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截留掉包
前世商界打滚的老油条,人情世故方面向来是不缺的。
顾青前世的成就或许没到巅峰,但最值得骄傲的是,他的朋友比敌人多。
无论任何人做任何行业,能做到这一点就算很成功了。尤其是千丝万缕的利益纠缠里,能做到朋友比敌人多,这个成就比富豪排行榜更值得骄傲。
当然,其中也包括女客户。
情商感人是在生活里,事业上与顾青有来往的女性都是厉害角色,沾上毛比猴儿都精,顾青也不是什么万人迷,不可能做到人见人爱,所以在顾青所处的商业圈子里,只要把女性当男人看待,基本不会得罪人,也能交到几个彼此毫无杂念的异性朋友。
一旦涉及到男女之情,顾青的情商就有点不够用了,究其根本,大概是顾青已经习惯性地将女人当成男人,该说的不该说的从来毫无顾忌,也不懂男女之间为何要弯弯绕绕的暧昧粉红,有事直说不就行了。
但凡看清了男女之情的本质,活得都比较通透,一句“我想睡你”抵得过千句万句的“我爱你”。
…………
费时半个多月,常忠终于找来了一位西域的铁匠。
这位铁匠是大食人,以前世代在骨咄部生活,后来由于大食战乱,被迫举家东迁,翻越葱岭来到大唐境内谋生,一直在疏勒镇当铁匠,后来常忠到处打听手艺高超的铁匠,终于找到了他。
铁匠已六十来岁年纪了,长着一把大胡子,茂密得连脸上的五官都被遮住了,眼珠是蓝色的,面容很沧桑,身上穿着一件略显破旧的布袍,标准的胡人模样。
这位铁匠擅长的是打造刀具,曾经在大食时专门打造大马士革刀,据说手艺非常精湛,他亲手打造出来的大马士革刀甚至是大食国权贵收藏的珍品。
来到大唐后,铁匠谋生的手段仍是打造刀具,只是大唐境内的镔铁稀少,所以只能打造普通的刀具。
不得不说,有一门手艺傍身确实到哪里都饿不死,来到疏勒镇不久,铁匠打造的刀具便被大唐边军将领们争抢,盖因他打造刀具的生铁必须百炼成精钢? 而且刀刃锋利耐用? 不易卷刃? 更能轻易斩断敌人的刀剑? 实为绝世利器。
铁匠忐忑不安地站在顾青的帅帐里? 右手抚胸恭敬地向顾青行礼。
铁匠来到大唐后有了中国名字,名叫胡安。不知是疏勒镇哪个将领给他取的名? 大概意思应该是域外胡人希望自己和家人有着安定祥和的生活,所以名叫胡安。
顾青对铁匠很尊重? 亲自将他搀扶起来,亲切地与他话起了家常? 半晌后才说起正事。
“笔直的铁管子?这……侯爷需要多直?”胡安小心地问道。
顾青想了想,颇有诗意地道:“大概……要直得像一个注定孤独终老的钢铁直男吧。”
胡安求助地望向常忠:“…………”
常忠则不解地看着顾青:“…………”
顾青只好放弃诗意的表达? 道:“反正……非常直,举世无双的直。老人家您能做出来吗?”
胡安犹豫了一下? 道:“或许……可以试试,其实只要造个模具就好,模具如果是笔直的? 侯爷要的铁管造出来也是直的。”
顾青笑道:“老人家需要什么,要人要物我都给你? 能造出来就好,而且我要的不止一两根,而是大批量的铁管,至少几千上万,每根铁管大约二尺长的样子,厚度大约……嗯,这么一点点就够了。”
说着顾青用拇指和食指掐着比划了一下。
胡安点头:“可以试试,但不一定能让侯爷满意,毕竟老朽也不知侯爷究竟需要多直的铁管。”
顾青又道:“造出铁管还不够,我想在铁管内壁加几道阳线,螺旋状的阳线,能加吗?”
胡安愣了一下,道:“老朽斗胆请问侯爷,您要这种铁管究竟有何用途?”
顾青微笑道:“因为我上月做梦,有一位白胡子老神仙托梦给我,说让我造一批这样的管子就能保佑我发财……”
胡安和常忠都愣了,什么道号的老神仙如此变态?
“可,可是……造这笔直的管子为何内壁要加阳线呢?此为何故?”
手艺人往往很有求知欲,凡事必须要知其所以然。
顾青依然微笑:“那位老神仙说了,内壁加阳线打起人来更疼,遇到那种啰里啰嗦喜欢瞎问问题的人,一管子砸下去,保管让他闭嘴。”
胡安老脸一变,顿时闭嘴了。
顾青笑容满面地扫视二人:“还有问题吗?”
“没,没了。”
“铁管内壁加阳线能造出来吗?”
胡安沉思片刻,道:“侯爷恕罪,老朽不敢打包票,只能说尽力试试,主要看模具造得如何,或是用刮刀直接刻出几道螺旋阴线,然后刮掉阴线部分,开凿出阳线,此举很费工时,如果侯爷需要大量的铁管,老朽一人之力恐怕很难交差。”
顾青嗯了一声,道:“那就拜托老人家辛苦试一试吧,如果可成,我便招募西域的所有铁匠来给您当学徒。”
胡安躬身右手抚胸,恭敬地道:“定不负侯爷所托。”
…………
制造这批铁管是顾青内心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很要命,不是要自己的命就是要李唐江山的命,也算是顾青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给自己准备的第一个杀手锏。
为了这个杀手锏,顾青提前布局,给常忠下了死命令必须募齐五千神射营,这个也是铺垫,为建造一支天下无敌的军队而做的铺垫。
立身于世是需要资本的,顾青的资本便是这个时代想都无法想象的稀奇本事,终有一天,他会让这个世界震惊。
仍是炎热的一天,顾青躺在帅帐内像一块正在被煎的面饼翻来覆去,热得脑子发懵的他在犹豫要不要带着亲卫再次去赤河边扎营,那里至少能钓鱼兼泡澡。
正在犹豫时,帅帐外传来韩介的声音。
“侯爷,出事了。”
顾青心一紧,当即翻起身来,沉声道:“进来说。”
韩介走进帅帐,面色凝重地道:“侯爷,右相杨国忠给安西调拨了一万匹战马,两万件兵器以及五十万支箭矢弩矢,押运战马和兵器的人已经到了大营……”
顾青叹了口气,道:“说吧,出了什么事。”
韩介犹豫道:“还是让押运的人来说吧。”
说着韩介掀开门帘,一名披甲将军走入帅帐,先向顾青行礼,然后哭丧着脸道:“末将是右金吾卫都尉,奉杨相之命押送一万匹战马和两万件兵器来安西,不料路途上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
“末将奉命领两千金吾卫将士和五千民夫押运战马和兵器,本来一路太平,谁知路经凉州时,被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拦下了,哥舒节帅非要招待末将,当夜邀请末将饮宴,末将赴宴回来后,发现所押运的战马和兵器皆被河西节度使府的将士们收管了,说是奉了哥舒节帅的军令,保护我们的战马和兵器不被人所抢,我们押运的金吾卫将士都不准靠近……”
“末将顿觉不妙,想再次求见哥舒节帅,却被拒见,第二天一早,哥舒节帅却派人告诉末将,战马和兵器奉还,让我等上路,末将特意数了一下,战马和兵器都没少……”
顾青奇怪道:“既然数量不差,你为何说出事了?”
将领哭丧着脸道:“数量确实不少,但……战马的品质却不一样了,至少有五千匹战马被人掉了包,杨相拨付的这一万匹战马皆是三四岁左右身强力壮的好马,结果五千匹战马被换成了十来岁体弱多病的老马……”
顾青呆愣片刻,接着整个人都炸了,猛地拍案而起,勃然怒道:“哥舒翰敢抢我的战马?”
都尉吓得浑身一颤,垂头道:“末将发现战马被掉包后,马上回节度使府求见哥舒节帅,想要个说法,但哥舒节帅避而不见,他麾下的部将也振振有词说绝无掉包之事,末将兵少将寡,又是在河西节度使的地盘,不敢与之冲突,只好将战马和兵器带来安西……”
顾青气笑了:“原本以为在‘无耻’这个领域,没人比我强了,没想到哥舒翰竟不甘让我专美于前,哈哈,好个哥舒翰,无耻的主意打到我头上,当真以为我顾青是吃素的。”
韩介寒着脸道:“侯爷,此事不可善了,否则有一便有二。河西节度使的地盘正好是长安到安西的必经之路,无法绕过去的。这一次咱们若忍气吞声,将来朝廷无论向安西拨付多少钱粮兵器和战马,都会被哥舒翰中途截留或是掉包,咱们吃亏吃大了!”
顾青深吸口气,道:“咱们先礼后兵,让段无忌进来,用我得名义给哥舒翰写一份公函,质询此事始末,并请哥舒翰速速归还我五千匹战马……”
韩介皱眉道:“侯爷,哥舒翰敢干这事儿,恐怕不会在乎侯爷的公函……”
顾青冷笑道:“公函不是给他看的,是给长安朝堂的天子和朝臣看的,我依礼而争,有理有据,若哥舒翰不归还,我再刀兵相向也就占住了道理。”
第三百七十章 蛛丝马迹
哥舒翰是名将,哥舒翰战功赫赫,哥舒翰被李白写进诗里……
哥舒翰怎样都好,但不能抢顾青的战马。
名将又如何?名将就能抢别人东西了吗?世道艰难,大家都不容易,我安西军虽说比你河西军富裕了一点,战马多了一点点,但也是靠我辛辛苦苦给杨国忠行贿换来的,凭什么让你捡了便宜?
顾青愤怒了,他本是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博爱伟大的情怀,本性颇为自私,我的东西就是我的,我可以当垃圾一样扔掉,但谁也不能抢,哪怕它是垃圾,垃圾也姓顾。
段无忌飞快写好了一封文采飞扬的公函,公函里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以安西节度使的名义向哥舒翰质询五千匹战马被掉包的事,并委婉地表达请哥舒节帅择日将五千匹战马归还的意思。
顾青将段无忌写的公函看了几遍,觉得措辞用句已是礼数周到后,再公函的落款处盖上了安西节度使的大印。
男人变得成熟的标志之一便是,从霸道变成了儒道,霸道是说,不管你乖不乖,都要被我碾过,儒道的意思是,先告诉你你不乖,然后被我碾过。
送信的快马已飞驰出营,直奔河西节度使府而去。
顾青站在辕门外沉思许久,转身回营,下令全军每日加操,备战。
送公函是两位封疆诸侯之间的礼数,尽管没见过哥舒翰,但顾青听说过此人的名声,也是个异常高傲厉害的角色,断不可能因为一道公函而归还战马。
事态必然会愈发严重,安西军必须做好交战的准备。
很快,消息传遍了大营,将领和普通的兵士们都知道河西节度使扣留掉包安西军五千匹战马的事,全军顿时义愤填膺。
战马是将士的袍泽,是与他们的性命和前程息息相关的事情,一场战役如果少了五千匹战马,必然对战役的胜负有影响? 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欺人太甚。
一片愤怒的咒骂声中? 将士们对顾青的备战军令尤为理解认同,全军上下顿时卯足了劲操练,校场上的喊杀声终日不绝于耳。
龟兹城的空气再次莫名紧张起来? 这种紧张而激昂的气氛很快传染到城内。
百姓和商人们听说有人掉包了安西军的战马? 顾侯爷已下令全军备战,人们皆知顾侯爷宁折不弯的性子? 顿时也变得紧张起来? 一时间城内的粮食和生活器具价格猛涨,节度使府的官员几番弹压? 甚至当众惩治了几名趁机抬价的无良商人,这才将价格打下来。
…………
康定双走在龟兹城的大街上,他身着寻常的细布长衫,发髻上插着一根铁簪? 腰带也只是常见的布带? 他的衣裳已有些旧损,脚上的黑靴后跟甚至破了一个小洞,看起来像一位庸碌多年而未展抱负的中年穷书生。
但是龟兹城无论官员还是百姓? 皆对他莫名敬畏。
从节度使府走到集市,大约三里路,这三里路康定双走过来? 沿途的百姓皆停下向他问好? 官员也上前友善地主动与他招呼寒暄。
若说来龟兹城做买卖的各国商人们最怕的是谁? 并不是顾青,而是康定双。
不知何时起,顾侯爷将城内商贾之事交给了这个来历神秘的人,连原本负责城内商贾事的李司马也沦为了他的助手,一个无官无职的人,就这样成了龟兹城几乎仅次于顾青的二号人物。
知道他来历的,只有福至客栈的女掌柜皇甫思思和顾青。
昭武九姓之一的康国王子,如今不过是龟兹城内一位籍籍无名却深受商人忌惮的主事人。
康定双主持打理龟兹城的商贾事,上任第一天便让顾青耳目一新。
他首先便制定了龟兹城商界的游戏规则。
第一条规则,是反垄断。规定所有商人不得在龟兹城出现独家买卖,如果商品确实具有独特性和无法复制性,那么便限定它的价格,不准超出官府限定的价格。
连顾青都深深震惊了,这个年代的人居然知道商品垄断的弊端,而且将其立法,彻底掐死在萌芽中。
第二条规则更令顾青震惊。
康定双鼓励集市内商铺之间的股份置换,比如甲家卖瓷器的商铺,可以在全面估价后,鼓励他用商铺十分之一或五分之一的股份,来换取乙家卖丝绸的商铺十分之一的股份,如果双方能够自愿达成置换股份的协议,官府可给予适当的奖励,由此推动这条政策的施行。
若这条规则能够推行下去,商人们都买账的话,那么龟兹城的商业将会成为一个一荣俱荣的整体,行业之间竞争愈发激烈的同时,也能吸引更多的商人汇入这盆活水里,相对目前西域的商业环境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而且更有利于增长官府的税收。
连顾青都忍不住怀疑,康定双这家伙究竟是不是跟他一样都是穿越者了,他的商业理念实在太先进,太具有前瞻性,顾青一直对自己的商业运营能力引以为傲,然而在康定双面前,他却感到自己略有逊色。
人家只是土生土长的公元8世纪的人啊。
昭武九姓擅经商,传闻果然不虚。
顾青发现自己捡到宝了,不由暗自庆幸自己当初接受了皇甫思思的推荐,将康定双争取到自己的麾下。
在知道康定双上任第一天便制定了这两条规则后,顾青彻底放心了,完全放手将龟兹城的商业事宜交给他打理,自己不再过问,全心练兵。
坐在福至客栈的前厅里,顾青盯着康定双的脸庞,打量得很仔细,连每个毛细孔都不放过。
康定双被他盯得脸颊不停抽搐,淡漠冷酷的表情也渐渐有些不自然了。
“康兄,留个微信号,互加一下好友?”顾青试探问道。
康定双一脸莫名:“何谓‘微信号’?”
“qq号有吗?电话号码也行。”顾青不死心地道。
康定双愈发莫名,看顾青的眼神像在看疯子。
顾青终于放心,确定这家伙不是穿越者。
“来来,饮酒。”顾青热情地招呼:“康兄本事不凡,令人敬佩。我打算向天子上疏,给康兄封个官儿,以后你负责安西四镇的商贾事,终归要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才好。”
康定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显然他对大唐的官职并不感兴趣,但也不便拒绝顾青,毕竟顾青算是昭武九姓的恩人,恩人的话总是不能反对的。
皇甫思思一脸笑意地站在一旁为二人斟酒,笑道:“侯爷,妾身推荐的这位康国王子不错吧?能将龟兹城打理得如此出色,解了侯爷后顾之忧,妾身是不是有功劳?”
顾青点头:“给你十两介绍费,先记账上,回头再给。”
皇甫思思恨恨白了他一眼,但凡这位侯爷说“记账上”,这笔钱大抵是没指望了。
康定双与顾青对饮了一杯,搁下酒杯长长呼出一口气,表情依旧淡漠。
顾青眨了眨眼,道:“当初我与康兄定下十年君子协议,看来这个决定无比正确,哈哈,不知为何,我每次总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或许也算一种天赋……”
“五年。”康定双眉眼不抬地纠正道。
“嗯?”
“在下当初与侯爷定的君子协议是五年,五年后侯爷助我复国。”康定双淡淡地道。
顾青失笑:“才饮了一杯你就醉了,明明是十年,康兄有老年痴呆的征兆,要引起重视啊,我有独门泻药若干,康兄若不嫌弃不妨试试……”
“五年!”康定双淡漠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顾青气道:“你这人咋没一点诚信呢,明明说好了十年……”
扭头四顾,顾青指着皇甫思思道:“你当时也在场,你来说,究竟是五年还是十年?”
皇甫思思愣了,自己不过是在旁边倒个酒而已,为何战火转眼便引到自己身上了?
迎着顾青满是威胁的眼神,皇甫思思为难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道:“妾身听到的好像是……七年半?”
顾青和康定双震惊地看着她。
不愧是开店的,不但算数水平惊人,而且不偏不倚童叟无欺,恰好取了五年和十年的中间值。
这女人适合去球场上吹哨,开店干啥,能吃几个菜啊。
然而,在座的两个男人对她的回答似乎都不满意。
“女人,好好倒你的酒,男人说话时不要插嘴。”顾青霸道总裁附身。
皇甫思思哼了一声,不满地扭过头。
康定双懒得纠缠五年还是十年的事,若有所思地道:“侯爷当初嘱咐在下,让在下打理城中商贾事,又特意吩咐不必插手吐蕃商人的事,在下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发现一丝不同寻常得味道……”
顾青挑了挑眉:“你发现了什么?”
