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三章 不计名分
段无忌与将士们的这番闲聊绝非心血来潮,也绝非信口胡言。 他对将士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自己的目的,他要为顾青将来顺利回到安西,重掌安西兵权而预先埋下伏笔。 这个伏笔就是安西将士们对朝廷对天子的怨恚之心。 埋下这个伏笔,顾青才有回到安西的可能。 这件事顾青不方便做,他身边的亲卫韩介也不方便做,唯一方便做的便是段无忌。 没人交代他做,但段无忌还是做了,几句撩拨的话,段无忌在安西军将士心里埋下了与朝廷割裂的种子,这颗种子如今还只是名叫“不满”,它需要养分,需要土壤,需要酝酿,待到发芽时,这颗种子便会露出世人无法置信的面目。 军队是群体集中的一类人,任何风吹草动的传言,在口口相传之后都会在这个群体里无限放大,所以古往今来才会有那么多帝王将相对军队如此敏感,所以顾青选择不处置非议朝堂君上的将士才会令李隆基如此生气。 因为帝王将相们深深知道,这一类群体是最容易被煽动的,而且煽动起来绝对比普通的民众造反更难对付。 段无忌相信自己今日在营帐里说的那几句话很快会被传出去,过不了多久,整个安西军的大营都会流传他的这几句话,裴周南接替顾青的位置后会赫然发现,统领一群虎狼之师绝对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 当初顾青是怎么做的? 他贵为侯爷,也不得不咬着牙与将士们一同操练,在校场上不知受了多少累,被将士们嘲笑多少次,靠着一次次死不放弃的韧劲,才博得安西军将士上下一致的认同与敬佩,他这个主帅才渐渐在军中有了威望。 军队认的是实力,如果没有实力,至少要有财力,什么都没有的人是没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想必裴周南很快会焦头烂额。 ………… 圣旨上说马上启程,顾青已决定明日便离开龟兹城。 傍晚时分,顾青坐在福至客栈皱着眉,没心没肺地挑剔皇甫思思做的菜。 “你是故意的吧?今日的菜做得太失败了,全是败笔没一处胜笔,这道酥肉火候太老,吃起来嘎嘣嘎嘣吃锅巴似的,还有这道蒸鹿肉,啧,你家的盐是走私买来的吗?不要钱似的往里猛放,最离谱的是这道炖羊肉,居然没熟,喂,羊肉没熟啊,赔钱……” 顾青巴拉巴拉挑剔个没完,说了半天没听到熟悉的动静,抬头一看,皇甫思思正眼眶泛泪盯着他,目光痴呆失魂落魄,仿佛灵魂被人抽取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足以支撑日常行为的智商。 “你吃毒蘑菇了?”顾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忍不住问道:“毒蘑菇是怎么做的?好吃吗?” 皇甫思思回过神,无比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拽过顾青的胳膊,忽然狠命地朝他胳膊上咬去。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顾青瞋目裂眦,发出凄厉的惨叫。 “住手……住嘴!瓜婆娘你龟儿疯了嗦?日你先人你娃儿有没得狂犬病?老子要是被传染喽一爪耙儿捶死你……”顾青奋力挣扎。 终于挣扎出了她的魔嘴,皇甫思思犹自不甘地瞪着他,然后……抡起小粉拳捶他胸口。 “混账东西!说走就走,你若走了我怎么办?”皇甫思思一边捶一边哭出了声。 顾青捂着剧痛的胳膊,气道:“什么叫‘说走就走’?天子的圣旨我敢不遵吗?是天子要我走,又不是我自己愿意离开的,瓜婆娘你最好给我好好讲道理,老子不惯你毛病,小心我真捶你。” “你敢动我我就死给你看!”皇甫思思不甘示弱地挺起了胸,饱满的凸型与顾青近在咫尺,隐隐散发出令人心旌荡漾的幽香,搞得他连吵架的思路都乱了。 “又不是没动过……”顾青双手合十,食指并拢,熟悉的千年杀起手式。 皇甫思思脸色又变,变得又羞又怒,纤弱的身躯气得直颤。 顾青冷笑:“怕了吧?呵,怕到脸都红了。” 满腔怒火满腔幽怨,眼看顾青就快离开,从此与他天各一方,两人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皇甫思思越想越悲伤,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家变以后,这些年她独自咬牙承受一切,不知受过多少欺凌多少委屈,被人打翻在地都没哭过的她,此刻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明明看到了曙光,转眼又回到了黑暗,那种看到了希望又突然被打入地狱的感觉,皇甫思思实在无法承受了。 顾青呆呆地看着大哭的她,一时有些无措。 这个场面很陌生,两辈子都很少经历过,顾青有些慌了。 如何安慰正在哭的女人,在线等,挺急的。 “喂,不讲道理都行,你别哭好不好?……大不了我把欠你的饭钱结了。”顾青干巴巴地安慰道。 皇甫思思没理他,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多喝热水,补充水分……”顾青继续安慰。 皇甫思思仍在哭。 顾青不耐烦了,侯爷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多少大逆不道的军国大事等我处理,龟兹城一分钟几十万上下,让我在这里看着你哭? “韩介!把这个女人给我拉到后院,哭够了再放出来!”顾青暴喝道。 皇甫思思终于不哭了,猛地一拍桌子:“我跟你拼了!” 哭声停了,但皇甫思思脸上的泪水却仍顺着脸颊缓缓滑落,眼神幽怨得像寡居多年的怨妇。 “你果真要走了么?你我以后再也无法相见了么?”皇甫思思伤心地道。 顾青翻了个白眼,哼了哼道:“当然要走,陛下的圣旨谁敢不遵?” 皇甫思思垂头沉默片刻,忽然咬了咬牙,道:“你在长安真有未婚妻?” “真有,”顾青警觉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这副表情很危险,最好不要有跟她抢夫君的念头,她的身手能轻易暴捶你。” 皇甫思思咬了咬牙,道:“我把客栈卖了,跟你回长安!” 顾青愕然:“你疯了?” 皇甫思思凄然道:“我不要名分,也不要脸皮,只是不想让自己一生遗憾。顾侯爷,顾青,你愿不愿在你的家中给我留一块立足的方寸之地?” 顾青苦笑:“你……先冷静,不要搞得那么严重,更没必要卖掉客栈,说实话吧,我一直以为咱们是食客和厨子的关系,你猛的一下要把如此美好的关系升华成夫妻,我真没有心理准备,再说……我的未婚妻超凶的,我带个婆娘回去她可能会捶死你……” 皇甫思思一仰头:“我不怕!” “可是我怕呀……”顾青叹了口气,道:“我怕她连我一块捶。” 见皇甫思思神情渐渐绝望,顾青终究不忍心,于是轻声道:“再说,你我不过是小别,很快会重逢的……” 皇甫思思赫然睁大了眼,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顾青神秘地笑了笑,忽然起身朝客栈外走去。 皇甫思思急了,赶紧追了出来,韩介却忽然拦在她身前。 皇甫思思拽住他的衣袖,焦急地道:“他刚才说‘小别’,韩将军可知是什么意思?” 韩介环视左右一圈,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神情郑重地叮咛了几句,转身跟上了顾青。 皇甫思思愣在原地许久,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最后终于由阴转晴,噗嗤一声笑了。 “混账东西,就知道跟人斗心眼儿,搞什么欲擒故纵!”皇甫思思瞪着顾青的背影低声骂道。 随即神情一黯,顾青就算被调回安西,至少也要好几个月吧,几个月见不到他也很难熬呀。 ………… 第二天一早,顾青整理好了行装,刚走出帅帐准备启程,赫然发现帅帐外黑压压的站着无数将士,见顾青走出来,将士们纷纷躬身抱拳行礼,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道:“侯爷一路顺风。” 顾青呆立帅帐外,看着眼前这些朴实的汉子,心中泛起无数感动。 很多将领知道他会回来,但这些军汉却并不知道,此时的相送是发自他们内心对他的衷心敬戴,他们脸上的不舍表情都是出自真心。 顾青叹了口气,整了整衣冠,朝将士们躬身还了一礼,直起身扬声道:“诸位袍泽,顾某很荣幸与诸位曾经并肩操练,并肩杀敌,我走以后,还请诸位尽心戍边,为大唐为天子戍卫一方安宁。拜托诸位了!” 将士们再次躬身抱拳,齐声道:“遵侯爷将令!” 裴周南赫然也在送别的人群里,见安西军将士对顾青如此死心塌地,而对他,却颇为冷淡疏远,裴周南内心滋味复杂。 这位顾侯爷,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令将士们对他如此拥戴,他能做到的事情,为何自己却死活做不到? 未来统领安西军,恐怕会很艰难,从目前来看,安西军将士根本没有认同他这个临时的主帅。 与将士们互行过礼后,顾青哈哈一笑,潇洒地负手朝辕门走去。 大营辕门外,常忠李嗣业等将领静静地等着他,见顾青走出辕门,李嗣业和沈田一同上前一步,抱拳道:“侯爷,末将愿领所部兵马护送侯爷至玉门关内。”
第四百一十四章 幸遇款待
辕门外的将领们大多是知道顾青很快就会回来的,相比大营普通将士们的依依不舍,这些高级将领们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离愁别绪,李嗣业这个傻大粗的家伙甚至还呵呵笑。 裴周南静静地站在顾青身后,见将领们对顾青如此忠心,心中不由愈发不是滋味。 率所部护送顾青入玉门关当然没问题,但如今暂领安西节度使之职的人是裴周南,这些将领问都不问他一声便自顾决定要率部护送,显然根本没把裴周南这个刚上任的节度使放在眼里。 想到日后自己一介文人要统领这群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裴周南心中毫无半点新官上任的喜悦,只有满腔苦涩。 顾青神情平静地谢过李嗣业等将领,然后转身朝裴周南行了一揖,笑道:“安西军毫发无损交给裴节帅了,还望节帅珍惜将士,好生善待他们。” 裴周南挤出一丝微笑,朝李嗣业等人看了一眼,叹道:“顾侯爷这一走,难的是下官啊,虽然只是暂领,可暂领安西军的这段日子下官也不好过。” 顾青笑道:“没什么为难的,爱兵如子便能得到将士们的拥戴,平日莫把自己当成主帅,在将士们面前,你应是严父,是兄长,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孩子严中有慈,则无人不敬服于你。” 裴周南仔细思量顾青的话,良久,郑重地朝顾青长行一揖,道:“下官受教了。此去山长路远,顾侯爷一路保重。” 顾青笑了笑,转身上马。 韩介领着近百名亲卫整装披甲跟在他身后,带顾青和亲卫们都出发后,李嗣业和沈田二人翻身上马,大营内顿时传来杂乱的马蹄声,近五千骑兵从大营内飞驰而出,跟在顾青身后不远不近地护送他启程。 出营东行,沿着赤河蜿蜒向前,所过之处皆是大漠,寒风裹夹着风沙,吹得人眼睛睁不开,一路颇多艰难。 李嗣业自愿护送顾青是因为顾青对他有知遇之恩,将他从疏勒镇一个小小的镇使提拔为安西军的陌刀将,成为安西军稳坐第一的前锋官,如此大恩,护送顾青是应当应分的。 沈田自告奋勇护送顾青却有别的目的。 离开龟兹大营,第一晚在大漠中扎营,沈田便来到顾青的帐中,从怀里掏出有一个装满了酒的皮囊,与顾青对酌。 “饮酒不叫李嗣业,不怕那粗坯骂你?”顾青含笑道。 沈田摇头:“那家伙死脑筋,嘴上经常挂着的便是军法,军中不准耍钱,军中不准饮酒,违者怎样怎样,无趣得很。” 顾青哼了哼,道:“如今可算看我不是节度使了,你这个将军也敢当着我的面在军中饮酒了,不怕我把你拉出去打军棍?” 沈田陪笑道:“侯爷,末将的心里您永远都是安西节度使,您要打末将的军棍随时可以,末将心服口服。末将今日与侯爷对酌,就是想请教侯爷,接下来咱们这些将领该如何做才能令陛下收回成命,将侯爷调回安西继续当节度使。” 说完沈田双手捧杯,恭恭敬敬地与顾青敬了一下,一饮而尽。 顾青也饮尽一杯,搁下酒盏缓缓道:“我走以后,安西军操练不能停,这是铁打的规矩,裴周南也不能变,他若想变这个规矩,你们去骂他,拍桌子骂娘都行。” 沈田点头,表示他已记下。 顾青又道:“裴周南是文人,为人比较死板,不懂变通,这样的人能执法一方,但恐怕无法统领桀骜不驯的安西军,他的做事方式迟早会与将士们发生冲突,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裴周南自己会把自己玩垮,到时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火星,就能引爆安西军的不满。” 沈田沉声道:“侯爷放心,末将会随时盯着他,只要他犯了一丝丝小错,末将便会在背后煽风点火,把小事闹成大事。” 顾青叹道:“你这个说法很阴暗,搞得咱俩像一对奸臣在商量着残害忠良似的。” 沈田茫然:“末将没觉得自己的话说错了呀。” “话是没错,气质太邪恶了,沈田啊,你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没事多扪心自问,问自己究竟是不是坏人……” “侯爷好谦逊,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二人在帐篷里细声商议了很久,关于如何逼天子将顾青调回安西的细节,顾青耳提面命,交代了很多事,沈田皆一一记下。 ………… 走了小半个月,终于来到玉门关前,沈田和李嗣业不得不回转,入玉门关后便是河西军的地界,沈田和李嗣业所部不能再送了。 与二位将领道别后,顾青领着韩介等亲卫轻骑入关,刚过了玉门关厚重的城门,城门甬道外,一队近千人的骑士正静静地等候,见顾青等人入关,为首的骑士下马按刀行礼,大声道:“河西军中郎将王思礼,奉哥舒节帅之命在此恭候侯爷入关,节帅有令,请侯爷赴凉州城一行。” 顾青笑了,王思礼是熟人,上次与河西军冲突时,就是这位中郎将独自来中军奉命求见顾青,算是一位颇有胆识的将领。 玉门关离凉州城不远,既然到了哥舒翰的地盘上,且两人如今也算是朋友,没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 于是王思礼率部在前领路,顾青与亲卫们跟在后面,又走了几日,来到了凉州城。 哥舒翰得报后,早早等候在城门外,见顾青等人到来,哥舒翰下马朝他步行而来,顾青也急忙下马,二人在城外重逢,彼此行礼。 “来了我的地盘,不招待一番可不像话,还好顾节帅未与老夫生分……”哥舒翰朗声大笑道。 顾青苦笑道:“我已不是节帅了,惭愧……” 哥舒翰摇摇头:“在我心里,谁来当安西军主帅都不如你,你是天生的经世之才,可惜……” 话说了一半,哥舒翰没继续说下去,想必李隆基的昏庸他也是有数的,只是不敢说大逆不道的话。 哥舒翰身后,康定双静静地站在那里,满脸笑意地看着他。 顾青与哥舒翰寒暄一番后,康定双才上前见礼。 康定双是顾青暂时借给哥舒翰的,帮他的凉州城发展经济,兴商贾之事。 顾青刚到城门外便一眼看见了他,见他独自站在哥舒翰身后,而后面还有几位节度使官员却隐隐落后几步,心中顿时对康定双在河西军的地位有了几分了解,看来哥舒翰确实颇为看重康定双,从他所站的C位上能看得出。 将康定双拽了过来,哥舒翰非常熟络地拍着他的肩,大笑道:“不得不说,顾节帅手下的人才不少,武有李嗣业,文有康定双,一文一武辅佐顾节帅,着实让老夫羡慕不已啊……” 顾青摆了摆手,道:“停!哥舒节帅,接下来的话莫说了,免得伤了你我的和气,康定双是暂借给你的,还剩三个月就要完璧归赵,挖墙角的事想都别想,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他马上回龟兹城。” 哥舒翰一肚子话被顾青挤兑得直翻白眼儿,突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何大老远将这厮请进凉州城,让他安安静静滚回长安不好吗? 直觉告诉他,将顾青请来是个错误的决定,但……人家都已经到城门口了,又不好意思把他赶走。 顾青浑然不觉哥舒翰此刻矛盾的心理活动,他朝康定双笑了笑,道:“在凉州城过得习惯吗?哥舒节帅有没有虐待你?没关系,胆子大一点,他但凡一个眼神不对,你就拍拍屁股走人,他若敢将你扣押,我数万安西军踏平他又破又穷的节府……咱们安西军打河西军毫无悬念,这就好有一比,豪门贵公子打乞丐,闲着也是闲着……” 哥舒翰怒了:“顾节帅,过分了!” “哦哦,一时失言,哥舒节帅莫怪,哎,你我已是忘年老友,我的脾气你应该知道的,哈哈,太耿直了。走走,咱们进城,许久不见,咱们聊天的气氛仍然如此融洽和煦,值得浮一大白。” 哥舒翰深深吸气。 直觉果然没骗他,将顾青这厮请来凉州城确实是个错误的决定,人还没进城哥舒翰就后悔了,好想下令将他乱棍赶出去。 忍着怒气态度冰冷地将顾青请进城,哥舒翰一路都冷着脸没说话。 顾青却浑然不觉,进城后饶有兴致地欣赏凉州城内的街市风景。 见顾青兴致勃勃,哥舒翰不由面带得色,冷漠的脸色也渐渐多云转晴,捋须笑道:“顾节帅,观我凉州城可算繁华否?康兄弟来凉州不过短短三个月,凉州城的气象便大不相同,再过得三两载,不见得追不上龟兹城。” 顾青嗯了一声,随即扭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借给你的人才,帮你将城池治理得如此繁荣,哥舒节帅,此刻你这一脸得瑟的表情所为何来?我这里好有一比,比如一个乞丐,跑到豪门贵公子的府邸前,敲着他的破碗炫耀……” 顾青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哥舒翰脸色难看地大声道:“好了,好了!停!顾节帅,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留点口德吧,咱们这就去节府饮宴,吃完喝完你赶紧上路!”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两处相思
