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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全文阅读

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九章 玩世谋敌

    与做事严谨的人合作,通常都会博得合作方的好感。
    因为严谨,所以做事稳妥,令人放心,这样的态度哪个合作方会不满意?
    史思明对冯羽的严谨态度表示很满意,以前的冯羽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说话大大咧咧,喝多了甚至有些疯疯癫癫,但是史思明没想到冯羽做起正事来居然如此认真,一番话顿时令史思明对冯羽的印象更好了几分。
    然而,严谨归严谨,冯羽的请求却令史思明为难了。
    咂了咂嘴,史思明搓手笑道:“冯兄弟,进军囤就不必了,你送来的粮草我已亲自查验过,绝无问题,将来出不了事。”
    冯羽正色道:“史将军,此言差矣。我冯家子弟在外做买卖,向来都是把货送进库,亲眼看着货物进了买家的货仓,拉闸上锁后,这笔买卖才算彻底完成,若中途马马虎虎连过场都没走完,回去我无法与家中长辈交代,而且留下了隐患,若这批粮草最后发现出了纰漏,史将军找我算账,我可冤死了,没能亲眼见到粮食入库,受了冤枉也无处申。”
    史思明苦笑道:“看得出兄弟是个做事的人,只是军中有军法,闲杂人等不准进军囤……”
    冯羽失笑:“史将军该不会是怕凭我一人之力偷光你家粮食吧?”
    史思明哈哈一笑,神情迟疑了一下,想着冯羽仅只一人,把他放进军囤让他看一会儿也耽误不了什么,再说造反日期即近,平卢还有几万石粮食没着落,最终还要靠这位纨绔公子帮忙解决粮食问题,让他看看无妨,不必为了些许小事交恶。
    于是史思明痛快地道:“也罢,我便陪冯兄弟走一遭,让冯兄弟亲眼看着你的粮食入库,粮食入库后,就算它在库里烂了霉了,也与冯兄弟无关,史某绝不牵扯你。”
    冯羽笑道:“史将军是个通透之人,愚弟三生有幸能与史将军相识。”
    史思明于是下令打开军囤大门,亲自领着冯羽走进军囤,二人一边走,史思明一边向冯羽介绍军囤库房重地。
    南边是囤积兵器的,这些年朝廷所拨的兵器其实只有小半在此,大部分被送入更隐秘的地方藏了起来。
    北边是囤积军械的,举凡大型的军械诸如云梯,攻城车,撞角车,投石机等等,皆囤积在北边。
    东边是囤积粮草的,也是面积最大的,一座座简易的库房并列在平地上,平卢军大半年的粮草皆囤积在此。
    冯羽两眼发亮,注视着一排排的库房,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今日带冯兄弟进此处委实是破例,说来算是史某犯了军法,回头若被安节帅知道了,还不知如何罚我呢。”史思明神情露出懊悔之色叹道。
    冯羽笑道:“安节帅对史将军器重得很,引为麾下第一大将,怎会舍得罚史将军?稍晚兄弟我做东,请史将军去城里最好的酒楼痛饮一番,算是为将军压惊如何?”
    史思明转忧为喜,哈哈笑道:“贤弟也是通透之人呀。”
    顿了顿,史思明转身指着军囤的大门和来往戒备森严的将士,道:“此处是三镇库房重地,能进入此地者必须持我的腰牌和令符才行,冯兄弟若无人领路,万万不可乱闯,一旦靠近军囤,这些将士问都不会问就会一通乱箭射来,这是铁打的规矩。”
    冯羽目光闪闪发亮,笑得愈发灿烂:“史将军放心,城里那么多好玩的去处,我没事跑到这里来作甚?干完这笔买卖,我就在城里找家姑娘多的青楼每日醉生梦死了。”
    …………
    子夜时分,冯羽又喝得酩酊大醉,踉跄着脚步将史思明送上马,打着酒嗝儿转身独自往他的住所走去。
    回到住所内,关上房门,冯羽脸色仍有些酡红,但目光却忽然清澈得像泉水。
    李剑九盘腿坐在屋子里,见他又喝得七荤八素,不由哼了一声,不悦道:“真不知顾侯爷为何要派你这样的人来做如此重要的事,他就不怕所托非人么?每日与那些武将饮酒,难道没有酒后失言的时候?”
    冯羽朝她眨眨眼,神秘地笑道:“阿九,你猜猜我真正的酒量有多大。”
    李剑九脸蛋一红,呸了一声道:“谁准你叫我阿九了?”
    冯羽忽然拉起她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道:“我不管,你就是我的阿九,以后这个名字谁都不准叫,只准我叫。”
    李剑九顿觉浑身无力,感觉自己像一滩烂泥一样快融化在地上了。
    “你,你你……这个登徒子,不要动手动脚,不然我废了你!”
    冯羽却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顺势一倒,竟倒在李剑九弹性十足的大腿上,脑袋枕着她的腿,梦呓般叹道:“就算废了我,我也要对你动手动脚,因为我没法控制自己……”
    李剑九只觉得大腿如触电般又酥又麻,整个身躯都不听使唤了,手脚微微发颤,很想照着冯羽的脸一拳砸下去,却软绵绵的抬不起手,脸蛋竟比喝了酒的人红得更厉害。
    “喂,阿九,你今年多大了?”冯羽躺在她腿上,闭着眼问道。
    李剑九努力忽视被他轻薄的酥麻感受,颤声道:“我……十九。”
    “哈,我十七,比你小两岁,你说我是叫你阿九呢,还是叫你阿姐?”
    “随……随便。”李剑九红着脸,努力维持镇定,声音却仍然发颤。
    “还是叫你阿九吧,我喜欢叫你阿九,以后阿九这个名字就只准我一个人叫,好不好?”
    “好,好吧……”李剑九脱口而出。
    冯羽侧过身,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勾。
    哎呀,勾引女人芳心太没难度了,回头向顾阿兄传授一下经验,贵为侯爷居然还是童男,啧!
    必须让他亲眼见见自己是如何撩拨女人芳心的。
    李剑九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枕在大腿上的脑袋,维持着平静的声音道:“今日有何收获?”
    冯羽仍闭着眼,淡淡地道:“今日进了营州城外的军囤,我有了一个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什么想法?”
    “我想烧了史思明的粮草。”
    …………
    龟兹大营。
    一封从范阳三镇辗转递到顾青手上的信,顾青看完后阴沉着脸,缓缓将信折起,扔进面前烧得正旺的火盆里,看着信被烧成飞灰。
    韩介见顾青看完信后脸色很差,不由关心地问道:“侯爷您怎么了?”
    顾青叹道:“安禄山近期就要起兵造反了。”
    韩介一惊,道:“他……真敢造反?”
    “他真敢,而且你马上就能看到三镇反军横扫天下。”顾青用力揉了揉脸叹道。
    韩介愈发不敢置信:“三镇十五万反军,怎会横扫天下?大唐若调集重兵围剿……”
    “待大唐调集重兵,别人已经拿下河北大片土地和城池,势力愈发壮大了。”
    顾青面容浮上愁色,还是有些仓促了,若能再容他一年半载,安西军在他手里将会更有战斗力,他还有大杀器没研究出来,还有多兵种联合作战的搭配没有合理谋划,更有一些内忧外患没有解决……
    如今的安西军若奉诏入玉门关勤王,战斗力当然不差,但是伤亡也不会少,顾青不想付出太沉重的代价,这支军队是他唯一的本钱,拿本钱做买卖不能血本无归,尤其不能出现兔死狗烹的局面。
    安西军平叛与安禄山两败俱伤,李隆基和朝廷在旁边看热闹,看完热闹将顾青的兵权收了调回长安养老,这样的结局简直是悲剧中的悲剧。
    顾青咬了咬牙,暗暗决定尽快整合安西军,并且尽快将大杀器弄出来,还有留一定的操练时间,让他们能够熟练操作射击,成为一支令人意想不到的奇兵,在关键的时刻扭转战局。
    “韩介,传令都尉以上将领来帅帐,进行沙盘推演。”
    韩介领命而去,很快,所有将领聚集于帅帐内。
    帅帐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硕大的沙盘,众将扫了一眼,微微有些吃惊。
    沙盘上的地形不再是西域的地形,而是关中平原,上面清楚地显示着京畿,潼关,晋州,蒲州等城池,稍微熟悉关中地形的将领们一眼便认出来了。
    众将有些惊讶,但也没人吱声儿,在顾青面前他们向来都很老实,因为这位侯爷一旦正经起来脾气大得很。
    顾青手里握着一根长棍,敲了敲沙盘边沿,笑道:“大家一定很奇怪,为何今日沙盘上的地形竟是关中地带,呵,莫慌张,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未雨绸缪,预敌于先罢了。”
    沈田忍不住道:“侯爷说的‘预敌于先’,不知敌人是……”
    顾青摇头:“不要管敌人是谁,就假设是北方的某支强大的敌人,他们如果要从北方起兵南下,朝廷猝不及防已失先机,如此劣势之下,陛下若调我安西军进关,我们该如何用兵?”
    众将纷纷陷入沉思,盯着沙盘久久无声。
    忽然帅帐外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一名亲卫大声禀道:“侯爷,不好了。裴御史从长安带来的骑队校尉陈树丰,领着几十个人冲入大营,拿了李嗣业将军的三名部将,将他们押出大营了!”

第四百章 丈夫必为

    顾青一直知道,裴周南从长安带来的一千骑队绝非运送银两那么简单。如果只是运送银两,征调一千个民夫也能做同样的事。
    这一千骑队其实就是裴周南带来的执法队,执安西军的法,相当于军队的纠察,甚至比纠察更严厉。
    理解裴周南的立场,但顾青绝不允许裴周南的做法。
    听到亲卫禀报,顾青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还没说话,帅帐内的李嗣业顿时炸了,两眼怒睁嘶声喝道:“裴周南敢动我陌刀营的人,找死!”
    其余的众将也义愤填膺,沈田冷声道:“侯爷,这姓裴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安西军将士何辜,为何无故对咱们将士动手?”
    常忠阴沉着脸道:“侯爷,末将跟随侯爷来到安西,当初也是戍卫皇宫的左卫将军,可从未受过这等窝囊气,区区一个御史,他要翻天不成!”
    都尉马璘迟疑了一下,也道:“侯爷,当初边令诚奉旨来安西监军,与高节帅共事数年,虽说他与高节帅多有摩擦暗斗,但边令诚也不敢如此张狂敢直接闯入大营锁拿将士,这个裴周南过分了。”
    李嗣业见袍泽们皆忿忿不平,怒火不由更旺,大喝道:“我这就下令陌刀营进城,将裴周南那田舍奴斩为一堆碎肉,今日拼了人头落地,也要为麾下儿郎寻个公道!”
    说完李嗣业转身就走,顾青立马喝住他。
    “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李嗣业身形顿止,转身又急又气道:“侯爷,人家已将刀架在咱们脖子上,咱们不可忍气吞声了!”
    顾青冷冷道:“你们认识我这么久,何时见过我忍气吞声?”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然后纷纷抱拳,异口同声道:“请侯爷下令。”
    顾青撇嘴:“下个屁的令。事情都没查清楚,怎么下令?就算要杀人,也要搞清楚杀谁,还有,眼前的第一要务是什么?是救回被锁拿的三名部将,先救袍泽再报仇,都是带兵的将军了,做事的主次都分不清了么?”
    扬声令外面报信的亲卫进帐,顾青问道:“是裴周南下令拿的人,还是他下面那个姓陈的校尉自作主张拿的人?”
    亲卫禀道:“那个姓陈的没说是谁下的令,只说营将妄议君上,谤君生谣,必须严惩,然后拿了人便走。”
    “他们闯入大营时,为何没人拦住?”
    “姓陈的校尉手执长安金吾卫腰牌,说有敕令,有权入营,守门的将士不敢拦阻。”
    顾青又望向李嗣业,道:“你的部将私下里议论过什么?你可知情?”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道:“末将知情,无非是侯爷被严旨训斥又被罢免少保和光禄大夫一事,下面的部将有些不忿,私下里发了几句牢骚。”
    顾青冷哼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当初你在疏勒镇被小人构陷,令你行事处处小心谨慎,为何田珍死后你却如此大大咧咧不知深浅?”
    李嗣业抱拳道:“侯爷被训斥,末将心里也窝了一团火,老实说,末将没跟着将士们一起发牢骚已经够忍耐了,下面的将士私下议论几句,末将只能装作没听见,是末将疏于管束。”
    顾青指了指他,道:“我先记下你这次错,回头你拿战功来抵。”
    李嗣业却笑了,抱拳道:“是,末将保管抵了错之后还能再升一升。”
    顾青环视众将,沉声道:“裴周南来安西做什么,你们心里都有数,人家的眼睛每时每刻都在盯着咱们,各位回去后召集部将,严厉告诫他们约束将士,谁再敢私下非议君上和朝堂,一律军法处置,被自己人打残了,总好过在裴周南手里生不如死。”
    众将纷纷抱拳应是。
    顾青又看向亲卫道:“那姓陈的校尉拿了人后,出营往哪个方向去了?”
    “他们拿人后并未回城,而是出营往北去了。”
    顾青疑惑道:“往北?北边有他们的营地吗?”
    沈田在旁道:“侯爷,裴周南带来的骑队驻扎在龟兹城外西面二十里处,北边并无营地。”
    顾青点点头,道:“好,沈田,令你本部兵马三千人出发,找到那个姓陈的,先把李嗣业的几个部将救下来再说。”
    犹豫了一下,顾青又道:“若与那姓陈的遭遇上,道理如果讲不通那就动手,该杀的杀,莫留情面。”
    李嗣业大声道:“侯爷,末将请战!”
    “你给我待在大营里,哪儿都不准去,你若与他们遭遇了,事态更难收拾。”
    众将散后,顾青整了整衣冠,道:“韩介,叫上亲卫,随我入城。”
    …………
    龟兹城,安西节府。
    顾青再次率亲卫杀气腾腾地闯入府中,官员们顿时又兴奋起来。
    每次侯爷这般姿态入府,必然有大事发生,如此热闹怎能不看?
    顾青刚走进节府院子,官员们已经远远地站在回廊下围观,兴奋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顾青皱了皱眉,这帮家伙是太闲了吗?为何每次有热闹都如此兴奋。
    上次带兵闯入节府是为了救皇甫思思,跟边令诚撕破了脸,这次带兵又来,是为了跟裴周南撕破脸。
    顾青不由暗叹,难道自己天生跟监军一类的人物八字不合?
    走进后院,如狼似虎的亲卫们纷纷占住了回廊和院门,顾青径自走到裴周南的屋子门前,非常有风度地敲了敲门。
    门打开,裴周南见到顾青不由一愣,转眼发现屋外四周亲卫林立,一副围剿的架势,裴周南不由愈发惊讶。
    “侯爷,您这是……”
    顾青笑道:“登门拜访。”
    裴周南忍不住怒道:“这是登门拜访的礼数?”
    “我的亲卫担心主人不够好客,怕主人跑了,所以事先把你堵在屋里,免得宾主失了和气……”
    裴周南面若寒霜,冷冷道:“侯爷今日怕是来者不善,说吧,究竟意欲何为?”
    顾青探头望屋里看了一眼,道:“裴御史不请我进去坐坐?此非待客之道吧。”
    “你是恶客,恕裴某不便招待。”
    顾青笑了笑,道:“那就开门见山,你麾下是否有个姓陈的校尉?刚才他带兵闯入我大营,锁拿了安西军三名部将后不知所踪,我想问问裴御史,是你下令拿人的吗?”
    裴周南一呆,震惊道:“陈树丰带兵闯营,还拿了安西军部将?”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道:“不要告诉我你毫不知情,裴御史,做便做了,你若连这个也否认,未免让我太看不起。”
    裴周南恨恨跺脚道:“我何曾下过此令?前日与侯爷在客栈不欢而散,下官确有如实向长安禀奏之心,但下官却未想过闯营拿人,我知你的脾气,更知若闯营拿人后,你我之间定会闹得不可收拾,甚至会刀剑相向,下官无论如何也不会干出这般蠢事。”
    顾青皱眉,犹疑地道:“裴御史果真不知情?”
    裴周南面色冷冽地道:“下官做过的事,从来没否认过。但下官没做过的事,也断不会受此冤枉。你我皆是大唐朝臣,忠于大唐社稷,不过私下里政见不同,何必闹到刀剑相向,血溅五步的地步?”
    顾青仔细端详他的表情,渐渐觉得他这番话似乎不像说谎。
    裴周南若没说谎的话,今日闯营拿人的决定那就是姓陈的校尉自作主张了。
    “那个姓陈的校尉什么来头?”顾青忽然问道。
    裴周南冷冷道:“陈树生,离开长安前是金吾右卫勇字营校尉,祖上是太原陈氏,高宗时便是当地显赫高门,陈家历代皆为天子效忠,祖上出过两位尚书,一位大将军,陈树生十八岁时便被选征入金吾卫,是为天子近卫,论对天子的忠心,连我都比不上他。”
    顾青若有所悟:“所以,你是陛下派来的御史,而这位陈校尉有没有可能是陛下派来的另一位监视你我的密探呢?他认为你该出手的时候,你却不出手,于是他索性决定自己出手了。”
    裴周南抿唇不语,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
    顾青苦笑摇头,叹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令天子对我如此不放心,监军,御史,还有一位密探埋伏在身边……”
    裴周南冷冷道:“侯爷若问心无愧,无论陛下派来多少监军,皆可视之如无物。”
    顾青嘴角一扯:“我在安西清清白白,但陈树丰也没放过我,还是对我的部将下手了,裴御史何以教我?”
    裴周南顿时语滞。
    顾青叹了口气,道:“裴御史,我相信今日之事不是你下的令,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是我鲁莽了,向你赔罪。”
    说完顾青朝他行了一礼,然后转身便走。
    裴周南不经意间看到顾青转身那一刹眼中闪过的杀气,不由惊道:“侯爷不可冲动,若杀了陈树丰,侯爷的前程全完了!”
    顾青没回头,边走边道:“非我好战嗜杀,是陈树丰逼我。数万安西将士盯着我,我若不能给儿郎们一个交代,日后我何来颜面继续做安西主帅?智者当知利弊,但大丈夫有所必为。”

