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四章 钦犯来历
顾青并不知道皇甫思思的身份,以前他只是凭直觉认为皇甫思思来历颇为神秘,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出身于某个高门大户,但是更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只要没有伤害到自己,没有背后捅刀子,顾青对别人的**向来不喜欢刨根问底,每个人都有秘密,把与自己无关的秘密刨出来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伤害的却是别人。
然而近日边令诚气急败坏,马上要当众说出皇甫思思的身份时,顾青几乎是下意识的一记剑鞘拍晕了他。
这个节骨眼边令诚当众说皇甫思思的身份,显然把它当做很重要的筹码,不管是怎样的筹码,顾青都不能让他如意,一旦说出口,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皇甫思思和顾青都会变得很被动。
边令诚哼都没哼便晕过去了,裴周南目瞪口呆看着顾青,压抑住怒火低声道:“侯爷请三思,边令诚的身份非同一般,下官的奏疏都不知该如何写了。”
顾青拍了拍手,笑道:“边监军活得好好的,我与他不过是政见不合,双方火气一时难以控制,所以从争吵变成了斗殴,打个架而已,裴御史不要太当真。”
裴周南苦笑道:“侯爷说得真是轻巧……边监军醒来后焉知他在奏疏里会如何写,侯爷……您太冲动了。”
顾青迅速看了皇甫思思一眼,嘴角带笑。
冲动吗?他并不觉得。
刚才那一下说不定是救了她的命,鬼知道这位女掌柜是什么来历,万一是个造反的,刚刚那一下她至少得以身相许,然后被自己无情拒绝。
“韩介,将边监军抬入屋子好好休息……”顾青忽然换上一脸关怀状,柔声道:“好好侍候边监军,不要让他再磕着碰着了,送入房后将房门关紧,不要让外人打扰他休息。”
韩介心领神会,抱拳应是。
昏迷的边令诚被抬入后院屋子,顾青一直目送他离去,目光那叫一个深情款款。
裴周南皱眉道:“顾侯爷,此事到此为止,下官尚可转圜,不可再生事端了。”
顾青收回深情款款的目光,淡淡地道:“裴御史,你为何总说是我在生事端?此事因谁而起你看不见么?明明是边监军在我身边安插眼线,还扣押虐待我的朋友,我作为天子钦封的节度使,哦,对了? 还有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被一个监军如此侮辱,难道应该忍气吞声?”
裴周南一滞? 接着语气有些虚弱地道:“至少……侯爷不该动刀兵。”
“我带来的是亲卫? 又没从大营调拨兵马,刚才揍边监军也是我亲自动的手? 与任何人无关,这也算动刀兵?”顾青盯着裴周南的眼睛? 似笑非笑道:“裴御史来安西是奉天子之命? 但你可要把水端平? 不偏不倚我才能信服? 你若端不平,你我很难有和平美好的未来呀。”
裴周南正色道:“下官食君俸禄? 必不辜负圣恩? 下官所写的奏疏,每个字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无偏袒任何人之意。”
顾青点头:“那就好,裴御史若为人正直? 你我相处可以融洽一些,虽然我不喜欢太正直的人,但你可以是例外。”
说完顾青看着皇甫思思,道:“走,我送你回客栈……要不要叫大夫看看伤势?”
皇甫思思理了理发鬓,微笑道:“多谢侯爷,不必了,妾身不过是一些皮外伤,无碍的。”
于是顾青领着皇甫思思离开节度使府,隔着老远看热闹的官员仍聚集在廊下,各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顾青脚步一顿,忽然扬声喝道:“你们都很闲吗?学妇人嚼舌根很好玩?还有,你们都看清楚了,我身边这位女子是我的朋友,福至客栈的掌柜,以后谁不开眼敢去招惹她的,就试试。”
官员们吓得一哄而散,但顾青的话他们却死死记在心里。
安西这片地面上,顾青的话纵然算不上圣旨,至少也是一言九鼎,皇甫思思的福至客栈被官员们死死地记在了心理,从此没人敢再招惹。
顾青和皇甫思思走出节度使府的同时,韩介却带了几名亲卫将边令诚送进了后院的厢房中,将边令诚扔在床榻上后,韩介与亲卫们按刀站在外面,忠实地执行顾青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边监军休息。
…………
回到客栈后,顾青与皇甫思思走进后院,找了间偏僻的雅间走进去。
进门后顾青便找了个地方盘腿一坐,淡淡地道:“说吧,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再瞒着可就出人命了,你是什么来历,边令诚把你埋在我身边究竟意欲何为,该交代的都交代。”
皇甫思思神情黯然,垂头半晌不语。
顾青笑了:“刚才在外面,我对所有人说你是我的朋友,冒着天大的干系得罪了边令诚把你救出来,你对我却一句实话都欠奉?过分了吧?”
皇甫思思咬了咬下唇,眼眶顿时浮起泪水,忽然面朝顾青扑通跪下,垂头道:“侯爷,妾身若说出来历,侯爷敢听么?妾身若还要向侯爷告状,侯爷敢接么?”
顾青一愣,神情顿时正经起来:“你先说,能不能接你的状,我得先称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你若状告当今天子,呵,不好意思,帮不了你。”
皇甫思思凄然道:“妾身……真名并非杜思思,而是叫皇甫思思,是当年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的女儿,天宝六载,家父皇甫惟明坐‘韦坚案’而被奸相李林甫构陷,被天子赐死,家眷皆被抄斩,事发时我被家父的忠心部将秘密带离出府,逃亡至西域,这才逃过一劫。”
“侯爷,我……是朝廷钦犯,官府缉捕文书上至今仍有我的名字,遂不得不隐姓埋名,在这边陲小城谋生苟活。边令诚知我来历,借此挟制于我,逼我色诱侯爷,意图搜集侯爷不法事,由此向朝廷上疏参劾,妾身不愿屈从,深夜赴边令诚处拒绝,边令诚恼羞成怒,不但打了我,还将我关押起来……”
顾青深吸了口气,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一直以为她来历不凡,没想到居然挖了个雷出来,这个雷还在滋滋冒烟……
“朝廷钦犯”可大可小,杀人放火是钦犯,造反谋逆也是钦犯,两者性质却截然不同。
顾青宁愿皇甫思思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在逃犯,对他来说可以轻易抹掉,可是皇甫思思说的“韦坚案”却是典型的朝堂争斗的政治案件,这可就是大麻烦了。
“韦坚案”是怎么回事呢?
简单的说,皇甫惟明在天宝六年之前是河西节度使,与当时的刑部尚书韦坚交情甚厚,而韦坚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太子李亨的大舅子,毫无争议的太子党。
与韦坚交好的皇甫惟明当然也是太子党。而当时的朝堂局势是,李林甫是右相,权倾朝野,当时的相权正在狠狠打击东宫,双方在风平浪静中却闹得腥风血雨,各自磨刀霍霍,等待将对方一击而致命的机会。
天宝五年底,皇甫惟明入长安朝贺,这个缺心眼的干了一件让人很无语的事。
他当面向李隆基建议,说李林甫不适合当宰相,不如让韦坚来当。
未经历过权力斗争的残酷,永远不知长安朝堂的水多么浑浊。皇甫惟明就这样不知死活地向李隆基提了这个建议,然后喜滋滋地出宫欢度新年去了。
风声自然瞒不过李林甫,于是李林甫暗暗记恨上了皇甫惟明,等待报复的时机。
时机很快到来。
新年刚过,天宝六载元宵节,皇甫惟明又干了一件不知轻重的事,他与韦坚相约逛长安,赏花灯,两人像一对结束多年异地恋的好基友一般勾肩搭背,逛遍了半个长安城。
于是李林甫终于抓住了时机。
元宵节过后,李林甫发动杨国忠,王鉷,吉温等人上疏参劾皇甫惟明和韦坚,参他们的罪名是“私结边将”。
韦坚是刑部尚书,皇甫惟明是河西节度使,这个罪名可谓实至名归,对李隆基这个多疑的帝王来说,朝臣私结边将是绝不容许的,于是韦坚案由此爆开,表面上是私结边将的罪名,实际上李隆基的矛头是直指太子李亨,针对李亨的理由很粗暴。
朕只要活着一天,你永远只能是太子,别想冒头。
此案涉及得不仅是韦坚和皇甫惟明,很多东宫属臣和朝臣亦被牵连其内,被李隆基问罪者多达数十人,作为此案的直接当事人,韦坚和皇甫惟明在坐实了罪名后马上被赐死,家眷被抄斩。
顾青没想到在这座边陲小城里居然能遇到皇甫惟明的女儿,更要命的是,边令诚居然知道她的身份来历。
顾青突然发觉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我们……可不可以当作从来没认识过?”顾青看着皇甫思思啜泣的脸庞,干巴巴地道:“你继续当你的客栈掌柜兼朝廷钦犯,我呢,继续做我的节度使,在龟兹城相遇时彼此擦肩而过,不必招呼更不必微笑……”
“那啥……分手应该体面,谁都不必说抱歉,这词儿真美,我可以唱给你听,听完咱们就散伙如何?”
第三百八十五章 无中生有
作为一方诸侯的节度使,顾青对朝堂和政治的敏锐感自然比常人高多了。
他知道韦坚案涉及了多深的朝堂政治事件,也知道当年的漏网之鱼若被官府拿住是怎样的下场。
现在的麻烦是,知道这个秘密的还有边令诚,顾青不由庆幸刚才在节度使府时将边令诚拍晕,那一下果真很及时,等于救了皇甫思思的性命。
然而还不够,边令诚马上就会醒来,一旦醒来,该说的秘密还是会说出来,节度使府有一个性格正直的裴周南,若边令诚泄露皇甫思思的身份,以裴周南的性格,一定会向长安禀奏的。
“杜掌柜……呃,不对,皇甫姑娘,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从此相忘于江湖,你赶快出城逃命去,我继续当我的节度使,可惜的是,从今以后再也无法吃你做的菜了……”顾青沉重地叹息道。
皇甫思思神情黯淡。
她知道顾青说的是最好的办法,趁着边令诚还昏迷着,此时赶快出城逃命,或许能有一线生机,等边令诚醒来,抖露出她的身份,再跑就来不及了,连顾青都无法徇私,否则会被牵连进去。
理智归理智,然而顾青当着面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还是令她颇为黯然,心底里隐隐有些失望。
难道……自己看错人了?
皇甫思思迅速擦干了眼泪,神情决绝地点头:“好,我这就出城,侯爷放心,就算我被官府捉了,也不会牵累侯爷您。”
顾青善解人意地点头:“大家是朋友,临别没什么好表示的,我就送你一点银钱留在路上花用吧,哦,对了,人都走了,你也该留下点什么,你做菜的秘方要不要考虑留给我?这个对我很重要。”
皇甫思思气结:“侯爷你……”
“为了表达我的谢意,我可以把刚才那句优美的词儿唱个完整版给你听,就是‘分手应该体面’那句……以后逃亡的路上如果寂寞了,可以唱这首歌聊作排遣。”顾青认真地道:“……若是钱花完了,你还可以用这首歌去大街上卖唱。”
皇甫思思越来越气,以前为何没看出来? 他是这副提上裤子就翻脸的渣男嘴脸。
“不用了? 侯爷,妾身会照顾好自己的。”
皇甫思思愤然起身,打算收拾行李准备出城。
顾青忽然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笑叹道:“跟你开玩笑的? 咋不识逗呢。”
皇甫思思不解地看着他? 深泉般的眼眸里仍残留着几许幽怨。
“在我自己的地盘上? 如果连自己的朋友都保护不了? 我这个节度使未免当得太失败了……”顾青摇头叹道:“再说你能逃去哪里?边令诚苏醒以后必然会派兵追你? 打着捉拿朝廷钦犯的旗号? 我都无法阻止? 你顶多跑一百里就会被将士们捉住。”
皇甫思思呆愣片刻? 失神地坐了下来? 黯然道:“艰难不过一死而已,大不了我不逃了。”
顾青叹道:“真是个蠢女人,有我在? 你死不了。”
“侯爷能保住我?”
顾青迟疑了一下? 道:“有点难? 我先试试? 如果无法保住你? 我会派亲卫护送你离开? 有他们保护,比你独自一人亡命天涯要好得多。”
皇甫思思眼中终于露出了笑意,鼻头微微一皱,甜蜜地笑道:“妾身知道侯爷舍不得我死。”
顾青气定神闲地道:“虽然如此感动的时刻说恶毒的话有点煞风景,但我实在是忍不住……亲,这边不建议你自作多情哦。我呢,不是舍不得你死,是害怕你做菜的秘方会失传,毕竟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我有责任让它流传于后世……”
皇甫思思嗔怪地捶了他一拳:“我会把秘方带进棺材,死都不让你知道。”
顾青正色道:“我会亲自去盗墓的。千年以后的考古学家打开你的棺材,发现任何陪葬品都没有,你的嘴里还含着一只黑驴蹄……”
皇甫思思气得扑上来撕他的嘴,被顾青义正严辞地推开。
初吻猝不及防被她得了手,第二吻无论如何都要为张怀玉留着,不能再掉价了,男人要有基本的贞操观。
闹了一阵后,皇甫思思坐下来发愁:“接下来怎么办?边令诚若将我的身份公布出去,侯爷你总不能当众保一个朝廷钦犯吧?”
顾青也发了愁,摸着下巴道:“主要是龟兹城里还有一个裴周南,他和边令诚都是天子派来监督我的人,若将边令诚灭口恐怕有些不方便,除非两个都杀了……”
皇甫思思惊愕地看着他,从来不知道这位侯爷如此胆大包天,看他此刻的样子,似乎在认真考虑杀掉两位监军的可行性。
良久,顾青黯然一叹:“还是胆子太小了,做事放不开手脚……换个法子吧。”
皇甫思思长舒一口气,接着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这般无法无天了,居然好意思说自己胆子小。
顾青盯着她的脸问道:“安西四镇知道你真实来历的除了边令诚还有谁?”
皇甫思思摇头道:“没了,仅他一人,这是他挟制我的理由,断不可能到处说给别人听。”
顾青想了想,道:“时间比较紧迫了,边令诚一旦醒来,事情就不好控制,所以要赶在他醒来之前,我们必须将一切安排妥当……”
…………
王贵被顾青叫进了客栈后院,顾青吩咐了几句后,王贵昂首挺胸离开了。
数十名亲卫匆忙出城,分赴不同的方向,王贵却将所有的客栈伙计都召集在一起,一脸冷冽地打量他们。
一通声色俱厉的威胁,以及狗血桥段的拔刀剁了桌子的半角后,伙计们吓得像一只只鹌鹑瑟缩成一团,王贵则心满意足地离开。
一个时辰后,出城的亲卫们也纷纷回转,进客栈向顾青交令。
一切安排妥当后,顾青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悠悠地道:“边监军也该醒来了,我该去慰问一下他,身上少了个零件儿的男人身体果然不行,动不动就昏迷。”
说着顾青带着亲卫再次进了节度使府。
这次进府又引来无数官员的围观,只是官员们看到顾青的脸色后微微有些失望,从他的表情能看出来,这次顾侯爷没打算闹事,因为他的脸上不仅毫无杀气,反而一脸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走进边令诚的屋子时,笑容更是灿烂了几分。
与边令诚对邻而居的裴周南也听到了动静,担心顾青又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急忙也跟着进了边令诚的屋子。
顾青走进屋子,边令诚已然醒来,一脸怒气地瞪着他。
自从他被拍晕后,韩介便一直在门口守着他,不准他与外人接触,裴周南想进去探望都被韩介挡了驾。
边令诚醒来已经好一会儿了,下床想出门,却也被韩介挡了回去。
总之按照顾青的吩咐,任何人不准与边令诚接触,边令诚也不准接触任何人,等于边令诚被完全隔离了。
边令诚在屋子里气急败坏跳脚大骂,门外的韩介仍不为所动,一直等到顾青到来。
顾青一见到边令诚便露出惊喜的表情:“边监军,你终于醒了!”
边令诚愤怒地尖声道:“顾青,尔欲监禁我吗?节度使监禁监军,是何居心?你想做什么?安西军想做什么?”
顾青不悦道:“边监军说的什么话,我怎么敢监禁你呢?你刚才无缘无故晕过去,我急坏了,让部将好好照顾你,不准旁人打扰你,边监军休息了这么久,你看你现在容光焕发,再也没有突然昏迷的征兆,这都是我的功劳啊。”
边令诚气得差点又晕过去。
“无缘无故晕过去”,多厚的脸皮才能面不改色说出如此无耻的话,我是怎么晕过去的,你心里没数吗?
“顾青,你殴打监军,意图不轨,我定要向天子如实禀奏!”边令诚尖声叫道。
顾青耸了耸肩,转头望向旁边的裴周南,道:“裴御史也在场,我是否意图不轨,裴御史的话更有说服力,打你一下就是意图不轨,你这扣帽子的本事倒是不小。”
裴周南站在一旁不言不动,半阖着眼养神,他已打定主意,只要双方不动手,任由他们争吵,自己绝不出手帮任何一方。
边令诚也看见了裴周南,挣扎着起身,尖声道:“裴御史,裴御史!奴婢有重大内情禀报,奴婢知道龟兹城住着一个逃亡多年的朝廷钦犯,当年此案涉及太子和右相,此钦犯十分重要!”