朋友贵在交心,但朋友之间交心的程度各有不同。 有的将对方当成今生仅遇的知己,能够义结金兰的那种,但对方往往却只拿他当熟悉的陌生人,甚至有时候不把他当人。 哥舒翰和顾青此刻的样子大抵如是。 顾青觉得哥舒翰是可以一同共奏高山流水的知音,但很显然,哥舒翰并不想当顾青的知音,自从认识顾青以来,哥舒翰大多数时候都在忍气吞声,顾青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能把他气个半死。 把他当人的时候他不一定是人,但他狗的时候是真的狗。 见哥舒翰一脸不爽,顾青也有些不爽了。 你亲自派人在玉门关外把我请来做客,结果就让我看这副讨债的嘴脸? 这一届的主人不行啊,丝毫没能让顾青感到宾至如归。 亲卫在前领路,哥舒翰和顾青走在中间,走了一会儿后,哥舒翰忽然问道:“顾节帅被陛下调回长安,任右卫大将军,是升是贬尚且说不清楚,虽已不是封疆之吏,却也常伴圣驾,恩宠不会少,顾节帅莫灰心,迟早有起复之日。” 顾青知道哥舒翰在安慰他,但他真没有半点灰心的情绪,他知道自己不久以后就能回安西。 于是顾青似笑非笑道:“安西已非我所帅,哥舒节帅不要动了别的心思哦,还是那句话,往后朝廷拨付的战马兵器粮草,路过你河西节府时一丝一毫都不能动。” 哥舒翰冷笑:“你已不是安西节度使,还能管得着我?我若扣押下来,你还能率军启衅吗?” 顾青眨眨眼:“节帅可以试试呀,我虽非安西节度使,但是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又莫名其妙被调回安西了呢……” 哥舒翰一愣,这句话信息量好大啊。 “你有把握让陛下将你重新调回安西?还是说,北边的安禄山起事在即,陛下不得不将你调回安西?” 顾青神秘地笑了笑,却避而不答。 有些事太敏感,点到为止就好,若非将来平叛时或许要与哥舒翰守望相助,顾青甚至一点风声都不会透露。 “咳,哥舒节帅,河西节府的饮宴是什么规格的?”顾青好奇地问道。 “规格?”哥舒翰愣了一下,道:“有酒有肉,对了,还有歌舞伎,大唐不都是这样么?” 顾青叹了口气,道:“哥舒节帅,你这当主人的太不好客了,我大老远过来就一句‘有酒有肉’?我缺你这顿酒肉吗?” “不然你待如何?” “我在龟兹城可是锦衣玉食的,酒,我要西域正宗上好的葡萄酿,通常都是刚进城的胡商献给我的,新鲜又醇厚,肉,我要吃羚羔羊的尾巴,牦牛的牛鼻,大雁的翅膀,百灵鸟的鸟舌……” 哥舒翰愕然:“你说的这些……能吃吗?好好的肉不吃,为何要吃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顾青叹了口气,神情寂寥地望向远方,幽幽地道:“我在龟兹城任职数年,日子过得略微有些奢侈了,这几年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我的帅帐里,装菜的金器都有上百碟,天上地下水里,各种飞禽走兽都吃了,感觉精神已空虚到失去了人生目标,只能用稀奇的食物来填补我日益匮乏的精神世界……” 哥舒翰猛地吸气。 自己犯贱请的客人,不能抽,不能抽…… 顾青收回寂寥的目光,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哥舒节帅能明白我的这种空虚么?” 哥舒翰忍着怒火捋须道:“老夫……” 刚说了两个字,顾青忽然打断了他,坚定地道:“不,你不明白,你那么穷,怎么可能明白有钱人的世界?” 哥舒翰沉默片刻,忽然扬声怒吼道:“来人,给老夫送客!” “顾节帅,话不投机,不与之谋。老夫实在无法忍受与你同堂饮宴,恕老夫不招待了,你赶紧出凉州城,一路保重,后会无期!” 说完哥舒翰果断骑上马,一踢马腹疾驰离开,远远地扔下一句话。 “顾青,莫让我在长安见到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竖子欺人太甚!” 顾青惊愕地看着哥舒翰与亲卫们离去,一脸不敢置信。 就……就这么走了?说好的请客呢?大老远把我从玉门关请来凉州城,人还没进节府,居然就翻脸了,请客个铲铲,是觉得你的节府太穷酸了不好意思招待我这个豪门贵公子吗? 顾青站在凉州城大街上,呆立半晌终于被冷风吹回了神,转身看着韩介等亲卫,他们皆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双方默默对视。 良久,顾青嫌弃地撇了撇嘴,道:“你们看见了,做人不能太哥舒,他这就叫‘人穷志短’,人可以穷,但做人的格局一定不能穷,哥舒翰就是个典型的反面教材,我等当引以为鉴。” 韩介叹了口气,苦涩地道:“若非侯爷您刚才……罢了,侯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走吧,咱们出城继续赶路,”顾青骑上马,忽然又道:“回到长安后,每次我出行你们都要跟着我,一个都不能少。” “为何?” “若在长安城见到哥舒翰,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 长安城,张九章府。 张怀玉和张怀锦坐在闺房里,神情很复杂。 听到顾青被罢安西节度使之职,调离回长安的消息,张家姐妹的心情可谓又喜又忧。 喜的是,顾青终于要回长安了,忧的是,顾青这次是被罢了官才回来的。 “算算日子,顾青应该入玉门关了,过了凉州和陇右节府,就离长安不远了。”张怀玉悠悠地道。 张怀锦嗯了一声,低声道:“阿姐,顾阿兄回来后,我见到他应该面露喜色还是面露悲色?我都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见他……” 张怀玉嘴角一勾,道:“当然要笑迎,回长安是喜事。” “怎么是喜事呢?顾阿兄被免了安西节度使呀,坊间市井皆说顾阿兄在安西的所作所为令天子不满,这才罢免了他,他的心里应该很难受吧?” 张怀玉平静地道:“我相信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也相信他对每件事的后果都有过充足的考量,我更相信他哪怕在最坏的处境里,也会提前铺垫,等待时机反弹而上。” 张怀锦瘪嘴道:“阿姐,你就那么相信他?” 张怀玉失笑道:“你不是一直立志要做他的女人吗?他的女人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将来如何过日子?” 张怀锦委屈地道:“我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哎呀,你和他说的那些军国大事我根本不懂,更不懂男人家的谋略布局争斗什么的,我只想与顾阿兄快活地过日子,天天陪我玩,陪我吃,陪我胡闹闯祸……” “阿姐,你呢?你想让他陪你做什么?” 张怀玉看着窗外隆冬的萧瑟景色,淡淡地道:“我不想让他陪我做什么,我只想陪他铺出一条路,当年他曾经说过,要给人间重新铺一条路,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我很想看看那条崭新的路究竟是什么模样,他说……有了这条路,世上的侠客之流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抿了抿唇,张怀玉忽然站起身,看着张怀锦笑了笑,道:“怀锦,我忽然有点想他了……” 张怀锦一呆:“想他……又如何?” “想他,就去见他,如此而已。”张怀玉扔下这句话后,转身出了门。 吩咐下人备马,带上些许的干粮和饮水,张怀玉就这样骑马离开了长安城,迎着顾青的归途上路了。 ………… 长安城,兴庆宫。 宽敞的寝殿内,万春正慢悠悠地试着衣裳,地上一团凌乱,全是她觉得不满意的新衣裳,试过之后被她嫌弃地扔在地上。 此刻穿在身上的,是一袭紫色的宫裙,长裙及地,裙上绣着一朵朵娇艳的牡丹花,裙边饰以荷叶纹,雍容里透着几许青春的气息。 “这件衣裳如何?”万春傲娇地站在铜镜前,仰起鼻孔高傲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头也不回地问着侍候她更衣的宫女。 宫女垂头,战战兢兢地道:“殿下穿这件紫裙雍容华贵,配得上公主殿下金枝玉叶的尊贵身份,奴婢以为极美。” 万春显然没将宫女的马屁放在心上,闻言不喜也不怒,蹙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而身上这件紫色却不知为何越看越不满。 良久,万春幽幽地叹息:“世上连一件配得上本宫的衣裳都没有,更何况男人……” 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尊贵身份啊。 或许,唯一勉强配得上的,只有顾青吧? 这几日万春在宫里已试过上百件衣裳了,皆是因为她得知顾青被父皇罢了官,回长安改任右卫大将军。 女为悦己者容,万春要赶在顾青回到长安以前选几件好看的衣裳,让他看到后眼珠子都拔不出来的那种。 老实说,万春听到这个消息还是颇为窃喜的。 她根本不懂从节度使改任右卫大将军意味着什么,对顾青的前程仕途有何重大影响,她只知道顾青要从那个荒凉贫瘠的边城回来了,调任右卫大将军意味着顾青从此是戍卫禁宫的将军,从此可以每天见到他了。 顾青那样的男人,必须包年。 至于前程,呵,本宫罩着的男人,还怕没有一个敞亮的前程?
第四百一十六章 重逢之喜
过了凉州城再往前走便是关内道,顾青一路走来,眼见着大漠的荒凉景色渐渐变成了山清水秀,城池一座比一座繁华,心情不由也变得愉悦起来。 离开长安很久了,久得仿若隔世,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街头巷尾,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如今眼看就要见到活生生的他们了。 仿佛从空无一人的丛林回到了人间,路边百姓家的烟火气都那么让人激动。 “侯爷,要不要派两名亲卫快马加鞭去长安打个前站,告诉张寺卿,李十二娘和张家两位小姐,您回长安了。”韩介骑在马上大声问道。 顾青白了他一眼,道:“派人大老远跑回去就为了说这句废话?你若是闲得慌不如下马跑步前进,我回到长安时他们自然知道我回来了,提前派个人去告诉他们,是要让他们出城迎三十里吗?” 韩介嘿嘿一笑,神情带着几分激动道:“是末将糊涂了,呵呵。” 顾青好奇地打量他,道:“你这副欢呼雀跃归心似箭的样子,暗藏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春情骚意,啥事如此激动?” 韩介果然笑得更骚了,舔了舔嘴角腼腆地笑道:“三年没见到父母高堂了,回长安后想跟侯爷告个假,呃,顺便见见婆娘。” 顾青嘴角一扯:“‘顺便’?呵,好吧,我准假了,回家多待几天,还有……注意节制,我可不想你回来销假时眼圈发黑两腿发软。” “侯爷放心,末将有分寸的,同床但不入身……当然,婆娘若有要求,末将也绝不推辞。”韩介郑重地保证道。 顾青脸颊抽搐了一下。 总觉得这家伙恶意满满地在给自己塞狗粮,又找不到证据。 “末将回来时想带婆娘子女来拜见侯爷,感谢侯爷这些年对末将的青睐照顾。” 顾青冷笑:“如果我是你,就绝对不会让婆娘和自己的朋友圈子发生任何交集。” “为何?” “你在外面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婆娘或许不知道,但朋友一定知道,据我所知,你在龟兹城没少逛青楼,你婆娘若见了我,双方一聊起来,我可不保证自己会不会说漏嘴。” 韩介一脸奇怪地看着他:“告诉婆娘也无妨啊,男人逛青楼算啥见不得人的?末将回家后,婆娘若问起来,我大可理直气壮告诉她我逛了几次青楼,喜欢青楼里的哪个胡姬,那胡姬有何迷倒男人的本事,让婆娘也跟着学学……” “男人在外任职几年,婆娘不在身边,有想法了难道还不准我去寻欢作乐一番?按理说,不能随时满足我的需求是她的失职,她应该跪在我面前请罪才是,我都不跟她计较了,她还敢指责我逛青楼,呵,拾掇不死她!” 顾青目瞪口呆。 封建主义的糟粕竟恐怖至斯! 家庭地位这一块真是拿捏得死死的,也不知是不是吹牛。顾青嘴角泛酸,嫉妒得不行。 不知与张怀玉成亲后,她会不会如此通情达理,如果不答应,……以后自己逛青楼低调一点便是。 骑马入原州,踏上了关中平原,离长安越来越近了。 韩介和亲卫们都露出了喜悦焦急之色,暌违数年,归心似箭,连顾青都忍不住加快了脚程。 他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但有许多割舍不下的人,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不再陌生,有家的人是不会羡慕飘零天涯的浪子的。 行至岐州时,平坦的大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顾青和亲卫们纷纷凝神望去。 韩介眼力最强,看了一会儿后,惊讶地道:“侯爷,前面朝咱们策马而来的人……好像是张家大小姐。” 顾青吃了一惊,对面的骑士已越来越近,顾青也认出了她,惊喜得大吼一声,然后果断策马迎上,二人飞快接近,彼此尚有数十丈时,对面的张怀玉忽然从马鞍上飞身而起,如流星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后稳稳地落在顾青的马鞍上。 顾青急忙勒马,二人在马鞍上彼此凝视,嘴角带笑,眼睛里倒映着彼此的影子,满满地占据了所有的视线。 时间与空间仿佛全部静止,这一刻,天地间仅仅只有一对相爱的人。 或许,这便是“永恒”的含义吧。 二人久久对视,仿佛要将这三年亏欠的相思找补回来,不知过了多久,顾青终于开口道:“你好像瘦了一点。” 张怀玉微笑道:“吃不到你做的红烧鱼,饭量比以前小了,自然就瘦了。” 顾青笑道:“回长安后我给你做。” 接着顾青好奇道:“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连门都没出,更没有送我,为何我回来时你却跑出长安到岐州来接我?相差太大了吧。” 张怀玉笑道:“离别太伤感,我不喜欢,但是重逢却是喜悦的,我想让这份喜悦快点到来,无论多远都要去接你。” 寒风刺骨,张怀玉的鼻头却渗出了几滴汗珠,长长的睫毛微颤,熟悉的眉眼里,顾青看到里面满满的全是他。 韩介和亲卫们已赶了上来,众人见他们依偎在一起,亲卫们纷纷下马,朝张怀玉躬身抱拳,异口同声道:“拜见侯爷夫人。” 张怀玉俏脸一红,瞪了笑得正得意的顾青一眼,这次却破天荒地没纠正,反而落落大方地道:“诸位免礼,出来得匆忙,不曾带礼物,回长安后补给你们。” 韩介和亲卫们也不推辞,再次行礼,齐声道:“多谢侯爷夫人。” 张怀玉似笑非笑地瞥了顾青一眼,轻声问道:“你教他们的?” 顾青正色道:“天地良心,我可没教过。大概是他们觉得你天生就长得像侯爷夫人吧,所以情不自禁就这样叫了。” 张怀玉颇为意外地打量他,奇道:“你竟然会说人话了?” 顾青:??? 张怀玉展颜一笑,道:“咱们先赶路吧,回长安再说。” 同行多了一人,队伍的气氛便完全不同了,顾青与张怀玉并骑而行,空气里弥漫着爱情的酸腐味道。 见到了最想见的人,顾青便不急着赶路了,众人的速度放慢了许多。 “这次我算是被贬职了,当初走的时候豪气干云,回来时却灰溜溜的,见到你二祖翁和十二姨娘时有点没面子……”顾青尴尬地摸着鼻子道。 张怀玉笑道:“大丈夫胸中自有沟壑,人生浮沉很正常,二祖翁和十二姨娘都是你的亲人,亲人面前讲什么面子?你觉得他们会笑话你吗?” “他们或许不会,但我自己却有些难为情……” 顾青皱了皱眉,这种感觉就像离家打工一年,年底回家时臊眉耷眼对父母说,这一年又没挣到钱,父母当然不会责怪,但自己终归会有一些难受。 “陛下罢免你安西节度使之职,改任右卫大将军,仅仅只是因为你杀了一个监军的校尉么?”张怀玉问道。 顾青笑容发冷:“杀校尉只是表面理由,真正的理由是……陛下对我有猜疑之心了,执掌兵权的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惹他猜忌。” 张怀玉若有所思,轻声道:“你这几年在安西,可有完全掌握将士军心?” 顾青点头:“算是完全掌握了吧。” 张怀玉笑了:“既如此,陛下将你调回长安,想必你一定留了后手吧?” 顾青大笑:“还是你懂我。” 张怀玉又道:“所以这次回了长安,你恐怕也待不长久,对吗?” “对,少则十日,多则一个月,陛下必然会下旨将我重新任为安西节度使。” 张怀玉确实是十分聪慧的女子,闻言立马举一反三道:“是因为安禄山马上要反了吗?” “对,安禄山一反,天下大乱,他当了四十年的太平天子,遇到不太平的事必然手忙脚乱,安西军是大唐边军精锐,一定会被调回关内勤王,而安西军若没有我的统帅,谁都无法掌控。” 张怀玉深深地凝视他,道:“英雄不可无羽翼,你这几年做得很好。” 顾青叹道:“我才迈出了第一步,后面的事更艰难,也不知最后我会夙愿得偿,还是身首异处。” 张怀玉笑了:“以你的本事,不太可能身首异处,至于能否夙愿得偿,半缘谋算半缘天意,尽力了就好。” 顾青也笑道:“若到了四面楚歌之时,我便带着你远走高飞,打江山或许我差了把火,但逃命我绝对有把握。” “好,我陪你亡命天涯,你陪我行侠仗义。” ………… 又走了三日,终于来到长安城外。 一行人风尘仆仆,但看到长安城巍峨雄伟的城墙后,韩介和亲卫们还是忍不住欢呼起来。 顾青也不扫他们的兴,大声笑道:“快马加鞭入城,入城后就地解散,你们各自回家拜见父母,跟婆娘温存,我的身边有一位武功盖世的侠女,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韩介等亲卫犹豫了一下,还是抵挡不了回家的诱惑,于是纷纷向张怀玉行礼拜谢。 众人飞驰到长安城外才下马,牵马步行入城。 走进城后,顾青的心情莫名沉重起来。 今夜在城里安顿一晚,明日便要去骊山华清行宫觐见李隆基。 君臣重逢,故人如旧否?