第四百零一章 时势所迫

    顾青与亲卫们回到大营时,奉命追击陈树丰的沈田所部还没回来。
    但是李嗣业的部将被锁拿却已传得大营内人尽皆知,顾青刚进辕门便听到营帐四处沸沸扬扬,无数嘈杂的怒骂声,打砸声,还有将军们严厉的呵斥声。
    顾青停下脚步,神情冷峻道:“韩介,派人去问问,大营内为何嘈杂,这帮杀才不怕军法吗?”
    韩介领命而去,没多久又回来,回来的不止他一人,他的身后跟着许多怒气冲冲的安西军将士。
    韩介一脸无奈地朝顾青看了一眼,道:“侯爷,他们非要与侯爷当面说……”
    顾青点点头,环视面前的上百名将士,他还看到远处仍有不少将士源源不断地朝他涌来。
    顾青沉下脸,扬声喝道:“你们要造反么?”
    面前的将士们被顾青吓得倒退几步,但也不离去,为首一名旅帅模样的将领抱拳道:“侯爷,裴御史无故锁拿袍泽,欺人太甚,末将与兄弟们实在气不过,故而有些过激,侯爷恕罪。”
    顾青冷冷道:“这是上面的事情,与尔等无关,我会给你们交代。”
    人群里,不知什么人低声嘀咕了一句:“我等将士为朝廷出生入死,为何裴御史要将我们当成敌人?”
    说话的人不知是谁,但显然说中了所有人的心事,顿时引起一片附和声。
    “没错,我等为朝廷征战沙场从无怨言,朝廷为何凉薄我等?”
    “前面是敌人也就罢了,后背还有人捅刀,未免令人心寒。”
    “裴御史若不交还锁拿的袍泽,我等安西军誓不罢休!”
    顾青眼皮直跳,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杀才,这番话若被有心人听到后传出去,面前这些杀才至少也是流徙千里的罪名。
    “都住口!你们不要命了?”顾青暴喝道。
    面前的将士越聚越多,被顾青这声暴喝吓得纷纷噤声,但每个人的神情仍旧不服气。
    顾青深吸口气,缓缓道:“被锁拿的袍泽,我已发兵去救,你们稍安勿躁,不久必有消息。至于无故被锁拿的事,我会给你们交代,但你们也要管好自己的嘴,那几位被拿的袍泽是什么原因被拿的,你们心里没数吗?”
    “妄议君上,谤君生谣,这是死罪!你们若管不住嘴,别人就会来要你们的脑袋,安西军是朝廷的安西军,不是我顾青的,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尔等何须为我多言招祸?”
    顾青越说越声色俱厉,将士们纷纷垂头,不自觉地集体往后退了几步。
    一名胆大的军士忍不住道:“侯爷,被拿下的袍泽还能救回来吗?”
    顾青冷冷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袍泽被裴御史的人害了性命,我等当如何?”
    “我会给你们交代,你们什么都不需要做。记住,你们是为国戍边的将士,大唐万里疆域皆靠你们守卫,戍边为的是君上,是大唐!食君之禄怎可出言谤君?”
    说完顾青环视四周,大喝道:“各部将领马上管束部将归建,若再敢聚众胡说八道,莫怪军法无情,连同将领同坐。”
    将士们面面相觑,后面远远看着的将领们马上冲到面前,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把将士们赶回了营帐。
    顾青轻轻吁了口气,一场小风波被弹压下去了,但是顾青清楚,刚才不过是强行堵住了将士们的嘴,却平息不了他们愤怒的心,陈树丰无故锁拿将士的举动已然在安西军将士们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这根刺或许不会痛,但是短期内拔不出来。
    回到帅帐,顾青端坐主位,冷着脸等待沈田所部的消息。
    段无忌穿着儒衫,静静地走入,站在顾青面前垂头道:“侯爷,学生有一言谏上,请侯爷纳之。”
    顾青平静地道:“你说。”
    “若沈田所部截下了陈树丰,将其全部押回大营,学生以为,侯爷万万不可对陈树丰动手。”
    “为何?”
    段无忌缓缓道:“杀陈树丰,是为意气之举,只为泄一时之愤,若然杀了他,侯爷的前程全完了,长安的天子必将治侯爷之罪,侯爷手握数万雄兵,为大唐牧守西域,若因此事而被问罪调离,回到长安后或许会有牢狱之灾,就算免了牢狱,也有可能终生不得重用,从此在长安闲散终老,如此后果,皆因一时意气而起,岂非不智?”
    顾青笑了:“无忌,难得你如今剖析利弊如此清醒理智,看来你在我身边真是成长了不少。”
    段无忌恭敬地道:“是侯爷平日教导得好,学生大有收获,终归有那么一点点长进。”
    顾青摇头道:“如果人生在世,遇事只知利弊,而不知善恶是非,就算位居人臣之巅,活得未免也太可悲了,无忌,趋吉避凶,利弊权衡固然重要,但做人不是为了规避凶险而活着,世上有很多人,明知眼前是一条死路他们也会奋不顾身地往前冲,你觉得他们傻吗?”
    段无忌呆了一下,道:“他们……”
    顾青沉声道:“两年多以前,在青城县发生了一件事,是宋根生惹的祸,那件事你应该知道,我召集了许多江湖豪杰共赴青城县,为了保护宋根生,那些豪杰舍生忘死与敌人豁命相搏,敌众我寡之下,明知是死他们也义无反顾,最后活下来的只剩寥寥数人,其他的豪杰全部战死……”
    “他们就埋在咱们石桥村的山腰上,每年冯阿翁都要带着全村老少上山拜祭他们,每逢年节各家皆有供品香火奉上,各家的孩子自记事时起,便有长辈告诉他们那些豪杰们的故事,他们曾经干过多么了不起的事,他们死得何等悲壮伟大……”
    “无忌,这些豪杰是我心中一生的丰碑,他们也应是你的丰碑,告诉你生于人世间,有的事情比生死和利弊更重要,值得豁出性命去维护它,富贵官爵之外,尚有天理公道。”
    段无忌听得冷汗潸潸,躬身垂头道:“侯爷,学生错了,学生受教。”
    顾青笑了笑,道:“咱们石桥村出来的人,一生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无愧于心。若干年后躺在床上临终闭眼前,能够无愧地说一句此生有错,但没有害过人,这辈子便算圆满了。”
    “是,侯爷,学生谨记于心。”
    段无忌神情湛然,抬头又问道:“那么侯爷,您已决定要杀陈树丰了吗?”
    顾青脸色又阴沉下来,无比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叹道:“我是真的不愿闯这个大祸,但安西军将士在等一个公道,我若不给,则军心尽失,以前听很多大人物一脸无奈说什么‘时势所迫’,我当初还曾讥笑他们矫情虚伪,如今我可算真正尝到‘时势所迫’的滋味了……”
    “若被拿下的几名部将无碍,或是只受了一点点小伤,此事便作罢,各营将士若不服,让将领们弹压下去便是,若那几名部将受了拷打重伤,或是丧了性命……”
    段无忌眼皮一跳,盯着顾青的眼睛。
    顾青阴沉的脸庞如寒冰一般严酷,冷冷地道:“若部将丧了性命,就怪不得我血债血还了。”
    言出如刀,一股冷风仿佛从刀刃上拂过,刺进了段无忌的心里,瞬间寒毛倒竖。
    …………
    茫茫大漠上,陈树丰策马狂奔,马鞍后面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牢牢捆绑着一名旅帅模样的安西军武将,武将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人拴在马鞍后,浑身伤痕累累,马儿狂奔,旅帅却被倒在地上被拖拽了好几里路,人已陷入昏迷。
    陈树丰的周围是他从长安带出来的一千骑队。
    今早闯入安西军大营,二话不说拿了李嗣业的三名部将便走,为了防止安西军将人救回,陈树丰特意没有回自己的营地,而是率军北上,策马狂奔,离龟兹城上百里后,来到一处无人的沙漠地带才停下。
    接下来便是严刑拷打的过程,过程很残忍,陈树丰仿佛跟安西军有仇似的,将李嗣业的三名部将拷打成了重伤。
    拷打只是过程,不是目的,陈树丰要的是他们的口供,最好是能将顾青攀咬一口的口供,拿到这份口供,他今日所为便算是功德圆满,可以领赏了。
    领的不是天子的赏。
    狂奔了几里,后面被拖拽的旅帅已没了知觉,陈树丰这才下令队伍停下,下马蹲在这名旅帅面前端详片刻,然后满意地点头。
    一名部将凑上来,将陈树丰拉到一边,轻声道:“陈校尉,今日所为是否有些过了?顾青的脾气可不太好,咱们若将他的人弄死了,回头顾青怕是不会放过咱们……”
    陈树丰冷笑:“我怕他?顾青胆子再大,他敢杀我吗?我们来安西就是督查安西军,顾青也要看咱们的脸色,上次与河西军火并,天子已非常震怒了,顾青哪里还敢动弹?若再对咱们动手,他这辈子算完了,你真以为他是不要命的角色?”
    部将见他一脸戾气,心中暗暗畏惧,忍不住道:“陈校尉,小人不明白,您是否与顾青有旧仇?当初咱们刚到安西时,您便执意不愿住进安西军的大营里,非要另扎营地,与安西军区别开来,每次提起顾青,您总是没好脸色,您和顾青莫非昔日在长安时结过仇?”

第四百零二章 死仇难解

    陈树丰在长安只是一个小人物,金吾右卫校尉这样的小武官,长安大街上扔块砖能砸死八个校尉。
    但陈树丰这个校尉与别人又不太一样。
    金吾卫是皇宫禁卫,与左右卫一样负责戍卫皇宫,天子出行,仪仗车辇等等事宜,看起来杂乱,其实一个词就能概括,“天子近侍”。
    一个金吾卫校尉当然不足一提,但是陈树丰这个校尉在长安时却跟一个人关系很不错,简直是臭味相投的知己。
    这个人姓刘,名骆谷,刘骆谷无官无职,在长安却交游广阔,上至国公尚书,下至贩夫走卒,他都能轻易与之交上朋友,而且他还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但凡与他成为朋友,往往都是真朋友,能够互相在危难间帮忙的那种。
    刘骆谷与陈树丰的交情也不浅,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校尉,都不记得在怎样的场合里结识了刘骆谷,刘骆谷交朋友的方式令人很放松,不主动谄媚,也不刻意清高,两人的相识就是这么巧,陈树丰往往能在很多场合里恰好巧遇刘骆谷,长安街上某间商铺相遇,两辆马车在某条路上相遇,两人的家眷莫名在某个权贵的游园会上相遇……
    各种相遇后,不是朋友也会成为朋友。
    刘骆谷有个本事,他能将任何朋友轻易发展成知己,甚至可以是生死之交。
    这个也很容易,有心安排几次危难,趁机出手相助,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拼尽全力,感动之后便引为知己了。
    陈树丰就这样成了刘骆谷的知己。
    再后来,刘骆谷跪在陈树丰面前长泣不起,很诚实地告诉陈树丰,他是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的麾下部将,奉命在长安为安禄山打点各路权贵朝臣。
    陈树丰表示理解,边将手握兵权,离长安权力中枢又远,大唐的很多节度使都在长安留驻心腹,专门打点朝中权贵,一旦有人参劾边将,留在长安的心腹还要着急忙慌为边将灭火,陈树丰早已司空见惯。
    身份并不妨碍陈树丰与刘骆谷的知己关系,安禄山如今仍是忠于大唐天子的边将,也说不上各为其主,陈树丰与刘骆谷反倒愈发亲密无间。
    就在陈树丰奉命护送裴周南赴任安西之前,刘骆谷邀约陈树丰深谈了一次,这一次二人的主要话题是顾青。
    顾青与安禄山的恩怨更是话题的重中之重,然后刘骆谷向陈树丰提了一个请求,请陈树丰到任安西后,想办法拿捏住顾青的把柄,再派快马送来长安,安节帅一定重重有赏。
    陈树丰并不在乎安禄山的赏赐,但他无法拒绝一位知己。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这一出,安西军将士因顾青被严旨训斥而军心动荡,陈树丰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机会,安西军不稳,将士私下非议君上,这是个完美的借口,这个借口如果再发挥一下,可以将火引到顾青身上,毕竟顾青是安西军主帅。
    所以陈树丰在未得裴周南命令的情况下,率兵擅自闯入安西大营,锁拿了几名部将,同时陈树丰判断出顾青一定会派兵来救,于是刻意将几名部将掳到沙漠深处严刑拷问。
    一切都是谋而后动,一切都在陈树丰的计划之内,直到此时此刻。
    “咱们抓了三名安西军部将,已经死了一个,去看看地上那个还活着吗。”陈树丰扬扬下巴示意。
    麾下骑队军士上前探了探刚才那个被战马拖拽了几里路的部将,片刻后,军士禀道:“陈校尉,这人还有一口气,不过若再用刑怕是活不了了。”
    陈树丰皱眉喃喃道:“若人都死了还没拿到他们的口供,倒是麻烦,裴御史那里不好交代呀……”
    麾下部将迟疑道:“陈校尉,顾青那里恐怕更不好交代吧?”
    “无妨,我等是奉命监视顾青和安西军的皇差,顾青胆子再大也不敢拿我们怎样,再说,被我们拿下的这几人确实有罪,他们私下议论君上,我们可是拿住罪状的,就算死了,也是被我们处决,顾青难道敢公然包庇谤君之罪人?”
    陈树丰并未将死掉的那名安西军部将放在心上,对他来说,知己刘骆谷的嘱托比安西军将士的性命更重要。
    “去把晕过去的那个叫醒,再问他几遍,告诉他,只要他供出顾青对天子不满之言辞,哪怕只有一句,我便放过他……”陈树丰冷冷朝地上那名动也不动的安西部将瞥了一眼,轻声道:“你可以引导一下,不一定要说实话,只要说出来的是我想听的话,他就能活命,明白吗?”
    部将会意地点头。
    转身走到那名昏迷的安西部将面前蹲下,一皮囊清水倒在他脸上,部将眼皮蠕动几下,悠悠醒来。
    李嗣业的部将皆是陌刀营所属,身材高大魁梧,此刻却被陈树丰折磨得不成人形,部将醒来后恢复了神智,随即怒目圆睁,破口大骂道:“田舍犬奴,有胆与我拼个你死我活,妄想对我安西军屈打成招,你打错了主意!”
    骑队部将蹲在他面前,冷冷道:“好死不如赖活,这个道理你不明白?没让你做伤天害理的事,只问你一句,顾青有否在你们安西军部将面前流露过对天子的任何不满,或是说过怨恚朝廷的话,只要你能记得一句,并画押认供,你不仅能活命,长安更会有人给你升官,给你一个果毅都尉如何?”
    安西部将狠狠呸了一声,道:“尔等与顾侯爷何仇何怨,狗屁大的校尉,竟敢公然构陷当朝县侯,军镇节度使,狗胆包天!我卢生权岂是为虎作伥的卑鄙小人!”
    骑队部将嘴角露出残忍的微笑,咧开的嘴唇里,两排白牙在阳光下折射出森森的光芒。
    “好,让我们来试试,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们的刀口硬,卢生权,你早已是必死的罪人,我们给你活命的机会你却不知珍惜,看来你是不想活了。”
    卢生权嘴角也咧开,哈哈大笑:“今日便让狗贼你看看,我安西军将士的骨头硬不硬!”
    …………
    龟兹大营。
    顾青阴沉着脸坐在帅帐内,他仍在等消息。
    斥候已放出去无数拨了,分赴大营的各个方向,以半径百里为限,每隔半个时辰便有斥候飞马赶回大营,禀报搜索的进展。
    等了一下午,斥候仍未打探到陈树丰一行的具体消息。
    天色已黄昏,眼看要天黑了,顾青神情不由浮上焦虑之色。天黑以后搜索的难度会更大,而被锁拿的三名部将活着的希望则更小。
    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派几支兵马出去找人时,一名斥候匆忙狂奔到帅帐前,大声道:“侯爷,沈田将军在北边五十里外发现陈树丰一行人经过的痕迹,地上残留未被黄沙掩埋的马粪和胫甲叶片,是我安西军陌刀营将士专配的鱼鳞甲。”
    顾青大喜,急忙道:“令沈田所部快马追上去,一定要将陈树丰给我截下来!”
    斥候刚应命,顾青犹豫了一下,道:“等等,我与你一同去!”
    说完顾青传令常忠点齐三千兵马随他出营,趁着残阳未落,顾青率军快马加鞭往北方疾驰而去。
    当天色完全黑下来,沙漠之中已分不清方向时,顾青迎面遇到了传递消息的斥候。
    “禀侯爷,沈将军所部已发现陈树丰一行,并分兵包抄,在正前方二十里处将其拦下来了。”
    顾青急忙问道:“被拿下的安西军部将可曾受伤?”
    斥候摇头:“小人不知,此刻两军正在对峙,天黑未知对方究竟。”
    顾青当即下令加快行军,朝正前方飞驰。
    三千兵马举着火把,斥候在前方引路,一个时辰后才赶到沈田所部驻地。
    此时所有人都处于沙漠之中,四周一片茫茫不知方向,顾青赶到时沈田正骑在马上气得大叫,扬着马鞭与远处的陈树丰所部对骂,扬言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骂归骂,但沈田却动也不敢动。
    他很忌惮陈树丰的身份,倒不是怕死,而是怕冲动之下斩杀了陈树丰,会给侯爷带来大麻烦,于是只能下令麾下兵马将其围起来,等侯爷赶来处置。
    见顾青率三千兵马星夜赶来,沈田不由大喜,急忙下马拜见。
    “侯爷,那个陈树丰简直该被千刀万剐,来安西这么久,竟没看出这个平日不吭不气的人竟比毒蛇还毒!”沈田气愤地道。
    顾青也下了马,站在一座沙丘上远远注视着陈树丰的营地,一边道:“陈树丰怎么了?被拿下的部将还活着吗?”
    沈田摇头,凄声道:“已经死了一个,陈树丰对他们用了刑,有一个没熬过去……被他们拿住的陌刀营旅帅卢生权吊着一口气刚才朝咱们喊话才知道,那卢生权也重伤了。”
    顾青脸色顿时铁青,脸颊不住地抽搐。
    “敢害我安西军将士性命,好。以前是我走眼了,竟没发现这么个祸害……”
    二人正说着,对面陈树丰的骑队忽然策马行出一骑,挥舞着旗帜朝顾青驰来,跑到顾青面前,亲卫们将他拦住,那人大声道:“小人传陈校尉的话,陈校尉愿与侯爷单独一谈,请侯爷……”
    话没说完,顾青忽然冷冷道:“韩介,把他砍了!”
    韩介眼中冷光一闪,随即拔剑出鞘,一道寒光掠过,马上的骑士咽喉喷溅出一股鲜血,不敢置信地圆睁双眼,从马上栽倒气绝。
    一旁的沈田暗暗吞了口口水,露出敬畏之色。
    都说顾侯爷脾气不好,今日算是见识了。
    顾青看都不看地上不时抽搐的尸体一眼,盯着前方陈树丰的营地缓缓道:“我顾青从来不接受谈判,只有你死我活。沈田!”
    “末将在!”
    “你我兵马加起来六千,给我将他们团团围住,传令擂鼓吹号,三通鼓后进攻!”

