了多久,安禄山兵临城下,李隆基仓惶逃窜蜀地,朝廷一切都乱了,军队所需要的任何物质只能自己想办法。
“陛下,战马和兵器臣想多带一些,争取让安西军每个将士都有一匹战马,安西军奉旨勤王,与安贼交战之地多为关中平原,适合骑兵作战,臣多要些战马,更多几分把握。”
李隆基想了想,道:“长安十二卫所需战马大约四万之数,北方各部落以及安禄山的三镇每年向朕进贡战马约一万匹,长安城如今所存战马约八万匹,朕予你两万匹战马,其余的两万战马朕还要给河西和陇右两大军镇。”
顾青正色道:“臣与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相交莫逆,情如生死兄弟,陛下赐给哥舒翰的战马臣愿帮忙转交给他。”
李隆基眼神一瞥,淡淡地道:“去年你还擅自启衅,差点与哥舒翰的河西军火并,今日便‘相交莫逆’了?顾青,莫以为朕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此危急存亡之时,你若坏了朕的平叛大事,朕必斩了你。”
顾青只好垂头应是。
可惜了,忽悠失败……
李隆基盯着他的脸,缓缓道:“明日你便回安西,首先要整顿军心士气,营啸对安西军的打击太大,你要马上将安西军的士气恢复过来,成为一支可征可战之军。”
顾青犹豫了一下,道:“陛下,安西军营啸,是因为裴周南和他麾下的一千骑队对安西军打压过甚,而致将士不满,臣想请陛下撤回裴周南和那一千骑队,否则安西军难免还会与他们起冲突,此正平叛之时,若安西军再出了事,臣便辜负了陛下的重托,万死难辞其咎。”
李隆基沉吟不语。
太平时节,安西军确实需要有人监军,可如今大唐已不太平了,若还对效忠自己的军队如此不信任,局势将会更糟糕。
眼下关键时刻,不如暂时将裴周南和千人骑队撤回来,等到战事平定,或是战局扭转之后,再遣监军入安西军,总之,监军绝不能少。
于是李隆基点头道:“好,朕答应你,裴周南和千人骑队撤回长安,但……边令诚还需在安西军中,王师不可无监军,顾青你又是个惹是生非的性子,旁边少了监军,你更无法无天了。”
顾青苦笑谢恩,但心里还是松了口气。
边令诚没关系,只要他不跟自己作对,大家相安无事,若还敢指手画脚,战乱之时,他可以有很多死法。
“能给你的,朕都给了。顾青,你还有何要求?”李隆基沉声问道。
顾青眼睛眨了眨,道:“臣……呃,臣这次回长安,原本打算在长安做个闲散权贵终老一生的,臣甚至想买一座更大的宅子,在长安郊外买更多的田地,将来告老致仕之时做个不愁衣食的富家翁,没想到安禄山那贼子竟敢背叛陛下,实在令臣意外……”
七弯八拐的话令李隆基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他听出了顾青话里的意思,于是打断道:“长安郊外泾阳县,赐你良田千亩,长安城亲仁坊,赐你华邸一座……”
俯下身,李隆基似笑非笑地道:“少年郎知好色而慕少艾,亦在情理之中,朕再赐你太常寺歌舞伎十人,乐班教习等皆俱,马上送去你府上。”
顾青大喜状,急忙伏地大声道:“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为陛下荡平叛逆,涤清宇内。”
李隆基缓缓道:“顾青,自你入长安为官,朕一直很看重你,从未亏待过你,贵妃也视你如弟如子,天家待你如何,你心中当知分寸。这次你要给朕好好肃清叛乱,最好将安禄山贼子立斩马下,你若立了大功,朕何惜王爵公侯,便是封你个异姓郡王也无不可,明白吗?”
顾青整了整衣冠,肃然道:“臣定竭尽所能,诛除叛军,为陛下死而后已。”
“陛下,臣出征后,陛下请保重龙体,勿太操劳。太平盛世,安贼不过是疥癣之患,叛乱平定后,仍是朗朗乾坤,煌煌盛世。”
李隆基露出温暖的微笑:“承尔吉言,但愿仍是朗朗乾坤。”
“臣,告退。”
“去吧,顾青,朕祝你凯旋而还。”
…………
走出兴庆宫,迎面遇到高力士,顾青急忙主动行礼,高力士不敢托大,当即也还礼。
“高将军,久违了。”顾青笑道。
高力士的笑容里掺杂了少许的愁色,仍勉强笑道:“顾侯爷却是愈发风采照人,令人羡慕,年轻真好呀。”
“塞外风沙吹了三年,我却觉得自己老了不少,高将军客气了。”
高力士指了指身后,他的身后正静静站着一群姿色身段绝佳的歌舞伎,十多个女子并排站在一起,略显局促地垂头,不安地偷偷抬眼,匆匆一瞥后又如受惊的兔子,迅速垂下头。
“奉陛下旨意,这些歌舞伎赐予顾侯爷,她们皆是太常寺所出,无论姿色身段还是歌喉舞姿,皆是当世之绝佳,陛下隆恩,将她们赐给侯爷,侯爷当好生善待她们。”
顾青急忙面朝兴庆宫方向遥拜,大声道:“臣,谢陛下隆恩。”
高力士满意地笑了笑,接着表情一肃,郑重其事地朝顾青长揖一礼,道:“顾侯爷少年英雄,为老奴生平仅见,五年前如横空出世,令世人惊诧敬仰,如今社稷危亡之时,还请顾侯爷看在陛下和贵妃娘娘这些年待你不薄的份上,为陛下扫清叛逆,侯爷,一切拜托了。”
顾青急忙还礼道:“高将军言重了,忠君卫国是我分内之责,定会竭尽全力为陛下平叛,高将军侍奉陛下多年,值此危难之际,也请高将军保重身子,待我凯旋还朝,还想与高将军痛饮一回,以酬高将军这些年对我的爱护提点之情。”
高力士笑了,二人郑重行礼后,各自别过。
带着一群歌舞伎和乐工回到宅子,许管家被这阵仗惊呆了,听说是天子所赐,许管家顿时脸上生光,兴奋地指挥下人打扫厢院,给歌舞伎乐工安排住处。
顾青独自站在前堂,神情陷入沉思,良久,忽然道:“许管家,派个人去请李姨娘和李光弼,颜真卿,就说府里宴客,请他们大驾光临。”
许管家急忙应了,刚要转身,顾青又道:“再让歌舞伎马上打扮,半个时辰后于宴席上歌舞娱之,今夜府中歌舞饮宴通宵达旦。”
许管家一愣,不明白顾青为何突然会如此反常,以前府中就算饮宴,也没有通宵达旦的先例,难道府里有了歌舞伎后,侯爷打算与别的权贵一样过一把奢靡浮华的日子?
转念一想,侯爷本来就是权贵,歌舞娱之有何不可?
于是许管家痛快地下去安排了。
顾青脸上却丝毫没有宴客的喜庆之色,反而一脸冷峻,神情非常凝重,沉思许久,又让韩介等亲卫备马,顾青带上亲卫出门,亲自赴郭子仪府上,请郭子仪老将军赴府饮宴。
郭子仪对顾青向来颇为欣赏,加上顾青曾经也是左卫中郎将出身,算是军中的自己人,顾青出宫后,天子让顾青官复原职回安西领军勤王的消息很快传开,郭子仪正好也想与顾青聊聊,于是痛快地与顾青同乘一车来到顾青府上。
半个时辰后,李十二娘,李光弼,颜真卿等人皆到了。
李光弼进门便咋咋呼呼,看着前堂外回廊下打扮艳丽的歌舞伎,李光弼不由一愣,接着兴奋地搓了搓手,大笑道:“好个小混账,总算开窍了,每次来你家总觉得寡淡得很,没想到今日你竟有了娱色之趣,这几年在安西没白待,哈哈。”
进了前堂,见郭子仪,李十二娘,颜真卿等人都笑吟吟地坐在里面,李光弼急忙朝郭子仪见礼。
郭子仪对他却没好脸色,哼了哼道:“说别人是混账之前,你多反省一下自己,顾青若是小混账,你便是个大混账,这些年在左卫闯的祸不比顾青少。”
李光弼苦笑道:“是是,老将军,晚辈面前给末将留点脸。”
郭子仪没理他,望着顾青和蔼地笑道:“二十出头便执掌一方,麾下猛将如云,精兵数万,少年英雄名不虚传……”
目光淡淡地朝李光弼一瞥,郭子仪嫌弃地道:“不像某些人,混迹长安半辈子了,还只是个中郎将,昔日的晚辈子侄早已平步青云,他居然还有脸充长辈,但凡稍有羞耻之心都会一头撞死。”
堂内众人于是殷切地盯着李光弼,好奇他会不会真的一头撞死。
第四百三十六章 乱世之民
以李光弼的脸皮厚度,当然不可能羞愤得一头撞死。
长安城兵将吃了许多年的太平粮,李光弼也是其中之一。太平盛世里,英雄豪杰似乎已不那么重要,大家都想着如何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于是许多原本应是英雄的人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他们并未凋零,只是日子太惬意,明珠蒙尘遮住了光华而已,他们懒得拂去身上的灰尘,然而一旦国有危难,这些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马上恢复了本色,为国为民南征北战。
明珠永远是明珠,拭去灰尘,绽放出的光亮永远不是凡人能企及的。
顾青见客人到齐,于是吩咐上酒菜,等在回廊下的歌舞伎也入了前堂,在杯觥交错满堂盛宴中翩翩起舞,堂内顿时笑谑喧嚣,热闹非凡。
宾客饮宴一个多时辰后,歌舞伎有些累了,顾青让她们暂时退下,然后斟满酒走到郭子仪面前,双手捧杯躬身道:“时值危难之际,老将军要担起平叛重任,晚辈无以为敬,还请老将军保重身子,晚辈转战关中时,愿与老将军守望相助。”
满堂笑闹声忽然一静,每个人愕然望着顾青。
郭子仪花白的眉毛挑了挑,沉声道:“听顾县侯的意思,难道我等守不住长安城?”