裴周南猛然睁开眼,神情立马凝重起来。
扭头朝屋子里一扫,裴周南沉声道:“除了我和顾侯爷,无关人等全部退出去!”
屋子里,韩介和几名亲卫却动也不动,仿佛没听到似的,仍按剑站在顾青身后。
裴周南一滞,神情变得很尴尬。
顾青笑了,安西之所以是我的地盘,就是因为安西军只认我这个主帅,只肯听我的命令,否则这么久不是白操练了?
咳了两声,顾青朝身后摆了摆手,韩介等亲卫躬身抱拳,迅速退出了屋子。
裴周南皱眉不语,边令诚却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嘿嘿冷笑。
边将在军镇将士中拥有如此高的威望,离死不远了!
“裴御史不知可记得天宝六年得韦坚案?”边令诚问道。
裴周南沉默地点头。
“韦坚案两大犯官,一是韦坚,二是皇甫惟明,奴婢前些日关押的那位客栈女掌柜,就是当年的漏网之鱼,她是皇甫惟明的女儿,裴御史明鉴,还请速速将她捉拿归案。”
裴周南震惊地望向顾青。
顾青却面不改色地笑了:“边监军晕过一次后怕是脑子糊涂了,客栈女掌柜是我的朋友,你可不要为了泄私愤而胡乱攀扯,尤其是如此重大的事,胡说也要究罪的。”
边令诚厉声道:“我哪里胡说了?”
顾青慢悠悠地道:“据我所知,客栈女掌柜是数年前从关中移居本城的,她的身家清白,出身农户,而且……父母尚在人世,却被边监军你一句话给人重新投了一次胎,这就过分了吧。”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一手遮天
有些操作要看在什么地方用,如果在长安,肯定是作死,不但没效果,反而会把自己折进去。
如果在安西,可行性就比较高了,顾青上任安西一年多,自从高仙芝走后,他已收服了安西军,安西节度使府的官员,甚至收服了民心。
有军心,有民心,兵强马壮,城池繁荣,更要命的是还有钱。
这些条件叠加起来,顾青基本等于是安西的军阀了,唯一不能让他肆无忌惮撒欢造反的牵制,只有边令诚和裴周南二人。
造反当然没那个条件,但是在龟兹城里凭空捏造一个人的身世,给她一个临时的父母双全的清白出身,这一点还是很容易的。
顾青一声令下,王贵和亲卫们出去晃荡了一个时辰,事情便做完了。
这也是顾青此时此刻有底气站在边令诚面前与他对质的原因。
只要顾青愿意,他可以在安西一手遮天。
“父母尚在人世?身家清白?”边令诚嘿嘿冷笑:“不清醒的人恐怕是侯爷吧?皇甫思思明明是当年漏网的朝廷钦犯,她的父亲皇甫惟明事涉韦坚案,早已在天宝六年被赐死,家眷皆被抄斩,哪里来的父母双全?”
顾青叹了口气,朝裴周南无奈地笑了笑,道:“裴御史去过福至客栈吗?”
裴周南点头:“下官视察民情时去过那个客栈,还在里面用过一顿饭。”
“裴御史想必对那位女掌柜颇有印象吧?那位女掌柜,人称龟兹第一美人,令人过目难忘。”
虽然问题有些不正经,但裴周南还是尴尬地点点头:“下官见过那位女掌柜,确实风姿绰约,堪称绝色。”
顾青缓缓道:“裴御史若有闲暇不妨随便问一问龟兹城的路人,路人皆知她的名字叫‘杜思思’,这个名字多年前便被龟兹城百姓所熟知,而不是什么‘皇甫思思’,边监军红口白牙一句话,不但把人家的父母说死了,还给人家改了姓,亏得人家父母没在眼前,不然管你是多大的官儿,早一耳光抽上去了。”
边令诚大怒:“一派胡言!皇甫思思明明是皇甫惟明之女,皇甫家皆已被抄斩,她哪里来的父母?”
顾青耸耸肩道:“她的父母一直住在客栈后院,只是很少露面而已,客栈的伙计? 常住的熟客都认识二老,你莫非不知?”
边令诚勃然变色,不敢置信地摇头:“不可能!”
顾青冷笑几声,望向裴周南道:“裴御史? 你怎么说?”
裴周南平静地道:“眼见为实,侯爷与边监军在此争论无益? 不如去客栈见见那位女掌柜的父母,孰真孰假不就水落石出了。”
顾青笑道:“裴御史斯言甚善? 边监军,不如一起去看看?”
边令诚两眼通红? 咬牙道:“好? 一看便知!”
…………
福至客栈后院。
一对四十来岁的中年夫妻局促地站在院子里,丈夫一脸陪笑,妻子则垂头不安地揉弄衣角,她的脸色有些蜡黄,似乎身子不大好,不时还捂住嘴咳嗽几声。
皇甫思思脸颊仍有些青肿? 面无表情地站在这对中年夫妻身旁? 目光仇恨地瞪着边令诚? 院子周围? 店伙计们远远地看着热闹。
边令诚盯着这对中年夫妻不停冷笑? 从上到下将他们打量了好几遍,脸上的讥讽冷笑之色更深了。
顾青站在身后含笑不语,裴周南则皱着眉,将信将疑地对比着皇甫思思与这对中年夫妻的容貌。
“你们便是皇甫思思的父母双亲?”边令诚冷笑问道。
中年夫妻茫然地睁大了眼:“皇甫思思是谁?”
边令诚指着皇甫思思气道:“她!她就是皇甫思思!”
中年汉子看了她一眼,随即不悦道:“这位上官,您虽是官儿,也不能胡说八道,她明明是小人的女儿杜思思,怎么成了皇甫思思?”
边令诚气急败坏道:“还装!还装!她何时成了你的女儿?”
中年汉子一脸莫名道:“她一直是我女儿,有何不对么?”
边令诚怒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杜参方,这位是我内人杜周氏,我们是关中泾州人,五年前随大唐商队来龟兹城落脚,盘下这间客栈做营生,这位上官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皇甫思思朝顾青飞快一瞥,随即从院子中的石桌上取过一只瓷壶,倒满了一盏水递给中年妇人,顺势非常自然地挽上妇人的胳膊,不满地道:“阿爷,就是这个人,将女儿关起来,非说我是什么朝廷钦犯,还要对我用刑,幸好顾侯爷救了女儿……”
中年汉子愣了一下,然后瞪着边令诚怒道:“上官可否给小人一句交代?我女儿所犯何罪,为何成了朝廷钦犯?上官为何打我女儿?说不出究竟,我纵拼了流徙下狱,也要以民告官,告你虐民构陷之罪!”
边令诚被眼前这一幕震得身躯直晃,使劲摇了摇脑袋,刹那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一家三口这场戏演得太真实,边令诚都情不自禁觉得是不是自己搞错了。
一旁久不出声的裴周南忽然扭头,扬手叫来一名店伙计。
店伙计略显紧张地站在裴周南面前,裴周南温和地笑道:“你莫怕,本官只问你几句话。”
“呃,上官您请问。”
裴周南指了指这对中年夫妻,道:“他们二人,是你们掌柜的双亲?”
店伙计点头:“是,我们都叫老掌柜,老夫人。”
“为何以前没人认识他们?”裴周南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店伙计期期艾艾道:“因为老夫人身子向来不好,素有肺疾,大漠气候干燥,且常有风沙,老夫人吹不得风,故而很少出门,一直住在后院的偏僻厢房里,老掌柜也陪着她,侍候她,客栈的事情通常都是掌柜打理的。”
裴周南叹了口气,扭头看了边令诚一眼,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边令诚怒道:“说谎!都在说谎!她明明是钦犯!”
店伙计一脸莫名道:“什么钦犯?掌柜的是钦犯?不可能吧,当年掌柜的一家三口从关中迁来龟兹城时,节度使府便录入过户籍的,确定是一家三口没错呀。”
边令诚猛地一激灵,道:“对了!户籍,户籍能证明我的话,皇甫思思根本就是孤身一人来的龟兹城,哪里来的父母,不信拿户籍册录来对质!”
顾青淡淡地道:“好,我且再陪你胡闹一回,来人,速速去节府取来户籍册录。”
亲卫抱拳离去,一炷香时辰后,圆滚滚的李司马捧着一叠厚厚的册录来到客栈后院,一脸憨厚地向众人行礼。
当着顾青三人的面,李司马不慌不忙地翻开户籍册录,找了好几本后,终于找到了皇甫思思的名册,上面赫然写着杜参方,杜周氏和杜思思三人的名字,户籍造册时间是天宝八载六月,恰好是五年前。
边令诚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铁青,身躯摇摇欲坠。
此时的他,仿佛陷入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里,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有人提前布好了局,等他自己钻进去。
这一番对质后,皇甫思思的身份再也无人怀疑,一夜之间,她已完全摆脱了朝廷钦犯的身份,从此能够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
边令诚绝望地看向裴周南,然而裴周南的表情却分明告诉他,今天这件事很无聊,很可笑。
什么朝廷钦犯,什么皇甫惟明,多少年前已经了结的案子,被边令诚翻了出来,而真相却是子虚乌有胡乱攀扯。
裴周南不由暗暗怀疑自己的智商,为何要陪着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胡闹,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待在屋子里多念几遍吾皇万岁。
“边监军……好生养息,不要胡思乱想,此事我不会向长安上疏,只盼边监军从今以后本分做官,莫行此攀咬构陷之事,殊为下作。”裴周南说完拂袖而去。
边令诚心神俱裂,看了看含笑不语的顾青,又看了看眼前温馨融融的一家三口,边令诚使劲跺了跺脚,颤声道:“裴御史!非我构陷,是顾青他……他布下了局陷我于不义啊!”
“边监军,莫喊了,裴御史已走远了。”顾青温和地劝道。
边令诚转身,目光失神地看着顾青。
“顾侯爷真是……好手段!”边令诚咬牙道。
顾青笑道:“手段一般,你要置我朋友于死地,我总不能让她伸出脖子任你宰割吧?一切都是为了自保,还请边监军体谅一二。”
边令诚指着那对中年夫妻,怒道:“他们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顾青正色道:“莫胡说,他们是杜掌柜的父母,户籍册录上都有名字的。”
“户籍册录……”边令诚扭头看着李司马,李司马被他吃人的目光吓了一跳,讪讪一笑,行了一礼后匆忙跑掉了。
边令诚无声惨笑。
找来一对莫名其妙的中年夫妻,串供了店伙计,甚至还让节度使府的司马改了户籍,简直天衣无缝的无中生有,朝廷钦犯顿时成了身家清白的关中人士。
洗白一个人,就是这么容易。
这一把,边令诚输得很彻底。
第一百八十七章 钱货两讫
最不明智的是不自量力,盲目地自信,以为自己能够撼动参天大树,终究被拍进了泥土里。
边令诚以为只要将皇甫思思的朝廷钦犯身份抖露出来,一定会逼得顾青撇清关系,从主动化为被动。
没想到顾青的做法竟是如此简单粗暴,直接给他布置了一个假象,父母是假,证人是假,就连户籍册录都是假,所有的假象合在一起,居然变成了真相。
直到此刻,边令诚脑子里都是一片嗡嗡声,他仍没搞清楚自己为何会输,输在哪里了?为何明明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话,裴周南却偏偏只相信顾青营造出来的假象。
“侯爷,事情没完,安西这片地面上,你做不到一手遮天,以为买通了几个伙计和李司马,皇甫思思就成了杜思思?呵,太天真了。龟兹城里那么多人,多少人都知道皇甫思思的底细,你能把全城的人都买通吗?”边令诚不甘心地冷笑道。
“我当然无法买通全城的人,太贵了,没那么多钱,”顾青笑了笑,道:“边监军莫沮丧,其实我做这些事也有一部分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害死我么?”边令诚惨然笑道。
顾青表情渐渐变得严肃,盯着边令诚的眼睛冷冷道:“如果她真是皇甫思思,真是朝廷钦犯,那么边监军你窝藏钦犯多年,明知她的身份而不揭举,甚至还利用她的钦犯身份要挟她,是何居心?这次你若真把她定为钦犯,那么我这个节度使可就不客气了,窝藏钦犯者,与钦犯同罪。”
边令诚浑身一震,眼中浮起极度的惊恐,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顾青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随即心里感到一阵嫌弃,急忙缩回手,不露痕迹地将手背到身后,在衣裳上擦了擦。
“看来边监军应该想通了? 你说我算不算救了你的命?对救命恩人如此敌视,你这是禽兽不如啊……”顾青摇头叹息道。
边令诚双手攥拳? 身子仍止不住地颤抖。
顾青叹道:“边监军,你我不如忘掉这几天发生的不愉快,以后我们还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你窝藏钦犯的事呢? 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好好在安西当你的官儿? 莫给自己找麻烦? 如何?”
边令诚没吱声儿? 转身就走。
顾青看着他的背影? 嘴角的笑容渐渐敛起? 眼中浮起了杀机。
这个人必须要除掉? 否则后患无穷? 彼此的矛盾已然无法化解了。
皇甫思思咯咯笑了两声,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 笑道:“你真厉害……”
顾青心旌一荡,一个童男子? 竟被女人夸厉害……
“你有预知能力?”
皇甫思思茫然道:“什么?”
“你刚刚说我真厉害,你怎么知道我很厉害?”
“你帮我度此大难? 差点还将边令诚拖进泥沼,当然很厉害? 你以为自己哪里厉害?”皇甫思思不解地道。
顾青面不改色地道:“我觉得自己哪里都很厉害。”
扭头望向那对中年夫妻,夫妻二人已换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半躬着腰站在顾青面前。
顾青淡淡地道:“戏演得不错,去领赏钱,然后永远消失,不要在龟兹城出现。若遇刚才那位官员盘问,就说打算离开龟兹回关中买地建房,安享清福。”
中年夫妻唯唯称是,恭敬地告退。
顾青高声道:“王贵,出来洗地!”
王贵出现,手里拎着沉甸甸的铜钱,发给中年夫妻一大半,再给店伙计发钱,一边发一边恶狠狠地道:“管好你们的嘴,谁敢泄露一个字,你们全都别想活,没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顾青看着皇甫思思,柔声道:“以后你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了,再也不会有人用朝廷钦犯的理由去挟制你。”
皇甫思思眼眶一红,垂首裣衽一礼,泣道:“妾身多谢侯爷再造之恩。”
“大喜事,哭什么,娘里娘气的!”顾青顿了顿,又道:“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欠你的一百两银饼……”
皇甫思思破涕为笑,打断了他的话道:“不行,侯爷仍欠我一百两,还有很多顿饭钱,这笔账不能消。”
顾青愕然:“你能做个人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这点小钱都要跟我计较?”
皇甫思思忽然忘形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像一只泥鳅在他怀里钻来钻去,半晌之后,她微微喘息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这笔账,妾身要与侯爷纠缠一辈子,反正你欠我,我欠你,等咱们老了,变成一笔糊涂账。”
顾青身体僵硬地任她在怀里扑腾,脑海里却警铃大作。
必须写信让张怀玉赶来安西了,不然自己贞操难保。
…………
风平浪静之后,边令诚自闭了。
他是真正的自闭,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回到节府后便关上房门,不与任何人来往,每日的饭食都是随从送进去,甚至大小便都是随从拎着恭桶送进去,第二天一早又拎出来。
出了这件事后,顾青对边令诚愈发猜疑,于是吩咐段无忌暗中买通了节府的几个差役和低阶小吏,嘱咐他们日夜盯着边令诚的动静,顺便连裴周南也一同盯住。
几天以后,常忠入帅帐来报,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来访,人已经到了大营辕门外。
顾青眯起了眼,道:“来者不善吗?哥舒翰带了多少兵马?”