第四百零三章 星夜围攻

    从得知部将被害,到鼓声擂响,麾下将士准备进攻,顾青的表情从头到尾都很平静,此刻的他无比冷静,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再大的仇,再深的怨,仇怨近在咫尺,此时更需要冷静。
    顾青很清楚,仇恨会让人冲动,让人丧失理智,人在丧失理智的时候做出的决定往往是错误的,这个错误或许会导致报仇的计划出现变故甚至落空。
    所以越是在大事面前,越要冷静如铁,这是成功者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
    这样的素质顾青在上辈子时就有了。因为在上辈子,他同样也是成功者。
    六千兵马在急促的隆隆鼓声里飞快调动,漆黑的夜色下,借着火把微弱的光芒,只隐隐可见人影幢幢,战马长嘶。
    陈树丰所部只有一千人,快天黑时便在原地扎营,没想到沈田所部动作那么快,居然无声无息地追了上来,并趁着夜色迅速将他们包围。
    陈树丰并不惧怕沈田,他知道沈田不敢拿自己怎样,事实上沈田确实不敢,他只是下令将士将陈树丰包围,然后便不敢动了。
    直到顾青又率三千兵马赶来,并且二话不说当场砍了传话的部将时,陈树丰这时才感到有些忐忑了。
    传说中的顾侯爷性烈如火,一言不合便杀人,看来传闻果然不虚。
    接着顾青下令包围,随着隆隆鼓声擂响,陈树丰察觉到周围的兵马调动,将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黑夜里看不清具体的调动痕迹,但陈树丰却听到了兵刃出鞘的声音,而军中的战鼓声他也是听得懂的,急促的节奏一听就明白,那是准备进攻的鼓点节奏,一旦等到鼓声停下,便是千军万马冲锋的时刻。
    这时陈树丰终于慌了,他低估了顾青的坏脾气,没想到这位侯爷的脾气比传闻中的更坏,甚至根本不打算与他沟通,一言不合便准备进攻了。
    听着鼓声越来越急,陈树丰脸颊抽搐得厉害,嘶声下令:“再派出去一个人,面见顾青,就说我有机密事与他商议,安西军剩下两名部将我愿马上放归。”
    一骑快马再次从陈树丰所部飞驰而出,一边疾驰一边挥舞旗帜,大声道:“顾侯爷且慢!且慢!陈校尉有机密事与侯爷相商……”
    漆黑的沙丘上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射杀!”
    一阵嗖嗖声,马上的骑士比刚才那位更惨,连顾青的面都未见到便被射成了刺猬,哼都来不及哼便仰面栽倒。
    陈树丰远远见了,不由心惊胆战,冷汗从额头潸潸而下。
    今日……怕是一场大劫,顾青这人真是完全不讲规矩,连基本的沟通都断然拒绝,此时此刻已连杀他麾下两人,似乎根本不怕把事情闹大,对于他这个相当于皇命在身的执法队长的身份更是浑不在意。
    他……到底有何倚仗?他哪里来的底气敢对天子派来监视他的执法队下手?
    陈树丰此刻脑海里忽然浮现刘骆谷那张友善和煦的脸庞。
    从他来到安西的第一天起,刘骆谷这位知己的嘱托他便牢牢记在心里,而裴周南和自己来安西的使命更是让他觉得有恃无恐。
    安西有了边令诚一个监军还不够,天子又派了裴周南这个监军,甚至还有一千执法队,这说明什么?说明天子并不信任顾青,否则怎会接二连三派人来监视他?既然不信任,就说明天子有意将顾青从安西节度使这个位置上调离。
    这个事实岂不是正好与刘骆谷所请求的拿捏顾青的证据不谋而合?
    天子不信任顾青,安禄山与顾青有仇怨,于公于私,陈树丰将顾青推下节度使的位置都是势在必行的,拿下无关紧要的人,从而攀咬出更重要的人,这是官场上扳倒政敌的惯用套路,陈树丰也是这么做的。
    可是从此刻顾青的反应来看,陈树丰发现自己好像错了。
    究竟是哪里错了,陈树丰也说不上来,他只觉得重重包围圈之外那座孤零零的沙丘上,骑马伫立静静凝视自己的那个人,像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威胁。
    当唯一所倚仗的身份突然发现无效之后,陈树丰有些慌了。
    这不应该是他设想的样子,局势不应该走到这一步。
    想到这里,陈树丰再也不复倨傲的样子,扬声大喝道:“顾侯爷,末将奉皇命察安西军之不法,顾侯爷切勿自误前程,请三思而行。”
    对面沙丘上终于有了回应,但是回应却是冰冷无情的。
    “传令放箭,先杀掉一部分再进攻。”
    话音落,只听一阵弓弦颤动之声,漫天箭雨朝陈树丰所部倾泻而下,黑暗中顿时听到无数惨叫痛嚎声,陈树丰的周围又有近百人倒地。
    陈树丰拔剑格开了几支射向他的箭矢,又惊又怒喝道:“顾侯爷,我乃天子所遣,你敢杀我,不怕天子降罪吗?”
    对面沙丘上沉默了一阵,忽然一人一骑从沙丘上飞驰而下,一直飞奔道包围圈之外,大声道:“传侯爷的话,马上将你们掳掠的安西军部将交出来,侯爷只究首恶,不惩帮凶。否则将尔等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陈树丰仍在愣神,四面八方如同楚歌四起,包围他们的众将士异口同声喝道:“交出袍泽,交出袍泽!”
    陈树丰所部兵马顿时出现一阵骚动,顾青的强势反应看在众人眼里,令他们对顾青终于多了几分了解。
    这位侯爷好大的杀性,简直是天降煞星,只不过死伤了两三个安西军部将而已,护犊子有必要护到这个地步吗?
    被陈树丰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卢生权趴在沙地上,一条腿软软地耷拉着,似乎已折了,听到包围圈外山崩海啸般的呼喝声,卢生权咧大了嘴,用尽力气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透着几分癫狂味道。
    “陈树丰,顾侯爷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安西军袍泽,你已死到临头了!哈哈!血债血偿,天公地道!”
    鼓声仍在继续,越来越急促,随着鼓点急促的节奏,包围圈不知不觉越缩越小。
    陈树丰站在骑队结成的防御阵中,神情变幻莫测,时而挣扎,时而愤恨。
    他死死地咬着牙,充血的双眼瞪着远处沙丘上的一人一骑,情势如黑云压城一般危急了,可陈树丰仍未松口。
    这是两军主将的博弈,是双方意志的比拼,陈树丰在赌,他赌顾青不敢真的下令进攻,赌顾青绝对不敢将自己的前程毁于一旦。
    忽然,鼓声停下,低沉的牛角号吹响,如泣如诉般的呜咽号声在漆黑的茫茫大漠里传扬回荡,杀气越来越凝重,像一柄有形的刀,无声地在陈树丰的脖子上刮来刮去。
    包围圈外,安西军将领们策马游走,大声传令。
    “准备进攻——”
    “各部骑兵结阵——”
    “弓箭上前!”
    一声声命令仿佛阎王的催命帖,无情地摧毁着陈树丰所部将士的军心。
    就在顾青马上下令进攻的前一瞬,陈树丰的意志终于崩溃。
    他知道自己赌输了。
    从周围明显越来越凌厉的杀气就能感觉到,顾青是真的敢杀他,甚至敢将他的一千骑队杀得一个不剩。
    这是个疯子!
    “慢着!慢着!我愿交出安西军部将!”陈树丰双眼通红喝道。
    已经做出进攻姿态的安西军将士顿时统一收刀还戟,刚刚还是杀声四起的包围圈,此刻却如坟墓一般寂静。
    卢生权和另一名安西军部将被护送着来到包围圈边沿,安西军将士赶紧将他们扶出包围圈外,支起了火把给他们疗伤。至于还有一位已经死去的部将也被陈树丰下令送出去,安西军将士抬着遗体静静地走向沙丘。
    部将交出去了,但包围圈并未撤去。
    刚才输掉了博弈后,陈树丰一脸颓丧地坐在沙地上,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已在瞬间垮掉。
    漆黑的夜色里,那座孤零零的沙丘上忽然又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陈树丰自缚双手出来,余者全部扔掉兵器,否则仍以敌人视之。”
    陈树丰所部将士面面相觑,面若死灰,陈树丰如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坐在沙地山目光无神地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远在长安的刘骆谷是否知道此刻自己的遭遇?为了他而走错的这一步,是怎样的鬼使神差,为了所谓的知己一句请求,将自己的性命押上了赌台,究竟值不值得?
    陈树丰此刻千头万绪,神情惨然。
    沉默许久,对面沙丘上那道冰冷的声音又传来。
    “陈树丰,你还在等什么?杀了我麾下的将士,你以为还能全身而退么?”
    周围的安西军将士纷纷大喝道:“自缚双手,余者投降!”
    半晌之后,陈树丰仰天一叹,颓然道:“我……愿自缚双手。”
    …………
    顾青回到龟兹大营时已是天亮。
    随着六千多兵马浩浩荡荡出现在大营北面,龟兹大营已然沸腾,将士们不顾军纪纷纷跑出来围观,兴奋地互相转告。
    顾青带回来了两个消息,一是被无故锁拿的安西军部将一死两伤,皆是陈树丰用刑所致。
    二是,顾侯爷星夜率军出营,将陈树丰与其一千骑队活捉回来了。
    全营上下沸反盈天,喧嚣至极。
    顾青领着安西军兵马以及自缚双手垂头坐在马上的陈树生刚刚跨入大营辕门,便忽然听到四周一片天崩地裂般的吼叫声。
    “杀陈树丰!杀陈树丰!”
    大营外的远处,裴周南衣冠不整,一脸惊惶连滚带爬朝他飞奔而来。
    “侯爷,陈树丰不可杀!”

第四百零四章 仇怨了结

    当一个成年人明白了一件事的利弊后,仍然义无反顾做出了不利于自己的选择,那么这件事的利弊对他来说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善恶是非与不得不为。
    千人骑队在沙漠里被顾青下令放了一轮箭后,只剩了八百多人,全部被反绑双手垂头丧气押解回营。
    走在前面的陈树丰一脸颓废,在沙漠里与顾青的意志博弈他输得彻底,对于顾青这个人,他已没有勇气揣测顾青接下来的行动,但他隐约预感到他的性命,他的前程,正在慢慢走向万劫不复的绝望。
    裴周南一脸惶急狂奔到顾青面前,看了看五花大绑的陈树丰,又看了看他身后同样被绑着的骑队,裴周南重重跺了跺脚,道:“侯爷请三思,事至此尚能挽回,下官定将此事消弭于安西之内,侯爷不可再冲动,否则侯爷的前程全完了!”
    顾青神情冷漠且平静,淡淡地道:“裴御史,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是冲动的样子吗?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的,至于后果,我能承担。”
    裴周南忐忑地道:“侯爷欲如何处置陈树丰?”
    “你问问陈树丰,他是如何处置我安西将士的。凡事一饮一啄,我如法炮制便是。”
    裴周南摇摇头,叹道:“侯爷,下官来安西日久,虽说侯爷很多地方下官看不惯,但下官认为侯爷为安西之主仍是陛下慧眼识人,你未辜负陛下之托,下官真心不愿安西之主换人……”
    顾青笑了:“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安西之主算是合格了?”
    裴周南颓然点头。
    顾青又笑道:“我这个安西之主合格,是因为我爱兵如子,我赏罚分明,我做事公正严明,而且,我还护犊子,所有一切加起来,安西军才服我,才只认我,但是昨日陈树丰害了我麾下将士的性命,我若装傻扮痴,轻轻放过,安西将士会如何看我?我还是那个合格的安西之主吗?”
    裴周南语滞。
    这是个典型的逻辑悖论。安西之主应该识利弊,懂取舍,该忍的时候忍,该放手一搏的时候要豁得出去,可是反过来说,将士被人谋害了,主帅却装聋作哑,利弊取舍固然合情合理,但将士们以后谁会服他?
    人是矛盾又自私的动物,他们希望世上的公道永远站在自己一边,却从来不曾想过,如果公道永远只站在一边,它还能叫“公道”吗?
    然而,军队里哪里需要公道,将士们需要的是一个不问青红皂白护犊子的主帅。
    裴周南站在大营辕门外,听着里面如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数万人在怒吼,在力竭声嘶地要求杀陈树丰。
    裴周南的心跌入了谷底,他知道今日之事断难善了,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会惹出天大的麻烦。
    杀陈树丰,长安的天子不会放过顾青,不杀陈树丰,安西军众怒难平,说不定会引发哗变。
    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裴周南,顾青叹了口气,道:“裴御史,你现在应该知道我的苦衷了吧?若你我易地而处,你会如何选择?”
    裴周南面容苦涩地摇头。
    顾青不再理他,转身盯着五花大绑的陈树丰,冰冷的目光直刺他的眼睛深处。
    “陈树丰,你我往日有仇怨?”顾青冷冷问道。
    陈树丰叹道:“并无仇怨。”
    “你来安西后,我是否无意中得罪过你?”顾青又问道。
    “没有。”
    “最后一个问题……”顾青凑近陈树丰耳边轻声道:“是天子指使你这么干的?”
    陈树丰沉默片刻,道:“不是,但是天子并不信任你,还有别的人也不愿意你继续做安西节度使。”
    “别的人……”顾青嘴角一勾,笑了:“我明白了。”
    “所以你闯营锁拿我麾下部将,对其严刑拷问,就是为了罗织我的罪状,把我从安西节度使的位置上推下去?”
    陈树丰非常光棍地道:“是的。”
    顾青的笑容越来越冷:“那么,你成功了吗?拿到我的罪证了吗?”
    陈树丰摇头:“若拿到你的罪证,此刻被绑着的人应该是你。”
    “我麾下的部将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这里是安西,我才是安西之主,你在我的地盘上想推翻我,陈树丰,你这点斤两还不够,远远不够……”
    连绵数里的大营,此刻仍回荡着将士们愤怒的咆哮声,将领营官们呵斥怒骂,努力约束军士,可仍抵挡不住将士们排山倒海的吼声。
    “杀陈树丰!”
    “杀陈树丰!”
    “为袍泽报仇!”
    巨浪拍岸般的怒吼声传到陈树丰的耳中,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肩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顾青含笑看着他:“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陈树丰咬着牙道:“我造的孽,我来担!任凭侯爷处置。但我麾下骑队将士无辜,请侯爷放过他们。”
    “先关后审,凡事对我三名部将动过手的,全部处死。”
    顾青盯着陈树丰缓缓道:“你刚才说任凭我处置,那我就不客气了……陈树丰,我治下的安西是个有公道的地方,杀人是要偿命的,不管你是什么来头,你是什么身份,害死了我的部将,便用你自己的命来抵。”
    陈树丰浑身一颤,此刻他终于害怕了。
    从沙漠被押解回营,一直到刚才,陈树丰心里隐隐还是抱有一丝希望,他只希望顾青能够看清情势,能够取舍利弊,他仍不敢相信顾青会如此不理智真敢杀天子派来监视他的人。
    一个做事不顾后果只凭一时冲动的人,怎会坐到如今的高位的?难道果真只是因为他曾救过天子的命?
    “顾侯爷,我……是天子派来的,有皇命在身……”陈树丰语声发颤道。
    顾青淡淡地朝大营方向看了一眼,道:“你应该看到了,我若不杀你,安西军可能马上会哗变,只有杀了你才能安抚军心。”
    未等陈树丰再次亮出仅剩的可怜筹码,顾青忽然暴喝道:“传令,将陈树丰押赴校场,斩了!”
    亲卫们拔腿便跑,将顾青的将令大声传达到每一座营帐,短暂的寂静之后,大营忽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裴周南一把拽住顾青的衣袖,神情惨然道:“侯爷,陈树丰若死,侯爷这个节度使恐怕……”
    顾青神情不变,淡淡地道:“世上有些事,权衡利弊是没用的,在利弊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善恶,恩仇,以及……念头通达。”
    “下官的奏疏该如何写,下官在安西当如何自处?”裴周南无力地垂头叹道。
    “该如何写就如何写,照实写就好,我给了安西军将士公道,但愿陛下也能给我一个公道。”
    在将士们震天的欢呼声中,陈树丰被一刀砍下了头颅,麾下骑队被关押起来审问,没过多久,又有五名骑队部将被押赴校场,和陈树丰一样被砍下了头颅。这五人也是参与严刑拷问陌刀营部将的帮凶之一,顾青说话算话,当即下令斩首示众。
    …………
    陈树丰与骑队部将的头颅被高挂在安西军大营的旗杆上示众的同时,一骑快么从龟兹城飞驰而出,直奔长安而去。
    马上骑士怀里揣的,是裴周南和边令诚的两份奏疏,两份奏疏的内容却各不一样。
    经此一事,顾青在安西军中的威望更高了,所有将士都知道,无论他们遇到任何不公,受到任何欺辱,或许自己的父母长辈帮不了他们,但安西军的主帅却一定可以给他们一个公道。
    军心在不可抑制地向顾青身上倾斜,顾青就这样彻底收服了安西军。
    陈树丰死了,裴周南将自己关在节府里几天不见人,边令诚比往常更兴奋了,最近时常上蹿下跳,频频邀约安西军将领饮宴,但皆被将领们拒绝。
    顾青杀了陈树丰后,边令诚已预感到安西要变天了,长久以来被顾青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如今眼看顾青就要倒霉了,自然要大肆庆祝顺便拉拢安西军将领。
    顾青这几日却一直将自己关在帅帐里,不见任何人。
    胡安打造的机件被他试了又试,在废掉了一百多件后,顾青通过试验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
    将它装在燧发枪上,机件连接了扳机和燧石,黑火药的纯度问题经过几层杂质筛选后,纯度也比以前更高了。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顾青终于走出了帅帐,令韩介带着亲卫一同出营。
    离营二十多里,来到茫茫沙漠中的无人地带,顾青命亲卫在沙地上支起靶子,然后亲手将黑火药塞进枪管里,最后装上铁丸。
    韩介看着顾青捣鼓这一切,心中既焦急又无奈。
    杀了陈树丰,闯下这么大的祸,侯爷不急着灭火上疏自辩,反而忙着搞这个破兵器,上次试验失败了还不够,仍一遍又一遍的试,究竟多厉害的兵器令侯爷对它如此上心?
    “多厉害?呵呵,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顾青看起来心情似乎很不错,前几天闯的祸仿佛根本没放在心上,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新兵器上。
    仍按以前的做法,扳机连着长绳,顾青调校了准星和距离后,拉着长绳躲到安全距离,在韩介和亲卫们满头雾水的注视下,顾青狠狠一拽长绳。
    砰的一声巨响,韩介和亲卫们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一头栽倒,接着下意识拦在顾青身前准备护驾,结果却没发现任何危险,唯有不远处那杆破兵器上方冒出袅袅青烟。
    顾青哈哈大笑,神情兴奋且雀跃,韩介跟随顾青数年,已经很久没见顾青如此兴奋过了。