心情不由紧张起来,顾青的双手在桌下紧紧攥成拳。平吐蕃策是谋国之局,整个龟兹城真正知情的只有他和裴周南,若被第三个人知道,顾青不得不怀疑有人泄密了,这件事若泄密,对顾青的影响非常大。
康定双目注顾青,眼神凝重地道:“侯爷……是否在布一个很大的局?”
第三百七十一章 拾遗补漏
在顾青的眼里,对敌人的定义是非常清楚的,但对朋友的定义却很模糊。
敌人就是敌人,无论长得美丑,无论性格人品,终归是与自己敌对的,自己要做的是灭掉这个敌人,不必想这个敌人背后还有什么感人的发人深省的心酸故事和惨痛人生。
但朋友不一样,朋友会在心里划分为很多种,有纯粹的酒肉朋友,有福同享,有难不能同当的。有点头之交,见面仅限于点点头,然后不咸不淡的尬聊几句。还有知心交命的铁杆朋友,任何场合任何处境都能毫不犹豫地站在彼此的身边。
对于康定双,顾青目前的定位是君子之交。
所谓君子之交,是直觉认为这个人可以信任他的人品,但彼此的性格不一定合适,只能猜测遇到危难时他大概率不会在背后捅自己刀子,但不能肯定两人聊天时会不会打起来。
现在摆在面前最严重的问题是,如果这位君子之交从某个渠道得知了平吐蕃策的具体细节,那么顾青是要将他灭口,还是拉他过来当盟友。
康定双一句话令顾青惊呆得半晌没说话。
皇甫思思原本正在耍小性子,闻言不由将目光转过来,支起耳朵好奇地听他们的聊天。
顾青面不改色地道:“你如何看出来我在布局?”
康定双道:“最近进龟兹城的吐蕃商人特别多,而且每支商队皆是满载吐蕃本地的药材,每个进城的吐蕃商人皆是喜笑颜开,似乎占了大便宜的表情,而城内集市则以官府的名义收购他们的药材,还弄出什么天山雪莲治妇疾的理由……”
顾青笑道:“这不是很正常吗?有人要吃药,自然有人卖药。”
康定双摇头道:“不正常,在下当年也做过药材买卖,药材买卖不是这么干的,一定是有某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官府才会参与进来,并且给吐蕃商人让出如此巨大的利润,侯爷,这不是正常做买卖的样子。”
顾青眼皮一跳,笑容不变道:“那你说说,我究竟在布什么局。”
康定双神秘地勾了勾嘴角,道:“官府只收购吐蕃商人的药材? 给出的理由是背后有大药商支持,但在下发现根本没有所谓的大药商,大药商若要收购吐蕃药材? 绝对不会收购得如此愚蠢,如此漫无目的的收购? 不知会给所谓的大药商增加多少成本……”
“还有就是,吐蕃虽大? 但药材若被如此大量的收购,想必吐蕃全境的野生药材也支撑不了多久,为利所驱之下? 野生药材挖完了? 便要考虑人工种植了? 毕竟财帛动人,没有放着丰厚的钱财不赚的道理。”
顾青微笑道:“然后呢?”
“然后? 众所周知,吐蕃境内适宜耕种的土地并不多,他们的主粮只有青稞? 全境种上青稞也不过只能勉强维持吐蕃人的温饱,若将其中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土地改种药材,那么他们只能依靠大唐供应粮食,不出三五年,吐蕃的粮食就危险了? 那时大唐若突然断了吐蕃的粮食供应? 然后兴王师而伐,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灭掉吐蕃,将其纳入大唐版图……”
康定双一口气说完,目注顾青的表情,难得地笑了笑,露出钦佩之色:“若在下所料不差的话,这个主意应该是侯爷想出来的,而且也得到了长安君臣的同意,举国之力而谋,兵不血刃将吐蕃平定,侯爷之智谋天下无双,在下佩服。”
顾青脸色越来越难看,而皇甫思思却一脸惊呆地看着他,眼神里透出深深的震惊。
三人就这样保持久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顾青忽然长叹道:“康兄,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话音落,周围空气里莫名生出一股森然之气,康定双和皇甫思思只觉得后背发凉,再看顾青的眼神,里面已是浓浓的一片杀机。
事关国运,事关安西军和顾青个人的性命和未来,纵然爱惜人才,也不得不灭口了。
康定双眼皮猛跳几下,他知道此时此刻顾青已对他动了杀机,自己已是性命攸关的关口,一句话若不对,下一刻便有可能刀斧加身。
“侯爷,在下并无恶意,昭武九姓历代心向大唐,纵然看破侯爷的计策也绝无泄密于敌的心思,请侯爷明鉴。”
顾青凝视康定双的眼睛,良久,周围的空气似乎出现了一丝缓和,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明明周围以肉眼看不出任何变化,可康定双还是明显察觉到空气里的压力小了许多,情知顾青已渐渐褪去了杀心。
皇甫思思对顾青愈发敬畏,以往那个与她玩笑,死皮赖脸欠账不还的人,今日此时却露出了完全陌生的样子,此刻的他,或许才是那个手执安西兵权,杀伐果断威风凛凛的节度使吧。
康定双悄然松了口气,语气愈发柔和地道:“侯爷请相信我,在下绝不会泄密,吐蕃与昭武九姓亦有仇恨,我没有帮他们的动机。”
顾青缓缓道:“刚才你说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猜测的?没有别人向你透露只字片语吗?”
“没有,全是在下猜测,侯爷将龟兹城的商贾之事交给在下,在下终日与商人来往,时日久了,自然能看出吐蕃商人与安西官府之间的不对劲,这并不难猜。”
顾青叹了口气道:“罢了,康兄切记不要外泄,否则……大唐天涯海角亦要追杀你和昭武九姓,谋国之局断不可废,若然废止,必将以尸山血海来偿还。”
然后顾青又瞥了一眼皇甫思思,道:“你也是,事关社稷基业,姑娘切莫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皇甫思思今日算是被顾青吓到了,急忙乖巧地行礼:“妾身知道了,妾身发誓绝不往外吐露一字。”
康定双忽然起身,朝顾青长揖一礼,叹道:“在下今日总算对侯爷佩服得五体投地,人之智谋亦有高低贵贱,在下所谋者,商道也,而侯爷所谋者,国也。两厢比较,高下立见,侯爷谋国之精妙,策谋之高远,在下远不能及。”
顾青叹道:“行了,莫拍马屁了,我也不知今日放过你是对是错,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康定双道:“侯爷,在下有一建议,若大唐果真以此策谋吐蕃,官府收购药材的做法太显眼,迟早会被吐蕃人察觉到不对劲的,不如换一种法子更自然。”
“什么法子?”
“侯爷可在吐蕃商人中选取一人,将收购药材的权力全部授予他,然后再由他出面收购别的吐蕃商人的药材,钱财由官府暗中付予,但大唐的官府委实不宜再出现在明面上,一切由那位吐蕃商人代劳,如此既不惹人疑窦,亦可将施行此策的上下联系梳理得妥妥当当……”
顾青如梦初醒,猛地一拍额头,这一下拍得很重,顾青的额头顿时红了一块。
大意了!一级代理商与二级代理商参与经营,比厂家直接发货卖货要轻松很多,如此浅显的道理,上辈子不知经历了多少,为何在这一世却没想到呢?难道穿越后自己降智了?
一旦思路豁然开朗,顾青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于是举一反三道:“不仅如此,我还需要一个人来扮演大唐的大药商,以财大气粗的形象出现在龟兹城,让吐蕃商人都亲眼看到并且相信,大唐确实有药商在大量收购吐蕃的药材,查有实据,确有此人,尽量避免官府在这件事里的露面……”
康定双微笑道:“还是侯爷看得通透。”
顾青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康兄对商贾之事的精通与敏锐,也令我敬服万分,你今日的建议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多谢了。”
康定双笑道:“拾遗补漏而已,侯爷才是大智慧。”
…………
数日后,当吐蕃商人拉扎旺第三次满载药材来到龟兹城时,顾青单独召见了他。
二人在节度使府里一番长谈后,拉扎旺欣喜若狂地走出来,然后不顾街上人们怪异的目光,竟当众在节度使府门前甩弄长袖,跳起了姿势古怪的舞蹈,一边跳一边唱,唱得顾青头皮发麻,又不好意思让差役将他乱棍赶走。
真恨不得教拉扎旺唱一首来自前世的流行歌,歌名叫《我爱洗澡》,一天多唱几遍,尤其是唱到“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啊噢啊噢”那句时,希望拉扎旺低头看看自己已经有了包浆的皮肤。
拉扎旺离开节度使府的当日,龟兹城张贴了告示。
从即日起,龟兹城官府将不再主理收购吐蕃药材一事,所有商人贩卖的药材交由吐蕃商人拉扎旺统一收购,然后拉扎旺再与大唐药商买卖,官府从此不再参与民间商贾事。
城内吐蕃商人被这道告示震惊了,议论之后纷纷对拉扎旺跳脚大骂,人人皆说他向唐国得侯爷行了重贿,统一收购的权力竟被此竖子拿捏到手了。
咒骂归咒骂,日子还是要过下去,钱财也要不停赚下去。
于是吐蕃商人们只好认命,不甘不愿地与拉扎旺交易。
又是数日后,信使从河西节度使府匆匆赶回,带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坏消息。
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不承认掉包战马,更别提归还,总之一句话,不认账。
第三百七十二章 大军压境
战马是宝贵的战争资源,大唐的军队能够纵横天下,重要的原因之一是骑兵天下无敌,所以战马是每个大唐军镇都非常看重的资源。
以顾青吃不得亏的性子,有人抢了自己五千匹战马,这事绝不能忍。
信使回到大营后禀报了哥舒翰不认账的消息,顾青大怒,当即下令擂鼓聚将。
隆隆的鼓声传遍大营,很快安西军诸位将领聚集于帅帐,分列左右行礼。
裴周南和边令诚也赫然在列,从最近龟兹城流传的传闻里,二人似乎也察觉到安西军最近的不对劲,心中暗暗咒骂哥舒翰找事的同时,也提高了警惕,日夜盯着顾青,生怕他搞出大事。
然而顾青终究还是搞出大事了,擂鼓聚将代表即将与河西节度使兵戎相见,大唐两大军镇的冲突,若被长安的天子知晓……
帅帐内气氛凝重,顾青独坐主位,面沉如水。
李嗣业常忠等将领杀气腾腾按剑而立。
裴周南和边令诚分别坐在顾青左右,一脸惶急,欲言又止。
三通鼓毕,众将到齐。
顾青开门见山,寒着脸道:“事情想必各位都听说了,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截留我安西军五千匹战马,本帅先礼后兵,发公函质询,然而哥舒翰却不肯承认。是可忍孰不可忍,各位说说,怎么办?”
李嗣业脾气暴躁,当先喝道:“末将请战!愿率陌刀营出征,敢抢咱们安西军的东西,老子把哥舒翰的蛋捏碎!”
常忠抱拳,脸上满是戾气:“末将请战!河西军欺人太甚,必须给他们一个教训!”
帅帐内众将纷纷瞠目请战,战意杀气直冲云霄。
裴周南眼皮直跳,终于忍不住道:“侯爷,各位将军,此事不可鲁莽!虽说河西军欺人太甚,但我等不可挑起事端,而致两大军镇自相残杀,长安的天子若知,必会降罪。”
众将的目光顿时集中在裴周南身上,眼神里满满的敌意。
顾青神情平静,半阖着眼,淡淡地道:“依裴御史的意思,此事咱们安西军便忍了?”
裴周南急忙道:“非也。侯爷可向长安上疏,详述哥舒翰掉包战马之举,陛下自有圣裁,下官愿与侯爷一同具名上奏。”
顾青呵呵一笑,道:“被欺负了找大人告状,这种事我从小就没干过,我向来的做法是,别人欺负我? 我亲手报还回去。”
众将纷纷附和:“侯爷说得好!咱们亲手报还回去!”
见帐内众将战意昂然的样子? 裴周南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边令诚在一旁左顾右盼,目光闪烁,最后目光落在裴周南身上? 看样子是唯裴周南马首是瞻了。
“侯爷,安西军贸然寻衅,若两大军镇冲突起来,侯爷当考虑后果,望侯爷三思。”裴周南盯着顾青沉声道。
顾青叹道:“裴御史,你是安西军的监察御史,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呀,我问你,究竟是谁在寻衅?谁先开的头?”
裴周南一滞,随即解释道:“哥舒翰掉包战马固然不对,但侯爷若率军启衅,罪过会更大,侯爷您……”
顾青摇摇头:“五千匹战马不是小数,哥舒翰欺我安西军无人,胆敢扣留战马,更不能忍。河西节度使府恰好位于长安至安西的必经之路上,这一次我们若忍了,往后朝廷调拨安西的粮草战马和兵器,都会被哥舒翰毫无顾忌地截留扣押,这次若不给他一个教训,往后安西军将更艰难。”
“裴御史,我们不是启衅,而是被迫反击。”
不待裴周南继续相劝,顾青凛然道:“传令各部将士,点齐兵马,包括陌刀营,神射营等,出兵两万,向河西节度使府开拔!”
众将一齐抱拳,喝道:“领命!”
…………
蛰伏已久的安西军大营,今日忽然吹响了进军的号角,大营内鼓声隆隆,战马长嘶,手执长戟弓箭排矛的将士们集结成列,在将领们一声声军令下开拔出营。
裴周南和边令诚骑在马上,立于大营辕门边,看着安西军出营,裴周南面若寒霜,眼里一片焦急惶然。
边令诚在一旁轻声道:“裴御史,顾侯爷这么干,天子恐怕会降罪吧?”
裴周南冷冷道:“那要看天子对顾青是否宠信依旧,也要看天子如何权衡安西与河西两大军镇的轻重。”
边令诚目光闪动,眼中却是一片幸灾乐祸:“出动大军启衅,天子这番能饶过顾青才怪。”
裴周南摇头:“在天子的心里,是非对错并不重要,处罚或是不处罚,‘利弊’二字才重要。”
边令诚一呆:“闯了如此大的祸,难道天子不追究吗?”
裴周南冷冷道:“你莫不信,顾青的作用可比哥舒翰重要。”
边令诚不解道:“为何?哥舒翰可是战功赫赫,是戍边多年的常胜将军,顾青不过与吐蕃对战过一次,侥幸胜了而已,他如何能与哥舒节帅相比?”
裴周南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顾青当然比哥舒翰重要,只是他的重要之处无法明说而已。
戍边是其次,朝廷也不缺统率安西的帅才,但顾青却是平吐蕃策的提出者和执行者,数遍朝堂文武,能将平吐蕃策完美执行下去的,天下唯有顾青一人而已。任何人都比不上顾青对平定吐蕃之策的精准把握。
事实上,平吐蕃策正在执行的关键时期,裴周南每隔几日便有奏疏送进长安,禀奏的皆是平吐蕃的进展。从顾青最近对吐蕃商人的诱导和布局来看,计划正在顺利地进行着,上当的吐蕃人越来越多,吐蕃境内改种药材的耕地也越来越多。
如此重要的时节,顾青就算闯出再大的祸,天子也不可能重罚他。
马上要创下一番远迈太宗高宗皇帝的功绩,眼看要名垂青史,名列太宗高宗之上,这才是天子如今最看重的“利弊”。
两万兵马浩浩荡荡朝东行去,裴周南骑在马上幽幽一叹,道:“早听说顾侯爷在长安时便不断闯祸,甚至敢杀一州刺史,今日见之,传闻不虚。这位侯爷闯祸的本事果真不小……”
边令诚轻声道:“裴御史,大军已开拔,咱们……”
裴周南叹道:“咱们也跟上吧,赶在顾青闯出更大的祸以前阻止他,否则你我都要被天子降罪。”
…………
两万大军行走在沙漠里,旌旗招展,遮天蔽日,不时从队伍前方传来冗长低沉如呜咽般的牛角号。
顾青骑在马上,眯眼看着苍凉的沙漠尽头,脑子里却在不停衡量此次出兵的利弊。
李隆基眼里只有利弊,顾青则在推测李隆基的利弊。
如果做最坏的打算,这次出兵与河西军冲突起来,造成了伤亡,那么以李隆基的性格,会对自己做出怎样的处罚?