常忠呆愣了一下,道:“不算来者不善吧?哥舒节帅只带了一千多骑人马,有一部分还是咱们安西军的将士,这些日子在河西军里面挑选陌刀手和神射手,约莫挑选出来了一些,哥舒节帅今日亲自送人来了。”
顾青嗯了一声。
亲自送人是幌子,哥舒翰的真实目的恐怕是来参观龟兹城的,他想知道自己究竟多有钱。
“传令打开辕门,将士们列队按诸侯礼迎接哥舒节帅。”
顾青命韩介给自己披甲,着装整齐之后大步走向辕门。
时隔两月,两位诸侯再次相遇,这次的气氛明显融洽多了。
二人站在辕门前互相托着胳膊,正是一出感人肺腑的喜相逢,寒暄一番后,顾青望向哥舒翰身后的一千多骑。
哥舒翰笑了笑,指着身后的将士道:“这些都是安西将军们在河西军里选出来的将士,惭愧的是,选了不少时日,仍只选出了不到千人……”
顾青笑道:“陌刀手的人选确实很难,能选到这些委实不易,节帅勿须惭愧,您治下的兵马已经很健壮了,不愧是大唐的常胜将军,治军颇为不凡。”
李嗣业从哥舒翰身后走了出来,这次他是跟哥舒翰一起来的,上次玉门关外两军对峙,化敌为友之后,顾青将李嗣业留在河西军里选人,哥舒翰身后的这千余人应该是李嗣业亲自选出来的。
走到顾青面前,李嗣业恭敬行礼,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李将军辛苦,回来好生歇息几日,酒肉管够。”
李嗣业硬邦邦地道:“侯爷,军中禁止饮酒,再说末将要马上操练这些将士,无暇歇息。”
顾青笑脸有些僵硬,哥舒翰却在一旁哈哈大笑。
“顾节帅麾下部将真是好本事,这些日子在河西军,我算是见识了李将军的威风,一柄陌刀耍得风生水起,仅他一人便有万夫莫当之勇,如此虎将能归于顾节帅麾下听用,委实教人羡慕不已。”
顾青白了李嗣业一眼,随即假笑道:“节帅谬赞了,这家伙勇则勇矣,就是性子太犟,像头驴似的,让人又爱又气……”
哥舒翰冷不丁凑过来轻声道:“顾节帅若忍受不了,不如将李将军送予我河西军如何?我愿拿五名都尉换李嗣业一人。”
顾青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呵,当着我的面挖我的墙角,你也是够奇葩的了。
笑容忽然一寒,顾青大喝道:“来人,送客!”
哥舒翰愣了一下,急忙拽住了他的胳膊,苦笑道:“我与顾节帅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节帅不愿割爱的话,此事就此作罢,当我没提便是。”
顾青皮笑肉不笑道:“哥舒节帅请自重啊,刚打完我五千匹战马的主意,现在又来打我麾下猛将的主意,莫非节帅觉得我长得很像冤大头?”
哥舒翰尴尬地笑道:“买卖嘛,谈不了也没关系,翻脸可就不对了。”
说起买卖,顾青放眼朝哥舒翰身后望去。
身后那一千余骑皆是河西军的打扮,一个个健壮威武,个头也很高,骑在马上就像前世的篮球巨星姚明坐在儿童碰碰车上一样,有几分滑稽可笑。
李嗣业选人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顾青仅只看了一眼便放心了,这些杀才只看个头便是天生干陌刀手得料。
顾青心中不由一阵欣喜,有了这一千合格的陌刀手加入,他的三千陌刀营终于初具规模了。
“给钱!一手交人,一手交钱!”顾青大手一挥,爽快地道。
哥舒翰叹了口气:“顾节帅能否不要说得如此直白,本帅心中戚然,总觉得干了人贩子的勾当,卖的还是我自家兄弟……”
顾青柔声安慰道:“哥舒节帅勿悲,自家兄弟养肥了,当然要卖掉啦。”
第三百八十八章 凡文辱节
就像安慰大姨妈来了的女人多喝热水一样,直男的安慰永远真诚却找不到重点。
顾青安慰哥舒翰的话同样也是。
哥舒翰扎心了,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农场主,养猪的那种。
“顾节帅,我今日来送人,请莫谈钱好吗?”哥舒翰艰难地道:“送人……帮友军组建陌刀营,我河西军义不容辞……”
顾青似笑非笑道:“当然,当然,谈钱就俗了,哥舒节帅白送一千陌刀手,可谓豪气干云,义薄云天,我安西军上下感激在心。”
说着顾青伸手请哥舒翰入帅帐,谁知哥舒翰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脸色难看地道:“不谈钱,但……也不白送。”
顾青愣了一下,接着笑了。
真是既当又立,所谓的不谈钱,其实只是嘴上不谈钱,该给的照样还是要给,常胜将军的面子嘛,卖人就有点难听了,帮友军说出去才不丢人。
“是是,不白送,听说河西军最近钱粮上有些短手,安西军报之以琼瑶,当然会有些许回赠聊表寸心,哥舒节帅万莫推辞。”顾青含笑道。
这么一说,哥舒翰终于不再难堪,欣然地点头:“本帅便多谢顾节帅慷慨相赠了。”
顾青含笑扭过头,暗暗撇了撇嘴。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越穷越矫情吧。
一个不管承不承认都客观存在的事实就是,人越穷,自尊心越强,自尊心不强的人大抵是穷不了的,正因为没有自尊心,人便没有下限,于是有很大的概率发财。
从各方面特征来看,哥舒翰拥有穷人的一切本质,包括抢安西军五千匹战马的行为,也属于“穷山恶水出刁民”的类型。
请哥舒翰入帅帐,刚走进去哥舒翰就惊呆了,站在帅帐门内久久没动弹。
帅帐内的装潢对哥舒翰来说太奢华了,一张虎皮铺在主位脚下,帐内倒悬着几只镂空鎏金小铜球? 里面的檀香冒着丝丝烟气? 宾主位上的几张矮脚桌皆是大理石材质? 旁边挖了个火坑,火坑上置烤架,一只全羊在烤架上翻滚炙烤。
桌上有菜碟,有酒盏? 菜碟是西域的银器? 酒盏是昂贵的琉璃盏,酒壶都是西域的黄金壶? 帅帐的一角是顾青起居之地,搁置着一张硕大的梨木床,床沿床柱皆是镶金嵌玉。
哥舒翰环视四周? 心中极为震惊? 帅帐里的装潢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昂贵”,基本都是用钱财堆砌起来的奢华,让人……嫉妒。
“呸!暴发户!”哥舒翰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顾青见他呆立不动?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不由笑着解释道:“哥舒节帅见笑了,顾某习惯住在大营帅帐里,城里的节府住得不甚习惯? 对于常居之地,布置方面难免有些浮夸,呵呵。”
哥舒翰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富丽堂皇,贵气逼人。”
顾青扯了扯嘴角。
大家都是文化人,以为我没听懂吗?这句评语无非就是拐着弯儿骂我是暴发户。
呸!穷人!
宾主落座,顾青传令上酒菜,哥舒翰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顾青,大营里饮酒是否不大妥当。
顾青满不在乎地道:“无碍的,今日哥舒节帅是贵宾,可以破例。”
哥舒翰还待说什么,亲卫们已将酒菜端了进来,旁边那只全羊也烤好了,顾青手执匕首,从全羊身上割下一块右后腿肉,递给哥舒翰。
来安西久了,难免沾了一些胡人的毛病,割肉分客的礼仪顾青也学了个十足。
然后顾青双手捧盏向哥舒翰敬酒,哥舒翰也客气地举盏回敬,宾主的气氛一时十分融洽。
“哥舒节帅,你我辖区相邻,往后还要多来往才是,我安西节府要直面吐蕃和大食,你河西节府要直面吐蕃和北方突厥残余,你我皆负大唐西面防御之重责,所以不仅在情报上要互相呼应,别的方面也要互通有无,如此便是双赢嘛。”
哥舒翰嘴角勾了一下,顾青的话他听懂了,意思是请哥舒节帅下次继续卖自家兄弟,你家养肥了的兄弟都送来,我给你钱。
好气啊,但缺钱的哥舒节帅却莫名有一种英雄气短的悲凉感。
其实各地军镇皆有赋税,大唐军镇的赋税基本都由节度使决定用度,比如河西节府,用的便是凉州城和附属乡县的赋税,朝廷每年也有钱粮调拨,可是河西军五万余人,靠当地的赋税和朝廷调拨仍嫌不够。
所有的收入加起来,堪堪能够填饱将士们的肚子,但想吃几块肉就比较难了,节府根本拿不出钱,朝廷一旦推迟拨付钱粮,节府的账目更是直接掉入红线以下,非常危险。
安西节度使府靠的也是四镇赋税和朝廷调拨,相比之下安西其实更穷困,因为安西处于大漠,基本没有适宜耕种的土地,每年的粮食产量几乎没有,说起来安西比河西更穷,然而没想到顾青居然将安西治理得有声有色,看看帅帐里的摆设,以及动辄拿钱粮买哥舒翰麾下将士的暴发户举动就知道,安西不差钱。
究其原因,河西节府没有一个治城之才,每年的赋税只有农户交来的粮食,商业方面更是一塌糊涂,安西这一两年却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名声已渐渐传到了西域之外,说到底都是顾青治理有方,这个年轻人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便将安西治理得如此富庶。
如今的安西,恐怕连朝廷每年拨付的钱粮都看不上了。
酒过三巡,哥舒翰有些按捺不住了。
这次他亲自送人来安西,当然不是因为客气,其实哥舒翰有自己的盘算。按前世的话来说,他是来考察兄弟单位的先进经验的,将顾青治理安西的经验带回河西,依葫芦画瓢也将凉州城的经济发展起来,一步步实现河西节府的财务自由,从此不再眼巴巴等着朝廷那点可怜的钱粮拨付。
此时气氛正融洽,哥舒翰于是搁下酒盏,捋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渍,笑道:“我来龟兹大营前,路经焉耆镇,发现焉耆镇落脚的商队也不少,大多是胡商,他们一个个喜气洋洋,都说要去龟兹城买卖货物,还说龟兹城如今已是西域众所周知的商贾大兴之地,城内有无数的机遇,无数的财富,本帅听闻后,对顾节帅治理之能深深佩服,还望顾节帅不吝赐教。”
顾青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没什么可说的,当初顾某刚上任安西,发现城中穷困,节府调拨安西军将士的用度少得可怜,我当年在长安也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人,怎受得了这般穷苦的日子?所以就想做一点改变,满足我这穷奢极欲的生活,人生在世,不能让自己过得委屈呀。”
哥舒翰含笑点头:“久闻顾节帅当年在长安城时亦是名震天下的名士,诗才绝世,率性风流,被长安士子们争相识慕,今日我已见识阁下几分名士风采了。”
顾青眨眼,难道他眼里的所谓“名士”就是自己这种暴发户形象?
你是不是对“名士”有什么误解?
哥舒翰叹了口气,目光环视帅帐四周,幽幽道:“顾节帅每日住在如此奢华的帅帐里,一定很惬意吧?塞外苦寒之地,却能住如此金碧辉煌的地方,令人羡慕呀。”
顾青慢悠悠地道:“没什么值得羡慕的,不过是钱多了没地方花而已。”
“我每天在这张镶金嵌玉的床榻上醒来,睁开眼便是床边高悬的精致的鎏金熏香铜球,我起床着衣,脚踩在波斯的羊毛地毯上,亲卫捧来琉璃盏给我漱口,递上用西域金器装着的精致美食,哦,对了,大漠气候干燥,我的后背常有瘙痒,通常都是用玉如意挠痒的,清凉又舒服,据说还能养颜,玉如意产自本地和田镇,整块的玉雕琢成如意颇为难得……”
哥舒翰脸上的笑容仿佛被冰冻住了似的,越听越难受。
顾青却幽幽叹气道:“哥舒节帅,你看,我的生活虽然看起来如此骄奢淫逸,可是你以为我很快乐吗?每当深夜时,我捧着西域工匠雕琢打造的琉璃盏,喝着西域最纯正的葡萄酿时,其实心里一点都不觉得快乐,有钱人的生活太枯燥太乏味,我的精神异常空虚,空虚啊……”
哥舒翰脸颊不由控制地抽搐,像是中风前兆。
好气啊,真的好气啊……
好想打死他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再气也只能忍着,自从在玉门关见过一次后,哥舒翰对顾青已经颇为了解了,这人得脾气比自己更火爆,一言不合就敢开战的狠角色,从来不管是敌人还是友军,再说此时此地,人在安西大营,理论上帅帐周围有几万名安西将士正在盯着他,他敢拿眼前这个炫富的混账如何?
深吸一口气,哥舒翰忍住了嫉妒,拱了拱手谦逊地问道:“那么请问顾节帅,怎样做才能和你一样有钱呢?本帅的精神也想空虚一下……”
顾青想了想,认真地道:“哥舒节帅可以继续卖自家兄弟呀。”
第三百八十九章 风雨欲来
理由很合理,顾青说的时候也很真诚,既然你家穷得什么都没有,就不要想什么发展经济了,直接卖人多方便。
安西军不缺兵将,但是有些特殊的兵种却很难选到合格的兵将,顾青不得不把目光放在安西之外。
三千陌刀营还没满人,神射营更是良莠不齐,如今的顾青对合格的兵将极为渴求,河西军既然已经卖过一次,有一便有二,如同良家妇女的衣裳一样,既然脱了第一次,那么第二次一定比第一次更顺利,第三次说不定便化被动为主动了,至于第四次……嗯,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
“不行!本帅说过,此事仅此一例,绝不可再!”哥舒翰断然拒绝,脸上已有不悦之色,看来顾青的提议令他有些恼怒了。
顾青也不生气,无所谓地耸耸肩,道:“好吧,既然哥舒节帅不愿意,我便派人去北庭都护府问问,陌刀营没凑满人数,我寝食难安,河西军不愿接这笔买卖,想必北庭都护府不会拒绝的,听说他们比河西军还穷……”
哥舒翰两眼一瞪,顾青急忙陪笑道:“失言莫怪,河西军一点都不穷,哈哈,节帅请酒,满饮此盏,饮胜!”
哥舒翰哼了一声,忿忿地端杯饮尽。
“三千陌刀营,你用得了那么多陌刀手吗?去年你击破吐蕃三万入寇贼子,已然伤了吐蕃的筋骨,三两年内他们怕是无余力再犯安西疆界了,白养了三千陌刀手,再不缺钱也不能如此糟蹋钱呀。”哥舒翰没好气地道。
顾青浅浅地啜了一口酒,笑道:“哥舒节帅的格局实在让人感动,你以为我的三千陌刀营是为了防御吐蕃?”
哥舒翰一愣:“不然呢?难道是为了北边的葛逻禄部?”
顾青又笑:“对葛逻禄部的化外野民用陌刀营,那是杀鸡用牛刀,他们不配。”
“到底为了谁?”哥舒翰被勾起了好奇心。
顾青沉默下来? 迟疑良久? 忽然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道:“哥舒节帅有没有觉得,你的河西节府监军最近对节帅和河西军的约束越来越严厉了?”
哥舒翰一愣,下意识点头? 奇道:“你如何知道的?”
顾青笑了:“我的安西节府其实也一样? 不仅如此? 陛下还增派了一位监察御史,专为督察安西军之一举一动。”
哥舒翰不解地道:“原来你的安西节府也……顾节帅可知你我两家的监军为何对咱们越来越严厉?以前他们还算平和? 甚少干涉军中事? 直到去年我才慢慢发觉不对劲? 我的那位监军如同变了个人似的? 事事都要插手,常因小事与我争论不休,我与他好几次闹得不愉快了。”
顾青叹道:“说句犯忌的话,因为天子对手握兵权的边将已有猜疑之心了……”
哥舒翰一惊? 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道:“天子为何如此?”
顾青直视他的眼睛,缓缓道:“因为北边的那位三镇节度使? 他掌握的兵权太大了? 两年前在长安闹出了传闻? 言称他有不臣之心,虽然陛下压了下去,但陛下其实内心已经有所不安,然而三镇兵权甚大,削之恐生兵变,天子只好暂时转移目光? 将心思放在别的边将身上,未雨绸缪地约束我们的兵权,不容许出现第二个三镇节度使。”
哥舒翰震惊地道:“你说的三镇节度使,莫非是指……安禄山?”
顾青点头:“天子早有猜疑,只是无法宣之于众,毕竟天子这些年对他荣宠之极,不知不觉便坐视其势大,如今已无法削其权,天子只好将目光投注在别的节度使身上……”
哥舒翰眉目微动,低声道:“传闻安禄山有反意,此传闻究竟……”
顾青正色道:“既有传闻,未必空穴来风,哥舒节帅,你以为我为何要花那么多钱粮,吃力不讨好组建三千陌刀营?你以为我是为了吐蕃和葛逻禄部吗?”
哥舒翰浑身一震,失神地道:“他……果真有反意?你如何得知的?”
“我已有眼线潜伏在范阳,那边传来消息,范阳三镇厉兵秣马,将士枕戈待旦,已是备战之态。”
哥舒翰脑子很乱,似乎仍未接受这个事实,大唐在他眼里仍是毫无瑕疵的盛世,边境或有小小的战事,皆被平定,不足一提,玉门关内繁花似锦,百姓丰衣足食,哪里有半点乱世将临的样子?
然而安禄山手握十五万精锐边军,他若反了,大唐的盛世岂不是轰然坍塌?
“此胡贼安敢……安敢!”哥舒翰咬牙怒道。
“胡贼荣宠过甚,易生骄纵,未服王化,无忠无义,他有何不敢?”顾青悠悠地道。
哥舒翰抬头盯着顾青,眼里布满了血丝,冷冷道:“你何时知道他会反的?”