第四百零五章 议事善后

    大唐立国以来从未听闻有任何兵器会发出如雷鸣般的爆裂声,倒是在山野化外的道观偶有听说某位道士炼丹时,丹炉不知何故发出砰然爆炸。
    韩介和亲卫们今日算是开了眼界,没想到侯爷弄出的新兵器竟然如此吓人,这一声爆响就算没伤着人,敌人骑的战马恐怕也会吓得惊奔不受控制吧?
    “就这?”顾青哭笑不得:“你以为我废寝忘食弄出来的东西只是为了吓唬敌人的战马?韩介,不得不夸你一句,你是狗眼看人低啊。”
    韩介斜瞥了他一眼,迅速收回模样,不屑地道:“不然还能怎样?末将只听到了一声巨响,还有一阵青烟……”
    “派个人去前面把靶子取回来。”顾青得意地笑,像孩童炫耀新玩具一般得瑟。
    韩介也笑了,不管如何,侯爷今日心情高兴就好,随着官爵越来越高,责任越来越重,真的很久没见过侯爷露出如此开怀欣喜的笑容了。
    亲卫取了靶子飞快跑回来,站在顾青面前一脸震惊。
    韩介等亲卫朝靶子上看了一眼,也纷纷露出震惊之色。
    人形靶子上被射穿了一个小洞,小洞周围有被灼烧的痕迹,靶子在五十步开外,也就是说,这件新兵器至少有五十步的射距。
    而一般弓箭射程来说,按箭头重三钱来计算,则射程不过百步,若是十钱箭头的重箭,则只有五十余步,眼前这件新兵器却轻易达到了五十步,从它能洞穿靶子的效果来看,一百步也并不困难。
    最重要的是,这件兵器不仅射程远,而且快。快到肉眼完全无法看到铁丸的踪迹,听到响声的同时,靶子上便被击中了,而普通的箭矢射出去大多是肉眼能见到痕迹路线的。
    惊呆了许久,韩介兴奋地道:“侯爷,此为何物?好厉害!”
    顾青斜眼瞥着他:“不嫌弃它是破兵器了?”
    “侯爷,是末将无知了,您造出的兵器很犀利,瞬间能到百步之外,若在战场上使用……”韩介兴奋得呼吸都急促了。
    顾青没理他,上前仔细端详那杆燧发枪,伸手摸了摸枪管的温度,然后点了点头,喃喃道:“算是成功了吧?此物若在战场上,五千人排成三段式射击……”
    韩介听到后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侯爷执意组建五千人的神射营,不是为了箭弩,而是为了此物而设的?”
    顾青嗯了一声,缓缓道:“以后神射营或许可以改个名字,叫‘神机营’。”
    韩介两眼大亮,想象日后在战场上五千人排成队列朝敌人平射的画面,激动得浑身直颤。
    这支神机营若操练得当,配合默契的话,就算千军万马在前也逃不过全军覆没的结局吧?
    “神机营以后将是天下无敌的一支神军!侯爷好本事!”韩介兴奋地大声道。
    顾青食指竖在嘴唇前,嘘了一声,神秘地笑道:“这是我的底牌,不要大呼小叫……此物太霸道,只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没有正式在战场上大展神威之前,你们一个字都不准透露。”
    韩介使劲点头,顾青目光一瞥,发现不远处站着的王贵。
    王贵神情颇不自然,垂着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顾青淡淡一笑,走到王贵身前,笑道:“你不要有负担,我相信你。”
    简单的一句话,王贵心里却仿佛有一阵暖流涌过,眼眶微红,垂着头低声道:“侯爷,小人对不起您……”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理解你的苦衷,我也一直相信你,”顾青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如果我看错人了,是我活该,不怪你。”
    王贵凛然道:“小人以列祖列宗之名发誓,绝不透露侯爷的秘密,一个字都不会说。”
    “不用那么严重,更不必劳动你家的列祖列宗出来跑一趟,我说过了,我相信你。”
    说着顾青又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对韩介道:“回营后将胡安请来大营,告诉他可以招募铁匠打造枪管和各种机件了,就按这个尺寸制模淬铁,一丝都不能增减,让他们日夜开工,工钱不会少了他的,我至少需要一万套。”
    …………
    回到大营后,顾青将燧发枪藏了起来,然后召集常忠沈田李嗣业等心腹将领入帅帐议事。
    此时已入夜,将领们仍甲胄在身,端端正正坐在顾青面前,每个人神情凝重,帅帐内气氛颇为压抑。
    顾青却穿得很随便,万春公主捎给他的明光铠甲被他闲置一旁,他只穿了一身寻常的长衫,肩上披了一件披肩,面前几盆炭火,炭火忽明忽暗,像起伏不定的人生。
    “侯爷,末将对不住您,当时只顾逞一时之快,下面的将士又不知后果严重,只知喊杀,末将后来才知杀了陈树丰后果竟……”李嗣业闷声垂头道。
    常忠忧心忡忡叹了口气,道:“以往侯爷行事,哪怕是与河西军兵戎相见,末将都没说过二话,但这次……侯爷真的太冲动了,陈树丰不是哥舒翰,他是天子派来的,裴周南的奏疏已送去长安了,真不知天子会对侯爷如何惩处……”
    帐内诸将纷纷露出黯然之色。
    顾青却神情淡然地道:“你们这副样子让我觉得很丧气,此刻的心情就差一把唢呐了……叫你们来议事,你们却好像来给我送葬,是嫌我不够晦气么?”
    沈田嘴角扯了扯,勉强笑了一下,道:“侯爷还是一如既往的风趣……”
    顾青拍了拍掌,吸引诸将的注意,笑道:“好了,都打起精神,听我安排后事……”
    诸将大惊:“侯爷!”
    “哦,‘善后之事’,简称后事……”顾青手指轮流指过去,道:“警告你们,收起你们这副泫然欲泣兔死狗烹的晦气嘴脸,我快生气了,生气的后果你们知道的。”
    诸将坐直了身子,努力维持正常表情。
    顾青缓缓道:“杀陈树丰不是我冲动,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陈树丰不死,那天大营将士真的有哗变的可能,所以陈树丰该死,必须死。接下来我告诉你们后果是什么,天子若知我杀了陈树丰,不管谁对谁错,天子必会震怒,然后……很可能我会被罢免安西节度使之职,将我召回长安……”
    李嗣业悲愤道:“侯爷若被罢免,我们怎么办?”
    “你们照常操练,照常吃喝睡,我不会离开安西太久的。”顾青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诸将不解,沈田好奇道:“为何?莫非侯爷回长安后,事仍有转机?”
    “会有转机,而且很快,我大概在长安待不了多久。”
    见诸将纷纷打算开口询问,顾青摆摆手,道:“都别问,问就是有人要造反了,安西军不可临阵换将。”
    众人愈发震惊,短暂沉默片刻后,常忠若有所思道:“侯爷说的造反,莫非是指……安禄山?”
    众将仔细一思索,结合种种传闻,再暗自琢磨了一下顾青被罢免前后的时间,最后恍然大悟。
    “侯爷,安禄山真会造反?”
    顾青缓缓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各位了,据我收到的情报,安禄山已经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军械兵器,今年之内必反。安禄山手握三镇十五万精兵,若骤然起兵,朝廷必被打得措手不及,有可能连长安都保不住,那时天子必然会调我们安西军入玉门关勤王……”
    沈田仍有些不敢置信道:“一个胡人安敢……侯爷确定么?”
    “确定,胡人手中的权力大了,难免膨胀,他觉得大唐的江山应该属于他。”
    帅帐内顿时传出一片痛骂声。
    顾青双手伸出往下压了压,道:“收!难听的脏话留到战场上跟安禄山对骂,接下来咱们说说安西军的事……”
    李嗣业重重叹气道:“侯爷,就算安禄山反了,天子也不一定将侯爷官复原职调回安西呀,说不定他会另外换个主帅率军入关勤王……”
    顾青笑了:“确实有这个可能,所以这就是我今晚叫各位议事的原因了。”
    诸将身子纷纷往前倾,洗耳恭听状。
    顾青环视面前的诸将,缓缓道:“我与诸位共事数年,已将各位当作我最信任的兄弟手足,所以有些话哪怕犯忌,我也要说,先问各位一句,你们都是真心愿意让我继续做安西军主帅么?如果有不愿意的,今晚的议事到此为止,我便安心回长安做个闲散侯爷,安西的一切从此与我无关……”
    话没说完,诸将同时站起身抱拳行礼,异口同声道:“末将真心愿奉侯爷为安西主帅。”
    顾青眼中露出温暖的笑意。
    营碌两世,未曾向世界妥协,苦尽甘来,世人终不负我。
    “我也舍不得你们……与权力无关,只要我肯钻营,回到长安我照样能掌握更大的权力,但权力易得,生死袍泽难觅,一生那么长,我不愿你们只是我生命里短暂的过客……”顾青动情地道。
    诸将纷纷感动,沈田红着眼眶道:“末将当初只是于阗败军之将,承蒙侯爷不弃,委我以重任,当我如亲兄弟,末将愿此生跟随侯爷,在您身边做个亲卫都知足了。”
    诸将亦一同附和,都说侯爷若不能回安西,皆愿去职做侯爷的亲卫。
    顾青吸了吸鼻子,笑道:“不要搞得那么伤感,我的脾气大家清楚,杀陈树丰不是我的错,既然不是我的错,那么应该属于我的东西我就一定要拿回来!”
    常忠凛然道:“接下来如何行止,请侯爷吩咐,末将等一定照办。”
    顾青沉吟了一下,缓缓道:“你们听说过‘拥兵自重’吗?”

