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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五十四章 御史东来

    顾青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悄然来临。

    没有任何征兆,纯粹只是直觉。明明不过是李隆基不放心,派了一位酷吏来牵制他,可他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所以赶在酷吏到安西之前,顾青必须将原本徐徐图之的事情一口气做完。

    他担心酷吏来了安西之后指手画脚,将他这一年来努力做出的改变全部推倒否认,那时顾青可就被动了,更何况安禄山马上要起兵,顾青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应付未来的入关勤王,若被酷吏一句话全部否了,乱世来临之时,顾青也只能是狂潮里的一片浮萍随波逐流,再无能力改变命运。

    军令下达之后,当天夜里,沈田领五千骑兵悄无声息地离开大营,一路往北而去。

    营内有将领发现沈田所部开拔,但没人敢问。但凡大军开拔通常是执行某个任务,将领们都是军伍汉子,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

    一切进行得紧锣密鼓,一夜之间整个大营都忙开了。

    李嗣业瞪着通红的眼睛,骂骂咧咧领着陌刀手在大营里乱窜,不管什么字号的营旅,见着营帐就往里钻,遇到身强体壮的魁梧之士便不客气地将他拎过来,先看胳膊再看腿脚,最后看腰腹看牙口,差不多有个模样便拎鸡仔似的往后一甩,这个人陌刀营要了,旅帅不爽就去跟顾侯爷诉苦告状,老子只管要人。

    三天之内凑齐三千陌刀手,这是个无比艰巨的任务,哪怕将条件降了再降,数万人的大营里能当陌刀手的仍然寥寥无几,李嗣业是天生的坦克型战士,陌刀营未来将由他统领,他实在无法再降低标准了。

    相比之下,常忠要凑齐五千神射手更是难上加难,他都快自刎谢罪了。

    一支军队里,神射手是必不可少的兵种,这类人是军队里的稀罕宝贝,他们隶属于弓箭兵种,但又超脱于弓箭兵种,每到战事关键时,或是敌人疏忽时? 神射手的作用便突显出来了,一支冷箭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奔敌军将领而去? 有时候一支箭甚至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所以有句老话一直传延至千年以后?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对神射手来说? 这句老话便是最高的赞誉。

    一支数万人的军队里? 如果能有十几个神射手算是很不错了,不是十环的靶子射中八环的半桶水? 而是次次都是命中十环红心的那种神射手。

    但是顾青给常忠的命令是? 凑齐五千个神射手。

    常忠敢拿自己老常家的列祖列宗名号发誓,就算数遍大唐所有的军队将士,也不一定能凑齐五千个神射手,顾侯爷的这道军令分明是想要他的命。

    更令常忠不解的是? 侯爷要五千神射手做什么?指望他们在两军对阵时隔老远将敌人射杀殆尽?……太天真了吧。

    忙活了一整天后,常忠快疯了,索性学古人的样儿? 袒赤着上身单膝跪在顾青的帅帐外,一副负荆请罪的架势。

    按套路出牌的话,此时的顾青应该光着脚跑出来? 一脸疼惜地扶起常忠,彼此做一番诚恳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最后将帅和合,把臂言欢,传为千古佳话。

    然而顾青向来不怎么按套路出牌。

    韩介进帅帐禀报常忠跪在外面时? 顾青当时正在帅帐内烤肉? 闻言哦了一声,心里计划把肉烤好后便出去将常忠扶起来,毕竟常忠多跪一会儿跪不坏,但肉多烤一会儿就不对味了,后果相对比较严重。

    可是肉烤好后实在太香了,顾青忍不住吃了一口,吃得满嘴流油,然后觉得吃烤肉是不是还缺了点什么,于是又取来一小坛酒,一口酒一口肉,吃了个八分饱,七分醉,最后晕晕乎乎一倒,……睡着了。

    韩介见顾青只顾着喝酒吃肉,对外面的常忠不闻不问,还以为侯爷有意敲打常忠,于是也非常识趣地没提醒。

    醒来时已是半夜,顾青睁开眼顿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快要回忆起来时,一阵汹涌的尿意袭来,顾青于是光着脚跑出去方便,掀开帅帐的门帘才发现仍跪在帅帐外的常忠。

    这下顾青终于想起来忘记什么事了。

    常忠已跪得摇摇欲坠,眼泪止不住的流,以为顾青对他彻底失望,已经打算放弃他了,否则他跪了这么久为何不见顾青按套路出来扶起他?

    见顾青大半夜光着脚跑出来,常忠这位七尺高的汉子顿时嚎啕大哭。

    “侯爷,末将让您失望了!”

    顾青老脸一红,然后思路又回到那个老问题上了。

    常忠多跪一会儿又跪不坏,但尿憋久了后果很严重,两世童男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停!等会儿再哭,我去办点事,马上回来。”说完顾青一溜烟儿窜到了帅帐后面。

    一阵急促的雨打芭蕉声之后,顾青满足地提着裤子回来,长嘘了一口气。

    盘腿坐在沙地上,顾青与常忠面对面。

    “别跪了,先坐下,活动一下筋骨,不然腿会废掉。”

    常忠从下午跪到半夜,一肚子英雄迟暮的悲怆之气被消磨得干干净净,闻言痛快地一屁股坐在沙地上,揉着已经麻木的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顾青同情地看着他,叹道:“你说你这是何苦,认错也好,请罪也好,坐在我面前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不好吗?非要光着上身背着几根破木棍,虽说大营里都是男人,但你这模样实在是伤风败俗,光溜溜的跪在帅帐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来给我侍寝呢,教我情何以堪……”

    常忠惊呆了。

    好……清新脱俗的脑洞,听得让人头皮发麻,就连原本觉得正常的负荆请罪标准套路,此刻不知为何竟有些羞耻了。

    于是常忠左顾右盼,四处寻摸。

    “你找什么?”

    常忠面颊抽搐了一下,低声道:“末将想穿件衣裳……”

    “不必了,光着吧,此时才觉得羞耻,早干嘛去了?啊,常将军身材不错啊,浑身都是肌肉……”顾青赞赏道。

    常忠无地自容地捂住了胸:“侯爷,还是让末将穿上衣裳吧……有点冷。”

    顾青从帅帐里拽了件特制的宽大浴袍扔给他,两个大男人直到这时看起来才正常了点儿。

    “说吧,为何搞负荆请罪这么矫情的事?”

    常忠垂头道:“末将对不起侯爷,五千个神射手……真的凑不齐。”

    “大营里几万人,随便抓五千个壮丁都不会吗?”

    常忠愕然:“‘随便抓’?”

    顾青肯定地点头:“随便抓。”

    “侯爷,神射手哪能随便抓,百步穿杨的天赋都是爹娘给的,咱们安西军几万人,能凑齐十个神射手就不错了,绝不可能凑五千个,侯爷实在是为难末将了。”

    顾青叹息道:“你啊,你真是个猪脑子,比猪都蠢。李嗣业那么个傻大憨粗的家伙,让他凑三千陌刀手,一天就凑齐了一半,人家脑子比你灵醒,管他有没有天赋,先把人凑齐再说,重要的不是神射手,而是名额,懂吗?神射营以后对外就说有五千人。”

    常忠愈发不解:“侯爷为何突然急着扩编神射营?就算扩编,也不能找一些没用的家伙滥竽充数呀。”

    “就像盖房子一样,打好地基,先把房子的整体框架都搭建出来,然后再慢慢夯土砌砖,这五千个没用的家伙就是框架,我目前要的只是框架,框架做好后可以淘汰掉他们,再慢慢将那些真正有几分射术的人编入神射营,明白了吗?”

    “末将还是不懂侯爷为何如此心急,练出一支神射营是个慢工活儿,急不得的。”

    顾青叹道:“我不能不急,因为麻烦快来了,过些日子你便知道。我要赶在麻烦到来之前将框架搭建好,还是那道军令,三天内凑齐五千神射营,能不能做到?”

    常忠苦笑道:“若侯爷只想要一些滥竽充数的家伙填进去,末将半日之内便能把此事办妥。”

    顾青笑道:“那就半日,明日下午我等你来帅帐交令。”

    沉吟片刻,顾青目光闪动,忽然道:“你等我一下……”

    说着顾青起身进了帅帐,很快拿了一张纸出来递给常忠。

    常忠接过,凑着帅帐外昏暗的火把,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张纸上画着一根细长的管子,管子有平面图,剖面图,上面标明了管子的具体长度,以及剖面空心的直径。

    常忠看得满头雾水,道:“侯爷,此为何物?”

    顾青目注这张图纸,缓缓道:“我闲暇之时琢磨出来的玩意儿,想知道西域的铁匠能不能打造出这样的铁管,铁管要用百炼精铁所造,内壁一定要光滑笔直,不容许有任何一丝丝的弯曲和凹凸不平,西域的铁匠有这手艺吗?”

    常忠比划了一下,迟疑道:“打造此物恐怕要有不凡的手艺,铁管子容易造,打个模具便是,但侯爷要求内壁光滑如镜,不容许一丝的凹凸和弯曲,这就很难了,打了半辈子铁的老铁匠约莫能造,这样的人才不好找。”

    顾青毫不意外,嗯了一声道:“帮我留意一下,必要时可以派几个人回长安寻找,尽快找到能打造这根管子的人,我要的不止一根铁管,而是很多很多,量很大,一两个铁匠恐怕应付不来。”

    常忠好奇道:“侯爷打造此物有何用?”

    顾青表情复杂地叹道:“很早以前想出来的一件新奇玩意儿,一直觉得时机不对,恐将成为怀璧其罪的匹夫,但是如今可以慢慢做一些准备工作了,待到做成后,一定会吓你一跳。”

    常忠咧嘴一笑:“侯爷可吓不了末将,末将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胆子大得很。”

    顾青冷笑:“呵,胆子大却还一直捂着胸,是害羞还是怕我非礼你?……话说,常将军这身肌肉真是惹人怜爱,怎么练的?介绍一下先进经验呗。”

    “侯爷,别,别这样……”

    …………

    半个月后,监察御史裴周南到任安西。

    一大早便有亲卫斥候进营禀报,顾青点头表示知道了,也没有出营去迎他,因为不合规矩。

    高仙芝是一镇节度使,顾青是节度副使兼太子少保,从二品大员,理论上与当朝宰相平起平坐的。而裴周南不过是个七品御史,官场上没有上官主动迎接下官的道理,传出去会被沦为笑柄。

    有意思的是,据斥候来报,这位七品御史的官架子不小,明明是个芝麻官儿,此行却带了一千余人的队伍,有亲卫还有军队,搞得好像李隆基给裴周南准备的嫁妆似的。

    顾青让人进城告之了高仙芝,然后便在校场上与将士们一同操练,练到一半时,亲卫来禀,裴周南已至大营辕门外,求见顾侯爷。

    顾青点点头,又问道:“高节帅来了吗?”

    亲卫道:“未见出城。”

    顾青很快便想明白了,今日裴周南定然带了圣旨,圣旨多半是将高仙芝调离安西,反正要走了,没必要见这个小小的御史。

    顾青叹了口气,高仙芝可以不搭理裴周南,但他不能,未来恐怕要与这位御史斗智斗勇,今日的第一面还是客气一点吧。

    于是顾青离开校场朝帅帐走去,吩咐亲卫将裴周南请进大营,帅帐相见。

    坐在帅帐没来得及换衣裳,裴周南便到了帅帐外。

    顾青这才掀开帅帐门帘迎出去。

    映入眼中的是一位身材瘦削,面无表情的中年人,大约三四十岁,面色有点黑,双眼狭长,目露凶光,整张脸看上去颇为俊朗,但总给人一种绝非善类的印象。

    顾青笑容不变,上前笑道:“裴御史大驾至安西,顾某未曾远迎,裴御史见谅。”

    裴周南仍是那副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语气平淡地道:“监察御史裴周南,拜见顾侯爷。”

    顾青笑道:“裴御史不必多礼,以后你我同在安西共事,彼此少些礼节,每天都要见面的,拜来拜去太麻烦。”

    裴周南淡淡地道:“礼不可废,失礼难免让人拿住把柄,因小失大,殊为不智。”

    顾青眨眨眼,很快消化了他的这句话,然后笑道:“顾某准备了好酒好菜,为裴御史接风洗尘,裴御史里面请。”

    裴周南又行了一礼,道:“侯爷见谅,下官从不饮酒。进帅帐之前,还请侯爷接旨。”

    顾青一愣,仍笑了笑,面朝长安方向跪拜。

    裴周南双手捧出一卷黄绢,徐徐展开,语气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四六骈文晦涩难懂,但顾青如今已掌握了听圣旨的诀窍。

    古往今来的圣旨,前面大约四分之三的内容基本都是屁话,要么是夸,要么是骂,最后四分之一的内容才是圣旨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果然,裴周南快念完圣旨时才提到,钦封太子少保,光禄大夫,青城县侯顾青为安西节度使,节制安西四镇麾下兵马,有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原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调任长安,即日启程。

    仍如当初离开长安时的圣旨一样,里面都提到了“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但这一次的意思却不一样了。

    李隆基派了一位监察御史来安西,分明就是监督牵制他的意思,顾青以后如何能“临机决断,便宜行事”?

    眼前这位御史酒水不沾,油盐不进,似乎不太好打交道,顾青纵想拉近两人的关系,也不可能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圣旨念完,顾青心情无悲无喜,周围的亲卫们却兴奋得欢呼起来,顾青被正式钦封为安西节度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营,一时间竟有数万人欢声雷动,如山崩地裂般传荡开来,连龟兹城内的百姓都听到了数万人的欢呼,无数人惊讶不已,纷纷出城踮着脚,远远地站在大营外好奇张望。

    裴周南被吓了一跳,听到将士们海啸般的欢呼声,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接着仍保持淡然的表情。

    顾青一直在留意裴周南得表情,见他皱了一下眉,心中顿时哭笑。

    好吧,第一次见面,不知给了人家一个什么印象,一名主帅太受将士们的拥戴,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裴周南为人冷硬,但礼数还是很得体,进了帅帐后自觉坐在客位,等顾青落座后他才坐下。

    亲卫端来酒菜,裴周南应付式的吃了几口菜,却果真没饮酒。

    闲聊几句后,顾青提到了裴周南的食宿安排事宜,建议他住在龟兹城的节度使府,当裴周南得知顾青一直住在大营里,顿时有些不悦了。

    “侯爷请恕下官直言,以前侯爷是节度副使,高节帅住在节度使府自是无可厚非,但今日起侯爷已是安西节度使,往后还请住在节度使府里,方不失一镇节帅之威严。”

    “裴御史说得甚是,只是顾某挂帅久矣,习惯了大营的号角和战马嘶鸣,每日听着这些声音睡觉都香甜,若是住在龟兹城里,恐怕难以适应。”顾青不软不硬地拒绝道。

    裴周南又皱了皱眉,然后避开了这个话题。

    “侯爷的平吐蕃策,陛下召集朝臣商议后已有了决议,朝廷自陛下至朝臣,全力推行侯爷的平吐蕃策,下官这次远赴安西带了千余将士,侯爷切莫以为下官是为了摆排场,这一千多将士是帮下官运送银钱,奉陛下旨意,下官这次带了三十万两银饼。”

第三百五十五章 范阳故人

    鱼池里忽然被人放进了一条鲇鱼,搅皱一池春水。

    裴周南就是那条鲇鱼,与他才聊了几句话,顾青顿时觉得这人比边令诚难对付。

    边令诚能用钱买通,裴周南不大可能,千里迢迢带了三十万两银饼,居然没有半路携款潜逃,说明这人对钱财的兴趣不大。

    换了顾青的话,离开长安十里恐怕就开始谋划如何能把钱弄走。

    对钱财不动心的人向来都是狠角色,唯二能拖他下水的只有美色和权力了。

    “裴御史远来辛苦,龟兹虽是边陲荒凉之城,却也有一番异域风情,尤其是城里胡商开的青楼,里面全是胡女,模样和身段儿颇为妖娆,晚间我陪裴御史去欣赏一番,算是为御史接风洗尘。”顾青热情地笑道。

    裴周南皱眉,拱了拱手道:“侯爷恕罪,下官奉旨调任安西,为的是不负圣恩,报效君王,美色美酒消磨心志,下官从不沾染。”

    顾青脸色有些僵硬。

    好吧,不喝酒不好色,不但青春被狗吃了,中老年也被狗吃了。这样的人适合跟边令诚住在一起,这俩货一定有共同语言。

    “哈哈,裴御史刚正不阿,令人佩服,青楼那地方太乱,实话告诉你,其实顾某自上任安西以来,一次都没去过。”顾青推心置腹地道。

    裴周南捋须呵呵一笑,没答话,眼睛却迅速瞟了他一下,顾青瞬间看懂了他的眼神。

    mmp,不信?我真的一次都没去过!

    “平吐蕃策是侯爷提出来的,下官临行前陛下交代过,此事由侯爷主理,要钱要物由朝廷支取,不过陛下也有些为难,如今虽说是盛世,但大唐的权贵们在地方上圈占土地甚多,朝廷收上来的税赋反比几年前少了一些? 国库要支应偌大的国家,实在是捉襟见肘? 还请侯爷花钱的时候尽量节省。”

    顾青点头:“我明白? 此策早已在安西施行,前期我垫上了不少? 幸好我在龟兹城搞了一点副业,垫上的这笔钱我便不向朝廷要了,用来抵扣今年的赋税吧? 还请裴御史在奏疏上详细说明此事。”

    裴周南道:“下官此来绝非喧宾夺主? 一切由侯爷定夺。”

    顾青又道:“垫上的这笔钱虽然不向朝廷要了,但……我私人也垫了一点钱? 这个可不能不要,毕竟顾某为官廉洁,两袖清风,朝廷若不报销? 我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堂堂节度使捧个破饭碗上街乞讨未免太失体面? 对吧?”

    裴周南面颊抽了抽,第一次与这位传说中的侯爷打交道,不明白这位侯爷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敢问侯爷私人垫付了多少?下官可让人将钱支取过来。”

    顾青大喇喇一挥手:“不必了? 既然陛下说平吐蕃策交由我主理,裴御史从长安带来的钱我便全部接收,私人垫付的钱我自己从里面拿便是。”

    裴周南被噎得半晌没吱声。

    好浓郁的狗官味道,自己从公款里拿钱,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这位传说中的侯爷果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吗?连陛下都对他如此看重,可今日却是见面不如闻名,刚认识才不到半个时辰,裴周南便觉得此人在安西当官可能不是那么清白……

    二人刚坐下没多久,各自都有一种话不投机的感觉,干巴巴地闲聊了几句后,裴周南拱手道:“下官初来,尚未见识名震天下的安西铁军的军威,不知侯爷可否容下官在大营里走一走?”

    顾青笑道:“自无不可,韩介!”

    韩介出现在帅帐内。

    顾青吩咐道:“领裴御史在大营里到处走走看看,好生侍候裴御史,莫要怠慢。”

    韩介领命,恭敬地请裴周南先行。

    裴周南礼数周全地向顾青告退,然后迈着官步走出了帅帐。

    裴周南刚走,段无忌闪身进了帅帐。

    这小子上次跟随常忠所部兵马出城剿匪,来回兜转了上千里路,虽然累得快废掉了,但增长了不少见识,回来后兴奋得不行,待在营帐里整日读兵书,做沙盘推演,闭关的态度很端正。

    如果哪天顾青发现龟兹城上空突然降下一道九天神雷,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因为很可能是段无忌突破境界了。

    段无忌走到顾青身边,迅速朝门帘看了一眼,低声道:“侯爷,此人便是天子派来牵制侯爷的人?”