顾青笑道:“两年前在长安的时候,我与他相识,当时便知已故贤相张九龄的一句评价很中肯,‘乱幽州者,必此胡也’。”
哥舒翰沉默许久,轻声道:“我不可听信一面之辞,此事我要暗中查访一番。”
顾青无所谓地道:“节帅自便,不过我劝你趁着查访之时,河西军的军备操练都应该准备起来了,据我所知,此胡贼谋反起兵就在这一年半载之内,那时举国皆乱,节帅手中的河西军若仓促应战,恐多伤亡。”
哥舒翰阴沉着脸,默默地点了点头。
…………
知情的人其实都在默默祈祷,也在默默等待,等待意料之中的事突然发生。
范阳城。
城里来往的兵将很多,街上的百姓和商人反倒不如兵将多,看起来像一座名符其实的军镇,城外屯兵之地,城内也成了将士们自由来往的休闲去处。
冯羽一身青裳,打着酒嗝儿踉踉跄跄从一座酒楼里走出来,脚下一崴差点仰面跌倒。
一旁伸出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冯羽这才站稳,然后醉眼迷蒙地朝那人吃吃一笑,摇晃着身子行礼:“多,多谢……史将军,见笑了,呵呵,见笑了……”
姓史的将军爽朗地一笑,露出关切之态,轻轻拍了拍冯羽的胳膊,道:“冯公子虽年轻,酒量却远不如我等军伍汉子,今日史某可饮得不尽兴,下次可要赔我。”
冯羽哈哈一笑,道:“史将军未尽兴,冯某之罪也。走!我们再饮过,今日若不把史将军喝倒,我从此滴酒不沾!”
姓史的将军急忙拦住他,笑道:“罢了罢了,你我来日方长,今日结识冯公子,委实痛快得很,你这个朋友我史某交下了!”
冯羽嘻嘻一笑,又打了个酒嗝儿,大着舌头道:“史将军,酒未尽兴,但咱们谈的事可不能忘了,我……我们,那个……粮草……”
史将军笑道:“不会忘,你先从南边运第一批粮草五千石,我让粮官看看成色,若满意的话,再加两万石。”
冯羽似乎仍有一丝清醒,闻言道:“说定了,两万石,今年秋后河南道淮南道麦子丰收,我与当地官府有几分交情,凑足两万石粮草绝无问题……”
史将军爽快地笑道:“粮草若运到范阳,马上与你结清钱款,绝不拖欠。”
冯羽笑道:“那就……多,多谢史将军了,今日酒未尽兴,稍晚小人再约红袖楼。”
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史将军,冯羽不正经地笑道:“听说红袖楼新来了两位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可都是雏倌儿呢,今晚便请史将军为她们开个头荤如何?”
史将军眉目微动,大笑起来,笑容里的意味男人们都懂。
然后冯羽与史将军告辞,史将军在亲卫们的前呼后拥之下离去,冯羽也摇晃着身躯,踉跄走到路边,在城里故意绕了几个圈子后,闪身进了一条暗巷。
李剑九蹲在暗巷墙角,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忽然眼前一暗,李剑九一惊,还没做出反应,便听冯羽轻佻地笑道:“所谓佳人,蹲墙欲眠,实在是罪过呀。”
李剑九放下防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你每日花天酒地,我却在外面风餐露宿,凭什么!”
冯羽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她,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柔声道:“就凭你心里有我,你担心我,所以要保护我呀,辛苦你了,阿九。”
李剑九身躯猛地一颤,接着气急败坏地跺脚:“谁,谁谁让你叫我阿九?你不要乱叫!”
“不叫你阿九,难道叫你阿剑?小剑?小剑剑?”
暗巷里忽然传出锵的一声,那是宝剑出鞘的声音。
冯羽果断认怂:“我错了,李姑娘,我只是个孩子,原谅我吧。”
李剑九还剑入鞘,不自然地理了理发鬓,试图掩饰自己剧烈的心跳。
这家伙对女人真是太有办法了,寥寥数语便令她芳心大乱,差点无法控制自己。
“说吧,你今日与那些武将们饮酒有何收获?”李剑九板着脸道。
冯羽道:“那位姓史的将军名叫史思明,是安禄山麾下第一大将,任北平太守兼卢龙军使,安禄山对他颇为倚重,我是通过安禄山麾下的部将好不容易才与他结识,今日我便与他做成了一笔买卖,以此博得他的信任……”
“什么买卖?”
“安禄山即将起兵,如今正四处囤积粮草,我便以此为契机,约定过几日卖五千石粮草给他。”
李剑九盯着他的脸,轻声道:“我能帮上忙吗?”
冯羽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帮我传个消息给顾侯爷,我已打听到安禄山决意要起兵了,大约就在两三个月之内,请顾侯爷做好准备。”
第三百九十章 博取信任
范阳节府。
史思明在安禄山面前单膝下跪,右手抚胸,行的是突厥礼节。
史思明是突厥人,有意思的是,安禄山是粟特族,出身昭武九姓中的康国。
远在安西的顾青实在应该把那位康国王子康定双拎出来抽一顿,质问他们康国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安禄山和蔼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欣赏,亲自上前艰难地弯腰,将史思明搀扶起来。
“你我如兄弟一般的情谊,何须行此礼,思明见外了。”安禄山笑道。
史思明仍垂头道:“节帅对末将有知遇之恩,末将见节帅如见父母,焉能不拜。”
安禄山高兴得哈哈大笑。
人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怪圈,安禄山在长安时自称李隆基的义子,尊杨贵妃为母亲,马屁拍得可谓又肉麻又谄媚,然而在范阳时,史思明也自认为他的义子,让安禄山做儿子的同时,又感受到了做父亲的快乐,三代同堂,尽享天伦。
安禄山笑得很欣悦,显然很享受当爸爸的快乐。
然而他的眼里并无一丝笑意。
史思明的马屁套路是他在长安玩剩下的,如此露骨的马屁实在很难引起他的共鸣,他只觉得虚伪,因为他也同样的虚伪。
请史思明坐下后,安禄山的笑容渐渐敛起,沉声道:“平卢军准备如何了?”
“禀节帅,平卢军四万五千兵马已整军完毕,汉人将领已被末将渐渐排除出去,只留了几个愿意为节帅效命的汉人。”
安禄山满意地点头:“汉人不可信,对那几个留下来的汉人将领也要小心提防,汉人最是阴险,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嘴上说效忠,转过身就向朝廷报信,还是我们异族人最磊落,从来不虚伪。”
史思明垂头道:“节帅说得是,末将回平卢后便将留下的几个汉人将领也换掉。”
安禄山又问道:“粮草战马和兵器准备如何?”
“战马近三万匹,兵器皆是这些年朝廷拨付,尚有剩余,唯独粮草……有些不够,末将尽力筹粮,如今也只筹得十万石? 只够平卢军半年多所用? 若战事推行不顺的话,后期恐有缺粮之虞。”
安禄山皱眉:“本帅早在两年前便密令你们各镇军使秘密筹粮,为何直到今日仍未筹够?”
史思明一凛? 急忙道:“节帅明鉴? 实在是因为屯粮太引人注目,朝廷近一年来向咱们三大军镇布置了不少眼线? 末将担心筹粮太过招摇,一切只能秘密进行,故而所筹粮草甚少。”
安禄山面色阴沉道:“存粮不够,你回平卢后必须加快存粮? 此战凶险? 或许会耗时旷久,若无充足的粮草,军心必乱,胜算愈低。”
史思明起身行礼道:“是,末将马上加紧筹备。”
顿了顿? 史思明又道:“末将来范阳后,部将向我引荐了一位大商人,他手中有大量粮草,今年秋后河南道和淮南道大丰收,他正大量收购两地的小麦,据说手里囤积了不少。”
安禄山饶有兴致地道:“大商人?在范阳城么?”
“是,也算不得大商人,他其实是大商人的独子,奉父亲之命出门历练,也算是子承父业,出门后顺手做做买卖。”
安禄山疑惑地道:“他是何方人士?可信得过?”
史思明迟疑了一下,道:“他是益州人,家中买卖做得甚大,而且交游广阔,来范阳数月,节帅好些部将都与他有了交情,看他的样子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出手颇为阔绰,像是商人家纨绔子弟的样子,谈起买卖来倒是颇为精明,锱铢必较,末将以为,此人应该信得过。”
安禄山嗯了一声,道:“还是小心为上,派人去益州打听打听他家的来历,看看是否与他所说的一致,另外再试探一下他的身份,排除他是朝廷眼线的可能。还有,向他买粮草时莫太信任,先试探着买一小部分查验一下成色,如果没问题再大量收购。”
史思明笑了笑,道:“末将也是这么做的,第一批只向他买了五千石,若能顺利交接,末将再大量收购。”
安禄山点点头,接着神情却愈发阴沉,冷冷道:“长安眼线来报,奸相杨国忠纠集了不少朝臣联名上疏,请天子削节度使之兵权,其中老夫的三镇更是他们针对的重点,杨国忠请陛下将三镇分出一镇,另委大将,本意是说我身体肥胖,沉疴渐多,恐不堪三镇军政重负,实际上杨国忠分明是为了削我的兵权。”
史思明一惊,急忙道:“节帅,杨国忠颇受陛下宠信,他与朝臣联名上疏,陛下答应的可能性很高啊……”
安禄山阴沉着脸道:“你以为杨国忠为何突然针对我?说是联名上疏,其实分明是陛下的意思,杨国忠不过是迎合圣意罢了,真正猜忌我的人,不是杨国忠,是天子!”
史思明惊道:“莫非陛下已知咱们即将起事?”
安禄山缓缓摇头:“应该没有,但他必然有所怀疑,两年前长安闹了一出匿名信,对我颇多诬陷,后来陛下亲自出面弹压,说此书信是恶意构陷,但是陛下心里恐怕已有怀疑,就算没有任何证据,但我手握三镇十五万兵马是事实,陛下对我手握的兵权过重已经感到不安了。”
接着安禄山又冷笑几声,道:“还有个事儿,去年陛下秘密遣中官辅趚琳赴三镇暗中查访,被我得知风声后用重金收买了他,可是今年夏天从长安城传来消息,那个名叫辅趚琳的中官已被陛下秘密杖毙。”
史思明惶然道:“莫非陛下已经……”
安禄山嗯了一声,道:“陛下或多或少对我有了怀疑,觉得我可能会反,否则不会派人秘密查访,但辅趚琳回奏长安时把我描述得太忠心,陛下反倒对我更怀疑了,杖毙辅趚琳充分说明他并不相信辅趚琳,也不相信辅趚琳的奏疏,反过来说,他认为我并不如奏疏上说的那么忠心……”
史思明犹疑道:“若长安已有了准备……”
安禄山打断了他的话,道:“长安已经有了准备,陛下去年在邢州,晋州,庆州之间新设一都督府,任命安重璋为都督,你以为陛下为何如此?”
史思明也是三镇大将,基本的军事素养还是不缺的,眼睛眨了几下,马上在脑海里勾勒出三州的地形图。
然后史思明恍然道:“咱们若进军长安,此三州是咱们义军必经之路,天子在这三州之间设都督府,分明是为了防备咱们。”
安禄山又冷笑道:“你猜陛下任命何人为都督府都督?是安重璋,开国名将之后,原郑州刺史,其人用兵最擅长防守,陛下用此人任都督,用意便在一个‘防’字。从设都督府到任命擅防之将,桩桩件件都是针对我范阳三镇。”
史思明沉着脸道:“节帅,既然天子已有猜疑,咱们必须马上起事了,莫等朝廷做出更多的准备,阻碍咱们的倾唐大业,迟恐生变。”
安禄山点头,道:“确实要起事了,日期恐怕要提前,再拖下去咱们的胜算更低。思明,你明日便回平卢,加紧筹备粮草,待平卢的粮草齐备后,我们便起事!”
安禄山肥肿的老脸露出狰狞之色,咬着牙道:“大唐的国运已到头,皇帝也该轮到我做了,待我打进长安城,第一件事便是掳了杨玉环,这等绝世美人侍奉一个风烛残年的昏君,可惜了!”
…………
史思明回到平卢城,冯羽与他同行。
在史思明的眼里,冯羽是个出手阔绰同时颇有几分经商头脑的富二代,说他是纨绔子弟未免有些不准确,毕竟他谈买卖时还是有几分精明的,说他是子承父业也不准确,他有着所有年轻人都有的通病,那就是年少气盛。
一个富二代如果年少气盛,那么为人难免跋扈,冯羽就是一个很跋扈的人,史思明与他认识的时间不长,却亲眼见过冯羽因为店伙计不小心将汤洒在他衣裳上,而将那名伙计打得半死。
他也亲眼见过冯羽在青楼里搂着女子的腰,像一头拱白菜的猪一样在女子胸前使劲拱使劲拱。
见过冯羽跋扈的样子,也见过他精明的样子,史思明反倒对冯羽颇为信任了。
一个人如果表现得完美无瑕,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反倒要对这个人特别提防,因为太完美的人意味着危险,尤其是安禄山和史思明这种以造反为己任的高危职业,更要小心翼翼提防完美的人。
冯羽并不完美,甚至从言行举止来看,他的缺点比优点多,可就是这样不完美的冯羽,在史思明眼里反倒是完美的,史思明已渐渐对他信任,他觉得冯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活得很真实。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朝廷派来的奸细。
跟着史思明得亲卫骑队,冯羽骑马入了平卢城,一路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仿佛觉得一切都很新奇。
史思明将他的模样看在眼里,轻笑道:“冯兄弟没来过平卢?”
冯羽嗯了一声,笑道:“史将军莫怪在下说话难听,听说平卢城颇为破落,我不喜欢。我喜欢去的城池,里面必须至少有一座青楼,青楼里必须有美丽的女子,美丽女子必须听话,我用钱一砸,她就躺下,我再用钱砸,她就分开双腿……”
这是个所有男人都心领神会的话题,史思明和冯羽哈哈大笑,笑声荡漾着春的气息。
第三百九十一章 圆谎解危
男人之间交朋友通常都很朴实无华,前世除了递烟外,互相开黄腔也是能够快速拉近距离的方式之一。
冯羽深谙此道。
或许连石桥村的老少都不清楚,在村里土生土长的冯羽为何莫名有了这种歪门邪道的本事,只能说这是天赋,有的人天生就不是正经人,还有的人根本就不能算人。
当然,自从冯羽来到范阳后,经常出入烟花之地,与各种风情的女子打情骂俏甚至干点不可描述的事情,也间接点亮了他不正经的技能树。
花着两世童男的钱,干着风流浪子的事,远在安西的顾青若有知,应该会气得连夜给冯羽量身打造一副崭新的柳木棺材吧。
“冯兄弟,五千石粮草何时能到平卢?”史思明含笑问道。
冯羽笑道:“史将军莫急,我已催了下面的人日夜兼程赶路,从河南淮南两道运粮要从徐州装粮,走大运河一直往北至幽州,幽州改陆路入营州,可需要一些时日呢。”
史思明却没笑,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我不能不急,这批粮草对我很重要,而且急需,你必须派人去催促他们快点。”
冯羽急忙躬身道:“史将军有令,在下不敢不从,这就命下人快马去徐州,催促他们尽快装船启运,绝不耽误史将军的正事。”
史思明挥了挥手,道:“不用你派下人,我亲自派麾下部将去催,你只需修书一封,证明部将身份即可。”
冯羽心中一悬,脸色迅速闪过一丝紧张,随即露出轻松之状笑道:“谨遵将军之令,在下这就修书一封,请将军派人送至徐州运河码头,那里有在下的家族管事接应。”
史思明盯着他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道:“如此甚好,稍停为你安排住处,你便马上写信吧。”
冯羽神色如常地笑道:“是,史将军军务繁忙,在下便不打扰将军了,晚间在下做东,请史将军和麾下部将赏面一晤。”
史思明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懂事? 不愧是商人家出身? 做人八面玲珑。
一名亲卫带着冯羽来到营州城内一处僻静的院落,院落不算特别豪奢,走进院子? 里面种了不少青竹? 时已晚秋,青竹叶片凋零,透出一股萧瑟之相。
亲卫将冯羽带到院落前便行礼离开了,冯羽独自走进院落,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院子里积了不少灰尘,显然很久没人住过。
冯羽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负着双手如闲庭信步? 漫不经心地打开每间房? 装作好奇看了一眼? 直到确定这个院子里再无第二个人后,冯羽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也不管廊下栏杆上脏不脏,一屁股坐在栏杆上。
闭目养神许久? 冯羽忽然嘴唇啜成圆形? 仰头打了个呼哨儿。
尖锐的呼哨声后,片刻之间,李剑九窈窕的身影已出现在院子里。
李剑九一直跟着冯羽,暗中保护他,当她发现冯羽与史思明同行离开范阳城后,她也远远跟在后面,一直跟到营州城,跟踪他来到这个院子。
冯羽远远看见李剑九不由笑了,笑得很灿烂,此刻的他,方才有了几分阳光少年的味道。
李剑九却神色不善,一双美眸隐含怒火,愤怒地瞪着他。
“吹个口哨便把我召来,你当我是狗吗?”
冯羽眨眨眼:“可是……我吹口哨你为何要来呢?难不成你的心里已经默认自己是狗了?”
李剑九大怒,刚准备拔剑,冯羽急忙拦住她,陪笑道:“好了好了,与你玩笑的,做人莫太严肃,很难交到朋友的。”
李剑九余怒未息,冷冷道:“叫我出来何事?”