第四百一十七章 觐见天颜
李十二娘府上今日张灯结彩,大宴宾客。 暌别数年的顾少郎君今日回了长安,大喜事。 天还没黑,府外空地上已停了不少马车软轿,张九章李光弼杜甫颜真卿裴旻等熟人都来了,最活泼的张怀锦从张九章的马车上跳下来便往府里冲,嚷嚷着要见顾阿兄,被李十二娘的女弟子们拦下了。 因为顾青在沐浴。 “接风洗尘”自然是远游归来要洗白白。张怀锦失望地噘嘴,转身又找到张怀玉,像只吵闹的麻雀似的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顾阿兄有没有变化,顾阿兄胖了还是瘦了,顾阿兄说话是不是还那么气人…… 半个时辰后,沐浴过的顾青一身崭新的玄色长衫施施然走到前厅。 故人重逢,喜不自胜,张九章和李光弼一左一右拽着顾青的胳膊大笑不已,李十二娘含笑看着顾青愈发健壮的身躯,眼里不由浮现出多年前顾青父亲的模样,受过边塞洗礼的顾青,如今的模样更像他的父亲了。 “干得不错!一年多前听到安西军报,说你率部斩敌两万,我都吓了一跳,看不出你这小子平日里那么混账,做起正事来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哈哈,比你爹强,你爹当年不过杀几个蟊贼大盗,你一出手杀敌两万,而且还是堂堂正正的护国之战。”李光弼拍着顾青的肩大笑道。 顾青谦逊地笑道:“李叔谬赞了,其实率部歼敌时我也吓得尿了裤裆……” 现场顿时突然陷入久久的寂静。 李光弼与张九章面面相觑,接着李光弼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吓尿了?” 顾青迷茫地道:“别人夸我的时候,不应该谦虚一下吗?吓尿了就是属于我的谦虚,听起来非常的平易近人……” 众人:“…………” 李光弼捋须缓缓道:“谦虚一点是没错的,但也不必谦虚到如此卑微,今日便不抽你了,大老远赶回长安,进门挨顿揍说起来也不合适。” 顾青正色道:“非常不合适。” 旁边一道娇脆的声音强行插入:“你们都聊完了吗?该我了该我了!” 李光弼和张九章闪开,张怀锦像一只耗子窜了上来,窜到顾青面前猛地一跳,整个人扑在他身上,强大的惯性撞得顾青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幸好在安西的时候顾青亲自参与操练,身子练得比较健壮,否则张怀锦这一下足够让他盖白布,让全村人吃席了。 “顾阿兄,想我没?”张怀锦毫无羞耻地大声问道。 顾青飞快朝众人瞥了一眼,张怀玉神色平淡,似乎并不吃醋,张九章捋须微笑,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其余的人则一脸看热闹的戏谑表情。 张怀锦却不管别人的异样目光,脑袋在他怀里像个打井的钻机一样使劲往里钻,嘴里不停地追问“想我没,想我没”。 顾青只好大声回答:“想了想了想了,停!快下来,再抱下去就伤风败俗了。” 张怀锦这才回到了人间,转头见大家都在盯着她,不由害怕地吐了吐舌头,赶紧从顾青身上出溜一下落回地面。 “顾阿兄真狠心,去安西几年了也不见你写封信回来……”张怀锦不满地道。 顾青严肃地道:“我虽没写信,但我半夜托梦了啊,你难道没收到?” 张怀锦愣了:“啊?你还能托梦?” “当然能托梦,我在梦里跟你说了好多话,难道你没梦见过我?” 张怀锦顿时露出懊恼之色:“我……倒是梦见过你,但你在梦里没跟我说什么话呀。” 顾青叹道:“可能你太笨了,收不到我的梦,所以不能怪我没写信,你要反省一下自己的脑子。” 张怀锦狐疑地盯着他:“我总觉得你在骗我。” 顾青大惊,居然智商有长进,以后恐怕不好忽悠了。 张怀玉这时走上前,瞪了他一眼道:“行了,你再说下去,怀锦真会越变越傻的。” 姐妹二人与顾青站在一起,画面看起来非常和谐。 李光弼和张九章等人静静地看着,李光弼嘿嘿笑道:“张叔,你张家的闺女看来必定会嫁顾青了,只是不知他会娶哪一个。” 李十二娘若有深意地笑道:“两厢情愿或是三厢情愿,若他们都不反对,两女共侍一夫也无不可,张家的人总不能强行拆散他们吧?姐妹共嫁一夫的事,大唐也有过不少,不算惊世骇俗,顾青人中龙凤,同娶姐妹也算是一段佳话。张叔,你说对不对?” 张九章扯了扯嘴角,忽然扶着额头道:“今日午时饮了酒,后劲好大,老夫有些头晕,哎,头晕了……” 说完张九章踉跄状独自走进前堂。 李光弼走到李十二娘身边,朝张九章的背影努了努下巴,笑道:“这老狐狸不肯松嘴,为了顾青的终生大事,十二娘要多加把劲呀。” 李十二娘白了他一眼,道:“你难道好意思袖手旁观?这些年我府上的珍馐美酒都喂狗了吗?” 李光弼干笑道:“我当然也会帮,也会帮的……” 顾青又与杜甫颜真卿裴旻等人见礼,众人站在前院里聊了一阵后才一齐进了前堂。 当夜,李府笙歌漫舞,杯觥交错,重逢之喜,美酒以庆,但顾青却并非饮多,众人皆知他明早要出城赴骊山觐见天子,所以都很识趣地没灌他的酒。 至于顾青被贬官调任右卫大将军一事,众人也都没主动提起,都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一切等顾青从骊山回来后再说。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顾青便被府里的侍女叫醒,柔声提醒他该出门了。 在侍女的服侍下,顾青穿戴洗漱,随意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面饼,由于他给韩介等亲卫放了假,身边无人护侍,李十二娘又遣派了十几名女弟子护送他出城赴骊山。 长安城离骊山只有六十多里,骑马很快便到。 顾青来到骊山脚下,向守卫的将士递上腰牌,很快便有宦官下山,告诉顾青陛下宣召。 徒步上山,来到华清行宫,李隆基在行宫内的宜春阁召见他。 到了宜春阁殿门外,顾青非常郑重地整理衣冠,然后除履解剑入殿。 宜春阁内温暖如春,殿内摆了好几个大铜炉,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李隆基穿着单衣,坐在主位上含笑看着他。 顾青快走几步,离李隆基十步外站定,恭敬地躬身行礼。 “臣顾青,拜见陛下。” 李隆基哈哈大笑:“顾卿莫多礼,快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顾青依言向前走了两步。 李隆基不悦道:“上前来!朕说过了,不要在乎什么君臣之礼,那是做给外人看的,朕与你之间还用得着讲究虚礼吗?快到朕跟前来。” 顾青暗叹。 明知眼前这位帝王昏聩糊涂,自私又自负,但无可否认的是,他的个人魅力确实无人能比,简单一句话便令人情不自禁生出肝脑涂地的念头。 于是顾青迈步上前,一直走到李隆基的身前才停下。 李隆基含笑打量他,还非常亲昵地捶了捶他的胸口,然后大笑道:“当年弱不禁风的小郎君,如今已是健壮有力的男儿汉了,果然还是边关的风沙能锤炼男儿的心志体魄,三年不见,顾卿体魄更健硕了。” “臣多谢陛下当年让臣戍边之恩,臣这几年在安西委实大有收获,这段经历是臣此生最宝贵的记忆。” 李隆基挑了挑眉,笑道:“哦?顾卿说说看,你这几年有何收获。” “安西与长安完全是两个世界,臣这几年在安西体会最深的就是边军之苦,安西军为了戍卫大唐疆域,付出太多了,与父母妻儿多年不得相见,吃穿住用艰苦之极,还要时刻防备外敌的入侵,如若战死,连尸骸都难以回家乡安葬,只能客死异乡……” 李隆基笑容渐敛,神情严肃起来,黯然地叹息两声。 顾青垂头道:“臣虽已不是安西节度使,但将士们的艰苦臣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臣想请求陛下善待边军,安西将士太苦了,陛下能否酌情拨付一些吃用之物,以犒三军。” 李隆基缓缓道:“顾卿所言甚善,朕明日便下旨,让杨国忠筹措一些粮草拨付安西,再拨一些银钱,让安西官员就地采买牧民的猪羊肉,另外……伤亡抚恤方面不妨再提高一些,朝廷不能让戍边的将士们心寒呀。” 顾青躬身道:“臣代安西将士谢陛下厚恩。” 李隆基又笑道:“不在其位,你却仍谋其政,顾卿倒是心善之人。” 顾青垂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臣仗着陛下恩宠,一生富贵不愁吃穿,但边军太苦了,臣统领安西军数年,他们的苦臣看在眼里,如今见了陛下,臣无法昧着良心装作视而不见。” 李隆基嗯了一声,冷不丁问道:“朕突然将你从安西调回长安,你不恨朕吗?” 顾青心虚地看了他一眼,赶紧垂下头,道:“臣怎敢恨陛下,是臣在安西闯了祸,陛下没将臣一刀砍了已然是仁义无双,臣请罪。” 李隆基的声调忽然尖锐起来:“你也知道自己闯了祸?”
第四百一十八章 巧舌辩白
突如其来的尖锐声音吓了顾青一跳,顾青急忙垂首躬身。 “臣知罪。” 李隆基一反刚才见面时的和煦亲切之色,此刻神情变得阴沉而狠厉,锐利的目光如一柄利剑,直透顾青的胸膛。 “朕派去安西的人,无论是边令诚还是裴周南,或者是不起眼的校尉陈树丰,都是代表朕的意思,他们做的事是朕让他们做的,你当众斩了陈树丰,与斩下朕的头颅何异?顾青,尔欲谋反乎?” 顾青冷汗潸潸,急忙道:“陛下,臣冤枉。臣绝无丝毫大逆之心。陈树丰欺人太甚,无故锁拿安西军将士,严刑逼供害得被拿将士一死两重伤,此举已然激起将士的公愤,臣害怕事态不可收拾,不得不下令斩了陈树丰,平息将士的怒火,陛下,臣若不斩他,安西军恐有哗变之虞,臣更加担待不起。” 李隆基大怒道:“安西军胆敢哗变,朕便让他们人头落地,家眷世代为奴,朕的大唐强盛远迈古今,没有了安西军,难道大唐便不是大唐了么?你那么害怕安西军哗变,究竟是朕的臣子,还是安西的诸侯?” 顾青顿时觉得心中一寒。 能说出这番无情狠辣的话,可见李隆基心中何等凉薄,帝王的冷酷,今日算是当面见识到了。 数万人饱受风沙之苦为大唐戍边,而大唐的皇帝却毫无感激之心,反而动辄杀戮,盛唐之衰败,衰于这位开创盛世的君主死得太晚了。 冲动是顾青的人设,但他没愚蠢到在李隆基面前卖人设,该怂还得怂。 于是顾青垂头低声道:“臣当然是陛下的臣子,臣年纪尚轻,处事不知利害轻重,妄杀天使,臣知罪了。” 李隆基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阖目叹道:“莫怪朕说话无情,偌大的江山在朕手里,出不得一丝一毫的纰漏,臣民皆云如今是盛世,可每年仍有数不清的天灾**,何处有险,何处有灾,朕都要亲自处置,安西地处西域,与朝廷相隔甚远,戍边将士若有风吹草动,朕必须要施以重典,否则怎能震撼军心。” 顾青眼睑低垂,轻声道:“是,臣明白陛下的苦心。” 李隆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的平吐蕃策很不错,朕已下令施行,朝廷拨付安西数十万贯银钱,若能用此策兵不血刃平了吐蕃,顾青,尔之功绩可名垂千古,平吐蕃策已在顺利推行,你在不在安西已不重要,下面的事交给裴周南去做,他的性子至少比你稳重。” 顾青急忙顺势道:“是,臣的性子太冲动,实在不适合统领安西军,况且臣好逸恶劳,锦衣玉食惯了,安西边陲之地让臣受足了苦头,陛下召臣回长安,让臣继续享受长安奢靡富足的生活,臣甚感天恩。” 李隆基终于露出了笑颜,指着他骂道:“竖子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既有贪图享乐之心,为何扮此无辜委屈之态?” 顾青也笑了:“臣少不更事,很多事情做出来只凭一时冲动,热血上头根本没顾虑后果利害,陛下教训得是,臣不委屈。” 李隆基笑容渐敛,锐利的目光在顾青身上打量了许久,缓缓道:“顾青,朕一直很器重你的,二十岁便爵封县侯,引朝野一片哗然,可朕还是坚持封侯了,正是因为朕看重你的智谋和功劳,相信你是大唐栋梁,在朕心里,你便是朕的霍去病,能为朕和大唐带来无上的功绩和荣耀。” “事实上你也很争气,很少让朕失望过,初出茅庐便歼吐蕃贼子两万,又献上平吐蕃策,你上任安西节度使这几年,西域商路一直牢牢掌控在大唐手中,商路安宁,东西畅通,令大唐与异国的来往愈加频繁安定,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顾青面露羞惭之色,道:“臣不敢居功,皆托陛下鸿福。陛下欲将臣比作汉武时的霍去病,臣更觉惭愧无地,不过陛下既然将臣当作霍去病,亦当知霍去病也是年轻气盛之辈,闯过的祸也不少,甚至射杀了李广的儿子李敢,汉武帝也未曾治罪于他……” 李隆基一愣,接着气得抄起手边的一支毛笔朝他砸去,顾青下意识一闪,没砸中。 指着顾青的鼻子,李隆基笑骂道:“可算是出息了,居然知道引经据典反驳朕,举前人之例给自己脱罪,边疆打磨几年,你的胆子倒是大了不少啊。” 顾青苦笑道:“臣句句是实话,求陛下宽恕,臣杀陈树丰确实是一时冲动,别无目的,当时只觉得这人得罪了我,我若不杀了他,难消心头之怒,所以……” 几番对话下来,李隆基咂摸了一番顾青的话,然后回忆裴周南的奏疏内容,终于觉得顾青杀陈树丰应该真是冲动之举,并非有意对抗皇权。 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顾青比安禄山听话多了,虽然冲动杀了人,但他认罪态度好,而且说要他解除安西节度使之职就痛快地解除了,一刻也没耽误就回了长安,他若真有不臣之心,怎会甘心将兵权拱手让人? 自古以来,诸侯逆臣拥兵自重养寇自重的把戏难道还不多吗? 心中并无逆念的臣子才会像顾青这般痛快,让他回来就回来。 想到这里,李隆基对顾青的猜疑之心放松了不少。 凡事没对比就没伤害,李隆基对顾青之所以如此轻易地打消了猜疑,主要是还有一位反面教材。 前几日范阳来使,言称安禄山今年身上长了脓疮,站卧皆痛苦万分,不克远行,故而今年无法来长安朝贺。 一个称病不敢来长安,另一个快马加鞭仅只带了亲卫回到长安,两厢一对比,李隆基此时看顾青分外顺眼。 跟安禄山比起来,顾青难道还不算忠臣吗? 冲动杀个校尉什么的……真的没必要跟他计较了。 李隆基看着顾青,表情愈发和蔼,脸上的笑意更真诚了几分。 “罢了,想想这些年无论在长安还是安西,你闯过那么多祸,朕若真要办你,十个脑袋也被朕砍得干干净净了。” 顾青低声道:“是,臣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李隆基打了个冷战,惊愕道:“你都二十出头了,还敢自称是孩子,多厚的脸皮才能让你面不改色说出这句话?” 顾青只好认真地解释道:“臣说自己是孩子,不是因为年龄,主要是臣这个人天真无邪,烂漫童真,当然,偶尔也会有一点小小的任性,偶尔闯个祸,陛下不能因为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偶尔闯个祸就认为臣是坏人,臣不坏,只是有些调皮罢了……” 李隆基摆摆手道:“行了,你莫说了,再说下去朕忍不住会奖赏你杀了陈树丰,此事揭过不提,顾青,有一有二不可有三,‘闯祸’不可能当作永远的借口,你也曾经是手握一方兵权的诸侯,朕从此以后不可能再当你是孩子,下次再犯了事,便按大唐律法来办,朕不会每次都原谅你,明白了吗?” 顾青躬身道:“臣明白了,臣以后绝不闯祸。” 李隆基叹息道:“你这句话……朕实在无法相信,想必你自己都不信。” 顿了顿,李隆基又道:“回了长安便在家休息几日,再上任右卫大将军,这几年便在朕的身边,好好打磨一下你的性子,待你性子沉稳一些了,朕再让你出去做官。” “臣,谢天恩。” 李隆基含笑道:“稍停去荷花池一往,朕的娘子这几年也颇为想念你,你们聚一聚。” “是,臣告退。” 顾青躬身退出殿外,在宦官的带领下,慢慢朝荷花池走去。 刚转过九龙回廊,顾青赫然发现一张熟悉的脸,正站在回廊的柱子下笑吟吟地看着他。 顾青顿时露出惊喜之色,快步上前行礼道:“杨相久违了,别来无恙乎?” 杨国忠穿着官服,笑得很灿烂,几年不见,杨国忠的气色似乎苍老了一些,显然升了右相后,这几年确实过得颇为辛苦。 双手握着顾青的手,杨国忠轻轻地拍了拍,感慨道:“暌违数年,今日你我兄弟相见,甚是难得,顾贤弟似乎清减了许多,在边塞受苦了啊。” 顾青感动地道:“杨相为大唐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眼见苍老了许多,双鬓也染了些许霜白,眼角更多了几道皱纹,愚弟看了心酸不已,杨相操劳国事也要保重身子啊。” 久别重逢,一对塑料兄弟的台词却感天动地,每个字都透着为国为民呕心沥血的味道,正义得一塌糊涂。 杨国忠叹息道:“重任在肩,再苦再累也要咬牙撑着,身担社稷之重,一刻不敢放松啊……听说贤弟被陛下突然调回长安,是因为在安西闯了祸?” 顾青惭愧地道:“杀了个校尉,唉,愚弟太年轻,行事难免冲动。” 杨国忠哦了一声,然后摇摇头道:“可惜了,愚兄还打算开春后再调拨一些粮草兵器给安西呢,既然贤弟不在其位,愚兄倒是省了麻烦……” 话没说完,顾青忽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字地道:“杨相,这个……可以有。”