顾青苦笑道:“晚辈不知如何说,说出来难免犯忌……”
郭子仪目光朝堂内一扫,淡淡地道:“在座皆是君子,不会背后嚼舌根,顾县侯有话但说无妨,无论犯不犯忌,都不会传出去。”
顾青搁下酒杯,缓缓道:“老将军,晚辈以为,长安城恐怕真的守不住。”
满堂皆惊,郭子仪皱眉道:“叛军虽说势众,但也不至于攻得下大唐国都,顾县侯因何而出此言?”
顾青叹道:“叛军二十万之众,这二十万人里,五万是骁勇善战的异族部落,还有十五万是多年戍守大唐北境,与敌交战无数次的善战之兵,不讳言的说,他们是大唐最精锐的边军,如今反戈而叛,长安城八万兵马久处太平,忘战怠练,长安城又是一座超大的城池,城大则城防难免有许多纰漏之处,叛军可以选择攻城的地点太多,所以晚辈认为,长安城顶多只能守两个月,终究会被叛军所破。”
一番话令在座的宾客陷入沉思,郭子仪和李光弼都是领兵多年的将军,顾青如此一剖析,二人也觉得有道理,神情不由变得黯然起来。
“长安城若失,天子当如何自处?”颜真卿失神喃喃道。
顾青叹道:“只能请天子出京巡幸,往西南而去,郭老将军,李叔叔等各位留在关中,我率安西军随后赶到,关中便是我们与安禄山交战之地,务必将安禄山拦截在关中,这场叛乱不能再往南蔓延了。”
堂内众人皆默然点头。
郭子仪沉声道:“长安城老夫还是会尽力守,在此之前,老夫会向陛下陈情利害,请陛下暂离长安,巡幸西南。若长安城实在守不住,老夫便率军撤出长安西进,与河西,陇右两大节府合兵,最后再入中原,与安贼一较高低。”
顾青紧接着道:“晚辈的安西军会在两个月后开拔至玉门关内,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待晚辈率军回关中后,再派人与郭老将军联系,我等分兵狙敌,尽快将安贼逼出黄河以南,如此我等拥有山南,河南和淮南等富庶粮食产地,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平定叛乱只在早晚。”
郭子仪捋须笑道:“甚善,便依尔所言,安西军入玉门关后,你我分兵而击,待收复关中后,可合兵北进,一举将叛军剪除殆尽。”
顾青笑了笑,没答话。
率安西军平叛可以,但他绝对不会跟郭子仪的军队合兵。
安西军就是他的本钱,一旦与郭子仪合兵,他的本钱便完全属于朝廷了,这是吃亏的买卖,绝对不能干。
顾青又对李光弼道:“李叔,若长安城破,李叔不可恋战,留作有用之躯,出城再聚集王师,与叛军周旋游击,待小侄率军入关后,会与李叔会合,再图将来。”
李光弼不领情地一瞪眼:“小混账,安西待了几年真以为自己是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大将军了?我用得着你来安排?该如何做,我有分寸。”
顾青端起酒杯走到颜真卿面前,看着这张平静苍老的脸庞,顾青暗暗一叹,举杯敬道:“颜侍郎书法一绝,令人敬仰,小侄写的字向来丑陋不堪,尤其佩服字写得好的人。只是小侄还有一句话想说,字虽好,失之刚烈,刚烈则易折,字是字,人是人,人不必如字,笔锋转处,不需刚硬,柔和为上。”
颜真卿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顾青话里的意思。
顾青与他满饮一杯后,朝他笑了笑。
安禄山叛乱,造成的人间悲剧太多,眼前的颜真卿就是活生生的悲剧,颜家满门忠烈,尽赴此国难。
忠臣碧血,洒尽江山,后人唁之,只是一场唏嘘,而这个悲剧站在面前,顾青的情绪却不止是唏嘘,想挽回点什么,却不知从何做起。
歌舞伎休憩一阵后,进前堂再次歌舞起来,堂内恢复了欢笑谑骂。
众人都怀着心思,今夜的酒宴大家都不尽兴,没到子夜便匆匆告辞。
李十二娘没走,她特意等到宾客散去后,才走到顾青面前道:“你明日便要走了?”
“是,匆匆一聚,又是离别,李姨娘,您也要多保重。”
李十二娘缓缓道:“军国大事我不明白,只问你一句,长安城是否真会被安贼攻陷?”
顾青沉声道:“多半是守不住的,李姨娘当早做安排,速速离开长安,最好去蜀地避难,小侄的石桥村算是世外桃源,兵灾暂时不会祸及到那里。”
李十二娘笑着摇摇头:“我会走,但不会去蜀地,国难当前,对方又是咱们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怎能不多尽一份心力……你的那个小同乡冯羽前日有信送来,他使计烧了营州史思明八万石粮草,算是给安禄山的后背捅了一刀,他还说会继续潜伏在史思明身边,寻机再给叛军一记沉重的打击。”
顾青欣慰笑道:“这小子,还真是有些斤两。”
李十二娘也笑道:“他是个人才,此役之后,若军中没有合适的位置,我愿将他引入门下,在打探消息,潜伏敌后这方面,冯羽令我惊才绝艳。”
指着堂内仍在翩翩起舞的歌舞伎,李十二娘忽然问道:“今夜的歌舞伎是你故意而为?”
顾青苦笑道:“天子对我仍有猜疑,我只能做出声色犬马之状,让天子对我放心。”
李十二娘愠怒道:“你都要为他拼命了,为何他还对你不放心?”
“帝王多疑,不会信任任何人,多年前唯一信了一个安禄山,如今便被狠狠打脸了,往后天子的性情恐怕会更偏执,所以我要做一些姿态出来,打消他的疑心。”
李十二娘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道:“此去安西,虽是万马军中,你也要保重自己,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是一军主帅,切莫亲身犯险。”
“李姨娘,你也要保重,覆巢之下无完卵,从此江山不太平。乱世之民,命不如草芥,李姨娘若遇危难,尽管来我军中,我保护你。”
一句“我保护你”,令李十二娘眼眶含泪,心中翻涌着一股暖流。
江湖飘零,聚散无常,习惯了独自承受风雨,尝尽世间炎凉悲喜,终于有一个人对她说“我保护你”。
二十年的单相思,终究循了因果。
将李十二娘送出府门外,顾青与她作别,看着她上了马车离开,门口硕大的灯笼下,顾青只影孤身,静静地看着门外的街道。
街道上已经有许多百姓商人提着行李,匆匆往城门行去。
安禄山叛军可能会攻破长安的消息传开,百姓商人皆感不安,许多按捺不住的人已经有了举家离开长安南下避难的打算。
大人骂,孩童哭,马儿嘶鸣,脚步杂乱,还未见刀兵,已有乱世之象。
一个孩子不小心跌倒在顾青面前,顾青蹲下身扶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大声嚎哭的孩子,孩子的父母赶上来,狠狠朝他屁股拍了一巴掌,又朝他嘴里塞了半颗煮熟的鸡蛋,孩子哭声顿止,笑嘻嘻地吃起了鸡蛋,一脸新奇地被大人抱在怀里,随着人流朝城门行去。
大人们的恐慌畏惧,孩子不懂。
顾青心情沉重地叹息,明知乱世即临,可是当它真正来临时,看着这些匆忙出城避祸的百姓,他的心里仍然很难受。
好好的盛世,怎么成了这样?突然好想闯进宫去,揪住李隆基的衣领,正反扇他几十记耳光,然后掐着他的脖子问他,你知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站在门口,顾青的耳根有些发痒,扭头望去,却见门外灯笼的昏黄光影下,一道熟悉的人影正静静地站着,神情痴呆地看着街上匆匆离城避祸的人群。
顾青一愣,上前长揖道:“太白兄……”
李白今晚似乎很清醒,他的身上闻不到酒味,这可就很稀奇了。
李白没理他,表情依然痴呆,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
扭头木然地看着顾青,李白仿若梦游般失神地道:“顾贤弟,天下果真乱了么?”
第四百三十七章 困龙入海
生逢盛世是诗人之幸。
顾青经常在想,李白这样的诗人如果生在生灵涂炭的乱世,千年以后还会有那么多传世经典的诗吗?
那个一生狂放不羁,极爱自由,与世俗格格不入却才华惊艳的诗仙,乱世里是否还会写下无数令人击节赞叹的诗篇?