第四百零六章 未雨绸缪

    “拥兵自重”四个字说出来,词义充满了大逆不道的味道。
    帅帐内诸将都呆住了,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没人敢吱声。
    就连同样是石桥村出身,向来不问对错都果断站在顾青这一边的段无忌也没说话,盯着顾青的脸使劲眨眼,仿佛在怀疑刚才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顾青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笑了笑,道:“瞧你们这点出息,以为我和安禄山一样要造反吗?”
    众人仍旧无声。
    “我说的‘拥兵自重’,意思是让天子知道我在安西军中的分量和威望,让长安朝廷发现一个铁一样的事实,那就是安西军离开了我的统帅,或许会出大事,逼得朝廷不得不将我调回安西,继续当节度使。”
    众人长松了口气,表情看起来轻松多了。
    如果不是造反,那就好办了,原来侯爷的意思是逼朝廷将他调回安西。
    “侯爷,下次有啥话您说清楚,最好不要用成语……”李嗣业苦笑,顺手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顾青愕然:“你一个大老粗居然嘲笑我这个人尽皆知的大才子,谁给你的勇气?我用的成语不对吗?”
    常忠叹了口气道:“侯爷,‘拥兵自重’不是您刚才说的那个意思……”
    然后帅帐内所有的将领纷纷点头附和,很耿直地告诉顾青用错了成语。
    顾青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喃喃道:“都说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那么……如果我下令赏他们每人十记军棍,有没有可能打出一个真理呢?”
    一言既出,帅帐内一片寂静。
    段无忌忽然用严肃且权威的语气道:“侯爷的‘拥兵自重’没用错,用在此处非常合适。我是读书人,诸位将军信我。”
    寂静之后,帅帐内所有人纷纷掉转态度,用力点头表示同意。
    “拥兵自重”当然是这么用的,侯爷是名满天下的才子,他用的词能错吗?更何况还有一个无耻的读书人为他佐证。
    顾青展颜笑道:“这就对了,军中不仅无戏言,更不能有杂音,大家随时保持高度的一致,才是一支战无不胜的优秀团队。”
    说得有点晦涩难懂,但基本意思大家还是明白了,又是一阵附和声。
    目光转向刘宏伯,刘宏伯在安西军中属于后来者,是李隆基调拨第二批左卫和金吾卫将士戍边安西时才调任过来的,刘宏伯性格比较内向,不擅交际,所以在安西军的将领中存在感比较薄弱。
    顾青朝他笑了笑,道:“团结兵的操练不能停,赏钱和肉食每日都有供应,一天都不能中断,他们如今练得如何了?”
    刘宏伯起身道:“团结兵已操练了三月有余,如今已有些模样了,或许不如安西军将士,但比大唐关内的驻兵只强不弱,按侯爷的新式操练之法,每个团结兵的体力和耐力都有长进,本月还有二十人被选入了李嗣业将军的陌刀营。”
    顾青赞许地笑道:“刘将军好本事,团结兵是安西军的后备兵源,将来若入玉门关勤王,这一万团结兵也要一同入关的,那时他们就是正规的大唐将士,不存在‘团结兵’一说。对了,为了操练他们,杀鸡儆猴你杀了几个?”
    刘宏伯大声道:“杀了八人,此八人不服军令,常有煽动怠惰之举,平日言行下作无赖,末将查实后将其斩首示众,杀了此八人后,团结兵军容军貌焕然一新,此八人杀得值。”
    “好,害群之马揪出一个杀一个,不可姑息。”
    随即顾青望向常忠,道:“神射营五千人给我看好了,从明日起,每天操练加一项内容,十斤重的水桶给我平端着,保持半个时辰,习惯后加到一个时辰……不论我在不在安西,操练内容都不准停。”
    常忠愕然:“侯爷,这是为何?”
    “不为何,照做就是,我自有用意。”
    “是!”
    …………
    营州城。
    冯羽与史思明的私交越来越深厚了,二人基本已到了可以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的程度。
    这就是冯羽的本事了,他性格开朗,出手大方,尤其是特别会说话,总能顺着别人的话题聊下去,然后不着痕迹地送上一记马屁,当然,最后还会义薄云天地解决对方的实际困难,展现患难知交的高尚品质,对方饶是铁石心肠,在冯羽这通组合拳下也很难再将他当成外人。
    抛开两人每天饮酒逛青楼不谈,冯羽确实给史思明解决了不少困难。
    安禄山下令让史思明三个月内凑满平卢军一年的粮草,仓促之下史思明愁白了头发,平卢的商人不少,但大多数都是中等商人,如此大的买卖没人吃得下,幸好上天垂怜,让他认识了冯羽。
    原本史思明对冯羽尚有疑虑,对他的来历和实力都不敢深信,可是冯羽用实际行动证实了他的实力。
    上个月二话不说便送了五千石粮草,这个月又承诺马上再安排两万石,一定让史将军按时按量完成安节帅的军令。
    史思明大喜,顿时将冯羽引为真正的朋友。
    人在享乐时无论多么奢华多么大方,享乐过后转眼即忘,买不来真正的交情,但是人在为难时如果有人挺身而出帮忙,这样的朋友一定要交。
    史思明觉得冯羽是真正的朋友,他的豪爽大方和义伸援手都是非常明显的优点,更何况他还很会聊天,这样的朋友值得真心交往。
    接下来的日子,史思明对冯羽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最明显的是,冯羽发现围在自己宅子周围监视他的眼线少了很多,而史思明对他也愈发随意起来,偶尔甚至会主动请客。
    冯羽沉住气,表面上仍是那副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嘴脸,但心中却暗暗欣喜。
    他发现时机已成熟了。
    营州城的宅子里,夜深时分,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烛台。
    李剑九神情凝重,坐在她对面的冯羽却坐没坐相,半坐半躺地倚在蒲团边,嘴角噙着一丝玩世不恭的轻佻微笑。
    “此事你有几分把握?若存着赌一把的心思,我劝你最好不要抱着侥幸,安禄山麾下兵马并非乌合之众,他们这些年一直都是戍卫大唐北境的边军,战力和警觉性都非常高,一不小心就会被人看出来。”李剑九小脸绷得紧紧的,有一种异样的呆萌。
    冯羽一直盯着她的脸,越看越喜欢,这女子虽然比他大一点点,但却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异样惹人喜爱。
    “不管有没有把握,此事都必须要做,算算日子,离安禄山起兵越来越近了,我若再不暗地里捅他一刀,恐怕以后没机会了。”冯羽懒洋洋地笑道。
    李剑九疑惑地道:“史思明很信任你?”
    “算是比较信任吧……”冯羽想了想,笑道:“三日前,我与史思明都饮醉了,他主动邀我同屋同榻同睡,对我没有任何防备,哈哈,那家伙睡着后简直鼾声如雷,吵得我整夜没睡,睁眼到天亮。”
    李剑九深深注视着他,道:“你可知你打算做的事要冒多大的风险吗?一旦被发现,史思明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冯羽笑容渐敛,叹息道:“阿九,我知道很危险,但我必须要做,因为这是顾阿兄交给我的任务……”
    “顾侯爷的一句话,能让你连生死都不顾了?”
    冯羽目光变得迷蒙,眼睛里仿佛升起了一团浓雾,浓雾的尽头是曾经那个贫瘠的山村。
    “我与顾阿兄都出生在石桥村,阿九,你不知道曾经的石桥村多穷,那种穷……是让人世世代代都绝望的穷,有人受不了,走出去入了募兵,全都死在战场上,那些没走出去的是老人和妇孺,他们守着几亩薄田艰难度日,饿不死也吃不饱,仿佛上天给我们生命是为了让我们受到轮回的酷刑。”
    “我曾经也饿过肚子,每年都饿,我去挖过山上的野菜,也捉过河里的鱼,饿得难受时,我还抓过洞里的老鼠来吃,知道怎么抓老鼠吗?找到老鼠洞,潮湿的柴烟点燃,浓烟对着洞口熏,洞外反扣一只竹篓,老鼠被烟熏得受不了便跑出洞,落入竹篓里,一只老鼠去掉肚肠内脏,能吃的肉只有两口,这么一点肉,村里的孩子们还抢来抢去,互相打得头破血流……”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多年,直到有一天,顾阿兄性情大变,他变得跟以往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懦弱善良的孤儿,他变得很强势,很霸道,充满了杀性和戾气,同时他还有了一身莫名其妙的本事,他带着我们建瓷窑,办村学,不知何时起,我们村民家家户户都买得起肉了,有勇气进县城买花布做新衣裳了,外村的姑娘们都主动找媒人,想嫁进咱们村了……”
    “短短一两年,变化真的好大,做梦一样。后来顾阿兄做官了,去长安了,留下怀玉阿姐,她很严厉,每天踢着我们的屁股,将我们赶到半山腰操练,练武学杀人术,学刀枪棍棒,学列阵击敌,然后又踢着我们的屁股将我们赶进学堂,谁读书不用心会挨她的鞭子,那鞭子抽在身上真的疼啊……”
    冯羽垂着头,努力不让她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脸颊上仍带着轻佻的笑。
    “整整一个村子的人,好像被顾阿兄随手一拽,将我们从地狱拉回了人间,留在村子里只要肯卖力,家家户户都有饭吃,有钱赚,甚至还能上学堂读书识字,这若换了以前,想都不敢想,可是我们偏偏却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阿九,知道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吗?你眼里的顾青,只是一位少年权贵,一位年纪轻轻便被封为县侯的人,是个大人物,但我们石桥村人眼里的顾青,是神,他的一句话大过圣旨,说句犯忌的,就算他今日登高一呼说要造反,我们石桥村民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身后,为他攻城掠地,前赴后继。”
    深深呼出一口气,冯羽低沉地道:“顾阿兄说,安禄山在安西曾经狠狠坑了他一把,他让我寻个机会报复回去,他说了这句话,那么我便赌上生死也要为他办到,我这次要在安禄山的后背狠狠捅一刀。”
    看着面露狰狞的冯羽,脸上那股轻佻的伪装换上了一脸沉静,目光平静而悠远,像一位睿智的隐士,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俗世的悲喜。
    这一刻,李剑九终于理解了冯羽,也更了解了顾青这个人。
    “冯羽,放手去做吧,我帮你。无论生死,我与你一起。”李剑九双手捧着他的脸,神情从未有过的认真。

第四百零七章 瞒天过海

    史思明和冯羽又醉了。
    今日有大喜事,冯羽下午拿着一封刚送来营州的信,喜笑颜开地告诉史思明,两万石粮草已经在山南道收购完毕,粮草正在运往徐州的运河码头,等待装船。
    史思明大喜过望,只要这两万石粮草到达营州,安禄山交给他的筹备粮草的任务便算是完成,再也不必担心挨军法了。
    喜出望外的史思明恨不得在冯羽脸上狠狠吧唧一口,当即便拽着冯羽去了营州的青楼,今日他请客。
    朋友之间来往的尺寸拿捏很精妙,就算身份不对等,但有人主动要请客时千万不要破坏他的兴致。
    冯羽没跟史思明客气,进了青楼后甚至点了最贵的菜,最好的酒,和最美的姑娘。
    史思明心情非常愉悦,长久以来困扰他的难题马上就要解决了,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饮酒作乐时难免比往常更狂放不羁,青楼的姑娘都被他捏哭了好几个,新换上的姑娘陪着笑不停劝他,“将军,别摸了,喝口酒休息一下吧,小费早已摸超支了。”
    史思明心情奇佳,冯羽当然表现得比他更狂放,一左一右两个姑娘也难逃他的魔掌,青楼的雅阁里真正是肚兜与亵裤齐飞,娇喘共嗔骂一色,风景秀丽怡人。
    喝酒喝到下半夜,史思明和冯羽终于都醉了。
    二人倒头便朝青楼雅阁的席地一躺,呼呼大睡起来,雷鸣般的鼾声此起彼伏。
    陪酒的姑娘们终于松了口气,一个个表情疼痛地捂胸捂裆走出了雅阁,房门关上,留下史思明和冯羽二人继续睡。
    门外站着史思明的亲卫,史思明和冯羽醉后,亲卫便一直守在房门口,一步也未离开。
    二人在房里睡了半个时辰后,冯羽的眼睛忽然睁开,眼中不见一丝醉意,清澈得像一泓秋天的湖水。
    鼻子里仍打着鼾声,冯羽状若不经意地推了史思明一下,史思明鼾声如雷,动也不动,显然睡得很沉了。
    冯羽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环视四周后,伸手摸向史思明的腰间。
    史思明的腰间佩饰不少,有玉佩,有银鱼袋,有一串钥匙,最重要的是,腰间还挂着他的一面代表身份的象牙腰牌。
    冯羽的手摸向那面腰牌,微微用力扯了扯,腰牌没动,史思明却动了,鼾声忽顿,然后吧唧着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冯羽的动作凝固,如同冰冻了一般,直到史思明翻身继续睡去,冯羽才继续拽着那面腰牌,加了三分力气一拉,腰牌终于被他拽了出来。
    腰牌到手,冯羽仍然保持心态平静,这仅仅只是个开头。
    蹑手蹑脚走到雅阁的窗边,冯羽推开窗,窗外正是营州的街道,此时已是夜深,街道空无一人,万籁俱寂,楼下的青楼门口,松松垮垮站着几名史思明的亲卫,正倚在青楼的门柱上打瞌睡。
    这间雅阁是冯羽经常用的一间,由于他的出手大方,青楼的掌柜清楚了他的习惯,早早地将这件雅阁留给了他。
    为了这一日,冯羽很早就埋下了伏笔。
    因为这间雅阁的窗户是最方便行事的,冯羽推开窗后观察了一阵,扭头再看看沉睡的史思明,一手捂在嘴上,嘴里含含糊糊发出类似于虫鸣般的声响。
    等了半炷香时分,屋顶传来了一声轻响,轻得像从床边跳到地上的猫。
    一身黑衣,黑布蒙面的李剑九出现在窗外,一手勾着窗棂,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窗户内的冯羽,李剑九的眼睛弯了起来,显然在笑。
    二人眼神无声地交流,冯羽迅速将史思明的腰牌递给她,李剑九收入怀里,朝他投去担忧的眼神,冯羽朝她笑了笑,然后挥手,李剑九单手一勾,如一阵黑烟窜上了屋顶,无声地离去。
    冯羽关上窗,合衣倒在史思明身旁,继续做沉睡状,鼻子里发出鼾声,与史思明的鼾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
    半个时辰后,李剑九出现在营州城外的军囤重地外。
    此时的李剑九已换了一身衣裳,她穿着一身武将鱼鳞甲,头戴双翅盔,右手按剑,昂首阔步走到军囤的栅栏门前。
    门前值守的两排军士扬手喝令她止步,李剑九单手平端腰牌,将它递给一名将领,刻意压低了嗓音,竟与男人说话的声音无异。
    “奉史将军令,我来盘查军中粮库,将所有入库的粮食账目都呈给我,快!”
    守门的将领一愣,顿时觉得有些奇怪,哪有大半夜来查账的?没听说平卢军出了什么事,为何无端查粮库?
    将领没吱声儿,举着火把凑近了腰牌,仔细观察腰牌,发现腰牌居然是真的,史思明的腰牌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划痕,通常只有查验将领腰牌的人才知道,眼前这面腰牌分毫不差,显然正是史将军的腰牌。
    “你是平卢军哪个营的?以前为何从未见过你?”将领不放心地盘问道。
    李剑九板起了脸,忽然抬脚狠狠一踹,将他踹得倒退了三四步,将领和军士大怒,李剑九却凛然不惧,冷笑道:“就凭你也配盘问我?我是从范阳来的,是安节帅亲任的督粮官,史思明都不敢盘问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将领和军士们一愣,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凝滞,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李剑九瞠目大喝道:“还不赶快让开!营州屯粮若有半分不对,我便将你们全斩了!”
    栅栏门外的将士顿时老老实实让开一条路,刚才怒目相向的将领换上一副殷勤的面孔,陪着笑欲为她领路,被李剑九不耐烦地喝退。
    李剑九独自走进军囤,迎面遇到许多巡逻的将士,见李剑九穿着武将铠甲,在里面大摇大摆走路,将士们不明究竟,恭敬地向她行礼。
    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李剑九来到粮库门前。
    屯粮的粮库不止一个,而是一排排高大的房子,每间房子屯粮万石以上。
    李剑九看了看天色,然后左右环视一圈,确定四周无人后,从怀里掏出了镰石和麻纸,走进一间粮仓后,看着满满当当的粮仓,李剑九爬上堆成山的粮堆上方,用镰石点燃了麻纸,然后将燃烧的麻纸扔进粮堆里。
    做完了这些,李剑九转身飞快离开,紧接着去下一间粮仓。
    一炷香时辰后,十余间粮仓冒出了滚滚浓烟,浓烟随风飘散,守门和巡逻的将士终于闻到了浓烟味,赫然转身,发现粮仓方向火光乍现,火势越来越大,以不可遏止的速度席卷蔓延。
    将士们惊得魂飞魄散,拼命地往粮仓方向赶去,一边奋力嘶吼救火,夜半的宁静如曙光划破了夜空。
    军囤还在敲锣打鼓救火时,李剑九已飞马赶回了营州城,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青楼的窗棂,听着里面一长一短的鼾声,李剑九手指轻不可闻地在窗棂上扣了两下,随即窗户被推开,冯羽那张平静的脸庞出现在窗边。
    李剑九飞快将史思明的腰牌递给他,冯羽攥在手心,朝李剑九关心地看了一眼,李剑九蒙面,仍笑着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受伤,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冯羽这才放了心,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李剑九消失在即将黎明的夜色里,冯羽则关上了窗。
    回到史思明身边,史思明仍鼾声如雷,冯羽小心地将串着腰牌的细绳塞进他的腰带里,按照当初的原样打了个结,冯羽观察了半晌,确定没有任何破绽,最后起身走到桌边,用酒壶里残存的一点酒倒在手心,往自己前襟上洒了一些,闻起来满身酒味的样子。
    一切布置妥当,冯羽继续倒在史思明身边睡下,鼾声响起,沉睡如故。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传来,外面的亲卫惊惶地大叫。
    “将军,快醒来,不好了!粮仓被烧了!”
    史思明一个激灵,立马惊醒,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腰牌安然无恙地挂在腰带上,听着亲卫在房门外大叫,史思明顿时变了脸色。
    扭头一看,冯羽正满身酒味躺在他身边,仍然醉醺醺地打着鼾。
    …………
    龟兹城,福至客栈。
    顾青神情严肃地坐在皇甫思思对面,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仿佛她脸上长出了一朵花儿,而他正在研究这朵花。
    皇甫思思俏面通红,被他盯得手足无措,羞怯地垂下头,低声道:“侯爷今日怎么了?为何老是盯着妾身看,妾身心里有些慌,手脚发凉,不知怎么了,不信侯爷摸摸妾身的手……”
    说着皇甫思思将手伸到顾青面前。
    顾青神情淡定地一巴掌拍开了她的手:“手有什么好摸的,手脚发凉多吃点天山雪莲,龟兹城有的是……”
    皇甫思思咬着下唇,娇俏地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不解风情的木头!除了吃天山雪莲,侯爷还知道什么?”
    “……多喝热水。”
    皇甫思思呆愣半晌,然后苦笑叹气:“侯爷您很少跟女子有来往吧?”
    顾青愕然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这么明显吗?”
    皇甫思思郑重地点头:“非常明显,您看起来就像未经人事的童男子,不解风情更不懂温柔为何物……”
    顾青脸色骤变,从红润变得铁青,像走在大街上被小混混扒了裤子的小学生。
    二人的目光毫无感**彩地对视,久久沉默无言。
    半晌之后,皇甫思思震惊地捂住嘴,一脸不敢置信:“不会吧?”
    顾青爆发了,恼羞成怒厉声喝道:“韩介!把这个多嘴的女人关进大牢!关到死!”