    顾青点头,笑道:“你可以当他是监军,比边令诚更厉害的监军。”

    段无忌撇了撇嘴,道:“学生见过边令诚,一蠢货而已,但是这位御史可是个厉害角色,侯爷要小心提防。”

    顾青含笑道:“哦?你从何看出他是个厉害角色?”

    “喜怒不形于色,礼数周全,却处处透着抗拒,口中自称下官,却对侯爷殊无敬意,分明暗怀敌意,侯爷,咱们石桥村有句老话,咬人的狗不叫,这位御史来者不善啊。”

    顾青欣慰道:“不错,眼力比以前有长进,如今的你,可为一县幕宾。”

    段无忌刚露出喜色,随即颓丧地道:“学生听懂了,侯爷的意思是,学生如今只配当县令的幕宾。”

    “不然呢?让你当宰相,你是那材料么?眼力虽然有长进,但格局还是小了。你眼里看到的只是安西这片地方的官场,争来斗去都离不开安西,上面派个人下来,你便只想着如何在安西提防他,斗倒他。无忌,眼界要再放宽一些,看看天下的样子,看过天下之后,再来看人心,你会发现人心算计再多,在大势面前只是无用的挣扎。”

    “顺大势而为,便不会败。”顾青的目光望向帅帐外遥远的碧空,轻声道:“官场争斗,我已无兴趣,我要做的,是将这个时代的大势紧紧握住,为我所用,最后,我便是这个时代的大势。”

    “至于那个裴周南,呵,最好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否则,只能对他动杀机了。”

    …………

    范阳城。

    冯羽走在城内一条狭窄的暗巷里,好奇地东张西望。

    暗巷的尽头有一户简陋的民宅,独门独户坐落在长长的巷道尽头,像被世界遗弃的孩子。

    走到破旧的门前,冯羽小心地敲了敲门,一长两短。

    木门打开,露出一张颇为秀气的脸庞,开门的是一位女子,头上包着严实的头巾,身上穿着普通的粗布钗裙,眉眼里尽是生活的沧桑,像所有为生活所累的农妇一样平凡庸碌。

    但冯羽第一眼看到她便发现,这位扮成中年农妇的女子分明是个二九年华的少女。

    少女打开门,看到门外的冯羽,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冷冷道:“你来晚了三日。”

    冯羽笑道:“阿姐莫气,路上奔波总有些小意外,哪能事事算得精准。”

    少女板着脸道:“不要乱叫,谁是你阿姐?”

    冯羽嬉皮笑脸道:“你呀,打扮得再老气,在我眼里你还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阿姐。”

    少女叹了口气,道:“先进来再说。”

    冯羽进了院子,少女探出头小心张望左右,然后关上门。

    二人站在院子里,少女好奇地道:“看你的样子,你好像认识我?”

    冯羽笑道:“在长安时,怀玉阿姐曾带我和无忌兄长拜会过十二姨娘,当时你站在十二姨娘府里前院东南角那株榆树下练剑,你是十二姨娘的弟子,刚才一见你我便认出来了。”

    “仅仅只见了一面,你便记住我的模样了?”

    冯羽嘻嘻笑道:“好看的人我都能记得住,阿姐若长得难看点,说不定我便不记得了。”

    少女嘴角扯了扯,似乎想笑,又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道:“登徒子,殊不正经!”

    冯羽苦笑道:“阿姐,这是在敌后呀,安禄山的地盘,我若太正经就该掉脑袋了。”

    “你何时到的范阳?”

    “三天前。”

    “为何不早来寻我?”

    “我忙着交朋友。”

    少女好奇道:“你刚来范阳便交上朋友了?”

    冯羽得意地笑道:“不仅交上朋友,而且交的还是安禄山的亲近之人。”

    少女大吃一惊:“谁?”

    “孙孝哲。”

    少女脱口惊呼道:“安禄山身边狎近之子,是为心腹之一,你如何与他认识的?”

    冯羽笑着看了她一眼,道:“你知道的似乎不少呀。”

    少女脸一红,哼道:“孙孝哲本是契丹人,他的母亲与安禄山私通,孙孝哲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前常显摆自己是安禄山的狎近之子,引为三镇笑柄。”

    冯羽笑道:“不错,知道得挺多。”

    少女哼了一声,道:“前几年我常与十二娘乔装潜入范阳,十二娘以刺杀安禄山为生平之志,后来顾少郎君说服了十二娘,这两年才没再来,但我对范阳的一切都很熟悉。”

    冯羽赞道:“难怪十二姨娘派你来协助我,看来没选错人。对了,还未请教你的闺名呢。”

    “我本是孤儿,是十二娘收养了我,我随十二娘姓李,名叫李剑九。”

    冯羽皱眉:“好好的女娃,名字为何如此怪异?”

    李剑九道:“十二娘座下弟子众多,很多都是孤儿,她生平好剑器,故以剑为名,我是排行第九的弟子,故名李剑九。”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与孙孝哲交上朋友的呢。”

    冯羽笑道:“从安西出发时顾阿兄给了我一大笔钱,我将其中的一半换了胡商得珠玉珍奇,到了范阳后我特意跟踪孙孝哲,跟着他进了青楼,我当时便叫了十个姑娘陪我饮酒,随手的赏钱便是一两银,出手阔绰引来了孙孝哲的注意,我又送了他一颗绝世东海黑珍珠,如此便成了朋友。”

第三百五十六章 跋扈纨绔

    冯羽与李剑九并不熟,长安时匆匆一面之缘,话都没说过一句,如今大家都身处危险的敌后,莫名其妙便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微妙关系,两个陌生的男女,为了自己的使命而相遇,从此有了交集。

    民宅简陋,几乎是贫民区,这样的贫民区在范阳城内外随处可见。

    从天宝初年开始,安禄山在范阳大兴马政,勒令百姓家中必须养马,很多百姓被马政折腾得生不如死,甚至常有一家子整整齐齐服毒自尽的消息,无数原本属于中产阶级的人家也被马政害得落魄了,于是城里的贫民区越来越多。

    李剑九住在如此不起眼的民宅里,也算是明智。

    冯羽打量着院屋,口中啧啧有声。

    李剑九道:“往后有消息在城南那家油铺里寻掌柜,掌柜是十二娘的眼线,若无紧急之事,最好不要来此寻我,此处是我们最后的藏身之地,千万莫引得官府的注意。”

    冯羽撇嘴道:“我当然不能住在这里,我如今的身份是富户家的纨绔子弟,正是鲜衣怒马骄奢淫逸的性子,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我早已在城内最贵的青楼租下了一年的房,顺便还买了两个家仆,收了几个跟班手下,如此才像富家子弟嘛。”

    李剑九道:“十二娘说,顾少郎君欲在范阳城建起一个刺探情报的据点,便以此处为据点吧,主要看你如何刺探情报,我只能从旁协助,若有杀人放火的活儿不妨让我来做,耍弄心眼的事我可不大会。”

    冯羽啧啧摇头:“娇滴滴的美人儿,张嘴就杀人放火的,太不应该了。”

    李剑九忽然冷下脸来,道:“你在外人面前怎样轻佻不恭是你的事,但你若在我面前说话仍是这般调调儿,莫怪我揍你。”

    冯羽瞬间清醒,用力揉了揉脸,苦笑道:“抱歉? 入戏惯了,没进范阳城前我便不停跟自己说,我是个吃喝嫖赌无所不能的纨绔子,说了很多遍? 不知不觉信了,说话便一直这调调儿。”

    李剑九嘴角扯了扯,道:“平日里你我最好少来往? 免得别人起疑心,但我会一直乔装在你左右附近,若遇危急? 我会现身救你。”

    “别? 再危急的时刻你都不能现身救我? 一旦你暴露了,我们的努力便白费? 顾阿兄会对我失望的。相信我? 再危急的事我都能应付,你要做的是帮我把辛苦得到的情报送出去? 直接快马送去安西龟兹城。”

    李剑九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良久? 用力点头:“好? 我不救你? 相信你能应付。身处龙潭虎穴? 你万事谨慎。”

    冯羽伸了个懒腰道:“今日便只是认个门,以后尽量不来了。晚间还要与我新交的朋友孙兄举宴,听说今夜孙兄会介绍不少范阳的将军与我认识,哈哈,我这个富家子弟可是打着做大买卖的幌子,这孙孝哲大概是想从我身上捞点油水……”

    李剑九点点头,目送冯羽离开后便转身回了屋。

    冯羽走在范阳的大街上,走路的姿势大摇大摆,像一只得了颈椎病的天鹅,神态倨傲但眼神清澈,他在暗暗观察范阳城里的一切。

    范阳城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街上的兵马竟比普通百姓都多,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屯军的城池。

    冯羽不是没见过大唐边城军镇,顾青所统领的安西四镇便是典型的军镇,但他在龟兹城里逛过无数次,龟兹城里百姓和商人很多,大唐将士却很少。

    盖因顾青治军甚严,每日都要操练,将士们若无特殊情况或是正逢休假,通常不准出大营,在冯羽的心里,龟兹城才是一座合格的军镇,而范阳城里,兵马飞扬跋扈招摇过市,百姓惶恐躲避,敢怒不敢言,好好一座城池搞得乌烟瘴气,冯羽很不适应。

    而在街上横行的兵马,其中骑兵比步兵多,范阳地处平原,正是养马之地,安禄山麾下十几万精兵,骑兵少说占了半数。

    消息尚未证实,冯羽并不急着发出去,他需要具体的数字,这个情报对顾阿兄很重要。

    还有安禄山麾下兵马的军纪问题,也值得写进情报里。

    不知不觉,冯羽已代入了间谍这个角色,身处敌境用心地观察身边的每一个细节,任何不起眼的地方,或许都有助于让顾阿兄更彻底地了解他的敌人。

    前方不远处便是今夜要设宴的青楼了,冯羽远远看到孙孝哲领着一群魁梧的汉子朝他走来,一边走一边附耳低语,脸上笑容诡异,不知在算计什么。

    冯羽眨了眨眼,忽然拽住一名与他擦肩而过的陌生女子,搂着她的肩猝不及防在她屁股上狠狠抓了一大把,陌生女子惊愕之后立马高声尖叫起来,又羞又怒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冯羽脸上,扇完之后扭头便跑。

    孙孝哲等人远远看到这一幕,不由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冯羽却一脸愤怒,指着女子的背影跳脚大骂。

    “瓜婆娘卖骚,摸一哈啷个嘛,老子摸你是看得起你,益州的瓜婆娘都求倒老子摸,哈麻皮不晓得珍惜老子……”

    孙孝哲等将领更是笑得不能自已,见冯羽气急败坏的样子尤觉可笑,军伍之人皆是糙汉子,就喜欢冯羽这股子跋扈嚣张又非常低趣味的调调儿,小小一件事令在场几位与他素未谋面的将领们顿时对他生出了好感。

    大家都是素质低下的流氓啊。

    “贤弟,冯贤弟,莫,莫闹了,不够丢人的,哈哈……”孙孝哲擦着笑出来的泪花儿,喘着气拽住了他的胳膊,道:“走走,进青楼,为兄与你相个好看的,呃,好看的瓜婆娘,哈哈哈,让你摸个够,保证不扇你耳光。”

    冯羽悻悻地一哼,揉了揉被扇得发痛的脸颊,委屈地道:“孙兄可要为愚弟做主,范阳的瓜婆娘太霸道喽,今天我要叫十个瓜婆娘,坐成一圈围着我,我想摸哪个就摸哪个……”

    “哈哈哈,好好,坐成一圈随便你摸!”

    …………

    龟兹城。

    裴周南走进帅帐,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

    来到龟兹后,裴周南什么事都没干,每日负手在大营里闲逛,钻了不少营帐,还与将士们谈笑风生,每日的伙食也是与将士们同吃,干巴巴的面饼裴周南吃得面不改色。

    裴周南在默默观察安西军营里的一切,从将士们对各个将军的评价,到每顿吃的伙食,战马的草料,军器监保管的兵器弓弩,还有顾青独创的操练方法等等,裴周南甚至亲自按照操练的流程练过几次,每次差点练废掉,仍兴致勃勃地乐此不疲。

    这几天里,他与顾青基本没有交集,但还是按顾青的建议,每日傍晚时分离开大营,回节度使府睡觉,第二天一早又来。

    裴周南走进帅帐时,顾青正在埋头批阅四镇的公文。

    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节度使,真正的安西之主了,安西四镇辖内的军政之事皆由顾青一人而决,顾青的生活突然忙碌起来。

    见裴周南进来,顾青搁下笔笑道:“裴御史今日还打算在大营里逛逛?我让韩介陪陪你。”

    裴周南摇头,沉吟片刻道:“顾侯爷,下官这几日听说,侯爷在前些日突然下了几道军令,扩编了陌刀营,神射营和团结兵,恕下官直言,军伍之事最为敏感,侯爷应该先向长安上疏后再扩编的。”

    顾青眼睛眯了眯,笑道:“扩编是我刚上任安西时便有过此念头,前几日才得以实施,至于向长安上疏,不是什么大事,我便没上疏,陛下当初说,允我临机决断,便宜行事,扩编这种小事就没必要向长安禀奏了。”

    裴周南摇头:“侯爷此言差矣,此事绝非小事,扩编陌刀营和神射营暂且不说,安西军的兵马按开元年间的常例,大约保持在四五万人左右,陛下接连两次向安西增兵,如今已然有四万多人了,侯爷何必再招募团结兵?扩充如此多的兵马,下官实不知如何向长安禀奏了……”

    顾青脸色有些僵,良久才勉强一笑,道:“裴御史勿急,你刚来安西,对安西这片地面上的很多情况不太了解,如今的安西都护府已不是开元年间的景象了,敌我之分越来越复杂,而敌人也越来越多,我也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扩充兵马。”

    裴周南脸色也有些冷了:“还请侯爷赐教,安西这片地面上究竟有怎样强大的敌人,逼得侯爷不得不扩充兵马。”

    “西域三十六小国,当年承仰大唐之鼻息,每年向长安朝贡不计其数,可是自天宝六载以后,西域诸国何时朝贡过长安的天子?因为他们已对大唐无敬意,不仅如此,还处心积虑想将我大唐都护府从西域赶走,高节帅曾经便吃过兵少将寡得苦头,终致怛罗斯之败,我可不能步他的后尘,平时多招募兵将,战时才不至于被敌人所趁。”

第三百五十七章 攻心分化

    私自扩充兵马确实是件很犯忌讳的事。

    但顾青也有他的理由,当初上任安西之时,李隆基在圣旨里黄纸黑字写了“临机决断,便宜行事”,这八个字几乎与列封诸侯无异,意思就是说,你在安西可以按你认为正确的方式去做任何事。

    帝王的心思很复杂,既要对臣子信任,又要有所提防,说好了给你便宜行事的权力,最后又派来一个御史牵制你的权力,顾青不得不生存在李隆基信任与猜疑的夹缝里。

    裴周南却不管那么多,他很清楚自己来安西的使命,对他来说,普天之下的臣子都应该本本分分,事情无论大小都必须请示汇报,尤其是扩充兵马如此敏感的事,更应该早早向长安递上请示奏疏。

    “兵马已经扩充了,总不能让我下令把那些团结兵全部杀了吧?”顾青微觉不耐,人这辈子浪费得最多的往往不是钱财,而是与频道不同的人无休无止的争论对错。

    裴周南见顾青有些动怒,又扯了扯嘴角,算是露出了笑容,然后道:“侯爷息怒,下官不是非要与侯爷争个输赢,只是扩充兵马的事太敏感,下官也是担心若被长安的朝臣们知道后,不大不小也是个把柄,对侯爷殊为不利,下官并无恶意,只是善意提醒侯爷而已。”

    顾青也露出了微笑:“哈哈,刚才顾某有些失态,裴御史莫怪罪,此事是我做得急了,一时忘了向长安请奏,回头我便写一封奏疏送去长安,向天子请罪。”

    裴周南笑了:“侯爷深明大义,下官佩服。”

    顾青欣慰状笑道:“天子将裴御史调来安西,正其时也,得裴御史从旁辅佐督促,顾某思虑不周之处有你帮忙拾遗补漏,顾某从此无忧矣。”

    裴周南行礼道:“侯爷过奖,下官不敢当。但求侯爷莫怪罪下官多管闲事。”

    “不会的不会的,裴御史啊,你我是同僚,平日无事当多来往亲近? 互相了解之后? 也不至于将来言语不合而闹出误会,对不对?”

    “侯爷所言甚是? 若得闲暇,下官定来叨扰侯爷一顿酒菜。”

    裴周南告退离开? 顾青微笑的表情渐渐收敛,眼神中露出阴沉之色。

    今日算是二人之间的第一次交锋,争论到快收不了场时,彼此非常有默契地各退一步,勉强将局面重新变得和谐融洽。

    顾青不由无比庆幸自己赶在裴周南来安西之前便做出了扩充兵马的决定,否则等他来之后再做这个决定,自己与裴周南一定会打起来。

    而现在,对于已经造成的事实? 裴周南别无办法,只能选择妥协,顾青对安西的布局才能继续下去。

    “软硬不吃,恩威不受,果真是个厉害角色。”顾青皱眉喃喃自语,对未来不由开始忧心起来。

    从大局上来说,顾青是很不愿意将裴周南当作敌人的,他要做的事情很多? 不想将精力浪费在内斗上,然而见裴周南吹毛求疵的做派,将来两人之间的冲突和矛盾恐怕不会少,这就有点伤脑筋了。

    人家是天子亲自调遣过来盯着他的,顾青如今的权势还没大到敢杀天子钦差的地步,翅膀没硬之前只能暂时忍着,可有些矛盾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妥协的,比如扩充兵马一事,对顾青来说很必要,对裴周南来说便是犯了忌讳。

    帅帐门帘掀开,段无忌走进来,轻声道:“侯爷,这位御史整日在大营里晃荡,跟将士们唠家常,论时政,看样子他是想收买军心呀。”

    顾青笑了:“他若以为跟将士们聊聊天便能收买军心,未免将军队看得太简单了,不用管他,时间会给他答案的。”

    段无忌忧心道:“学生总觉得这位裴御史有恃无恐,来者不善,难道长安的天子对侯爷……有猜忌了?”

    顾青瞪了他一眼,道:“莫乱说话,言多必招祸。”

    段无忌苦笑道:“学生不懂朝堂官场之事,我只是有些不安,侯爷将安西治理得如此繁华,无论军民皆对侯爷感恩戴德,大好局面来之不易,学生担心会被朝廷派来的官员糟蹋了。”

    顾青笑道:“糟蹋不了,你放心。我才是安西之主,在我能忍的前提下,不妨听之任之,若哪天我觉得不能忍了,除掉他便是。”

    段无忌一惊,看了看顾青的脸色,发现他这句话是认真的,神情不由变了。

    顾青看出了他的变化,笑道:“不适应?无忌,这才是成大事者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一手握着仁义道德,另一手握着利剑,能说服的便说服,不能说服的便除掉。文人们之所以将世事搞得太乱太复杂,就是因为他们只懂得用仁义道德去说服别人,但有的人天生顽固不化,怎么办?杀掉便是。”

    “坐在安西之主的位置上,就不能只拿仁义道德说事了,别忘了另一只手里还握着利剑。无忌,我这番话书本里有没有教过你?”