冯羽敛起笑容,神情严肃地道:“眼下我有一桩小麻烦,如果不解决的话,恐怕我的身份会暴露。”
“什么麻烦?”
“史思明要派部将去徐州代我催粮启运,可是我在徐州根本没有粮食可运,与史思明做的买卖纯粹是哄骗他的,我手里不但没钱,更没有粮。”
李剑九惊愕地道:“没粮你与他做什么买卖?不怕露馅吗?”
冯羽苦笑道:“不管手里有没有粮,既然别人有所需,我必须硬着头皮接了这笔买卖,否则如何博取他们的信任?我原本打算明日托人去河南道收购粮食的,可是我突然发现,我不仅没有粮食,也没有钱了……”
李剑九继续惊愕:“你不是说顾侯爷给了你很多钱吗?为何没了?”
冯羽惆怅地道:“青楼是销金窟呀,我在范阳城每日宴请那些武将,每日怀里都搂着各种不同的姑娘,你难道以为这些都是免费的?”
李剑九气得银牙咬碎,心中怒火不停翻涌喷薄,说不清是因为冯羽的败家行为,还是因为别的……
偏偏冯羽还不知死活地挑战自己的生命极限,瞥了李剑九一眼,幽幽地道:“现在你想象到每日逛青楼的快乐了吧?”
话音刚落,李剑九一脚踹中冯羽的胸口,冯羽发现自己倒飞了出去,然后重重栽倒在地,胸口这时才传来一阵剧痛。
瞪着满地打滚的冯羽,李剑九冷冷道:“现在你能想象到武功高强的快乐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错了……”
李剑九懒得与他啰嗦,冷冷道:“招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冯羽捂着胸口叹道:“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派个人南下徐州,充当管事,接应史思明的部将,同时尽快买下五千石粮食……”
李剑九冷笑:“说得轻巧,买粮食的钱呢?”
冯羽陪笑道:“阿九,小九九,小剑剑,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被冯羽突如其来的一通爱称撩拨得心弦纷乱,李剑九脸蛋一红,掩饰般理了理发鬓,将头扭向别处,语气依然冷漠地道:“看在顾侯爷的份上……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另想办法解决,但你下次若见到顾侯爷如何向他解释,你就是你该操心的事了,花了这么多钱,顾侯爷一定会揍死你的。”
冯羽满不在乎地笑道:“那是以后的事了,我若为顾侯爷立下大功,顾侯爷赏我还来不及呢,怎会怪我花了一点点小钱。”
“你这种败家子能立什么功?顾侯爷这次可算是走眼了,挑了你这么个人来范阳。”
冯羽认真地道:“通过这五千石粮食,我想正大光明地去看看平卢军镇的粮仓。”
李剑九一惊:“你想做什么?”
冯羽正色道:“此为绝密之事,非亲近之人不可说,你若叫我一声‘夫君’我便什么都告诉你。”
…………
龟兹城外。
铁匠铺里,一身脏乱的胡安满脸喜气,将一根做好的铁管双手捧给顾青。
“侯爷请过目,这是老朽生平最好的手艺了,铁管不仅笔直毫无瑕疵,而且内壁亦拉出了几道阳线,不得不说,侯爷教的法子实在太厉害了,用钩刀拉削法造出的百炼拉杆,上面装钩刀,很容易便拉出完美的阴线,阴线反复拉百次以上便是阳线,侯爷要的铁管老朽幸不辱命,已经做好了。”
顾青接过铁管,闭起一只眼面朝阳光从铁管中望去,见铁管确实做得笔直,仿佛前世的工业机床制造出来的,而铁管的内壁则有几条肉眼可见的螺旋阳线,在铁管内壁呈现规则形状的螺旋纹路。
仔细检查了好几遍,顾青顿时兴奋起来,情不自禁赞道:“老胡好手艺!我说的没错吧,人不逼一下自己,你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吃香蕉居然还会钻火圈……”
胡安咂咂嘴,觉得这句不像是好话,又被可恶的唐人歧视了。
顾青屈指敲了敲铁管,道:“这样的铁管,我要一万根,能做到吗?”
胡安面露难色,摇头道:“做不到,老朽就算不眠不休,也很难做出一万根来。”
“我把全城的铁匠都召集起来,你来教他们做,一百个铁匠如果学会了的话,一万根铁管还难吗?”
胡安犹豫了一下,道:“那倒是可行,不过手艺有高有低,有人天生吃这行饭,悟性也高,有的人则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没什么天赋,教无数遍也学不会,那时造出的铁管难免良莠不齐……”
顾青摇头:“绝对不能良莠不齐,很危险的,铁匠得事我去想办法,你负责教,如果你能教会一百个铁匠,我给你一个大红包,让你全家两辈子不愁吃喝。”
胡安欣喜地行礼:“多谢侯爷,老朽一定尽力。”
走出铁匠铺,韩介在一旁好奇地道:“末将见侯爷对这根铁管似乎很上心,侯爷,它究竟用来作甚的?这玩意儿如果是兵器的话,似乎没必要在内壁上雕花吧?”
顾青失笑:“那叫‘膛线’,不叫雕花,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它将成为我安西军的大杀器,横扫天下,所向披靡。”
韩介吃惊地道:“就凭一根内壁雕了花的铁管?侯爷……您是不是宿醉未醒呀?”
顾青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韩介,你是不是跑圈上瘾呀?”
韩介急忙闭嘴。
顾青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走,去找哥舒节帅,这家伙在龟兹城白吃白喝十来天了,我严重怀疑他根本不是来考察,而是来吃大户的,谈完事让他赶紧滚蛋。”
第三百九十二章 天威难测
顾青比哥舒翰善良,至少对哥舒翰没什么坏心思,充其量只是富人对穷人的鄙夷罢了。
哥舒翰却在两人未识之前抢他的马。
由此可见“穷**计,富长良心”这句老话还是颇有道理的。
哥舒翰来到龟兹城后便每日在城里和集市上闲逛,也不知他想干什么,总是不停地向商人们问问题,比如为何要将集市买卖的区域划分如此细,什么瓷器集市,丝绸集市等等,又比如他喜欢问来自大唐的商人们,为何大老远跑到龟兹城来做买卖,为何不选择在玉门关内的凉州城买卖。
每日都有亲卫将哥舒翰的行踪禀报给顾青,顾青听完后哂然一笑,也不去管他。
他知道哥舒翰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哥舒翰无头苍蝇似的问下去永远问不出正确答案。
所以顾青不急,反正浪费的不是他的时间,也没有浪费他的钱物,哥舒翰不心疼就好,回去后依葫芦画瓢在凉州城也搞个集市,亏得底裤都没了的时候,他就会赫然惊觉世道是多么的险恶,远不如当土匪抢战马来得一本万利。
“哥舒节帅这几日看出究竟了吗?”顾青在瓷器集市里找到了哥舒翰。
哥舒翰领着两名亲卫,正坐在一家露天的胡饼摊前大吃,身份尊贵的节度使此刻看起来像刚下山干了一笔绑票买卖的山大王。
“看了很多,但没想明白。”哥舒翰头也不抬地继续埋头大吃。
顾青笑道:“光看可不够,里面的学问深着呢。”
哥舒翰终于抬起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道:“不就是建个破集市,招一堆商人来做买卖吗?能有多深的学问?”
顾青大赞道:“节帅好悟性,没错,说穿了就是这么简单,节帅回到凉州后就放手去干吧,祝节帅日进斗金,早日发财。”
这句话挖坑的痕迹太明显了,哥舒翰不由有些迟疑,沉默地嚼了一会儿胡饼,然后道:“你说说这里面有啥窍门?”
顾青不客气地从桌上取过一张胡饼吃了起来,边吃边道:“没窍门,就按节帅的想法去做,保证财源滚滚。”
哥舒翰皱眉道:“莫闹,我回凉州后可是要动用节府所余不多的钱财,或许还要去借一些,按你们龟兹城的样子建个大集市,你若不把话说透,我可真的血本无归? 说不定陛下都会怪罪的。”
顾青吃了一口胡饼便搁下不吃了? 味道太平凡? 像绝大部分人的人生一样乏味。
“节帅? 咱们再谈一笔买卖如何?”
哥舒翰警觉地盯着他:“你还想作甚?”
“我还要去河西军挑人? 大约两千之数? 人挑够了? 我帮你把凉州的集市建起来? 可以借给你银钱,也可以派一个很厉害的手下过去帮你凉州的集市发展起来? 但是这次我挑河西军的人必须给我免费? 而且都尉级别以下的将领也任由我来挑,节帅觉得如何?”
哥舒翰怒哼一声? 道:“你到底还是在打我河西军的主意? 我河西军精锐才多少,被你一次两次都挑完了,剩下一些老弱残兵,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顾青淡淡地道:“河西军五万之数? 我只要两千,难道两千人就能伤了河西军的元气?两千人给了我? 我给你找出财源,以后河西军有钱了,何愁不能招募有勇有谋之良将悍卒?”
哥舒翰仍皱着眉道:“钱能解决问题吗?”
顾青认真地点头:“能。”
接着顾青又道:“两千人换节帅从此后顾无忧,这笔账节帅应该会算吧?”
哥舒翰犹豫片刻,终究是贫穷令他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狠狠一咬牙道:“好!……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顾青扯了扯嘴角。
这句话熟熟的,上次在玉门关外,哥舒翰也说过同样的话。
所以说,良家妇女的衣裳只要脱了第一次,那么第二次脱就不会太难。多来几次的话,说不定会看到哥舒节帅主动宽衣解带坐地吸土的那一天。
随手指了指一名亲卫,顾青吩咐道:“去把康定双请过来。”
亲卫应命匆匆离去。
哥舒翰好奇道:“这个康定双……”
顾青笑道:“是个高人,专管城中商贾之事,我将他借给节帅半年,半年后无论凉州的集市是否成气候,他都必须回来。”
哥舒翰点头:“好,便承你这次人情了。”
接着哥舒翰又补充道:“这次送你一千余人,该给的钱粮还是要给我的,不然回去不好交代。”
顾青含笑道:“当然当然,一文不少。”
为了这点钱粮,哥舒翰也是舍去脸皮了。
顾青脑海里不由浮现一幕悲壮的画面,麾下将士缺衣少食,节度使屈尊降贵远赴安西,麾下将士不知道他们的节帅在外面干了什么,只知道他回来时已是腰缠万贯,一脸忍辱负重,如同与中年油腻男一泊二日的美少女……
男人都不容易,一切都是为了生活,为了责任。
哥舒翰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心情不由好了许多,吃胡饼的动作愈发豪迈,像一只从天庭逃窜下凡的饕餮。
两只胡饼眨眼间进了他的嘴,哥舒翰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道:“对了,你说的那位三镇节度使……果真会反么?”
顾青点头:“会。”
哥舒翰想了想,道:“若真反了,朝廷必然抽调你我出兵平叛,可是留下河西与安西偌大的疆界,军备防御空虚,若彼时吐蕃贼子趁火打劫……”
顾青笑道:“无妨,我正在解决这个后患,天下大乱时,吐蕃恐怕也无力腾出手打劫咱们。”
“哦?为何如此肯定?”
“这个是秘密,不能说。”顾青神秘一笑,又道:“若朝廷抽调安西与河西军入关平叛,不如我与哥舒节帅做个君子约定,不论是你我后方有威胁,或是平叛时遇到危急之事,你我当守望相助,互为援倚,不计代价为彼此消弭危难,节帅意下如何?”
哥舒翰展颜笑道:“正当如此。”
说着二人同时伸出手掌,互击三下,约成。
吃饱了的哥舒翰领着亲卫继续逛集市,顾青坐在摊边久久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的韩介忍不住道:“侯爷,您帮凉州建集市,若以后商人和钱财都流进了凉州,咱们龟兹怎么办?”
顾青回过神,笑道:“钱财如流水,水是流不尽的,钱也是赚不完的,我们需要做的是把装水的盆做得越来越大,我帮凉州建集市,兴商贾,便是送了偌大的人情给哥舒翰,这个人情将来或许有回报,或许没有回报,若是没有回报也没关系……”
顾青笑容渐敛,沉声道:“若无回报,就当是造福了当地的商贾军民,我亦甘之如饴。”
“人在不同的位置,格局皆不同。当年在石桥村三餐无着的我,眼里的格局是能吃饱饭,不受欺凌。后来入了长安当了官儿,眼里的格局是升官晋爵,世代富贵,如今我已是守牧一方的诸侯,眼里的格局是天下庶民,是盛世永绵。”
…………
长安外,骊山华清行宫。
偌大的华清正殿内歌舞升平,袅娜生姿的舞伎们随着舒缓的乐声翩然起舞,用柔美的肢体动作撩拨着君臣的心。
李隆基懒散地走下玉阶,含笑亲自为宾位上的高仙芝斟满了酒,高仙芝一脸惶恐地跪地谢恩。
李隆基目注高仙芝的脸庞,心疼地叹道:“与高卿一别多年,高卿为大唐戍守边城劳苦功高,当年见你时,你还是意气飞扬的一员悍将,如今再见高卿,你已霜染双鬓,须白眉疏,朕老了,忠心的臣子也老了,时光荏苒啊……”
高仙芝虎目含泪,垂头道:“臣辜负了陛下的重托,死罪也,归得长安,愧见天颜。”
李隆基展颜笑道:“你尽了心力,何来辜负一说?高卿莫自责,你已做得很好了,这盏酒朕当敬你,以酬高卿多年戍边之苦。”
高仙芝惶恐地双手捧起酒盏,战战兢兢地满饮了一盏。
李隆基随手将酒盏递给身后得高力士,顺势在高仙芝的身边坐下,笑道:“高卿不必惶恐,在这华清宫里勿须拘于君臣之礼,你我随意便可。”
高仙芝连连称是。
李隆基嗯了一声,又道:“方才听了你这些年戍守安西之经略,有得有失,皆俱往矣,朕现在想问问你,顾青在安西如何?可称得节度使之职?”
高仙芝想了想,道:“顾青有经世之才,实为大唐栋梁,陛下量才而用,将顾青任为节度使,实是陛下慧眼如炬,英明之极。”
李隆基哈哈笑道:“顾青果如高卿所说这般厉害?”
高仙芝垂头道:“臣绝不敢欺君,顾青确有经世之才,比臣强多了。”
李隆基又笑了几声,忽然沉下脸来,冷声道:“可是朕刚接到安西奏报,顾青胆大包天,竟敢私调安西军兵临玉门关,意欲启衅河西哥舒翰,顾青甚至列阵摆出了进攻架势,欲与河西军火并,如此混账之人,怎能称得‘经世之才’?”
第三百九十三章 夺号罚俸
顾青在玉门关做的事,高仙芝并不知情,那时的他已经回到了长安。
可是李隆基此时的脸色却令高仙芝有些惶恐,先褒后贬的语气更令高仙芝感到天威莫测,无法揣度李隆基接下来的话是甘霖还是雷霆。
“臣……臣实不知顾青闯了这般大祸。”高仙芝垂头道。
对于顾青,高仙芝的感觉比较复杂,既有些佩服顾青治军治城的能力,又多少有些嫉恨他抢了自己节度使的位置,总的来说,终归还是欣赏的,尤其是当初在安西时与顾青把话说透之后,高仙芝也恍然明白自己这些年在安西犯下的错误,对顾青的恨意渐渐没那么深了。
可是此时此刻李隆基分明已对顾青有不满之色,高仙芝几乎不用犹豫,立马决定掉转枪头,果断站在李隆基一边。
“顾青有才,但年轻气盛,行事果决却不计后果,用其人如用双刃剑,有利亦有弊。”高仙芝评价道。
李隆基冷哼一声,道:“朕比你更清楚顾青的为人,当初他在长安时没少闯祸,劫大牢,杀刺史,无法无天之极,但是朕没想到他去了安西后,闯的祸也愈发大了起来,居然敢私自调拨两万兵马,兵临玉门关启衅河西军,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他眼里还有朕这个天子吗?”
高仙芝惶恐道:“陛下息怒,顾青私自调兵,此为大罪,陛下可圣裁严惩,以儆效尤。”
李隆基怒过之后,语气忽然又变得平缓,道:“方才朕听了你经略安西之策,朕还想听你说说顾青是如何经略安西的。”
高仙芝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他与顾青并无深仇大恨,安西节度使之位也不是顾青抢走的,而是天子的任免? 此刻见李隆基对顾青似有很大的不满? 高仙芝还是有些担心顾青会被严惩。
于是高仙芝措辞之后缓缓道:“顾青此人,经略安西比臣更老道,他似乎对商贾之事颇为看重,上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扩龟兹城池,新建集市,并降低赋税? 吸引各国商队来龟兹城做买卖。”
“他还修建了许多商铺,靠卖商铺的钱财? 龟兹城几乎是一夜之间变得富裕了? 顾青用这笔钱来奖赏将士? 组建陌刀营? 神射营? 每日操练将士时? 名列前茅者皆有赏钱? 将士们为了顾青的赏钱,操练起来格外卖力,战力比以前高了不少? 上次全歼吐蕃两万余? 也是因为将士们身强力壮? 轻易胜之。”
李隆基面无表情? 不发一语认真地听着,高仙芝滔滔不绝说了很久,都是关于顾青经略安西的一些细节,李隆基自始至终没插一句嘴。
直到高仙芝说完后,李隆基点了点头,忽然笑了:“高卿卓见,精准独到,朕很钦佩。”
说完李隆基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端起酒盏笑道:“今日你我君臣把酒言欢,高卿离开长安多年,闲暇之时可在长安城闲逛些时日,看看我大唐国都的变化,聊解多年戍边之苦。”
高仙芝急忙谢恩。
一顿酒宴,君臣尽欢,高仙芝识趣告退,李隆基含笑亲自将他送出殿门外。
转过身时,李隆基的目光却有些阴沉。
高力士在身后垂着头,多年主仆的默契,他不用看李隆基的脸色都知道,此时的天子心情很不好。
“高将军,还记得当年你初识顾青时,是如何评价他的?”