第四百一十九章 流水无情
无论在不在其位,能为安西军多争取物质顾青都会努力促成。 因为他很清楚,安西军主帅的位置他很快就会重新坐上去。趁着和平的时候多拿多占,否则一旦等安禄山起兵,李隆基仓惶逃往蜀地,朝廷一切都乱了,那时安西军若欲筹粮只能靠自己,朝廷再也给不出一文钱,一粒米了。 “杨相,安西军粮草兵器和战马都不够,愚弟在安西时见将士们餐风露宿,日子过得非常辛苦,很多将领的铠甲都已生锈,很多长戟已豁口,横刀已卷刃,让他们拿着这些破烂东西为大唐戍守边疆,愚弟心中着实不忍。” 杨国忠不解道:“贤弟已被调任回京,安西与你再无干系,何必为他们再尽心力?” 顾青深深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愚弟统领安西军数年,对部将们都有了感情,虽已不在其位,但他们的艰苦困顿愚弟仍然历历在目,愚弟是心善之人,怎见得昔日袍泽如此受苦?还请杨相多多拨付粮食兵器战马,愚弟感激不尽。” 杨国忠叹道:“贤弟,你啊,确实太善良了,但朝廷国库每年所支皆有定数,上月哥舒翰还来信向我告状,说我处事不公,给安西军那么多东西,却还欠着河西军的粮草,愚兄也很是为难啊。” 顾青挑了挑眉,呵,哥舒翰那老穷鬼,居然背着自己告黑状,看来对他还是太仁慈了,下次见到他后,不仅要让他流下贫穷的泪水,还要让他流下羡慕的口水…… “杨相,杨相……”顾青凑近了他,压低声音神秘地道:“愚弟在安西待了几年,搜罗了一些本地特产,愚弟回长安后将特产送去杨相府上,请杨相把玩鉴赏一番……” 杨国忠两眼一亮,也压低了声音道:“本地特产?” 顾青严肃点头:“本地特产,都是一些不值钱的金器啊,玉啊,西域宝石啊什么的,不值钱。” 杨国忠懂了,矜持地捋须微笑道:“本相为官清廉,从来不收礼的,不过既然贤弟说不值钱,适当收一些无妨,君子亦有礼尚往来嘛。” 顾青也懂了,会意地一笑:“愚弟便安心等候杨相的‘礼尚往来’。” 杨国忠笑道:“回头我给武部批个函文,嗯……安西军将士为国戍边,饱经风霜之苦,身为大唐右相,怎能视边军将士疾苦于不顾?贤弟放心,你的事便是愚兄的事,一定办妥。” “多谢杨相,愚弟还要去拜见贵妃娘娘,先行告退,稍停有瑕,愚弟再与杨相痛饮。” 杨国忠急忙道:“见贵妃娘娘是正事,不可耽误了,贤弟快去,有瑕随时来寻愚兄。” ………… 小宦官领着顾青来到荷花池。 时已隆冬,荷花池内一副破败的景象,池内只见凋零腐烂的荷叶和淤泥,杨贵妃却在亭子中摆置了一张胡床,胡床的四周围着几只大铜炉,她穿着紫色的宫装,肩上披了一件氅皮,正静静地半躺在胡床上,看着凋零的荷花池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顾青远远看到杨贵妃的模样,心里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天灾**,红颜薄命。她只是一个享受爱情的痴傻女人,她的世界只是这片后宫,未曾做过祸国之事,却担负了祸国的千古骂名。 男人把江山玩坏了,后世所谓专家却将罪名怪在一个女人头上,未免可笑。 算算日子,安禄山马上要造反了,待反军过了黄河,潼关失守,李隆基带着杨贵妃仓惶逃往蜀地,杨贵妃的悲剧也将上演。 可是顾青怎能让这样的悲剧出现? 杨贵妃对他真心实意,不含一丝虚假,她是真将他当成了弟弟般疼爱,顾青能走到今日,也得了杨贵妃的臂助。 这是恩情,要还的。 定了定神,顾青穿过曲折的水榭,来到凉亭前,朝杨贵妃行礼。 “臣顾青,拜见贵妃娘娘。” 杨贵妃收回失神的目光,见面前站着顾青,不由高兴欢呼一声,上前便待握他的手,顾青急忙后退一步,含笑道:“娘娘,数年不见,可不能一见面就害我,授受不亲呀。” 杨贵妃站定了脚步,瞪了他一眼,道:“年岁渐长,却还是这般没正经,阿姐牵一牵阿弟的手,谁能说什么?” 顾青心头流过一阵暖意,轻笑道:“暌违数年,娘娘还是这般绝色倾城,依稀更年轻了几岁,莫非娘娘服用了太上老君的不老仙丹?” 杨贵妃掩嘴笑道:“你这嘴儿,哄人越来越厉害,为何在别的女子面前却像一根木头似的?要么不说话,要么说话便气死人。” 顾青茫然道:“娘娘怎知我……” 话没说完,杨贵妃白了他一眼,道:“你该不会忘了万春公主吧?那傻姑娘至今还对你……嘻嘻。” “对我嘻嘻?”顾青讶然:“臣何德何能,竟让公主殿下对臣……嘻嘻,娘娘,嘻嘻到底啥意思?” “还装糊涂!”杨贵妃狠狠瞪他一眼,道:“回长安后去见见她,人家不远千里给你送新铠甲,你难道就毫不动心?难不成你的心真是木头做的?” 顾青明白了,苦笑道:“娘娘,臣已有未婚妻了。” 杨贵妃一愣,然后若有所思道:“是了,听睫儿说,你与故贤相张九龄之孙女来往甚是亲密,难道你的未婚妻是她?” “正是。” 杨贵妃盯着他的眼睛,道:“睫儿对你亦不差,你难道对她一点都不动心?” 顾青想了想,万春这女人脾气大,性格傲娇,尤其还爱逛夜店……嗯,权贵夜宴,若与她成婚,每天晚上给自己来一句“宝贝晚安,宝贝早点睡,我还要去下一场派对”…… 于是顾青正色道:“娘娘,强扭的瓜不甜,臣对万春公主殿下实在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杨贵妃叹道:“罢了,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终生大事我不能害你,也不想害她,好自为之吧。” 坐在凉亭内,顾青与杨贵妃聊了很久,杨贵妃似乎很久没这么快乐过了,不仅缠着顾青让他说塞外风土人情,还要他说当年领军歼灭吐蕃军的经过,顾青一直说到口干舌燥,杨贵妃这才意犹未尽地表示满意。 天色不早,杨贵妃吩咐举宴,并让宦官请李隆基来,算是为顾青接风。 当晚华清行宫热闹非凡,顾青遵旨回到长安后,李隆基对他的猜疑心也打消了不少,晚宴时特别高兴,顾青的接风宴不仅李隆基和杨贵妃参加,就连在华清行宫内的杨国忠等一些伴驾朝臣也受邀而来。 窈窕婀娜的舞伎挥舞长袖,一颦一笑美艳动人,宴席杯觥交错,酒色怡人。 顾青已半醉,端着酒杯失神地注视着殿内的众生相,神情恍惚。 长安的高阁华殿内,君臣权贵举杯痛饮,华丽的辞藻与优美的舞姿堆砌起盛唐的奢靡,而遥远的安西,将士们此刻正站在大漠里,身披锈甲,手握长戟,忍受着刺骨的寒风,警惕地注视前方的边疆…… 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顾青的脑海里,两个时空不停反复切换,一时竟已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幻象。 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边陲苦寒之地骤然回到奢靡的长安,回到纸醉金迷的权贵人群里,顾青突然发现自己很不适应眼前的一切。 一切真实或虚幻的画面在脑海里渐渐烟消云散,眼前只浮动着慑人心魂的几个字。 “不公,不均”。 酒宴散去,宾主尽兴而归。 第二天一早,顾青便向李隆基辞别,欲待回长安见见故交旧友,休整几日后再上任右卫大将军。 李隆基见顾青一脸疲惫之色,情知他从安西赶回来未曾好好休息过,于是很通情达理地让他回长安了。 其实顾青很清楚,留在李隆基身边,多拍他几天马屁对自己更有利,毕竟晚年昏聩的李隆基就喜欢臣子在他面前歌功颂德。 可是顾青实在无法勉强自己在昏君面前陪笑谄媚,偶尔逢场作戏似的哄哄他就好,不能拿它当职业呀。 再说顾青确实有些反感如今朝廷的风气了,杨国忠当了右相后,朝堂风气对李隆基愈发的逢迎奉承,昨夜的晚宴上,杨国忠和朝臣们对李隆基可谓是马屁如潮,一发不可收拾,顾青这般厚脸皮都看不下去了。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顾青冷眼看着大唐的朝堂,里面充斥着魑魅魍魉。 回到长安,顾青首先去了自己的府邸。 前日回长安时径自去了李十二娘府上,自己家却连门都没进,说来有些惭愧,没有大禹治水的本事,却有过家门而不入的毛病。 李十二娘的十几名女弟子一直跟着他,让顾青感觉很怪异,生平从来没有被这么多女人围绕过,无论前世今生,女人但凡接近自己,只消几句对话,她们就会立马翻脸,掉头就走,从无例外。 入城后牵着马,顾青来到自己府邸门前,许管家正打开侧门,伸展着懒腰走出来,见顾青站在门外含笑看着他,许管家眼睛眨了眨,然后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终于确定眼前是自家主人后,许管家老泪纵横,扭头朝门内大喝道:“家主回来了!”
第四百二十章 大乱之前
对于自己的府邸,顾青其实并没有太多感情羁绊,在他眼里这座府邸不过是个住宿的地方。 它是房子,不是家。 房子里有管家下人,但没有亲人和爱人,整个府中只有他这一个主人,每天看到的是下人丫鬟们诚惶诚恐的脸庞,在这座府邸里,没人敢跟他大声说话,他皱皱眉头丫鬟们都会吓得跪地请罪。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李十二娘和张九章的府邸都更像他的家,在他们的府里顾青能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所以这也是顾青回到长安后,宁愿先去李十二娘府上赴宴也不愿回自己府邸的原因。 然而此刻看到许管家那张惊喜若狂的脸后,顾青站在门前忽然有一阵短暂的怔忪。 一座他并没有当成家的房子里,仍然有人把他当成家人。 随着许管家中气十足的一声吆喝,府邸大门打开,一群下人手忙脚乱上前行礼,有的伶俐地用掸子给顾青扫身上的灰尘,有的木讷地咧嘴直笑,丫鬟们站在前院,怯怯地行礼后急忙奔入后院收拾卧房。 跨入家门的一刹那,顾青立马适应了自己是家主的角色。 许管家躬身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唠叨。 “说话便是三年,侯爷总算回家了,以后可不敢去那么远了,有家万事足,留在家里心中才安宁,侯爷,前院的银杏树长粗了一圈儿了,您看,还有东院的牡丹花,几开几谢,好几轮了也没见家主来赏花儿,若花儿有灵性,得知家主回来了,明年一定开得比往年更娇艳……” “这几年家里换了几个下人,老朽做主踢走了几个干活偷懒的,又招了几个手脚勤快的,去年有个丫鬟手脚不干净,偷了后院书房的一块上好砚台卖钱,被后院别的丫鬟揭举,老朽让人打了一顿板子,赶出府了,事情不大,老朽没让报官,怕说出去让人笑话,坏了侯爷的英名……” 顾青走得很慢,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听着管家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心情不知不觉愉悦起来。 远离了塞外漫天的风沙,回到长安又体会到熟悉的人间烟火味,这座宅邸越来越有家的味道了。 许管家正在唠叨,斜刺里忽然窜出来两道人影,一肥一瘦,顾青猝不及防被拽住了衣袖。 郝东来和石大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拽着他,郝东来泣道:“侯爷,侯爷,您可算回来了,您不在的这几年,小人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您,记挂您在千里之外的安西吃得可好,穿得可暖……” 石大兴抹了把眼泪道:“侯爷不要信他,您走以后郝胖子吃得比谁都多,您看看他的身形,更胖了。” 郝东来面色一僵,泪眼婆娑怒视石大兴,尖声道:“姓石的,非要跟我过不去是吗?” 石大兴冷冷道:“我是见不得虚伪小人蒙蔽侯爷。” 顾青含笑打量着郝东来,摸着下巴道:“郝掌柜好像真的圆润了几分,脸也更大了……” 郝东来肥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是……是虚胖,身子抱恙,肾阳有亏而致虚胖,侯爷,小人身上长的不是肉,是呕心沥血打理买卖落下的病!” 顾青恍然:“做买卖做到肾阳有亏的地步,郝掌柜果真殚精竭虑,让我倍受感动……” 郝东来还没来得及高兴,旁边的石大兴从容地补了一刀。 “‘殚精’或许有,‘竭虑’可不见得……侯爷走后,这胖子索性便住进青楼了,长安平康坊的青楼姑娘们,鲜少有未曾被他糟蹋者……” 郝东来彻底怒了,再也顾不上礼仪,像只吃撑的蛤蟆,肚皮高高鼓起,然后冲着石大兴撞过去,口中大喝道:“姓石的,我与你拼了!” 顾青眨眨眼,迅速转身看了一眼,许管家站在身后,一脸微笑神情不变,显然对两位掌柜的恶斗习以为常,连周围下人们也是一副淡定的表情,一点也不慌张,更没人上来劝架。 顾青笑了笑,人间烟火气更浓郁了,阳间的味道。 扔下二人在院子里浴血火并,自己迈步进了后院,顾青边走边道:“许管家,那俩货打完后罚他们站在院子里牵手一个时辰,并且还要深情款款对视,我先补个觉,待他们牵完手后来后院见我。” 许管家满脸堆笑应了。 一个多时辰后,顾青打着呵欠从卧房里走出来。 几年没回家,卧房意外地没什么霉味儿,显然每天都有丫鬟打扫,而且还在里面挂了几个镂空的香薰铜球,味道闻起来很舒服,顾青已很久没睡过如此舒服的觉了。 伸展着懒腰走出卧房,郝东来和石大兴一脸生无可恋地并排站着,二人的目光不经意对视,随即统一露出作呕的表情,刚才的牵手和深情款款对视对二人杀伤力极大。 顾青将二人叫进房里,二人坐下后,郝东来刚准备说什么,被顾青摆手制止了。 “咱们的买卖这几年如何?扩张了吗?” 郝东来露出得意之色,笑道:“整个关中的城池里都有咱家的商铺,蜀州青瓷如今已被很多权贵官员追捧,欲求一件而不可得。毕竟是贡瓷,而且出自贵妃娘娘的故乡,被陛下和娘娘喜爱,下面的权贵官员自然疯狂效法购之。” 顾青哦了一声,又道:“每年得利几何?” 石大兴想了想,道:“每年除去商铺和雇人等等开销,纯利大约四万贯以上,商铺开得多了,各种开销难免繁重,主要是石桥村的瓷窑烧出来的瓷器太少,否则得利应该远不止此数……” 顾青笑道:“几年时间,你们将商铺扩张到整个关中,已经很厉害了,没让我失望……” 两位掌柜刚露出高兴的表情,顾青笑容却忽然敛起,神情严肃地道:“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你们马上去办,不管理不理解,你们都要马上办好。” 两位掌柜一愣,急忙应是。 顾青缓缓道:“接下来咱们所有的商铺全都关门,店伙计全部遣散,包括长安的商铺,也都关了,一家不留,尽快将卖商铺的钱收拢起来给我。” 两位掌柜瞪大了眼睛,呆怔许久,郝东来浑身肥肉一哆嗦,气急败坏道:“侯爷,这是为何?好好的买卖为何要收手?” 顾青叹道:“因为马上要天下大乱了,咱们的商铺若继续开下去,过不了多久会被烧光砸光,血本无归,必须趁着时局未乱之前赶快收手,多少能挽回一点损失……” 两位掌柜一呆:“天下大乱?侯爷何出此言?” 顾青冷冷道:“有个绝密之事,离开这个屋子谁都不准说出去,否则必死。……范阳的安禄山就快起兵造反了,他手中有二十万精兵,一旦起兵便是席卷天下之势,你们说我该不该卖掉商铺?” 两位掌柜大惊:“安禄山造反?” 顾青叹道:“你们知道安禄山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他起兵造反,不管攻入哪个城池,若知道城池里有我名下的商铺,你猜商铺的掌柜和伙计会是怎样的下场?赶紧结束商铺,遣散掌柜和伙计,是在救他们的命,明白吗?” 郝东来讷讷道:“也……也包括长安吗?安禄山会打进长安城?” 顾青沉默许久,缓缓道:“会。” 三人都沉寂下来,良久,石大兴神情悲戚道:“煌煌盛世,难道一朝就会倾塌吗?天下何处可安?” 顾青轻声道:“去蜀中,回青城县,据我猜测,叛军应该打不进蜀中,那里暂时安全。” “遣散掌柜和伙计时不要跟他们说原因,有些能力比较强而且对咱们忠心的,可以适当带几个走,连同他们的家眷一起回蜀中,不要心存侥幸,叛军势大,倾巢之下绝无完卵。” 郝东来咬了咬牙,道:“我这便去办理卖商铺之事。” 石大兴也道:“我去遣散伙计。” 两位掌柜神情灰败,瞬间仿佛老了好几十岁,二人起身正待告退,石大兴忽然停下脚步问道:“侯爷,如此大事,为何长安朝堂却没有半点风声?难道咱们大唐的天子和朝臣皆不知吗?” 顾青深沉地道:“天子或许有猜疑,但他恐怕仍不敢相信安禄山真敢明刀明枪反了大唐,朝臣们有些或许知情,他们和天子一样,都不敢相信他能打进长安,而我,早在安西就知道安禄山即将要反,但这个消息我不敢对天子说,怕他治我离间君臣之罪……” 自嘲似的笑了笑,顾青道:“有意思吧?君臣都在猜疑试探,叛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而我,这个真正知情的人却隐瞒不敢报,因为扯下最后一块遮羞布的人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两位掌柜寂然无言。 是的,所谓盛世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刀没架到脖子上以前,大家都在粉饰太平,明知臣已不臣,仍在天真地以为他不敢打,以为他的心里仍有忠孝善恶。 真正清醒的人,已在厉兵秣马。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三女争夫