他的诗里是否还会有山河锦绣,梦呓般的浪漫,和狂放飘逸的豪情?
乱世里的李白,也只能是一个疲于奔命的凡人,他改变不了世界,甚至那些千古流传的诗篇,也会渐渐没于战火。
李白今夜是特意来找顾青的。
他已五十多岁了,但对世情仍懵懂得像个孩子。安禄山叛乱的消息传到长安,李白手足无措,他不明白为何好好的臣子要反大唐,不明白有饭吃有衣穿的盛世里,为何还有人不知足,要打破这一切美好的东西。
李白今夜没喝酒,但脑子比以往大醉之时更浑浑噩噩,一路如梦游般来到顾青的府邸。
顾青将他请进府,府上前堂内,歌舞伎们列队静静地站在回廊下,等待顾青的吩咐。
顾青看了看李白,挥手命歌舞伎退下。
“酒来!”顾青忽然放声道。
李白就有这样的魅力,与他在一起,顾青都不知不觉变得豪放起来。
丫鬟端酒而入,顾青揭开泥封,递给李白一坛,他自己也捧着一坛,也不用杯,端起酒坛仰头便灌。
灌了小半坛,顾青发现李白竟滴酒未沾,不由有些惊讶,这可不符合李白的人设。
“心事萦怀,无心饮酒。”李白神情失落地摇头。
顾青叹道:“太白兄喜欢游历山河,喜欢自由浪漫,不如趁早离开长安往南,那里尚算太平。”
李白抬眼打量他,轻声道:“你比我强,你也会写诗,但你更懂经世治世,二十多岁的你已爵封县侯,强我甚多。”
顾青苦笑道:“但我却非常羡慕你的人生,你超脱于世俗之外,从来不愿摧眉折腰,想走就走,想喝就喝,别人一醉解千愁,你一醉让千年后的小学生发愁……”
说起人生,二人都觉得在走一条自己并不愿走的路,像中年人的婚姻。
“听长安传闻,顾贤弟被陛下封为安西节度使,不日便要启程西去?”
“是,我奉旨率安西军入关平叛。”
李白坐直了身子,殷切地道:“能否带上我?我愿报效君上,为国沙场除贼。顾贤弟,我的身手你应该信得过的。”
顾青目注他的眼睛,缓缓摇头:“对不住,太白兄,我不能带上你。”
李白急了:“为何?”
“因为那是军队,军法规矩极严厉,触犯任何一条,轻则军棍,重则斩首,以太白兄狂放不羁的性子,恐怕根本守不住军规,我只说一点,军中严禁饮酒,你能做到吗?”
李白语滞,神情颓然地垂头叹气。
顾青笑了:“我视太白兄为敬仰之人,实在不忍害你性命,我为一军主帅,也不可能让你一人破例,否则我难以服众,太白兄,从军的念头还是打消吧,你的性子不适合军队。”
李白叹息道:“我想做点什么,不仅是为朝廷,也是为自己……我今年已五十多岁了,但入仕的念头一直没断过,不是那种宠臣弄臣般的入仕,而是真正可以造福一方的官职,我出身商贾,科考之途已断绝,只能靠沙场杀敌博军功而入仕,然而这条路也走不通……”
顾青摇摇头,李白的性格若真当了掌实权的官,真不知是造福一方还是祸害一方,此人极具才华,但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甚为糊涂,嗜酒如命,性格极为散漫随便,处置公务的话,会害了很多人。
沉吟许久,顾青缓缓道:“太白兄若欲博个军功,我给你指条明路……”
李白两眼一亮:“愿闻其详。”
“李十二娘你应该认识吧?你明日去找她,她会在敌后对叛军做一些破坏的事,你若愿意与李十二娘一同做此事,来日收服河北后,我愿向朝廷保举你为官。”
李白思索片刻,随即喜道:“好,太白便应下了,多谢顾贤弟指点,来日若能为朝廷立功封官,太白也不算白来世上一遭。”
顾青叹息道:“你没白来,真的,你太没白来了。”
明亮的烛台下,看着李白那张时而迷惘,时而兴奋的脸,顾青心中不由感慨。
都说史家不幸诗家幸,然而当乱世真正来临,诗家果真“幸”吗?
除了一些流传千古的诗篇,诗人仍如普通人一样,因战乱而流离失所,战火硝烟里,无人能幸免。
…………
第二天一早,宫里便来了一位宣旨的宦官。
圣旨的内容不出所料,任顾青为安西节度使兼安西都护府副都护,加封太子少保,光禄大夫,赐紫金鱼袋,并赏亲仁坊宅邸一栋,以及长安郊外泾阳县良田千亩。钦命马上启程回安西整顿兵马,率军入玉门关平叛。
顾青接旨,府中管家和下人们欢声如雷,上前恭贺家主官复原职,顾青淡然笑了笑,府邸和良田,如今看来都是一些虚妄的东西,叛军若打进长安,这些东西转眼便成了叛军的,唯一有用的是官职。
顾青将许管家叫到一旁,严肃地告诉他,马上遣散府中下人,许管家大惊,跪地恳求顾青不要抛弃他,他已年迈,若被遣散出府,天下之大,无处可去。
顾青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心软了,于是让许管家将家中值钱的物事都打包,装车后运往蜀中青城县石桥村,他在石桥村还有一座宅子,许管家若不介意的话,不妨现在石桥村落脚,待战事平定了再回长安,总之,如今的长安城是待不下去了,必须马上离开。
许管家忙不迭应了,只要能留下他,去哪里他都愿意。
顾青又让他带上李隆基赐的歌舞伎和乐班一同回石桥村住下,毕竟是天子所赐,不能随地扔了,歌舞伎也都是苦命人。
将家里的事安排妥当后,顾青立即出门拜会杨国忠。
照例送上一份重礼,杨国忠眉开眼笑,连称自己为官向来清廉,实在是两袖清风,顾青此举是坏他的名节云云。
官场客套话就当是放屁,顾青很有涵养地劝他收下,只是私人礼尚往来,并无以权谋私之念。
杨国忠心花怒放地收下礼,对顾青更是客气了几分。
顾青见他收了礼,对他便不客气了,开门见山要钱要粮要战马兵器,昨日李隆基亲口答允过,又喂饱了杨国忠,此事毫无阻碍,杨国忠当即拍板,马上调拨二十万贯钱,两万匹战马,至于兵器箭矢弩矢等等,更是大方得一塌糊涂。
哪怕如今叛军已快打到长安了,杨国忠仍然不慌不忙,对朝廷国库的东西也是毫不爱惜,说送就送。
杨国忠的眼里只有李隆基和杨贵妃,只要李隆基不死,别的都是身外物,给便给了,没什么可惜的。
这样的人居然能当宰相,李隆基晚年之昏聩可见一斑。
落实了调拨战马兵器一事后,顾青与杨国忠殷殷惜别,二人演技很走心,都红了眼眶,杨国忠亲自将他送出门外,一边挥泪一边从门口随便找了棵垂柳树,从树上摘了一截柳条给他,顾青的哭戏差点笑场。
这货真是典型的小人,连场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别人都是送到城外灞桥边折柳,这货直接从家门口折柳,送别搞得如此草率,偏偏还真情流露流了几滴眼泪。
恐怕打死杨国忠都想不到,他的生命其实已进入了倒计时……可惜了,其实这个祸害活着对顾青本人还是有好处的,朝廷有贪官才好钻空子。
辞别杨国忠后,顾青心中有些遗憾,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从朝廷国库捞好处了,待到长安失守,朝廷君臣仓惶逃命,各地勤王军队只能从当地寻找补给,再也无法指望朝廷拨付了。
一想到是最后一次,顾青忽然有种回去跟杨国忠再谈一轮的冲动,能捞一点算一点,大不了多送点礼。
午间来到张九章府上,与张家人一同用饭。张九章是鸿胪寺卿,李隆基没逃以前,他肯定走不了,但顾青还是劝他早做打算,先让府中家眷离开长安,待天子逃离长安时,也请张九章千万不要搞什么城亡人亡的无谓举动,勤王大军迟早会收复长安,待到收复后,你在九泉之下会不会觉得亏得慌。
对顾青的离开,张家姐妹早有心理准备,张怀玉也快离开长安了,她要回石桥村。顾青嘱托她,从石桥村选几个能干的人派往南方常驻,负责采购各地各州的粮食,用以供应以后的安西军。
顾青如今最担心的不是安西军的战力,而是后勤。
顾青前世是商人,习惯站在经济的角度看问题。对他来说,战争打的其实就是钱财和后勤。
张怀锦表情很失落,顾青匆匆回长安,没待几天又要匆匆离开,这些日子她几乎每天都来找顾青,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他腻在一起,然而该走的终究要走。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饭后顾青向张家人辞别,张怀锦拽着顾青的袖子,一边哭一边跟着他往外走,死活不愿松开。
顾青心中也很难受,张了张嘴想向她许下点什么,然而乱世即临,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意外,有些诺言不敢轻许。
后来还是张怀玉凑在妹妹耳边,不知嘀咕了什么,张怀锦愣了半晌,终于还是松开了手,让顾青离去。
下午,顾家府邸前。
韩介领着亲卫站在门外,顾青收拾停当,翻身上马。
“走,回安西!”