处罚是轻是重,要看顾青手里的筹码有多少。
首先是李隆基对顾青的信任程度,其次是顾青这个人的重要程度。
信任或许不假,乐观一点的话,或许比别的臣子更多一些,毕竟是李隆基的救命恩人,也没有参与朝中的派系斗争,这样的人用起来放心。
只是李隆基的信任是有限的,他不可能完全相信一个人,否则也不会派裴周南来安西监督他了。
幸好顾青还有一个重要的筹码,那就是平吐蕃策的执行人。
顾青看准了李隆基好大喜功的心理,如今在李隆基的眼里,最重要的便是平定吐蕃,将其纳入大唐版图,作为最了解平吐蕃策的人,这个筹码相当于一块免死金牌,只要顾青不造反,闯出天大的祸都不会被处罚得太重。
这就是李隆基的“利弊”。
大军行进半月,已至阳关,离河西节度使府不远了。
顾青下令大军在阳关扎营,并派出信使,再次向哥舒翰送了一封信。
这次的书信言辞激烈了很多,上面指责哥舒翰妄视律法,擅截军资,扣留原属于安西军的战马,此事安西军绝不善罢甘休,如今大军压境,哥舒翰立即归还战马,否则两大军镇兵戎相见不可避免。
信使送信出去,两天后匆匆赶回。
这次信使不是独自回来,与之一同来的还有一位河西军的将领。
刚到阳关,见关外密密麻麻连绵十余里的营房,将领不由吓呆了,没想到安西军主帅的脾气居然如此刚烈,一言不合便出动大军,他难道不怕天子降罪吗?
进了大营,亲卫把将领带到帅帐,顾青一身披挂接见了他。
“河西节度使府哥舒节帅麾下中郎将王思礼,拜见安西节度使顾侯爷。”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缓缓道:“中郎将王思礼?你是哥舒翰派来得?”
“是,听闻顾侯爷尽起安西军东赴围猎,哥舒节帅颇为震惊,特命末将前来询问贵军行止和意图。”
顾青笑了笑,道:“不是围猎,直说了吧,我就是冲你们河西军来的。”
王思礼吃了一惊,道:“敢问顾侯爷,安西军到底意欲何为?”
顾青冷冷道:“两个选择,归还战马或是两军兴刀兵,大战一场。”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两军对峙
只要在长安听说过顾青的人都知道,顾青的胆子真的不小。
没人相信他敢劫大牢,他偏偏劫了。
没人相信他敢杀刺史,他偏偏杀了。
此时此刻,王思礼也不敢相信他敢悍然挑起两大军镇的冲突,然而两万安西军大老远从龟兹来到阳关,长戟林立,杀气腾腾,难不成是来给哥舒节帅拜寿的?
王思礼脸色变了,犹疑不定地端详着顾青的表情,吃吃道:“顾侯爷,您该不会真的敢……”
顾青微笑道:“你觉得我不敢?”
王思礼咬了咬牙,道:“顾侯爷,安西与河西皆是大唐重镇,两镇若擅启刀兵,还请顾侯爷考虑后果。”
顾青眯着眼笑道:“我只问你一句话,我的五千匹战马,哥舒翰还不还?”
王思礼表情僵硬地道:“末将不明白侯爷说什么,五千匹战马的事,末将一概不知。”
顾青啧了一声,道:“你们河西军的脸皮真是……从上到下都厚得很,刚做过的事转眼就不认账,王将军,或许你没听说过我这号人,但我告诉你,没人能从我的手里抢走东西,一针一线都不行,谁敢抢,我便剁了谁的手,今日我领军前来,就是为了剁你们河西军的手。”
王思礼忍着怒气道:“末将请侯爷三思,两军若起刀兵,后果很严重。陛下定会降罪的,侯爷麾下的将士们也逃不了长安的惩处。”
顾青笑道:“既知后果,哥舒翰为何抢我的战马?王将军,陛下若追究此事,你们的哥舒节帅似乎才是罪魁祸首,你们河西军寻衅在先,我安西军被迫反击,官司打到陛下面前我也占着理。”
王思礼沉默许久,抱拳道:“侯爷请容末将回凉州禀报节帅,此事干系太大,末将做不了主。”
顾青嗯了一声,道:“去吧,安西军仍按原计划向凉州开拔,在我安西军到达凉州城下之前,若还不见哥舒翰归还战马,那么我们便兵戎相见? 反正祸已经闯下,我不介意把祸闯得更大,天子若降罪,我与哥舒节帅共担之? 有人与我分享罪名,我心里也平衡。”
王思礼脸色数变,认真地打量了顾青一番。
这位传说中的年轻侯爷? 果然如传闻所言,当真是无法无天。
哥舒节帅一时的贪念终究惹了祸,谁都不敢相信? 安西军的主帅竟是如此睚眦必报之人? 那五千匹战马委实不敢截下的。
王思礼抱拳离开后? 裴周南走进帅帐,一脸忧虑地道:“侯爷? 此时撤军还来得及? 趁着没闯下大祸之前撤回龟兹,无非浪费了一些粮草而已? 下官的奏疏里尚能为侯爷转圜一二,若侯爷真与河西军冲突起来? 下官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了……”
顾青冷冷道:“实话实说? 要不回这五千战马? 安西军誓不收兵。”
裴周南定定注视着顾青? 暗暗一叹。
相处多日,他已对顾青的性格渐渐有所了解,这位侯爷的性格外柔内刚,意志坚定,且杀伐果断,打定的主意从来不会更改,凭心而论,安西军有这样一位主帅,委实是数万将士之福,然而大唐有这么一位臣子,却是个不稳定的变数。
…………
两日后,大军行至玉门关。
斥候飞马赶回来禀报,前方十里,河西军在玉门关外列阵,兵将人数大约万人,呈攻击阵型静候安西军到来,领军者正是河西节度使哥舒翰。
顾青闻言笑了。
终于要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名将了么?
没想到与名将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般场景,想来有些可惜。
但是,抢我东西的名将就不再是名将,而是敌人。
“李嗣业何在?”顾青骑在马上喝道。
李嗣业策马驰来,抱拳道:“末将在!”
“你领麾下三千陌刀手前行,列阵前军。”
“是!”
“刘宏伯,高朗何在?”
“末将在!”
“你二人各领五千骑兵,左右包抄至河西军侧翼十里外。”
“是!”
“常忠何在?”
“末将在!”
“你领五千弓箭手列阵中军,押在陌刀营之后。”
“是!”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安西军顿时战意激昂,杀气盈野。
队伍一边行进,一边缓慢地列成阵型,离河西军尚有十里时,安西军已列阵完毕,而双方的前锋斥候已经相遇,安西军斥候率先向河西军斥候射出冷箭,河西军斥候没想到对方居然真敢率先动手,立马射箭还击,一番交战,双方各有死伤。
与此同时,前锋陌刀营已到达玉门关外,与河西军遥遥相对,两军相隔仅三里,玉门关外只见两团黑云互相对峙,上空战云密布。
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披挂戴盔,骑马立于中军,遥望远处的安西军兵马已列好了阵式,哥舒翰的眼睛眯了起来,眼中精光四射。
顾青这竖子,竟然真的领军杀来,双方的斥候已经交手造成了伤亡,为了五千匹战马,他果真敢对河西军开战么?
接着哥舒翰眯眼再次望向安西军前锋阵列,然后神情一惊,忍不住策马行至前方,仔细地观察安西军的前锋。
观察许久之后,哥舒翰眼中瞳孔猛地收缩,表情愈发震惊。
他看清了安西军前锋的兵种。
竟然是陌刀手!
整整三千陌刀手,每人手执一柄二尺多长的陌刀,人与人之间相隔一丈距离,看起来显得空荡荡的,但哥舒翰知道这松散的阵列是为了给陌刀挥舞起来时留下足够的空间,一旦敌人的战马和兵士闯入陌刀阵列里,眨眼间就会被陌刀绞碎,成为一堆拼都拼不起来的碎肉。
哥舒翰深吸了口气,仍无法平复心中的震惊。
三千陌刀手,顾青这家伙怎么可能养得起?这要花费多少钱财和物质,然而一旦将他们用在战场上,只要占住有利地形,三千陌刀手足可挡住千军万马。
好大的手笔!好大的财力!此刻再看远处的安西军,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哪里是什么杀气,分明是浓浓的富贵之气。
哥舒翰对这三千陌刀手简直又羡又嫉。
大唐的将军们谁不想拥有一支无敌于天下的陌刀营,偏偏被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做到了,这家伙究竟发了多大的财,竟有底气养得起三千陌刀手,他家有矿吗?
暗暗叹了口气,哥舒翰此刻的心情很复杂,明明是两军交战的关头,可他偏偏生出一股无力的错觉,就像两个年轻人互相斗富一般,不幸的是,哥舒翰还被碾压式的比下去了。
跟财大气粗的安西军相比,河西军简直是一群叫花子,哪里配叫河西军,叫丐帮算了。
很快,对面的阵列里一人一马飞驰而出,手举黑色小旗疾行至河西军阵前。
骑马的是个年轻魁梧的汉子,举着旗帜高声道:“奉安西节度使顾侯爷军令,半个时辰后,河西节度使若不归还五千匹战马,安西军将发起进攻!”
哥舒翰脸色铁青,咬着牙道:“小子狂妄!”
身后传来马蹄声,一名中年文官策马上前,停在哥舒翰身边。
与安西都护府一样,河西节度使府也有监军。这位文官便是河西节府的监军,名叫李文宜,李隆基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一个人。
此刻李文宜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凑在哥舒翰耳边苦苦劝道:“节帅,此时收兵还来得及,若安西军果真发起进攻,双方必有死伤,陛下一定会问罪的,顾青固然逃不了罪责,节帅您也一样会被重惩,就连下官也……”
哥舒翰冷冷道:“本帅若轻易被顾青这毛头小子吓到,三军将士面前岂不是威严扫地,日后何颜统领河西军?”
李文宜叹道:“节帅,下官说句实话,顾青此人下官曾向长安的同僚打听过,此子在长安时闯过不少祸,商州刺史,堂堂四品官,他说杀便杀毫不犹豫,以此子暴戾心性,他说半个时辰后发起进攻,那么他一定会说到做到,节帅,两军若动了手,无论谁有理谁无理,咱们的前程都算完了!”
哥舒翰脸色变了,咬着牙半晌没出声。
李文宜又道:“节帅莫怪下官直言不讳,此事究其根源,其实错在节帅您,若节帅不扣留安西军的五千战马,两军也不可能闹到如今阵前对峙得地步,将来天子若知原委,恐怕节帅之罪尤甚于顾青,节帅还请三思,两军万不可冲突啊!”
哥舒翰阴沉着脸道:“朝廷给安西一万匹战马,却不给我河西军,不仅是战马,就连今年春季的粮草都迟迟不见朝廷拨付,河西军已难维持,本帅尤觉不忿,这才扣下了五千匹战马,没想到安西军主帅竟这般暴躁……”
李文宜苦笑道:“各有各的造化,各有各的机缘,下官听说顾青在长安时与右相杨国忠交厚……”
话没说完,对面的安西军忽然动了,随着侧翼压阵的将领手中白旗挥落,三千陌刀手一齐向前缓缓推进,一直推进了一里才停下,然后一齐暴喝:“杀!”
声震云霄,天地低昂,黄沙顿起飞扬,杀气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一人一骑再次从阵列从飞驰而出,疾驰至河西军阵列前,大喝道:“半个时辰已至!”
哥舒翰和李文宜心头一紧,放眼望去,陌刀手后方,数千弓箭手正徐徐踏沙而进,停在陌刀阵营后方三十步外列阵,接着箭上弦,弓满月。
一名将领骑马在安西军阵列中前后奔驰,手中挥舞着令旗,大喝道:“弓箭准备——”
“杀——!”数千弓箭手齐声喝应。
哥舒翰大惊失色,河西军的阵列也开始动荡不安,将士人群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此时哥舒翰终于确定了,顾青真敢对河西军动手。
他是个疯子!
第三百七十四章 服软休战
千军列阵,万马嘶鸣,进攻的隆隆鼓声仿佛敲打在人们的心上,每一记鼓声都如同收割人命的前奏。
两支同属大唐的军队,今日却要在沙场刀兵相见,哥舒翰不知顾青是如何想的,他只知道在安西军将领下达准备放箭的命令时,他承受的压力无比巨大,当年率军攻打石堡城时也没承受过如此巨大的压力。
安西军的白色令旗高高扬起,数千弓箭手已是箭上弦,弓满月,一旦令旗挥落,万千箭矢激射而出,那么两军便算正式开战了。
这一战的后果,顾青或许会受到重罚,甚至有可能罢官除爵,锒铛入狱,但哥舒翰也好不了,归根结底是他有错在先,天子重罚顾青的同时,也不可能轻饶了他。
两军对垒,首重士气。
河西军的将士们慌了,他们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为何会与安西军交战,为何同属大唐的军队会内讧,被将领稀里糊涂拎到玉门关外摆开阵势,稀里糊涂列阵待敌,最后稀里糊涂看着安西军做出决一死战的架势。
所以,我们究竟在干什么?我们为何而战?
而安西军将士却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他们知道自己的战马被人抢了,有人敢抢安西军的东西,天王老子也要跟他干一仗。而顾青这位主帅也没让将士们失望,哪怕对方是战功赫赫的哥舒翰,照样拉出队伍摆出阵势,甚至下令主动进攻。
手里有长戟,有弓箭,心中有热血,还有有我无敌的气势,为何要被人欺负?
进攻的鼓声越来越急促,哥舒翰的心跳也随着鼓声的节奏越来越快。
作为沙场老将,哥舒翰知道,一旦鼓声停止,令旗挥落,今日两军冲突的事再也无法转圜,自己的仕途必将受到重创。
顾青是疯子,他哥舒翰不是。
李文宜越来越慌张,今日两军冲突的后果也是他无法承受的。
“节帅,快下令休战,否则你我必有大祸!”李文宜焦急地大声道。
哥舒翰牙都快咬碎了,征战半生,他从未似今日这般狼狈窝囊过。
“疯子!疯子!这混账不想活,还想拉本帅一起垫背么?疯子!”哥舒翰仰天怒吼。
就在鼓声即将停下时? 河西军的阵列里一骑快马飞驰而出,手里高举着黑底红字的旗帜,那是代表哥舒翰本人的帅旗。
“安西军住手!哥舒节帅欲与顾侯爷一谈,快住手!”马上的骑士靠近安西军的阵列大喝道。
安西军前锋将领仍高举着令旗,对马上骑士的话置若罔闻,两军阵前? 将领只听从本军主帅的命令。
很快? 从安西军中军疾驰而来一名亲卫,与高举令旗的将领附耳说了几句话,将领应命? 马上喝道:“弓箭? 退!”
轰的一声,数千弓箭手松开了紧绷的箭弦,整齐划一地往后退了三步。
对面河西军的骑士脸色苍白? 却大大松了口气? 明明只是骑马行驰了短短一段路程? 身体却虚脱得几乎从马上栽倒下去。
此时骑士离安西军前锋只有十数丈之遥,刚才高举令旗的将领瞪着这名河西军骑士? 冷冷地道:“奉安西节度使顾侯爷将令问话? 哥舒节帅可愿归还战马?”
骑士一呆,求助地扭头往后看了一眼。
接着骑士咬了咬牙,道:“哥舒节帅欲与顾侯爷见面一叙,请将此话带给顾侯爷。”
安西军前锋将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将话传给中军的顾青。
良久,顾青的数十名亲卫策马行来,默默地在两军阵列之间的中心位置搭起了一座简易的凉棚,凉棚有顶,里面铺了矮桌和蒲团,矮桌上甚至摆了一坛酒和两只酒盏。
对面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远远看到凉棚,顿知其意,于是单人单骑走出阵列,独自朝凉棚打马驰去。
待哥舒翰下马,在凉棚里的蒲团上盘腿坐下,顾青也骑着马从阵列中行出,慢慢悠悠地行到凉棚前下马。
两军仍在对峙,双方剑拔弩张。
而两军的主帅此刻却在战场中央的凉棚内相对而坐,场面一度十分怪异,却又透着一股残酷的诗意,独属于男人的血红色浪漫。
萧杀的空气里,两只酒盏斟满了酒,顾青笑吟吟地双手递给哥舒翰。
哥舒翰刚伸手,动作忽然一顿,然后伸出双手接过。
“哥舒节帅,神交已久,你我当浮一白,饮胜。”顾青含笑说完,手中的酒盏一仰饮尽。
哥舒翰心中仍是怒火万丈,但还是跟着一饮而尽,将酒盏重重往桌上一顿,然后怒哼一声。
今日的哥舒翰可谓被顾青逼得威严丧尽,两军一触即发之前让部将喊话休战,其实就是变相的服软示弱,河西军的将士都亲眼所见,要恢复往日的主帅威压不知要费多少时日。
“顾青,你我今日算是初识,你可让我长见识了,”哥舒翰瞪着他,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冷冷道:“本帅认识无数名臣良将,唯独你最无法无天,你可知今日所举会有何下场吗?”
顾青笑着为哥舒翰斟酒,道:“节帅莫恼,世间万事有因有果,我今日陈兵玉门关前并非因,而是果,至于何为因,节帅比我清楚。”
哥舒翰冷声道:“为了区区五千匹战马,你便弄出如此阵仗?你不要前程不要性命了吗?”
“节帅又错了,我为的并非五千匹战马,而是一个公道。我不喜欢欺负别人,但也不喜欢别人欺负我,谁抢我的东西,不惜代价也要讨回公道,否则一生心魔难除意难平。”
哥舒翰怒道:“我若今日不肯休战,非要与你安西军大战一回,你想过如何收场吗?”
顾青平静地道:“那就大战一回,无论死伤多少,无论天子如何惩处,那是大战之后的事了,至少我要的公道,安西军将士的刀剑已帮我讨回。”
哥舒翰惊呆了,死死地盯着顾青,良久,从齿缝中迸出几个字:“顾青,你是个疯子。”
顾青笑了:“节帅勿惊,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很正常的,偶尔才发病……”
缓缓啜了一口酒,顾青悠悠地道:“两军仍在列阵备战,节帅的意思呢?接下来是继续打一场,还是把战马还给我?”