两位掌柜匆匆离去。 府里的下人们都有些好奇,两位掌柜刚见到顾侯爷时一脸惊喜雀跃,三人关在房里说了一阵话以后,两位掌柜却脸色铁青,招呼都不打便离开,不知侯爷在房里与二人说了什么,总之应该不是好消息。 两位掌柜走后,顾青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许管家指挥下人们打扫庭院,擦拭廊柱,修剪花园的枝叶,家主回来后,府邸多了一股生气,顾青的归来仿佛给这个并不冷清的宅院注入了灵魂。 顾青却神情遗憾地看着许管家和下人们。 再过几日,也要将许管家和下人遣散了,长安这座宅子都要卖出去。为了许管家和下人们的性命,必须要让他们提前与自己撇清关系,否则叛军入城后他们的下场会很凄惨。 来自前世的他知道安禄山最终会打入长安城的,如今这个年代多了一个顾青,但也改变不了结果。安禄山造反之初,几乎以闪电战的形式席卷了黄河以北,最后攻破长安,这座人口超百万的城池在叛军的刀锋下凄厉哭嚎,多少权贵百姓皆被叛军杀害。 而顾青,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就算李隆基得知安禄山叛乱后,以最快的速度将顾青派回安西,让他领兵入关勤王,终究也来不及挡住安禄山攻破长安,时间根本不够,而在李隆基表态前,顾青在长安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稍有擅动便会惹李隆基猜疑。 所以顾青只能静静地在长安城等待,等待的时候甚至不能露出焦急之色,不然李隆基也会猜疑,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事发后再临危受命。 ………… 下午时分,府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顾青正在书房里给宋根生写信,今年夏天的时候,顾青给鲜于仲通送了一封信,信中隐晦地提起时局或许有变,请鲜于仲通一定要固守剑南道,若能让剑南道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定有一场大富贵。 信里说得神神秘秘,但顾青知道就是这种神神秘秘的语气更能让鲜于仲通重视,讳莫如深永远比坦荡直言更直击心灵。 同时顾青也在信尾添了几句,将宋根生的名字带了进去,让鲜于仲通看着办,若益州节府有空缺之位的话,不妨给宋根生安排一个,人家在蜀州当别驾好些年,也该升官了。 给鲜于仲通的信已经送出去半年,想必鲜于仲通应该给宋根生在益州节府里安排了官职。 官僚集团的私下互相勾兑交易,宋根生的官职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说,有道德洁癖的人当不了官,也不知如今的宋根生变化有多大,是否还像当年那般天真无邪。 尽管相隔千里,数年不见,但顾青还是给宋根生送去了深沉的父爱。 此刻顾青在书房里写信也是为了告诉宋根生此事,虽然分隔两地,但是……爸爸爱你。 最后一个字刚收了锋,书房外传来丫鬟怯怯的声音。 府里来了客人,是一位生客。 顾青搁下笔走出后院,却见前院中间正俏生生站着一位女子,女子穿着贵气的宫装衽裙,头发梳成丫髻,肩上还披着一件紫色的大氅,正傲娇地仰着鼻孔,饶有兴致地欣赏院中那株银杏树。 顾青愣了一下,然后赶紧上前见礼。 “臣顾青,拜见公主殿下。” 女子正是万春公主,前日便听说顾青回了长安,害她在宫里挑了上百件衣裳,就是为了以最美丽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然而衣裳挑好了,又听说顾青第二天一早去了骊山华清宫面圣。 万春只好失望地等顾青回长安,好不容易打听到顾青今早回到长安,然而却听说顾青进了家门后便没出来,万春左等右等,以为顾青会主动来拜见她,结果人家毫无反应,如同当她是个陌生人。 这就没法忍了,堂堂金枝玉叶难道连张家那俩野丫头都比不了吗?听说他刚回长安的时候还在李十二娘府上饮宴,与张家姐妹你侬我侬,却视她这个公主如无物? 气不过的万春公主终于沉不住气,主动来顾青府上了。 见顾青朝她躬身行礼,万春嗯了一声,表情颇为冷淡,迅速在顾青脸上一扫而过,脸颊微微泛红,却仍保持淡漠傲娇的模样。 几年不见,他好像……还是这副不高兴的样子,只是比以前强壮了一些,军中熬练果然能让人改变不少。 万春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悄悄瞥了顾青一眼便马上转移了目光,但这一眼却将该看到的地方全都看到了,比如稍稍隆起的胸肌,比如掩藏在衣袖里的健壮胳膊,比如略泛黝黑的肌肤…… 努力维持淡漠的表情,但万春的脸颊却越来越红,不知想到了什么羞人的画面。 顾青行了半天礼,却没见万春有任何回应,不由好奇地抬头看着她。 这婆娘瓜兮兮的,不说话也不动弹,大白天没事来我家摆造型吗? 有一说一,数年不见,瓜婆娘一如既往的白。 “公主殿下!”顾青猛地暴喝一声。 万春吓得一激灵,花容失色地惊呼一声,正好迎上顾青好奇的眼神,万春顿时慌乱不已,强作镇定地顺手理了理发鬓。 “呃,本宫路过你家……呃,贵府。” 顾青茫然眨眼,所以呢?你是玩游戏拿我家当临时补血点吗? “殿下谬赞了,不用客气,臣的府邸一点都不贵,俗称‘寒舍’。”顾青干巴巴地聊着毫无营养的天。 万春嘴角一勾,正打算笑,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迅速板起了脸,维持公主高傲的姿态。 “本宫大驾光临,令你寒舍蓬荜生辉,不请我进去坐坐么?饮宴,歌舞,什么都没有,一点规矩都不懂。”万春仰着鼻孔望天,好像在跟老天爷叫板。 顾青叹为观止,瓜婆娘脑子果然有问题,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 什么“大驾光临”,什么“蓬荜生辉”,这是你该说的话么?身份那么尊贵,好歹雇个捧哏的呀。 夜店女王不负其名,大白天就惦记饮宴歌舞了。 顾青苦笑道:“殿下恕罪,饮宴随时都有,但臣的府里却没养乐班歌舞伎,让殿下扫兴了。” 万春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爵至县侯,府里竟然没养歌舞伎?” “以舞娱人者,终衰于行,以色侍人者,终衰于色,臣不愿府里多添苦命女子。” 万春忍不住认真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俏脸一红,低声道:“你果然与众不同。” 声音很小,似若呢喃,顾青却听清了,闻言不由撇嘴。 若告诉你我至今还是童男身,恐怕你愈发觉得我很润。 “公主殿下,请移驾寒舍前堂。”顾青彬彬有礼地躬身相请。 万春嗯了一声,傲娇地道:“本宫便勉为其难在你府上稍憩一番。” 刚迈步准备进前堂,大门忽然传来蹬蹬蹬脚步声,顾青和万春愕然回头,却见一道黑烟掠过,张怀锦已然窜到顾青面前,大门石阶前,张怀玉正含笑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顾阿兄,快带我去吃烤肉,那家胡人烤的肉,我还要喝三勒浆!”张怀锦兴奋地道。 话刚说完,张怀锦赫然发现顾青身旁的万春公主,不由大惊失色,接连后退了几步,指着万春脱口而出:“是你?你你你这个坏……呜呜。” 身后的张怀玉仿佛知道她会说什么,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张怀锦使劲在她怀里挣扎。 万春见到张家姐妹后,俏脸顿时也寒了下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扭头望向别处,姿态愈发高傲。 顾青叹了口气,刚回长安,就不能让我过几天消停日子吗?眼下算怎么回事?三女争夫? 你们争的夫至今仍是处男,谁来解决一下最实际的问题? 张家姐妹的到来,顿时令万春没了饮宴的兴致,于是在前堂外停下了脚步,面若寒霜地瞪了顾青一眼。 “顾县侯,本宫赐你的铠甲,可还合身?”万春冷冷问道,顺便瞥了张家姐妹一眼,目光带着挑衅意味。 张家姐妹望向顾青,顾青尴尬地笑了笑,道:“谢殿下赐铠甲,铠甲很合身。” 万春嗯了一声,道:“不必谢本宫,左右是宫里随地捡的,你觉得合身便穿着它,为父皇征战天下,戍边卫国。” 张怀锦惊愕道:“顾阿兄你为何要穿她给的铠甲?我和阿姐也可送你铠甲呀!” 接着张怀锦又问张怀玉道:“一副铠甲要多少钱?阿姐,咱们请最好的工匠给顾阿兄打造一副,省得穿别人捡的东西,多难听呀。” 一边说着,张怀锦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从里面倒出十几文钱,和几颗拇指大小的小银块,然后张怀锦捧着这些钱,一脸希冀地看着顾青,道:“这点钱够吗?不够的话让阿姐再凑一点……” 张怀玉哭笑不得地将她拖到身后,朝万春行礼道:“殿下恕罪,舍妹不通礼数,殿下见笑了。” 万春脸色稍霁,又迁怒地狠狠瞪了顾青一眼。 顾青被瞪得莫名其妙。 瓜婆娘有病嗦?瞪我爪子,而且眼神那么谴责,好像我是个渣男似的……
第四百二十二章 范阳起兵
理论上顾青确实有渣男之嫌,毕竟看过万春公主白花花的身子,盛唐虽说风气相对开放,但也没开放到女儿家被男人看了身子仍然浑若无事的地步。 万春爱夜店,爱饮宴,爱歌舞蹦迪,但她知道自己是个好女孩。 顾青看了她的身子,那么顾青便是她的人了,公主驸马不允许勾三搭四。 一男三女站在院子里,气氛有点诡异。 顾青看看张怀玉,又看了看斗鸡似的梗直了脖子互相对峙的张怀锦和万春,顾青再是直男也察觉到味道不对。 四人沉默僵持之时,顾青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他想的并非三女同侍一夫什么的美梦,而是在想一个很可能发生的问题。 如果三女按捺不住火气,觉得眼神对飙不过瘾,最后索性动起手来,顾青是躲得远远的观战顺便呐喊助威,还是不自量力地强行插手将三女拉开。 这个选择题一点也不困难,顾青瞬间便想好了对策。 当然是躲到张怀玉的身后,如此激烈的时刻,只有躲到武功最高的人身后才能保护好自己。 可惜给韩介放假了,不然躲到韩介身后是最稳妥的,至少韩介绝对不会为了他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 三女仍在僵持,时间突然变得好慢,好无聊…… 于是顾青不知不觉开始发呆,在不知道眼前的僵局如何打破之前,不如进入贤者模式,反正三女之间大眼瞪小眼也很无聊,索性想点军国大事。 三女仍在对峙,而且分出了派别,场上的局势很明显,张怀锦与万春互相怒视,张怀玉则稳如泰山,像搏击场上的裁判,随时准备喊停纠正选手的犯规动作,而顾青,只是个昏昏欲睡的观众。 不知过了多久,顾青忽然打了个呵欠,道:“你们到底打不打?不打的话我睡觉去了,知不知道我有多忙?在安西的时候一分钟几十万上下,现在却要我在这里看你们眼神飙杀气,飙了半天又不打,无聊!” 说着顾青转了个身,在三女愕然的注视下,竟真的走进后院睡觉去了。 万春一脸不敢置信。 张怀锦忽然笑出了声,我的顾阿兄果然与众不同,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 张怀玉却无奈地扶着额头苦笑。 这家伙果真是根木头,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三人是为了谁而陷入僵局的吗?这个节骨眼上,你居然去睡觉? 三女今日都是特意来找顾青的,然而见顾青竟不讲规矩自顾进屋睡觉,三女都不好意思叫住他,于是只好任其离去。 顾青走后,三女仍站在院子中。 张怀玉朝万春行了一礼,道:“殿下恕罪,舍妹年幼不懂规矩,但她没有坏心眼……” 万春冷冷道:“本宫难道有坏心眼吗?” 张怀锦冷不丁一刀补来:“有!” 万春大怒:“放肆!” 张怀玉急忙道:“殿下小声点,此地是顾青的府邸,那么多下人看着咱们,你我言行当有些收敛才是。” 万春被她提醒后,顿时一惊。 那根木头对她毫无男女之情,这条情路本就走得很艰难了,若被顾青知道了她不好的一面,往后怎么可能对自己生出男女情意? 于是万春急忙端正了态度,不知不觉将公主的架子也抛去了。 “张……怀玉,本宫……我也不是坏人,可你这个妹妹太过分了,每次皆是她在挑衅我,我何曾得罪过你们?”万春不忿地道。 张怀玉轻笑道:“殿下受委屈了,舍妹确实顽皮了些,但她没有恶意的……” 说着张怀玉含笑看了张怀锦一眼,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眼神忽然散发出一股严厉之色,张怀锦在阿姐的眼神警告下,委屈地瘪了瘪小嘴儿,哼了一声将头扭向别处。 “上次渭水河畔与殿下相遇,幸亏殿下及时告之陛下派裴周南御史赴安西监军,我提前派人快马远赴安西告诉了顾青,顾青这才有了准备,没吃大亏。殿下这份人情,民女记住了。” 万春脸色缓和了很多,甚至对张怀玉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道:“到底还是阿姐懂事,你若对我好,我自然和颜悦色,哼,若是别人对我使脸色,本宫的脸色也没那么好看。” 张怀锦望天,对万春的挑衅恍若未闻,张怀玉刚才的警告很有分量,张怀锦不敢再惹阿姐生气了。 张怀玉又道:“至于顾青……” 神情闪过一抹犹豫,犹豫之后很快变得坚定。 “眼下顾青恐怕顾及不了男女之情,我们争破了头也没用。” 万春和张怀锦愕然齐声道:“为何顾及不了?” 张怀玉展颜一笑:“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万春不服气地道:“什么事更重要?父皇将他召回长安,封了右卫大将军,守个皇宫而已,能有多重要?长安十二卫皆拱卫京都,不差他一个右卫大将军。” 张怀玉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民女换个说法,顾青那根木头殿下可能啃得动?他若早解风情,何至于今日还未成亲,看他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有成亲之念,殿下能奈何?” 万春气道:“本宫便请父皇赐婚!” 说着挑衅地扫了二女一眼,若父皇赐婚,哪还有你们什么事,全都靠边站,远远地羡慕我们吧。 张怀玉笑叹道:“莫怪民女没提醒,殿下若走这一步棋,必是两败俱伤的结局,顾青脾性刚烈,宁折不弯,若动用强权逼迫他的终生大事,顾青必会拼死反抗,那时你父皇会气得要杀他,顾青也活不下去,殿下真忍心看到那一幕?” 万春一惊,顿时语滞。 被张怀玉提醒后,万春顿时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 顾青曾经在长安城闯过那么多祸,每次闯祸都是因强权而起,对顾青的脾气她多少有些了解,确实是个刚烈性子,宁折不弯。若她央求父皇赐婚的话,恐怕最终的结果真会闹到不可收拾。 “我……你们的话我信不过,我问玉真皇姑去!” 说完万春掉头便走。 张怀锦得意地笑道:“还是阿姐厉害,三言两语逼走了这个坏女人。” 张怀玉摇头道:“不是我逼她,我刚刚说的全是实话,顾青马上会离开长安了,怀锦,你若喜欢顾阿兄便多与他聚一聚,过了这段日子,恐怕很久以后才能再见他。” 张怀锦惊道:“为何?顾阿兄不是被调回长安任右卫大将军了么?” 张怀玉叹道:“你不必知道原因,相信阿姐的话便是。” 张怀锦神情露出惶恐之色,迟疑半晌,忽然拔腿朝后院跑去,边跑边嚷嚷道:“顾阿兄,顾阿兄,不准睡了,快醒来与我多聚一聚!” ………… 范阳城。 