    段无忌摇头。

    “那就好好学,如果你无法苟同我的想法,就自行离开,做个纯粹的读书人。”

    …………

    裴周南来到安西后,心情最惶然的人不是顾青,而是边令诚。

    裴周南的到来,让边令诚更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已经成了一颗弃子。他知道裴周南是取代自己的人。

    惶恐,愤怒,不甘,关上房门砸了无数摆设后,独自蹲在墙角嘤嘤哭泣。

    哭了很久后,擦干眼泪收拾了书桌,开始奋笔疾书奏疏,向天子自我检讨,自我批评,然后用大量华丽的辞藻表忠心,惶惶哀告,戚戚求恳,唯求天子重新信任自己。

    快写完时,边令诚又觉得无比绝望,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奏疏就算递上天子的案头,也不会有任何效果,若天子那么容易被臣子的一份奏疏而改变主意,天子也就不配叫天子了。

    喜怒无常,天威难测,才是真正的天子。

    于是边令诚忽然发了疯似的,将自己快写完的奏疏奋力撕掉,又蹲回墙角嘤嘤哭泣。

    一个被天子视作弃子的宦官,将会是怎样的下场,边令诚很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随从轻轻敲门,低声禀报,监察御史裴周南来访。

    边令诚一惊,急忙擦干了眼泪,抬袖使劲抹了把脸,然后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亲自迎出门去。

    裴周南站在门外,含笑与边令诚见礼,边令诚刚准备请裴周南至前堂闲叙,裴周南却不由分说抬步跨进了他的书房,态度颇为强势。

    进门后裴周南发现满屋狼藉,刚才边令诚在屋里打砸泄愤还来不及收拾。

    见裴周南露出讶异之色,边令诚尴尬地陪笑:“让裴御史见笑了,奴婢向来喜欢凌乱,不善收拾,不如请裴御史移驾前堂……”

    裴周南笑道:“不必,此处颇佳,有名士之风,甚合我意。”

    说完裴周南径自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身处一堆杂乱垃圾之中,却甘之若饴,神情坦然。

    边令诚只好陪坐一旁,脸上的笑容愈发尴尬。

    裴周南缓缓道:“边监军,你我皆是天子之臣,本官来安西是奉天子旨意,但并无将你取而代之的意思,边监军万莫误会。”

    边令诚陪笑道:“是是,奴婢不敢误会裴御史。”

    “边监军这些年监军安西劳苦功高,对边监军的功劳,天子其实一直记得的,陛下从未忘记你在安西做的一切,本官临行前,天子曾召见我,说起边监军,陛下尤赞监军之功,说你奉旨戍边多年未回长安,大唐治理安西能有今日之局面,边监军功莫大焉。”

    边令诚眼眶顿时一红,面朝长安方向拱手哽咽道:“陛下没忘了奴婢,奴婢百死难报陛下皇恩。”

    看着边令诚跪拜长安,裴周南捋须微笑,脸上有笑,但眼中却一片冰冷。

    等到边令诚跪拜过后,裴周南又叹道:“可是边监军,你虽对社稷有功,同时也有过,否则你以为陛下为何将本官调来安西?”

    一句话直刺边令诚的内心深处,边令诚哽咽道:“是,是奴婢错了,奴婢做得不够好,辜负了陛下的圣恩……”

    裴周南摇头道:“边监军,你太疏忽了,高仙芝执掌安西之时,你每有奏报皆直指安西军之内弊,让远在千里之外的陛下对安西军了如指掌,可是顾青上任之后,你做了什么?”

    面容渐冷,裴周南眼中露出凌厉之色:“你什么都没做!本官不知你是否收受了顾青给得好处,但你应是知轻重之人,钱财面前若忘了陛下的托付,忘了天子圣恩,就莫怪天子对你不信任,将你取而代之!你捧的饭碗是天子给的,不是顾青给的,明白吗?”

    说到最后,裴周南已是疾言厉色,话锋分外犀利了。

    边令诚冷汗潸潸,面朝裴周南扑通跪下,颤声道:“奴婢……奴婢不知,不,奴婢知罪,知罪!”

    说完边令诚精神崩溃,在裴周南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裴周南神情冷硬,任由边令诚哭泣,许久之后,待边令诚已渐渐停了哭声,裴周南这才捋须缓缓道:“边监军,陛下这次遣本官来安西,对你却未做任何惩处,你可知陛下之意?”

    边令诚身躯颤抖,垂头道:“还请裴御史指点赐教。”

    裴周南盯着他的脸,严肃地道:“因为天子还未对你完全失望,还想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再辜负了圣恩,后果你知道的。”

第三百五十八章 姑娘自重

    在猜忌臣子这方面,李隆基的眼光并不差,头脑无比清醒。

    猜忌高仙芝时,派了顾青过去,顾青没让他失望,很快架空了高仙芝,掌握了安西军的兵权,并且指挥了一场大战,让李隆基长了脸。

    后来又猜忌顾青,于是派了裴周南过去。

    李隆基选择裴周南这个人也没选错,至少目前而言,裴周南在安西走的每一步都很正确。

    他对“牵制”二字的理解很深刻。

    牵制顾青的权力,并不是要与顾青敌对,而是代表李隆基给顾青划下一个范围,不让顾青出格,更不容许他有丝毫对君上对朝廷不忠的言行,所谓的“牵制”,便是不让顾青手里的权力肆无忌惮。

    来安西的路上,裴周南便给自己规划了行动的步骤。

    首先要全盘了解安西四镇,尤其是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城,以及位于龟兹城外的驻军大营。

    其次要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以及驻军将士们的喜恶口碑,知道这些将士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如何利用监察御史的权力收买军心,让那些将士们知道忠于天子,而不是忠于安西之主,这一步很重要。

    了解得差不多了以后,裴周南还需要盟友,需要建立与顾青抗衡的势力,如此才能达到牵制的目的。

    相比边令诚随心所欲假公济私的暗箭伤人,裴周南无疑属于理智且清醒的一类人,他有信仰,有毅力,还有随时为大唐天子付出生命的决心。

    更可怕的是,裴周南走的每一步都是正确且有效的。

    今日他来见边令诚,也是他牵制顾青的手段之一。

    一番攻心之论,吓得边令诚魂不附体,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确实辜负了圣恩,辜负了天子对他的信任。

    从什么时候开始,边令诚被顾青潜移默化后沦为了同伙呢?

    大概……便是当初卖掉商铺后顾青给他分红的那一次吧。

    钱财动人心,边令诚是小人,不是圣人,他无法拒绝钱财。然而眼前这位裴御史仿佛在千里之外长了眼睛似的,一眼便看穿了他收受顾青的贿赂这件事,当面说出来后? 边令诚觉得自己再无秘密可言,他已对裴周南言听计从。

    因为如今的天子信任的是裴周南? 而不是他边令诚。

    裴周南若再向长安参一本,边令诚这辈子就算活到头了。

    “裴御史? 奴婢知罪了? 奴婢以后再也不敢辜负陛下。”边令诚跪在裴周南面前痛哭流涕道。

    裴周南不为所动,甚至对边令诚动辄下跪的没骨气举动感到有些厌恶,微微皱眉后,裴周南道:“但愿边监军能够将功折罪,重得陛下信任? 否则天下谁也救不了你。”

    “裴御史要奴婢如何做,奴婢全听您的。”

    裴周南缓缓道:“本官上任安西之前? 曾在长安打听过顾青的底细和为人? 不得不说? 这位侯爷真是人中英杰,若对大唐对陛下无二心? 则必为我大唐股肱砥柱之臣? 名垂青史。”

    边令诚附和道:“顾青的本事确实不小。”

    裴周南捋须微笑道:“此人本事固然不小,但若无人制衡,一旦掌握了权力而肆无忌惮? 则必为大唐之大患。陛下遣我来安西? 便是要我盯着他? 不让他成为大患……”

    “陛下所忌者,并非顾青这个人,而是他手中的权力。大唐如今十大军镇,每镇皆有节度使,节度使为大唐抵御外侮,征战异邦,可是节度使拥兵过甚,陛下担心反噬,故而必须有所制约。”

    “我猜测陛下的心思,往后几年,陛下恐会将节度使的兵权一步步收回长安朝廷,安西作为大唐西面屏障,陛下尤为重视,顾青很快就会发现,他这个节度使的权力每年都会悄然失去一部分,直到大唐不再需要节度使为止。”

    目光望定边令诚,裴周南沉声道:“边监军,本官初来乍到,诸事难理,你我皆是陛下派来监视安西都护府之忠臣,此时应同心协力,为陛下看护好大唐的屏障,边监军意下如何?”

    边令诚急忙躬身道:“愿听裴御史差遣。”

    裴周南含笑道:“甚好,本官会向天子奏报,边监军一片赤心,不曾变色。”

    随即裴周南压低了声音道:“我需要一份安西军旅帅以上将领的名册,以及自顾青上任以来,安西军每笔钱粮兵器的支出明细账簿,能做到吗?”

    边令诚毫不犹豫地道:“能,三日内可呈给裴御史。”

    …………

    福至客栈。

    顾青亲自下厨,皇甫思思在旁边正大光明地学师,一脸惊奇地看顾青将一条活鱼宰杀后腌制,然后下锅红烧。

    “煎炸炒煮蒸烤,厨艺无非就这几样,如今大多是煮蒸烤,难免失之单调,我今日便再教你几样,好好学,用心学,以后做给我吃。”顾青掂着大勺头也不回地道。

    皇甫思思玲珑白皙的鼻尖微微冒汗,春天已过,眼看快到夏天了,夏天的大漠气候比关内炎热许多。

    “原来侯爷对烹饪之道如此熟练,既然您会做,为何常来我的店里白吃白喝?自己在大营里做不是很好吗?”

    顾青嘴角扯了扯,道:“因为我懒啊,这个理由够不够强大?”

    皇甫思思翻了个白眼儿,笑叹道:“很强大,妾身无法反驳了。”

    顾青又道:“还有,白吃白喝这种话以后少说,我确实经常在你店里白吃白喝,但我也是有自尊心的,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以后我白吃白喝的时候请你忍气吞声,不要说半个不字。”

    皇甫思思目瞪口呆,如此无耻的话,他为何说得理直气壮,毫无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

    顾青忙里抽空扭头朝她一笑:“对了,我除了很懒以外,脸皮也很厚,比这更无耻的话我都能面不改色说出来,但同时我也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男人,就是这么矛盾。”

    皇甫思思果然忍气吞声,但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顾青扭头时恰好看到她那波澜起伏的胸脯,如今正是初夏,天气非常炎热,皇甫思思的衣裳穿得颇为单薄,透过如纱般的罩肩,顾青看到一抹粉嫩的春色乍现还无。

    然后顾青眼都直了,鼻腔里仿佛有一股温热的流体在涌动,心跳陡然加快,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皇甫思思见他目光有异,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垂头望去,惊觉之后不由大羞,下意识便想捂住,更想将他那双贼眼珠子抠下来。

    接着她忽然动作一滞,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娇媚起来,忍住心头的羞涩,强自镇定地保持不动,任由他那双贼一般的眼睛在她胸前肆无忌惮地打量。

    不知过了多久,皇甫思思终于受不了了,从小到大她还未曾被男人如此直接地用眼神轻薄过,更是第一次毫不反抗地任由他轻薄,终究是黄花闺女,不反抗只是片刻,哪能不要脸面让他轻薄太久?

    “你,你……看够了没有?”皇甫思思俏脸通红,声若蚊讷。

    “啊,啊?”顾青回神,有些慌张地扭过头去,镇定地道:“你肩上披的那件薄纱很好看,哪里买的?”

    皇甫思思红着脸,却噗嗤一笑:“你……哼,敢做不敢当,我都大方地让你看了,你吃干净了却不认账,呸!登徒子!”

    “我吃干净了向来不认账的,不仅不认账,我还欠账,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顾青面不改色道。

    皇甫思思咬了咬牙,伸手在他腰后软肉上狠狠地掐了一把,薄怒道:“便宜都让你占了,我以后如何做人?刚才都被你看光了,你还卖乖,以后谁敢娶我?”

    顾青正色道:“不认账固然是我不对,但你也不能栽赃陷害,什么叫被我看光了?除了那一点点地方,其他的我都没看过呢,这笔账我肯定不能认,姑娘请自重,再敢讹我,我便告官了。”

    皇甫思思这回是真怒了:“你说我不自重吗?我哪里不自重了?除了对你,我,我……对别得男子从来不曾……呸!我跟你说这个作甚,你去死!”

    说完皇甫思思气得狠狠踹了他一脚,扭头飞奔而出,回了房间,没多久又走出来,身上已换了衣裳,遮得严严实实,面若寒霜地从顾青身边经过,理都不理他。

    顾青见她生气,顿时觉得理亏心虚。

    终于体会到前世那些恋爱中的狗男女们的心态了,不管谁对谁错,只要女人生气,男人就必然感到心虚理亏。

    难道男人的基因里隐藏着贱人的本质?

    “我果然是单身太久了,回去就写封信,让张怀玉速速赶来安西与我洞房……”顾青喃喃道。

    至于正在生气的皇甫思思……顾青决定暂时不用理她。

    又不是我女朋友,只不过看了一眼你半边胸,难道要对你负责吗?

    ……在这个年代,好像确实要负责。

    但她如此生气,说明她不需要我负责,就像前世在地铁上遇到流氓一样,被非礼了也不一定非要嫁给流氓,她们只会报警。

    想到这里,顾青茅塞顿开。

    为自己清晰严谨的逻辑点赞!

第三百五十九章 罪状把柄

    初夏时节,沙漠里的气候炎热得让人想脱光了泡在水里一整天不动弹。

    顾青真的这么干了,让军械监的工匠帮忙打造了一个一丈见方,深约四尺的大木盆,相当于一个小型的游泳池,里面灌满水,顾青泡在木盆里,舒坦得灵魂出窍,飘飘乎从全世界路过。

    跑了足足一个时辰,身上的皮肤都泡得发白了,活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标本,顾青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韩介递过衣裳,顾青慢吞吞地穿上。

    一边穿一边若有所思,顾青忽然问道:“裴御史带来的那支千人骑队驻扎在哪里?”

    韩介道:“在龟兹城外南面五里。”

    顾青好奇道:“他们为何不直接驻扎在咱们的大营里?”

    韩介解释道:“当初裴御史来的时候,咱们军中的文吏已经安排了这支千人骑队的营房,可裴御史却坚持让他们去南面扎营,与咱们大营分开驻扎,文吏不便勉强,只好随他们去。”

    顾青脸色顿时有些冷意:“这件事为何不早禀报我?”

    韩介一愣:“侯爷,一支千人骑队的营地而已……”

    话说到一半,见顾青脸色愈发难看,韩介不敢再说下去。

    跟随裴周南一同来到安西的这支千人骑队,裴周南当时解释说,这支骑队是帮忙运送银饼的。

    后来顾青发现千人骑队的将领并未依礼拜见他这个节度使,心中微觉奇怪,这不符合官场规矩。

    直到此刻,当他知道这支千人骑队是单独扎营后,心中愈发觉得诡异了。

    韩介迟疑了一下,道:“还有一事,这支骑队平日的粮食和战马所用的草料等等,皆未经过节度使府,一切由他们自行在龟兹城内采购,也就是说,他们的吃住行皆是单独而为,似乎……不想与我们安西军扯上任何关系。”

    顾青轻轻呼出一口气,叹道:“来者不善啊,原以为只要应付一个裴周南,没想到还有这支千人骑队。”

    韩介惊疑道:“侯爷的意思是……”

    “他们……多半便是裴周南的靠山了,换个通俗点的词儿,他们是裴周南的执法队。”

    韩介愈发惊愕:“裴周南他……要翻天吗?这可是在安西,在侯爷的地盘上,咱们有数万大军,一支千人骑队能将咱们如何?”

    顾青冷笑:“如果裴周南有密旨呢?密旨一旦公示出来? 千人骑队对咱们数万大军举起刀? 谁敢反抗谁就是造反? 你说他会不会翻天?”

    韩介倒吸一口凉气? 脸色难看极了:“他……究竟想干什么?”

    顾青悠悠道:“裴周南想干什么,取决于我干了什么。只要我露出半点拥兵自重的姿态,他就会对我干点什么……”

    韩介沉默半晌,忍不住道:“难道陛下对侯爷您……”

    顾青叹道:“不一定是猜忌我? 而是猜忌我的权力? 不管谁来当这个节度使? 都会被陛下猜忌? 说起来我可能是被安禄山连累了? 那死肥猪拥兵十五万? 陛下已对他有了忌惮,但又不敢轻言削权? 只好将目光放在别的军镇,防止出现第二个安禄山……”

    “侯爷?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末将总觉得裴周南来了安西之后,就像有一把刀时刻悬在头顶? 心里很不踏实。”

    “咱们又没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数万安西军仍是忠于大唐忠于陛下的边军,你怕什么?若裴周南敢诬陷我? 给我挖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时动手除了他,纵然官司打到陛下面前,我也理直气壮。”

    韩介思索片刻,道:“侯爷,末将建议,咱们也派一支大军移防,扎营在那支千人骑队大营的旁边,营盘呈进攻态势,将其钳制在中间,令他们不敢妄动。”

    顾青嗤笑:“你这个搞法太幼稚了,稚龄孩童才会这么吓唬同龄人,而且这么做很容易引起冲突,那时正好给了裴周南借口,一道参劾奏疏递上长安,倒霉的是我。”

    目光遥望远方,顾青轻声道:“先不要妄动,看看裴周南接下来会做什么,而且我还要知道,裴周南做的一切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授意。”

    韩介震惊地看着他,无形中似乎有一股诡谲的气息在四周涌动。

    …………

    裴周南不是普通的监察御史,事实上他的来头很大。

    他的出身是河东裴氏,是个很庞大的世家,从大唐立国开始,河东裴氏便与李唐王朝有着割舍不断的关系,历代帝王皆将公主嫁尚裴氏,可以说,裴氏家族与帝王家是百年姻亲,直到如今的李隆基当皇帝,也有公主嫁尚裴家。

    其次,裴周南与顾青也有一层关系。

    剑圣裴旻也是出身河东裴氏,而裴旻与顾青的父母曾经是知交好友。

    李白与裴家的关系也很深,他曾经作过一首诗,名曰《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诗里的“裴图南”便是裴周南的兄长,而裴周南本人在长安时其实也是风雅之人。

    杜甫于天宝五载初至长安,结交了当时的文豪诗人后,作出著名的《饮中八仙歌》,后来又有一位名叫范传正的翰林学士,后人在其碑文中看到了不一样的“饮中八仙”。

    原八仙中的“苏晋”被替换成了“裴周南”。

    不论饮中八仙中的人物孰对孰错,但有一点能确认,裴周南在长安确实是个人物。无论学识还是出身,都是典型的风雅名士。

    只是当裴周南奉旨来到安西后,他便不再是长安城里的风雅名士了。

    他在安西是御史,是身负皇帝使命的钦差。

    所以他在顾青面前自称不饮酒,不好色。因为他不希望顾青通过酒和色将他腐蚀同化,他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做出正确的判断。

    安西节度使府。

    裴周南面前摆着一碗米饭,一荤一素两个菜。

    屋子里只有他一人,裴周南端碗吃饭,吃相跟顾青很像。每吃一口都要细细地咀嚼很多次才吞咽下去,每一口食物都吃得很珍惜,仿佛这顿饭是他人生的最后一顿。

    桌上只有饭菜,没有酒,屋子简陋破旧,这里只是节度使府内院的一间偏僻厢房,年久失修处处漏风,可裴周南坚持要住在这里。

    无论吃住行,裴周南都很谨慎,而且努力撇开与安西都护府的关系,在安西这片土地上,裴周南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他更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站在上帝视角冷冷地观察着安西的一切。