众亲卫轰然应了,骑马朝城外驰去。
此行西去如困龙入海,大丈夫当纵横天下。
第四百三十八章 悦己者容
率亲卫飞驰出长安,身后雄伟巍峨的长安城墙越来越小,最后渐渐模糊,消失在关中平原的地平线上。
出城往西,第一站是陇州。
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天气却仍有些寒冷,顾青骑在马上,前襟裹了一块厚厚的羊皮,却仍挡不住寒风飕飕的往身上灌。
一边疾驰一边扭头看着韩介,顾青问道:“你和兄弟们的家眷都安排妥当了吗?”
韩介迎着风大声道:“已让家眷都转移了,听侯爷的吩咐,往西南而去,有亲有故的便去投亲,无亲无故的便使点钱找个州县买间房住下。”
顾青又道:“若兄弟们银钱不够,一定要告诉我,养家糊口是最重要的,你们跟着我卖命,我不能让你们的家人寒了心。”
韩介咧嘴笑道:“侯爷放心,兄弟们这些年跟着侯爷,可没少得便宜,平日里隔三岔五从侯爷手上领的赏钱,一个个足够他们当地主了,养家糊口绝无问题。”
顾青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一众亲卫们。
那是一张张鲜活的脸庞,他们热爱生活,赡养家小,也毫不惜命,到了拼命的时刻从未迟疑过。
但愿这一场战乱之后,大家都能活着,笑着。
“侯爷,这次咱们回安西,应该不会有变动了吧?”韩介迟疑了一下,道:“末将担心若陛下又改了主意,或是侯爷又杀了个什么不该杀的人,被陛下治罪……”
顾青笑了笑,道:“这次不一样了,从今以后,我不必再为谁妥协。”
韩介一怔,咂摸顾青的话,隐隐觉得侯爷出了长安城后,整个人的气质精神都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沉稳,霸气,像一柄刚拔出鞘的利剑。
出长安城六十里,众人来到一个岔路口,韩介忽然指着前方道:“侯爷,前方有一队人马,似乎是羽林卫……还有一乘銮驾。”
顾青放缓了马速,驰近些再看羽林卫的旗幡,竟是万春公主的仪仗。
于是顾青与亲卫们急忙下马,步行来到銮驾前。
万春公主显然已等候多时,特意选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荒郊野外。
羽林卫得了吩咐,没拦顾青,放他过去。
顾青来到銮驾前躬身行礼:“臣顾青,拜见公主殿下。”
銮驾的珠帘掀开,宫女搀扶着万春公主走下来。
今日的万春似乎特意打扮过,没穿正式的宫装,而是一袭紫色及地的宫裙,头发高高盘起,脸颊略施薄粉,白皙的肌肤透着几许嫣红。
万春走下銮驾后,站在顾青面前幽怨地看着他,顾青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双臂伸开,万春在他面前原地转了个圈儿,轻声道:“顾青,这件衣裳好看吗?”
顾青点头:“好看。”
万春笑了,笑容里带了几分凄婉的味道。
“这是我特意选的衣裳,为了选它,我费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大约……嗯,两天两夜,几百件衣裳都被我试过了,唯独只对这件满意,它是用蜀地进贡的蜀锦所裁,衣裳上面镶了几百颗大小一样的珍珠,它的花边是长安最出色的匠师所绣,缝花边的线是纯金线,一尺金线要花费工匠三天三夜才能制成,这件衣裳耗费了几丈金线……”
听着万春侃侃而谈她身上的衣裳多么难得多么昂贵,顾青只觉得满头雾水。
你跟我一个男人聊这个干嘛?没有共同话题就不要硬聊,总觉得越聊越尴尬。
万春却浑若不觉,仍自顾自地说道:“顾青,我今日的妆容如何?好看吗?”
顾青干咳一声,道:“好,好看……”
万春又笑道:“今日的妆容是我亲手画的,脂粉用的是长安城最贵的,眉心的钿叶也是精心贴上的三叶花,还有我的发髻,是民间最流行的双云髻,发髻上的朱簪是西域国进贡的宝石,工匠耗费半月打造而成……我一夜没睡,昨夜子时便开始打扮妆容,一直等到天亮便出了城,在此地等你,你若再不来,我的妆容可就要花了。”
顾青越听越不自在,道:“呃,公主殿下……”
万春却打断了他,笑道:“知道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么?”
顾青垂头道:“臣实不知。”
万春黯然一笑,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已用尽所有的力气,将自己打扮成最美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为你送行。”
“我这一生没有过中意的男子,不懂如何去讨好男子的心,更不懂如何走进他的心里,我的法子只是笨拙地打扮好自己,尽力让自己最美,好让他深深记住我,记住我最美的模样,和我这个不懂世故却并不坏的人。”
目光痴迷而灼热地盯着顾青的脸,万春眼眶含泪轻声道:“顾青,你记住我了吗?”
顾青第一次被这个女人感动了,闻言点头:“我记住了,殿下最美的模样,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在你面前,我不是殿下,我的名字叫李睫。”
顾青沉默不语。
万春黯然叹息,道:“罢了,你记住我这个人便好。人间**唯离别,顾青,你好好平定叛乱,待你凯旋之日,我在长安城等你,那时的我,仍是最美的模样,只为你。”
顾青抿了抿唇,低声道:“臣谢殿下错爱。”
“不是错爱,我没有错爱,你值得的。”
万春只是来送别,该说的话已说完,万春凝视着顾青,将他的模样深深印入脑海,刻在记忆里,然后转身登上了车辇。
顾青刚要躬身行礼,万春站在车辇上忽然回头大声道:“顾青,忘掉以前那些我不好的样子,好吗?”
顾青展颜一笑:“臣早已忘掉了。”
万春又指了指自己的脸,认真地道:“我现在的样子,你要好好记住。为了这个样子,我真的很尽力了。”
“今日的殿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比我认识的所有女人都美。”
万春含泪笑了,扭头瞬间,顾青清晰地看到眼泪滚落,落地成霜,像春天里一片融化不了的雪。
…………
最难消受美人恩。
辞别了万春,顾青的心情一直很低落,策马飞驰了好几日,离开了关中,进入陇右地界,顾青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
这一次的行程很快,顾青和亲卫们日夜兼程急行军,每奔行数百里便在官驿换马儿,马歇人不歇,不到十日便快到凉州城了。
相比河南河北京畿诸道的兵荒马乱,陇右与河西地界似乎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这里一如既往的平静,路上行人商队从容赶路,不见任何慌乱之色,经过的城池里百姓也颇为悠闲。
唯有在这些边陲小城里,或许还能感受到几分盛唐的余韵吧。
快到凉州城时,顾青终于感到了紧张的气息。
兵马调动频繁,路上不时遇到向东开拔的大唐军队,有骑兵也有步兵,还有马车载着硕大的攻城军械零件,吃力地缓慢移动。
顾青知道这些都是奉旨开拔长安的勤王大军,应是陇右和河西两大节府所辖的军队。
“侯爷,前方便是凉州城,咱们要不要进城见见哥舒节帅?”韩介骑在马上问道。
顾青想了想,道:“应该见一见,走,进城。”
领着亲卫们进城后,顾青径自朝河西节府走去,看着凉州城内与当初截然不同的繁华景象,顾青暗暗点头。
康定双经商还是颇有斤两的,这人确实是个人才,可惜是个王子,将来还要帮他复国,能为自己所用的时日不多了。
路经城内集市时,路边一位胡商指着顾青惊道:“顾侯爷!是顾侯爷!顾侯爷回来了!”
顾青一惊,那名胡商已跑到顾青面前行礼,惊喜地道:“果真是顾侯爷,您被调回安西了吗?此行是要去龟兹城吗?”
顾青打量他,发现自己并不认识。
胡商急忙道:“小人半年前在龟兹城集市行商,还买了两间商铺,后来侯爷调离安西,裴节帅接任节度使,很多商人心中担忧,于是纷纷离开了龟兹,来到凉州行商……”
顾青恍然,正要说话,周围已围了一大群商人,有胡商也有大唐商人,纷纷朝顾青行礼,几乎大半个集市的商人闻讯都跑出来了。
顾青嘴角一勾,大声道:“各位掌柜,各位商贾,不错,我顾青又被陛下调回安西任节度使,此行正要去龟兹城……”
“龟兹城的集市需要大家,我此行上任安西节度使后,安西四镇税赋可再减半,并且龟兹城还会颁行更优惠的政令,欢迎大家回龟兹城,那里才是沙漠里的明珠,转手便能赚到盆满钵满。”
群情激动,顾青将商人们煽动得不要不要的。
最后顾青索性翻身上马,骑在马上煽动道:“回龟兹城吧,凉州哪里比得上咱们龟兹城的优惠,快回去准备,明日便与我同行。”
人群沸腾了,商人们激动起来,也不知激动个啥,纷纷大声响应顾青的号召。
“侯爷看得起咱们,咱们也给侯爷争气,对,回去就收拾行李货物,组织商队骆驼,跟侯爷回龟兹城!”