高力士不假思索地道:“沉稳,聪慧,有才,但心中无情,无情难免不忠。”
李隆基颇觉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难为你还记得。”
高力士躬身道:“老奴亦对顾青此人颇为重视,只因陛下对他重视,是以老奴记得有关顾青的一切。”
李隆基脸上不见喜怒,悠悠一叹道:“如今朕还想听听你对顾青的评价,想知道是否与当年相同。”
高力士想了想,道:“沉稳,聪慧,有才,心中有情,然则不一定忠。”
李隆基又意外地哦了一声,道:“心中有情,当知忠义,为何有情却不忠?”
“顾青之情,意在麾下部将,意在黎民苍生,但他对陛下……不一定有情。”
李隆基淡淡地道:“短短数年,顾青为何从无情变成了有情?”
“世事多难,宠辱亲疏,如今的顾青是位高权重的安西节度使,不再是那个刚走出蜀中山村,命运乖舛的野小子,历世如参禅,一朝参悟,心中自然便有了情。”
李隆基点头,缓缓道:“高将军,朕阅世人多矣,唯独你,活得最通透。”
高力士识趣地没吱声儿。
李隆基又叹道:“是否每个外调军镇的节度使都会变,变得不忠不义,变得目无君上朝廷?”
这个问题太敏感,高力士不敢回答。
李隆基的目光盯着殿外一株金黄色的银杏树发呆,目光迷茫而深邃。
良久,李隆基忽然又道:“裴周南的奏疏刚入长安不久,杨国忠便来向朕求情,说顾青情非得已,说他年轻气盛,不过是一时冲动,少年郎不知轻重,受到些许委屈便不计后果……”
讥诮般一笑,李隆基轻声道:“顾青今年已二十一岁了吧?还是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吗?他调兵时难道真的没想过后果?他若没想过后果,为何裴周南的奏报与杨国忠的求情几乎同时出现在朕面前?”
“说得好听,他这是既会闯祸又懂得善后,说得不好听,他这是蓄谋已久,有意试探朕的宽容底线……”
高力士忍不住道:“陛下,平吐蕃策正是关键之时,此策唯有顾青方能把控大局,国库已拨出近五十万贯施行此策,若贸然撤换顾青……”
李隆基脸上闪过一丝犹疑。
相比顾青的无法无天,李隆基更在意平定吐蕃的千古功业,此策若成,必将留名青史,一生成就超过太宗高宗,从此耀于庙堂,万代社稷受益无穷。
若此时将顾青撤换调离,此策很难继续施行下去,举世只有顾青一人才清楚地知道此策如何施行,如何把握火候,如何润物无声地断绝吐蕃的生机。
帝王的尊严,与千古的功业,两者在李隆基的脑海里反复纠缠挣扎。
良久,李隆基叹了口气,道:“平吐蕃策要继续施行,但顾青私自调兵启衅,此事亦不可不究,否则国法奚用?”
顿了顿,李隆基语气阴沉地道:“传旨,严厉训斥顾青所为,并夺其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之号,紫金鱼袋收回,改银鱼袋,罚俸一年,并密令裴周南边令诚严密监视安西军,往后若无朝廷的调兵虎符文书,绝不准顾青擅动一兵一卒。”
“老奴领旨。”
李隆基脸色仍然阴沉,望着殿外的银杏喃喃道:“权柄过甚,难全忠义,平吐蕃之后,还是把顾青调回长安吧,天下有一个安禄山,已经够了。”
…………
一根铁管在顾青手中反复端详,从铁管的一头望向另一头,深邃且遥远,像宇宙里的黑洞。
提前让城里的木匠打造的一个枪托形状的东西与铁管合二为一,刹那间顾青竟有些精神恍惚,仿佛看到两个时空瞬间交叠。
热兵器替换冷兵器,令这个古老而勤劳的民族不知受尽了多少屈辱和苦难,无数高举着刀枪棍棒的官兵前赴后继冲向敌人,却倒在一片烟雾缭绕的枪炮声中。
那时的人们愚昧且狂妄,他们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他们甚至以为在刀刃上撒泡尿就能百邪不侵,就能抵挡洋枪洋炮,然而仍旧倒在敌人的阵前,无论付出多大的伤亡仍无法往前突进一步。
可怜又可笑的悲壮。
如今这个世界多了一个顾青,他带来不一样的东西,他即将改变这个世界。
那么,前世从史书上看到的那些屈辱和苦难,是否也能改变,让它们不再发生?
或许,仍然无法改变。
心若已腐朽糜烂,再强大的枪炮也挽不回失败的命运。顾青带来的东西不过只是一个昙花一现的意外而已。
韩介站在顾青身后,已经观察很久了。
见顾青将铁管镶卡在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的凹槽里,固定住,然后一个形状愈发古怪的东西就此诞生。
韩介越看越迷糊,好奇道:“侯爷,您在鼓捣啥东西?这是……兵器吗?”
顾青头也不回道:“没错,很厉害的兵器。”
韩介不解道:“此物既无开刃锋口,亦无尖锐锋利之处,它……靠什么能要敌人的命?”
“靠的是对敌人满腔的愤怒,和我大唐王师战无不胜的坚定信念。”顾青猝不及防给他灌了一口鸡汤。
韩介苦着脸道:“侯爷莫闹,末将见识浅薄,实在不知侯爷究竟弄出了个什么东西,求侯爷赐教。”
顾青拍了拍这个时代出现的第一件热兵器,笑道:“它的射程高于弓弩的射程,而且准头比弓弩更精确,若有足够的数量,可左右一场战争的胜负。”
韩介惊道:“竟如此厉害?它如何用?”
顾青停下手里的动作,苦笑道:“如何用得问题,我还在思索,主要是思索火药的最佳配比,韩介,去帮我搜集一些东西……”
第三百九十四章 初尝失败
在这个几乎没有科技影子的年代,顾青的选择有两个,燧发枪和火绳枪。 相比之下,燧发枪比火绳枪更先进,点火快,不受气候限制,但打造过程很复杂。 原本顾青可以不选择用火药枪,只是他对这个年代的战争仍然不敢轻视,在技术能够实现的前提下,使用超于如今科技的兵器才能让他多几分把握。 顾青面前摆着几个小筐,是韩介按他的吩咐给他搜集来的东西,有燧石,硫磺,木炭,硝石和鸡蛋,以及几样铁匠造出来的扳机小零件等等。 看着顾青不停摆弄小筐里的东西,韩介满头雾水道:“侯爷准备这些不着边儿的物件做啥?” 顾青头也没回地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东西搜集全了,顾青要做的是将它们合成一个可怕的东西。 找了个小石碾子,顾青亲自动手将木炭和硫磺分别压成粉末状,一边压一边问道:“硫磺和木炭好说,硝石你是从哪里弄的?” 韩介莫名道:“龟兹城里有几家医馆,末将找医馆的大夫买的。” 顾青惊讶地扭头看着他:“硝石难道是药材?” 韩介愈发莫名:“当然能做药材啊,硝石又名‘地霜’,性温,味苦,有泄热通便,清热解毒之效,侯爷不是有便秘吗?其实您服用的泻药里就有硝石的成分……” 顾青恍然,又瞪了他一眼:“莫老把我便秘的事挂在嘴边,边监军不也吃过泻药吗,你可以把他吃泻药的事挂在嘴边。” 垂头继续碾压木炭和硫磺,顾青又问道:“你买这些东西时,有第二个人知道吗?” 韩介摇头:“没有,末将知道侯爷要做某件不可告人的事,对任何人都没说。” 顾青动作一滞,然后叹了口气。 有时候很难理解这家伙的口条是怎么回事,分不清他是故意嘴贱还是不学无术,“不可告人”四个字能用在这里吗? 虽然本质上确实不可告人。 “韩介啊,你在关中娶的婆娘和妾室,应该不是你追求来的吧?” 韩介挠头:“是家中长辈礼聘的。” “难怪了,靠你这口条去追求女人,见第一次面就会反目成仇……”顾青怅然地叹道:“你花钱能解决的事情,为何我花钱却解决不了?” 记得当初向张怀玉求婚,银饼给了足足二十两,张怀玉却仍然没答应他。 可能嫌钱少了,得加钱。宰相门第出身嘛,档次高得很,属于高消费。 后来离开长安前送她一块黄金打造的护心镜,想必她应该感动坏了,下次再见她时婚事稳了。 韩介却不明白顾青的烦恼,不解地道:“侯爷,钱是个好东西啊,小到吃喝拉撒,大到娶妻生子,都能用钱解决,有何事是钱解决不了的?” “往你脖子上割一刀,你能花钱把命买回来吗?”顾青冷冷地道。 韩介不假思索地道:“事先买通动刀的人,下刀时避开脖子上的要害,命就买回来了。” 顾青抿紧了嘴。 无懈可击的逻辑,顾青竟无言以对。 手里的活儿没停,很快顾青便将木炭,硫磺和硝石分别碾成了粉末,并将鸡蛋敲开,只取蛋清,满满装了一大皮囊。 然后顾青起身招呼韩介,带了十几名亲卫出营。 大营外是茫茫大漠,顾青随便指了个方向,一行人策马飞驰而去。 离开大营很远,大约行了数十里路,来到大漠中央下马,四周空无一人,顾青仍不放心,命亲卫们远远散开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 他和韩介则盘腿坐在黄沙上,顾青将木炭,硫磺和硝石分别取出一部分,先按标准的比例搭配,一成半的木炭,一成半的硫磺和七成的硝石,将它们装在一个篾箕里,然后洒上些许蛋清,不停地摇晃,使其形成颗粒状。 大漠气候干燥,很快制成的黑火药已晾干了。 至于这东西原本需要的纯度,顾青实在没办法了,只能等以后技术成熟了再精益求精。 摇晃许久,三样东西已均匀,顾青又将铁管和枪托组合起来,枪托下方装上扳机和燧石,一个原始形状的燧发枪便做好了。 朝铁管里塞入少量的火药,然后装上一颗比铁管直径略小的铁丸,顾青最后命韩介在百步左右设立一个人形的靶子,燧发枪则固定在一个简易的架子上,扳机上拴了一根长长的细绳,顾青牵着细绳一步一步走远,直到十步外才停下。 韩介不解地看着顾青的动作,疑惑道:“侯爷到底要做什么,为何如此小心?” 顾青叹道:“因为实验这个东西很危险,我也不知道自己配对了没有,我若稍微狠心一点的话,应该让你们亲卫端着它来实验的,你们算是前世积德,遇到我这个仁义无双的好东家,不忍心看你们付出伤亡代价,只好退而求其次……” 韩介仍是满脸不解,他不明白只是一件奇形怪状的兵器而已,为何侯爷如此谨慎,它难道会活过来咬人不成? 只有顾青才知道,这东西如果实验成功了,它比咬人的狗厉害一百倍。 确定自己与那杆枪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后,顾青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远处的燧发枪,手里攥着绳子,一点点地拉动。 韩介原本不以为然,但看到顾青如临大敌的紧张样子,他不由也紧张起来了,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看远处那杆奇形怪状的东西,然后凝神站在顾青身旁,一副随时舍生护驾的模样。 顾青猛地拉动绳子,狠狠往后一拽,绳子拴着的扳机顿时被扣动,扳机连接能打出火星的燧石,然后…… 嗯?毫无动静? 顾青又耐心等了片刻,觉得这杆破枪应该不大可能给自己惊喜了,于是失望地站了起来。 韩介一脸莫名地看着那杆枪,表情比顾青更失望。 裤子都脱了,就这? 顾青上前检查那杆枪,又将黑火药从枪管里倒出来仔细研究许久,仍不得要领。 这就很无奈了,连失败的原因都找不到。 顾青站在原地半晌没动弹,表情很呆滞,不知在想什么。 韩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有不忍,于是安慰道:“侯爷的新兵器不灵光也不打紧的,咱们安西军有神射营,有陌刀营,有长戟有排矛,要啥有啥,有没有新兵器都无敌于天下。” 顾青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能接受失败,我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破灭……” 扭头看着韩介,顾青幽幽道:“想必这次亲眼目睹失败后,我在你们眼里的完美形象已经不那么完美了吧?” 韩介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欠女掌柜饭钱那么多次,亲卫们早知道侯爷的脸皮厚度了,可终究还是低估了厚度。 你是侯爷,你是主帅,你是东家,但你真的没有完美过呀。至少一个欠债不还又便秘的侯爷,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完美”的。 韩介沉默许久,抱拳道:“侯爷,一时失手不算什么,您永远是末将眼中完美的侯爷。” 顾青终于高兴了,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男人跟女人其实很多毛病都是相同的,比如都需要别人哄。 举步上前观察那杆失败的燧发枪,顾青研究了很久,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首先是扳机扣下后,机件撞击燧石的力度不够,无法产生火星,其次是火药有问题,不是配比原因,而是纯度不够,需要将硫磺和硝石里的杂质筛选出去再制成黑火药。 找到了问题就不急了,回头画个图纸,让胡安打造一个撞击燧石的机件,然后琢磨一下如何提高黑火药纯度。 “走,回城。告诉亲卫们,今天的事是绝密,谁都不准传出去。” ………… 歌词里唱得好,“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顾青钻进帅帐日夜研究撞击机件和黑火药去杂质的问题,龟兹城仍如往常一样平静无波。 说是“平静”,其实也没那么平静。一座城池里难免良莠不齐,尤其是汉人和胡人杂居的城池里,随着龟兹城越来越繁华,安西军接连数次剿匪后,西域商路也安全了许多,但是龟兹城内的治安问题却突显出来了。 城里的人多了,商人多了,小偷小摸自然也多了,近来不少商人来节府报官,哭天抢地说被偷了钱,不仅如此,城里还多了几个躲藏在暗处,游走在法律边缘的黑恶势力团伙,对商人百姓专行敲诈勒索之事。 随着报官的人越来越多,顾青终于也听到了来自民间百姓和商人们的声音,以顾青的脾气,自然不会惯着这些小偷和黑恶势力,于是首先下令打了节府不良帅十记军棍,严惩他治理不力之罪,然后调了一千安西军进城,搞了一次唐朝版的扫黑除恶大行动。 但凡抓到疑犯皆被严惩,有犯下大案的恶首直接拉去集市口斩首,有些劣迹斑斑的小团伙头目和成员被施以重杖,被打得半残,至于那些小偷小摸的被拿下后扔进工程队做苦力,扩城的工程一直没停过,小偷们在里面有吃有喝,应该会找到家的感觉。 经此之后,龟兹城治安一夜之间好转,百姓和商人们人人称快,对顾青更是交口赞颂不已,连带着福至客栈的生意都是每天爆满。 不知何人将顾青与福至客栈女掌柜关系匪浅的绯闻传了出去,百姓和商人们无法向顾青表达感谢,于是拐着弯的关照皇甫思思的生意,也算是向顾侯爷表达了谢意。 数日后,一支骑队打着长安城天使的旗幡,疾驰出玉门关,朝龟兹城赶去。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严旨训斥