第四百零七章 瞒天过海

    史思明和冯羽又醉了。
    今日有大喜事,冯羽下午拿着一封刚送来营州的信,喜笑颜开地告诉史思明,两万石粮草已经在山南道收购完毕,粮草正在运往徐州的运河码头,等待装船。
    史思明大喜过望,只要这两万石粮草到达营州,安禄山交给他的筹备粮草的任务便算是完成,再也不必担心挨军法了。
    喜出望外的史思明恨不得在冯羽脸上狠狠吧唧一口,当即便拽着冯羽去了营州的青楼,今日他请客。
    朋友之间来往的尺寸拿捏很精妙,就算身份不对等,但有人主动要请客时千万不要破坏他的兴致。
    冯羽没跟史思明客气,进了青楼后甚至点了最贵的菜,最好的酒,和最美的姑娘。
    史思明心情非常愉悦,长久以来困扰他的难题马上就要解决了,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饮酒作乐时难免比往常更狂放不羁,青楼的姑娘都被他捏哭了好几个,新换上的姑娘陪着笑不停劝他,“将军,别摸了,喝口酒休息一下吧,小费早已摸超支了。”
    史思明心情奇佳,冯羽当然表现得比他更狂放,一左一右两个姑娘也难逃他的魔掌,青楼的雅阁里真正是肚兜与亵裤齐飞,娇喘共嗔骂一色,风景秀丽怡人。
    喝酒喝到下半夜,史思明和冯羽终于都醉了。
    二人倒头便朝青楼雅阁的席地一躺,呼呼大睡起来,雷鸣般的鼾声此起彼伏。
    陪酒的姑娘们终于松了口气,一个个表情疼痛地捂胸捂裆走出了雅阁,房门关上,留下史思明和冯羽二人继续睡。
    门外站着史思明的亲卫,史思明和冯羽醉后,亲卫便一直守在房门口,一步也未离开。
    二人在房里睡了半个时辰后,冯羽的眼睛忽然睁开,眼中不见一丝醉意,清澈得像一泓秋天的湖水。
    鼻子里仍打着鼾声,冯羽状若不经意地推了史思明一下,史思明鼾声如雷,动也不动,显然睡得很沉了。
    冯羽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环视四周后,伸手摸向史思明的腰间。
    史思明的腰间佩饰不少,有玉佩,有银鱼袋,有一串钥匙,最重要的是,腰间还挂着他的一面代表身份的象牙腰牌。
    冯羽的手摸向那面腰牌,微微用力扯了扯,腰牌没动,史思明却动了,鼾声忽顿,然后吧唧着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冯羽的动作凝固,如同冰冻了一般,直到史思明翻身继续睡去,冯羽才继续拽着那面腰牌,加了三分力气一拉,腰牌终于被他拽了出来。
    腰牌到手,冯羽仍然保持心态平静,这仅仅只是个开头。
    蹑手蹑脚走到雅阁的窗边,冯羽推开窗,窗外正是营州的街道,此时已是夜深,街道空无一人,万籁俱寂,楼下的青楼门口,松松垮垮站着几名史思明的亲卫,正倚在青楼的门柱上打瞌睡。
    这间雅阁是冯羽经常用的一间,由于他的出手大方,青楼的掌柜清楚了他的习惯,早早地将这件雅阁留给了他。
    为了这一日,冯羽很早就埋下了伏笔。
    因为这间雅阁的窗户是最方便行事的,冯羽推开窗后观察了一阵,扭头再看看沉睡的史思明,一手捂在嘴上,嘴里含含糊糊发出类似于虫鸣般的声响。
    等了半炷香时分,屋顶传来了一声轻响,轻得像从床边跳到地上的猫。
    一身黑衣,黑布蒙面的李剑九出现在窗外,一手勾着窗棂,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窗户内的冯羽,李剑九的眼睛弯了起来,显然在笑。
    二人眼神无声地交流,冯羽迅速将史思明的腰牌递给她,李剑九收入怀里,朝他投去担忧的眼神,冯羽朝她笑了笑,然后挥手,李剑九单手一勾,如一阵黑烟窜上了屋顶,无声地离去。
    冯羽关上窗,合衣倒在史思明身旁,继续做沉睡状,鼻子里发出鼾声,与史思明的鼾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
    半个时辰后,李剑九出现在营州城外的军囤重地外。
    此时的李剑九已换了一身衣裳,她穿着一身武将鱼鳞甲,头戴双翅盔,右手按剑,昂首阔步走到军囤的栅栏门前。
    门前值守的两排军士扬手喝令她止步,李剑九单手平端腰牌,将它递给一名将领,刻意压低了嗓音,竟与男人说话的声音无异。
    “奉史将军令,我来盘查军中粮库,将所有入库的粮食账目都呈给我,快!”
    守门的将领一愣,顿时觉得有些奇怪,哪有大半夜来查账的?没听说平卢军出了什么事,为何无端查粮库?
    将领没吱声儿,举着火把凑近了腰牌,仔细观察腰牌,发现腰牌居然是真的,史思明的腰牌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划痕,通常只有查验将领腰牌的人才知道,眼前这面腰牌分毫不差,显然正是史将军的腰牌。
    “你是平卢军哪个营的?以前为何从未见过你?”将领不放心地盘问道。
    李剑九板起了脸,忽然抬脚狠狠一踹,将他踹得倒退了三四步,将领和军士大怒,李剑九却凛然不惧,冷笑道:“就凭你也配盘问我?我是从范阳来的,是安节帅亲任的督粮官,史思明都不敢盘问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将领和军士们一愣,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凝滞,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李剑九瞠目大喝道:“还不赶快让开!营州屯粮若有半分不对,我便将你们全斩了!”
    栅栏门外的将士顿时老老实实让开一条路,刚才怒目相向的将领换上一副殷勤的面孔,陪着笑欲为她领路,被李剑九不耐烦地喝退。
    李剑九独自走进军囤,迎面遇到许多巡逻的将士,见李剑九穿着武将铠甲,在里面大摇大摆走路,将士们不明究竟,恭敬地向她行礼。
    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李剑九来到粮库门前。
    屯粮的粮库不止一个,而是一排排高大的房子,每间房子屯粮万石以上。
    李剑九看了看天色,然后左右环视一圈,确定四周无人后,从怀里掏出了镰石和麻纸,走进一间粮仓后,看着满满当当的粮仓,李剑九爬上堆成山的粮堆上方,用镰石点燃了麻纸,然后将燃烧的麻纸扔进粮堆里。
    做完了这些,李剑九转身飞快离开,紧接着去下一间粮仓。
    一炷香时辰后,十余间粮仓冒出了滚滚浓烟,浓烟随风飘散,守门和巡逻的将士终于闻到了浓烟味,赫然转身,发现粮仓方向火光乍现,火势越来越大,以不可遏止的速度席卷蔓延。
    将士们惊得魂飞魄散,拼命地往粮仓方向赶去,一边奋力嘶吼救火,夜半的宁静如曙光划破了夜空。
    军囤还在敲锣打鼓救火时,李剑九已飞马赶回了营州城,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青楼的窗棂,听着里面一长一短的鼾声,李剑九手指轻不可闻地在窗棂上扣了两下,随即窗户被推开,冯羽那张平静的脸庞出现在窗边。
    李剑九飞快将史思明的腰牌递给他,冯羽攥在手心,朝李剑九关心地看了一眼,李剑九蒙面,仍笑着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受伤,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冯羽这才放了心,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李剑九消失在即将黎明的夜色里,冯羽则关上了窗。
    回到史思明身边,史思明仍鼾声如雷,冯羽小心地将串着腰牌的细绳塞进他的腰带里,按照当初的原样打了个结,冯羽观察了半晌,确定没有任何破绽,最后起身走到桌边,用酒壶里残存的一点酒倒在手心,往自己前襟上洒了一些,闻起来满身酒味的样子。
    一切布置妥当,冯羽继续倒在史思明身边睡下,鼾声响起,沉睡如故。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传来,外面的亲卫惊惶地大叫。
    “将军,快醒来,不好了!粮仓被烧了!”
    史思明一个激灵,立马惊醒,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腰牌安然无恙地挂在腰带上,听着亲卫在房门外大叫,史思明顿时变了脸色。
    扭头一看,冯羽正满身酒味躺在他身边,仍然醉醺醺地打着鼾。
    …………
    龟兹城,福至客栈。
    顾青神情严肃地坐在皇甫思思对面,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仿佛她脸上长出了一朵花儿,而他正在研究这朵花。
    皇甫思思俏面通红,被他盯得手足无措,羞怯地垂下头,低声道:“侯爷今日怎么了?为何老是盯着妾身看,妾身心里有些慌,手脚发凉,不知怎么了,不信侯爷摸摸妾身的手……”
    说着皇甫思思将手伸到顾青面前。
    顾青神情淡定地一巴掌拍开了她的手:“手有什么好摸的,手脚发凉多吃点天山雪莲,龟兹城有的是……”
    皇甫思思咬着下唇,娇俏地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不解风情的木头!除了吃天山雪莲,侯爷还知道什么?”
    “……多喝热水。”
    皇甫思思呆愣半晌,然后苦笑叹气:“侯爷您很少跟女子有来往吧?”
    顾青愕然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这么明显吗?”
    皇甫思思郑重地点头:“非常明显,您看起来就像未经人事的童男子,不解风情更不懂温柔为何物……”
    顾青脸色骤变,从红润变得铁青,像走在大街上被小混混扒了裤子的小学生。
    二人的目光毫无感**彩地对视,久久沉默无言。
    半晌之后,皇甫思思震惊地捂住嘴,一脸不敢置信:“不会吧?”
    顾青爆发了,恼羞成怒厉声喝道:“韩介!把这个多嘴的女人关进大牢!关到死!”

第四百零八章 宁错勿纵

    “恼羞成怒”大概就是顾青此刻的模样,很典型。
    没想到自己隐藏得如此隐秘的大秘密,居然被皇甫思思看出来了,顾青不由惊怒万分,同时心里还在暗自思忖猜疑。
    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连叫几声韩介,韩介并未进来,跟随顾青久了,韩介已经很明白自己的定位,他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出现,该在什么时候消失,该消失的时候顾青喊破喉咙他也不会出现。
    皇甫思思笑得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腹部,前仰后合不能自已,顾青清晰地看到她竟然笑出了眼泪,可见此刻的笑声何等的真诚。
    “你会坐牢的。”顾青脸颊抽搐,努力维持镇定。
    皇甫思思蹲在地上仍笑得无法抑制:“坐……坐牢妾身也认了,没想到侯爷竟然……哈哈哈哈哈。”
    顾青气得起身就走。
    太气了,回去一定要下令让韩介跑圈,跑到死。
    皇甫思思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胳膊,笑声终于有所收敛:“侯爷莫走……”
    顾青冷冷道:“嘲笑够了,现在才知道服软么?晚了!”
    “不,妾身的意思是,侯爷不要走,妾身要看着侯爷才能笑得开心,侯爷走了妾身笑起来就没意思了……哈哈哈哈。”
    顾青勃然大怒:“瓜婆娘欺人太甚!”
    说完顾青按住她的肩,一个转身便将她按在桌上,一手掐住她的后脖颈,另一手风驰电掣般狠狠拍落。
    啪的一声脆响,皇甫思思惊叫一声,笑声顿止,不敢置信地扭头看着他。
    “侯爷你……你你……”皇甫思思羞愤欲绝,顾青那一巴掌拍在她丰满的臀部,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何时被男子如此对待过?
    啪!
    又是一记,力道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这一记却令皇甫思思彻底放开了羞愤,扭头再看顾青时,她已眼角含春,美眸里泛起春水般的媚意,通红的俏脸含羞带怯,目光里除了春意还带着几分薄嗔。
    “侯爷……喜欢这样么?妾身……可不知道侯爷竟有如此爱好,嘻嘻。”
    顾青倒吸一口凉气,肿么肥事?这瓜婆娘好像被打出问题了。
    随即顾青眯起了眼,目光里泛起危险的信号。
    瓜婆娘居然不怕打,这是对男人权威的挑战,很好,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皇甫思思上半身仍被顾青按在桌上,此刻的姿势正是翘臀撅起,媚眼如丝,风姿分外撩人。
    然而,顾青是轻易被撩得动的人么?
    正道的光附体,任何撩人的姿势在他眼里不过是魑魅魍魉。
    双手合十,两根食指并拢,顾青看准了角度,猛地向前一戳……
    皇甫思思前一刻还在媚眼挑逗,下一刻两眼圆睁,发出凄厉的惨叫,来不及咒骂便羞愤欲绝地捂着香臀踉踉跄跄逃回了后院。
    顾青仍保持着弓箭步,双手食指并拢前戳的姿势,直到皇甫思思仓惶逃走了,这才缓缓收功,双手食指凑近嘴唇,潇洒地一吹,完美!
    既然这个女人已受到该有的惩罚,就不杀她灭口了。
    韩介匆忙跑进来,环视客栈四周,见顾青完好无损地站在里面,不由惊问道:“侯爷,刚才听到女掌柜的惨叫声,发生了何事?”
    “瓜婆娘不服管教,已被我狠狠拾掇之。”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韩介哦了一声,表情依然狐疑,显然不怎么信。
    顾青指了指他,道:“回大营后自己去跑圈,跑到死。”
    韩介惊道:“侯爷,为何?”
    “公报私仇而已,不必如此惊愕。”
    顾青举步欲走,忽然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客栈的后院。
    其实……今日是打算告诉她,自己可能快离开安西了。可惜刚才闹得有点不愉快,那一记千年杀的效果,她如果不是特别爽而是特别痛的话,今日她的心情想必不会太好。
    罢了,下次再说吧。
    …………
    营州城。
    直到上午时分,军囤粮仓的大火才被扑灭。
    说是“扑灭”,其实是它自己烧无可烧后自己熄灭的。
    史思明脸色铁青站在军囤前,面前绑着一群将士,全是昨夜守门的和巡逻的。
    这群将士不知挨了多少鞭子和军棍,有几人已被活活打死,但史思明脸上毫无怜悯之色,他的面色狰狞,眼中凶光闪烁,像一只受了伤的狂暴狮子,只想咬死一切能动弹的生物来发泄心中的怒火。
    事情并不复杂,史思明早已查清楚了。
    昨夜子时后,一个武将模样的人自称是安禄山派来的督粮官,手举史思明的腰牌,正是因为这面腰牌,守门的将领才将他放入军囤中。
    该死的是,守门的将领居然说已查验过那面腰牌,确定是史思明的无误,但史思明的腰牌一直好好的挂在腰上,昨夜他与冯羽饮酒,青楼里大醉之后,两人都睡得死死的。
    行事颇为谨慎的史思明也私下里问过亲卫,冯羽是否出过那间房门,亲卫们皆否认,也就是说,离他最近的冯羽根本没出过房门,腰牌也好好的挂在腰上,那么问题来了,他和冯羽在青楼里醉生梦死之时,自己的腰牌为何无端端跑到数十里之外的军囤,被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所谓督粮官利用了呢?
    这简直比密室杀人案更悬疑,史思明是个武将,不是衙门的不良帅,这个问题太烧脑了,他根本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是有人撒了谎,有人撒谎就必须用刑,史思明的逻辑就这么简单粗暴。
    于是守门的和巡逻的将士们倒了霉,被史思明打得皮开肉绽生不如死,可是所有将士仍一口咬定,确实有个自称范阳来的督粮官拿着史思明的腰牌混进了军囤。
    将士们不像说谎,可腰牌实实在在一直挂在史思明的腰间,从未离过身,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究竟是谁,他的那块腰牌到底是怎么来的?
    史思明太绝望了,领兵打仗攻城掠地他可以,但是这种烧脑的悬疑案以他的智商根本无法解决。
    更令史思明绝望的是,粮仓被烧掉了一大半。
    昨夜火借风势,火烧连营,并排建在一起的粮仓都着了火,这把火烧了整整一夜,史思明费尽心思花了几年时间筹集起来的粮草被烧掉了一大半,原本足够平卢军一年所用的粮食,这把火之后仅能吃两三个月。
    史思明心头惊惶,接下来的问题不是破案,而是如何在安禄山面前保住自己的性命。
    平卢军的粮草被毁大半,安禄山治军向来颇为严苛,怎会轻饶了他?
    军囤粮仓的大火已灭,但粮仓仍在冒烟,史思明此时心乱如麻,六神无主,营州发生了如此大事,想必报信的人已在路上,范阳的安禄山很快就会知道粮草被烧一事,等待史思明的不知是怎样的惩罚。
    昨夜还在与冯羽笙歌漫舞,庆祝自己完成了安禄山的粮草任务,仅只过了一天,一切便全毁了,他的前程性命已变得不可测。
    冰凉的北风一吹,史思明的脑子忽然清醒了几分。
    腰牌出现得太诡异,守门的将领信誓旦旦说腰牌是真的,包括腰牌上那道不起眼的划痕都看得清清楚楚,若是伪造,没人能伪造得如此逼真,若是被人偷了……
    史思明猛地一惊,昨夜子时前后他已醉倒不省人事,身边唯一的人只有冯羽,如果有人偷走他的腰牌,用完之后再还回来,从时间上来说是完全可能的。
    难道是冯羽?
    亲卫说他并未走出房门半步,但是如果有人在外面接应,他根本不需要走出房门就能达到目的。
    是冯羽吗?
    史思明脸色阴晴不定,从内心来说,他是很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对冯羽这个人,史思明是真心觉得这个朋友值得交,如果他接近自己是暗怀鬼胎,人心未免太险恶了。
    史思明是个狠角色,能在“安史之乱”这四个字上挂名的人,当然不是泛泛之辈。他的狠不在攻城掠地,而在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一想到冯羽这个人有嫌疑,史思明只犹豫了片刻,马上便下了令。
    “将冯羽拿入大牢,严刑拷问!”
    …………
    冯羽坐在史思明分给他的住所里,桌案上放着一封刚写好的书信,书信墨迹未干,冯羽点了一根蜡烛,将书信凑近烛火慢慢炙烤,不仅能快速烤干墨迹,而且还能人为造假,显示这是一封很早就写下的书信,只是没来得及发出去的样子。
    没过多久,书信墨迹已干,冯羽取来信封将书信折好封口,并在封口处打上火漆,最后将书信塞入怀中。
    做好这一切后,冯羽终于松了口气,接着苦笑摇头。
    拍了拍胸口,然后抚摩了几下,冯羽喃喃道:“完美无瑕的肌肤恐怕要遭罪了,这一次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去……但愿我能熬得过酷刑吧。”
    话音刚落,住所外传来破门之声,一阵杂乱的脚步夹杂着兵器出鞘的声音,紧接着几名武将非常蛮横地闯了进来,见冯羽独自坐在屋子里,武将顿时一挥手,喝道:“将冯羽拿下!”
    一群军士上前,飞快将冯羽绑了起来。
    冯羽露出极度震惊之色,震惊之中又带着几分愤怒和惶恐,像极了一个突然遭遇莫名横祸的小人物。
    “你们……你们是何人?为何拿我?我与史将军是朋友,是朋友!”冯羽大怒挣扎道。