第四百三十九章 守望相助
不管是王者归来还是胡汉三归来,有些现状还是要打破的。
胡汉三归来后说过什么?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
因为顾青调离安西,裴周南接任节度使的缘故,龟兹城的商人们对安西失去投资信心,再加上有康定双帮哥舒翰发展凉州城商业,于是龟兹城的商人们纷纷转去凉州城做买卖。
可以说,如今凉州城的大半商人都是从龟兹城转过来的。
以前顾青不在其位,懒得理会。如今顾青官复原职,龟兹城的发展直接关系整个安西军的后勤,顾青不可能继续容忍哥舒翰撬他的墙角。
而顾青在西域商人中的号召力是不可思议的,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连顾青自己都没想到,他不过是打算进城见见哥舒翰,聊一聊平叛事宜,结果进城就把凉州城掏空榨干了……
好像有点内疚。
幸好这种不理智的内疚情绪只维持了一瞬间,顾青很快理直气壮起来。
这些商人本来就是我的,我内疚什么?哥舒翰占了这么久的便宜,该内疚的应该是他才对。
“诸位掌柜,事不宜迟,能上路的赶快上路,都去龟兹城吧,挣钱之事只争朝夕,万不可蹉跎时光啊!”顾青大声呼道。
商人们群情激奋,纷纷掉头便走,各自回商铺打包行李去了。
众人作鸟兽散,顾青这才招呼韩介和亲卫们去河西节府。
凉州城内除了商人和百姓,更多的是军队。
进城以后,顾青便感受到紧张的气息,无数河西军将士匆忙走过,许多辎重马车满载粮食兵器,朝城外赶去,一队队骑兵执戟而过,伴随着将领的怒骂声,训斥声,城内的空气都仿佛弥漫着一股低沉的战云。
顾青站在路边,含笑看着河西军将士的军容军貌,扭头问韩介道:“河西军与我安西军相比如何?”
韩介扫了匆匆而过的河西军将士一眼,道:“算是精锐之卒,但比我安西军还是不如,咱们安西军可是每日都操练,也都经历过战阵,将士们无论体魄还是杀敌经验都比河西军强。”
顾青又问道:“两军若是对敌,比如上次在玉门关,我真下令与河西军打起来,孰胜孰负?”
韩介毫不犹豫道:“河西军会输得很惨,我安西军只消两万兵马,就能全歼河西五万军。别的不提,李嗣业的三千陌刀营只要列阵在关外,徐徐向前推进,河西军至少要付出两万人的性命代价才能将李嗣业的陌刀营灭掉。”
顿了顿,韩介又小声道:“更何况侯爷手下还有一支五千人的神机营,和那霸道犀利的新兵器,若让五千神机营在陌刀营两侧列阵,河西军多少人命都不够填的。”
顾青哈哈一笑,道:“好了,要低调,底牌不可随便亮给别人看。走吧,去拜会哥舒节帅,数月不见,他一定很想念我。”
韩介嘴角扯了扯。
你刚在人家的地盘挖了好大一块墙角,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凉州城大半年的辛苦毁于一旦,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哥舒翰会很想念你?他很想杀你还差不多。
…………
哥舒翰确实很想念顾青。
当然,那是因为他还不知道凉州城已被顾青瞬间掏空。
河西节府内,哥舒翰热情地迎接了顾青,迎接规模很隆重,一百多名亲卫在节府门前分列两排,一齐向顾青按刀行礼。
韩介和一众亲卫们自然也不会弱了侯爷的威风,纷纷在顾青身后列队按刀,齐声大喝:“大唐威武!大唐万胜!”
哥舒翰领着节府十几名武将和官吏亲自迎出门外,将顾青请进节府内。
前堂内,照例开宴饮酒,令顾青惊奇的是,节府内居然有歌舞伎,问过之后才知,那是哥舒翰私人豢养的歌舞伎,而且是经过李隆基同意的。
顾青顿时对哥舒翰佩服得五体投地。
军中禁地居然有胆子豢养歌舞伎,而李隆基居然也答应了,哥舒翰在李隆基面前的圣眷不比顾青弱呀。
有传闻说,哥舒翰一生好酒好色,常年沉迷于酒色之中,但不公的是,这货打仗也厉害,几乎没有败绩,能在盛唐被冠以“常胜将军”的名号,此货确实不凡。能打仗又懂生活,除了穷一点,脾气坏一点,几乎没有别的缺点了。
酒菜上桌,舞伎扭摆着婀娜的舞姿在前堂内摇曳,乐班鼓足了力气演奏着铿锵有力的战舞古曲,前堂内杯觥交错,武将和官员们喝得面红耳赤。
酒过三巡,顾青朝哥舒翰敬了一杯酒。
哥舒翰哈哈大笑,痛快地饮尽。顾青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番,发现今日的哥舒翰面色不对,虽然还是跟以往一样的难看,但脸色有了一丝不太健康的苍白,一杯酒饮尽后,哥舒翰还用力喘息了一阵才能开口说话。
“呃,哥舒节帅,您贵体无恙吧?”顾青委婉地问道。
哥舒翰摆了摆手,道:“无妨,前几日有些不适,大约是沐浴时有小妾带风入室,染了一点小风寒,不碍的。”
顾青认真打量他几眼,然后摇摇头。
染了风寒不是这模样,哥舒翰整个人分明状态不对,顾青注意他端杯的手势,每次端杯的时候,手特别抖,而且有点不受控制。
“节帅,要不要请个大夫看看?”顾青轻声道:“征战在即,节帅贵体不可有失,一定要保重啊。”
哥舒翰满不在乎地道:“染点风寒,喝一剂汤药便是了,戍边武将怎如此娇贵,不用叫大夫,来,顾节帅,饮胜!”
说完哥舒翰又饮了一杯,端杯时,杯里的酒因手抖而溅出了不少。
顾青暗暗忧心。
虽说刚挖了哥舒翰的墙角,但顾青对哥舒翰这个人还是颇为敬重的,一码归一码,挖墙角的事可以干,但河西军不能少了哥舒翰。
扭头朝堂外肃立的韩介招了招手,韩介进了前堂,顾青附在他耳边悄声嘱咐几句,让他马上在凉州城打听,找个医术最高明的大夫来。
韩介领命离去。
哥舒翰没看到他的小动作,凑过来不怀好意的笑:“顾节帅离开安西这段日子,听说裴周南接任了你的官职,还把安西军闹到营啸了?呵呵,这位裴节帅倒是带得一手好兵。”
顾青忽然对自己刚才挖墙角的行为毫无愧疚了,不仅如此,他还有些后悔让韩介去找大夫。
这种人应该早日含笑九泉才对呀,地下十八层才是他的归宿。
“裴周南不懂统兵之道,做人也太过严肃,整天板着脸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下面的将士难免有压力,营啸不足为奇……”顾青微笑道:“所以说,一军主帅的心情很重要,每天都要有好心情,脸上有笑容,将士们才感到舒心,哥舒节帅,我刚刚掐指一算,再过两个时辰,你的心情可能也好不了……”
哥舒翰挑眉:“哦?顾节帅何出此言?我最近心情不错,能吃能睡,昨夜连御三女也轻松自如,今早起床神清气爽,心情好得很。”
顾青认真地道:“哥舒节帅相信我,你很快就会心情不好了。”
哥舒翰哼了哼:“我就知道你见不得我好。”
哥舒翰饮酒痛快,但顾青有心事,今日却有些食不下咽。
良久,哥舒翰见顾青很少饮酒,而且矮桌上的菜也基本不动,不由好奇道:“顾节帅为何不多吃一些?一军主帅不至于这点饭量吧?我每日可是食肉十斤,饭黍半斗,哈哈。”
顾青漫不经心地道:“节帅不必挤兑我,我不是不能吃,只是我向来口味刁钻,这些菜不合我胃口。”
哥舒翰不满道:“本帅可是盛情款待,好酒好肉给你上,这都不吃,你要吃什么?”
顾青叹道:“我也不知道要吃什么,但很明显,眼前这些菜肴配不上我有钱人的身份……”
眼神平静地看着哥舒翰,顾青认真地道:“有钱人每顿都吃什么,哥舒节帅可知道?”
哥舒翰刚要开口,猛地想起了顾青这货的德行,于是立马闭嘴。
他知道自己若搭了腔,这货接下来一定没好话,张嘴就能气死人。
“能吃就吃,不能吃就滚!恕本帅不送!”哥舒翰冷冷道。
顾青颇觉意外,咦?变聪明了,居然不搭话,搞得他一肚子的凡尔赛没法发挥,啧!
失望地叹了口气,顾青道:“那就聊正事吧。此次我官复原职,陛下命我马上整顿安西军士气,然后率军入关勤王,哥舒节帅的河西军已经开拔了吧?不如你我商议一下,约定入关中后,各自分兵而击,从各个方向合围叛军,如何?”
哥舒翰沉吟片刻,道:“我入关中后,陛下多半会令我守潼关,只要潼关守住了,中原和南方应当无虞,顾节帅率军入关后,亦可先赴潼关,助我一臂之力,按昨日送来的军报看,安贼二十万叛军迟早会攻陷蒲州,安重璋纵有擅守之名,但他一人难以补天之阙,蒲州若失守,安贼的下一步必然是攻潼关,老实说,我对于守潼关并无把握。”
顾青想了想,道:“好,哥舒节帅便领河西军先行一步,顶多一个月,我便率安西军赴潼关帮你。”
哥舒翰意外地道:“你居然如此痛快地答应了?”