    吃完了饭,裴周南喝了口水,然后擦了擦手,令下人将碗碟收走,而他则坐在桌案前,翻开了一本账簿,一行一行仔细看了起来。

    边令诚这回做事很有效率,很早就将安西军的将领名册和钱粮账簿送了过来,裴周南已看了整整三天。

    快看到尾部时,裴周南嘴角忽然一勾,喃喃道:“账簿居然干干净净,没贪一文钱,不仅如此,他还贴补了不少,而且龟兹城这一年的赋税为大唐立国以来最高,赋税全部拿去贴补安西军将士……”

    “此子若非大善大忠之人,便是大奸大恶之徒……”裴周南翻到账簿最后一页,然后眉头皱了起来。

    最后一页是边令诚个人补充的几句话,上面说得很清楚,顾青操练安西军将士,每日皆有奖赏,据闻每日操练第一名者,赏钱一百文,前十名者吃肉,这些赏钱和肉钱,皆是扩城建市之后卖商铺所得,将士们每日操练风雨无阻,而赏钱和肉也是每日发放,从未有一日间断。

    看着这几行字,裴周南目光渐冷。

    操练都要奖赏,而且是每日都有奖赏,大唐所有军队里闻所未闻,这分明是拿公帑而邀买军心,这个把柄算是拿捏住了。

    继续往下看,边令诚还写下了一件事,顾青为了帮陌刀将李嗣业出气,将疏勒镇中郎将田珍召来龟兹城,将其斩首示众,罪名是“构陷袍泽,威胁主帅”。

    裴周南看到此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好狠的手段,这位顾侯爷杀伐果断,早在长安便有恶名,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接着裴周南又露出了冷笑。

    很好,又是一个把柄。

    接着往下看,边令诚整理的黑材料很齐全,包括顾青以权谋私,在龟兹城新建的集市里为自己的同乡特意留下了四间位置最佳的商铺,还有当初吐蕃军来犯,安西大军开拔之时,主帅高仙芝深夜帅帐遇刺,下面的将领质疑了顾青几句,顾青却悍然下令将这几名将领拖出去责二十军棍等等。

    大大小小得把柄,一抓一大把,有些连顾青恐怕都不记得的小细节都被边令诚整理成了黑材料,原原本本地记录在纸上。

    裴周南一边看一边冷笑,然后铺开一张纸,将边令诚所写的事情全部摘抄上去。

    直到所有的罪状都写完,裴周南吹干了墨迹后,将纸折起,收入信封,打上火漆封口。

    叫了一名随从进屋,裴周南将信交给随从,命其快马送至长安,请陛下御览。

第三百六十章 正面冲突

    顾青没料到裴周南悄无声息地告了自己的黑状,表面上对裴周南仍然很客气。

    两个陌生人之间很难有天生的敌对关系,很多时候都是情势不得不使然。

    裴周南在长安时当然也听说过顾青,从他的族兄裴旻,还有长安城脍炙人口的《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行》,以及他与李白杜甫等人的交往等等,作为长安的风流文人,裴周南自然对顾青知之甚详。

    老实说,对顾青的文才和洒脱的为人,裴周南还是颇为欣赏的。

    只是欣赏归欣赏,裴周南的文人身份只是业余爱好,他的本职仍是官,是官就要听天子的话,天子让他做什么,他就必须做什么,包括告欣赏的人的黑状。

    河东裴氏与李唐帝王家的关系太深了,几乎不用考虑,裴周南便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向长安递了黑状之后,裴周南浑若无事地与顾青来往,彼此之间仍如往常般客气。

    下午时分,裴周南又来到顾青的帅帐。

    这次裴周南又发现了一处纰漏,必须要向顾青当面质询。

    “听说侯爷派了一支骑队出营,人数大约五千,领军者是果毅都尉沈田?”裴周南开门见山地问道。

    顾青点头:“不错,沈田奉我将令出营剿匪,肃清西域商路。”

    裴周南扯了扯嘴角,不苟言笑的人设稳稳的,丝毫没有崩塌的现象。

    “侯爷,兵马调动是否该与下官先招呼一声?下官人在龟兹大营,却对咱们的安西军兵马动向浑然不知,岂非落人笑柄?”

    顾青哦了一声,表情如常道:“沈田率部出营是裴御史来到龟兹之前的事,裴御史来之后,安西军再无兵马调动。”

    裴周南目光闪动,轻声道:“侯爷,下官来安西之前,听说侯爷已尽遣安西军,分赴西域各个方向剿匪,战果颇丰,剿匪三千余,大大震慑西域诸国,连战俘都不留活口,尽数屠戮,侯爷此举……恐怕不甚妥当,杀降之举,自古以来视为不吉,是国之大忌。”

    顾青笑了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杀降不吉’的前提是,对方是敌国正规军队的将士,故而不能杀? 我下令杀的却是乌合之众的一群盗匪,他们在西域商路上杀人越货,劫掠商人? 不知造了多少杀孽,吓得西域诸国商人惶惶不敢动弹? 杀掉这些盗匪正是为了肃清商路,震慑余凶? 裴御史不至于为了几个盗匪跟我讨说法吧?”

    裴周南急忙摇头? 笑容愈见灿烂:“那倒不至于,杀都杀了? 下官怎会为了一群乌合之众与侯爷为难? 我也是为了侯爷好? 侯爷在安西尽可杀伐果断,但是事情若传到长安,长安城里那些朝臣的嘴可就不饶人了,他们说的话不知多难听? 传到陛下耳朵里难免对侯爷不利。”

    顾青笑道:“无妨,大不了陛下将我调离安西? 塞外荒凉苦寒之地,我正待得不耐烦了,巴不得早点回到繁华的长安城,每日饮酒作乐? 岂不美哉。裴御史那天刚来安西,宣旨高仙芝调任长安,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多羡慕高仙芝……哎,都是节度使,同人不同命呀,我的命为何这么苦……”

    见顾青一副不怕烫的架势,裴周南不由有些失望,按照剧本,他应该心生惶恐,从而言行有所收敛才对,为何却一副巴不得赶紧回长安的态度?

    裴周南又道:“侯爷,既然前面已经有过一次剿匪了,为何此番又令沈田率部五千出营剿匪?此举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顾青好奇道:“盗匪没剿完,当然要继续剿,如此才能保证西域商路的安全,让各国商人们放心来往纵横,你不会以为剿一次匪就完了吧?以后安西军剿匪要形成常态,一则为了保平安,二则也为了练兵,让将士们多一些实战经验,裴御史觉得不妥?”

    裴周南笑容渐渐收敛,认真地道:“侯爷,下官认为不妥。”

    顾青微笑,目光却无比坚决:“我是节度使,我觉得很妥。”

    “侯爷不可刚愎自负,下官言虽逆耳,但出自一片好心。安西军经常出营剿匪,一则耗费粮草,二则给安西军将士增添不必要的伤亡,三则西域诸国已向大唐称臣,安西军剿匪之举却令诸国不安,诸国恐生倒戈之变,甚至更有可能逼使诸国诸部落联合起来,与大唐对抗,那时我大唐安西的局势危矣。”

    顾青笑着叹了口气,道:“书生之见,误国之甚也。裴御史,咱们不妨把话说开了。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是为了牵制我,制约我的权力,所以我做什么你都是反对的,但你不能不讲道理,纯粹为了反对而反对吧?”

    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裴周南神情也变了,变得阴郁莫名,沉声道:“侯爷既然把话说开了,下官也不必避讳什么,侯爷手握安西重兵,所言所行更应该谨慎,否则容易落人话柄,手握重兵的边将行事当须如履薄冰,怎可妄动刀兵?”

    顾青好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这个节度使只需要坐在节度使府里安心批阅公文,而大唐的安西军最好就待在大营里,哪里都不必去,是这意思吗?”

    裴周南冷着脸道:“徒惹事端还不如待在大营里,安西军的使命是抵御外侮,若无强敌犯境寇边,自然是要待在大营里的,数万如狼似虎的将士放出栅栏,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顾青忽然大笑起来,笑了半晌,渐渐止住,缓缓道:“我不想与你争,这样吧,我就听你的话,让沈田率部撤回龟兹城,如何?”

    裴周南惊疑地看了他一眼,抿唇没吱声。

    顾青摊开双手笑道:“你看,我可以事事配合你,你说怎样就怎样,就当你是安西节度使,我不过是个装样子的,如何?裴御史,沈田所部撤回龟兹,尊意若何?”

    裴周南叹了口气,道:“侯爷言重了,您才是安西节度使,但下官作为御史,职命在身,有些事情不得不过问,下官建议,沈田所部最好还是撤回来吧。”

    顾青点头:“好,便依你所言,我马上发下将令,让沈田率部回来。”

    顿了顿,顾青又道:“裴御史,你我皆是朝廷官员,又同为袍泽同僚,话说出口要负责的,沈田所部撤回后,如果发生任何事,我可不会承担后果,也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丑话说在前面,勿谓言之不预也。”

    裴周南此刻也被顾青的态度激起了怒气,忽然冷笑一声,道:“发生任何后果,下官自会担待。”

    顾青竖了竖大拇指,笑赞道:“痛快!今日方知裴御史确是一条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好!异日长安相见,我必与你浮三白。”

    说完顾青忽然扭头朝帅帐外大喝道:“来人!”

    韩介的身影出现在帐外,抱拳垂头。

    顾青冷冷道:“派出快马,往北而行,找到沈田所部兵马,传我军令……嗯,不对,传裴御史军令,命他们马上撤军回营,剿匪之事暂停,不得耽误。”

    一句话里信息量很大,韩介呆怔片刻,眨了眨眼,然后似有所悟,抱拳凛然道:“遵裴御史将令!”

    说完韩介转身就走。

    裴周南坐立难安,神情尴尬地道:“侯爷何必如此,下官哪有资格下什么军令,下官实在担当不起……”

    顾青摇头:“不,是你下的军令,我本来不想撤军的,是你要撤,所以这道军令要记在你头上,裴御史,一码归一码,军中无戏言,谁下的军令还是要落实清楚,不然以后算起来一笔糊涂账,那就不美了。”

    话说得不客气,裴周南心中顿时有了怒气,于是神情冰冷地道:“那么,下官便当仁不让,不错,就当是下官僭越下的军令吧。”

    顾青笑得很灿烂:“好,记住你的话。”

    …………

    快马出营传令,十日后,沈田率部五千兵马匆匆赶回龟兹城大营。

    沈田回营之时,顾青正与裴周南在帅帐里谈笑风生。

    尽管二人的关系如今已有些僵冷甚至敌对,但官场上的场面客套还是尽力维持下去,大家都是久经风浪的老油条,不可能像孩子一样闹了意见便老死不相往来,心里再恨对方,表面上仍是笑眯眯的非常亲密。

    沈田进帅帐交令时,看到的便是二人一副你侬我侬,相逢恨晚的莫逆知音画面,沈田不由一呆,画面太美不敢多看,眼前这两位亲密只差点杀鸡烧纸插香歃血为盟了,哪里有半分不合的迹象?

    违和的画面搞得沈田思路都乱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抱拳道:“禀侯爷,末将奉命撤军回营,兵马皆已入营安顿,特向侯爷交令。”

    顾青哈哈一笑,扭头对裴周南道:“既然是裴御史下的军令,沈将军便向裴御史交令吧,此事我不便过问。”

    裴周南原本灿烂的表情不由一滞,刚才的同僚亲密闲聊太入戏了,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与顾青可是注定的敌人,谈笑风生皆是戏,怎能如此投入?

    沈田似乎早有准备,毕竟派人出去传令的人是韩介,韩介如何转达顾青的军令,那可就天知地知了。

    “是,禀裴御史,末将奉命撤军回营,特向裴御史交令。”

第三百六十一章 纵匪为患

    外调安西后,顾青自我感觉善良了不少,起码很少动过坑人的念头了。——坑吐蕃人不算,毕竟是吐蕃人先动的手。

    大多数情况下,顾青都是直接杀人,这个比坑人有效。

    直到今日,顾青发现自己又要坑人了。

    这一次是裴周南逼他坑人的。

    沈田的演技也是可圈可点,在没得到顾青任何明示暗示的情况下,沈田立马向裴周南行礼交令。

    将帅二人很有默契地一搭一唱,顿时将裴周南架在火上烤。

    “呃,交……交令,好,交令,沈将军辛苦了。”裴周南不自在地道。

    裴周南是文官,对军中的礼节和规矩不懂,更不习惯军营那种金铁肃杀般的气氛。

    顾青笑着介绍道:“沈田将军以前是果毅都尉,上次对吐蕃一战中,沈将军力挽大局,率部击杀突骑施部和吐蕃军,被定为首功,陛下恩典,前日长安发来诏令,封沈田为右威卫将军,赐金鱼袋,也算是四品大员了。”

    看似说得无意,但裴周南脸上更觉讪然,脸颊火辣辣地痛。

    裴周南是监察御史,是正七品官,而沈田是四品武将,赐金鱼袋,四品武将向七品文官交令,怎么看怎么怪异,莫名给人一种文官在军营里跋扈擅权的印象。

    沈田听得顾青如此介绍自己,嘴角扯了扯,干咳了两声。

    这位侯爷看着温文尔雅,说起话来心眼坏得很,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侯爷……

    裴周南强自镇定道:“沈将军此行剿匪,战果如何?”

    沈田抱拳凛然大声道:“回禀裴御史,末将奉命出营,领所部兵马五千北上,穿行北庭都护府辖区,行至弓月城北部,遇盗匪千余,斥候已探听清楚盗匪的窝点和人数,末将正要率部将其剿灭时,龟兹大营传来裴御史军令,令末将马上率部撤军,末将不敢抗令,急命收兵南下? 急行军五日后回到大营。”

    裴周南眼皮一跳:“尔等已探听到了盗匪窝点和人数,为何不将其剿灭后再回营?”

    沈田一脸无辜地道:“末将刚才说了? 正要剿灭盗匪时? 忽闻裴御史军令,末将怎能置军令于不顾,接到军令而仍剿匪? 此举视为抗命? 要掉脑袋的? 末将只好匆忙放弃剿匪,速速归营了。”

    裴周南感觉脸颊更痛了,一记无形的耳光扇在脸上,口口声声“裴御史军令”,令他非常尴尬? 隐隐有一种被人戏弄的羞恼。

    难怪顾青这家伙事先郑重声明多次? 这次军令要算在他裴周南的头上?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将来还不知顾青会如何将此事写进奏疏里,说不定会给他扣一顶“纵匪为患”的大帽子。

    草率了? 上次不该与顾青争的。

    裴周南心里生出一股懊悔,初来乍到? 情势未明? 人心未得,实在不该过早插手安西军的军务,最后反倒连累了自己。

    “沈将军辛苦,一路劳顿,赶紧回帐歇息去吧。”裴周南干巴巴地道。

    沈田憨厚地一笑,道:“末将不辛苦,行军千里,未立寸功,还望裴御史莫责怪。”

    裴周南也干巴巴地笑:“不怪,当然不怪。”

    顾青笑道:“天色尚早,按规矩每战之后都要召集将领在沙盘前进行推演复盘,既然沈将军不累,便趁着今日在沙盘前推演一番如何?也请裴御史多多赐教,听闻裴御史在长安亦是熟读诗书兵法,文武双全之风流人物,对行军布阵之道想必也是颇为精通的……”

    沈田兴奋地抱拳道:“末将走眼了,原来裴御史竟精通兵法,看来末将必须要向裴御史多学习,日后当以弟子礼事之,还请裴御史不吝赐教。”

    裴周南老脸已涨成猪肝色,期期艾艾半天说不出话。

    他是典型的文人,饮酒作诗歌以长赋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但兵法布阵什么的,那就是羞辱人了,他何曾“精通兵法”,兵书确实看过几本,上厕所时看的,顶多算是打发无聊的厕所读物,指望一个人在屙臭臭时能学进去什么东西,委实难为人了。

    顾青和沈田一搭一唱,几句话便将裴周南挤兑得不行。

    “呃,天色不早了,你我不妨改日再推演得失,侯爷,下官先告辞。”裴周南露了怯,神情慌张地告退。

    顾青客气地将他送出帅帐外,看着裴周南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大营辕门外,顾青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沈田站在顾青身后,轻声道:“侯爷,这位御史啥情况?”

    顾青缓缓道:“四个字以概之,‘来者不善’。”

    沈田恍然,点头道:“末将明白了,他来安西特意为了针对侯爷?”

    顾青嘴角露出复杂的笑意,道:“他针对的是安西节度使,不是针对我。”

    沈田不解地眨眼,随即明白了,神情郑重地点头。

    裴周南奉旨来安西,牵制的不是某个人,而是节度使的权力,不管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会被他针对的。

    “长安与安西相隔数千里,君臣难见,难免猜疑,侯爷,树大招风,往后咱们要谨慎些才是。”沈田认真地道。

    顾青点头道:“嗯,最近剿匪的行动先停了,看看情况再说。以后将士们安心在大营里操练。”

    随即顾青又笑道:“五千人马全都回来了?没故意漏掉点什么?”

    沈田笑道:“还是侯爷慧眼如炬,一眼便看穿了末将的伎俩,跟侯爷说话比跟那些文官说话舒坦多了。”

    “说说吧,韩介是如何向你传达我的军令的。”

    “韩兄派人快马传令,说侯爷被新来的裴御史所挟,裴御史逼侯爷撤军,末将一听差点炸了,敢在咱们安西军的地盘上欺负主帅,嫌命长了!于是末将想了个诡计……”

    顾青实在忍不住道:“你先等等,沈田,你读过书吗?如果没读过,说话可以直白一点,不必用什么修辞手法,什么‘伎俩’,什么‘诡计’,这种词儿用在自己身上你觉得合适吗?”

    沈田挠了挠头:“用错词儿了吗?末将读书不多,大概是那个意思吧。”

    “你接着说,你想出了什么诡计。”

    沈田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轻声道:“末将留了一千兵马在弓月城,跟随末将回营的只有四千兵马,刚才交令时末将其实也捏着一把汗,要是这位裴御史是个较真的人,非要清点回营人数,末将可就麻烦大了……”

    顾青笑道:“不会的,裴御史是文人,也是体面人,体面人最大气,不会清点人数的……你留一千人在弓月城作甚?那里是北庭都护府的地盘,莫给我惹出麻烦。”

    沈田道:“不会的,末将有分寸。听韩兄传的军令后,末将想了想,既然裴御史那么喜欢下军令,末将索性满足他,留下一千人在西域商路上搞点动静,让他骑虎难下……”

    顾青微笑道:“扮作盗匪劫掠,还是杀盗冒良,将盗匪的尸首当成商队的尸首,让裴御史担上贸然撤军纵匪为患的罪名?”

    沈田双眼一亮,情不自禁赞道:“侯爷您好坏,末将好喜欢……”

    顾青虎躯一震,仍微笑道:“是个好主意,也该给裴御史好好上一课了,让他知道长安与安西的区别在哪里,你接着办吧,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沈田抱拳领命。

    顾青又叫住了他,道:“对了,沈将军一路劳顿辛苦,我也不忍心太折腾你,现在去校场跑十圈,顺便做两组操练,然后就可以回帐歇息了。”

    沈田惊愕:“侯爷,为何?”