哥舒翰脸色铁青,抿紧了唇半晌没吱声儿。
归还战马便是服软服得彻底了,继续打一场,前程和性命都难保,作为一个成年人,该如何选择?
正常的成年人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哥舒翰虽说是悍将,可他并不傻。不知顾青接下来如何向长安解释,至少他哥舒翰不可能做他的陪葬。
“战马……还给你!”哥舒翰怒瞪着他,一字一字迸出几个字。
顾青仍笑得很轻松,举杯朝他敬了一下,道:“丑话说在前面,我知道河西节度使府的地盘正在长安与安西的必经之路上,往后朝廷若有任何粮草战马和兵器等物的拨付,路经河西节度使府的地盘时,还请哥舒节帅高抬贵手,安西直面吐蕃与大食,数万将士戍边不易,该给他们的东西,一粒米都不能少,否则你我难免又会闹得如今日般不愉快了。”
哥舒翰神情阴沉地道:“你在威胁本帅?”
顾青哈哈笑道:“正常的请求而已,该是我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能少……哥舒节帅莫瞪眼,也莫乱飙杀气,相信我,我发起疯来自己都控制不住,谁敢把手伸进我的篮子里,拼了命也要把他的手剁了,我生来便是这般鲁莽性子,当初在长安时不知闯了多少祸,其实世人对我误解实多,我闯祸向来都是别人先招惹我的,别人不招惹我的时候,我大多是温润如玉,纯良敦厚的……”
哥舒翰只觉胸中一口逆气翻涌奔腾。
“温润如玉,纯良敦厚”……
多厚的脸皮才说得出这么无耻的话,你身后安西军的弓箭还在指着我呢,好意思说“纯良敦厚”?
一肚子火气无处可泄,哥舒翰征战沙场多年,脾气暴躁性烈如火,可此刻他却不敢在顾青面前发火。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不要命的人处于人类社会的食物链顶端,无可争议。暴躁如哥舒翰者,在顾青面前也不敢耍横,因为他眼里的顾青是个疯子,被刺激后随时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不要命的决定,自己下地狱的同时,也将他一同拖进地狱。
拎起矮桌上的酒坛,哥舒翰就着坛口咕咚咕咚灌了大半坛。
顾青遗憾地搁下酒盏,这人一点都不讲究,好好一坛酒被他糟蹋了。
大漠,黄沙,古道,雄关,剑拔弩张得两军阵前,两位披甲主帅对坐饮酒,谈笑间一泯恩仇,多么美妙的画面,此事将来说不定还会被载入青史,引为千古佳话。
可惜佳话的当事人之一脾气不太好,酒已灌了大半坛,怒气却好像越来越大,而且他的怒气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因为他的肚子已越来越大了,里面全是无法发泄的怒气。
开眼界了,活了两辈子,第一次看到可以充气的男人。
第三百七十五章 生平知己
真理在拳头的击打半径之内。
这句话放诸古今四海皆准。
顾青有实力,有底气,才敢发兵玉门关,堂堂正正地兴师问罪,他的身后有数万拥戴他的安西军将士,这便是顾青敢找哥舒翰讨要公道的原因。
而哥舒翰在两万大军一触即发的当口,不得不服软认怂,果断答应归还战马,这也是作为河西军主帅审时度势后权衡利弊之后的明智决定。
憋屈固然憋屈,可是在两军剑拔弩张的阵列前,哥舒翰不得不与顾青心平气和地讲道理。
因为顾青身后有实力,哥舒翰才愿意与他讲道理。
人情世故,就是这么现实。
“五千战马交还给你,顾节帅可否马上收兵回安西了?”哥舒翰冷冷地道。
顾青笑道:“你我皆是大唐军镇戍边主帅,所辖之地虽首尾相连,但也很难见上一面,今日玉门关外风景独好,哥舒节帅何不与我痛饮几杯,也算一桩雅事。”
哥舒翰冷笑:“我与你无话可说,顾节帅还是好好想想理由,你擅自举兵,启衅河西军,论罪当斩,我若是你,此刻可笑不出来。”
顾青叹道:“为了自保,说不得也只好拖哥舒节帅下水了,毕竟两大军镇的恩怨是哥舒节帅先挑起来的,总不能让我一人受过……”
迎着哥舒翰震惊的眼神,顾青的表情满带歉意:“哥舒节帅,得罪了,此劫过后我当面向节帅赔罪,这次便与我一同下水吧……”
哥舒翰勃然大怒,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顾青,你不要欺人太甚!焉知我不敢与你安西军一战乎?”
顾青笑了:“若节帅果真下令一战,那就太好了,纵然陛下责罪,我上刑场斩首也有节帅与我作伴,顾某幸何如之……”
哥舒翰怒极,右手大拇指一拨,腰侧的佩刀已出鞘半尺。
顾青神情不变,然而身后的安西军将领却远远地看到这一幕,见哥舒翰欲拔刀,前锋李嗣业暴喝道:“陌刀营,进!”
轰!
三千陌刀手动作划一朝前方迈步而进,进军的鼓声也在此刻隆隆擂响,万人甲胄叶片的撞击声,整齐的脚步声,声声如重锤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茫茫大漠里? 依稀听到虎啸山林般的低沉吼声。
和煦温情的气氛瞬间又变得紧张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杀气? 安西军将士蓄势待发,前锋李嗣业一手倒拎着陌刀? 隔着老远对哥舒翰虎视眈眈。
安西军突如其来的动静令河西军一片手忙脚乱? 纷纷也做出防御的动作。
哥舒翰见状心头剧跳,瞋目裂眦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顾青神情淡定地端起酒盏,道:“哥舒节帅是要杀我吗?我胆子小,可不敢见刀刃,快把刀收回去? 把我吓坏了后果很严重,嗯? 比现在更严重。”
哥舒翰今日的憋屈似乎没个尽头? 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引起安西军如此剧烈的反应。
看着淡定稳坐的顾青? 哥舒翰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出鞘半尺的刀收回鞘内? 然后坐了下来。
顾青笑了笑? 头也不回朝身后打了个手势,李嗣业远远看见了,于是暴喝道:“陌刀营? 退!”
哗啦一声? 三千陌刀手如潮水般后退三步。
盯着顾青的脸? 哥舒翰忽然仰天大笑:“哈哈,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本帅今日见识了!顾节帅委实如传闻一般不凡,安西铁军之军威更是让人难忘。”
顾青笑眯眯地看着他,此时的哥舒翰仍然面色铁青,想想今日的经历,顾青都不得不为他感到憋屈。
好生气哦,可还是不得不面带微笑。
便宜占足了,立威也足够了,顾青决定缓和一下气氛,他不愿真与哥舒翰结仇,既然此行已达到了目的,接下来便是给甜枣的环节了。
“顾某年轻气盛,行事难免冲动。麾下的安西将士也被顾某惯得不成样子,向哥舒节帅赔罪,节帅大人大量,莫与我计较。”顾青微笑着拱手赔礼。
哥舒翰长舒了一口气,铁青的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
今日从见面到此刻,总算听到这货说了一句人话。
好想为此孽畜难得的一句人话浮一大白啊……
“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哈哈,直到此刻,老夫才真正佩服陛下的识人之明,安西都护府有顾节帅这般人物执掌,大唐的西面防线当可稳如泰山,以顾节帅之为人,想必蛮夷贼子是万万无法从安西辖下讨得半分便宜的。”哥舒翰捋须淡笑道。
顾青咂咂嘴,啧!听着是夸人,可总觉得不像好话。
没关系,忍了,毕竟哥舒翰此刻的憋屈心情自己能够理解。
“哥舒节帅才是当世名将,顾某早就听闻节帅声名,一直对节帅高山仰止,恨未识荆,节帅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顾某要向节帅多多请益讨教才是。”
哥舒翰舒坦地长笑一声。
此孽畜今日又说了第二句人话,甚善。
避过敏感话题不提,哥舒翰飞快扫了一眼对面的安西军,尤其看到前锋三千陌刀手时,眼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羡慕之色。
“当年高仙芝执掌安西时,可不见今日安西军之风采,没想到安西军竟有三千陌刀手,实在是令老夫羡慕不已……”哥舒翰感慨地叹道。
顾青漫不在乎地挥挥手:“小场面而已,三千陌刀手是新募的,今日是第一次上战阵,待他们形成真正的战力尚需不断操练,一年半载约莫有个模样了。”
哥舒翰迟疑了一下,轻声道:“老夫想请教顾节帅,以安西四镇之财力,平日支应数万将士已是勉强,如何养得起这三千陌刀手?”
顾青眨眨眼,笑道:“哥舒节帅怕是多年没去过安西了,如今的安西跟往年不一样,我上任之后大兴商贾,扩城池,建集市,西域诸国和大唐的商人纷纷来龟兹城做买卖,如今的龟兹城已有了一番新气象,改日哥舒节帅若有闲暇,不妨来我龟兹城看看……放心,下次再见哥舒节帅,迎接您的是美酒,绝非刀兵。”
哥舒翰嘴角扯了扯,道:“大兴商贾便有如此财力?安西节度使府如今岁入几何?”
顾青想了想,道:“……很多。”
哥舒翰不满地哼了一声。
顾青苦笑道:“节帅莫怪,商贾之事我已交给下面的人打理,我很少过问,实在是心里没数,但我知道如果要倾其财力的话,我的安西四镇能养得起一万陌刀手,再多就有些勉强了。”
哥舒翰倒吸一口凉气,表情顿时很精彩。
河西军还在苦苦等待朝廷欠下的春季粮草,安西节度使府却能轻松养得起一万陌刀手,大家都是节度使,做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捏?
哥舒翰流下了贫穷的泪水……
顾青仍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如同谈论天气一般稀松平常:“一万陌刀手,小场面而已,其实也用不了那么多陌刀手,操练和选人是个麻烦事,三千足够了,省下的钱多买些肉,我安西军的将士每隔数日都能吃上一顿扎扎实实的肉,将士们都吃得很开心,呵呵……”
哥舒翰又心塞了,好像比刚才两军对峙时更严重。
居然有肉吃……
知不知道我河西军过得多惨,连基本的粮食保障都不够。
见哥舒翰表情变幻莫测,顾青笑道:“今日是我安西军来得孟浪了,为了补偿哥舒节帅,不如……顾某帮您发一笔小财?不知节帅可有兴趣?”
哥舒翰心塞瞬间治愈,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拱手道:“愿闻其详。”
“节帅您也看见了,安西军的三千陌刀手其实很多体格不够强壮,我想换掉一批,可陌刀手选人实在太苛刻,必须要身高体壮者,安西军数万将士已选过几遍,仍无所得,顾某的意思是……能不能容我在你河西军里选一批合适的人选去安西当陌刀手?”
见哥舒翰皱起了眉头,顾青又道:“当然不是白帮忙,这样吧,每在河西军中选中一人,我愿给您十石粮食和十贯钱,如果选中一百人,就是千石粮和千贯钱……顾某听说河西军如今日子不好过吧?如今已快入秋了,春季的粮食都还没补上,有了我的钱粮,河西军多少能维持一段时日,节帅意下如何?”
财大气粗的样子很令人讨厌,但顾青提出的条件哥舒翰却无法拒绝。
执掌一军要操心太多事,数万将士得吃喝拉撒都由主帅负责,哥舒翰最近的日子委实过得很糟心,若有了顾青这笔钱粮,至少能让自己暂时松口气,再不弄点粮草,将士们都要喝稀饭了……
随即哥舒翰猛地一惊。
现在是什么情况?明明是两军剑拔弩张的时刻,为何两位主帅却谈起了买卖?
好诡异的画风……
顾青见哥舒翰目光忽然清明,似乎即将要从利欲熏心的心态中挣扎出来,于是急忙朝身后挥手。
李嗣业见到顾青高举的手,急忙策马赶上前来。
顾青朝他摆了摆手道:“传令大军,后退十里扎营。”
李嗣业犹豫地看了哥舒翰一眼,道:“可是侯爷,咱们不是正跟河西军交战吗?”
顾青脸一板,严肃地道:“什么交战!你喝多了吧?”
忽然握住哥舒翰的手,与他十指交扣,也不管哥舒翰肉麻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坐在蒲团上不停打摆子,顾青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对李嗣业道:“我与哥舒节帅相逢恨晚,一见如故,早已引为生平唯一的知己,稍后我还要为哥舒节帅激情弹奏一曲《高山流水》,你们在此太煞风景,快退回去!”
第三百七十六章 关外会猎
人生难得一只鸡。
在各自的利益不被侵犯的前提下,顾青觉得可以和哥舒翰成为知己,同福同享有难不当的那种。
然而哥舒翰显然不这么想,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似乎比较抗拒,尤其抗拒与顾青十指交扣。
使劲挣扎了一下,居然没挣脱出来,哥舒翰只好咳了两声,望向顾青。
“顾节帅,退兵可以,饮酒也可以,但弹奏《高山流水》大可不必……”
顾青顺势道:“不弹亦可,顾某其实不通音律,以哥舒节帅粗糙的性子,想必也听不懂,哈哈,罢了罢了。”
扭头望向李嗣业,顾青挥手道:“快退兵,莫让我与哥舒节帅的友谊蒙上不洁的阴影。”
李嗣业再次看了看哥舒翰,不甘不愿地抱拳道:“遵将令。”
策马回到前阵,李嗣业转达了顾青的命令,安西军将士顿时如潮水般退去。
对面的河西军这才长松了口气。
都是经历过沙场浴血厮杀的边军将士,两军对峙时双方便能预感到输赢,不得不承认,今日河西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安西军的对手。
安西军的多兵种配置,令行禁止的军纪,还有长虹贯日般的气势,都已远胜河西军多矣。
别的不说,仅仅安西军前锋三千陌刀手就令人心惊胆战,一旦陌刀营发动起来,挥舞陌刀向前推进,河西军在陌刀营面前的伤亡数字实在不敢想象。
幸好大家都是大唐的军队,幸好双方主帅肯坐下来聊一聊,否则真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双方一旦开战,今日便是安西军血洗河西军的日子。
安西军已退兵,哥舒翰自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于是下令河西军也退兵,退回玉门关内,只留下一些亲卫远远地护侍在身后。
两军收兵,玉门关外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座凉棚,和漫漫千里黄沙,苍凉而隽永的画面,如同篆刻在石碑上的图腾,留给后人一丝寻古咏怀的线索。
凉棚内,两位执掌大唐西北半壁江山的节度使相对而坐,在这副苍凉的画卷里,凑在一起鬼鬼祟祟地谈买卖。
“安西军出钱粮,我河西军出人? 这个……”哥舒翰摸着颌下乱糟糟的胡子,神情迟疑地道:“这不是做人贩子买卖吗?而且卖的还是我河西军的将士? 老夫总觉得不像是人干的事……”
“自信点? 把‘像’字去掉……”顾青下意识嘴贱,随即急忙改口:“节帅多虑了? 说句逆耳忠言,您的格局应该再大一些,安西与河西皆是朝廷重镇? 每年朝廷武部都有兵马调换补充的? 咱们做的不过是私下里调换几百上千个人而已,而且顾某还会向陛下上疏? 将此事说清楚,这点小事陛下不会不答应。”
“河西军有了钱粮,能够安定军心,节帅是带兵的人? 当知军中缺粮会是什么后果? 用区区数百人换取数万河西军的军心? 这笔买卖不划算吗?”
顾青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哥舒翰拧眉沉思许久,缓缓道:“倒是合适? 就怕长安的天子……”
“我会向天子上疏,安西直面大食和吐蕃,压力比河西军更大,需要更优良的兵源,我在奏疏里细剖利弊后,陛下会答应的。”
哥舒翰终于动心了:“一个人换十贯钱和十石粮?”
“没错。”
哥舒翰咬了咬牙:“好,便做了这笔买卖,仅此一次,顾节帅可莫搞成了习惯。”
顾青高兴极了,举起酒盏朝哥舒翰敬了一下:“如此,你我便说定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哥舒翰端起酒坛豪迈地道。
顾青浅啜了一口酒,道:“那么,接下来咱们说另一件事。”
“何事?”
“这次闹得不愉快,你我都有责任,相比之下你的责任更大……节帅莫瞪眼,我是实话实说,你若不截我的战马,我也不至于兴师问罪。说正事,今日两军收兵,接下来咱们也要善后,否则天子降罪下来,你我都跑不了。”
哥舒翰冷哼一声道:“你说当如何办?”
“万幸两军没有真的开战,更没有造成伤亡,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你我要商量一个完全之策,为你我这次出兵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哥舒翰皱眉道:“有何理由?”
顾青神秘一笑,道:“玉门关附近是否有大唐的敌人?南面是吐蕃的吐谷浑,吐蕃太强大,不可轻易招惹,但北面可就复杂了,有与大唐交好的回纥汗国,也有突厥残余部落势力,我们要找出兵的理由,便从北面找……”
哥舒翰毕竟是名将,一点就通,沉声道:“顾节帅的意思是,拿突厥残余部落做文章?”