第四百零九章 奏报入京

    史思明不认朋友,只认现实。
    如果现实告诉他,自己的朋友有嫌疑,以史思明的性格,根本不会在乎所谓的“友情”,有嫌疑就抓起来,然后严刑拷打,如果最后发现抓错了人,朋友已经变成了死朋友,没关系,再找个新朋友便是,至于抓错的死朋友,嗯,死后情绪稳定就好。
    涉及利益和前程,亲爹都能杀,何况区区一个朋友。
    冯羽就这样被拿进了平卢节府大狱。
    嫌犯入狱,不问青红皂白,按例先给个下马威。狱卒用浸了盐水的鞭子先将冯羽抽了个皮开肉绽,然后便是杖脊,用胳膊粗的大棍猛击他的后背,这些属于大开大合的用刑方式,精细的还在后面,比如竹签穿手指,匕首割皮肉等等。
    冯羽被鞭子抽了数十下后便处于半昏迷状态,直到晚上时,一名节府文吏走进了大牢,按照史思明的吩咐,对冯羽进行刑讯。
    在狱卒殷勤的陪笑下,文吏进了大牢,坐在刑讯房的桌后,看着被刑具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冯羽,文吏皱了皱眉,对冯羽的模样很是嫌恶。
    慢条斯理地捋须坐了半晌,文吏吩咐将冯羽弄醒。
    一桶凉水从头淋下,冯羽打了个激灵,悠悠醒来,看到前方端坐的文吏,冯羽嘴角一瘪,大哭起来,哭声渐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到底犯了何罪?为何要抓我?我与你们史将军是朋友啊……”
    文吏得了史思明的嘱咐,知道该问什么,于是缓缓道:“冯羽,昨夜子时前后,你在何处?做了什么?老实说出来,你做的事情,史将军都知道了。”
    冯羽大哭道:“昨夜我与史将军青楼饮酒,后来我与史将军皆醉,就睡在青楼的雅阁里,史将军与我同睡一房,他难道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将我牵连进来了?”
    见冯羽哭得冤屈,文吏皱了皱眉,有点不对劲。
    瞧冯羽这模样,分明是受了冤屈的样子,通常真正有罪的人往往不会表现得如此贪生怕死,但冯羽此刻却根本就是个完全不知情且非常恐惧的普通小人物样子。
    莫非史将军弄错了?
    “冯羽,你莫再抱侥幸之心,你做过的事已经事发了,你瞒不住的。我且给你提个醒,史将军的腰牌是你所窃吗?”
    冯羽一呆,接着悲愤不已:“什么腰牌?我窃他的腰牌作甚?昨夜我与他一同醉酒,一同睡着,未出过房门半步,史将军的腰牌与我何干?这位上官,我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为何要冤杀我?”
    文吏脸色有些难看,眼前这个年轻人一问三不知,按说不像是能扛得住事的英雄好汉,看他一脸冤屈的模样,显然对此事真不知情。
    犹豫了片刻,文吏正打算让狱卒继续用刑,狱卒忽然陪着笑递上一封书信,低声道:“此信是从冯羽的怀里搜出来的,火漆完好,没人动过,请管事过目。”
    文吏接过书信,先认真检查了一遍火漆,发现确实没有破损的痕迹,于是打开火漆,将书信取出来,凑着大牢内昏暗的灯光,文吏仔细看了一遍书信。
    从称呼上看,书信是冯羽写给家人长辈的,似乎没来得及送出去,一直贴身放在他的怀里。文吏看完后轻轻呼出一口气,神情愈发犹疑不定。
    这封信没有任何让人怀疑的蛛丝马迹,信的内容可以说非常的感人。
    冯羽在信上说,他在营州交到了一位好朋友,是一位名叫史思明的武将,这位史将军做人通情达理,与冯羽相谈颇为投缘,出手也很豪迈大方,不拘小节,是一位值得交的朋友。
    这位朋友如今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上面催他筹备粮食,冯羽在信里询问家人,能否调集家中的资金,尽快在河南道与山南道收购两万石以上的粮食运来营州城,以解史将军眉睫之忧。
    文吏看完信之后,老实说,他都有点感动了,感动于冯羽和史将军这段真挚的友情,对冯羽不幸牵连大案而落狱刑讯更感到十分的唏嘘感慨。
    “太黑暗了,可惜可惜!”文吏暗暗摇头,一段旷世奇缘般的友情遇到了波折和误会,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确实太黑暗了。
    “史思明真不是人,狼心狗肺。”文吏又在心里腹诽了一句,随即看了看信的落款是前日,也就是昨夜与史思明饮酒大醉之前。
    尽管找不到真正的冯羽无辜的证据,但文吏主观上还是认为冯羽被冤枉了。
    文吏暗暗叹息,冯羽却浑然不觉,仍在嚎啕大哭,哭声里透着无处申诉的冤屈。
    “先把他关着,我去请示一下史将军。”文吏吩咐狱卒后,拿着书信便匆匆离去。
    冯羽哭声忽然一顿,接着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
    长安外,骊山华清行宫,一骑快马在官道上飞驰,策马行至骊山脚下,骑士下马,步行上山,脚步匆忙。
    三个时辰后,李隆基在华清宫里看到了两份奏疏。
    一份是安西都护府监察御史裴周南的,另一份是安西节府监军边令诚的。
    两份奏疏都在禀奏同一件事,但说法和语气却截然不同。
    李隆基看完奏疏后神色阴晴不定,然后终于狠狠一拍桌案,大怒起身。
    “顾青,竖子尔敢杀我军将,尔是何居心!”
    侍立一旁的高力士见龙颜大怒,不由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李隆基气得在大殿内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朕给你一镇兵权,你便是这般报答朕的么?裴周南和边令诚此二人在做什么?当诛!”
    高力士见李隆基气得浑身直颤,于是硬着头皮劝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朕迟早会被这些悖臣逆臣气死!”李隆基怒气更大了。
    来回踱了几步,李隆基脚步一顿,猛地转身盯着高力士,喘着粗气道:“你可知顾青在安西做了什么?”
    “老奴不知。”
    李隆基指着桌案上的奏疏,怒道:“他,他竟杀了朕派去安西的校尉,那个校尉听说安西军里有人恶言谤君,于是锁拿了几个人讯问,顾青这竖子竟将校尉杀了!”
    “哈!好大的胆子,如今的安西,莫非已是顾青的天下,而非朕的疆域了?他是安西的土皇帝么?麾下将士恶言谤君,他不但不拿不问,反而杀校尉以平军心,顾青,顾青!此子定是暗藏反心,朕岂能容他!”
    高力士眼皮一跳,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李隆基这番话有点重了,说顾青不识好歹不知轻重都好,但要说他“暗藏反心”,这个……未免过分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子,经营安西才两年多,何德何能敢谋反?大唐如今最大的心腹之患安禄山,也是在三镇经营了十来年方有如今的威胁。
    “陛下息怒,顾青……确实太混账了,当年在长安时便不停闯祸,没想到去了安西依然不改其色,此子委实让人头疼,陛下知他品性,何必为这混账小子生气?”高力士温言劝道。
    这番劝慰的话说得很有技巧,首先站在李隆基的立场痛骂顾青,但是却又不着痕迹地将顾青的性质降低成了“闯祸”。
    “闯祸”与“谋反”可就完全两个性质了,高力士一番话顿时如同一场甘霖,迅速将李隆基的怒火扑灭了。
    暴怒的李隆基闻言愣了一下,然后懵懂地眨了眨眼。
    “闯祸?”李隆基皱眉,喃喃自语。
    高力士也露出不解的模样:“难道不是闯祸?陛下应该知道此子的德行,当年在长安时可也没让陛下省心过,他连刺史都敢杀呢,在安西杀个校尉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吧?”
    李隆基嗯了一声,此时的他已冷静了很多,转身上前拿起裴周南和边令诚的奏疏,在两份奏疏之间来回看了几遍,神情陷入了深思。
    边令诚的奏疏颇为激进,里面没说顾青一句好话,顾青杀校尉的事情被他形容成了蓄谋已久,而裴周南的奏疏里却将前因后果说得很清楚,校尉陈树丰闯营强行锁拿安西军将士,严刑之下害死了一名将领,另外两名将领重伤。
    安西军闻讯后极为愤慨,大营上下异口同声要求杀陈树丰,差点造成哗变,顾青为了安抚军心,不使情势变得更加恶化,遂顺了全军将士的意,当众杀了陈树丰以及几个帮凶。
    同一件事,两个截然不同的说法,谁是真,谁是假?
    李隆基思虑半晌,缓缓道:“嗯,闯祸……呵,是闯祸么?”
    高力士躬身道:“老奴胡乱猜测,陛下恕罪。”
    高力士也不算是帮顾青开脱,只是这些年来宫廷和朝堂的局势让他不得不为顾青说话。
    在后宫里,高力士与杨贵妃的关系颇为投契,毕竟是李隆基唯一宠爱的女人,对高力士来说,杨贵妃就是当家的主母,而高力士是管家,管家对主母自然要多巴结一下的,更何况杨贵妃的兄长如今又是朝廷的右相,里里外外都是杨家人当家,高力士是个有眼力的伶俐角色,自然懂得如何站队。
    而杨贵妃向来将顾青当成亲弟弟一般,所以在高力士的眼里,顾青其实就是天子的小舅子,只不过与杨贵妃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而已。
    事情理顺了,高力士帮顾青说话的动机自然便很充足了。

第四百一十章 起事在即

    李隆基的疑心病很重,像曹操。但手段相对而言没有曹操那么狠毒,大唐在他治下四十年,无论经济文化还是言论自由,都是中国历史的巅峰,唯独军事上比大唐立国初期差了一点,不再像太宗高宗时期那样百战百胜了。
    无可讳言,这是李隆基中年时期创下的功绩,这个功绩在中国历史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几千年的历史里,只有一个盛唐。
    李隆基的昏聩主要在晚年。
    创下盛唐,美人在怀,从此不思进取,贪图安逸享乐,不仅如此,他将所有的心思从治国转移到治人,狂妄自负地将朝堂上的每一个朝臣当成了自己的棋子,玩弄帝王平衡术可谓炉火纯青。
    治国的精力用来谋人,当年的李林甫,太子李亨,包括如今的杨国忠和远在安西的顾青,他都认为是自己的棋子。
    当棋子在棋盘上摆放的位置不合适时,这颗棋子会被他从棋盘上拿起来,重新换个位置落下去。
    世事如棋,棋子皆在他手中。
    “吐蕃最近可有异动?顾青的平吐蕃策在安西进行得如何了?”李隆基冷不丁问道。
    高力士想了想,道:“杨相上月禀奏过,平吐蕃策顺利推行,朝廷已发付四十万贯钱赴安西,兑换了堆积如山的药材。这些药材被商队运回关内,低价卖给了各地州县的药铺医馆,有收有支,总的来说,朝廷还是略亏了一些。”
    李隆基点头:“谋国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大唐亏得起……如此说来,顾青的平吐蕃策推行顺利,其实并不需要他在安西打理此事了?”
    高力士一惊,愕然看着李隆基,随即赶紧道:“是,说来应是不需要了。陛下的意思莫非是……将顾青调回长安?”
    李隆基嗯了一声,道:“心怀异志也好,闯祸也好,无非是说法不同,安西军戍卫大唐西面防线,不可有失,主帅更不能是一个经常闯祸之人,顾青已不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了,还是调回长安吧,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再怎么闯祸,朕也安心。”
    话说得委婉,然而高力士还是听出来了,李隆基又犯了疑心病,军队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令他感到不安,然后马上思考要不要调整。
    兵权向来是非常敏感的东西,尤其是大唐有了一个令李隆基深深忌惮而无法削权的安禄山,对别的节度使自然要更严厉,将隐患消弭于无形。
    侍奉李隆基多年,高力士立马明白了他的心思,此事关乎李隆基最看重的社稷隐患,高力士也不敢再帮顾青说话了,于是垂头道:“陛下英明,是否召中书舍人拟旨发往安西?”
    李隆基沉思许久,道:“拟旨吧,着令顾青迁调长安,安西节度使一职由裴周南暂领,择日再选主帅赴安西任节度使,顾青回长安后可封……”
    犹豫片刻,李隆基缓缓道:“便封他为右卫大将军吧,顾青虽年轻,但有军功在身,又向朕献了平吐蕃策,不可寒了功臣之心,朝堂里熬练几年,打磨一下锐气,待到他性子老成沉稳了,朕再将他外放做官。”
    高力士凛然一一记下。
    顾青调离安西的事决定下来了,李隆基心头仍很沉重,最近总是心神不宁,来到华清宫避寒也没有舒缓心情,宣了太医看过几次,太医也说不出究竟,只说是阴虚血衰之症,开了几副不痛不痒的方子,吃了也没见好。
    李隆基的心神不宁其实与身体无关,而是他总觉得会发生什么大祸事,如今唯一令他不安的人,只有安禄山了。
    “范阳三镇最近可有动静?”李隆基问道。
    高力士低声道:“据眼线来报,范阳三镇外松内紧,兵马虽无调动迹象,但三镇将领却频繁出入安禄山节府,似乎……不太妙。”
    李隆基眼皮一跳,思索许久,咬牙道:“上次杨国忠与诸臣上疏,考虑安禄山身体抱恙,可将河东节度使另委他人,安禄山可有话说?”
    “安禄山并无奏疏送来长安,好像完全不知此事。”
    李隆基冷笑:“不知?他不过是装糊涂罢了……”
    高力士犹豫了一下,道:“既然他装糊涂,陛下何不顺水推舟,另委他人为河东节度使,将此事坐实了,如何?”
    李隆基摇头,黯然叹息道:“投鼠忌器,做得太生硬了,恐有大变。”
    高力士又道:“眼看又是年末,各地节度使皆须入长安朝贺,安禄山若来了长安……”
    话没说完,但李隆基明白了他的意思,拧眉沉思半晌,缓缓道:“也是个办法,而且也不突兀,边将进京朝贺每年皆有,若安禄山来了长安,便把他留在长安吧。高将军,传旨各地节度使,朝贺不必携礼,不可铺张,不准搜刮民脂民膏,入长安解朕之相思足矣……”
    顿了顿,李隆基又补充道:“给安禄山的圣旨特别多加一句,就说贵妃思儿苦矣,今年朕与他约定共舞胡旋,贵妃鼓之,以为君臣佳话。”
    …………
    范阳城,节度使府。
    安禄山肥硕的大脸面若寒霜,一双浮肿的眼睛像噬人的狼,恶狠狠地盯着跪在面前的史思明。
    “莫名其妙被人烧了粮草,你还有脸来见我?”安禄山语气阴冷地道。
    史思明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颤声道:“末将死罪,末将失察,不知营州城里混进了奸细……”
    “被烧掉了多少粮食?”
    “八万余石……”
    安禄山怒哼,气极反笑:“八万石,够平卢军吃大半年了,却被付之一炬,史思明,你当我们举义是儿戏吗?少了这八万石粮食,你教我如何起兵?”
    史思明身躯发颤,哀声道:“节帅,末将愿将功折罪,尽快将粮食补上。”
    “尽快是多快?你可知我原本打算下月举事,却被你这把火全耽误了,消息已传遍了三镇,如今已是军心动荡不安,举事则必败。”安禄山像只失控的野兽怒吼道。
    史思明惶恐道:“末将有办法!有办法在一个月内凑足五万石粮草!”
    安禄山怒道:“此时还敢欺瞒于我,你有多大的本事,能在一个月内筹集五万石粮草?”
    “节帅,末将真有办法!末将认识一位大商人,他家世代行商,在山南道和河南道官府皆有人脉,可轻易筹集到粮草……”
    安禄山发了一阵火后脸孔便涨得通红,不知是不是高血压犯了,闻言吃力地坐回去,喘着粗气道:“不说此事,放火之人可曾拿获?”
    史思明顿时露出羞惭之色,垂头道:“那奸细拿了一面与末将一模一样的腰牌,骗开了军囤放的火,末将原本以为是那位商人所为,可后来严审之后发现并不是他,奸细……仍在严密搜捕中。”
    安路上冷冷道:“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无能,至今未能拿获,史思明,你让我很失望,非常失望!”
    “末将有罪,求节帅恕我一回,末将一定在战场上戴罪立功。”
    安禄山阴沉着脸道:“你说的那个商人,是何来路,你查清楚了吗?”
    “屯粮被烧后,那个商人被末将下令拿入大牢严审,同时末将还派人去了益州,查访他的家门和亲属,约莫一两个月后会有回信。若发现他所言不实,末将定将他杀了祭旗。”
    安禄山脸色稍缓,道:“还算不蠢,既然那个商人有嫌疑,莫太信他的话,你要筹集粮食也不必指望他,想想别的法子,我们不可再有失了。”
    “是,但是那个商人有办法筹集到粮食,末将以为可以适当利用他,万一他真能将事情办成……”
    安禄山沉着脸道:“来不及了,我已决定提前起事……”
    史思明惊愕道:“为何?”
    “知道我麾下三镇最近一个月抓到了多少长安派来的眼线奸细么?足足上百人,前日我还接了一道圣旨,长安那个昏君让我入长安朝贺,说要与我共舞胡旋,还说贵妃与我鼓之,平添一段君臣佳话,呵呵……”
    安禄山冷笑道:“你可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吗?那昏君对我的忌惮与猜疑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若去长安朝贺,恐怕今生今世都回不了三镇,而我三镇节度使的官职会被他削得干干净净,从此我只能老老实实当那个昏君的儿子,一生靠谄媚讨好而换得富贵终老,我安禄山亦是征战沙场的主帅,虎狼之辈焉能与猪狗同笼?”
    史思明急道:“节帅三思,此时起事,恐太仓促,尤其是平卢军粮食刚刚被焚,军心不稳之时贸然行险,殊为不智……”
    安禄山眼神阴隼地看了他一眼,若非临战斩将太不吉,又是正需用人之际,史思明这厮犯了如此大错,早被自己下令砍了。
    “起事后兵锋席卷河东河南山南,路上还怕搜刮不到粮食?”安禄山露出狰狞之色,厉声道:“昏君的刀已快落到我脖子上了,若还犹豫不决,唯死而已,我意已决,十日后三镇尽起十五万大军,联同奚族,契丹五万兵马,共计二十万,起兵举义,反了大唐!”