    顾青气定神闲地道:“你夸我‘好坏’,我忍了,你接着又说‘你好喜欢’,这个我忍不了,一身鸡皮疙瘩现在还没抖落完,乖,快去跑,再耽搁片刻就加十圈。”

    …………

    数日后,西域商路传来坏消息。

    盗匪再次为患,在商路上劫杀商队,死者二百余人,全部被盗匪杀死,没留一个活口,骆驼马匹和货物被劫掠一空。

    消息传到龟兹城,城内的商人们再次紧张了。

    顾青数月前派出大军剿匪,数万安西军横扫西域,将商路周围的盗匪杀了个鸡犬不留,当时商人们拍手称快,人人皆颂顾青恩德。

    没想到盗匪如此猖獗,才过了几个月便死灰复燃,再次劫杀商队,西域商路的治安又一次陷入动荡不安之中。

    没等商人们回过神,过了两天又有坏消息传来。

    这次仍是商队被劫杀,盗匪的行径令人发指,整支商队数百口人全被杀光,尸首扔在沙漠深处横七竖八,景象凄惨。

    龟兹城内的商人终于坐不住了,纷纷聚集于节度使府门外,求见节度使顾青。

    顾青没在节度使府,他一直住在城外大营里,节度使府门前被商人围住,官员们无可奈何,李司马挺着圆滚滚的身子,不得不陪着笑脸请裴御史出来应付商人。

    裴周南得知商路被盗匪袭掠之后,心情可谓复杂之极。

    这伙盗匪真是不给面子,不识好歹。好不容易请顾青放了他们一马,结果转眼就连灭两支商队,劫杀数百人。

    更尴尬的是,当初可是他裴周南亲自下的撤军命令,如今商路被盗匪搅得不太平,这顶“纵匪”的帽子无论如何都摘不下来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千夫所指

    安西都护府与安西节度使府同为一衙,都护府与节度使府的职权大致来说差不多,只不过正都护通常是由皇子遥领,而节度使则是实权人物,同时也兼任副都护。

    如今的安西四镇,实权人物是顾青,他的官爵名衔说出来一长串,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之类的虚衔没什么用处,但节度使却是十足的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商人们此刻聚集在节度使府门外,人群并未闹事,而是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出来与节度使府的官员沟通。

    沟通过程很友好,老人行礼甚恭,后面的商人们也是彬彬有礼,静静地站在远处不言不动。

    顾青没在节度使府,裴周南被李司马请了出来,见门外黑压压一大群人安静地站着,裴周南脸色有点难看。

    这么多人,这么有礼貌,搞得想动兵镇压都不好意思下手……

    拱手长揖,裴周南刚说了一句“诸位……”

    下面忽然有人打断了他,高声道:“这位上官,敢问顾侯爷何在?小人欲求见顾侯爷……”

    然后一片附和声,裴周南神色愈发尴尬,双手仍保持拱手动作,僵住半天没动。

    “西域商路匪患再度猖獗,小人求顾侯爷为咱们做主,速速出兵平定匪患。”

    “对对,求顾侯爷出兵平匪。”

    “匪患不平,商路不通,我等商人无以为继,求顾侯爷为我们做主。”

    裴周南脸色越来越难看。

    说到底,这次的匪患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若不是他坚持要顾青撤军,而导致匪患不能及时消弭,事情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地步。

    此刻商人们都已堵住节度使府的门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责任由谁来负?

    裴周南张了张嘴,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群情激昂之时,裴周南扭头望向旁边的李司马,铁青着脸低声道:“速派人去大营请顾侯爷过来。”

    李司马苦笑道:“昨夜侯爷亲卫来节度使府告之我等官吏,说侯爷欲今早离营狩猎,无人知其归期。”

    裴周南一呆:“狩……狩猎?这鬼地方哪里能狩猎?”

    李司马如导游般热情地介绍道:“沙漠里还是有一些猎物的,比如野兔,蜥蜴,羚羊,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看到从北边草原流窜过来的狼……”

    裴周南怒道:“闭嘴!这等光景了,侯爷怎能丢下安西的安危于不顾,私自出营狩猎?”

    李司马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低声道:“呃? 下官听说裴御史下过军令,不准驻军出营,既然不准出营? 侯爷或许觉得留在大营里没甚意思? 于是决定出门玩耍几日吧……”

    裴周南一滞,脸色愈发铁青。

    一着错? 着着错。

    原本裴周南来到安西后处处顺风顺水,挟天子之令短短几日便将顾青打压得抬不起头,谁知仅仅只是一道撤军的命令后,裴周南发现自己处处走霉运? 处处被动挨打。

    那道撤军的命令? 委实太过草率了。

    “派人出营将侯爷追回来,快去!”裴周南咬牙道。

    李司马笑眯眯地应命,转身传令去了。

    转身的刹那,李司马肥脸上的笑意渐渐隐敛起来,那双和善亲切的眼睛也渐渐变得充满了讥诮轻蔑。

    这点斤两竟有胆量跟侯爷争权? 呵!

    还是侯爷的大腿比较粗,必须牢牢抱住。

    …………

    第一天,节度使府门口的商人们没等到顾青露面,不甘地散去了。

    当天夜里,福至客栈几位商人聚在一起饮酒,不知不觉喝多了,一位自称

    消息灵通的商人醉意醺然地告诉大家,其实顾侯爷早就派出大军剿匪了,只是剿匪中途,朝廷派来的官儿欲与侯爷争权,逼迫顾侯爷将大军撤了回来。

    侯爷毕竟是朝廷的官,拿的是大唐天子的俸禄,自然不敢反抗那位官儿,于是只好将大军撤了回来,该剿的匪也没剿成,落了个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匪患未平,四处为祸,倒霉的却是我等商人,侯爷受了委屈,安西军将士也受了委屈,得意的倒是那位朝廷派来的官儿,他争赢了。

    大家一听顿时惊呆了,没想到居然还有如此劲爆的内幕。

    接着大家义愤填膺,气得差点掀桌子。

    你们官员争权夺利,为何要拿我们商人当牺牲品?凭什么!

    于是商人们借着几分酒意纷纷拍着桌子高声怒骂起来,骂声半条街都听得到。

    福至客栈本是诸国商人住店落脚之所,商人们一番怒骂后,整个客栈的商人都知道了此事,消息就这样传开,当天夜里,整座龟兹城的商人都知道了。

    全城痛骂一人的光景委实壮观,所有的矛头全都指向一人,监察御史裴周南,朝廷派来的狗官。

    福至客栈的柜台后,皇甫思思一手支着下巴,眨巴着大眼睛看前厅里的商人们跳脚大骂,嘴角微微一勾,弯出一抹好看的弧线。

    侯爷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帮他散播一下消息不过分吧?朝廷的事帮不了他,民间的事倒是可以略尽绵薄。

    皇甫思思眼神渐渐幽怨起来。

    白吃白喝还欠我的钱,我却像个傻子似的处处帮他,见不得有人欺负他,这人恐怕是我前世的冤家,注定今生要被他欺负死……

    …………

    商人们骂了一夜,终于渐渐消停。

    骂归骂,终究民不敢与官斗,尤其是商人,社会地位属于低贱下层,比农民都低,更不敢公然得罪官府。

    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怎样呢?顾侯爷那么大的官儿,还不是得在狗官面前低头认怂。

    原本怒气渐渐平息了的商人们,却被第二天一早的一个消息再次激起了愤怒。

    昨日下午,就在龟兹城附近,一支正打算来龟兹城落脚打尖儿的胡人商队路遇盗匪,整支商人被屠戮一空,货物马匹全部被劫走,没留一个活口。

    据说现场血肉模糊,官兵赶到的时候,商队的两百多具尸首都被秃鹰啃了一半了,一片血淋淋的碎肉和白森森的骨头在黄沙地上四处零落,画面十分凄惨。

    听到这个消息,商人们压抑了一夜的愤怒终于彻底爆发了。

    龟兹城出了奸臣,这是要断大家的活路呀!

    人群再次聚集于节度使府门前。

    与昨日聚集时的彬彬有礼不一样,今日仍旧是那些商人,仍旧是黑压压的一片,然而节度使府门前却群情激愤,骂声不绝。

    裴周南住在节度使府里,一大早便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心情很不爽地起床,下人端来的热粥刚喝了一口,圆滚滚的李司马便滴溜溜地滚过来了。

    今日的李司马再也不见以往亲切憨厚的笑容,而是一脸焦急慌张。

    “裴御史,您快出门看看吧,府外有商人闹事!”

    裴周南一惊:“闹什么事?昨日他们聚集的时候本官不是说过吗,待顾侯爷回来再商议出兵剿匪之事……”

    李司马急道:“昨夜不知哪个缺德的商人胡编乱造,说是裴御史您下令撤军,而致商路匪患猖獗,商队无辜被屠戮,此刻外面那些商人都在骂您呢。”

    裴周南大吃一惊,脸颊的肌肉不由控制地抽搐起来。

    此刻顾青不在节度使府,据说出营狩猎去了,不知何日才归。

    论官阶,裴周南不算最大,但在节度使府里,除了顾青以外,就数他的权力最大,此时商人闹事,只能由裴周南出门安抚。

    “走,出去看看。”裴周南咬牙道。

    刚迈出府门外,前方忽有风声,裴周南脑海警铃大作,下意识地一闪身,一只鸡蛋从耳边擦过,摔在地上一片粉碎狼藉。

    “狗官乱政!拿我等商人得性命当争权的牺牲品,罪孽深重!”

    “好几百条人命啊!就因为你一句撤军,全被盗匪杀了!狗官!”

    “不见朗朗天日,朝中出了奸臣!”

    排山倒海般的痛骂声,裴周南一辈子都没被人如此骂过,顿时气得脸色铁青,然而当着无数围观百姓和商人们的面,裴周南又不方便下令驱赶打杀,气得浑身直颤,仍没想好如何应对。

    当骂声越来越大,情势越来越失控时,裴周南眼皮猛跳,忽然沉声大喝道:“都闭嘴!本官正在派人寻找顾侯爷,待找到侯爷后,本官会与侯爷商议出兵之事,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的!”

    人群顿时一静,一名老人推开众人,走到裴周南面前,睁着浑浊昏花的老眼仔细打量他,然后叹了口气,惋惜地道:“长得还算周正,比顾侯爷长得迎人,为何非要做奸臣?你们当官的难道如此草菅人命吗?这位上官,你说与顾侯爷商议出兵之事,敢问何时出兵?商路盗匪不除,我等商人寸步难行,从此断了生计,还请上官高抬贵手,纵然要官斗,也莫牵扯无辜之人的性命。”

    裴周南满腹怒火,又不知该对谁发,气得瑟瑟发抖,仍努力维持平静的表情,咬着牙道:“本官马上去大营,纵然顾侯爷不在大营内,我亦可试试调动兵马。诸位若信我,不妨稍等片刻,安西军即刻便可出营剿匪。”

第三百六十三章 生死劫关

    凭心而论,裴周南不算奸臣,在长安时没干过太坏的事,顶多饮酒大醉忘形后砸过几家酒肆。

    来安西亦并非他所愿,他只是奉旨不得不为。河东裴氏是李唐帝王家的百年姻亲,相对值得信任,李隆基将裴氏族中子弟遣来安西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裴周南本性洒脱,文采飞扬,否则也不会被后人列入“饮中八仙”,只是当家族和皇命的枷锁套在肩上时,他不得不放弃本性,选择了服从。

    面对无数商人当面的怒骂指责,原本淡定的裴周南有些慌乱了。

    他终究只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可以讲道理,但骂街绝对不是强项。

    节度使府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掌权的顾侯爷不在,一夜之间臭了名声的裴周南被围在人群里,面对四面八方的怒骂,裴周南不知所措,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被千夫所指的滋味,心情又慌又惧。

    在李司马的帮忙下,裴周南好不容易摆脱了人群的包围,飞快出了城,站在城外的黄沙地里长长舒了口气,然后迈步便往大营走去。

    裴周南的身份特殊,进大营不需要通报,径自入内,直奔帅帐。

    掀开帅帐门帘,里面无人,裴周南不由有些惊疑。

    莫非这家伙真去狩猎了?

    再环视四周,顾青的亲卫那些熟悉的面孔也没在,似乎真的带着亲卫出营了。

    裴周南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步错棋,撤军的命令太草率了,刚才他已当着城里商人们的面做出了保证,说出去的话一定要做到。

    带着两名随从,裴周南转身又去了沈田的营帐。

    沈田的营帐位于中军帅帐前方,裴周南这些日子在大营里四处窜门,早将诸位将领的营帐摸熟了。

    来到沈田的营帐,沈田正穿着单衣,敞着胸半躺在阴凉处打盹儿,旁边的亲卫使劲的给他打扇? 沈田半梦半醒仍被热得一脸不耐。

    裴周南过来叫醒了沈田? 沈田颇觉意外,衣裳凌乱起身行礼。

    裴周南神色尴尬地说了刚才在城内被商人围堵的事,话里含蓄地向沈田表达了歉意? 说自己不该草率决定撤军? 令沈将军功亏一篑而致匪患猖獗。

    沈田表情呆怔,半晌才听明白了意思。

    “裴御史的意思是……”沈田客气地拱手问道。

    裴周南尴尬地道:“西域商路向来被陛下看重,顾侯爷来安西任节度使,陛下给他的旨意之一便是维护西域商路的安宁,勿使断绝? 如今商路盗匪横行,恐怕还是要咱们安西军出兵剿灭……”

    沈田恍然大悟:“裴御史的意思是要调兵剿匪?”

    裴周南下意识点头:“没错,调兵剿匪……”

    赧然一笑? 裴周南解释道:“本来应该劳动顾侯爷亲自下令调兵的? 但听说顾侯爷昨日出营狩猎? 不知何日才归,此事军情紧急? 龟兹城的商人们群情难抑,宜尽早安抚为妥……”

    沈田轻松地笑道:“剿匪容易得很? 我安西大军到处? 盗匪闻风丧胆,那些跳梁宵小哪里能与我安西铁军抗衡,不过……裴御史,调兵要有文书呀,不管谁给的文书,都必须白纸黑字写好,末将有了调兵文书才敢率部出营,否则末将便是私自调兵,难逃军法,呵呵,要掉脑袋的,裴御史若不嫌麻烦,何妨给末将写一道调兵令,末将拿到调兵令马上率部出营剿匪……”

    裴周南展颜笑道:“调兵文书我现在就给你写……”

    沈田大喜,急忙对亲卫道:“快拿纸笔来!”

    亲卫很快从营帐内拿来了纸笔,还搬来一张矮桌,将纸笔铺展在桌上。

    裴周南提笔蘸墨,正打算写调令,忽然觉得后背发凉,明明是酷热的天气,心底深处不知为何冒起一阵刺骨的寒意,就像……黑白无常站在他背后朝他吹着一股来自阴间的鬼魅气息……

    裴周南浑身一个激灵,一滴浓墨滴在雪白的纸上,渐渐浸染成一大团黑色的墨渍。

    从刚才在城内被商人围堵,到匆忙出城入营,到请求沈田出兵剿匪,一直到此刻伏案写调令,裴周南的脑子其实一直都是懵懵的,此生从未被千夫所指,千百人同声怒骂奸佞,对裴周南这种算不上好人但其实也没干过多少坏事的文人来说,委实是一生难以承受的巨大打击。

    在这样突然且沉重的打击之下,裴周南已有些失去了理智,一切言行都是下意识的举动,完全忘了其中的过程关键。

    此时此刻裴周南的脑子渐渐清醒,恢复了神智,一个很要命又很关键的问题冒了出来。

    作为监察御史,七品文官,有权力调动军队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它可不是小事,关系着裴周南的脑袋是否能够安全地长在脖子上。

    按理说,裴周南在安西都护府的身份比边令诚更高一级,边令诚是监军,但裴周南却可以称作“钦差大臣”,虽然如今没有所谓钦差大臣的说法,但职权是一样的。

    钦差大臣有权监督一军主帅的言行,有权阻拦主帅在军事上做出不利朝廷不利君王的战略战术决策,也有权写奏疏参劾主帅。

    但是,钦差大臣无权越过主帅直接调兵,这是一道红线,绝对不可僭越,否则有谋逆的嫌疑。

    兵权问题自古敏感,无权调兵的官员若敢私自调兵,基本等于两只脚跳进了鬼门关,全村老少都等着吃流水席了。

    裴周南眼皮猛跳,冷汗刷地下来了,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突然触了电似的将笔扔下,目光惊恐地注视着面前的纸笔。

    好险!差点没命!

    扭头再看沈田那一脸诚挚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虚伪。

    回想刚才沈田说的话,似乎带有某种诱导,诱导他写下调兵文书,若调兵文书落到沈田手里,裴周南这条命算是交代了,裴家与李家的百年姻亲关系都救不了他,一旦告进长安朝堂,等待他的便是人头落地的裁决。

    一想到刚才不知不觉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裴周南忍不住浑身发抖,脸色愈见苍白,后背的冷汗已浸湿了衣裳。

    “裴御史为何不写了?您继续呀。”沈田一脸诚恳地道:“剿匪如救火,不可片刻耽误,裴御史快将调兵文书给末将,末将这就去点兵准备粮草饮水。”

    裴周南头脑愈发清明,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冷笑。

    此时此刻,他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

    如今的安西,是顾青的安西,军队从上至下已只认顾青一人,甚至于顾青在军中的威望比当初的高仙芝更高,否则下面的部将不会为虎作伥,帮顾青坑害他。

    站起身,裴周南缓缓道:“沈将军,安西军是朝廷的,它可不姓顾。”

    说完裴周南转身就走,沈田在他身后焦急地唤了几声,裴周南仍然头也不回地出了大营。

    看着裴周南的身影消失在大营辕门外,沈田焦急的神情渐渐收敛起来,神情遗憾地叹息。

    只差一步,差一步他就要写下调兵文书了,可惜啊!

    这个读书人真是命大,进了鬼门关都能退回来。

    刚才看似平常的一幕,实则步步惊心,从昨夜的散播传闻,到今日的商人围堵,最终的目的是诱使他写下调兵文书,只要调兵文书落到侯爷手里,这位御史的性命差不多便属于阴间了。

    可惜了,要命的一个大坑居然被他躲过去了。

    沈田叹息了一阵,然后朝亲卫没好气道:“给我备马,我去找侯爷。”

    …………

    龟兹城南面一百多里的赤河边,数十名亲卫扎好了营盘,顾青正坐在赤河边钓鱼。

    头顶是韩介等亲卫给他搭起的阳伞,身后有两名亲卫卖力地打扇,四周的黄沙折射着阳光,光线刺得眼睛发痛。

    韩介坐在顾青身后,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道:“侯爷,您都在此处钓了两天鱼了,一条都没钓上,末将以为这赤河里根本没鱼,要么就是侯爷钓鱼的手艺太差……”

    顾青斜瞥了他一眼,道:“韩介,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喜欢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了……要不要我彻底满足你一次?从这里跑回龟兹城怎样?只有一百多里,在你断气之前应该能跑到。”

    韩介急忙陪笑:“侯爷莫闹,真会死人的,末将的意思是,既然侯爷对外说是出营狩猎,咱们好歹也有个狩猎的样子,两天下来动都没动,回去后那位裴御史或许会生疑。”

    顾青撇嘴:“狩猎这个理由本身就是扯淡,你以为他会信?我做做样子,他假装相信我做出的样子,官场上的窗户纸就是这么神奇,彼此不捅破,大家仍是一团和气。”

    韩介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笑道:“算算时辰,裴御史此刻应该正被城里的商人们围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吧?哈哈,区区一个七品御史竟敢插手安西军务,今日便让他尝尝后果,侯爷妙计,不动声色间叫那位御史进退失据,还挖了个大坑等着他。”

    顾青目注平静得河面,淡淡地道:“进退失据或许没错,挖的那个坑……他不一定会往下跳。”

    韩介不甘心地道:“万一他跳了呢?”