顾青笑了:“我虽然在做人上有些小气,比如……拿了我的必须还回来,吃了我的必须吐出来,但在大义面前还是很站得住脚的,此为平叛国战,容不得个人耍小心思,哥舒节帅,相处久了,你就会慢慢了解我这个人,平日看起来有些可恨,但看多了就会觉得我越来越可爱呢……”
哥舒翰脸颊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道:“嗯,可爱,本帅现在看你就很可爱。”
“不不,今日的我,在哥舒节帅眼里必然是可恨的,不解释,节帅稍后便知,但以后你会发现我是多么的可爱。”
第四百四十章 回归龟兹
潦草吃喝了一顿,算不上酒足饭饱,毕竟河西节府的酒菜配不上顾青这个有钱人的身份。
时辰不早,饮宴过后已是黄昏,顾青却忽然决定离开凉州。
不仅要离开,而且还要加快速度离开,再晚一点可能会跟哥舒翰闹出不愉快,趁着被他发现以前,顾青决定先走为上。
哥舒翰对顾青突然决定离开很不解,虽说奉旨回安西整顿兵马,但也不急在一时,哥舒翰还有许多关于两军平叛配合事宜要与顾青商议,但顾青却很不给面子,无论怎样挽留都坚持要走。
哥舒翰只好任他离开,领着亲卫将顾青送出城外。
直到顾青和亲卫们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下,哥舒翰才含笑往回走。
骑马行入城门甬道,旁边的河西节府监军李文宜小心地道:“节帅,顾侯爷的话能信吗?节帅这次奉旨回关中平叛,陛下定会遣你守潼关,咱们河西军五万之数,叛军二十万,潼关不一定守得住,顾侯爷若肯帮忙自然好,以安西军之兵强马壮,两军合力守住潼关问题不大,怕就怕顾侯爷只是嘴上随便一说,到时候他若改了主意,不打算去潼关,咱们河西军可就亏大了。”
哥舒翰笑道:“顾青此人,说话虽然气人,但我相信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他应该不会坑我,小节有亏,大义不失,仍算英雄豪杰。”
李文宜咂咂嘴,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罢了,将来若顾青的安西军未能如约到潼关,他便上疏陛下,请陛下治顾青一个临阵脱逃之罪。
走在凉州城的街道上,哥舒翰神情忽然有些不对劲,骑在马上左顾右盼,眉头越皱越紧。
“奇怪了,今日的街上为何如此冷清?不年不节的,好多商铺都关门了……”哥舒翰喃喃自语。
一骑快马从节府方向飞驰而来,马上是一名节府文官,见到哥舒翰后不由气急败坏大声道:“节帅,不好了!下午时分顾青那贼子进凉州城后煽动城内商人去龟兹,说什么他官复原职,龟兹城会颁行更低的税赋,更优渥的兴商政令,咱们凉州城的商人被他煽走了大半,城内商铺已半空了!”
哥舒翰惊怒交加,骑在马上身躯摇摇欲坠,差点一头栽下马来。
李文宜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哥舒翰甩开他的手,瞋目裂眦仰天喝道:“顾青贼子,安敢欺我至斯!”
刚刚官复原职便带走了河西军一半的财源,哥舒翰快气炸了。
马上骑士见哥舒翰发飙,神情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足了勇气道:“还有,顾青走之前给节帅请了一位大夫,正等在节府门外,顾青说……说节帅一看就有病,有病就要治,药不能停……”
哥舒翰出离愤怒了,吃完喝完挖了墙角,最后还如此诅咒他,顾青是真将他当成了仇人么?
“拿刀来!”哥舒翰瞠目大喝道。
部将急忙递上一柄横刀,哥舒翰单手取过刀,然后掉转马头,大喝道:“顾青这贼子欺人太甚,今日拼着被陛下怪罪,我也要一刀砍了这孽障!亲卫跟我走,追出城去!”
说完哥舒翰一马当先朝城门狂奔而去,后面的亲卫不敢耽搁,纷纷跟上。
报信的骑士和李文宜没动,二人面面相觑,骑士小心地道:“李监军,那位大夫怎么办?他还等在门口呢。”
李文宜苦笑道:“让那位大夫再等等,顾青虽然坏到流脓,但请大夫这事儿没做错,我最近几日也看出节帅面色不对,不像只是染了风寒的样子,待节帅回府,我会劝节帅看看的。”
…………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四十米大刀,茫茫大漠追杀顾青。
然而,顾青自知做了亏心事,既然出了城,自然是打马疾驰,星夜赶路,怎么可能优哉游哉等哥舒翰追上来?
哥舒翰带着亲卫在大漠里整整跑了一夜,不记得跑了几百里,连顾青的一根腋毛都没见着,再往前便是玉门关,顾青若进了玉门关,便是安西军的地盘了。
追了整整一夜,哥舒翰已恢复了理智,他知道这次追杀不了顾青了,进了安西军的地盘,倒霉的人将会是他。
于是哥舒翰又急又气,仰天怒吼了数声,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掉转马头回凉州了。
临走时犹不忘朝着空荡荡的大漠放下一句狠话,诸如“别让我遇到你,不然见一次打一次”之类的。
做了亏心事的顾青路上不敢耽搁,一路打马飞奔,整整跑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才敢停下来稍事休憩,就连休憩也不敢大意,派了几名亲卫当斥候,放出二十里外警戒,提防哥舒翰追上来。
一夜没睡的顾青面无人色,一屁股坐在黄沙上大口喘息,叹道:“下次再也不干亏心事了,做人一定要坦荡……”
韩介一脸无语。
道理你都懂,早干嘛去了?一群人如丧家之犬跑了一整夜,马儿都快跑断气了,这个时候你才想起来做人要坦荡……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治不了哥舒翰,还治不了你么?”顾青盯着韩介,眼睛微微眯起,很危险的信号。
韩介立马认怂:“是,末将知错。”
顾青忽然噗嗤又笑了:“突然觉得哥舒翰像是给我打工的,时辰一到,统统还给我了,凉州城这回算是大伤元气,不过无妨,灾难无情人有情,我相信哥舒节帅一定会咬紧牙关,度过危难,相比之下,我的龟兹城更需要那些商人,毕竟龟兹城需要足够的钱财应付平吐蕃策,往后可指望不了朝廷拨的钱了。”
然后顾青看着韩介,道:“你觉得我挖墙角挖得对吗?”
韩介迟疑半晌,点头:“应该没错……吧?”
“自信点,把‘吧’字去掉。”顾青点了点头,仿佛给自己打气,道:“没错,一切都是为了正义,好了,我内心的愧疚感已经消失无踪了,走,回龟兹城!”
…………
茫茫大漠里急行军,十日后,顾青和亲卫们终于赶到了龟兹城外。
漫漫黄沙边,一片连绵十余里的营盘出现在眼帘,隐隐能听到校场上熟悉的喊杀声,将士们似乎在操练。
顾青心中感慨万千,终于回来了!
“侯爷,咱们到龟兹城了!”韩介擦了把汗,指着远处低矮的龟兹城墙兴奋地道。
顾青点点头,道:“走,先去大营,我的帅帐不知被裴周南这货糟蹋成啥样了,趁他没走,该赔钱的让他赔。”
一行人顺着沙丘俯冲而下,小半个时辰后,顾青等人来到大营辕门前。
值守辕门的将士见远远驰来一群人,凑近了渐渐发现为首之人竟然如此眼熟,值守的将士使劲擦了擦眼睛,接着转身就往大营内跑去,一边跑一边兴奋大喝道:“侯爷回来了!顾侯爷回安西了!”
大营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将士们很快知道了顾青回安西的消息,众将士愣神片刻后,拔腿便朝辕门外跑去。
顾青来到辕门前时,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将大营辕门内外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看着顾青的表情都是毫不掩饰的欢愉振奋,不知谁带起了头,人群忽然爆出一声“恭迎侯爷回营!”
然后所有将士们齐声欢呼起来,异口同声道:“恭迎侯爷回营!”
顾青看着眼前一张张真挚朴实的面孔,顿觉分外感动,含笑朝将士们挥手致意。
简单一个挥手的动作,便引起了将士们又一阵欢呼,呼声震天,直冲云霄。
见大家情绪太激动,顾青朝众将士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拥挤,扬声道:“没错,我顾青回来了!我还是安西节度使,还是你们的主帅,有人反对吗?”
众将士大笑,然后异口同声道:“无人反对!”
顾青也笑:“反对也没用,这是天子的任命。哈哈。”
笑容一敛,顾青又大声道:“多余的废话我不多说了,总之,我回来后,大家有赏钱,有肉吃,奋勇杀敌立功者,还能升官晋爵,安西军在我手里,保证公平公正,我若做出一件不公正的事,你们来指着我的鼻子骂娘!”
轰!
又是一阵震天的欢呼声。
“侯爷威武!”
“侯爷公侯万代!”
欢呼的人群被强力分开,常忠,李嗣业,沈田等将领纷纷挤到顾青身前,未语先含泪,常忠低垂着头哽咽道:“侯爷,末将对不住您。前月营啸,末将下令斩杀营啸的袍泽,那一夜死了两千人……都是平日如兄弟般的袍泽啊。”
顾青黯然,沉默片刻,轻声道:“不怪你,换了当时我在的话,也会这么做,你做得对,若不控制的话,死的人更多。”
辕门远处,裴周南静静地站在偏僻的角落,看着簇拥着顾青欢呼的将士们,神情羞惭而迷惘。
他……究竟有何魔力,令将士们对他如此拥戴?