顾青还没研究出撞击机件的设计,从长安出发的骑队已经来到了龟兹城。 龟兹大营内,顾青领着安西军诸将以及裴周南边令诚等人跪拜接旨。 中书舍人面色冷漠,徐徐展开黄绢,语气缓慢地念出了圣旨内容。 开头时还有几句类似褒扬之类的话,比如顾青主导的西域剿匪行动,李隆基便甚为满意,不轻不重地夸奖了几句。 可是越到后面,内容渐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连后面跪着的武将们都听出了不对劲,随着中书舍人语调渐渐高昂尖锐,圣旨的内容也变成了严厉训斥,训斥顾青恃宠而骄,擅自出兵启衅河西节府将士,无视监军边令诚和御史裴周南的劝解,执意对河西军发起挑衅,差点酿成大祸。 最后中书舍人语气一顿,念出了圣旨最后一部分的内容。 “……着夺顾青太子少保,光禄大夫,收御赐紫金鱼袋,改换银鱼袋,罚俸一年,仍暂任安西节度使,留观后用,钦哉。” 圣旨念完,顾青身后诸将纷纷露出不满之色,好在这群杀才基本的政治素养还没被狗吃掉,当着宣旨天使的面不敢多说什么,一个个阴沉着脸没吱声儿。 顾青却面不改色地跪拜下去,扬声道:“臣顾青,接旨。” 说完顾青双手接过中书舍人递过来的圣旨,面朝长安方向遥拜之后方才起身,身后的将领们也纷纷跟着起身。 顾青含笑吩咐亲卫帅帐设宴,款待长安来的天使,转身客气地与中书舍人寒暄闲聊,后面的将领们却有些不忿,纷纷找了个理由告退。 唯独裴周南的脸色有些尴尬,而边令诚则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只有他和边令诚直到,顾青今日之所以被陛下如此严厉的训斥,连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的官位也被夺了,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二人联名的奏疏,奏疏里面详细禀奏了顾青擅自出兵启衅河西军的来龙去脉。 裴周南并无私心,他只是忠于职守,被李隆基调任安西的目的就是为了牵制顾青的权力,不让他做出格的事,顾青擅自出兵确实出格了,裴周南如实向长安禀奏,站在他的立场来说,并未做错什么。 然而连裴周南都没想到,天子对顾青的惩罚竟如此严厉。 原本裴周南以为天子只会在圣旨里训斥一番,顶多罚一两年俸禄,毕竟裴周南如实禀奏时说明了原因,是哥舒翰先行动手抢夺安西节府的战马,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将刚才的圣旨内容咀嚼许久后,裴周南终于明白了一点点了。 天子严厉训斥顾青甚至夺其官位的原因,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擅自出兵,天子这是敲山震虎,是对顾青的严厉警告,军镇节度使是封疆诸侯,手握兵马大权,一举一动本就很引人注目,尤其令朝堂君臣敏感,擅自出兵的先例不可开,性质太恶劣了。 北边已经有了一个手握三镇兵权令天子欲削而不敢削的人,大唐的西边不能再有第二个肆意妄为的节度使了,哪怕他曾是天子的救命恩人也不行。 裴周南暗暗叹息,说来顾青确实有错,为了五千匹战马,置自己的前程于不顾,两者孰重孰轻,稍微正常点的人都分得清,偏偏顾青这家伙根本不正常,出兵两万要回了战马,却换来了天子的严惩,恐怕日后的圣眷都受到了影响。 值得吗? 裴周南觉得很不值。 帅帐内招待了宣旨的舍人,安排他在龟兹城客栈住下后,顾青回到帅帐,再次展开圣旨,逐字逐句地仔细又看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侯爷,为了五千匹战马,值得吗?”韩介神情失落,叹息般在他身后问了一句跟裴周南一样的问题。 顾青收起圣旨,笑道:“值得。” “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哦,对了,还有一只紫金鱼袋,这些东西哪样不比五千匹战马值钱?” 顾青笑道:“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个?” 韩介却摇摇头道:“侯爷向来精明,这次却做了亏本买卖,赔大了。” 顾青笑容渐敛,道:“可知我当初为何不顾旁人劝告,执意出兵启衅?” “末将不知。” 顾青盯着桌上静静搁着的圣旨,轻声道:“其实我就是想知道,四万多安西军将士里,有多少人能够毫不迟疑地跟着我,哪怕我要干的是一件无法无天的事,他们也义无反顾,我试探的是安西军,并不完全是为了五千匹战马……” 韩介惊愕道:“侯爷为何要试探安西军?” 顾青沉默许久,真正的原因他现在不能说,只能编一个借口糊弄过去。 “安禄山眼看要反了,陛下一定会调拨安西军入玉门关平叛,我需要一支不问原由不分青红皂白的军队,我麾下的将士必须完全服从我的命令,我是安西军唯一不变的主帅,没人能替代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韩介脸颊抽搐了一下,迟疑许久,垂头道:“末将明白了。” 顾青的话说得比较含蓄,但韩介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些别的味道。 长久的相处,两人的感情早已胜似亲兄弟,韩介不相信顾青有谋反之心,但刚才的这番话,其实已有了几分拥兵自重的意思了。 转念一想,若安禄山果真造反,大唐的乱世即将来临,那么顾侯爷拥兵自重又如何?只要仍服从朝廷的调遣,这支军队仍然是属于朝廷的,乱世里的主帅其实不都或多或少干过拥兵自重的事吗? 韩介心情复杂,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情,轻声问道:“侯爷,若安禄山造反之前,陛下突然将侯爷调回长安,侯爷在安西做的一切不就白费了吗?回到长安的侯爷,仍是一位闲散权贵,乱世之中甚至连保全自己都很艰难……” 顾青笑了:“我不担心这个,因为我已提前找了吐蕃人帮忙,吐蕃人会给我借口,让我留在安西不能调离的,你看看这次的圣旨,其实陛下已经对我很生气了,但仍只是夺了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的官位,而真正有实权的节度使之位却仍给我留着,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也知道欲平吐蕃不能没有我,安西节度使这个位置不能动。” “韩介,人生于世,不可听天由命,更不可依托他人,自己的手里一定要有筹码,有筹码的人才有资格上桌博弈,才有可能成为赢家。” ………… 顾青被天子严旨训斥,并被罢免了两个官位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安西军大营和龟兹城。 令顾青颇为意外的是,安西军将士对此非常愤慨。 自从顾青每日与将士们一同操练,后来又指挥将士们与吐蕃打了一场胜仗,后来更是为了将士们的战马不惜与安西军火并,种种表现看在将士们眼里,顾青终于得到了安西军将士的衷心拥戴。 顾青没有刻意作秀,他只是按前世带团队的理念,自己创造机会与将士们融为一体,再加上他处事公正,出手也大方,每日操练的奖赏制度更是深得军心,得到将士们的全体拥戴亦在情理之中。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将士们爱戴顾青终究是有原因的。 消息传出后,龟兹城百姓商人们议论纷纷,无数人对天子的处罚感到不可理解,亦为顾青叫屈。 人家抢了安西军的战马,咱们出去抢回来,有什么错吗?为何天子不怪罪那个抢战马的人,反而要怪罪顾侯爷,这分明是黑哨啊。 百姓和商人就是这么想的,逻辑简单且朴实。 至于安西军大营,将士们更是忿忿不平。 很多将士都亲身参与了那次出兵,他们都知道原因,在他们眼里,顾侯爷是极度护犊子的人,无论是麾下的将士还是战马,他都极力维护,在这方面从来不会忍气吞声,直接用最粗暴简单的方式报还回去。 老实说,那一次出兵其实将士们挺解恨的,若换了高仙芝是节度使,被哥舒翰抢了战马只会不停发公函质询谴责,双方扯来扯去成了口水仗,最后战马多半也是要不回来的,此事终究不了了之。 而顾侯爷多爽快,二话不说直接出兵,你抢我的战马,我就打你,安西军的风格就是如此粗暴。 效果大家都看到了,安西军兵临城下,哥舒翰那么勇猛暴躁的主帅,也被顾侯爷逼得老老实实签下了城下之盟,安西军尚未正式开战便大胜而归。 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快的? 可是,明明错的是哥舒翰,天子为何要惩罚顾侯爷? 顾青接到圣旨的当夜,将士们营帐内的灯火已熄,大营内万籁俱静,只有巡弋的将士们夹杂着甲叶撞击的脚步声传荡在茫茫大漠的夜色里。 营帐内,许多将士彻夜无眠,很多营帐里都在聊天子降旨的事。 事情不大,对顾青来说或许不痛不痒,无非是夺了两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官位,可朴实无华的将士们却不服,有些话太犯忌讳,将士们不敢说,但谈论的语气里已透露出了许多不满。
第三百九十六章 流言四起
有些不满其实并非日积月累,而是突然产生的,不满的最初只是发一些牢骚,类似于吐槽那种,内心不见得多反感,但还是想拿出来说一说,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 若换在一千多年以后其实很正常,对同学对同事对领导,背地里难免有些牢骚,牢骚发完后,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人生不会因为这些背地里的牢骚而产生任何变化。 安西大营里也是,对于顾青被严旨训斥,真正不满的是安西军的将领,下面一些中低级将士只是发泄一下口头上的不满,说完以后该操练的继续操练,该吃喝的继续吃喝。 但是高一级的将领却实实在在感到不满了。 在他们看来,这是朝廷向安西军给出的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很不好,它有可能在未来短期内对安西军产生人事变动。 人事变动甚至包括顾青可能会被调离安西,朝廷再换一名新的主帅来节制安西军兵马。 将领们最大的担心就是顾青可能会被调离,这对他们来说绝不是好消息。 顾青在安西这一两年,处事公道,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赚钱的手段更是不可思议,难得的是,顾青出手大方,对将士们的奖赏从来都是非常阔绰的,数遍大唐的所有军队,哪支军队像安西军一样,平日里的操练得到好成绩都有实实在在的一贯钱奖励?闻所未闻。 更让将领们衷心服气的是,顾青论功时从来都是公开透明,比如上次全歼吐蕃两万余敌军后,顾青将所有的将领召进帅帐,告诉他们此战的首功是沈田,为何是沈田?因为沈田承受得最艰难,在腹背受敌几乎完全陷入被动应战的情况下,还能分出兵马及时赶来,堵住吐蕃军败退的后路。 然后顾青当着所有将领的面,问众人服不服气。 就凭顾青如此坦荡的做事方式,众将哪有不服气的,跟着这样一位主帅,将来若有战事,绝对不担心主帅会抢功冒功,好处给足,功劳也给足,无战事时平易近人,待之以兄弟,这样的主帅简直已经完美了。 朝廷若将顾青调走,谁知道接替他的主帅是个什么德行,无论谁来代替顾青,众将都会觉得远远不如顾青。 这就是顾青的魅力,无声无息间,他已收服了军心。 入夜,静谧无声的安西大营,营帐内的油灯已熄灭,将士们却仍无睡意,都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帐篷顶,窸窸窣窣的说着悄悄话。 “火长,你说如果顾侯爷被调离安西了,我们咋办?”一道年轻的声音轻声道。 黑暗里,火长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吃兵粮,杀敌人,还能咋办,上面的事情咱们又决定不了。” 年轻的军士叹息道:“顾侯爷挺好的,陛下为何要训斥他呢?” 旁边立马一片附和的声音:“就是,侯爷多大方呀,又不跟咱们见外,只要操练肯拼命,还能白拿一贯赏钱,吃肉管饱,咱们当了这些年的兵,何曾见过如此大方的主帅。” “呸!你也就惦记钱和肉,我最佩服侯爷的是,他肯和我们这些糙军汉一同操练,爬沙地,攀高墙,练单杠,每一样都不比咱们少做,踏踏实实的做完了,虽然没咱们做得快,可人家至少做了,一军主帅,麾下数万兵马,谁会像侯爷这般与咱们同甘共苦?这些年我见过不少主帅,唯独只服侯爷一个。” “我啊,对侯爷服气是因为他够仗义,知道咱们军伍汉子的疾苦,也知道护着咱们。你们可知咱们大营这些战马兵器和粮食是谁弄来的?侯爷两年前上任安西副帅,你们可知他从长安带来了多少东西?一万匹战马,两万石粮食,还有成倍的兵器箭矢,啧,不愧是长安的权贵,带兵都带得如此富裕。” “没错,有了侯爷带来的战马兵器和粮草,咱们上次伏击吐蕃两万贼军才如此顺利,全都是骑马,一个旗号亮出去,四面八方皆是咱们大唐的骑兵冲锋,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吐蕃军冲垮了,若换了侯爷上任之前的安西军,骑兵只有不到一万人,想要如此完美的伏击吐蕃军,做梦吧。” 营帐内,将士们七嘴八舌议论着顾青的种种优点,气氛越来越热烈。 聊了许久,营帐内忽然一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已渐有睡意时,一名军士忽然幽幽一叹:“大营里袍泽们都说侯爷可能会被陛下调离安西,侯爷若离开,接替他的不知是哪位主帅,会不会像侯爷对咱们一样好……” 另一名军士语气微微有些激烈道:“不可能比侯爷好,世上还有哪位主帅能像侯爷那般对咱们,侯爷那才是真正的爱兵如子,我这辈子只愿给侯爷卖命,若换了其他人,哼哼。” “明明是哥舒翰的错,为何要算在咱们侯爷头上?长安的那位天子真是……” 话没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火长忽然暴躁地道:“闭嘴!不要命了吗?侯爷身边有监军,有御史,都是天子派来盯着侯爷的,你想死不拦着你,不要口无遮拦害了侯爷!” 营帐内的将士们顿时惊觉,纷纷闭嘴不敢再说话,夜色渐沉,大家纷纷睡去。 ………… 同样的议论在安西军的各个营帐里皆有发生。 顾青作为安西军的主帅,又是极得军心的主帅,他的去留直接关系所有将士的利益,李隆基的训斥罢官圣旨在安西军内产生了极大的不安,一夜之间,各种传闻和谣言在各个营帐内悄然产生。 安西节府。 裴周南面沉如水坐在屋子里,他的面前站着一名披甲武将。 武将是他从长安带来的一千骑队的将领,名叫陈树丰,在长安时只是一名旅帅,出京前被升为校尉,裴周南带出长安的一千骑队就由他掌管。 陈树丰身材并不高大,容貌也颇为普通,在长安时并不起眼,来安西也不过是上级武将的任命。 屋子里只有裴周南和陈树丰二人。 裴周南脸色阴沉,眼神里闪烁着不安的光芒,陈树丰面无表情,右手按在腰侧的剑柄上。 “查清楚了?没有错漏冤案?”裴周南沉声问道。 陈树丰低声道:“查清了,自顾侯爷接旨后,安西大营军心动荡不安,将士们的议论颇多诋毁君上之处,末将所查到的或许只是凤毛麟角,实际上议论君上和朝堂的人只会更多。” 裴周南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曾查到是否有人背地指使将士们故意议论君上?” “末将并未查到指使之人,按目前将士们的议论内容来看,应该是他们自己议论,似乎并无人背后指使。” 裴周南稍稍安了心,神情依旧难看道:“此风不可长,若任其议论下去,难保安西军不会哗变,若出了事,你我都难辞其咎。” 统治者对军队向来是非常敏感的,而军队这个群体往往有着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心理和行为,一个小小的流言往往都会造成一场海啸般的哗变,所以裴周南和陈树丰才会对如今安西军将士的议论如此重视。 陈树丰低声道:“裴御史,此事当如何处置?” 裴周南拧紧了眉,道:“顾侯爷向来不讲道理的维护麾下部将,若请他来弹压将士议论,恐怕他也不愿干,若咱们绕过顾侯爷直接处置安西军将士,顾侯爷更不会答应,但咱们又不能容许安西军如此目无君上议论下去,此事倒是难办了……” 陈树丰沉声道:“裴御史,咱们是奉旨监视安西军的皇差,安西军心不稳,正该由我们出手弹压,顾侯爷可没道理拦着咱们,他难道不怕同罪吗?” 裴周南苦笑道:“若顾侯爷是讲道理的人,我何至于如此为难,上次被他坑过一次后,我便对他多少有些了解,顾青这个人,从来不会拘泥于规矩和王法,他表面上似乎是个守礼知法之人,为人也温和谦逊,可一旦触及到他的利益,他会立马翻脸不认人,不惜以命相搏……” “咱们弹压安西军议论,与顾侯爷的利益何干?” “他是安西军主帅,在他的眼里,安西军就是他的利益,他可以对将士又打又骂,但旁人绝不允许碰他们一根手指头,否则便是他的生死大敌,陈将军,你也来安西这么久了,难道还没了解顾青的为人品性吗?” 裴周南揉了揉脸,苦笑道:“此事必须马上解决,但又不能激怒顾侯爷,难上加难啊。罢了,我去与顾侯爷商议一下,若能说服他,咱们便动手治几个害群之马,平息安西军的议论。” ………… 顾青忙着研究燧发枪的撞击机件和火药的提纯问题,已经几天没出帅帐了。 韩介见他这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心里有些着急,终于在今日不由分说将顾青强行拉出了大营,进了龟兹城。 “不要拉我,不要强迫我,让我继续工作,工作使我快乐……”顾青脑子浑浑噩噩地道。 “侯爷,您已多日没见那位客栈女掌柜了,女掌柜让人带了话儿,她想您了……”韩介面不改色地编着瞎话。 “呸!她那是想我吗?她是馋我的身子!”