    “那就未免太愚蠢了,比边令诚都蠢,陛下应该不会派这么个蠢货来安西牵制我。”

第三百六十四章 示敌以弱

    沈田赶到赤河边顾青的营地时已是傍晚,顾青好不容易从河里钓起了一条鱼,正在利落地剐鳞片,鱼身上抹盐腌制。

    “侯爷这做鱼的法子倒是新奇。”沈田好奇地观察那条死不瞑目的鱼。

    “红烧比较符合我的口味……”顾青看着这条鱼,有点失望。太小了,不够一顿吃的。

    “你们平时吃鱼是怎么吃的?”顾青好奇地问道。

    沈田憨憨一笑:“末将平日不大吃鱼,麻烦得很,肉又不多,不如吃羊肉,大块的肉一口咬下去,顺嘴滴油。”

    韩介蹲在旁边道:“末将偶尔吃鱼,不过都是吃的鱼脍,做起来很确实麻烦。”

    顾青哦了一声,撇了撇嘴。

    所谓“鱼脍”,其实就是生鱼片。

    没错,生鱼片早在唐朝就有,日本引以为国粹的玩意儿是中国老祖宗玩剩下的。不同的是,日本因为靠海,吃的鱼片都是海鱼,而大唐是内陆国家,河鱼也能做成鱼脍,只是过程很麻烦。

    鱼脍首先要腌制,切开后要挑刺,最后切成薄片,用神秘的酱料腌入味。

    吃起来颇有嚼劲,口感说不上层次丰富,主要是吃个鲜味,可是挑刺的过程很麻烦,所以平民家庭通常不怎么吃鱼,就算吃也是吃的烤鱼,很少有闲工夫去一根根把刺挑出来。

    权贵家庭或许经常吃,毕竟挑刺的活儿不用亲自干,自有厨子代劳。

    顾青不喜欢吃生鱼片,准确的说,他拒绝所有生肉,怕闹寄生虫。

    “快天黑了你跑来干嘛?鱼只有一条,我不会让你蹭的。”

    对沈田的到来,顾青的第一反应就是护食。

    沈田失笑:“侯爷多虑了,末将不好此物,但侯爷只吃一条鱼未免少了点,末将帮您再捞几条。”

    说完沈田起身脱了上衣,精赤着上身蹚进河里,夕阳金色的余晖下,沈田身上虬结的肌肉泛起古铜色的光芒,像……少林寺的十八铜人。

    赤河的水不深,它的源头是昆仑山脉的雪水,流到西域时已是强弩之末,河水只有每年的夏天才算水量充沛,秋冬两季基本已干涸。

    沈田赤着上身下河? 手里握着一支铁镗,走到河中间盯着河水观察了一阵,忽然发力猛地朝河水里一砸? 砰的一声巨响,河面上竟然浮起了几条被打晕的鱼。

    顾青目瞪口呆? 然后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自己坐在河边钓了两天的鱼,结果只钓上来一条? 人家挥舞着一根铁镗下河,片刻间便捞起好几条。

    感觉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有了崩塌的迹象。

    沈田将打晕的鱼捞起来扔上岸,站在河里挥手道:“侯爷够不够?要不要末将再捞几条?管饱!”

    顾青黑着脸? 摇了摇头。

    沈田这才上了岸? 胡乱地擦了擦身子? 也不穿衣裳,光着膀子坐到顾青身边。

    “侯爷以后想吃鱼跟末将说? 夏天赤河里鱼不少,末将帮您捉,要多少有多少? 您这样钓鱼太慢了,半天难得钓一条,命短的人怕是活不到鱼上钩的那天。”

    顾青冷着脸道:“你懂个屁,我钓鱼……为的是雅兴,为的是悲悯众生? 为的是超度河里的鱼。”

    生硬的借口令沈田不知该不该露出心悦诚服的样子? 狐疑地扫了一眼那条被腌制得妥妥的鱼,生前不知遭受了多么惨不忍睹的酷刑,然后迟疑地点头:“是是,侯爷悲悯众生,您钓的这条鱼死后若知侯爷是用红烧的方式帮它超度,定会对侯爷感激涕零……”

    顾青叹气,这帮部将从韩介到沈田,杀人冲阵都是难得的骁勇之将,但是都不怎么会聊天,一聊就死。

    “换个话题,不然我会越来越尴尬。”顾青果断地道。

    沈田叹了口气,道:“侯爷,裴御史下午来大营了,咱们挖的坑他居然没上当。”

    顾青平静地点头:“意料之中,裴御史不是蠢货,这个坑挖得太大,不上当是正常的。”

    沈田不甘地道:“差一点就上当了,当时他都已经提笔了,不知为何突然反应过来,果断把笔扔了,可惜就差一步他就万劫不复了。”

    顾青苦笑道:“其实就算坑了他也没多大的意义,死了一个裴周南,陛下还会继续派人来安西的,我总不能将陛下派来的人杀了一个又一个吧?”

    “侯爷,末将留在西域商路附近的一千兵马是否撤回?”沈田不确定地问道:“他们的粮草饮水不多,该回营补充了,这几日他们剿了好几股盗匪,战果颇丰。”

    顾青问道:“这几日城里盛传盗匪劫杀商队,那些所谓的商队尸首都是盗匪的吧?你确定没有真杀商队吧?”

    沈田急忙指天发誓:“末将发誓,尸首全都是盗匪的,剿灭盗匪之后给尸首换上商人的衣裳,绝不敢真杀商人,侯爷军令在前,谁敢违反谁就掉脑袋。”

    顾青嗯了一声,道:“你派人去告诉那一千兵马,再灭两股盗匪,制造两起‘惨案’传到龟兹城让商人们都知道,然后便可以回营了。裴御史脑袋上的这口锅,我要让他背得扎扎实实。”

    说着又对韩介道:“你让亲卫乔装进城,跟客栈女掌柜说,再煽动一下城里商人的情绪,狗官害得西域商路不安宁,多挨几天骂有助于三省吾身。”

    锅里的油烧滚了,将腌了半个时辰的鱼下锅,刺啦一声,一阵浓浓的鲜香传开。

    顾青漫不经心地煎着鱼,一边道:“从今日起,我主动让出节度使权力,对外就说裴御史下令安西军不准出营,节度使不敢违其令,故而安西四镇军政诸事不必请示我,我要度个长假,嗯,军政事你们可去请示裴御史,人家远道而来,为的不就是牵制我的权力吗,呵,我主动帮他达到目的,皆大欢喜。”

    沈田犹豫道:“若裴御史果真不客气地接管了节度使之权,代侯爷处置安西四镇军政诸事,该如何办?”

    顾青笑了:“如果裴周南真敢这么干,我就真佩服他了,佩服得五体投地……哈哈,从七品监察御史到三品节度使,一下猛跳了四级,这得面北而拜,遥贺裴家祖坟冒青烟啊。”

    扭头看着沈田,顾青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较量,拼的是心智,比的是机谋,既然裴御史来势汹汹,我便示敌以弱,让他高兴几天吧。不过我与他的争斗只能限定在我和他之间,安西军将士们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你回去告诉常忠,每日的操练风雨无阻,还有刘宏伯招募的团结兵,他们也要每日操练,我麾下的将士不收混日子的。”

    沈田抱拳道:“是。”

    顾青又不怀好意地笑道:“还有,将士们每日操练后,前十前百皆有奖赏的,这是咱们安西军的规矩,我休长假期间,每日操练后你们几个将军去找裴御史,找他要赏钱,反正我任节度使时赏钱都是当场兑现,就不知道裴御史有没有这个底气了,河东裴家富可敌国,想必是不差钱的,你们莫跟裴御史客气。”

    沈田一愣,接着嘿嘿阴笑起来:“是,末将一定会与袍泽们一起向裴御史要赏钱的,反正赏钱必须当日兑现,否则军心动荡,若是引起了哗变,可就不知是谁的责任了……”

    顾青也一同阴笑起来,随即忽然变脸:“好了,你回去吧,我就不留你吃饭了。”

    沈田差点噎到,愕然道:“侯爷为何突然赶末将回去?”

    “因为我看到你咽口水了,定是垂涎我做的红烧鱼,回去吧,仅有一条,恕不招待。”

    “末将不是为侯爷捞了几条……”

    “呵,我一军主帅为你下厨,你的面子比李司马的屁股都大,滚蛋吧。”

    …………

    裴周南陷入了霉运之中,而且不止一桩霉运,简直好像捅了霉神家的马蜂窝,霉运如马蜂一般蜂拥而至。

    当日向商人们许诺出兵,裴周南到了大营发现自己无权调兵,幸好自己从长安带来了一千兵马,于是当着全城商人的面,裴周南将这一千兵马调离出城,宣称北上剿匪。

    总算勉强压下了商人们的骂声,裴周南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大营驻军又来了一位亲卫,陪着笑恭敬地告诉裴周南,近日顾侯爷贵体染恙,不克劳顿,请裴御史代为处置安西四镇军政诸事,待侯爷身体康复后再行接管。

    亲卫没等裴周南反应过来,说完转身就走了,裴周南急得拔腿就追,然而那位亲卫跑得比兔子还快,骑上马瞬间就没影了。

    裴周南气得想杀人,更想杀姓顾的节度使。

    这算什么?以退为进吗?

    就算你真想交权,……你倒是把帅印留下啊!倒是给节度使府上下官吏发个公函啊!名不正言不顺的,如何代你处置军政事?

    次日,裴周南还躺在床上睡觉,府外又传来了坏消息,盗匪又灭了一支商队,同样是不留活口,二百多人的商队全部横尸西域商路上,龟兹城内得商人们再次忐忑不安,纷纷大骂狗官擅权,祸国殃民。

    上午时分,裴周南还未从接连不断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安西军大营的常忠,沈田,李嗣业等将领找上节度使府,将裴周南堵在屋子里。

    将领们堵门的目的很简单,以往顾侯爷为主帅时,不仅每日亲自与将士们一同参与操练,一丝不苟地完成每日的操练流程,而且操练过后还会给当日优胜者发赏钱,发肉,今日操练过后却久不见动静,裴御史是否能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裴周南快被逼疯了,愤怒地拍案而起。

    常忠等将军们都是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岂会怕这点小动静小恐吓?于是众将两眼圆瞪,发出“嗯”的一声,不甘示弱地与裴周南对视,目光里的含义如果翻译成语言的话,大抵便是“你瞅啥”。

    良久,文化人在武将们的逼视下率先怂了下来,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失神地叹道:“顾侯爷如今人在何处?带我去找他。”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万人夹道

    非暴力不合作就是顾青的策略。

    李隆基派来的钦差大臣得罪不起,打又不能打,杀又不能杀,那就主动退让,退到让裴周南担当不起的程度,他便知晓利害了。

    军镇节度使不是那么好当的,既要操心军政诸事,又要钱粮供应,战马喂养,兵器维护,将士兵饷,城内发展商业,城外操练将士,入则维系军政将官的拥戴,出则浴血沙场剿匪除霸……

    顾青前世当过领导,带过团队,有充足的管理经验,上任一年多了,处理这些事务仍有些手忙脚乱。

    而裴周南这个监察御史显然不是当节度使的料,第一天就有些扛不住了。而且他遇到的难题都是最现实的问题,粮草,钱财,人心,威望,这些问题不是靠官职就能解决的。

    裴周南接手安西节度使不到一天就快崩溃了。

    当顾青仍在赤河边钓鱼野营时,裴周南已踏上了寻找节度使的漫漫长路。

    在亲卫的带路下,裴周南出城往南行了一百多里,终于在赤河边找到了顾青和亲卫们扎下的营地。

    见顾青坐在阳伞下一脸悠闲地钓鱼,裴周南当时便觉得一口逆气直冲脑门,天灵盖隐隐接收到西天雷音寺暮钟梵唱的5g信号……

    “顾侯爷,您倒是悠闲得很啊!”裴周南咬牙道,努力保持语气平静。

    顾青颇觉意外,欣喜道:“裴御史也放假了?来来,我让亲卫再拿一根钓竿,咱们一起钓鱼,我做的红烧鱼味道可谓大唐一绝……”

    “不必了!”裴周南失控大吼了一声,随即惊觉失态,于是放缓了语气道:“不必了,顾侯爷,您是安西节度使,还请侯爷莫忘了本分,扔下安西诸多军政事务不管,竟然跑到外面钓鱼露营,侯爷,此非人臣所为!”

    顾青眨眼,无辜地道:“安西军不准出营? 安西四镇内政事由上下官吏打理? 节度使不需要做什么呀,裴御史为何一脸不高兴?”

    “军政主帅怎能渎职怠政? 侯爷不在节度使府? 可知如今的节度使府有多乱么?”裴周南怒道。

    顾青笑道:“裴御史莫闹,有你在龟兹城坐镇,节度使府怎会乱?”

    裴周南一滞? 他知道顾青这几日举动异常的原因? 是对他插手干预安西军政事不满? 然而他是天子钦差,顾青不敢得罪,索性将所有事务扔了不管? 躲在一旁看他的笑话。

    而他? 确实闹出了笑话? 不仅是笑话,而且是麻烦。

    从长安带来的一千骑队被派出去了? 但裴周南并未做什么指望。在西域这片广袤的地面上剿匪不是那么容易的? 盗匪不是傻子? 不会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等他们来杀。要有经验丰富的向导? 要有布下多年的眼线耳目? 还要有久经沙场的将军领兵,才能从容地找到盗匪巢穴,一举剿之。

    所有的这些,裴周南麾下这支千人骑队都没有,这一千人派出去等于是在西域这片土地上无头苍蝇一样乱闯乱撞,不被沙尘暴吞了算他们命大,剿匪?怎敢指望?

    想到自己面对的麻烦,裴周南头都大了,面对顾青时也不敢再大声说话。

    “侯爷,你我相争,何必牵扯无辜之人,何必让安西横生事端。”裴周南无奈地叹道。

    顾青冷笑。

    好话坏话都让他说了,最后反倒变成他顾青无理取闹了,文人的嘴啊……

    “裴御史,你是陛下派来安西牵制节度使的,我明白你的立场,但你能否告诉我,作为安西节度使,我该如何做?”顾青斜乜他一眼,道:“我欲出兵剿匪,你说安西军不可妄动刀兵,我放下一切军政事,你说我渎职怠政,最后还怪我横生事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裴御史啊,你搞得我思路好乱啊……”

    裴周南哑口无言。

    没错,他刚来安西时急于刷存在感,有些事情确实操之过急,不仅犯了错,还惹下了麻烦,盗匪未被剿尽,而致商队频频被杀害,此事他难辞其咎。

    “侯爷,下官承认撤兵的军令欠考虑,犯下了大错,请侯爷看在同为大唐臣子的份上,回龟兹城主持大局,你我之争不可让大唐基业受损。”裴周南诚恳地道。

    顾青翻了翻眼皮,道:“不回去,对了,我打算向长安上疏,请求陛下将我调回长安,这个节度使我不想干了,裴御史之才冠绝长安,不如由你来当这个节度使,或许安西在你的治下能够让大唐威服西域,子民安居乐业。”

    裴周南急了:“侯爷请三思,你我不过口角之争,何必动辄请辞?以后安西之事你我尽可商议而决,撒手不管可就不对了……”

    顾青扯了扯嘴角:“我这人行事霸道,凡事不喜与人商议,裴御史,任何事若商量着办,万事皆废,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裴周南一滞,脸色愈发难看。

    顾青将钓竿递给身后的韩介,站起身道:“高仙芝走后,安西由我顾青一人一言而决,我对陛下对大唐一片忠赤之心,俯仰不愧天地,陛下将安西交给我,是信任我这个人,陛下让你来安西,牵制的是节度使这个官职,而不是我这个人,这一点,我希望裴御史想清楚。”

    “如果你想不通,安西这片地面上,你我二人只能留一个,不是你走就是我走,如果你能想通,往后关于安西军政事不要胡乱插手,我这人护食,吃的也好,穿的也好,权力也好,谁若把手伸过来,我会忍不住剁了他的手,裴御史上任之前若在长安打听过我的为人,应知我所言不虚。”

    说完顾青转身便走。

    裴周南脸色时红时青,又愤怒又无奈。

    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教训,委实是件非常难堪的事。

    然而此时此刻形势逼人,事实上他裴周南解决不了的麻烦,顾青能解决。

    于是裴周南不得不追着顾青背影道:“顾侯爷,商路盗匪的事……还请侯爷下令出兵,勿使西域商路上再添冤魂了。”

    顾青转身看着他,忽然一笑:“我若下令出兵,你在奏疏上会如何写?”

    裴周南忍着怒气道:“自然是侯爷肃清商路,剿除盗匪,功在大唐社稷。”

    顾青哈哈一笑,转回身继续走,一边走一边大声道:“韩介,派人快马回营,执我帅印传令沈田,率所部五千兵马整军出营,剿除商路盗匪……”

    顿了顿,顾青仿佛故意似的,加重了语气道:“……按老规矩,不留活口。”

    裴周南脸色铁青,却说不出一句话。

    关于盗匪留不留活口的事,他曾经与顾青也有过争执,最后不了了之,没想到顾青如此强势,当着他的面仍下令不留活口。

    一名亲卫上马匆忙朝龟兹城外大营飞驰而去。

    …………

    钓了两天的鱼,顾青终于回龟兹城了。

    领着亲卫们刚进城,所有看到顾青的商人和百姓们纷纷欢呼起来,欢声雷动,直震云霄。

    人们纷纷簇拥在顾青四周,笑着不停地行礼道谢,感谢顾侯爷出兵剿匪,感谢侯爷维护一方安宁,顾青面带微笑,与百姓和商人们一一回礼,态度温和且谦逊。

    裴周南跟在顾青亲卫的身后,见百姓们如此拥戴顾青的场景,裴周南不由五味杂陈。

    就在昨日,就在此地,裴周南也被百姓商人们包围着,不同的是,全城的百姓和商人都在骂他奸佞,骂他祸国殃民,他当时也答应了出兵,也答应一定还西域商路的安宁,可是没人信他,最后他几乎是被百姓们戳着脊梁骨掩面败逃而去。

    而今日此时,同样做出出兵剿匪的决定,顾青却受到了百姓们的夹道欢迎和真心感激,那一张张朴实的脸上带着尊敬和爱戴,每一张表情都是真实的。

    人间百态,众生万种不同,此刻却为了一个人而露出同一种模样。

    裴周南垂头走路,缩在袖口里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到底……我与他哪里不同?都是大唐的官儿,都是真心想为安西的子民们做点什么,为何受到的待遇却截然不同?

    差在哪里?

    夹道欢迎的人群里,一位老人拦住了顾青的路,先躬身行礼,然后恭敬地道:“侯爷,听说咱们安西来了奸臣,从长安来的官儿要夺您的权,可有此事?不管是谁夺您的权,咱们龟兹城的百姓可不答应!”

    老人身后,无数百姓纷纷附和起来。

    “对!当初是谁浴血豁命战吐蕃,保住了咱们龟兹全城的性命,当初是谁减了城中赋税,扩城建市鼓励兴商,让咱们龟兹城越来越富裕,当官谁不会?让咱们普通子民富裕才是真本事,咱们百姓才服他!”

    “没错,我纵然是吐蕃的商人,但我也只服顾侯爷,谁能让咱们商人赚钱,咱们就服谁!”