今日的范阳城有些反常,昨夜便有无数将士披甲入城,封锁了城里的每条街道,并严令所有百姓不准出门,街上商铺全部停业,整座城池一夜之间彻底变成了军镇,街上只见一队队的披甲将士来回巡弋,却不见一个百姓商人的身影。 百姓和商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心中恐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窒息的肃杀之气。 范阳节度使府。 冬日的寒风呼号着从前堂外掠过,偌大的前堂内阴云密布,气压低得令人呼吸都困难。 节府前院站满了将士,将士们密密麻麻按刀而立,队列整齐有序,前堂内众将云集,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将领皆齐聚于内,每名将领披甲戴盔,沉默无声地盯着坐在首位的安禄山。 今日的安禄山也是全副武装,一身特意订做的宽大铠甲将他肥胖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像一只浑身裹满了湿泥的野猪,模样有点可笑,但前堂内所有人都笑不出。 虽然被突然召来范阳不知何故,但每个人都清楚,今日此时安禄山召集三镇将领,必有惊天大事发生。 每个人隐隐有些兴奋,三镇这些年暗中厉兵秣马,换下了无数将领,将真正有野心有杀性的将领提拔上来,安禄山究竟要做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有数。 今日,便是此时了。 直到所有的将领陆续到齐,安禄山轻轻朝身边的侍卫李猪儿一瞥,李猪儿会意,朝前堂外用力挥了挥手。 站在节府大门边的亲卫们用力推动大门。 砰的一声闷响,节府大门被紧紧关上,沉闷的声音令所有将领心头微惊。 安禄山神情严肃,肥胖的身子在李猪儿的搀扶下吃力地站起身,面朝前堂后的屏风行了一礼,沉声道:“有请长安天使!” 一名容貌普通,穿着绛紫色宦官袍服的中年人走出来,双手高高捧着一道卷起来的明黄色圣旨。 宦官神情不太自然,走到前堂中央还没说话,安禄山却率先朝宦官跪下,大声道:“臣,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跪聆圣训。” 见安禄山跪下,身后的众将愕然之余,也纷纷跟着跪下。 宦官缓缓打开手中的圣旨,念道:“安卿如面,长安情势危急,杨逆国忠者,佞幸窃国,串通长安宫闱宿卫,囚朕于兴庆宫大同殿,伙同奸宦多人,使朕不见天日,杨佞把持朝政,勾连佞吏,朝堂礼法崩殂,天子禁于斗室,法令滞于省台,忠臣死于刀俎,今遣亲信之宦星夜出城,宣朕密旨,安卿若忠直不改,当可提三镇兵马入长安勤王,窃窃语此,未可示矣。钦哉。” 圣旨念完,众将神情各异,有的作义愤填膺状,有的沉默不语,更多的却是茫然不解,这些茫然的人大多是没读过书大多,根本没听懂圣旨里的意思。 安禄山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沉声道:“此为天子密旨,意思就是,长安的杨国忠胆大包天,竟敢串通宫闱宿卫,将天子囚禁于深宫之内,而杨国忠却伙同奸臣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此獠竟冒此大不韪,其行悖道,其心可诛!” 众将这才听懂了,一齐露出恍然之色,接着恍然之色又迅速转换成愤怒之色。 安禄山缓缓道:“天子遣人将密旨送来范阳,请我出兵南下,入长安勤王,清君之侧,诛杀杨国忠,还我大唐乾坤,正我大唐朝纲,天子待我如子如侄,天恩难报,今日正斯时也!诸位将军皆是安某多年心腹爱将,国难之时,诸位可愿与安某同往?” 前堂内一片沉默,良久,终于有人大声道:“安节帅平日待我等恩重如山,如今又有天子亲笔密旨请安节帅勤王,于公于私我等焉有坐视之理?节帅,末将愿为节帅前锋,提三镇兵马直击长安,救天子于囹圄之中!” 有人带头响应,此时此景,就算有个别将领心中并不情愿,也深深明白今日这关若不表态,怕是难见到明日的太阳了,于是众将纷纷附和响应,节府前堂内瞬间杀声震天。 至于所谓的“密旨”,所谓的“勤王”,所谓“杨国忠囚禁天子,把持朝政”,这些话里漏洞多得跟筛子似的,可是堂内诸将无人反驳。 密旨这个东西,只是为了造反而编出来的合法理由,不论写得多么的无懈可击,都掩盖不了造反的事实,这道密旨说直白点其实就是给那些愚昧的百姓们看的,欺骗那些愚昧的人,我并非叛乱,而是奉旨勤王,所谓勤王究竟是怎么回事,堂内的直接参与者难道不清楚? 见堂内群情激愤,这些激愤的情绪有真有假,但大家喊杀的声音还是比较大,也比较统一。 安禄山对众人的反应颇为满意,今日宣旨什么的,其实只是走个过场,毕竟造反也需要一块遮羞布用来掩耳盗铃,现在理由编得很充分,也很正义,这场面已经足够了。 于是安禄山站起来缓缓道:“甚好,既如此,本帅下令,尽起三镇兵马,连同奚族,契丹等异族兵马共计二十万,明日清晨向南开拔,遇城则破,遇兵则击,打到长安城内,救出圣天子!” “起兵!” 一片甲叶撞击声,众将纷纷高举拳头,齐声大喝:“杀!” 堂内一阵阴风拂过,天地低昂,北风怒号。
第四百二十三章 自污清名
天宝十四载二月十八,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起兵反唐。 三镇十五万兵马,连同奚族和契丹等异族部落五万兵马,共计二十万,从范阳起事,叛军迅速南下,首先兵发太原。 太原是河东节度使府所在,是安禄山自己的领地,但安禄山的河东节度使是天宝十载才封的,河东节府官员武将的人心尚未完全被收服,仍有许多官员武将忠于大唐天子。 安禄山兵至太原后,清洗屠戮了一大批官员武将,换上了自己信任的人,一些忠于大唐的官员武将见叛军杀气腾腾,很多官员不得不选择了屈服,成为了叛军的一员。 至此,安禄山完全整合了三镇和异族的二十万兵马,将其彻底掌控在他手中。 接下来叛军继续南下,朝黄河渡口而去,兵锋直指陈留郡。 安禄山范阳起兵的同时,留在范阳城内尚未被发现的朝廷眼线纷纷出城离开,骑上快马风驰电掣般赶往长安,向朝廷报信。 天下乱世已至。 ………… 长安城。 顾青在家休憩几日后,终于不再像条咸鱼,大清早去了一趟武部,领了右卫大将军的印信和官凭官袍。 仍然穿着万春公主送他的明光铠甲,顾青一身披挂,领着销假归来的韩介等亲卫先去右卫府认了门,在一众中郎将,录事参军,司曹等大小官吏的恭迎下,顾青与众人见了面,互相认识了一番,然后决定进宫巡察将士们戍卫宫闱的情况。 走在进宫的路上,韩介悄悄道:“侯爷,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末将出城回家探望双亲高堂和妻妾,听说庄子里有几位商贾久出未归,原本是去北边贩卖皮货布匹,早在两个月前便应该回来的,可是至今杳无音讯,商贾的家里派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去北边打听,仍没打听到消息……” “你觉得何处不对劲?” “末将留了个心眼儿,昨日回长安后去了一趟东市,问了一些东市做买卖的商人,听那些商人说,很多去北边做买卖的商人都超了归期杳无音讯,好像往北边去的商人都莫名其妙失踪了似的,侯爷,这就很不对劲了。” 顾青脚步一顿,缓缓道:“他们大多已遭难了,或许也有侥幸活着回来的吧……” 韩介大惊:“侯爷的意思是说……” 顾青沉声道:“应该是安禄山的三镇兵马干的,既然连商人都敢公然抢夺,想必他已经没了顾忌,准备起兵了,咱们说话的这会儿,说不定人家已经起兵了,只是消息还没传到长安。” 韩介愣了半晌,急道:“侯爷,咱们要想办法回安西!” 顾青苦笑:“没办法,只能等安禄山造反的消息传到长安,再看陛下的决定吧,在此之前,我不能流露半点急于回安西的样子,否则陛下是绝对不会让我回去的。” 顿了顿,顾青又道:“你和兄弟们的家眷如果有在长安城外定居的,马上让家眷们离开,往南走,最好去蜀中,那里安全。” 韩介惊疑道:“安禄山那狗贼真能打进长安城?” “能,千万不要有侥幸之心,否则会酿成终生之遗恨,叛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莫拿自己双亲妻儿的性命赌叛军的仁慈。” 韩介重重点头:“是,末将马上安排兄弟们回家收拾,将家眷迁离长安。” 顾青舒了口气,道:“接下来,又到了我混吃等死当富贵侯爷的咸鱼生活了,宫里随便巡视一下就回去睡大觉。” 韩介理解地点头。 这次侯爷混吃等死的咸鱼状态可谓理直气壮,反正不能露出半点力求上进的模样,唯有懒散怠惰的样子才能打消天子的猜疑。 顾青走了两步又停下,问道:“对了,长安城哪家青楼的娘子最美最有名?” 韩介惊讶道:“侯爷这是要……” 顾青笑了笑,道:“搞点风流绯闻,一掷千金啊,抢夺花魁啊之类的狗血剧情偶尔可以演一演,反正最近这段时期我要立一个人设,风流权贵浪荡子如何?还有,让郝东来的八卦报也适当拿我的风流韵事宣扬一番,嗯,要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曾经的安西节度使回到长安后是个沉迷于声色犬马的登徒子,名声越臭越好。” 韩介古怪地看着他,忍不住道:“侯爷三思啊,办法有很多,侯爷何苦自污清名……再说,若被张家两位小姐知道,恐怕侯爷难以善了。” 顾青脸色一滞,恨恨地咬牙喃喃道:“不跟我成亲,又不解决我童男的问题,简直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哪怕是用手呢……” 定了定神,顾青一脸无惧道:“无妨,男人逛青楼不是很正常么?夫纲这东西,我一直拿捏得死死的。” 韩介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侯爷若坚持,末将只好从命,若说长安城的青楼,大多集中在平康坊,至于孰优孰劣,末将虽熟,但不及王贵这狗东西熟,此货是青楼常客……王贵!” 身后的亲卫人群里,王贵这狗东西闪身而出,一脸荡漾的微笑:“侯爷,小人银钱不多,常去的是一些半掩门的暗娼之所,不过平康坊哪家青楼有哪位绝色娘子,小人却能够如数家珍……” “把脸转过去说话,不要让我看到你这副男盗女娼的样子。” ………… 龟兹城。 虽已开春,但大漠里依然寒冷,干燥的寒风在荒凉的沙漠上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风沙,渐呈蔓延之势,笼罩了整座城池。 城外的安西军大营也被风沙覆盖,大清早便一片黄茫茫,将士们的眼睛都无法睁开,可急促的鼓声还是在每天固定的时间擂响。 这是操练的鼓声,顾青在的时候定下的铁规矩,无论多恶劣的天气都不准停歇。 然而今日的安西军将士们却懒洋洋地躺在营帐内,任由鼓声越来越急促,将士们仍未动弹。 裴周南从帅帐里走出来,身着官服一脸威严,扭头看了看帅帐旁正在卖力擂鼓的军士,又看了看前方空无一人的校场,裴周南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他的身后站着几名将军,常忠,李嗣业,沈田等人皆在列。 见将士们没人出营帐,裴周南沉声问道:“鼓声将毕,将士们为何不出帐操练?这不是你们的规矩吗?” 常忠躬身道:“禀裴节帅,当初顾侯爷在时,每日操练是铁打不动的规矩,但是如今将士们却没了操练的兴头……” 裴周南冷冷道:“为何?” 李嗣业在一旁冷冷搭言道:“以前每日操练,顾侯爷皆有赏赐的,操练头名赏一百文钱,前十名赏五十文,前二十名吃肉管饱,将士们冲着赏赐,这才人人卖力操练,如今裴节帅为安西之主,将士们操练多日,却不见一文赏钱,大家哪里来的劲头操练?” 裴周南胸中顿时冒出一股怒火,然而看着眼前这群如狼似虎的武将,裴周南有些忌惮,只好将怒火压了下去。 “每日操练可取,为君为国强军,本帅深为赞同,但每日重赏却不可取,尔等为国戍边,为君上披甲巡疆,凭的是赤胆忠心,若将士们皆只看重赏钱,而不知忠诚,未来安西军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一群唯利是图的势利之军么?朝廷若有危难,如何调得动你们?” 沈田冷声道:“裴节帅,将士们只是想在安西多挣点安家的钱而已,您开口闭口‘忠诚’,再忠诚的人也有家小要养活,若无赏钱诱惑他们,谁愿意每日在校场上卖力操练?” 刘宏伯最没存在感,但也如同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以前顾侯爷在时,出手可大方得很,不仅每日痛快给赏钱,隔三岔五还给全军将士送羊群改善伙食,随手几百上千头羊毫不吝啬,唉……” 下面的武将话里话外提起顾青,裴周南顿时怒不可遏。 自从顾青走了以后,裴周南暂领安西节度使之职,虽说是临时性的,陛下迟早会派武将来代替他,但他也松了口气,他以为顾青不在了,安西军终于可以按他自己的想法来整顿治理。 于是裴周南将近千名从长安带来的执法队打散,下放到各营各伙,这些执法队是根正苗红的长安金吾卫出身,下放以后每天给将士们强调忠君忠社稷的思想。 裴周南隐隐察觉安西军将士在顾青的影响下,有些不太好的苗头。 尤其是操练赏钱制度,看似问题不大,也能调动将士们操练的积极性,但时间久了,裴周南却渐渐发觉安西军将士的气质变了。 顾青用这种方法提高了军队的战力,但弊端在于,他们如今只认好处,什么忠君忠社稷,都是虚妄之言,毫无用处,但每天操练的赏钱和肉却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当场就能兑现的。 长此以往,这种唯利是图的军队如何能为国所用? 所以裴周南接任节度使后,果断下令停了每日操练的赏钱和肉,他要将安西军只认钱不认人的毛病改过来。
第四百二十四章 杀人立威
一支强大的军队必然要有信仰。 信仰不是信佛信道,而是对皇帝对家国的信仰,保家卫国,忠于社稷,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知道自己征战沙场的价值。 有这样的信仰,那么再孱弱的军队都能杀出一条血路。 但顾青治军的风格不一样,顾青的理念受了前世的影响,主张学习企业公司的狼性文化,用最直白的利益来打动他们,把他们喂饱了,将来真正征战之时,他们会像一只只饿极的狼,拼命杀敌来为自己博取利益。 对将领们许以升官晋爵,对普通将士们许以金钱土地,用最直接的利益激发他们征战沙场的意志。 顾青知道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无疑是最有效率的办法,乱世将至,顾青的时间不多了。 但是裴周南却很反感顾青的治军方式,所以他接任之后首先要解决的便是安西军唯利是图的问题,否则这样下去会很危险,以后若天子要征调他们难道也必须用金钱和官爵来诱惑吗? 断绝将士的赏钱和肉还有一个原因。 顾青在的时候,供给安西军将士的赏钱和肉都由城中做买卖的商人交上来的赋税租金等各种渠道支应,然而顾青走后,城中原本繁华的集市却不知为何冷清了许多。 说到底还是裴周南自己的锅。 当初裴周南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刚到龟兹城,为了夺权而与顾青有了冲突。顾青果断地将兵权让给了他,而他则不客气地接下,然后下令剿匪的安西军马上归营,导致西域商路上几支胡人商队被盗匪劫杀。 此事早已传遍了龟兹城,裴周南一度被城中百姓商人千夫所指,差点被骂成过街老鼠,后来不得不交还了兵权,才勉强在龟兹城立足。 那一次过后,裴周南长了教训,不敢再以激烈的方式与顾青对抗。但城里的商人们却将他死死记住了。 在龟兹城来往的商人眼里,属于裴周南的标签大多是贬义,不顾商队死活,自私夺权,粗暴干涉安西军政等等,总之没人对他有好印象。 顾青被调离安西,对龟兹城的商人来说是重大利空消息,而裴周南暂时接任节度使之职,又是重大利空消息。 两个坏消息加在一起,各国的商人们顿时对龟兹城失去了投资信心,而此时顾青得力的商业下属康定双被临时借调给哥舒翰,且凉州城的集市在康定双的建设下渐渐有了繁荣迹象,同时凉州城又在玉门关内,地理位置比龟兹城强了许多。 两厢对比之下,欣欣向荣的龟兹城商贾集市渐渐地一天比一天冷清,商人们纷纷去凉州城做买卖,龟兹城竟日渐荒凉。 裴周南急在心里,甚至一连出了好几道减税补贴的政令,仍然挽不回商人们离去的决心。 商人被凉州城抢了,买卖黄了,赋税少了,安西节府的收入自然大大减少,以往顾青对安西军将士财大气粗,赏钱赏肉从来都是大手大脚,毫不吝啬心疼,到了裴周南这里,龟兹城的收入只能维持节府和安西军的正常开销,没有余力再额外给将士们赏钱和肉了。 