第四百一十一章 调令东来

    营州城。
    冯羽趴在床榻上,痛得鬼哭狼嚎分外凄惨,李剑九一脸心疼地给他上药,心中又气又怜,想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又想狠狠给他一掌。
    “活该!这会子不逞英雄了?听说你在大牢像个英雄好汉,打死都没招,现在却哭得凄惨,哪里有半分英雄气。”李剑九没好气道。
    语气不好,但上药的动作却分外轻柔,生怕碰到他的伤处。
    冯羽叹了口气,道:“我哪里知道那些混账下手如此重呀,用手镣将我吊在房梁下,抽鞭子可是用尽了力气,待我如同杀父仇人一般,这辈子我虽过得穷,可也没遭过这般罪,失算了,早知如此,在你放了火之后我们应该马上离开营州城的……”
    李剑九哼道:“你交代的事,我可是办得干净利落,没给你留把柄,是你自己惹了史思明怀疑,才会将你抓起来。”
    “没有天衣无缝的计谋,惹他怀疑是无法避免的,当时他的身边只有我,他肯定会怀疑我,我也知道他会下令抓我,对我严刑审问,这才早早做好了准备……”
    李剑九叹道:“我一直想不通,既然他们的粮食被烧了,你我为何还要留在营州城?”
    冯羽吃力地扭过头看着她,道:“因为我知道安禄山马上要起事了,顾阿兄的安西军必然会被调回关内应敌平叛,我若留在史思明身边,或许还能制造更多破坏反军的机会,让顾阿兄的安西军少一些伤亡……”
    李剑九无奈地道:“你还年轻,为顾侯爷做下这般大事已经很厉害了,看你的样子,似乎要一辈子卖命给他,值吗?”
    冯羽认真地道:“顾阿兄于我恩同再造,我当豁命以报,不是值不值的事,而是必须要这么做,否则顾阿兄可就真是养了一群白眼狼了,我不想做白眼狼。”
    李剑九垂头沉默。
    冯羽的心思她能理解,她也是被李十二娘收养的,与亲生父母无异,李十二娘吩咐她做的事,拼了命也要做好,她与他其实都是同一路人。
    上完了药,李剑九两指轻柔地从他的脊背缓缓滑过,看着他后背触目惊心的伤痕,李剑九心疼得眼噙热泪,抿唇咬牙没出声。
    冯羽的伤主要都在后背,大多是被鞭子抽了,一条条纵横交错,每一条鞭痕都皮开肉绽,后背就算痊愈也将留下永久的疤痕。
    值得吗?
    冯羽说值得,鞭痕算什么,拿命换都值得,只要死得有价值。
    蜀中的石桥村,顾侯爷究竟为石桥村做过什么,这些石桥村出来的人为何心甘情愿成为顾侯爷的死士,为了他的大业而舍生忘死。
    李剑九不明白,她只知道顾侯爷是李十二娘非常宠爱的孩子,李十二娘府里无论女弟子还是管家下人,皆称他为“少郎君”。
    一个称呼便能看得出,李十二娘已将他当成了自己亲生的孩子。
    “对了,你被抓进大牢之前交代我送信去长安,请李十二娘派人远赴蜀地益州,我的信已在三天前送出去了。”李剑九淡淡地道,手上也没停着,用最轻柔的动作给冯羽的后背裹上布条。
    冯羽嗯了一声,道:“但愿能赶得及,如果能赶在史思明查访的人马之前赶到益州,布置出冯家世代行商的假象,应该能博取史思明的信任……”
    李剑九叹气道:“布置一个家族出来容易,叫些人假扮你的父母长辈兄弟便是,但他们若在益州城里询问冯家的底细,这就很难瞒住人了,因为益州根本没人知道世代行商的冯家……”
    冯羽笑道:“李十二娘会有办法的,顾阿兄曾说过,李十二娘有通天的本事,营造出人尽皆知的假象不难,我的身世若清白,史思明从今以后会更信任我。”
    李剑九疑惑道:“史思明下令将你抓进大牢,严刑审问后又将你放出来,你是如何打消他的怀疑的?”
    “一个贪生怕死的假象,一封诉尽衷肠的家书,以及……远在徐州还未发船的两万石粮食,所有原因加在一起,史思明自然会打消怀疑,那晚我根本没露出破绽,将我抓进大牢只是他下意识的怀疑而已,若审不出结果,他何必紧抓不放,跟粮食过不去呢?”
    李剑九叹息道:“往后行事你要更小心才是,这次非常惊险,我差点以为你……”
    冯羽坏笑着眨眼:“以为你要守寡了?放心,我一定好好活着,绝不给你守寡的机会……啊!痛痛痛!阿九,我伤得很重,你莫动手!”
    …………
    龟兹城。
    皇甫思思已五天没理顾青了,每次顾青踏进客栈,原本笑语吟吟招呼客人的皇甫思思立马寒下脸来,冷冰冰的态度比外面的北风更刺骨。
    顾青难得地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千年杀这招确实有些歹毒了,为江湖正义人士所不耻,但顾青也很快给自己找到了借口。
    主要是皇甫思思当时趴在桌上,臀部恰好高翘着正对顾青的姿势实在太帅了,仿佛在无声地邀请顾青用生平最歹毒的招式狠狠地戳她一下。
    顾青当时没过脑子,情不自禁地戳了她一下。
    千年杀这招其实年轻的时候或多或少都经历过,算不上什么惨痛的经历,毕竟男人之间更过分的玩笑都开过。
    顾青错在当时没注意性别,这一招用在女人身上确实过分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顾青每天都去客栈报到,甚至难得地陪笑道歉,但皇甫思思却依然不理他,显然那一下戳得不轻。
    今天顾青照例又来了,皇甫思思正在柜台边写写算算记账,见顾青进门,皇甫思思俏脸一沉,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顾青苦笑道:“行了,是我不对,你若不解恨的话,欢迎你对我用同样的一招,我保证不生气……”
    “这位客官,小店今日寒食,不做买卖,客官请回吧。”皇甫思思冷冰冰地道。
    “莫生气了,快给我做几个好吃的菜,看在我快离开安西的份上,至少做五个菜让我煞煞瘾头……”
    皇甫思思一呆,也顾不得正在生气,震惊道:“你要离开安西?”
    顾青点头:“算算时日,快了。我可能会被调回长安,安西节度使要换人了……”
    “真的假的?”皇甫思思盯着顾青的表情,却看不出端倪,想到顾青以往没个正形的样子,皇甫思思呸了一声,道:“又在诓骗我,没个正经!”
    顾青叹道:“我说的是真话,你能给我做菜的机会不多了,要珍惜啊。”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给你做菜多荣幸么?你若调离安西正好,我每天可省了多少心思和力气。”
    顾青惋惜地叹道:“女人,你的名字叫‘愚昧’,男人跟你们海誓山盟,什么山无棱,天地合,这种鬼话你们都信了,唯独跟你们说真话时你们却一个字都不信,世上说鬼话的渣男那么多,都是被你们逼出来的。”
    皇甫思思哼道:“我只知道你说的才是鬼话,你分明就想骗我给你做菜,那么喜欢我做的菜,有本事把我娶进门呀。”
    顾青悠悠地道:“我喜欢吃鸡蛋,不一定要在家里养只母鸡,菜场上买得到鸡蛋。”
    “你……给我滚出去!客栈不招待你!”皇甫思思怒极。
    顾青摇头,今日又不欢而散,看来很难吃到她做的菜了……
    转身刚走出客栈,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卫匆匆跑来,大声道:“侯爷,长安来了宣旨的天使,正在大营等您接旨呢。”
    顾青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会来。
    皇甫思思也听到了,不由愕然,急忙跟了出来。
    顾青朝她苦笑道:“圣旨来了,我真要离开安西了,我对你说的话,不一定全是鬼话。”
    皇甫思思焦急地道:“天子真要将你调离安西?为什么?”
    “因为我闯了祸,杀了不该杀的人,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吧?”
    “听说了,就因为一个不讲规矩胡作非为的校尉,天子便要将你调离安西?”皇甫思思惶恐不安地道,一只手却不自觉地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
    顾青叹道:“很复杂,你不懂,放开吧,我要去接旨了。”
    皇甫思思放开了手,见顾青领着亲卫离去,她的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咬了咬牙,当即也跟了上去。
    龟兹大营辕门外,宣旨的舍人连辕门都没进,顾青跪在辕门外听舍人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宣念圣旨。
    “……兹可去安西节度使之职,迁调长安右卫大将军,监察御史裴周南暂领安西节度使,待来年朝廷甄选良将任之,顾青接旨后速速启程归京,钦哉。”
    除了顾青,安西军的一些高级将领都有心理准备,对这道旨意并不意外,但是大营内的普通将士们却惊呆了。
    就这一道圣旨,顾侯爷便要被调离安西了么?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
    大营内,听到消息的将士们纷纷躁动不安,好在将领们早有准备,各自严厉约束将士,不准他们走出营帐,这才及时将所有将士的动荡镇压下去。
    皇甫思思站在辕门外不远处,将圣旨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看到顾青高举双手接圣旨,皇甫思思面色苍白,身躯摇摇欲坠,仿佛天都塌了下来。

第四百一十二章 离间伏笔

    顾青被调离安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营和龟兹城。
    军民皆哗然,不敢置信地悄悄议论,尤其是大营将士们更觉突兀,这道圣旨简直太不讲道理了,连最基层的普通军士都觉得天子分明是有意针对顾侯爷。
    距离上次出兵与河西军对峙不过两三月,顾侯爷当时被严旨训斥,还被罢了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的官职。
    这次更过分,那个姓陈的校尉肆无忌惮捉拿安西军将士,对他们严刑审问,导致一死两重伤,如此恶劣的行径,当时大营差点哗变,顾侯爷将那姓陈的校尉斩首示众正是合情合理,谁知圣旨下来,这次竟是直接将顾侯爷调离安西。
    这就过分了,没见过如此不讲理的事,将士们议论之后,大营内的传闻渐渐形成了统一,那就是,顾侯爷为将士们讨公道而失了圣眷,天子越来越针对顾侯爷,侯爷回到长安后,还不知会受到天子怎样的冷遇。
    传闻就这样以疯狂的速度在大营内传开,然后传到了龟兹城。
    城内百姓对这道圣旨亦感到万分惊愕,顾侯爷的安西节度使做得好好的,龟兹城在他的治理下越来越繁荣,期间吐蕃入寇也被侯爷率部全歼,百姓安居乐业,安西军威正盛,一切皆是顾侯爷的功劳,长安的天子为何要将他调离?
    震惊,不满,失望,各种负面情绪在大营和城内蔓延。
    这次的负面情绪比上次陈树丰杀害安西军将士更严重,因为顾青的去留直接决定了安西四镇的未来,更现实的是,决定了数万将士和几十万百姓的福祉。
    有顾青在的安西,将士们操练肯卖力能拿赏钱,能吃肉,百姓们吃到了龟兹城大兴商贾后的红利,商人在龟兹城内也有充分的安全保证和政策优惠,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顾青若离开。所谓人亡政息,接替顾青的人还能将他的政策延续下去吗?将士们每日的操练是否仍有赏钱和肉?龟兹城是否仍保持大兴商贾的政策?
    最重要的是,就算一切萧规曹随,规矩不变,接替顾青的人有这个本事轻易赚到钱吗?要知道将士们每日操练的赏钱,吃的肉,以及城中商贾的络绎不绝,都是顾侯爷赚钱的本事换来的,没这个本事,就算想继续执行他的规矩都不可能实现。
    一切都变得不可测,军民们的生活都受到了直接的影响。
    如果龟兹城有股市的话,顾青被调离属于重大利空消息,股市当日一定开市就跌停,无论军民对安西的未来都感到心灰意冷了。
    传闻沸沸扬扬不可遏止,接旨暂代节度使之职的裴周南明明听到大营各种喧嚣尘上的传闻,其中不乏对长安天子和朝堂的不满,但裴周南不敢轻举妄动,选择了无视。
    已经有了陈树丰这个前车之鉴,在顾青没走之前,老实说,裴周南真不敢拿安西军将士怎样,就算顾青让他杀鸡儆猴裴周南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如今大营将士们的不满情绪很严重了,裴周南意识到但凡自己有微小的举动,都可能引发将士们情绪的爆发。
    大营若哗变,无论谁是谁非,传到长安他裴周南都一定是死罪,因为大营哗变的后果实在太严重了,几乎与谋反无异。
    该怂还得怂,正直的裴周南这次果断决定做个识时务的俊杰。
    大营某个营帐内,段无忌一脸平静地与将士们闲话家常。
    对于顾青的调离,段无忌和其他高级将领一样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得知圣旨内容后并不震惊,情绪非常稳定。
    用过午饭,段无忌走在安西大营的营盘中,看风景一般欣赏安西大营的风光。
    顾青被调离,段无忌无官无职自然要跟顾青一同回长安的,今日大营内散步算是向安西军道别了。
    北风凛冽,万物萧瑟,大漠苍凉的风景里,无论夏冬看起来都让人感到造物的伟大,和人类的渺小。
    段无忌嘴角含笑,心中并无半点离愁别绪,因为他知道顾青的安排,更知道过不了多久,顾青还会回到安西,继续当他的节度使。
    来到安西这么久,与顾青朝夕相处,段无忌从顾青身上学到了很多,学到的这些东西是圣贤书上绝不会有的。
    顾青教给他的并不仅仅只是韬略和谋策,还有许多他想都不敢想的知识。
    比如顾青告诉他,天下很大,比所有人想象的大,帝王将相眼里的天下,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然后顾青还给他画过一张图,顾青告诉他,这是所谓的“世界地图”,这张地图才是真正的天下。
    那么这张地图上,大唐在哪里?它只是所谓“亚洲”的一部分,安西在哪里?它比大唐更小,从安西出发一直往西去,有所谓的欧亚大陆,如果打造船只出海,可以达到美洲大陆,澳洲大陆,那些大陆如今并无真正的主人,而且物产富饶,可谓遍地黄金。
    顾青教给他很多知识,帮他擦亮了眼睛,用一张地图明确地告诉他,天下究竟有多大,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大多了,大到他甚至不敢置信。
    睁开眼睛,站在更高处,看到更广阔的天地,段无忌突然发现自己的心境都比以往更豁达了。
    大唐之外,原来有那么大的世界呀,眼前这一段人生,这几许的得失还算得什么呢?
    转念想到顾青,他早已知道有那么大的世界,那么他还甘于只做小小的一方诸侯吗?
    从顾青预判即将调离安西而提前布下的局来看,段无忌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他温文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即将破土发芽的野心。
    这个猜测令他心跳加快,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
    安禄山谋反在即,天下这局棋即将被洗乱,平叛之后,顾青会站到棋盘的哪个位置上?
    乱世博得千秋业,大丈夫当如是。
    段无忌想为顾青做点什么,像冯羽在敌后为顾青出生入死一样,段无忌也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野心也好,志向也好,顾青想要做的事,石桥村人是无条件支持的。
    …………
    营帐内充斥着古怪的味道,军汉们的个人卫生向来是很糟糕的。
    段无忌坐在营帐却含笑如故,没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仿佛他天生就该属于这臭烘烘的味道,坐在里面完全不觉突兀。
    “段先生,我等皆是粗鄙军汉,很多事情看不明白,您是顾侯爷身边的人,顾侯爷难道从此真就留在长安了吗?安西怎么办?”一名军士不甘心地问道。
    另一名军士叹道:“圣旨上说,裴周南暂领安西节度使之职,那个酸腐文生怎当得了节度使?当初顾侯爷将安西的事扔给他,我可是亲眼见过裴周南手忙脚乱欲哭无泪的样子,以后若由他来统领安西军,呵……”
    “是啊是啊,真是不懂天子是如何想的,顾侯爷统领下的安西已经越来越好,大唐在西域的军威比当初的高节帅更盛,四方蛮夷皆惧安西军之威,若顾侯爷继续经略安西几年,率咱们安西军打进大食,一雪当初怛罗斯之耻也不是不可能,可惜天子他……”
    “如今的安西军正是兵强马壮之时,倒被裴周南那酸腐文士捡了大便宜,可惜顾侯爷数年经营,呵呵,但是裴周南也不见得能镇得住咱们安西军,顾侯爷在时,每日操练皆有赏钱和肉吃,从无间断,裴周南若有这本事,才算勉强够格,否则咱们定不服他,没钱又没肉,操练个屁!”
    段无忌一直微笑这听营帐内的将士们发牢骚,笑容越来越深。
    “诸位,切莫口出恶语,无端招祸,顾侯爷马上要离开了,以后可没人维护尔等周全了。”
    此话一出,众将士纷纷垂头黯然叹息。
    为何大家对顾青依依不舍,还不是因为顾青与大家同甘共苦,而且特别护犊子,麾下部将受到任何委屈他都一定会为大家讨回公道。
    顾侯爷是真正把将士们当成了自家兄弟一般维护,这才是安西军将士对他心服口服的原因。
    一想到顾青调离后,从此再无人维护他们,换上新的主帅恐怕还会让他们受更多的委屈,将士们顿时觉得心灰意冷。
    “段先生,顾侯爷回到长安后,还会回安西吗?”一名军士充满期冀地看着他。
    段无忌苦笑:“那要看天子如何权衡了,顾侯爷怕是无法做主的。他这个人……终究不被朝堂所容,因为他的脾气太耿直了,爱憎分明,刚烈无私,原本颇受天子器重的,就是因为耿直的脾气,才会令天子对他渐渐不满。”
    将士们面面相觑,黯然叹息。
    段无忌话里的意思有些埋怨,大概是埋怨安西军将士不懂事,逼得顾侯爷不得不斩了陈树丰,最终为自己招了祸,落得个调离安西的下场。
    想到安西军将士是害顾侯爷被调离的罪魁祸首,营帐内的将士们纷纷垂头,面露愧疚之色。
    段无忌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的反应,忽然又道:“顾侯爷走后,你们真应该管好自己的嘴,切莫胡乱议论朝堂君上,不是所有的节度使都能如此宽宏大量,任由你们胡说八道,还帮你们出头,你们只是命好遇到了顾侯爷,换了新的节度使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或许你们不知道,当初裴周南面求侯爷,请求侯爷允许他抓一批非议朝堂君上的人,当着安西军将士的面来个杀一儆百,被顾侯爷断然拒绝,并警告他不准动将士们一根寒毛,裴周南畏于侯爷威严,这才不敢妄动。”
    “顾侯爷走后,裴周南暂领节度使之职,侯爷和我实在是担心你们啊,不知道你们接下来的日子……啧!”
    段无忌一脸无奈又同情地摇了摇头,叹息着走出了营帐,营帐内的将士们脸色阴晴不定,目光阴沉且矛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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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