这个问题,或许他一生都无法明白。
顾青到任了,而他裴周南,也将以罪人的身份回长安,那时他要面对的,不知是怎样的责罚。
第四百四十一章 爱兵如子
裴周南一直与安西格格不入。
他其实并不喜欢安西,他讨厌龟兹城的大漠景色,讨厌一早起床门里门外便积了一层厚厚的黄沙,讨厌带着羊膻味的食物,讨厌昼夜极端的气温,更讨厌那些经常光着膀子骂着粗鄙村语的安西军将士。
他只是控制了自己的喜恶,将各种厌恶鄙夷的情绪隐藏起来,露出平易近人的样子。对他来说,来安西是天子的差遣,他不得不来,既然来了就要踏实做好自己职责范围的事,从监视顾青到接任节度使,他自认为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确的,是天子皇命所系的。
可是最后的结果还是失败了。
安西军营啸,将士们视他如仇寇,天子勃然大怒要他滚回长安准备受罚。
裴周南至今仍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明明是正确的,为何得到这样一个结果?究竟哪里错了?
他没有私心,来到安西后他没贪污过一文钱。
他也并不坏,走在龟兹城的街上,遇到乞丐他会施舍几文,遇到搬货物的商队伙计他也会上前搭把手,哪怕是在低贱的商贾和贩夫走卒面前,他也能面带微笑,表现出良好的教养,绝不伤人自尊。
他做事认真勤勉,安西军武库的每一件兵器他都亲手检查过,将损坏的兵器分类,将类别归拢,将士们的每一座营房他的进去过,全军上下与他聊过家常的将士不下数千人,如果时间允许,他能够在一两年内认识所有的安西军将士,能够随口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这样一位官员,能说他坏吗?
而同样是安西节度使,裴周南曾经认真观察过顾青。
顾青对部将并不亲切,说话时像吃了砒霜,嘴毒得很,他曾不止一次见过顾青对犯了错的部将一记飞腿,踹得部将龇牙咧嘴。
吃的东西他要最好的,住的帅帐金玉满堂,充斥着各种奢侈的装饰物。
龟兹城的集市里,他走路像一只横行的螃蟹,遇到摊位上感兴趣的物件,他拿了就走,从来不给钱,那些明明吃了亏的商人却像占了天大的便宜,明明白拿了他的东西,却表现出无比的荣幸,仿佛这位侯爷白拿他家东西是一件祖坟冒烟的幸事。
……他甚至在客栈里吃饭都不给钱,那位女掌柜竟从来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将他当祖宗一样侍候。
这样一个恶霸似的人物,究竟何德何能,令安西军将士和全城百姓商人对他如此爱戴?
他凭什么?
裴周南不仅想不通,而且内心很不平衡。
兢兢业业的人被所有人视为仇寇,反倒将一个恶霸捧若珍宝,凭什么?
裴周南马上要离开安西了,顾青与欢迎他的将士们寒暄过后,命将士们继续回去操练,而他则将裴周南请进自己的帅帐,让亲卫送来酒菜,算是与他饯别。
打量帅帐内的摆设,顾青缓缓点头,还好,这货没糟蹋自己的帅帐,看起来跟当初走的时候差不多,只是有些奢华物件被裴周南收了起来,放在一个箱子里,显然裴周南的性子比他低调多了。
“凭什么?凭我将安西军将士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而裴御史你,在安西只是客人。”
坐在帅帐内,顾青毫不客气地对裴周南说道。
裴周南垂头不语,神情仍有些不忿。
顾青盯着他的脸,冷笑道:“‘爱兵如子’是嘴上叫的口号吗?我离开安西后,你是怎么做的?你把数万安西军将士当什么了?”
“你是读书人,又是世家出身,你从小读的圣贤书里,教你的是忠君报国,是君君臣臣的圣贤道理,所以你觉得天下所有人都应该和你一样,心里只有忠君报国,呵,裴御史,你活到这把年纪,还如此天真烂漫么?”
“安西军数万将士,有几人读过书?几人懂得圣贤道理?他们当兵以前只知道种地能换来收成,只知道年景好收成才好,收成好,这一年全家老小就能平安活下去,圣贤教会你君君臣臣的道理,可有教过你如何活下去的道理?”
“指望将士们都和你一样,为了报效君国而战,呵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连将士们最基本的需求都不懂,有何资格统领安西军?”
裴周南艰难地道:“他们……需要什么?”
顾青渐渐加重了语气:“他们要钱,要吃肉,还有‘公正’二字,就是这么简单,懂吗?”
“你以为他们为何加入募兵?是为了报效大唐吗?不是,他们只是为了吃饱饭,为了给家小挣点军功,换几亩薄田度日,在军中奋勇杀敌,运气好的话混个什长,火长,旅帅,用敌人的人头换得军功簿上的名字,靠这些回到家乡分到土地,妻儿老小就算是灾年也能安然度过。”
顾青深吸了口气,道:“你应该见过我任节度使时,对部将又打又骂,我对他们如此恶劣,他们为何如此服我?因为他们要的三样东西,我都给了。”
“每日操练都给赏钱,大唐的军队里,谁像我这般大方?隔三岔五给他们一顿肉吃,大唐的所有将领里,谁能做到?我的军中没有冒功者,没有以上凌下者,没有以权谋私者,上次歼灭吐蕃之战,功劳簿上排名第一的军士只是一名普通的弓箭手,只因他射死了敌军十几名将领,第一就是他,连将领都不能跟他抢,这就是我给的‘公正’。”
“可你裴御史,在我走了之后,第一件事便下令停了每日操练的赏钱和肉,呵,我若是你的部将,我也会带头哗变,你这样的人领兵,没被将士们背后射冷箭算他们善良仁义。”
裴周南听得冷汗潸潸,神情变了又变。
此刻的他,大约已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失败了。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安西军营啸,我麾下两千余将士没死在战场上,反而被同营袍泽斩杀,裴周南,这笔账应该算在你头上。按我以往的脾气,此时的你,头颅应该被挂在大营的旗杆上迎风招展,但我不能杀你,因为你还是陛下的特使,陛下要让你活着回到长安。”
“裴周南,你应该庆幸自己捡了一条命,赶快启程走吧,莫等我改变主意。”
裴周南抿唇,起身,沉默地朝顾青行了一礼。
“一言之赠,一生之师。裴某受教了,但愿你我不再见。”
裴周南说完,转身走出了帅帐。
顾青独自坐在帅帐内,沉沉地叹了口气。
两千多将士,因为一个愚蠢的文官而死,想想都觉得可惜,心痛。
安西军每一个人都是虎狼之师,两千多每日都操练过的精兵,足可固守一座小城池了,然而死得却如此不值。
裴周南走出帅帐,一名骑队的旅帅默默地等着他。与裴周南同行回长安的,还有那支千人骑队,这是顾青在李隆基面前要来的条件。
走在大营内,周围无数围观的将士,他们眼神冰冷地注视着他,没人与他招呼行礼,更没人相送。
裴周南心中颤栗,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诚如顾青所言,营啸而死的两千将士,这笔账确实应该算在他自己头上。
快到辕门时,裴周南转身,忽然面朝大营跪下,沉默地三拜,直起身眼含热泪大声道:“我裴周南错了,对不住安西军将士!”
声音在大营内回荡,却没得到任何回答。
领着千人骑队跨出大营辕门的那一刹,大营忽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裴周南没回头,每一道声音传入耳中,都是一柄无形的利剑,刺得心痛。
如此不得人心,这一次真是失败得够彻底了。
裴周南整个人仿佛都垮掉了一般,灰心丧气地骑上马,领着千人骑队默默离开了安西,他的身后,欢呼声仍在继续,那种送走瘟神般的雀跃情绪,连聋子都能感受得到将士们是何等的欢欣愉悦。
…………
顾青没进龟兹城,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久违的聚将鼓声在大营内响起,常忠,李嗣业,沈田等将领很快来到帅帐内。
气氛很融洽,顾青回来后,常忠等人觉得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大家聚在帅帐内寒暄闲聊,不时夹杂着粗鲁的笑骂声打闹声。
这般景象,裴周南任节度使时是从来没见过的,那时的将领们每次走进帅帐都觉得分外压抑,顾青回来后,一切截然不同了。
将领们各自寒暄,顾青却忙着对付一只烤羊腿,吃得满嘴流油,直到吃完大半,顾青满足地拍了拍肚子,叹了一口舒服的气。
旁边的段无忌递上一块洁白的帕巾,顾青擦了擦嘴和手,然后敲了敲桌案,道:“都安静,开会呢,不拿我当干部是吧?”