    一句句刺耳的话传进裴周南的耳中,裴周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躯气得微微直颤。

    顾青脸上带笑,心中却暗暗叹了口气。

    这帮人该不会是客栈女掌柜请来的托儿吧?说这种话岂不是激化我和裴周南的矛盾么?

    于是顾青微笑道:“大家不要听信谣言,子虚乌有的事,大唐天子英明睿智,明见万里,我也是天子派来的官儿,也是从长安来的,日后安西会越来越繁荣,你们也会越来越富裕。”

    人群再次欢呼,然后以那位老人为首,恭敬地避让一旁,为顾青让出一条道。

    顾青朝众人回了一礼,然后微笑着从人群让出的那条道通过。

    此刻他终于体会到李十二娘曾经那句话的含义了。

    “侠”之一字,拆开来便是“万人夹道”,这个字真的很贴切。

    裴周南垂头跟在顾青的亲卫们身后,握紧了双拳一声不吭地走。

    此生受过的最大屈辱,便是此时,此刻。

    个人的屈辱不算什么,可怕的是顾青在龟兹城里受到的拥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安西军将士和龟兹城百姓对顾青是发自内心的敬仰,他的一举一动无论对错,皆被安西的军民毫无理由的信任。

    裴周南忽然察觉到天子的担心并非多余,顾青此人委实有几分本事,来安西上任仅短短一年多,便被军民如此拥戴,若再经略安西三五年,他绝对有登高一呼而应者景从的号召力。

    忠于朝廷,忠于天子,顾青便是大唐之福,若稍有逆举之心,便是乱世贼子,社稷大患。

    此患,不亚于范阳的安禄山!

    裴周南走在人群里抿紧了唇,脸色铁青。

    肩头的使命感也渐渐清晰起来,他明白了天子的忧虑,明白了天子派他来安西的苦心。

    军镇节度使之权,必须有所制约。这一次裴周南确实办错了事,往后他会愈加谨慎地盯住顾青,不能让大唐的安西都护府从此姓顾。

    …………

    沈田所部四千将士出营继续剿匪,与此同时,裴周南派出去的千人骑队果然未出意料,在商路上漫无目的地搜寻了几日后,一无所获灰溜溜地回来了。

    裴周南并未责怪他们,温言宽慰几句后,让骑队回营歇息休整。

    一切事情发生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几日之后,西域附近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顾青仍旧执掌安西节度使大权,裴周南经此一事后老实多了,对顾青处置的安西军政事很少再干涉,大多数都是含笑附和,与边令诚一左一右简直一对哼哈二将,在安西军大营里毫无存在感。

    然而顾青也没得意多久,几日后,正是酷暑时节,从长安来了一位宣旨得舍人。

    这次的宣旨绝非升官晋爵,而是少有的措辞严厉的训斥责讦圣旨。

    自上次裴周南将边令诚送来的黑材料整理了一番写进奏疏后,长安方面终于有了回音,这次李隆基再不复往常对顾青的和气亲切,而是异常严厉地训斥顾青,责讦他妄杀武将,行事张狂,目无朝廷,与民争利等等。

    言辞异常严厉,顾青跪在地上听懂后不由脑子一阵发懵。

第三百六十六章 王失其鹿

    自从天宝十载初识李隆基,一直到现在,印象里李隆基从未如此严厉地对待过顾青,大多时候李隆基都是和蔼可亲的,无论真心还是假意,至少李隆基在待人接物上颇有魅力,他的虚伪,他的猜忌,都隐藏在豪迈重义的表象下。

    所以当李隆基的训斥圣旨被顾青听懂后,顾青半天没反应过来,总觉得不适应。

    “呃,天使是否念错了?这道圣旨不是给我的吧?”顾青双手从舍人手上接过圣旨,左右翻看。

    舍人一脸无奈:“顾侯爷,没错,这道圣旨就是给您的。”

    顾青摇头:“不对,陛下应该是要骂裴周南的,我又没错,凭什么挨骂?裴周南才应该挨骂……”

    目光希冀地看着舍人,顾青道:“陛下是不是还给了裴周南一道圣旨?给他的圣旨是不是骂得更狠?天使透露一下,让我心里平衡一点……”

    舍人苦笑:“没有给裴御史的圣旨,只有给侯爷的。”

    顾青失望地道:“不应该呀,裴周南才是坏人,我是好人。”

    舍人摇头道:“下官不知,下官只是奉旨而来,安西都护府孰是孰非,下官无权评断。”

    “不是,我与天使讲讲道理,你回去后转告陛下,反正我是好人,裴周南才是坏人……”顾青拉着舍人喋喋不休开始嚼舌根。

    舍人面色发青,几次想推搪告辞,顾青仍死死地拽着他。

    许久之后,舍人失魂落魄地进入顾青给他安排的营帐,脑子里仍嗡嗡作响,一阵阵杂音穿脑而过。

    顾青回到帅帐,独自坐在桌边,垂头仔细端详圣旨,将里面每句话每个字都细细地咂摸一遍,越品越觉得味道不对。

    李隆基的猜忌心理加重了,或许是自己杀田珍一事,或许是操练将士给重赏邀买军心一事,总之? 李隆基对他在安西的有些作为已表示出了不满。

    李隆基不满的背后,其实是不安。

    但顾青的作为又没到必须将他调离安西的地步? 安禄山拥三镇十五万兵马,换掉绝大部分汉人将领,三镇营团以上将领皆是胡人,甚至将势力渗透到长安的朝堂上? 暗中不知买通了多少朝臣,相比之下顾青的所为还算是比较轻微的。

    然而已经有一个欲削又不能削的安禄山在前了? 李隆基不能坐视大唐出现第二个安禄山? 于是才下了这么一道如此严厉的训斥圣旨。

    顾青很快意识到? 这其实是李隆基对他的敲打和警告? 明明只是杀了个田珍? 以及给了将士们一点奖赏? 可李隆基却小题大做? 借此事警告他在主政安西时注意分寸,不要干出格的事? 并提醒他长安还有天子,还有朝廷? 要记住你是谁家臣子。

    看着手里这道圣旨,顾青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天威难测么?

    其实这恰好说明了李隆基如今的忐忑心情? 年近七十岁的他,安享了半生太平? 如今终于察觉到不安了么?

    当初那么宠信一个肥猪般的胡人,昏庸到竟敢封他为三镇节度使,这些年不知赐了他多少超过臣子规格的仪仗和礼物,对他简直比对亲生的太子还要亲密,浑然不觉他手里的兵马越来越多,朝廷任命的将领被他排挤得越来越少。

    温柔乡亦是英雄冢,这些年沉醉梨园,沉迷歌舞,霓裳羽衣谓为千古绝唱,可惜大好江山终究在歌舞升平中摇摇欲坠,太平天子眼看就要面对不太平的世道了,谁的过错?

    顾青从手里的这道圣旨上看到了色厉内荏,看到了猜疑不安,也看到了开创一朝盛世的所谓英武君王内心深处的阴暗与懦弱。

    这大好的江山,你却打理得漫不经心,你不要,自然有人想要,纵然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顾青独自在帅帐内坐了很久,然后收起圣旨,忽然扬声道:“韩介,传令将士,马上操练!”

    韩介的声音从帅帐外传来:“侯爷,今早将士们已操练过了。”

    顾青冷冷道:“那就再操练一次,让他们操练难道是害他们吗?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道理还需要我说?”

    “是,侯爷。”

    很快,大营内传来隆隆的擂鼓声,大军将士聚集于校场,一阵阵操练喊杀声石破天惊,震荡大漠。

    刹那间,相隔千里的两地仿佛近在咫尺。

    长安梨园的歌舞笙乐,安西校场的金戈铁马,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同在一个时空,渐渐更迭,轮回。

    在这片金铁相交的肃杀气氛里,顾青在帅帐内独自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面向长安方向遥遥举杯,脸上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

    王失其鹿,群雄共逐,臣亦是群雄之一,愿为陛下寻回失鹿。

    …………

    不知不觉,龟兹城里的吐蕃商人越来越多了。

    一小部分是经常来往于吐蕃和龟兹之间的熟人,更多的吐蕃商人却是陌生面孔,他们和别的吐蕃人没什么不一样,都是大热天半披着皮袍,带着羊毛毡帽,脸上两团高原红,见谁都是憨厚的笑,露出一嘴大白牙,看起来憨厚老实。

    遇到稍微对他们和颜悦色的大唐人,他们便会高兴得载歌载舞,从来不管什么场合时间,野猪烂泥打滚般的舞姿说来就来,更不管别人尴不尴尬。

    别的人尚在奇怪为何最近城里的吐蕃商人越来越多,只有顾青和裴周南知道这些陌生的吐蕃商人来到龟兹做什么。

    在顾青的授意下,龟兹城以节度使府的名义在集市西面准备了两间商铺,专门负责收购吐蕃的药材。

    不管新来的还是老熟人,这些吐蕃商人们皆是满载药材而来,药材的品质有好有劣,顾青早有吩咐,负责收购药材的官员很公正,不管任何人拿来的药材,只收品质好的,劣质的拒收。

    那些被拒绝的吐蕃商人一脸绝望抱着药材坐在商铺前大哭也好,撒泼打滚也好,唱歌跳舞哀求也好,总之,不合格就是不合格,一根草都不会收。

    排队等着收购药材的吐蕃商人们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围观的同时,心里也暗暗警醒了自己。

    唐人收购药材是真的,但唐人要求药材必须保证质量也是真的,长得难看的药材往后千万不能运来龟兹,否则必然是白跑一趟,上千里路折腾,赶着骆驼马匹翻越昆仑山脉,结果连回去的路费都赚不回,耍弄小聪明妄图占点小便宜,最后的下场只能是血本无归。

    至于那些药材合格的吐蕃商人,唐人很痛快便给了钱,而且是当着排队的吐蕃商人的面给的,一车车的银饼就停在商铺后院,商铺内的差役将银饼一箱箱地搬出来,在阳光发出诱人的璀璨的光芒,刺激得吐蕃商人们热血沸腾。

    短短几天,几万两银饼就这样花出去了,收来了堆积如山不知如何处理的药材。

    顾青和裴周南每日都来集市视察,看着吐蕃商人们排队等着收购药材的盛况,二人神秘地对视一笑,前几日二人剑拔弩张的僵冷关系,在这件关乎大唐和吐蕃两大强国国运的大事面前,唯二的两位知情人有了一种同在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情,僵冷的关系居然缓和了不少。

    看够了热闹,顾青意兴阑珊地离开,漫无目的地在龟兹城内闲逛。

    不知不觉走到福至客栈外,顾青意外地听到客栈门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下意识停下脚步,远远望去,却见皇甫思思正叉着腰,一脸愤怒地指着一名客人的鼻子大骂,泼辣剽悍的样子顾青从未见过。

    女人只要长得美丽动人,就算发怒也别有一番风情。

    被指着鼻子骂的客人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嬉皮笑脸,一双不规矩的眼珠子盯着皇甫思思的脸庞和身段上下打量。

    皇甫思思怒极,反手一记耳光朝客人的脸上扇去,客人灵巧地躲过。

    差点被女人扇了耳光,客人不由恼羞成怒,也不再调戏她,反而一脚踹去,正中皇甫思思的小腹,皇甫思思踉跄倒地,挣扎起身,扭头大声唤店里的伙计出来帮忙,客人见状不妙,果断逃了。

    顾青急忙上前几步扶起了皇甫思思,刚才只顾着看热闹,却没想到客人居然会对女人动手,顾青离得太远,来不及阻止。

    皇甫思思挨了一脚,头发和衣裳有些凌乱,沾了不少沙尘和泥土草屑。

    “你没事吧?”顾青关心地问道。

    扭头瞪了韩介一眼,顾青又道:“还愣着干嘛?刚才打女人的那货,你们追上去,十倍报还回来。”

    韩介急忙带着两名亲卫追了上去。

    皇甫思思此刻的模样有些狼狈,眉宇间再也不见妩媚诱人的表情,她柳眉轻蹙,一手捂着腹部,一手理了理发鬓,试图挽回一点外表和自尊。

    “何事起了争执?这种事经常发生么?”顾青问道。

    皇甫思思强笑道:“做的是迎来送往的买卖,怎能少得了不讲道理的客人?妾身这些年已习惯了。”

    顾青皱眉:“习惯被客人揍?”

    皇甫思思笑道:“偶尔妾身也会揍客人,遇到出手快的客人,妾身躲避不及,便只好挨揍了,就像刚才一样。”

    顾青心情复杂,想说一些不痛不痒关心的话,可又觉得词不达意,心里更多的却是另一种情绪,好像自己的爱车被顽童划了几道痕一般,既心疼又愤怒。

    “我扶你回后院坐坐,伤得严重吗?要不要叫个大夫来看看?”

    皇甫思思摇头,仍努力地理着发鬓,强笑道:“无妨的,只是挨了一下而已,几年前妾身遇到过更狠的客人,一言不合对妾身拳打脚踢,妾身痛得躺在地上双手捂住头,一声声的哀告求饶,他仍不依不饶,那顿打妾身养了两个月才见好,今日算是很轻微了,算不得什么。”

    顾青抿紧了唇,愈发心疼了。

    不知是怎样的感情,男人就是这么渣的动物,明明心里想娶的人是张怀玉,可此刻仍旧为另一个女人心疼愤怒,想保护她。

    “你其实不必亲自打理的……”顾青扶着她朝客栈后院走。

    皇甫思思叹了口气,道:“要活下去呀,要挣口饭吃呀,不做这抛头露面的买卖,我还能做什么呢?找个殷实人家的郎君嫁了?哪个殷实人家的郎君愿娶商人妇?”

    顾青扶着她在后院的石凳上坐下,叹道:“你……以后可以报我的名字,龟兹城里无人敢欺负你。”

    皇甫思思似乎颇为看重自己此刻的形象,生恐自己狼狈的样子给他留下了不好的记忆,坐下来后仍在不停地理自己的发鬓,拍打身上的沙尘。

    眼眉低垂,皇甫思思仍在笑:“妾身当然想报侯爷的名字,但侯爷在龟兹城可是神仙般的人物,外人若知道侯爷保护一个来历不明的商妇,不怕声名受损么?”

    顾青笑道:“声名是什么东西?你恐怕还不知道我在长安城是什么声名。”

    皇甫思思幽幽叹道:“妾身本是无根浮萍,从懂事的那天起就没想过需要别人的依靠,因为无人能让我依靠,这些年我见到的只有人世薄凉,人情如纸,情爱如烟,侯爷纵然让妾身依靠,焉知某天会不会突然与妾身决绝,那时妾身已习惯了被人保护,我该何去何从?”

    顾青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为何突然与你决绝?我们不是朋友吗?”

    皇甫思思哀然一笑:“那是侯爷没见识过妾身这个朋友的真面目。”

    “不管你做过什么事,是什么来历,你终究不是坏人,如果我看错了,这双眼珠子真的可以抠下来当泡踩了。”顾青笑了笑,若有深意地道:“不要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我这个朋友很大度的。”

    皇甫思思眼眶一红,垂头道:“妾身……妾身去屋里换身衣裳。”

    顾青点头,看她低着头匆匆进屋,顾青忽然叫住她:“你只是个女人,凡事不要硬扛,世道太乱,人心太脏,你扛不动的,在我面前没必要假装坚强,以后我可以保护你。”

    皇甫思思没回头,嗯了一声便径自进了屋。

    紧闭的房门内,顾青听到里面传来压抑得哽咽声。

    她,终究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脆弱无助的一面。

第三百六十七章 起事在即

    范阳城。

    范阳是一座边城,它直面北方的突厥残余势力以及契丹等部落,大唐立国百余年,北方的威胁早在高宗年间已基本被铲除,剩下的大多是一些残余的势力,这些游牧民族缺衣少食,尤其到了冬天更是难以生存。

    于是尽管明知大唐不好惹,每到冬天时这些部落的族人还是会冒险南下,对大唐的边城农庄劫掠,运气好的话能劫得一些粮食带回北方草原,从容过冬,运气不好的话,遇到巡边的大唐将士,基本便是整个部落青壮被歼灭。

    所以范阳这座边城担负着非常重要的戍边任务,从武则天时期开始,朝廷便不停对这座边城投入无数的兵马和钱粮,渐渐形成了如今大唐的十大边镇之一。

    不幸的是,这座边城如今的主人是安禄山。

    冯羽最近在范阳混得可谓风生水起。

    连李剑七都感到很惊奇,想不通顾侯爷从哪里找来的人才,在范阳城居然能如鱼得水,满城的武将和权贵冯羽都认识,私交甚至都很不错。

    来到范阳短短两个月,冯羽已经成了许多将领的座上宾,不仅能够自由进出他们的府邸,甚至能被邀请进入范阳边军大营参观,坐在大营的帅帐里与将军们谈笑风生。

    他对外的身份只不过是益州某个地主富户的纨绔子弟呀,难道安禄山麾下的将领们如此喜欢跟纨绔子弟结交么?

    李剑七想不明白。

    对她来说,范阳是敌后,四面皆楚歌,李十二娘早就告诉过她,安禄山是她们的生死大敌,不共戴天的那种,李剑七跟随李十二娘来过范阳多次,皆在寻找机会打算刺杀安禄山,然而终究事未成。

    所以对李剑七来说,范阳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她乔装隐居在民居里,每日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仅将当地话学得惟妙惟肖,而且穿着打扮和容貌上都尽量显得很普通,混入人群里无人会注意的那种普通。

    饶是如此,李剑七在范阳的每一天都过得胆战心惊,生怕某天官兵突然围住她的院子,将她活擒。

    相比之下,冯羽在范阳的日子过得简直太滋润了,滋润得连李剑七都暗暗嫉妒不已。

    这家伙到底给安禄山麾下的将领们灌了什么**汤,为何每个将领都对他客客气气,而且亲热得不行,只差烧黄纸插炉香义结金兰了。

    李剑七一直在暗暗跟着冯羽,她不知道冯羽想做什么? 李十二娘早有过吩咐? 一切配合冯羽便是? 危难之时可以暴露行迹保护他? 然后二人迅速脱逃出范阳。

    可惜这两个月来? 冯羽似乎越混越好,完全不需要她的保护? 她每天的暗中跟随反倒有几次差点被那些将军们的亲卫盯上。

    这天夜里,李剑七照例跟着冯羽? 看着他与一群将军们进了一座青楼,李剑七蹲在外面的暗巷墙角里? 看着不远处的青楼灯笼高挂,里面莺歌漫舞生张熟魏? 一片喧闹浪荡,李剑七不由撇了撇嘴? 暗暗骂了一声“登徒子”。

    跟着冯羽的这两个月,这家伙几乎每天都要带着几个将军逛青楼,他本人甚至直接在青楼里包了个房? 李剑七不由暗暗咒骂,也不怕把身子掏空了。

    一直等在青楼外? 直到快子夜时,一群将军才心满意足地下楼,一个个醉意酣然打着酒嗝儿,一下低一下高,摇摇晃晃不肯倒。

    冯羽也喝得摇摇晃晃,亲自将众将领送下楼,一一与他们告辞,约定明日再聚。

    看着将军们在亲卫的搀扶下骑上马远去,冯羽这才直起腰,打了个酒嗝儿,微寒的夜风一吹,顿时一阵酒意上涌,冯羽飞快跑到路边,哇地一声吐了起来。

    半晌之后,冯羽终于吐干净了,长长舒了口气,目光朝青楼对面的一条暗巷一瞥,嘴角微微勾起。

    迅速扫视左右,发现没什么碍眼的人盯梢,冯羽摇摇晃晃走向暗巷,一边走一边提拎着腰带,好像要去巷子里小便的样子。

    走进暗巷,冯羽刚放开腰带,漆黑的角落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你若敢在这里方便,我便割了你的,你的……哼!”