第三百九十七章 禁言止议
坐在福至客栈,顾青脑子里仍昏昏沉沉,李隆基严旨训斥的事他并未放在心上,他想的是燧发枪。 乱世即临,只有手里的实力才能让他感到安全,燧发枪就是他的实力。 很快李隆基就会尝到盛世倾塌的滋味,那时的天子狼狈逃出长安,真正能够驰骋天下的,是手握兵权的将军。 燧发枪的撞击机件是个大问题,按照顾青的设想,如果这个年代能够有机床造出弹簧,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可在这种几乎原始的工业条件下,想造出弹簧实在太难了。 那么只好使用替代品,或是用机械齿轮卡扣原理取代弹簧的作用,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太难。顾青前世是搞商业的,对于技术上的事情根本一窍不通,知道燧发枪这东西的原理还是闲着没事时看了一部关于欧洲中世纪热兵器发展的纪录片,才依稀对燧发枪有了些印象。 欧洲的中世纪也没法造出弹簧,他们是如何让燧发枪正常工作的呢? 伤脑筋! 皇甫思思隔老远看着前厅里的顾青不时皱眉不时叹气,眼圈已经黑了一圈,神情模样比往常憔悴了许多,皇甫思思不由一阵心疼,又不敢打扰顾青。 转身看着一旁抱剑阖目不语的韩介,皇甫思思轻声道:“韩将军,他最近怎么了?” 韩介眼睛没睁开,淡淡地道:“侯爷有心事,不过侯爷吩咐过,他的心事是绝密,所以不能告诉你。” 皇甫思思顿时紧张起来:“有心事?还是不可告人的心事?难道……跟女人有关?他又认识了新的女人?” 韩介终于睁开眼,目光迅速从她脸上一瞥而过。 这女人的思路真是清奇,啥女人何德何能让侯爷产生心事?为何女人总能将世上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男女之事上?韩介自己的婆娘也是如此,狠狠拾掇一夜后方才老实,没过几天又疑神疑鬼,只好继续拾掇,反复如此,颇费腰子。 见韩介闭上眼懒得理她,皇甫思思哼了一声。 那根木头的手下也都是木头,唯独那个王贵油嘴滑舌,好像安西军将士所有的口才全都长到王贵一个人嘴上了。 皇甫思思一个闪身窜到顾青面前,妖娆的美眸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脸,顾青正在想事,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不明物体,不由猛地一激灵。 皇甫思思不满地道:“侯爷,妾身长得很吓人么?侯爷为何这般惊吓?” 顾青没好气道:“你长得不吓人,出现得吓人,虽然我吃饭不给钱,但你想用这种法子吓走不给钱的客人,那就千错万错了,一个人连饭钱都不给了,道德羞耻感是极度薄弱的,相反,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极度强大的。”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道:“侯爷上次救了妾身的命,往后您来小店吃饭都不用给钱。” 顾青点头:“我就算没有救过你的命,来你店里吃饭也不打算给钱,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在你店里吃饭不给钱是天经地义的,给钱才叫见外。” 皇甫思思俏脸一红,垂头低声道:“侯爷是将妾身当成了自家人了么?” “不,你想多了,我只是将你当成了软柿子而已。” 皇甫思思气结,深呼吸努力平复情绪。 好吧,早就该习惯了,与这家伙聊天从来不会正常聊过十句,十句之内必能气死人。 “刚才韩将军说,侯爷有心事,……妾身能问问侯爷有何心事么?”皇甫思思美眸眨巴眨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委屈地道:“好些日没来妾身的店里了,莫非侯爷又认识了城里哪位娇俏的小娘子?” 顾青莫名道:“城里除了青楼,哪里还有娇俏的小娘子?” 皇甫思思哼道:“那可不一定,龟兹城进出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商人们个个都好色,好多都带着黑发碧眼的胡姬,模样怪怪的,身上还有一股洗都洗不掉的羊膻味儿,说不定侯爷就喜欢这一口儿呢。” 顾青两眼一亮:“好,羊膻味儿好,今天就吃这个,天气凉了,适宜进补。给我炖个羊肉火锅,羊肉要新鲜的,多放些调料,肉要炖久一点,炖烂一点,再给我来一壶关中的米酒,快去做。” 皇甫思思半晌没反应过来。 聊天的频道难道串号了?为何大家的频道完全不一致? 美食需要耐心,皇甫思思的手艺越来越精进,但该花的时间一点也没少。 顾青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皇甫思思才将羊肉端上来,一只小巧的陶锅里咕噜冒着热气,里面的羊肉已炖得烂透了,筷子一戳便轻易戳出个洞。 皇甫思思没好气将陶锅往桌上一搁,狠狠朝顾青哼了一声。 顾青没理她,此时此刻美食在前,如果还搭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未免太煞风景了。 迫不及待挟了一筷羊肉送进嘴里,顾青呼哧呼哧倒吸着凉气,炖烂的羊肉入口即化,浓浓的汤汁裹着软嫩的肉,瞬间征服了顾青的味蕾,顾青两眼大亮,一边吃一边连连点头。 “好吃,好吃!思思好手艺。” 皇甫思思坐在顾青的对面,一手托着香腮,嘴角勾起一抹满足的笑意,口中却幽怨地叹息道:“手艺再好,终究是漂泊江湖无人怜惜,一生不得欢颜,只能独自老死在这座边城里……” 顾青一愣,嘴里含着肉,奇怪地道:“这是啥腔调?文艺女青年?” 站在身后的韩介叹了口气,忍不住提醒道:“侯爷,杜掌柜的意思是想找个男人嫁了。” 皇甫思思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意思呢,当然是这个意思,可是被韩介**裸的说出来,一点也不含蓄,实在令人难堪。 皇甫思思正羞得想找地缝钻的时候,韩介又淡淡地补了一刀:“具体的说,杜掌柜想嫁的男人应该是侯爷您,侯爷这般跟她聊天,而她却没跟侯爷翻脸,可见杜掌柜对侯爷是真爱……” 皇甫思思羞得不行,腾地起身怒道:“韩介你闭嘴!谁让你多嘴了!” 皇甫思思说完便捂脸匆匆跑进了后院。 虽是抛头露面的商妇,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平日里的妖娆模样不过是她的面具,一旦被人当面戳中的心事,皇甫思思仍然羞得不敢见人。 顾青见她突然跑了,不由大急,扭头朝她的背影喊道:“喂,多做几个菜再羞愤而逃不行吗?只有一个菜太失礼了!” 皇甫思思根本没理他,匆匆跑进后院,进屋后关上房门再也没出来。 顾青只好扭头恨恨地瞪着韩介,韩介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要你多什么嘴!跟你有关系吗?韩介啊,你都是娶了婆娘的人了,为何说话一点情商都没有?跟女人能这么聊天吗?为何不多向我学习,我这才叫取人芳心于无声无息间,这才多久,她已非我不嫁了。” 韩介仰天翻了个白眼,无奈地叹道:“是,末将会多向侯爷学习的。” 女掌柜羞愤地落荒而逃,顾青面前只有一小锅羊肉,但也聊胜于无。 正吃得欢时,桌对面忽然坐下了一个人,一个熟人。 顾青抬头看去,裴周南正坐在他对面,面色沉静地看着他。 顾青挑了挑眉:“找我有事?” 裴周南点头:“有事。” “不会是想来蹭我的羊肉吧?”顾青眯起了眼道。 “……不是。” “有事说事,若不急的话,等我吃完咱们一同去节府坐坐,把事情聊完。” 裴周南见顾青毫无仪态地大吃大喝,不由叹道:“侯爷,安西大营有点事,需要侯爷出手。” “最近风平浪静,商路上的盗匪被剿得差不多了,西域诸国不敢动弹,龟兹城越来越繁华,安西大营能有什么事?” 裴周南严肃地道:“侯爷昨日接旨后,安西大营的将士们私下有议论,这些议论的声音很不好听,下官希望侯爷能够出面弹压,否则容易闹出大事。” 顾青漫不经心地道:“裴御史,你们这些言官啊,自己嘴碎,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写进奏疏里参劾,但是却不准别人嘴碎,你这可就不讲理了啊,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裴周南不解地道:“只准州官放火是个什么典故?” 顾青眨了眨眼,好像用错地方了,这个典故是宋朝的事…… “就是说你不讲道理的意思,下面的将士发发牢骚,私下议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你连这个都管?” 裴周南正色道:“侯爷,将士们议论的可不是无关紧要的事,而是在议论天子,议论长安朝堂,言语中多有怨恚之辞,大营里怨气渐深,对天子对朝堂颇多不满,此风绝不可长,否则容易酿成大营哗变。” 顾青愣了:“有那么严重吗?” 裴周南严肃地点头:“有。侯爷,安西军是忠于陛下,忠于朝廷的军队,将士们不可对天子心怀不满,否则若被有心人煽动,必有哗变,那时侯爷纵是一军主帅,也无法弹压哗变的安西军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世事如棋
安西军将士私下里的议论顾青也略有耳闻,作为主帅,自然要对军队严密把控,尤其是军心士气以及将士们的心态,但是顾青并不觉得将士们发发牢骚跟哗变有何关系。 前世那么多人吐槽领导,吐槽长辈,也没见谁真的站出来造反,通常都是吐槽过后就算了,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吐槽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发泄,适当的吐槽甚至有益于心理健康,有益于心态平稳。 当然,老公吐槽老婆这种事就要区别对待了,头不够铁的话最好不要轻易尝试,这种吐槽的性质类似于刀尖上跳舞,一个节奏不对都是家庭破碎或是老公破碎的下场。 “裴御史多虑了,将士们私下里碎嘴而已,没那么严重。”顾青摇头笑道:“安西军对陛下对朝廷的忠实,请裴御史不要有任何怀疑。” 裴周南叹道:“侯爷,您知道下官来安西是做什么的,老实说,下官也不愿管这种事,徒惹侯爷和将士们生厌,谁想做恶人呢?但是既然出现了苗头,下官职命所在,不能视而不见,否则便是下官失职了。” 顾青笑容渐渐凝固,眯起了眼睛道:“裴御史待如何处置?” 裴周南迟疑了一下,垂头道:“请侯爷允许下官拿下几名议论君上为首者,以儆效尤。” 顾青嘿嘿笑了起来,眼里一片冷意:“杀几只鸡给猴儿看?裴御史,你当我这个节度使是摆设?” 裴周南急忙道:“下官怎敢当侯爷是摆设,若有此念,下官也不会来请侯爷答允了,只是职命所在,不得不为,请侯爷体谅一二。” 顾青哦了一声,淡淡地道:“既然你来问我,我就回你一句,裴御史,记住了,我的回答是,——不允许!” “敢动我安西军任何将士一根寒毛,莫怪我翻脸。” 裴周南气道:“侯爷,此事关乎安西军之忠诚,还请侯爷讲讲道理,莫一意孤行。” 顾青笑了:“我当然讲道理呀,你可能没见过我不讲道理的时候,相信我,绝对不像此刻这般和风细雨,我若不讲道理,此时的你应该挂在旗杆上迎风飘扬了。” “下面的将士都是军伍粗鄙汉子,随口议论几句,发几句牢骚,裴御史却将它当成大事来办,你若在安西闲得慌,我可以派你领军出去巡边,莫来给我的安西军添乱,呵,你家婆娘在家对你发几句牢骚,你难道要把你家婆娘一刀砍了吗?” 裴周南大怒:“侯爷,请修点口德,此事怎能与家事相提并论?” 有了这个添乱的人,顾青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差,面前的羊肉都不香了。 掏出帕巾擦了擦嘴,顾青叹道:“裴御史,你真该庆幸我如今的脾气好了许多,真的,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两个大男人争吵起来很难看,我就不与你争辩了,只有一句话,我安西军将士你最好一根寒毛都不要动,否则你会亲眼见识到我的脾气突然变差是什么样子,韩介,送客。” 韩介上前一步,一手按剑,一手伸出,神情冷冽地道:“裴御史,请!” 裴周南想发怒又不敢,只好气愤地起身,走了两步扭头看着顾青,忽然叹道:“侯爷,下官不想与你为敌,但下官也是奉了皇命在身,该禀奏的一定要禀奏上去,请侯爷也莫自误,牵连了自己。” 说完裴周南扭头就走。 顾青盯着他的背影,神情忽然浮上几许疲惫。 虽然已是一方诸侯,但是终究不是为所欲为的土皇帝,无论坐到多么高的位置,都有制约,都有迫不得已的约束。 一双纤细白皙的柔荑抚上他的肩,在他的肩头轻轻揉动。 “侯爷已是安西之主,没想到仍是这么不开心,世人难道没有真正开心的么?”皇甫思思幽幽地道。 顾青叹道:“就算是天下之主,也未必过得开心……” 想想李隆基,他可能是个例外。太平天子,独享四十年太平,不但治下了太平盛世,老年还能从儿子那里抢个绝色倾城的美人回来与他日夜耳鬓厮磨,无论中年还是晚年,可以说过得很开心了,就是有点道德沦丧。 这样的人终究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人都是营营碌碌一生奔波忙碌,草芥如刍狗,终究仍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多少人努力一生,其实只是想做个下棋的人……”顾青怅然叹道:“可惜,世事如棋,世人皆是棋子,执棋在手的有几人?” 皇甫思思盯着他的脸,轻声道:“侯爷也想做下棋的人吗?” 顾青坦然道:“我当然想,否则我为何愿意来这荒凉边陲之地?” “侯爷何时能成为下棋的人?” “也许一生都无法成为下棋的人,半缘谋算,半缘天意吧。”顾青神情萧瑟地道。 皇甫思思的目光却越来越深邃,眼里的柔情像刚揭开泥封的老酒,浓郁得化不开。 “侯爷若成为下棋的人,这局棋一定很有意思……” 顾青失笑道:“行了,莫与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题,我可是朝廷的忠臣良将。” 皇甫思思哼了哼,脸蛋儿不知为何一片红润,转移了话题道:“除了做下棋的人,侯爷此生还想做什么?” 顾青目光深邃地望向店外的蓝天白云,悠悠道:“下完一局棋,无论输赢,投子离去,找个荒凉沧桑之地,开一个有茶又有酒的露天小铺,专门招待过路的旅人,歇脚的行商,还有失意的断肠人……” 皇甫思思迷惑不解道:“侯爷为何会有如此清奇的念头?” 顾青眼睑低垂,轻声道:“能走到今日,全是世事所迫,我本是贫瘠山村一少年,当年走出山村,只想见见外面的风景,如今风景已经看腻,欲归而不能归,唯有强撑着下完这局棋,再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比如开个有酒又有茶的小铺……” 皇甫思思好奇道:“侯爷真正想做的事便是开个小小的店铺么?” “对,坐在小铺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与我聚散离合,听他们诉说半生悲苦,半生喜乐,半生斩不断的缘,半生忘不掉的人,每个路过的人,都有一段不同的故事,听他们的故事,也算丰富了我的人生。自己的人生无法经历所有的悲欢,听别人的故事未尝不是另一种乐趣。” “一生只下一局棋,这局棋我会用尽力气下完它,接下来的余生,活出自己真正想要的模样。” 皇甫思思目光泛起几许迷离,轻声道:“侯爷的小铺可愿收我一个斟酒倒水的侍女?” “如果你愿意穿女仆装,白丝袜,装个狐狸尾巴……” ………… 营州城。 营州是个屯军城,当年高宗时李绩领兵东征高句丽时,营州便是唐军的后方大本营,作为囤积兵员粮草和军械的城池,城里的军士比百姓多,它也是三镇之一平卢节府的重要城池。 营州城外的一处军囤之地,这里囤积着大量的粮草和兵器,广袤的平原草地上,无数的战马正懒散地垂头啃噬着青草。 冯羽含笑站在军囤地外,看着戒备森严来往巡弋的将士,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冯羽的身后,是一队浩浩荡荡的粮车,车上满载着粮食,是刚从徐州走大运河运抵营州的五千石粮草。 史思明不放心,毕竟是头一次与冯羽做买卖,于是亲自查验了粮食,每一车都取了样品认真验看,确定所有的粮食都可食用后,史思明这才放了心,心情顿时愈发舒畅,对冯羽更信任了几分。 “哈哈,冯兄弟莫怪,军机大事,不可马虎,不是不相信你,查验粮草是军中的规矩,史某也不敢违抗安节帅的将令,否则要吃军棍的。”史思明大笑道。 冯羽笑道:“史将军行事严谨,做事稳妥,愚弟甚是钦佩,公事公办自是应该。” 史思明亲热地勾住他的肩膀,笑道:“粮草查验完毕,晚间你我可痛饮一番,今晚我来做东,包你满意尽兴而归。” “顺便咱俩再谈谈买粮草的事,你我兄弟投契,便再给你一桩大买卖,这次我要两万石,价钱好说。” 冯羽顿时露出惊喜状,急忙道谢:“史将军高义,愚弟铭感于心,史将军放心,愚弟也是不懂规矩的人,价钱聊妥了,对史将军聊表的心意一丝一毫也不会少……” 史思明大笑,拍着他的肩道:“还是与冯兄弟说话痛快,哈哈,不像别的商人,肥得都快流油了,手指缝却严实得紧,一点油水都不愿漏出来。” 冯羽得意地笑道:“我冯家行商三代,能做到如今的地步,就是因为懂规矩,绝不贪心于一时的便宜,这样的人注定做不大。” 史思明大笑,拽着冯羽便待离去,谁知冯羽却站着不肯走。 “史将军见谅,您做事稳妥严谨,愚弟做事也是滴水不漏,所以愚弟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准许愚弟进入这军囤之地,让我亲眼看着我的五千石粮食入粮仓,如此我才能彻底放心,否则粮食若进了军囤粮仓后再出了什么纰漏,愚弟实在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