“河西节度使府的职责便是南抗吐蕃,北拒突厥,节帅就说得到情报,北面突厥残余部落犯境,因不确定情报是否准确,遂写密信邀安西节度使会猎于玉门关外,出兵寻机北进,歼灭突厥部落,据我所知,离河西节府最近的契苾部落最近可有些不老实啊……”
哥舒翰顿时明白了:“两大节度使合兵北进,剪除突厥残余部落,确实是个正当的理由,两军会猎于玉门关外,地点也合适……”
顾青又道:“当然,不该瞒的也不能瞒,毕竟你我两大节度使府里都有陛下派的监军,监军不可能对陛下说谎,咱们便说两军会兵时因双方部将误会,造成了一定的小冲突,幸好你我没有交战,一点小摩擦而已,解释几句倒也揭得过去,重要的是你我二人口径要统一,传到陛下那里,事情便可大事化小了……”
哥舒翰点头缓缓道:“顾节帅所言,倒也不无道理……”
顾青补充道:“我们再给自己加一道保险……你我二人与右相杨国忠关系都颇为融洽,若派人快马回长安送予杨相重金,如此就算陛下欲严惩你我,杨国忠自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我求情,陛下如今对杨国忠极为宠信,有了他的求情,事情便闹不起来,这次冲突便可消弭于无声无息间。”
哥舒翰顿时从迟疑变得认同,眉宇间春风化冻,渐渐舒展开来。
“顾节帅,我觉得你像个坏人……”哥舒翰瞥了他一眼道。
顾青笑道:“哥舒节帅的意思是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哥舒翰内心极不愿意做这等欺上瞒下的事,本是坦荡磊落汉子的他,今日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却不得不与眼前这个绝非善类的家伙沆瀣一气。
明明是顾青率先出的兵,也是顾青差点下了进攻命令,为何最后却要拖他一同背这个锅?
哥舒翰仍没弄清楚这件事的逻辑,然而……不管是谁的锅,今日不背也得背。
“答应!”哥舒翰怒声道:“此小人行径,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只要节帅不抢我的马,肯定没有下一次。”顾青笑了笑,又道:“我与节帅一见如故,然则亲兄弟也要明算账,送给杨相的重金,你我各分摊一半如何?”
哥舒翰大怒:“我河西军都快讨饭了,哪里来的银钱?没有!没有!”
说完哥舒翰起身迅速拂袖而去。
顾青呆怔半晌,终究不甘心地朝他的背影喊道:“这次我帮节帅垫上,节帅改日再还我!”
“节帅,写个欠条如何?”
哥舒翰越走越快,仿佛没听到。
顾青失望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的人品似乎有问题……”
…………
长安城。
时已入秋,每年的九月,李隆基都要带着杨贵妃出宫巡幸,进骊山华清行宫避寒,待到明年春季三月才肯回长安,今年也不例外,刚过了重阳节,李隆基便迫不及待地来到华清行宫了。
高力士站在华清行宫的海棠汤门外,静静地等候李隆基和杨贵妃鸳鸯戏水事毕。
海棠汤内传来的阵阵嬉笑声,令这萧瑟的初秋也多了几分春意,高力士是宦官,听到了动静也只是淡淡地一笑。
远处门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杨国忠迈着沉稳的官步缓缓走来。
李隆基出宫巡幸时,许多朝臣也在天子巡幸得仪仗之列,毕竟天子是整个天下的权力中枢,天子在哪里,朝政便在哪里,所以天子身边必须要有朝臣陪同,随时处置朝政。
杨国忠今年也跟着李隆基来到华清宫避寒了。
说是避寒,杨国忠每日仍无比繁忙,忙得连门都很少出,今日总算有了闲暇,这才出门来见天子,不管有没有正事,在天子面前拍拍马屁也算是正事。
见杨国忠远远走来,高力士急忙上前几步,客气地拦下了杨国忠。
天子与贵妃在沐浴戏水,杨国忠是外臣,不是宦官,有些动静让他听见了可不太雅。
杨国忠也是识趣之人,远远站在廊下与高力士聊了起来,两人很有默契地一边聊天一边等待天子和贵妃尽兴而出。
“杨相国事辛劳,眼看天气凉了,可要保重身子呀。”高力士呵呵笑道。
杨国忠也笑道:“有劳高将军费心,既食君禄,自要为君分忧,辛苦一点算不得什么的。”
“杨相今日来见陛下有事?”高力士扭头看了看紧闭的海棠汤大门,笑道:“陛下与太真妃娘娘刚入浴不久,恐怕杨相要多等一阵子了。”
杨国忠叹了口气,道:“倒也没什么太重要的事,就是有件事不大正常,想请示一下陛下的意思……说来范阳的那位节度使可越来越不像话了,昨日收到他的奏疏,请朝廷拨付钱粮兵器,数目竟是往年的三倍之多,呵,安节帅这是欺我刚上任右相,不知往年成例么?”
第三百七十七章 军法如炉
提起安禄山,高力士的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最近一年来,李隆基对安禄山愈发猜疑,尤其是去年派中官辅趚琳秘密赴范阳三镇察访,辅趚琳奏报说三镇兵马正常,粮草和兵器战马储备亦无异象,还含蓄地帮安禄山说了不少好话,总之,辅趚琳的调查结果就是,安禄山完全没有谋反的迹象。
李隆基这次的猜疑终于用对了地方,他不仅对安禄山猜疑,也对辅趚琳猜疑。
辅趚琳回到长安后,李隆基秘密吩咐高力士将其拿入刑狱,严刑拷打之后,辅趚琳终于承认是安禄山向他行了巨贿,这才在奏报里说安禄山的好话。
辅趚琳的下场自不多言,被高力士下令杖毙于狱中,几乎快打成了一堆碎肉。
李隆基拿到了辅趚琳供状后,既愤怒又不安。
从逻辑上来说,辅趚琳既然收了贿赂而为安禄山说好话,那么所谓的“毫无谋反迹象”便是一句谎言,谎言的反面便是实话,他说安禄山没有谋反迹象,岂不是越发说明安禄山欲反?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隆基愈发惊疑不定,安禄山权柄过重,已是庞然大物,李隆基不敢轻言削权,怕刺激了安禄山,又不想给自己的江山埋下这么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左右摇摆,无可奈何。
这大概就是李隆基如今的心情,所以这一年李隆基其实过得很不如意,安禄山已成了他的心头刺,以往自己对安禄山的宠信,如今都幻化成了一个个悔恨的耳光,一记又一记抽着自己的脸。
今日此刻杨国忠又说起安禄山,高力士不由暗暗悬起了心。
“杨相啊,奴婢建议您最好莫与陛下说起此事……”高力士语重心长地道。
杨国忠一愣:“为何?”
高力士叹道:“陛下为安禄山之事烦心多日,好不容易出宫巡幸,来华清宫刚得了几日闲暇,不如便让陛下多放松些时日吧,奴婢见陛下今年的变化,比往年苍老了许多,性情也愈发……哎,总之,杨相多担待,安禄山的奏疏暂时先压下,过些时日待陛下心情好些了再禀奏吧。”
杨国忠似有所悟,眼中顿时露出兴奋之色:“陛下亦忧心安禄山欲反?”
高力士吃了一惊,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这家伙? 已经是右相了,说话为何如此没遮拦?无凭无据的话也敢在宫里乱说,要不是仗着你是大舅哥? 就凭你这张嘴? 早已死得透透的了。
压低了声音? 高力士一脸惶恐地拱手:“杨相? 杨相啊!万万不可胡说? 若被人听到便是一桩祸事? 没来由的话您还是少说几句吧。”
杨国忠却不在乎地道:“迟早要掀盖子的事? 瞒也瞒不住? 高将军? 老实说本相也怀疑安禄山有不臣之心? 一直忍着没跟陛下说,昨日接到他的奏疏后,愈发肯定安禄山意图不轨? 高将军试想? 三镇兵马并无扩军? 为何今年向朝廷要的粮草和兵器比往年多了三倍?分明是要囤积粮草兵器啊? 好好的节度使为何要囤积这些东西?其用意还用明说么?”
高力士急忙道:“那就不必明说? 杨相慎言? 不要再说了,陛下心情欠佳,最近听不得坏消息,还请杨相斟酌一二。”
杨国忠眼中仍闪烁着兴奋之色。
安禄山是他的死敌,如今天子猜疑安禄山,对他来说是好消息,他要做的便是落井下石。
安禄山反不反并不重要,就算反了,他还能打进长安城不成?
但是安禄山得不得宠很重要,他若不得宠了,杨国忠心里才平衡。
没错,这就是杨国忠,一个目光短浅的蠢货。
“高将军放心,安禄山的奏疏我一定压下去,也不必请奏陛下了,我直接封驳了吧,敢向朝廷提如此过分的要求,其心可诛。”
杨国忠喜笑颜开道:“陛下心情不好,我便不惹陛下难受了,回去我便召集三省朝臣议事,陛下不是忧心安禄山权柄过重么?回头我与朝臣商议削安禄山兵权之事,先将河东节度使之兵权收回,另遣朝臣接任……”
高力士急了:“杨相不可轻举妄动,若被安禄山收到了风声……”
“无妨,先议一议,待商议有了结果再向陛下禀奏,若能议出一个稳妥的法子,可解陛下多日之忧,此为臣之本分也。”
说完杨国忠兴冲冲地掉头便走。
高力士站在廊下,无奈地跺了跺脚,随即转身走向海棠汤门口,听见里面仍传来李隆基和杨贵妃的嬉笑声,高力士苦涩地摇摇头。
说不清来由,高力士总觉得心头沉甸甸压了一块巨石。
盛极必衰,大唐盛世走到如今,总有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可是……若说大唐盛世竟会终结于一个胡人之手,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安禄山……会反吗?
高力士心中萦绕着和李隆基同样的疑问。
…………
龟兹城外校场。
一万名团结兵松松垮垮地站在校场上,队列凌乱,人员混杂不一,将领们站在队伍前许久,团结兵仍然嘻嘻哈哈,对将领们铁青的脸色视而不见。
鼓声隆隆擂响,顾青一身披挂走向校场东侧的高台,众将纷纷抱拳行礼。
今日的顾青穿的一身崭新的玄黑色铠甲,铠甲很合身,似乎是量身定做的,胸前的护心镜更是镔铁打造,刀箭难破。
站在高台上,顾青没理会台下松松垮垮的团结兵,仍在垂头打量自己的铠甲。
“这身铠甲真是万春公主在宫里捡到的?”顾青疑惑地问道,顺手爱惜地擦了擦胸前的护心镜。
旁边的韩介道:“送铠甲的信使是这么说的。”
顾青犹疑道:“咱们大唐的盛世居然已盛到如此地步了,宫里居然随地能捡到铠甲?”
韩介叹了口气,道:“侯爷您可以这么认为。”
顾青也叹气:“这就很不公平了,我在龟兹城闲逛这么久,为何从未捡到过钱?难道因为我不如万春公主白?”
“这跟白不白有何关系?”
“毫无关系,但总要说出她的某个优点,才能解释为何她的运气这么好,居然能捡到铠甲……”
韩介沉默半晌,忍不住问道:“侯爷为何知道万春公主很白?”
“这个问题超纲了,闭嘴。”顾青抬头望向校场,见校场上一万名团结兵黑压压地一片,然而军容军貌却一塌糊涂,顾青不由皱了皱眉,扬声道:“刘宏伯何在?”
同样穿着铠甲的刘宏伯站了出来,抱拳道:“末将在。”
顾青指了指台下的团结兵,道:“让你招募团结兵,你就招来了这些货色?莫说军容了,看看他们站没站相,连人都不像,你是怎么招的兵?”
刘宏伯苦着脸道:“侯爷,真不能怪末将,侯爷要求末将尽快募齐一万人,末将拼了命将附近乡县的青壮搜罗了几遍,甚至连回纥部和铁勒部的牧民都招了一些进来,这才凑够了一万人,其他的末将实在无法顾及了。”
顾青叹了口气,道:“罢了,不怪你,是我的军令太急了些。既然不像个样子,那就日夜操练吧,一年半载的,应该能练出个模样来。”
刘宏伯苦笑道:“恐怕不容易练了,这些家伙毫无军纪,胆子又大,待在大营里与我安西军将士私下冲突过几次了,没人管得住他们。”
顾青点头,他知道这一万人其实严格说来算是民兵,甚至连民兵都不如,按说不应该招募这一万团结兵的,权衡下来弊大于利,不仅浪费粮食,而且管理的难度更大。
可是眼看安西军就要有强敌了,顾青只能不择手段地强大自己的实力,无论怎样的兵种,只要能为自己所用,他都得收下来。
于是顾青的神情渐渐变得冷漠起来。
“军纪涣散那就练,从今日开始,团结兵白天操练,夜晚背军法,完不成者受罚,你们制定惩罚的具体条款,越严厉越好。”
刘宏伯道:“侯爷,这些团结兵里许多桀骜不驯之辈,怕是连军法都难以管束,尤其是那些牧民,逼急了他敢跟将领拼命,如之奈何。”
顾青冷笑:“进了我的大营,还轮得到他嚣张?挑几个最嚣张的人选,当众斩了,首级挂在旗杆上示众,算是杀一儆百,不信他们真不怕死。”
刘宏伯一呆,侯爷好大的杀气,练兵都如此暴戾。
还有一个问题刘宏伯一直想不通,侯爷为何急着招募团结兵,而且一招便是一万人,按说安西军如今四万多兵马,抵御吐蕃已然足够,这一万团结兵如同鸡肋一般,要之无用。
“刘将军,三个月内,我要看到这些团结兵有着和安西军将士一样的精气神,至于战力方面可以慢慢练,军容军纪却绝不能逊色于安西军将士,能不能做到?”
刘宏伯迟疑了一下,抱拳咬牙道:“能做到。”
顾青点点头:“你若做不到,莫怪军法无情。”
“是!末将一定做到!”刘宏伯一脸豁出去的表情,眼神里更添了几分杀气。
顾青转身就走,接下来他还要去看看那位来自大食国得铁匠胡安,他要的那种铁管也非常重要,关系着在即将来临的乱世里他能占得几分话语权。
见顾青离开,刘宏伯手中的刀已换上了一根乌梢长鞭,见校场上的团结兵们仍在嘻嘻哈哈不成样子,刘宏伯怒从心头起,一记长鞭狠狠甩向离他最近的团结兵。
啪的一声脆响,长鞭在团结兵脸上留下一道红红的鞭痕。
“马上给我列队操练!告诉你们这些混账,刚刚侯爷给本将军授权了,这个月我要杀十个人,以正安西军军纪,十个人,谁不想活的,可以试试挑战军纪!”
说完刘宏伯桀桀怪笑起来,笑容非常变态,令人毛骨悚然。
第三百七十八章 欲语还休
内壁带螺旋阳线的铁管仍在实验中,不知失败了多少次。
胡安被打击得怀疑人生,有时候做着做着忽然产生一种万念俱灰的想法。一大把年纪带着家人流离失所,为了躲避战乱从大食来到龟兹城,结果丧尽天良的安西节度使又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极度艰难的任务。
这是老天不给他活路啊。
不但要做出笔直的铁管,而且内壁还要带螺旋阳线,怎么可能做得出?
顾青来到位于城外墙角下的铁匠铺时,胡安正蹲在地上抹泪,他的身旁堆积了一大堆做废了的铁管。
胡安觉得这位顾侯爷可能有国籍歧视,存心找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借口,不想让他活下去。
“歧视是难免有点歧视啦,但我从不歧视手艺人,真的,老胡妳想想,如果一只猢狲只会吃香蕉,对人类毫无贡献,当然难免被人类嘲笑,从心底里看不起它,但是如果这只猢狲除了吃香蕉还会钻火圈,会骑马,会拍掌会笑,那么这只猢狲至少是个宝贝,不一定会得到尊敬,但一定会得到善待。”顾青温言宽慰道。
胡安原本被安慰得心情好了一些,然而仔细咂摸一番后,又觉得这番话里仍旧带着浓浓的恶意。
“妳们大唐人都是这么說话的吗?”胡安操着半生不熟的关中话道。
顾青矜持地一笑:“非也,唯独我說话比较清新脱俗。”
胡安摇摇头,若非妳是节度使……
“侯爷,您要的铁管恕老朽实在无能为力……”胡安眼眶红了,顾青的苛刻要求对他毕生的手艺是一种毁灭性打击。
顾青笑道:“莫急着否定自己,多想想办法,我不催妳,慢慢来,总会有转机的,都說熟能生巧,或许失败多了,离成功就不远了呢。”
胡安犹豫了一下,长叹道:“侯爷的要求实在太高了,老朽打了一辈子铁,从未遇到过如此难度的物件,铁管笔直还好說,内壁的螺旋阳线真的很难做。”
顾青想了想早期的殖民者在没有机床的原始环境里是如何制造枪管的,似乎膛线有好几种方法,早期主要用的是钩刀拉削法。
这是最简单的一种方法,在没有机床的条件下能够通过简单的工具完成,而且制作完成后类似于一种原始的机械加工工具。这种工具制作铁管内壁阳线,比铁匠人工凿出来的阳线要精密得多。
于是顾青建议道:“不如做个简易的机械,选一根比铁管直径略小的拉杆,拉杆上安置钩状切刀? 然后将铁管套住拉杆螺旋状拉动? 如此铁管的内壁便形成了规则的螺旋阴线,通过微调拉动百次以上,铁管内壁的阳线便可慢慢形成了。”
胡安一脸茫然? 顾青的话无论拆开还是合在一起,每一个字他都听不懂。
顾青只好向他详细解释? 并蹲在地上用树枝给他画了一个简易的图纸,胡安终于渐渐明白,神情露出恍然之色。
“侯爷? 老朽明白了? 愿意再试一试? 如果还是不行……”
顾青微笑道:“如果还是不行? 莫怪我歧视妳了,原本以为妳至少会钻火圈? 结果妳只会吃香蕉,教我如何高看妳一眼?”