    冯羽乐了:“姑娘这是有经验呀,知道男子有那啥,哈哈……”

    笑声未落,一道风声拂过耳畔,冯羽背后的土墙粉尘飞扬,待灰尘散尽,土墙的砖块已缺了一大块,不知用的什么暗器,威力很大。

    冯羽的酒意顿时醒了七分,急忙恢复了正经模样。

    “姑娘,我错了,酒后失言,姑娘莫怪。”说完冯羽毕恭毕敬向李剑七鞠躬。

    漆黑的角落里,李剑七嘴角一勾,随即很快恢复了淡漠的模样。

    “你这几日与安禄山麾下将领来往频繁,可有得到什么消息?”李剑七低声道。

    冯羽天生不是正经人,闻言表情又变得轻佻起来:“消息哪有那么容易得到,我才认识他们多久,他们又不傻,刚认识就给我说军机大事,不怕掉脑袋么。”

    李剑七不满地道:“那你这些日究竟在忙什么?毫无目的地与那些将领吃吃喝喝么?”

    冯羽正色道:“吃吃喝喝也是正经事,再说我的牺牲也不小,每日青楼的姑娘们侍奉他们,都是我请客,花销大得很,顾侯爷给我的钱已被我花掉大半了,更别说我终日饮酒吃肉,已经胖了十来斤,何其的悲凉……”

    李剑七没好气地道:“每日身边莺莺燕燕环绕,居然好意思说‘悲凉’,你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

    冯羽顿时露出悲愤之色:“你以为被那些庸脂俗粉环绕很美妙么?你以为我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快乐么?你错了!”

    李剑七不解地道:“你……”

    冯羽忽然变脸,表情贱得不行:“……每日逛青楼的快乐,你根本想象不到。”

    李剑七:“…………”

    漆黑的暗巷里,忽然传出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击打声,夹杂着冯羽痛苦的闷哼声。

    暴雨过后,冯羽一脸痛苦,认真地赔罪:“姑娘我错了,刚才饮了酒,难免言行失态,姑娘请原谅我,莫再动手了。”

    李剑七冷冷道:“说正事,若无消息,我便回去了。”

    冯羽道:“有消息,安禄山上月秘密见了东北的粟末部落首领,用三十万石粮食和一万匹战马的代价,借粟末部精兵两万,日前这两万精兵已秘密南下,乔装成平卢边军的打扮,在营州秘密集结驻扎。”

    李剑七大惊:“私自借异族兵马两万,且已入我大唐境内驻扎,安禄山他……”

    冯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惊慌什么?安禄山本就有谋反之心,借调异族兵马不是很正常么?”

    李剑七平复了情绪,叹道:“十二娘一直说安禄山必反,我也听过许多次,但今日真发现他开始付诸于行动,难免还是有些惊讶,天子待安禄山如此恩重,居然还不自足,这贼子真是……”

    冯羽冷冷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天子信错了人,错将多年恩典付予狼子贼寇,盛世眼看就要变乱世,可惜了盛世,可怜了百姓……”

    李剑七神情凝重地道:“这个消息要马上传给十二娘和顾侯爷,不可耽误,传消息的事交给我,我有办法,你……万事小心。”

    冯羽笑道:“这才刚开始呢,过几日我约莫能打探到安禄山的兵马部署,和麾下旅帅级以上将领的名册,以及他们储存粮草兵器战马的地点,顾阿兄还说过,安禄山派人在安西都护府暗中坑过他一次,要我找个机会报仇,我正在琢磨此事,看看能不能让我寻着合适的时机……”

    李剑七担忧地道:“安禄山麾下的将领非易与之辈,你手无缚鸡之力……”

    冯羽哈哈笑道:“手无缚鸡之力亦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你若不信,过段日子便可见结果。”

    李剑七眼中泛起异彩,脸蛋忽然一红,声音都变得忸怩起来:“总之,你……一定要小心,若有危难之时,我定会救你,纵然逃不出去,我们……也会死在一起。”

    冯羽哎了一声,道:“要死你去死,我可不想死,大好的年华,还没征服世上的莺莺燕燕,怎能轻言‘死’字,呸呸,不吉利!”

    李剑七俏脸一僵:“你……”

    冯羽急忙道:“哎呀,与你玩笑的,我当然愿意和你一起同生共死,你我可是患难与共的袍泽呢,如果某天我真暴露了身份,你我便一同做个短命鸳鸯,双双携手赴黄泉,或许阎君见你我真情难得,让我俩下辈子做夫妻呢……”

    一番话撩得李剑七心弦铮铮乱响,瞬间失了理智和分寸,羞涩得差点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剑七自小被李十二娘收养,李十二娘座下皆是女弟子,李剑七从未与陌生男子有过交集,哪里经得住冯羽这番威力极大的撩骚话语。

    “你,你你……不准胡说!”李剑七浑身瘫软,想揍他都没了力气。

    冯羽飞快瞥了她一眼,笑得很不正经。

    得到世上女子的芳心好像挺容易的,为何听说顾阿兄仍是个童男子?实在想不通啊。

    …………

    范阳节度使府。

    安禄山肥胖的身子缓缓朝正堂内移动,旁边的心腹亲卫李猪儿搀扶着他,每走一步都累得不行。

    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一个走路都费尽的胖子,居然暗藏狼子野心要造反。

    当一个人手里掌握的权力大到一定的地步,心态也会渐渐膨胀,无论看起来多么笨拙多么不可思议,他做出来事情必然是符合他膨胀的心态的,无论成败。

    孙孝哲在正堂廊下恭敬肃立,见安禄山蹒跚行来,孙孝哲上前两步搀扶住他的另一侧。

    安禄山朝孙孝哲笑了笑,脸上的肥肉瞬间将一双小绿豆眼挤得连缝隙都不见,整张脸看起来就是一个毫无瑕疵的肉球。

    “节帅,粟末部来了使者,上午与末将见了面……”孙孝哲小心地道。

    安禄山眉目平淡,哦了一声道:“使者说了什么?”

    孙孝哲露出愤慨之色道:“使者趁火打劫,要加价,说三十万石粮食和一万匹战马不够,要咱们再加一万匹战马,和十万斤生铁,否则将撤回驻扎营州的两万粟末兵马。”

    安禄山哼了哼,道:“告诉使者,就这个价,一文钱都不加,如果他们胆敢撤兵,我拼着不起兵,也要先将粟末部落灭了再说!”

    孙孝哲显然对安禄山的反应颇为意外,迟疑片刻,小心地道:“节帅,咱们箭已在弦,不可横生枝节,依末将之见,不如……暂时先答应了他们,待节帅打下了大唐江山,坐拥天下后,反过来再找粟末部开刀也不迟……”

    安禄山嘿嘿笑道:“本帅兵强马壮,麾下近二十万雄兵,粟末部的兵马对我来说并非急需,他们竟敢在这等时节加价,我偏不如他们的意,孝哲,你去回绝他们,并且告诉他,若敢不随我起兵,我便灭了粟末整族,教他们鸡犬不留。”

    孙孝哲呆愣半晌,有些失望地抱拳应了。

    安禄山迅速瞥了他一眼,道:“你如此帮他们说话,应是收了他们好处吧?”

    孙孝哲一惊,急忙道:“末将不敢,末将未收分文好处,全是为节帅大计着想。”

    安禄山冷笑:“未收分文?我为何记得你收了使者一千匹战马和一万斤生铁,这东西卖出去可值不少钱呢。”

    孙孝哲吓得心神俱裂,没想到安禄山对他暗中收受的好处如此清楚,连数目都分毫不差,显然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扑通一声跪倒,孙孝哲颤声道:“末将知罪,求节帅看在末将母亲的面上饶我这一遭。”

    孙孝哲的母亲与安禄山通奸,早已是范阳边军将领里公开的秘密,一时被诸将引为笑谈,孙孝哲不以为耻,反倒以安禄山的义子自居。

    安禄山见他求饶,不由叹了口气道:“你收受好处我不怪你,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人,只是收好处要看时机,如今正是举兵起事之时,我们要做的,是撬动大唐这块百年巨石,将李家取而代之,如此紧要之大事,任何一丝纰漏都有可能造成功败垂成,此时怎能为了私利而废公?”

    孙孝哲点头哀哀道:“是是,末将知罪,以后再也不敢了。”

    安禄山和蔼地道:“以后不敢是以后的事,做错了事还是要惩罚的,否则我定下的军法岂不是成了笑话?”

    扭头朝亲卫李猪儿示意了一下,李猪儿递上一节铁镗。

    安禄山亲切地笑道:“乖,闭上眼睛,伸出左手来,就打你一下,一下就好,此事便算揭过去了……”

    孙孝哲浑身颤抖,颤巍巍地闭上眼睛,咬牙伸出了左手。

    安禄山笑容依然亲切,眼中却闪过一丝厉色,手中得铁镗举起来,狠狠挥落,铁镗落在孙孝哲的左手上,喀嚓一声脆响,孙孝哲凄厉惨叫起来,左手的手腕软耷耷地垂下,眼见是折了。

    让亲卫将惨叫不已的孙孝哲抬出去,安禄山露出酷厉之色,冷哼道:“都是一群不争气的东西!”

    转头对李猪儿道:“叫粟末部的使者来我府上,本帅亲自与他谈。”

    李猪儿久在安禄山身边侍奉,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闻言波澜不惊地应了。

    走了几步后,李猪儿又停下,好奇道:“节帅,咱们何日起事?昨日有几位将军来府上拜见节帅,节帅没在府里,几位将军缠着小人问了半天,小人亦不知如何作答。”

    安路上想了想,沉声道:“快了,待我再储存一批粮草,约莫足够大军一年之用,一年的时间,至少能占大唐半壁江山,长安朝堂君昏臣佞,也该换个主人了,江山有德者居之,哈哈。”

第三百六十八章 财大气粗

    龟兹城外大营。

    大漠炎热的天气里,大营将士正在操练。

    将士们已经汗如雨下,有些兵士已然体力不支中暑倒下,可将领们仍板着脸没有喊停的意思。

    顾侯爷的死命令,操练风雨无阻,天上落刀子也得把当天的操练流程走完。

    将士们都很累,可没有不服气的。因为顾青和所有的将领都与普通的兵士一样在操练,全军从主帅到下面的兵士没有一个人偷懒,顾侯爷练得嘴唇泛白,已然有中暑迹象了,可他仍没停下,动作虽然笨拙缓慢,可每一项都一丝不苟地完成了。

    有这样一位踏踏实实陪着将士们操练的主帅,谁还会有怨言?只恨自己不争气罢了。

    裴周南也在校场边,远远地注视着顾青在校场上奔跑攀爬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侯爷以前也是这般每日与将士们一同操练的?”裴周南问身后的韩介道。

    韩介本不大想理他,然而毕竟裴周南的存在对侯爷有威胁,不能失了礼数而给侯爷惹祸,于是冷冷地道:“是的,侯爷每日都练。这也是安西军将士都服侯爷的原因之一。”

    裴周南目光闪动,轻声道:“还有别的原因吗?”

    “有,赏功罚过,不偏不袒,爱护部将,同甘共苦,安西军上下无不公之事,这便是袍泽们都敬服侯爷的原因。”

    裴周南若有所思,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汗如雨下的顾青做完所有流程,摇摇晃晃走回来,韩介急忙上前搀扶。

    顾青摆了摆手,顺势往沙地上一倒,接着被地面上滚烫的沙子烫得大叫,整个人原地弹了起来。

    韩介和亲卫们搬来一张胡床,又在胡床边支起一把阳伞,并给顾青递来一皮囊凉水,顾青咕咚咕咚灌了半肚子水,然后无力地朝胡床上一倒。

    “不行了,我快死了……”顾青哀叹,然后抬眼看到一旁微笑不语的裴周南,于是顾青指了指裴周南,奄奄一息地道:“我若死了,把他杀了给我陪葬……”

    裴周南笑容一僵,又惊又怒:“侯爷你……”

    “哎,开个玩笑,莫当真。”顾青露出虚弱的微笑:“裴御史,人生在世凡事不必太严肃,听说裴御史在长安时也是有名的风流不羁的人物,为何来了安西却整日板着一张脸?是这里酒不好喝还是姑娘不好看?”

    裴周南冷冷道:“裴某有皇命在身,自然与在长安时不同。”

    顾青无力地道:“罢了? 待我缓过气后再跟你吵……”

    闭着眼睛累得直哼哼? 躺在胡床上歇息了许久,顾青的脸色才稍微红润了一些。

    裴周南见顾青脸色好些了? 忍不住问道:“侯爷,下官听说您将安西军里单独划出三千陌刀营和五千神射营? 此为何故?”

    顾青仍闭着眼,淡淡地道:“遇到战事,多兵种联合攻防才能收到最大的战果,裴御史不懂吗?”

    “下官可没听说过神射营需要五千人,且不说数万大军中如何找到五千擅射之士,就算找到了,五千人的神射营在战事中如何布阵,如何攻防? 侯爷想过吗?”

    顾青睁开眼瞥了一下他,道:“裴御史是想与我论兵家之事?”

    裴周南一滞,道:“下官不敢,只是安西军的部署举动皆是下官分内该过问的事,下官不理解侯爷的所为,只能问一问,否则无法向长安的天子交代。”

    “你不用交代,我会亲自写奏疏向陛下解释。”顾青缓过气来? 精神恢复了一些,望着裴周南笑道:“裴御史,你只管盯着我便好,只要我没干大逆不道的事,别的就不劳你费心了。”

    裴周南脸色一变,随即忽然笑了,躬身道:“既然侯爷如此说,下官理当遵从。”

    顾青也笑了,二人相视而笑,笑容里各怀心思。

    …………

    大漠金黄色的斜阳下,三千陌刀手正赤着上身,用力挥舞着一柄又重又长的陌刀。

    一柄陌刀二十多斤,寻常男子将它提起舞几下都不成问题,难的是连续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都要不停地挥舞,谁都不准停下,若有违反则必受军法处置,这个难度可就不是一般的高了。

    所以大唐的将军皆知陌刀手是战场无坚不摧的厉害兵种,然而从贞观年到如今,陌刀手都是非常难得的,就是因为太难招募了,符合陌刀手条件的人太少,如同后世招飞行员一般,可谓万里挑一。

    此刻顾青就蹲在校场边的沙地上,看着刚被招募而来的三千陌刀手笨拙缓慢地挥舞着陌刀,在将领的命令下一招一式变换姿势。

    顾青已经看了一个多时辰了,越看越绝望。

    校场上这三千名陌刀手用一句“良莠不齐”来形容都算夸他们了。

    简直是乌合之众,三千人体格绝大部分偏瘦弱,脱了衣裳放眼望去,简直像肉联厂在卖排骨,个子也都不高,平均大概不到一米七的样子,挥舞着二十多斤重的陌刀,就像一群猢狲在摇晃椰子树,画面太悲凉,一看就是即将要打败仗的样子。

    李嗣业也蹲在顾青身边,一脸羞愧地垂着头,看样子打算把脑袋埋进沙地里窒息以谢罪。

    “侯爷,末将对不起您……”李嗣业一脸愧色道。

    顾青叹息道:“我说过,不管好坏,先把三千人的名额占满再说,所以这事儿不怪你,但是……你好歹挑几个像人的啊,强不强壮且不说,至少稍微要有点肉吧?你看看你选的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像家乡遭了灾逃荒出来的难民似的,咋的,喜欢吃排骨炖汤啊?”

    李嗣业委屈地道:“人都是末将挑的,末将实在没办法了,安西军里稍微强壮的全在这里了,招募陌刀手实在太难,侯爷要三千之数,末将实在很难办到。”

    “办不到也要办,三千陌刀手一个都不能少,这是军令。”顾青不满地瞥了他一眼,道:“安西军里没有合适的,难道不会想想别的办法么?”

    李嗣业一愣:“别的办法?”

    “刘宏伯那里已经招募了五千多团结兵,你去团结兵那里看看,别露出这种嫌弃的表情,小心我抽你……团结兵虽说不算正规军,但只要体格够了,将他们招募进来严格操练一番,废铁也能炼成精钢,军队是一座大熔炉,没有什么废铁融不化。”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是,末将明日便去刘将军那里看看。”

    顾青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与咱们安西军相邻的几个都护府,你派人去联络一下感情,都是兄弟部队,大家要有互帮互助的友爱精神,再说上次咱们安西军识破了吐蕃的诡计,及时通报河西和陇右节度使,让他们提前准备,免了一场兵灾,说起来两位节度使还欠咱们安西军一个天大的人情呢……”

    李嗣业愕然道:“可是听说上次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与沈将军在阳关相遇,哥舒节帅将一伙盗匪让给了沈将军,当时他说算是还了咱们安西军的人情……”

    顾青冷笑:“这叫还人情?真是让人笑掉大牙,那伙盗匪谁杀都一样,李嗣业啊,你做人咋如此厚道呢?那么大一个人情,让出一伙盗匪就算还了?呵呵,哥舒翰这是打算跟我比脸皮厚度呢,在这方面我还没输过。”

    “侯爷的意思是……”

    “咱们安西军的优势是什么?”

    李嗣业想了想,道:“精锐剽悍,舍生忘死,将无贪生之念,士有赴死之心……”

    顾青撇嘴:“少给我扯这些没用的,我告诉你,我们安西军最大的优势就是有钱,有钱你懂吗?咱们不靠朝廷拨的钱粮,吃的干粮照样是扎扎实实的,隔三岔五全军上下还有一顿肉吃,这些代表什么知道吗?”

    李嗣业渐渐明白了:“代表咱们有钱?”

    “没错,有钱!我为何要在龟兹扩城建市,为何要鼓励兴商?为何要将龟兹城得商贾和集市繁荣起来?都是为了挣钱,付出那么大的辛苦,皇天不负有心人,而龟兹城也很快给了我们回报,挣来的钱都反哺给了咱们安西军将士,所以安西军每日操练都有赏钱,所以将士们偶尔能吃到肉,我还有底气组建三千人的陌刀营,这就是最大的原因。”

    李嗣业心悦诚服地点头,叹道:“侯爷厉害,末将拜服。”

    “所以,你派人去拜访一下北庭,河西和陇右的几位节度使,问他们缺不缺钱,缺不缺粮食和兵器,我觉得他们肯定缺,靠朝廷拨给的那点钱粮过日子,怎么可能像咱们一样舒坦。”

    李嗣业福至心灵,笑道:“末将明白了,如果他们缺钱粮,咱们安西可以与他们做一笔买卖,用钱粮或兵器换他们体格健壮的兵士……”

    顾青含笑道:“孺子可教,不仅是陌刀手,常忠招募的五千神射营也是良莠不齐,你俩可以一同去挑选。”

    李嗣业迟疑道:“两军交换兵士,有点犯忌吧?若被长安知道……”

    “无妨,我会向长安奏明此事,大唐周围的强敌唯吐蕃和大食,皆须安西军独自面对,安西可谓大唐边镇之重,交换几千健儿而已,只要向陛下禀明,陛下当知利害,定会答应的。”

    “既然陛下会答应,咱们何必用钱粮去换?一纸圣旨不就足够了吗?”

    顾青笑叹道:“奉旨而为是尽人臣本分,给钱粮是人情世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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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