帐内瞬间鸦雀无声,每位将领坐直了身子,军姿端正地目注顾青。
顾青仍然坐没坐相,打了个饱嗝儿,道:“奉大唐天子旨意,安西军四万将士,以及一万团结兵,整顿军备士气后开拔,入玉门关,平安禄山贼子叛乱。”
“诸位,要打仗了,给我拿出士气和杀气,谁若在战场上丢我顾青的脸面,莫怪我翻脸无情。”
第四百四十二章 相思相逢
帅帐内,顾青一句话说完,将领们纷纷激动起来。
能坐在顾青的帅帐内议事的都是安西军的高级将领,至少是都尉级别的,有的还被朝廷封了不少衔头,比如李嗣业是“右金吾卫将军”,沈田被封“左监门卫将军”等等。
虽是没有实权的虚衔,但也是极大的荣誉,如同顾青的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一样,独领一军的话,这些衔头都是要绣在军旗上的。
帅帐内的高级将领与普通的军士不同。
普通的军士需要的是钱和土地,但帅帐内的将领们要的是加官进爵,将军加官进爵的途径只有从战场上博取,对他们来说,战争便意味着升官的机会,只要把握住了,博个三代公侯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顾青一句出征平叛,立马点燃了将领们的情绪,帅帐内将领们压低了声音激动地窃窃私语,小心思显然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顾青没理会他们的议论,而是注视着常忠道:“营啸之后,安西军将士的士气军心如何?”
帐内一静,常忠叹了口气,道:“颇为低迷,许多将士有思乡之念,觉得心灰意冷了,不如回家种田……”
顾青嗯了一声道:“士气要激励起来,否则不能出兵,出兵必败。”
犹豫了一下,顾青又道:“以后每日操练的赏钱加倍,让军需官去找异族部落,多买些羊,全军接连五日肉管饱,还有,从城里胡商那里采购一些好酒,明日全军休息一天,军中可不禁酒,就说我顾青官复原职,请袍泽兄弟们痛饮一日。”
众将一惊,常忠迟疑道:“赏钱和肉好说,但军中饮酒……恐有不妥吧?若将士们喝醉了闹事,怕是又一场营啸。”
顾青笑了:“无妨,酒这个东西,其实最能松缓情绪和压力,偶尔喝一次无妨,呵呵,你们以为就算军中禁酒,将士们就真的没喝过酒吗?我都不止一次看到他们在龟兹城的酒肆里偷偷摸摸买酒喝,我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明日索性放开了让他们喝一顿,喝多了大吼大叫,打架闹事都无妨,酒醒之后给我上战场奋勇杀敌,否则对不起我请的这顿酒。”
众将纷纷抱拳领命。
顾青加重了语气道:“我们是安西军,是朝廷的虎狼之师,虎狼之师当有虎狼的锐气和杀气,诸位都是带兵的将领,告诉你们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那就是……虎狼要喂饱了才叫虎狼,否则便是一群病猫,一群病猫上了战场,只有送人头的份,我不希望看到麾下的部将袍泽们这般德行,我要的是一支无敌于天下的精兵悍将。”
众将直起身子,凛然附和。
顾青冷冷道:“传我军令,安西军休整十日,十日后,全军开拔出营,入玉门关平叛勤王!”
“是!”
…………
以顾青的预测,十天的时间,足够安西军恢复军心士气了。
赏钱也好,吃肉也好,喝酒也好,都是其次,顾青很清楚自己在军中的地位,他知道只要自己回到安西,重新成为安西军的主帅,其实军心士气就已经恢复一半了。
主帅处事大方公正,将士们有了奔头,战场杀敌有了希望和前程,军心士气还有什么理由不恢复?都是粗鄙军伍汉子,没有多愁善感的文艺心,简单粗暴地给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会为主帅卖命。
果然,常忠等将领出了帅帐,回营向将士们宣布了顾青的决定后,全军大营欢声如雷,像一桶火药遇到了火星,瞬间便炸了。
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顾青坐在帅帐内笑了笑。
军心士气低迷?就算把李隆基拉来安西让他听,这动静哪里有半分低迷的样子?
主帅会做人,军心士气就有了。
独坐帅帐内,顾青啃着那只没吃完的烤羊腿,越吃越觉得无味,总觉得差了点什么,随即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说起来有些渣,为何总在吃东西不对劲时才想起她?
她除了做菜好吃,长得很很不错呀,至于身材,上次惊鸿一瞥看过一回,发育得很好了……
正在胡思乱想,韩介走进来轻声道:“侯爷,杜掌柜在大营辕门外站着,看来在等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顾青脱口而出:“下令辕门前值守将士,将她乱棍赶出去……”
韩介大惊:“侯爷您……”
“哎呀,开个玩笑,你们这些人活得一本正经,太无趣了,走,出去看看她,几月不见,今日必须给我做八个菜,不然真要乱棍揍她一顿……”
“侯爷说的‘棍’是指……”
顾青悚然一顿,震惊地扭头看着韩介。
韩介一脸无辜,表情写满了求知欲。
“当然是军中的军棍,不然呢?”顾青惊愕道。
韩介恍然:“原来是军棍,末将还以为是……没错,必然是军棍,侯爷威武。”
顾青沉默半晌,幽幽道:“韩介啊,你一直有点飘,但这次你飘得有点厉害了,……现在去校场跑圈,跑废为止,跑完再去领五记军棍。”
接着顾青柔声道:“去吧,乖,用你勤劳的汗水和撕心裂肺的惨叫洗涤你肮脏龌龊的灵魂。”
顾青走出辕门,远远便看到皇甫思思正站在辕门外,宛如大漠里绽开的一朵牡丹,旁若无人地展现着自己的美丽。
见顾青走出辕门,皇甫思思眼眶顿时一红,然后飞身朝他奔来,助跑,起跳,两腿高悬勾住顾青的腰,乳燕投林落入他的怀中。
“那么久不回来,那么久不回来!你是不要我了么?”皇甫思思带着哭腔在他怀里埋怨,脑袋像只蛆似的拱来拱去,还空出两手不停地捶着他。
身后许多看热闹的将士,见状纷纷大声笑着起哄。
顾青扭头朝他们咧嘴一笑:“见笑了,见笑了。咳,刚才起哄的人,去校场跑十圈,这是军令,快去,否则军法伺候。”
起哄的将士们垮下脸,唉声叹气朝校场走去。
“行了,快下来,那么多人看着呢,我不要面子的啊?”顾青无奈地道:“还有,我好像没说过要你啊,谁给你的自信以为我会要你?”
皇甫思思闻言一惊,接着又羞又气,小拳拳的力道更重了。
“混账!坏人!白吃我那么多顿饭,你敢不要我?”
见身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顾青有些挂不住脸,只好道:“好了,咱们进城,你给我做菜去,今日没有八个菜别想打发我。”
重逢的激动和快乐渐渐冷静下来,皇甫思思见引来如此多的将士围观,顿时也羞得不行,飞快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龟兹城走去。
顾青也领着亲卫跟上。
进了城,城内百姓和商人见顾青回来,又是一阵围堵和欢呼,整个城池仿佛他的到来而注入了一股生气。
好不容易摆脱了百姓和商人,顾青来到熟悉的福至客栈,皇甫思思已经在收拾厨房做菜,客栈前厅内,一位中年男子正笑吟吟地等着他。
顾青见到他后也笑了:“康兄,久违了。”
康定双早已从凉州回到龟兹,当初与哥舒翰约好的半年之期到了,康定双对凉州城毫无留恋,无论哥舒翰如何用重金美色诱惑,他都坚决地离开了。
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同,康定双要的不是重金美色,而是承诺。
顾青曾经承诺过他,将来会为他和康国人平反复国。
为了顾青的这句承诺,康定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留在凉州城。
几月不见,康定双仍是那副平凡普通的模样,身上的衣裳是寻常的粗布长衫,不见任何贵重饰物,就连盘髻的簪子也只是一支普通的木簪。
“康定双拜见侯爷,数月不见,侯爷愈发精神矍铄了。”
顾青哈哈一笑,道:“我这人过日子从来不会委屈自己,无论吃穿住行都要用最好的,在其位干好自己本分的事足够了。”
康定双笑道:“听说侯爷这次回来收获不小,凉州城的商人一夜之间跑了大半,全都回了龟兹城,哥舒节帅怕是气愤难消吧?”
顾青哼了哼,道:“都是商人们的自愿行为,与我何干?凉州城留不住人,莫非是我的责任?”
康定双好奇道:“侯爷带走了凉州城那么多商人,哥舒节帅难道就这样放走侯爷了?以他的脾气,难道没跟侯爷翻脸吗?”
顾青正色道:“你多虑了,哥舒节帅与我是亲兄弟一般的交情,亲兄弟从你家拿走点不值钱的东西,你会生气吗?哥舒节帅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不可如此诋毁他,不瞒你说,哥舒节帅不但让我离开,还送了我整整一夜,那一夜我和他都没睡,一路上都在依依不舍殷殷话别……”
康定双不停眨眼,显然对顾青的话完全不信,他也曾在凉州城待了半年,哥舒翰的德行他比谁都清楚,不可能如此热情大方。
“呃,侯爷说是那便是吧……”康定双苦笑。
顾青坐直了身子,换上严肃的表情道:“好了,闲话说完,我正好有事与你相商。十日后,安西全军开拔入玉门关平叛,我走以后会留下两千守城的将士,但是关于平吐蕃策的事,便交由康兄来办了。”
“朝廷接下来几年可能拨不出钱粮,一切都要咱们安西自己担起来,康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