胡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侯爷放心,老朽一定学会钻火圈的。”
“不必如此朴实,妳做好铁管就行,钻火圈可以作为业余爱好,这个不强求。”
…………
每次坐在福至客栈时,顾青的心情总是很矛盾,既心虚又理直气壮。
心虚是因为自己每次吃白食,顾侯爷虽然不缺钱,但生活还是需要一点小情趣的,比如吃白食就是一种小情趣,前世那么多狗血的情节里,不可缺少的就是吃霸王餐,一对恋爱中的男女在馆子里吃完饭撒腿就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自以为浪漫,其实缺德冒烟。
顾青原本是想给钱的,但自从皇甫思思蛮横无理地夺走了自己的初吻后,顾青便觉得饭钱不必急着给了,初吻无价,如果一定要将初吻市场化的话,抵一年的饭钱不过分吧?
“白吃白喝还有理了?”皇甫思思朝天使劲翻了个白眼儿,娇俏又风情万种。
顾青埋头将一片青菜从肉块中挑出来,扔到一边,淡定地道:“妳可以去官府告我。”
皇甫思思气笑了:“安西这地面上,侯爷您就是官府,就是王法,妾身敢告您,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吧?”
“那倒不至于,关几天大牢而已,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邪恶。”顾青又挑出一片青菜,神情有些不满了:“我只吃肉,不吃菜,妳啥意思?非要逼我掀桌子是吧?”
“侯爷您真是……大漠里青菜可比肉贵多了,妾身好意给您留了一点,您还挑食……”
“我好不容易进化到食物链顶端,难道是为了吃素的?”顾青愈发不满了。
皇甫思思掩嘴笑道:“侯爷您这模样……哎呀,莫闹了。如今整个龟兹城的百姓和商人都在夸侯爷呢,他们都說侯爷为了五千匹战马敢跟河西节度使开战,可见侯爷何等护犊子,还說侯爷性烈如火,公正严明,吃不得一丝亏,安西有了侯爷坐镇,往后别的节府休想占咱们一丝便宜,侯爷当节度使,安西子民有福了。”
“若教百姓们知道性烈如火的顾侯爷原来这么挑食,还经常吃饭不给钱,怕是很多人会失望呢。”
顾青撇嘴:“失望又怎样,非亲非故的,我用得着活给他们看吗?嗯,听出来了,妳又拐着弯儿的催债,呵,女人,妳没有成功引起我的注意,所以欠妳的钱目前不打算还。”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哼道:“反正妾身想嫁人时,侯爷若仍不还钱,妾身便收拾包袱嫁给侯爷,占个妾室的名分妾身也认了,毕竟早已将嫁妆预付给侯爷了,侯爷不娶也得娶。”
顾青神情顿时严肃起来,这么一說,他还真要认真考虑还钱的事了,怎么能为了一点点欠债而轻易让这个女人得到自己?
顾青想了想,认真地道:“妳这是挟债讹诈,我会报官的。按《唐律疏议》,凡讹诈者杖二十,徙千里,五年不得还。”
皇甫思思气得想打人:“明明是妳欠债,我反倒要受罚,凭什么?”
“所以,妇女同胞们也要识字,要懂法,否则世道会对妳们非常残酷。”
皇甫思思脱口道:“妾身识字,读的书不比妳少……”
顾青挑了挑眉:“哦?原来是隐藏版的才女,失敬失敬……”
皇甫思思顿知失言,神情有些慌张。
顾青望着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悠悠地道:“大漠荒城,边陲小店,倒是藏龙卧虎之地,连个小掌柜亦是满腹诗书的奇女子,得此城而治之,何等荣幸。”
皇甫思思掩饰般理了理自己的发鬓,沉默许久,幽幽地道:“侯爷,妾身有事瞒您,但……妾身有苦衷。”
顾青淡淡一笑:“我知妳来历神秘,亦知妳定有苦衷,可我还知道,妳终究不是坏人,从我第一天认识妳,便看出妳眼里有怨恨,但没有恶毒,想必妳的身世是一段不凡的故事。”
皇甫思思轻声道:“侯爷,待日后……妾身慢慢讲给侯爷听。”
“不勉强,想說的时候再說……”顾青又补充道:“我是安西之主,妳若被人欺负,或是受制于人,不妨告诉我,我可以为妳做主。”
皇甫思思犹豫许久,轻声道:“若妾身的存在不容于世,侯爷当如何处置?”
“不容于世?世上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妳不能容于世?哈哈,真是笑话。”顾青笑声一顿,盯着她(tā)的眼睛缓缓道:“不管妳是怎样的来历,曾经干过什么事,在安西这片地面上,我能保护妳。”
皇甫思思眼眶一红,哽咽道:“侯爷妳……为何对我如此好?”
顾青叹道:“妳孤身一人在这大漠荒城里谋生,挺不容易的,我是在被人欺凌中长大的,不希望有人再重复我的经历了,那些回忆并不美好。”
…………
夜深,子时,节度使府。
裴周南与边令诚都住在节度使府的后院,而真正的安西之主顾青却习惯住在城外的大营里,这个事实令裴周南感觉很不好,有种鸠占鹊巢的不安感。
夜深之时,边令诚将裴周南请到自己的厢房,二人坐在烛台下,边令诚从桌案上取了一份奏疏递给裴周南。
“裴御史,顾青擅自兴兵与河西军启衅一事,下官已写好了奏疏,上面详叙了顾青起兵得因果,还有随同他兴兵的安西军将领,请裴御史过目。”边令诚的笑容带着几许谄媚意味。
裴周南接过奏疏,认真地看了一遍,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边监军,奏疏里有些措辞恐怕不是很合适吧……”裴周南指了指奏疏,沉声道:“顾青擅自兴兵不假,但不能定义为‘启衅’,兴兵是有原因的,他是为了五千匹战马,这个原因一定要写清楚,不能一笔带过。”
边令诚笑道:“就算为了战马,但兴兵总是不假的,既然兴了兵,那就是‘启衅’,裴御史不是一直想扳倒顾青么?这次顾青可算被咱们拿到把柄了。”
裴周南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盯着边令诚的脸沉默许久,缓缓道:“边监军,妳以为裴某是怎样的人?”
第三百七十九章 希望的光
裴周南不算坏人,如果一定要给他贴上一个标签的话,两个词可以概括他。
“忠诚,本分”。
忠诚的人看别人难免挑剔,本分的人看别人难免保守古板,而顾青又是一个說话行事天马行空不拘章法的人,偏偏裴周南来安西是身负天子的使命。
所以裴周南才会与顾青形如水火,几乎闹得不可收拾。
边令诚一直将裴周南与顾青的矛盾冲突看在眼里,也迅速决定了站队。
当然要站裴御史,人家背后可是天子。
看着顾青与裴周南水火不容的样子,边令诚顿时做出了判断。他觉得裴周南来安西的目的就是为了扳倒顾青,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诬陷,抹黑,干涉阻拦,分化权力等等。
显然,边令诚错误地判断了裴周南的用意。
裴周南来安西是为了制约节度使的权力,不是为了扳倒顾青。
两者有本质的区别。
制约是为了不让节度使的权力膨胀,出格,做出不忠于天子的事来。
扳倒就是另一个意思了,不计代价不分是非地将节度使从位置上拉下去。
前者是对事,后者是对人。
边令诚完全理解错了裴周南的用意,所以这封奏疏的内容便让裴周南不敢苟同。
“裴,裴御史自然是好人,是代表天子代表朝廷的人。”边令诚结结巴巴地道。
裴周南沉声道:“可是,天子和朝廷也没說要将顾青扳倒呀,若天子真有此意,一道圣旨便可将顾青调回长安,何必派我来与顾青勾心斗角,徒增口舌之争。”
边令诚愕然,他当然清楚天子和朝廷并没有将顾青扳倒的意思,可他一直以为裴周南针对顾青的种种是因为彼此看不顺眼,多少有几分私人恩怨的味道。
裴周南冷冷道:“我虽奉旨来安西制约顾青的节度使权力,但我做人向来是光明磊落的,尤其是写给天子的奏疏,一个字都不能虚假,更不能无端构陷,否则便是欺君,懂吗?”
边令诚终于听懂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讪然笑道:“奴婢明白了,裴御史高风亮节,令人敬服。”
裴周南指着奏疏道:“顾青擅自兴兵,差点造成两大军镇将士重大伤亡,这等无法无天之举,必须要奏报陛下? 但是事情的起因妳也要原原本本說清楚? 不是无端启衅? 而是为了战马,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扣押战马在先,顾青怒而兴兵,讨要战马于后? 两军对峙之时? 双方主帅克制,未曾交战。”
“我非高风亮节? 只是实话实說,将来就算朝廷派人下来查,我也能保证自己說的每个字都无虚假? 如此才对得起陛下皇恩。”
边令诚急忙道:“是是是? 奴婢愿与裴御史联名奏报。”
裴周南又道:“无论怎样的原因,顾青怒而兴兵,差点与河西军冲突,这也是事实? 顾青此举无法无天? 有擅兵之嫌,此事不可不追究,这些也要写进奏疏里? 请陛下圣裁。”
边令诚笑道:“顾青罔顾律法,胆大包天,陛下定不会轻饶他。”
說着边令诚顿了顿,轻声叹道:“裴御史来安西这些日子想必也看见了,安西军将士对顾青越来越服帖,顾青在军中威望也越来越高,边将若在军中威望太高,对陛下终究不是好事,奴婢的忧虑希望也写进奏疏里,请陛下参详。”
裴周南嗯了一声,拧眉道:“边监军所虑者,亦是本官所虑也。边将可掌兵权,但威望不可太高,隐患实深,改日我将再向陛下觐言,劝陛下调离顾青为妥,日后朝廷任命主帅戍边,当以三年任期为佳,时日不可过长,否则恐生祸端。”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边令诚的随从在外禀道:“监军,有人求见。”
边令诚一愣,不耐烦地道:“大半夜的谁要见我?”
随从知道裴周南也在里面,于是语焉不详地含糊道:“监军还是亲自出来看看吧。”
边令诚也大概明白意思了,于是歉意地朝裴周南笑了笑:“裴御史见谅,下面的人不懂规矩,更没有眼力,奴婢治下无方,实在惭愧。”
裴周南也听出了送客之意,于是很有风度地点头:“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屋歇息了,告辞。”
边令诚将裴周南送到门外,裴周南住的屋子离边令诚的屋子不远,就在后院西厢房的斜对面。
裴周南走出来时,恰好看到门外一袭红色裙袂飘然而过,竟是一位窈窕女子,女子头上带着斗笠,脸庞遮着面纱,与裴周南擦肩而过时,他闻到一股幽幽的香味。
裴周南当即皱了皱眉,心中却无比疑惑。
边令诚是宦官,少了男人某个重要物件儿的人,如此深夜竟有女客来访,难不成宦官也有宦官的玩法?
这个领域,裴周南完全不懂,然而终究是人家的**,裴周南多少也算是君子,当然不会探听别人的私密事,于是哂然一笑,径自回了自己的屋。
…………
走进边令诚的屋子里,随从识趣地关上门。
皇甫思思摘下斗笠面纱,露出那张略带几分妖艳又美丽的脸庞,昏暗的烛光下,她(tā)的神情与往日不太一样,今夜站在边令诚面前的她(tā),比以往多了几分勇敢和决绝。
边令诚好奇地打量着她(tā),阴沉地笑道:“皇甫姑娘今夜为何突然来此?算算日子,今日不是妳禀报顾青行止的日子吧?”
皇甫思思来之前似乎已做好了心理建设,然而在面对边令诚的时候,终究还是瑟缩了一下,表情阴晴不定,迟疑许久,忽然挺起了胸,仿佛身体里注入了一股无穷的勇气,勇敢地直视边令诚的眼睛,语气也变得坚定起来。
“边监军,今夜妾身来此是想告诉您,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听您的话去刻意接近顾青,更不会向您禀报顾青的一言一行,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一天都不想继续下去。”
边令诚颇觉意外地睁大了眼,仿佛不认识似的仔细盯着皇甫思思,将她(tā)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接着桀桀怪笑起来。
“哈哈,好,好!皇甫姑娘今夜胆气颇壮,看来是翅膀硬了,嗯?”边令诚笑得灿烂,眼中却闪烁着森然的光芒。
皇甫思思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一步,然而短暂的恐惧之后,终究还是稳住了心神,坚定地道:“不管边监军如何想,妾身不会再做不利于顾青的事了。”
边令诚冷笑:“莫忘了,妳姓皇甫,妳的父亲皇甫惟明当年被陛下满门抄斩,妳是漏网之鱼,当年查抄妳府上的官差没寻着妳的尸首,官府一直留着妳的海捕文书,妳至今仍是被朝廷追缉的钦犯,身份一旦暴露就是死!”
皇甫思思凛然不惧:“死便死,这些年我隐姓埋名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还要被妳这样的人所制,不得不干违心的事,我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比死还难熬,边监军,妳便向朝廷揭举我吧,我不怕!”
边令诚眯起眼:“皇甫姑娘,我很好奇,为何妳今夜突然有胆气来反抗我?是谁给妳的勇气?”
皇甫思思凄然一笑:“是死的勇气。边监军,妳不知道如果一个人一直活在没有希望的日子里,或许不会觉得多么痛苦,可是一旦日子的尽头有了一线光,而那一线光却怎么也无法捕捉在手里,那才是最痛苦的。希望,比绝望更痛苦。”
边令诚摇头:“我不懂妳在說什么,我只知道妳翅膀硬了,敢反抗我了,呵,看来妳是真活够了。”
语气很平静,但边令诚說完后却突然暴起身形,冲到皇甫思思面前,左右开弓扇了她(tā)五记耳光,皇甫思思一动不动,任由他使劲在脸上扇着,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边令诚停手时,她(tā)的脸颊已肿起老高。
“好个贱婢!真以为妳还是当年河西节度使的女儿?妳是钦犯,是见不得人的老鼠,明白吗?敢反抗我,妳不想活了我也不会让妳死得太痛快!”边令诚喘着粗气,尖细的嗓音此时尤为难听。
皇甫思思神情麻木,任由嘴角的鲜血流下,冷冷道:“边监军,今日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再听妳的话了,就算是死,我也希望自己死得毫无愧疚。”
皇甫思思今夜反常的勇气让边令诚尤觉意外。
既不畏死,还有什么法子能制住她(tā)?
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她(tā)今夜性情大变?
边令诚满怀不解地打量她(tā),回想起刚才她(tā)說过得每一句话,接着边令诚仿佛明白了什么,桀桀笑了。
“哈,明白了,妳是为了顾青?妳钟情于顾青了?哈哈,真是可笑,可笑!哈哈!”
皇甫思思木然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眼神里多了一道光,像绝望里转瞬即逝的希望。
“钟情于顾青又如何?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边令诚仍在笑着,笑得不可抑止,笑得前仰后合。
“可笑的是妳,皇甫思思,妳昏了头了?妳是什么身份,顾青是什么身份?堂堂县侯,执掌安西之帅印的节度使,名符其实的封疆诸侯,他能看上妳?他会娶一个钦犯放在家里?哈哈,笑死我了!”
第三百八十章 莫名失踪
情不可笑,可笑的是笑它的人。
认真活着的人不会考虑情以外的东西,他们只是需要爱与被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是这么简单。
身份,距离,年龄……这些都是市侩的人心里默默计算的利弊,它们与男女之情完全无关。
皇甫思思从来不觉得她与顾青之间的身份是阻碍,她亦曾是将门之女,她亦受过诗书教育,哪怕如今是见不得人的钦犯,她还是在心底深处保留着将门之女的骄傲。
她不觉得自己配不上顾青,也不计较顾青其实还有未婚妻,甚至不介意自己就算被顾青接受也只能是妾室。
她对顾青就是单纯的男女之情,没有掺杂任何多余的杂质。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这就够了。
如果一定要说阻碍的话,边令诚才是她和顾青之间的阻碍。
今夜皇甫思思来见边令诚,就是为了消弭这层阻碍。她不想再成为边令诚的工具,更不想边令诚利用她来对付顾青。尽管目前边令诚没有做出任何伤害顾青的指示,可她知道若自己不反抗的话,迟早有一天,边令诚会逼她伤害顾青。
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
边令诚正捧腹狂笑,好像听到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
在边令诚这种市侩小人的眼里,男女的情爱是必须要权衡利弊的。双方的身份,双方的利益,双方的家庭出身等等,只有让彼此的利益或权力能够更上一层楼的情爱才是天作之合。
而皇甫思思和顾青二人的身份差异,大到令他不由自已地狂笑。
太不合适了,一个前程无量的县侯和节度使,另一个是被朝廷追缉多年的钦犯,顾侯爷得有多智障才会接受这样一个女人进顾家的门。
而眼前这个愚蠢的女人,竟然为了一段毫无希望的男女之情便找上门来,试图结束被挟制的关系,这个……更可笑了。
难道她以为不受他挟制就能轻易被顾青娶进门了吗?