裴周南心里当然也苦,可安西军将士却不知道他有多苦,他们只知道顾侯爷走后,他们的待遇一天不如一天,不但没了赏钱和肉,每晚更是要忍受执法队的忠君忠社稷的洗脑。 大营的气氛早已不知不觉地变得很压抑了。 两位主帅,一前一后落差太大,将士们心中的怨懑之心越积越多。 今日擂鼓操练,全营上下竟没有一个将士出帐上校场,足可见大家的怨气何等深重了。 普通的将士有怨气,更糟糕的是,安西军的这些高级将领们也都没给裴周南好脸色。 “赏钱与赏肉绝不可复,朝廷每年拨付粮草,不会让大家饿肚子,顾侯爷当初也向朝廷要了许多战马兵器,战马几乎每人一匹,兵器箭矢更是堆积如山,数遍大唐边军,哪个军镇的将士过得如安西军这般富裕?如此富裕竟然还不知足,本官可不惯这毛病,必须改过来!”裴周南加重了语气道。 常忠等人迅速互视一眼,没吱声儿。 裴周南见将军们无人回应他,顿时愈发愤怒,脸色阴沉得可怕。 “我知你们只认顾侯爷,不认我裴周南,没关系,裴某奉旨暂领安西军,哪怕明日陛下便将我调离,至少今日我仍是安西军的主帅,我的话就是军令,若敢不服,莫怪裴某拿人开刀了。” 说完裴周南大声喝道:“来人,马上擂第二通鼓,催促将士上校场,三通鼓后若仍没站在校场上的,斩!” 牛皮大鼓再次擂响,隆隆的鼓声如同阎王的催命贴,每擂响一次都让大营的气氛愈发低迷沉重了几分。 常忠等人冷眼看着他,心情也渐渐变得沉重。 今日恐怕要出事! 裴周南可以胡搞,但常忠他们都是爱兵如子的将领,他们无法坐视下面的部将被裴周南莫名拿来杀鸡儆猴,死得太不值了。 心中满是怒火,但常忠李嗣业沈田等人还是迅速走向各自的部将营帐,朝着营帐大声咒骂,喝令他们马上校场集结。 将士们不给裴周南面子,但这几位将军在安西军中还是颇有威望的,骂了几句后大家终于不情不愿地走出营帐,磨磨蹭蹭地朝校场挪去。 裴周南见状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微笑。 大营内军令如山,果然没人敢反抗军令。手下的执法队已分散在各营之中,相信过不了多久,安西军将士仍是一支忠于陛下的精锐之师,顾青留下的种种弊端和隐患将被彻底纠正。 校场上稀稀拉拉站着无数安西军将士。 当初顾青开辟这片校场时很是费了一番人力物力,不但花巨资用尘土夯实出平整的空地,而且地方足够大,足以同时容纳五万将士在此列阵操练。 裴周南站在高台上,冷脸负手看着台下松松垮垮没精打采的将士们,不由怒哼一声,表情愈见不满。 而将士们,却也纷纷望向高台。 他们看的不是裴周南,而是高台旁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以前顾青在时,每次操练总会命人提前将一串铜钱挂在上面,然后再挂一只白白嫩嫩的生羊腿。 顾青的用意是让将士们操练时看着钱和肉,用钱和肉激发他们的好胜心和名利心,如此操练便能收获到最大的效果。 然而顾青走后,高台旁的旗杆上再也没有挂过任何东西。 每日仍是不停的操练,操练,但没有一文钱的赏钱,操练过后各自归营,主帅和将军们没有任何表示。 对普通将士来说,无疑严重打击了大家的士气。 不仅仅是赏钱的事,更重要的是,没有赏钱将士们便失去了竞争意识,那种能够清晰感受到的如火如荼的气氛,再也不复存在了。 常忠用力挥舞令旗,将士们摆开架势开始操练,裴周南静静地看了一阵,脸色却越来越不悦。 将士们动作松垮,每个动作看起来像是几天没吃饭似的,动作杂乱不一,也根本没有任何力道,比婆娘的花拳绣腿还不如。 顾青在时,裴周南是亲眼见过安西军操练的,那时大营内沸反盈天,将士们流着汗,每一个动作都用尽了全力,相比今日这幅画面,裴周南深深地感到被羞辱了。 顾青不在,你们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么?我也是安西主帅,安敢如此慢待于我! “停!都停下!”裴周南大声喝道。 常忠瞥了他一眼,挥了挥手中的令旗,将士们纷纷停下了动作。 裴周南瞪着常忠道:“常将军,你们以前就是如此操练的?是在糊弄本官吗?” 常忠躬身:“末将不敢。” 裴周南冷笑:“你们有什么不敢的,陛下调令未至,我仍是安西节度使,你们胆敢如此应付我,以为我不敢对你们用军法么?” 常忠仍躬身道:“是末将治军无方,裴节帅若欲军法惩治,请先惩末将。” 裴周南语气阴沉地道:“你在激本官?顾青在时不知惯了你们多少坏毛病,本官可不是顾青,我不惯你们的毛病!” 常忠平静地道:“末将任由裴节帅处置。” 裴周南冷笑数声,刚准备下令杖击常忠,不料台下的普通将士队列里不知是谁大声插了一句话。 “不赏钱不赏肉,操练给谁看?顾侯爷在时可比你强多了……” 裴周南勃然大怒:“谁?是谁在说话?” 人群鸦雀无声。 裴周南额头青筋暴跳,咬着牙道:“来人,给我找出刚刚插嘴的人,杖十记军棍……不,直接斩首!” 长安来的执法队迅速冲进人群里,将发出声音的那片队列里的人全都拿下,然后逐一鉴别。 常忠忍不住道:“裴节帅,末将愿领罚,请节帅放过无辜的将士。” 裴周南冷冷地道:“不听军令,胡乱插言,他不知军法威严,本官今日便教他知道。” 很快,刚才插言的军士被执法队找了出来,拎到高台前。 裴周南盯着他,沉默半晌,忽然一挥手,道:“斩了!” 全军哗然,常忠李嗣业等将领亦愕然,没想到裴周南真敢杀安西军将士。 大家都是带兵的人,知道裴周南今日存心要立威,但是动辄对将士斩首,惩罚未免太严厉了,会出事的。 于是众将纷纷上前,抱拳为那名无辜军士求情。 刚开口说了半句话,身后喀嚓一声,执法队雷厉风行,手起刀落将那名军士的头颅斩了下来。 常忠等人无力地叹息一声,默然退后。 校场上寒风呼啸,全军将士沉默地注视着黄沙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久积的怨气开始发酵,弥漫。
第四百二十五章 安西惊变(上)
安西大营校场的气氛从未如此阴冷压抑过。 顾青任节度使之时,安西大营的将士们虽然每天都操练得很疲惫,但每个人的心情都不错,他们知道主帅大方,将军们对待军士也公平公正,只要自己肯卖力,或许也能争取一下每日的操练前百名,博个几十文的赏钱或是一大碗炖烂的羊肉。 而顾青走后,裴周南的治军风格却与顾侯爷截然不同。刚上任便下令停了赏钱和肉,没有利益促使,整天只知道洗脑忠君忠社稷,对将士们来说,这样的日子是没有希望的。 原本已经很压抑沉闷了,今日裴周南竟公然下令斩了一名军士,大营压抑的气氛愈发低落,各种负面情绪在将士们心中萦绕,愤懑,怨恚,冷漠,每个人都盯着高台上的裴周南,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如此的阴冷可怕。 裴周南也被盯得浑身发毛,心中隐隐有些后悔。 刚才那道斩首的命令似乎有点严厉了,看着下面将士们的眼神,他发现自己已惹了众怒。 “常,常将军,麻烦让将士们回营,今日……不操练了。”裴周南忍住心头的颤栗轻声道。 常忠抱拳垂头:“是。” 然后常忠转身,挥动手里的令旗,大喝道:“各部带回!” 裴周南满意地点头,也不管将士们的反应,急忙下了高台,匆匆回了帅帐。 回到帅帐里,裴周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面色泛起几分苦笑。 文人治军委实太不容易了,文人与武夫两者根本属于不同的阶级,双方的观念冲突太大了,自己理所当然认定的事情,在武夫那里却不一定是真理。 武夫粗鄙,只认利益,裴周南却尤不喜将利益挂在嘴边,读了这些年圣贤书,他认的是忠于君上,报效家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精神,舍生取义的圣贤道理,至于金钱和权力,对真正的读书人来说是不屑一顾的。 裴周南就是这样的读书人。 独自在帅帐内坐了一会儿,裴周南思考了很多。 他也在反省自己,是否对安西军将士太严苛了。刚才被将士们阴冷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裴周南心底里隐隐有些惧意。 安西数万将士被顾青这几年惯得无法无天,留下太多积弊,若欲纠正过来只能徐徐图之,今日委实有些过火了,稍停还是聚将商议一番,对将士们有所安抚才稳妥。 许久之后,裴周南忽然觉得不对劲。 刚才在校场上,他下令将士回营,按理说此刻帅帐外应该有无数杂乱的脚步声才对,为何外面却仍然如此寂静无声? 裴周南心头一紧,急忙走出帅帐。 帅帐外只有几名执法队充作的亲卫静静站着,除此空无一人。 裴周南顿时浑身冒出了冷汗,面色刷地苍白起来。 寂静不一定是祥兆,要出事了! 于是裴周南发了疯似的朝校场跑去,后面执法队亲卫急忙跟上。 片刻之后,裴周南赶到校场,却见校场上安西军将士仍整整齐齐列队站着,黑压压的一片。 几万人的队列,却鸦雀无声,没人发出半点声音,眼神仍然阴冷地注视着空无一人的高台。 常忠,李嗣业,沈田,刘宏伯等将领站在队列前,一脸无奈地面面相觑。 裴周南顾不得许多,跺脚大吼道:“常将军,各部将领带回营帐,本帅的军令你没听到吗?” 常忠面色一冷,转身道:“裴节帅,末将已下过令了,但将士们无一人动弹,他们一直站着不动,末将无能,拿他们没办法。” 李嗣业沈田等人纷纷异口同声道:“末将无能。” 裴周南声色俱厉道:“常忠,李嗣业,你们要干什么?要造反吗?马上给我带回营帐,不准聚集,马上!否则军法不容!” 常忠只好转身面向将士,使劲挥舞手里的令旗,扬声喝道:“各部营官旅帅马上将麾下将士带回营帐,否则军法无情!” 校场上仍然寂静无声,没人动弹。 裴周南面色愈发苍白,一颗心落入谷底,冷汗不停冒出来,顺着额头往下淌。 再僵持下去会出大事,几万人聚集在一起,一旦有人煽动一句,只需要一句,数万安西将士就真的哗变了。 朝廷对哗变的将士向来是不容情的,而他这个主帅,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裴周南此刻无比后悔刚才的决定,那名插嘴的军士不应该斩了的,一刀下去,彻底激发了主帅与将士之间的矛盾。 裴周南心中焦急,蹬蹬蹬跑上高台,嘶哑着嗓子大声道:“将士们各自回营,明日开始,每日操练皆有赏钱!有赏钱!” 仍然无人动弹,将士们的眼神依旧冰冷漠然,裴周南与他们的眼神接触,心中愈发惊惧,他知道自己这个节度使已彻底在安西军中失去了威望,换句话说,他已失去了对这支军队的掌控权。 没人夺他的权,根本是他自己作没了。 心中一阵阵发凉,裴周南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包括以往顾青治军的方式。 为何同样是治军,顾青也对安西军一样严厉,每日的操练从无间断,可他偏偏却得到安西军将士上下一致的拥戴,而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裴周南身上,结果却截然不同。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裴周南百思不得其解,眼前这群寂静无声的将士也令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安西军并非唯利是图,刚才他当众说了,明日开始操练有赏钱,但将士们的表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 将士们爱钱,但并非来者不拒。 裴周南越来越焦急,时间拖得越久,数万将士哗变的可能性越大,只有让将士们各自回营,不让他们聚集在一起才有可能避免哗变。 见裴周南脸色越来越苍白,李嗣业也有些焦急。 安西军若哗变,对任何人都没好处,朝廷一定会严厉惩处的,说不定会把他们当成叛军,大家的父母妻儿还在关中,怎能为一时意气而惹此大祸? 于是李嗣业上前两步,盯着自己所部陌刀营,大声道:“陌刀营将士,马上回营。” 陌刀营三千将士出现少许的躁动。 这三千陌刀营成分比较复杂,他们是李嗣业亲手组建的,不仅有安西军各部挖来的人,还有百姓青壮,以及从凉州城的河西军挖来的人。 成员来自四面八方,如今尚处于磨合阶段,李嗣业在陌刀营里的权威是独一无二的。 裴周南喊了数声都没人理他,李嗣业只说了一句话却令陌刀营开始动弹,三千陌刀手仍站立不动,但神情分明已有些动摇。 李嗣业见状不由沉下脸来,冷声道:“一群狼崽子,我的话不管用了是吗?都给老子滚回营去,不然莫怪我动军法了!” 暴吼之下,陌刀营终于动了。 陌刀手们不情不愿地慢慢吞吞往校场外走去,而李嗣业却毫不客气,见谁动作慢了些,一脚便踹了上去,将士们也不反抗,默默地在李嗣业的催促下离开校场,回了营帐。 有人带了头,其余的安西军将士自然也就没有坚持硬抗下去的理由,于是在常忠沈田等将领们的呵斥下,纷纷回了营。 直到最后一名将士离开校场,站在高台上的裴周南终于长松了口气,双腿一软,不自觉地瘫坐在地上,后背一片湿漉漉的。 今日……算是侥幸渡了一次劫难吧。 裴周南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他决定从明日起,安西军里的一切都按照顾青以前的方式来,“萧规曹随”这四个字,终归是有一定道理的。 安西军将士已经不能再受刺激了,裴周南今日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神经已经绷得很紧,今日差点就绷断了。 至于绷断的后果……裴周南想都不敢想。 不管怎么说,今日这一关算是险过了。 ………… 当夜,子时。 大营万籁俱寂,将士们仍如往常般早早睡下,营盘内只有执戈巡弋的将士,伴随着阵阵甲叶撞击的脚步声,远处的大漠月色下,一声声胡狼的嗷叫悠远传来。 一切都那么正常,与往日没任何不同。 一顶普通的营帐内,合衣而卧的将士们仍未睡着,营帐内一片漆黑,但将士们都在窃窃聊天。 “火长,今日咱们在校场上闹了那么一出,裴节帅会不会记仇,以后找机会治咱们的罪呀?” 火长嗯了一声道:“我怎知道?今日差点闹出大事,若真哗变了,咱们谁都跑不了,朝廷一定会追究的。” 另一名将士讷讷道:“我本来是听军令的,但你们都不动弹,我也不敢动弹……” “文人治军,越治越乱,往后咱们安西军怕是会被他搞得乌烟瘴气,可惜了顾侯爷留下的底子……” “我还听说文人尤为记仇,今日咱们让裴节帅下不来台,恐怕此事不会善了,今日他他只是暂时将咱们安抚下来,往后定会对咱们安西军逐一分化,寻机报复的。” 营帐内将士们愈发焦急,急忙道:“火长,咱们不会真被裴节帅治罪吧?” 火长的心头也压着沉甸甸的心事,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裴节帅从长安带来的千人骑队可不是善茬儿,顾侯爷当初在的时候,一刀将他们的头儿陈树丰砍了,那支千人骑队至今对咱们安西军没好脸色,若被他们得了机会……”
第四百二十六章 安西惊变(下)
白天大营校场上,主帅与将士沉默对峙,事后虽然在将军们强硬的弹压下,将士们纷纷回了营。 但是回了营不代表矛盾解决了,它只会继续积压在将士们心里。裴周南不懂如何治军,本身又是文人,打从心底里其实是看不起武夫的,又对将士们看重的利益漠不关心。 相比当初顾青当节度使治军时的张弛有度,将士们其乐融融,每天虽然辛苦,但至少有奔头,看得到改变命运的希望,这么一对比,将士们尤觉心中不平。 安西军队裴周南大多是没有好印象的,当初陈树丰锁拿安西将士,害得一死两重伤,虽说不是裴周南下的令,但陈树丰是裴周南从长安带来的人,这笔账也要算在裴周南头上。 一个害死了自己袍泽的文人来当自己的主帅,将士们怎么可能对他有好印象? 然而今日对峙之后,将士们又多了一桩心事。 裴周南不了解将士,同样的,将士也不了解文人,不知道文人是什么性子。今日双方对峙,差点哗变,裴周南若记仇的话,接下来安西军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也许会逐一锁拿,逐一算账,到时候给自己扣个煽动哗变的帽子,谁能反抗? 今夜安西大营里,许多将士彻夜无眠,他们都担着心事,怕自己会被裴周南事后清算。 夜那么长,将士们终归渐渐沉睡。 大约到了丑时,正是半夜三更,数万将士正在睡梦中,安西军后军营盘的某个营帐内,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吼声尖锐,如金铁相击,又如困兽啼血,声声刺人心。 巡弋的将士大惊失色,急忙执戈顺着声音的方向赶去,沉睡的将士们被这凄厉的声音吵醒,紧接着一座座营帐内点起了灯火。 凄厉的嘶吼声一直持续,大营内四处都点起了火把,很多营帐内的将士都窜了出来,一头雾水地看着外面惊惶奔走的袍泽。 凄厉的声音并未停止,很快某座营帐内窜出一条身影,嘶吼着往外跑,他光着膀子,手里抄着一柄横刀,神情失神,双目泛着血红的光芒,样子非常恐怖。 同营的袍泽想要拦下他,却被他一刀劈翻,袍泽们却不敢放任他离去。 一队巡弋的将士赶来,后面的军士指着嘶吼的人大声道:“拦住他,他疯了!” 巡弋的将士如临大敌,目光顿时变得冰冷起来,非常有默契地排成一列,平举长戈对着这名发了疯的袍泽。 手握横刀的军士仍然浑若不觉,眼中一片通红,目光泛起杀意,见有人拦在面前,也不管什么人,想也不想便一刀横劈过去。 巡营将士一齐暴退,躲过了刀锋,然后动作统一地往前一步迈进,为首一名火长目光一冷,大喝道:“杀!” 十来柄长戈一齐刺出,正中这名发疯军士的胸膛,军士目光恢复了清明,然而,生命也随之流逝,他嘴唇嗫嚅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终究身躯摇晃一下,倒地而亡。 巡营的将士长松了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然而,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最近安西大营的气氛本来就很压抑,今日又与裴周南对峙了一阵,将士们入睡时都担足了心事,生怕被裴周南清算报复,刚刚又有一名袍泽发疯杀人,被巡营将士当场击杀…… 种种负面的事件渐渐累积在一起,此刻终于无法遏制了。 就在这名发疯的军士被击杀之后,片刻间便赫然听到大营好几处同时传出一模一样的凄厉嘶吼声。 紧接着嘶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伴随着阵阵咒骂声,闷哼声,金铁相击声,整个大营顿时全乱了套。 巡营的将士脸色一片苍白,一名火长随手拽来一名军士,脸颊抽搐地阴声道:“快去帅帐,禀报裴节帅,安西军……营啸了!” 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常忠,李嗣业,沈田等将军早已被惊醒,纷纷走出帅帐,踮起脚望着后军方向,见后军营盘灯火通明,一片嘈杂之声,常忠等将军顿时变了脸色。 几人已凑到一起,面面相觑。 常忠沉声道:“不知后军出了什么事,不见巡营将士来禀报……” 李嗣业神情凝重道:“这乱糟糟的动静,必然是祸事,安西军有大变!” 常忠沉着脸嗯了一声,道:“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哗变,二是蓄意谋反……” 李嗣业缓缓道:“还有一种可能,……营啸。” 此言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营啸,又称“炸营”,古往今来带兵的将军最害怕的就是营啸。 发生营啸大多数的情况是将士们心理压力太重,或是做了噩梦,无意识地惊叫起来。 不要小看几声惊叫,军营是群体居住之地,一个人的激烈反应往往会带动一群人的集体失常,在心理学上叫羊群效应,像瘟疫一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蔓延整座大营。 营啸的人通常是没有意识的,而且攻击意识特别强烈,冲出营帐后像疯子一样六亲不认,见人就杀,昔日的袍泽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敌人。 一座大营内若同时十几处发生营啸,事态就很难控制了。 不仅仅是杀十几个疯子的事,而是营啸跟瘟疫一样,特别容易传染,原本正常的将士在受到旁边疯子的影响后,自己也很快会陷入疯狂之中,尤其是在主帅对将士采取高压政策的大营里,将士们心理压力重,情绪很容易被影响。 现在,安西大营就是类似的情况。 “不会是营啸吧?那可就麻烦了!”沈田注视着后军方向喃喃道。 说着沈田的目光迅速从常忠和李嗣业身上扫过,又转头看了看帅帐方向,凑近二人低声道:“呃,今晚这动静……该不会是二位炮制的吧?玩笑开大了啊!” 常忠和李嗣业脸色难看地瞥了他一眼。 常忠叹了口气,道:“顾侯爷走时曾吩咐过,让我们择机搞点事出来,我倒是正在谋划,打算……朝那千人骑队开刀,不过至今仍在谋划中,今夜这动静确实与我无关。” 李嗣业也嗯了一声,道:“也不是我干的。” 沈田的脸色终于和二人一样难看起来,喃喃道:“莫非真是营啸?” 身后的帅帐内点起了灯火,衣冠不整的裴周南冲出了帅帐,一脸惊悚地注视着后军方向。 这时前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名巡营的将士狼狈地出现在众人眼前,来不及行礼,凄厉大声道:“禀裴节帅,后军营啸了!将士们疯了似的在自相残杀。” 裴周南呆若木鸡,仿佛丢了魂似的站在原地半天没反应。 众将大惊,常忠见裴周南六神无主的模样,不由轻蔑地哼了一声,当即不客气地接管了指挥权。 “沈田,马上出动你麾下骑兵,列阵隔绝后军与中军之间的联系,不让他们冲出来!” 沈田抱拳匆匆离去。 “李嗣业,你的陌刀营列阵压在正中,沈田的兵马若拦不住,你……”常忠顿了顿,脸颊狠狠一抽搐,狠声道:“你便下令陌刀营击杀,总之,绝不能让他们冲入中军,否则全完了!” 李嗣业阴沉着脸抱拳离去。 “刘宏伯何在?马上命你麾下团结兵列阵进后军营盘,分割包围,逐一清剿营啸的将士。” 刘宏伯高声应下。 常忠直起身,大声道:“所有将领约束部将,绝对不准出营帐,违者立斩!” “搜集大营内所有能发声响的东西,大鼓,铜锣,铁盆,兵器,靠近后军栅栏使劲敲击,越大声越好。快!”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后,常忠转身就走,根本没搭理身后失魂落魄的裴周南。 所有将领执行常忠的军令离开后,裴周南终于回过神,双腿一软瘫倒在地,眼神绝望地仰视夜空。 安西军营啸,必为震撼大唐朝堂的惊天大事。 他的改造安西军计划,他的政治前程,陛下对他的嘱托,直至此刻全部彻底辜负了。 ………… 天宝十四载三月,起兵不到一个月,安禄山叛军连克相州,潞州,汾州,毫无悬念的,当地守城官员武将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叛军轻易攻破城池,然后叛军入城烧杀抢掠。 叛军毫无军纪,连安禄山都默许将士们每破一城便屠城三日,纵兵抢掠财物,这已经成了安禄山许给叛军的奖赏。 杀红了眼的叛军将士没人会拒绝如此诱人的奖赏。 三月初九,叛军渡过黄河,前锋直抵陈留郡。 河南节度使张介然戍守陈留,然终究寡不敌众,不到两日,陈留郡城破,张介然于城破之时自杀殉国,陈留太守郭纳开城投降叛军。 叛军入城后割下张介然的头颅,将他的首级传遍河北诸城,黄河以北官员军民皆被震慑,不敢抗叛军之兵威。 叛军破陈留后继续西进,朝长安城进发。 前锋到达蒲州时,叛军终于遇到了硬茬。 因为蒲州守城的官员是一员智勇兼备的大将,名叫安重璋,安史之乱后被赐姓李,于是改了个名字叫李抱玉。 安重璋是李隆基在三年前布下的一颗棋,以庆州,蒲州,晋州三城为三角防御阵,单独设立都督府,安重璋便是戍守三城的都督。
第四百二十七章 军报抵京
天宝十四载三月廿一,安禄山叛军攻蒲州城。 蒲州城外方圆数十里早已被安重璋坚壁清野,村庄百姓有些逃进了蒲州城内,有些则结伴逃离河南,拖家携口朝长安城奔逃。 这一次叛军攻城没那么顺利,攻城的第一日便伤亡不小。 安重璋是当世名将,此人极擅固守,任何城池在他手里都有把握固守一月以上。 他的守城颇有章法,首先坚壁清野,城池外面方圆百里的百姓全部迁走,粮食全部收割,房屋全部烧毁,不留给敌人任何可供使用的东西,钱财粮草人口牲畜皆无,叛军到处只有一片被烧成渣的苍茫田地。 其次是加固城墙,堵死城门,以置之死地之势彻底断绝全城军民的退路,逼得军民上下一心拼死抗敌。 接着将城中的建筑拆卸下来,房梁,砖块,瓦片,铆钉,石块等等,皆成为守城的军械,任何东西到了安重璋手里,都能成为攻击敌人的武器。 方法说来简单,但组合起来委实给了叛军不小的压力,当城门被彻底封死,将士百姓连投降的心思都断绝后,索性对敌人横下心,拼死相搏。 叛军攻城第一日,数万将士对蒲州北城门发起猛烈攻击,这一战直到天黑鸣金,叛军却连城头都没爬上去,扔下数千具尸首仓惶退去。 安禄山勃然大怒,当夜斩了几名攻城不力的将领,又将所有的将领痛骂了一顿,决定明日继续攻城。 蒲州城位于河南道,是河南道通往京畿道的必经之路,蒲州不克,叛军根本到不了长安城下。 ………… 夜深之时,骊山华清宫静谧无声,巡弋的宿卫踏着整齐的脚步,举着火把灯笼逐一巡视鳞次栉比的殿宇宫院,宦官们站在大殿外没精打采地打着瞌睡。 仓惶的脚步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一名宦官神色慌张地从宫门跑来,穿过荷花池直奔后宫方向。 子夜深宫狂奔,有悖礼仪,巡弋的将士刚喝止,宦官却头也不回地大声道:“紧急军情,北方红翎军报!任何人不得阻拦!” 巡弋将士闻言心头一紧,红翎军报,是八百里加紧军情,无论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必须马上送到天子手中,片刻不能耽误。 后宫深院,李隆基很早便睡下,他已快七十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无节制地饮酒作乐了。 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李隆基,门外是高力士惶急的声音。 “陛下,快醒醒,北方有紧急军报!” 李隆基睁着眼,半晌才回神,心中涌起一股起床怒气,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高将军,进来说。” 李隆基只着里衣起床,旁边侍立的宫女将他扶下床榻。 高力士顾不得礼仪,很粗鲁地推开殿门,快步走到李隆基面前,惶恐地道:“陛下,安禄山反了!” 李隆基只觉脑子一阵发懵,耳朵如洪钟撞击般嗡嗡响个不停。 良久,李隆基不确定地道:“你说什么?” “安禄山于天宝十四载二月十九在范阳起兵,三镇十五万兵马,连同奚族和契丹部等异族兵马共计二十万,叛军所过之处,城池皆已陷落,河南节度使张介然殉国,陈留郡太守郭纳投降,如今叛军已过黄河,正在攻打蒲州,安重璋正率军固守……” 李隆基身躯一阵阵发冷,老迈的面容刷地变得苍白,脚步趔趄了一下,差点仰头摔倒,幸好旁边的宫女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李隆基一边倒吸凉气,一边语气阴冷地道:“安禄山……果真反了?” 高力士从未见过李隆基如此可怕的模样,心下亦忍不住颤栗,垂头低声道:“果真反了。” 啪! 一件精美的梅瓶被李隆基狠狠摔在地上,高力士吓得扑通跪地,任由碎裂的瓷片扎破自己的膝盖,却动也不敢动。 “贼子……安敢!”李隆基浑身直颤,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腰板也佝偻起来,咬牙道:“朕待尔以国士,尔报朕以刀兵!忘恩负义,禽兽不如!” 高力士急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二十万叛军不足为惧,速速调集王师平定便是,陛下万不可自乱阵脚,让贼子得逞。” 李隆基脸色阴寒,冷冷地道:“传旨,马上回长安,派快马传令长安十二卫,命各卫大将军整肃麾下兵马,户部清点粮草,武部查验兵器军械战马,长安城明日起宵禁,各城门进出人等须严查盘问,快!” 高力士领旨,起身匆匆退下。 独自坐在大殿内,李隆基浑身仍止不住地发颤,随地坐在殿内的玉阶上,大口喘着粗气,身躯佝偻得像只虾米,垂迈之相毕露。 李隆基感到此生从未有过的恐惧。 当年他率兵攻入宫闱,诛杀韦后,清洗朝堂逆党,那时他也并无一丝把握,但也不曾似此刻般恐惧过。 少年不再,意气尽失,暮年遭逢大变,唐皇终究是凡人。 ………… 李隆基深夜从骊山华清宫启程回长安。 长安城却仍是一片歌舞升平,安禄山起兵谋反的消息还未传来,长安的臣民在享受盛世的最后一丝余韵。 夜幕降临,灯火初上。 顾青穿着锦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黑色的璞头,腰系玉带,足蹬布靴,站在铜镜前左顾右盼。 “唇红齿白,顾盼生情,如果眉目间再多一点喜庆的话,叫我一声‘美男子’我也敢答应。”顾青满意地点头。 欣赏了很久,觉得自己此刻的形象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翩翩浊世佳公子,顾青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出屋子。 韩介和王贵在前院等着他,见顾青出来,二人眼睛都直了。 顾青哂然摆了个浊世佳公子的造型,朝二人挑眉:“如何?” 王贵急忙送上马屁:“侯爷这一打扮,怕是青楼里那些小娘子倒贴都愿与侯爷共度**,如寺庙里的菩萨般俊美绝伦,侯爷又是钦封县侯,又是右卫大将军,又有一身才华本事,不仅如此,侯爷还生得如此俊美,老天何其不公,天下最好的东西全给了侯爷……” 这番马屁虽然露骨,但顾青却听得心花怒放。 王贵这狗东西还是很会聊天的,就冲这一点,改日保举他升个官儿,既忠心关键时刻又能舍生忘死,说话还这么好听,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不是坏事。 目光很快转向一言不发的韩介,见他眉头紧皱打量自己,却不像王贵这般夸赞,顾青顿时有些不满,沉着脸问道:“吾与城北徐公孰美?” 韩介吃了一惊:“城,城北徐公……是谁?” “不用管他是谁,这是一道送分题,只有一个标准答案,王贵,你来回答。” 王贵不假思索道:“不管跟谁比,都是侯爷最美。” 顾青指了指韩介,道:“听到了吗?虽说不算标准,但意思很准确了,‘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你俩要多读书,夸人的标准答案都在书里,所以书中不仅有颜如玉,有黄金屋,还有升官晋爵之道。” 韩介垂头虚心地道:“遵侯爷训诫。” 转过身,韩介突然翻脸,弓箭步发力,助跑,一记飞腿狠狠踹在王贵的屁股上,踹得王贵一个平沙落雁自由飞翔…… “狗杂碎,谁给你的勇气敢抢我的风头?阿谀奉承之徒殊为可耻!” 顾青咂咂摸,开始思索韩介这句话里的逻辑。 说王贵阿谀奉承,岂不是否认王贵刚刚那番马屁?所以,韩介并不觉得自己比城北徐公美? 狗东西,飘了啊…… “韩介,想不想玩点刺激的?”顾青拍着韩介的肩和颜悦色笑道。 “不想。” “你果真是飘了,以为我在征求你的意见?”顾青笑容忽敛,板着脸道:“明日步行出城,徒步跑去骊山再跑回来,就这么决定了。” ………… 来到这个世界,逛青楼还是第一次。 顾青莫名有点紧张,怎样才能表现出经常逛的样子,在线等,挺急的。 顾青上了马车,韩介王贵和一众亲卫跟在后面,马车一直驶到平康坊,在一片歌舞声中停下,王贵掀开车帘,笑道:“侯爷,咱们到了,此处算是长安城最好的青楼,勉强配得上侯爷的身份。” 顾青下车,环视一圈,抬头见一座古色古香的青楼坐落在大街旁,青楼高三层,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入内之人打扮华贵,身份颇为不俗,门口也没有谄媚的老鸨迎客,楼上更没有美丽的姑娘挥舞着小手绢儿娇声唤着“大爷快来玩呀”。 事实上这座青楼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幽雅之意,门口站着两排知客,若有人走来,知客便上前行礼,问候之后领着客人入内。 从外表上看,怎么看都不像青楼,有点像前世的茶楼,颇有几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意思。 “王贵,你确定这是青楼?有姑娘的那种?”顾青迟疑地问道。 王贵咧嘴笑道:“侯爷,此楼便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青楼,里面的姑娘识情知趣,温柔解语,重要的是脸蛋美丽,身段婀娜,往来者皆是权贵朝臣,喝一次酒价格不菲,寻常人花不起,商贾之流更是没胆进去,怕被权贵嫌弃,小人只是听说,却从未进去过……” 顾青盯着他的脸,冷冷道:“王贵,把你的口水收一收,快流到下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