单纯到愚蠢至极。
“皇甫思思,你被猪油蒙了心了?”边令诚笑声忽然停顿,脸色顿时阴寒如霜。
皇甫思思的脸颊仍青肿着,边令诚的耳光下手很重,对待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毫无半点怜惜。
“边监军,我只是想在面对他时,心里没有愧疚,”皇甫思思淡然一笑,道:“你去揭举我也好,派人将我杀了也好,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干干净净,我……不想再做你手中的棋子了。话说得够明白了吗?”
边令诚又笑了:“明白,很明白了。我算看出来了,你今夜是来求死的。”
皇甫思思青肿的俏脸绽开了一抹微笑,样子很狼狈? 但笑容依然那么的妖艳。
“如果我的死能结束这一切腌臜的事情? 那么,我纵死何妨。”
边令诚冷笑道:“皇甫思思,你早已不是节度使的女儿? 如今的你? 只是一只丧家之犬? 纵然死了? 也是微不足道的? 你手里没有筹码? 与我谈什么条件?”
“顾青?你以为顾青对你动心了么?莫以为我不知? 你店里的伙计里有我的眼线? 顾青在你店里不过吃吃喝喝而已? 他对你并无一丝情意? 龟兹城死了一个女掌柜,对顾青来说算得了什么?”
提起顾青,皇甫思思露出黯然之色。
边令诚这句话没说错? 顾青或许对她并无情意? 在他眼里? 美食比她更有魅力? 唯独只承认过她是朋友? 愿意保护她? 可是这个承诺与男女之情无关,他真的只当她是朋友而已。
为了一个并不爱自己的男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义无反顾地直面死亡,似乎……有些可笑。
值得吗?
或许,他便是无尽黑暗里唯一的一抹光,给了她生的希望,让她在这座日复一日枯燥且绝望的小城里仿佛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争吵,斗嘴,恶毒的玩笑,挑食时的嫌弃嘴脸,以及偶尔流露出的关怀与怜惜……
不明白幸福的含义,她只是一只下意识扑向烈火的飞蛾,不惧死亡,她只想飞向光明。
皇甫思思嘴角露出一抹妖异的笑意,轻声呢喃:“值得的……”
边令诚没听清,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目中厉色一闪,忽然扬声叫随从的名字。
大门打开,随从出现在门外。
“将她带出节度使府……”边令诚阴冷地迸出几个字:“杖杀,找个野地埋了。”
随从领命,拽住皇甫思思的胳膊往外走。
皇甫思思凄然一笑,并未反抗,跟着随从踉跄出门。
刚走下石阶,边令诚忽然叫住了随从,神情变得犹豫不决。
不是他突发善心舍不得杀皇甫思思,而是在权衡风险。
据客栈的眼线回报,顾青虽说未对皇甫思思动男女之念,但对皇甫思思做菜的手艺却非常认同,几乎每隔一两日必须去吃一顿,若将皇甫思思杀了,顾青说不定会追究,那可就被动了。
犹豫再三,边令诚咬了咬牙,道:“先别杀,过几日再看看,在节度使府后院找间偏僻的屋子关起来,任何人不准接近。”
随从推搡着皇甫思思去了后院。
边令诚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今夜够累的,早该睡了。
迷迷糊糊躺上床,边令诚睡着以前,脑子里仍在想着如何写出一道让裴御史满意的奏疏,种种花团锦簇的措辞在脑海里走马观灯般闪过。
至于皇甫思思的生死,边令诚却丝毫没想过。
不过是个抛头露面的商妇而已,既然顾青没对她动男女之情,就算她消失了想必也不会过多追问,只是少了个做菜口味合适的厨子,习惯就好。
若顾青一定要追究,呵,她可是朝廷钦犯,这个身份抖露出来,想必顾青也不敢继续追究下去了吧。
…………
三日后。
顾青的心情很不爽,脸色阴沉得能刮下霜来。
三天没吃皇甫思思做的菜了,搞得这几天他只能自己烤肉吃,烤肉这东西吃多了上火,对童男的身体尤为不利。
皇甫思思消失了三天,没有任何征兆,无缘无故就这么不见了,一个大活人,在龟兹城这座边陲小城里凭空消失,怎么都说不通。
客栈的生意几乎停顿,只有几位老主顾仍住在后院的厢房里,前堂的厨房倒是没熄火,毕竟还有厨子在,只是厨子做出来的菜顾青毫无食欲。
第四天,顾青又来到福至客栈,上午就坐在客栈的前厅里。
随手拽过一名伙计,冷着脸问他掌柜的下落,伙计认识这位是节度使,吓得战战兢兢,也答不上来,只说三日前就不见掌柜,一直到今日都未曾出现,不知她去了哪里,没留下只字片语,客栈里的几名伙计都惶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客栈还会不会继续开下去。
顾青皱着眉,他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没道理凭空消失连招呼都不打,这根本不像皇甫思思的为人,那女人平日里开朗得很,毕竟干的是迎来送往的职业,虽说在这座城池里没有亲人,可她至少有顾青这个朋友,如果她有离开的打算,至少会跟顾青说一声,而且还要将客栈的善后事宜处理好。
眼下这情况,就像她突然被人绑了票似的,什么都没交代就莫名消失了。
“难道又是安禄山派人搞的鬼?”顾青喃喃自语。
没办法,安禄山确实有重大嫌疑,以前就收买了神箭手搞破坏,这次毫无征兆出了事,顾青不得不第一个怀疑安禄山。
安西节度使府不仅治军,也管城池里的治安,节度使府里有官员是专门负责治安的,也有不良帅和不良人负责缉盗抓贼破案一类的事情,只是由于安西节度使府是军镇,里面军队的气息太浓了,官府不良帅这类人的存在感并不高,顾青自上任以来很少与他们打交道。
这一次必须要打交道了。
“韩介,让城里的不良帅马上来见我!”顾青断然下令。
一炷香时辰后,一名不良帅连滚带爬赶到客栈,站在顾青面前忙不迭行礼,脸上的汗水擦都不敢擦。
“侯爷相召,小人等正在巡街,来得晚了,侯爷恕罪。”不良帅行礼惶恐地道。
顾青上任一年多了,如此正式地召见不良帅还是第一次,显然有什么大事,不良帅内心慌的一批。
顾青冷着脸道:“我要报官!”
不良帅愣了,心中愈发惶恐。
安西四镇你才是最大的官儿,你跟谁报官呢?
“侯,侯爷,小人胆小,受不得吓,您莫与小人玩笑……”不良帅苦着脸道。
“跟你很熟吗?谁跟你玩笑了,我要报官,没听清楚吗?”
不良帅惶恐地道:“是是,侯爷您有事请吩咐。”
顾青眼中浮起几许忧虑,道:“我有一个朋友,失踪四天了,招呼都没打便莫名不见人,这不正常,你马上发动官府差役找到她的下落。”
不良帅小心地问道:“侯爷失踪得那位朋友可有姓名?能说出他的模样吗?”
顾青指了指脚下,道:“这个人你们应该都认识,她就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名叫……叫,杜思思?”
名字有些陌生,顾青从未叫过她的名字,也不知道皇甫思思一直用的化名。
福至客栈的女掌柜,不良帅自然是认识的,每天巡街都会热情地互打招呼。
于是不良帅吃了一惊:“杜掌柜失踪了?”
顾青不耐烦地道:“我不喜欢回答废话,赶紧行动起来!”
不良帅急忙道:“是是,小人这就发动节府的不良人全城搜索。”
顾青又道:“人手不够我可以帮忙,总之要尽快找到她的下落,迟恐有性命之虞。”
随即顾青扭头对韩介道:“王贵的身子康复了吗?”
韩介躬身道:“已经康复了,活蹦乱跳欢快得很。”
顾青道:“把王贵调来,再调拨五十名亲卫,帮官府找人,一定要找到她。”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大索全城
顾青说不清皇甫思思对他有多重要,外人眼里看来,他看重的只是皇甫思思做菜的手艺,仅此而已。
连顾青自己也觉得她好像并不重要,当初他对她的定义就是一个厨子,而他只是食客。
食客可以欣赏和赞美厨子的手艺,这道菜做得好吃,那道菜也好吃。
但食客不会关心做出这道菜的厨子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心酸往事。
喜欢吃鸡蛋的人,大抵是不会怜惜生蛋的母鸡曾经走过怎样的心路历程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皇甫思思在顾青的心里不仅仅只是一个厨子了呢?
或许,是在他当初穷困时咬牙借给自己一百两银饼,也或许是无意中看见她被客人揍倒在地,狼狈不堪的时候仍不忘梳理自己的头发,掩耳盗铃般维持着一个女人最基本的尊严,再想哭也要逼着自己露出坚强的微笑……
顾青不得不承认,那时起,皇甫思思便不再只是一个做菜好吃的厨子,她应该是自己的朋友,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她,不担心她从背后捅自己刀子的那种朋友。
这样的朋友很难找了,有的人一辈子都没遇到过。
既然找到这样的朋友不容易,那么就应该珍惜,她不能毫无征兆地从他的人生里消失。
不是不允许她消失,只是他需要一个消失的理由。
“节府所有的不良帅,不良人,差役都发动起来,上穷碧落下黄泉都要找到她!五十名亲卫也都散布城中各处,打探她的消息,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错过!”
顾青很强势地下令,盯着不良帅局促不安的眼睛,顾青缓缓竖起三根手指,道:“三天,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找到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找不到,你也将成为失踪人口。”
不良帅浑身一颤,嘴唇嗫嚅几下,想求顾青多宽限几日,然而看到顾青脸上不容商量的表情? 不良帅只好神情苦涩地闭嘴。
在这座龟兹城里,关于这位节度使的传闻实在太多,百姓和商人们尽皆传颂,有的是真实的传闻? 有的则是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最后人们嘴里的顾侯爷几乎已成了天上星宿下凡? 种种事迹都被美化成了神话。
诸多传闻里,最真实的是顾侯爷的性格。
杀伐果断,性烈如火? 言出必行。
顾侯爷说限令三天找到人? 那么他便必须拼了命在三天内找到人? 否则他毫不怀疑自己真的会成为失踪人口,神不知鬼不觉永远消失于人世。
王贵很快被亲卫从大营里叫来客栈? 站在顾青面前嘴角带笑。
这家伙永远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连站姿都是松松垮垮的,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 这还是在顾青面前收敛了许多,据说他在袍泽们面前简直就是个混账形象? 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当初顾青给他的赏钱? 他寄了一半回家? 剩下的一半留着自己花? 不到半个月二十几贯钱花光了,全部用在吃喝嫖赌上,气得韩介在大营里追着他揍,骂他是个不孝子。
顾青含笑注视着他,打量了几眼,道:“伤好了?”
王贵嘿嘿笑道:“已大好了,侯爷若遣小人上阵再与吐蕃贼厮杀,小人照样能杀七个来回。”
顾青笑道:“没那么凶险,这次给你派个轻松的活儿……听说上次给你的赏钱你都花光了?”
王贵忸怩道:“侯爷,钱这东西真是不经花,小人不过在城里的青楼喝了几次花酒,跟袍泽们耍了几回钱,莫名其妙就没了……”
顾青叹道:“韩介说你是不孝子,那倒不至于,最少你寄了一半回家赡养父母,但你肯定是个败家子,给你多少钱都不够花,王贵,你真是投错了胎,你应该生在富贵人家,当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王贵笑道:“借侯爷吉言,小人下辈子一定努努力,争取投个好胎。”
“行了,这次的差事你好好干,干得漂亮我再给你二十贯赏钱,差事就是帮我找人,客栈的女掌柜失踪了,你尽快给我找到她。”
王贵吃了一惊:“女掌柜失踪了?哎呀,可惜了,那女子生得花容月貌,未曾给侯爷暖床睡觉就没了,可惜可惜……”
见顾青忽然冷下脸来,王贵急忙赔罪:“小人失言,侯爷莫怪。说来女掌柜与咱们几个亲卫袍泽也有几分交情,当初还是她帮忙套出了吐蕃军的情报,承她的人情,小人一定尽全力找到她。”
顾青挥了挥手,道:“去吧,你做事稳妥,我是信得过的,所以才调你来办这桩事,五十名亲卫交给你安排,搜遍全城也要找出她的下落……”
顿了顿,顾青加重了语气缓缓道:“她……对我很重要。”
王贵躬身行礼:“小人明白,定将她找出来,为侯爷暖床。”
顾青气得想抽他,这家伙念念不忘暖床的事,看来韩介所言不假,他其实就是个混账性子。
…………
一天过去,事情仍无转机。
不良帅发动节府所有的不良人和差役打探皇甫思思的消息,首先是逐一询问客栈内的伙计,排除熟人作案或是寻仇的可能,然后散布全城寻找目击者和能提供线索者,查了整整一天,没有任何收获,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任何人都不知她的踪迹。
王贵也领着亲卫们大索全城,从集市找到民居,见人就问,仍未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消息回报到顾青面前,顾青神色愈发凝重担忧。
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难道跟别人跑了?……外面有别的狗了?
人跑了没关系,做菜的秘方都不留下,这就过分了。
“所有亲卫全部散出去,全城搜寻!”顾青有些失常了。
龟兹城这几日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顾侯爷不知发了什么疯,不但官府的不良帅领着差役凶神恶煞地到处打听一个女人的下落,就连侯爷身边的亲卫也都披甲入城,在集市和民居等各种地方寻找那个女人的踪迹。
无数好奇的百姓和商人们议论纷纷,都在猜测究竟是怎样的女人能令安西之主如此紧张,甚至不惜将全城扰得鸡飞狗跳也要找到她的下落。
城里年轻未嫁的女子满眼憧憬,幻想自己就是那个让侯爷紧张的女人,如果此生能被侯爷如此大张旗鼓地寻找一次,哪怕仅有一次,这辈子死亦无憾。
商人们则在暗暗担忧,上次龟兹城出过事,一名神射手将一名商人射杀于集市,他们害怕这次又有敌人混进了城,侯爷要找的那个女人或许与男女之情无关,他们是在搜寻敌人,毕竟没听说过哪个位高权重的人会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大动干戈,此事背后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内情。
谁都不知道,顾侯爷寻找这个女人根本没有那么复杂的原因。
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女人是他的朋友。
龟兹城风声鹤唳,节度使府内,更是有人惶恐不安。
边令诚手脚冰凉地坐在屋子里,外面任何一丝动静都会令他神经紧绷。
他脸色苍白地端杯喝水,颤抖的手捧不住杯子,热水溅出了不少,洒落在衣襟上。
边令诚没想到皇甫思思在顾青的心里居然如此重要,重要到不惜将城池闹得鸡犬不宁,他那些如狼似虎的亲卫们像一头头失控的野牛,肆无忌惮地在城里漫无目的地冲撞,践踏。
如今的龟兹城就像一口烧沸的油锅,任何一星点水滴都能让油锅炸起来。
失算了啊!
皇甫思思只不过是个开客栈的商妇,平日也没听说顾青对这个女人多看重,为何她一失踪侯爷就像中了邪似的满城搜寻她?
莫非顾青果真对她有男女之情?可是……一个商妇而已,如此卑贱的身份,难不成你还想把她娶回家?堂堂侯爷,掌一方兵权的诸侯,娶一个商妇回家,哪怕只是妾室都够丢人的,你不嫌寒碜吗?
你这样的身份要娶的至少是郡王国公之女才对,甚至向天子求娶公主也不算过分,怎么可能看上一名商妇?不应该呀!
因为错判了皇甫思思对顾青的重要程度,边令诚发现事态已经失控了,一股浓浓的危机感笼罩心头,他发现自己闯祸了。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边令诚浑身一颤,惊恐地望向紧闭的屋门,颤声道:“谁?”
随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监军……”
“进来。”边令诚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
随从进门,眼神里的惊恐与边令诚如出一辙。
“监军,顾青的亲卫在城里横冲直闯,一直在搜寻那个女人的下落,一副誓不罢休得样子,咱们恐怕闯祸了。”随从惶恐不安地道。
边令诚脸色又白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道:“皇甫思思还关在节府里吗?”
“小人昨日见城里查得严,恐事有变,擅自做主将她换了个地方关押,节府后院北墙角有一间废弃的柴房,平日无人经过,小人将她关在那里了。”
边令诚点头道:“好生侍候食水,莫……莫慢待了她,更不要打她,给咱们留条后路吧,顾青这般看重她,咱们若将她伤了,恐怕顾青更不会放过我。”
第三百八十二章 水落石出
骑虎难下,边令诚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从顾青不惜大索全城的反应来看,这件蠢事的后果很严重。
直到此刻他还是不明白,顾青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为了一个商妇而动用官府和亲卫,闹得满城风雨,事情不大,但他的反应有点大了。若被裴御史写进奏疏里,不大不小也是一桩麻烦。
明明已被天子下旨严厉训斥过一次了,为何还不知收敛?
心中无情的人永远不明白这个字的分量,他们只会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作为衡量,以为无价的意思其实是廉价。
不论顾青做出的反应如何出人意料,边令诚只庆幸那夜没有下令杀了皇甫思思,虽说扇了她几个耳光,至少人还活着,总算给自己留了一条活路。
如果皇甫思思死了,边令诚实在不敢想象顾青能做出什么事来,要他赔命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顾青当年在长安城的名声他也是很清楚的。
…………
王贵已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领着五十名亲卫在龟兹城里搜寻皇甫思思的下落,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城里每一栋民居,每一间商铺都被他们仔细搜查过,不但没找到皇甫思思,连蛛丝马迹都没打听到。
王贵感到很挫败,重伤初愈后,侯爷交给他的第一桩差事却毫无建树,王贵觉得自己辜负了侯爷的信任。
搜寻皇甫思思的路线王贵其实是经过严谨计算的,将五十名亲卫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散开,然后以围拢的方式从城墙边沿慢慢朝城中心搜索,可以说基本没有错过任何死角,然而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天已入秋,龟兹城虽在大漠里,可入夜后还是很寒冷。
城南新建的集市边,王贵和几名亲卫瑟缩在商铺的墙角边,卖力啃着干粮,每个人都是一脸的疲惫和挫败。
“贵阿兄,侯爷的这桩差事不好办呀,偌大的城池里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教我们如何找起?这都两天两夜了,别说人影儿了,就连一点线索都没有,侯爷给了三日期限,过了明日就到了,咱们怎么办?”一名亲卫愁眉苦脸叹气道。
王贵恨恨咬了一口干粮,干粮是大营的伙食,黍米做成的饭团,里面有些许的咸味,还掺杂了一点点肉末,天气冷了? 干粮也被冻得硬邦邦的? 咬起来格外费力。
“好好一个大活人,难道飞上天了不成?”王贵喃喃自语,情不自禁地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
另一名亲卫嗤笑道:“贵阿兄? 你说你好不容易重伤痊愈? 侯爷要重用你? 交给你这桩差事,办砸了岂不是连前途都没了?咱们兄弟都看得出,侯爷有栽培你的意思,说不定将来会给你请功封官的呢,这下好了? 啥都没了。”
这么一说? 王贵愈发不甘心了。
是啊,侯爷有意栽培,自己却不争气? 这可说不过去,难道这辈子注定当不了官儿?
不行,不能认这个命!
猛起身? 王贵扔了手中的干粮,神情变得暴戾起来。
“好好的活人突然不见了,老子就不信找不到她!除非她真上天了,只要她还在龟兹城里,老子刨也要把她刨出来!”
一名亲卫插言道:“如果……她偷偷出城了呢?”
王贵想了想,摇头道:“店里伙计说她是半夜离开的,半夜时分城门已闭,如果她要出城,不会选择半夜走,再说不良帅问过城门值守将士,第二天也没见女掌柜出城,所以她一定还在城里……”
说着王贵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福至心灵,惊觉道:“对了!店里的伙计!”
众亲卫不解地看着他。
王贵兴奋地道:“店里的伙计一定知道点什么……”
“莫费功夫了,不良帅已经查问过店伙计,都说没发现女掌柜有任何不妥的征兆,也不见仇家……”
王贵冷笑:“这才是最大的破绽,与女掌柜朝夕相处的人,不是侯爷,不是店里的客人,而是那些伙计,女掌柜是自己离开客栈的,伙计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任何异常?说不过去!”
说完王贵招了招手,道:“走,咱们再去客栈问问那些伙计,若谁说了谎,谁就是突破口,他肯定知道点什么,女掌柜的下落就有希望了。”
福至客栈。
平日王贵等亲卫护侍顾青去过不少次,他们与店伙计都混熟了,彼此都认识,有时候还能互相点头招呼,友善地微笑。
没想到今日王贵他们突然翻了脸,凶神恶煞地执刀上门,进门便将所有的店伙计全部聚集在前厅。
王贵目光阴沉,像一只择人而噬的狼,森然地注视着面前站成一排局促不安的店伙计们。
沉默许久,王贵冷冷地道:“你们的掌柜不见了,官府的不良帅问过你们,你们说毫无征兆,很好,今日我再来问一遍。”
店伙计面面相觑,惶恐中带着疑惑。
王贵表情凶恶,脸上带着一股阴气森森的味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店伙计,不错过他们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忘了告诉你们,侯爷授我决断之权,也就是说,当我发现谁说了谎,我有权将他一刀杀了,而且官府还会连坐,追究到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会被发卖为奴,卖到西域大食国,给人当奴隶……”
店伙计们顿时愈见惊惶,几个胆小的已经红了眼眶,被吓哭了。
“今日我来问你们,要问的不是女掌柜的下落,而是你们店伙计之间的事情,有谁发现你们之间某人最近表现不正常,或是神出鬼没,言行鬼鬼祟祟等等,皆可私下与我说,也可以自己投案……”
“自己投案主动交代的,我可以免了他的罪,若是被旁人揭举,呵呵,可就莫怪我们心狠手辣,你们的掌柜是侯爷的心头肉,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侯爷必然要拉一群人给她陪葬的,到时候你们莫喊冤,龟兹城里,侯爷说你有罪就是有罪,有冤也无处申。”
说着王贵一挥手,道:“把这些伙计全都分开,单独关押在不同的地方,我一个个单独与他们问话,我再重申一遍,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生与死,全在你们的一念之间。”
话刚落音,王贵眼尖地发现店伙计中某个年轻的伙计双腿轻微地颤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正常,再看他的神色,与其他的伙计似乎并无区别,只是脸色显得更苍白,眼神里的惊恐之色比旁人更明显。
王贵嘴角勾了一下,随手指着一名伙计,道:“你,随我来,找个僻静的地方,咱们聊一聊。”
伙计战战兢兢地被王贵勾着肩膀离开,其余的伙计也被亲卫们分别带到不同的地方,不让他们碰面串供。
…………
天刚亮,顾青就被韩介叫醒了。
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帅帐,韩介轻声道:“侯爷,王贵查出结果了。”
顾青惊喜地道:“呵,这家伙还真有几分本事,查出什么了?杜思思有下落了吗?”
韩介露出为难之色,道:“杜掌柜的失踪……与监军边令诚有关。”
顾青一愣,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向来疑心病颇重的他,仅凭韩介一句话,立马想到了所有的真相。
“美人计?杜思思是边令诚埋在我身边的棋子?”顾青反应敏锐地道。
韩介佩服地看了他一眼,道:“是,福至客栈的店伙计招了,其中一个店伙计是边令诚放在杜思思姑娘身边的眼线,王贵审了一夜,终于从客栈里揪出了这名店伙计,最后牵扯出了边令诚。”
顾青嗯了一声,道:“杜思思失踪是边令诚干的?他把她藏在哪里了?”
韩介低声道:“藏在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节度使府。店伙计交代,人活着,只是关押起来了。”
顾青呆了片刻,接着苦笑道:“还真是灯下黑,边令诚好算计。”
随即顾青不解地道:“按说我与杜思思认识很久了,若她是边令诚埋在我身边的棋子,早该对我做出一些不利的事情,比如诱使我说一些不忠不义得话等等,让边令诚抓住我的把柄,然而为何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做……”
韩介叹道:“或许她对侯爷有情,不愿做伤害侯爷的事吧,这次被边令诚关押起来,据说也与侯爷有关……”
顾青轻舒了口气,心中颇为复杂。
有些欣慰,自己终究没看错人,她果然是个值得的朋友。又有些失望,原来她是敌人的棋子。
回过神,顾青脸上露出厉色,冷冷道:“边令诚这算是主动招惹我了,很好。”
韩介急忙劝道:“侯爷三思,末将知道侯爷是快意恩仇的性子,但边令诚是天子钦遣的监军,侯爷万不可伤了监军,否则天子必有严惩……”
顾青神情闪过一丝犹豫,接着凛然道:“我已官至节度使,算是一方诸侯,如此高位,若连朋友都无法保护,无法快意世间恩仇,这个官儿当得未免太窝囊了!”
“韩介,传令亲卫集结,随我去节度使府!”
第三百八十三章 彻底翻脸
顾青虽是安西节度使,但惭愧的是,他来节度使府的次数并不多。
无论饮食起居还是处理公务,他都习惯在城外驻军大营的帅帐里解决,节度使府早已渐渐成了摆设,里面居住的只有几位官员。偌大的节府自高仙芝走后,已变得有些冷清。
今日的安西节度使府,终于不冷清了。
清晨带着几许寒意的阳光照在身上,门口值守的军士瑟缩着肩膀冷得搓手跺脚,远处浩浩荡荡行来一支队伍。
军士们眼尖,发现为首者正是节度使顾侯爷,急忙互相招呼了一声,然后身子笔直地站好,用最威武的军姿迎接侯爷的到来。
只是今日的顾侯爷似乎与往常不一样,当他一步一步朝节府走来时,他与身后的亲卫们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杀气,充满了来者不善的味道。
这就让人无法理解了,节府可是您的节府啊,您是安西之主,来自己的节府为何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
门前值守的军士们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但不敢动弹。
待到顾青走近,军士们按刀行礼后,近距离观察顾青的表情,愈发觉得今日节府必有大事。
因为顾侯爷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要搞事情。
亲卫们脚步纷乱地跟随顾青走入节府大门,顾青刚跨过门槛便下令道:“去将边令诚请出来,我与他聊聊。”
亲卫们如狼似虎杀向后院边令诚的屋子。
顾青又道:“再去请裴御史出来,让他做个见证。”
随后顾青对韩介道:“带人去后院柴房,将女掌柜救出来,若遇阻拦,杀了。”
韩介凛然领命。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后,亲卫在院子里铺开了一张草席,垫上了蒲团,顾青脱了鞋子跪坐在蒲团上,看着院子中间一株胡杨树呆呆出神。
如此大的动静,节度使府正在办差的官员们也惊动了,纷纷跑出来查看究竟,见顾青坐在院子正中不言不动,一脸肃杀之气,官员们愈发敬畏,想避开又舍不得一场热闹,于是隔着老远站在廊下悄悄地探头观察,窃窃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首先被请出来的是裴周南,他穿着寻常的儒衫,一脸懵然地走到院子中,先环顾四周? 看着周围杀气腾腾的亲卫们? 又看了看端坐在蒲团上的顾青? 裴周南满头雾水地行礼:“呃,顾侯爷,不知您这是……”
顾青朝他咧嘴一笑:“处理一桩恩怨,有裴御史在旁看着,也好见证是非黑白,莫说我顾青无法无天。”
裴周南心中一沉,顿知不妙,这家伙今日要搞事!
正待详细询问,后院又传来嘈杂声? 两名亲卫架着气急败坏的边令诚,后面还拎着他的随从,二人一前一后被亲卫押了出来。
裴周南见状大吃一惊:“侯爷,这是为何?怎能对监军动手?”
顾青眼睛盯着边令诚被一步步押到身前? 森然一笑道:“因为监军先招惹我? 我只好对他动手了。我顾青虽不敢说威震西域,至少连吐蕃贼子都知道我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人? 边监军倒是胆子大,居然敢惹我,呵,如此胆气,当个监军未免屈才,应该去战阵上当我的前锋官才对。”
裴周南急道:“侯爷,下官不知您与边监军有何恩怨,下官只想提醒您,边监军是陛下钦遣的监军,安西四镇侯爷动谁都不能动他,否则陛下必有严惩。”
此时边令诚已被亲卫押到顾青面前,他是被亲卫从床榻上揪起来的,此时只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赤足散发,样子很狼狈,被亲卫架着犹在不停挣扎怒骂。
见到顾青冰冷的目光,边令诚吓得一颤,挣扎的动作顿时停下,眼神心虚地瞥向别处。
顾青嘿嘿冷笑起来:“边监军,边令诚,作得一手好死啊。”
“顾侯爷,奴婢所犯何罪,被侯爷如此野蛮对待?”边令诚不甘地道。
顾青挑了挑眉:“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嘴硬,果然少了个零件儿的男人已没有了丝毫担当,边监军,需要我把话挑明了吗?”
边令诚与他的目光对视,冷冷道:“侯爷虽贵为安西节度使,但我可是陛下钦遣监军,其中利害想必侯爷比我清楚,若敢动我,不怕天子降罪吗?”
顾青点头:“老实说,有点怕。诚如裴御史所言,安西四镇我动谁都不能动监军,否则很难善后……”
边令诚笑了,恐惧的心情顿时松缓了许多。
旁边的裴周南也放松了心情,这个人终究不是疯子,至少还是有一丝理智的。
谁知顾青话音刚落,紧接着又道:“但是,边监军扣押我的朋友,还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堂堂节度使竟被监军玩弄于股掌之中,这笔账怎么算?我若轻易忍下了这口气,这个节度使当得未免太窝囊了。边监军何以教我?”
边令诚一呆,一颗心再度悬了起来。
裴周南不解地望向边令诚。
这件事他完全不知情,顾青当面说出口后,裴周南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再看边令诚木然失措的模样,心下渐渐确定顾青的话恐怕并非虚言。
事情如窗户纸被捅穿,也等于是双方彻底撕破脸了。
裴周南心中哀叹一声,他发现自己的仕途多舛,原本以为来到安西要操心的是大唐对异国敌人的大小战事,没想到战事没遇到,反而被顾青的暴烈脾气和一浪接一浪的内部争斗事件弄得焦头烂额。
后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皇甫思思一身紫裙被亲卫搀扶出来。
边令诚见到她后,脸色更苍白了几分,垂头望着地面心虚地不敢出声。
顾青上前快走几步,托住了她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她。
皇甫思思此时的样子很狼狈,脸颊仍有些青肿,嘴角带着几许淤青,眼中布满血丝,头发枯槁得如同一堆杂草,身上的衣裳也是脏兮兮的。
见到顾青后,皇甫思思眼眶一红,却努力朝他露出了微笑,挣脱了搀扶她的亲卫,右臂上抬,下意识地整理起自己的发鬓。
动作很熟悉,这是个很要强的女人,无论多么狼狈也不忘整理自己的形象,仿佛那是自己唯一可以挽回的尊严,她不愿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像一只丧家之犬。
“你受伤了吗?伤在哪里了?”顾青柔声问道。
皇甫思思摇头,眼泪顿时簌簌而下,却仍挤出微笑道:“没受伤。”
顾青盯着她的眼睛:“确定没受伤?受伤一定要说,已经这般模样了,不必再死要面子。”
“没受伤!”皇甫思思加重了语气道。
顾青松了口气,笑道:“万幸没受伤,不然有人会更倒霉。”
环视四周,皇甫思思终于察觉周围的情势不对劲,边令诚一脸颓丧地站在院子中,裴御史面无表情地望天,而顾青的亲卫们则将边令诚围了起来,廊下还有许多官员隔着老远正鬼鬼祟祟探出头看热闹。
皇甫思思并不蠢,立马看出是什么情况了,于是急忙道:“侯爷,妾身并无大碍,此事作罢如何?”
顾青没回答,忽然伸手探向她的脸颊,皇甫思思心头一紧,脸颊微疼,但不知为何心中一股暖流穿过,像一缕溢出井口的温泉,暖暖地流过心房的每一根血管,流经之处,皆是香甜。
“挨打了?是谁打的?”顾青笑着问道,语气温柔,但笑容却有一种凌厉的味道。
皇甫思思慌忙摇头:“侯爷,不计较了,此事作罢。”
顾青点头:“嗯,我明白了。”
皇甫思思从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不由担心地低声道:“侯爷,边令诚是监军,您万万不可动他,不能因妾身而误了前程……”
顾青叹了口气,笑道:“每个人都在告诉我他是监军,告诉我权衡利弊,可是却没有人想过,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为何不能果断报还?三岁稚童都知道被欺负了要还手,不然别人见你忍气吞声,会一次又一次地欺负你,为何人越长大越没出息?”
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顾青盯着边令诚那张愈显畏惧的脸,缓缓道:“成年人的游戏固然有规则,但是,在安西这片地面上,规则是由我来定的。”
扭头望向裴周南,顾青冷冷道:“裴御史,事情的经过想必你已清楚了,监军边令诚擅自在我身边安插眼线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更无故将我的朋友毒打关押,如此恶行,可配为监军?裴御史你怎么说?”
裴周南面色难看地瞥了边令诚一眼,暗暗叹了口气。
边令诚却忽然尖声道:“我是天子钦遣监军,监视边将本就是我的职责,哪里错了?至于她,哈哈,顾侯爷,你可知她是何人?你以为她只是简简单单的客栈掌柜么?”
顾青微微错愕,扭头看着皇甫思思,却见她脸色苍白,洁白的贝齿死死咬着下唇,眼中露出惶恐之色,顾青顿知她的身份来历必不简单,而边令诚此刻眼看要将她的身份抖落出来了。
心中一紧,顾青忽然夺过身旁韩介腰侧的剑,连着剑鞘一同摘下,然后眼疾手快挥舞着剑鞘,身形一动,猛地朝边令诚得脖颈上用尽全力劈去。
啪的一声,边令诚正要说出皇甫思思身份时,脖颈处遭到重击,两眼一翻竟晕过去了。
顾青动作太快太突然,周围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看着软软倒地的边令诚,裴周南一脸错愕地盯着他。
顾青却浑若无事地将剑还给韩介,拍了拍手淡淡地道:“对不住,突然无法控制自己,毕竟他太嚣张,而我,太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