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福至宴将
顾青与高仙芝的关系有点奇怪。
首先,二人绝对不是朋友,甚至彼此有点淡淡的敌意。为何敌对的原因大家都清楚,其次,二人敌对但从不在背后捅刀子,顾青如果要对付高仙芝有很多办法,但他仍选择了当面把话说清楚。
无法为高仙芝做点什么,甚至顾青本人其实也希望高仙芝离开安西,在顾青心里,高仙芝不管犯下多大的错,终究是青史留名的一代名将,名将失势,将军白头,顾青想给这位迟暮的将军留下最后一点体面,让彼此之间能够坦然告别。
立场对立的两个人,在极度敏感的兵权问题上能够保持克制,始终只有君子之争,这种默契只有顾青和高仙芝两人自己清楚,注定是被历史埋没的一段佳话。
“节帅回到长安后,或许我们仍有相会之日。”顾青若有深意地道。
高仙芝苦笑:“当然有相会之日,我回长安陛下自有高官厚禄赐下,将来你若回长安述职,你我倒是可以共谋一醉,也不枉你我安西同僚一场。”
顾青叹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节帅,大唐仍有用得着你的时候,节帅回长安后当好生保重,莫荒废了身体。”
高仙芝一愣,道:“侯爷所言何意?”
顾青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把话说得更明白点,有些事情其实已经有了征兆,再过不久就会天下皆知了,此时说出来不算犯忌讳。
“大唐十大边镇,其中有一位身兼三镇节度使,手握十五万大军的边将,陛下待他甚厚,然而此人狼子野心,恐有反意。此人若反,天下大乱,节帅还怕英雄无用武之地?”
高仙芝震惊地站起身,瞬间脱口而出:“安禄山?”
顾青点头:“对,安禄山。”
“你怎会……”
顾青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此话不入六耳,出了这个门,我什么都不会承认,节帅回长安后可自己去听,去看,我敬节帅磊落坦荡,不忍名将蒙尘,意气消沉,故作斯言,节帅信不信是你的事。”
高仙芝仍在震惊中,半晌没回神。
顾青深深地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节帅仍回来帮我领军,为朝廷平叛,不过丑话说在前面,那时我是主,你是副,节帅离开安西后,安西军将全部掌握在我手中,兵权不可轻与旁人,节帅应明白这个道理。”
…………
第二天晚上,顾青照例在福至客栈大宴将领,这次的客人是新来的刘宏伯和高朗,安西军常忠,沈田,马璘,李嗣业等将领作陪。
众将云集,福至客栈人声鼎沸,顾青饮着酒,看着堂内一群披甲将领推杯换盏,不时发出豪迈的大笑,顾青独自饮了一盏酒,轻呼一口气,嘴角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
这群武将,便是自己将来逐鹿中原的班底了,尽管有的人只是服从于自己的身份,有的人并未归心,所有人效忠的只是朝廷和天子,不过没关系,时间和经历会改变一切。
酒至半酣,留下一屋子欢声笑语的武将,顾青独自走出客栈。
客栈外,正是残阳如血,一轮红日缓缓西沉,洒下一地金黄色的萧瑟。
安西兵马渐多,高仙芝意气已尽,安西兵权集于一身,顾青却忽然发觉肩头的担子越来越沉重。
从此以后,四万多安西军将士就要跟着自己混了,顾青要管他们的吃喝,管他们的操练,西域内但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与他息息相关,大唐关内还有安禄山对社稷虎视眈眈,随时将要发动……
前世虽然大小是个领导,可顾青也从未尝试过管几万人,这是个不小的挑战,不仅如此,安西四镇的平民百姓加起来也有十几万,这些人和事,都将成为他的责任。
忽然好怀念当初在长安的日子,手里没啥权力,但是很快乐,每天琢磨得最多的是吃什么,旁边还有一个张怀锦叽叽喳喳助纣为虐。
可是生在这个世道,何处能安逸无忧度过一生?终归要做点什么的,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
肩头忽然一沉,顾青扭头一看,却是皇甫思思在他肩头披了一件披风。
皇甫思思穿着一身紫色的宫裙,站在他身后面朝夕阳,此时的她脸上不再有那刻意流露的妩媚之态,反而圣洁得像一位被贬凡尘的仙女。
顾青静静地注视着她,这个女人其实安静的时候更令人着迷,倒不是顾青不喜欢她妩媚的样子,每个男人心里都同时住着很多个女人,纯洁的,性感的,风骚的,以及……手执小皮鞭的女王。
但顾青不喜欢她刻意装扮出来的妩媚,像柜台里面的柜员所谓的微笑服务一样虚假,但不得不靠此为生。
顾青早已一眼看穿皇甫思思的妩媚都是装出来的,真实的她一定是另一种模样,只是他未曾见过。
“侯爷,天气凉了,沙漠里昼热夜寒,侯爷当心身子,安西四镇的军民都指望侯爷保护呢,您可不能有闪失。”皇甫思思嫣然笑道,脸上露出一丝撩人心弦的媚意。
顾青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安静的样子更迷人。
“为何不在里面招呼客人?我给你带来了这么大一笔单子,你就这样对待大客户的?”
皇甫思思笑道:“何谓‘单子’?嘻嘻,妾身承侯爷的情了,不过里面各位将军已喝得面红耳赤,大吼大叫的妾身有点害怕,只好躲出来了……”
顾青淡淡地道:“你放心,我麾下的将领不会乱来的,我们有纪律,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见皇甫思思刚要说话,顾青及时打断了她:“不过主帅偶尔可以白吃白喝。”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哼道:“是啊,只在妾身的客栈白吃白喝,龟兹城那么大,主帅只会欺负妾身这么一个弱女子……”
顾青顿时敏感起来:“我知道你接下来肯定又会拐弯抹角自以为很含蓄地把话题转移到欠你的一百两银饼上,不如我先掐死你那幼稚的小萌芽吧,……没有,还不上,暂时没钱,地主家也没余粮,听说那是你的嫁妆,反正你不急着嫁人……”
皇甫思思樱唇微张,半晌说不出话。
如今的世风已经堕落至斯了吗?欠债不还居然赖得如此理直气壮,是人心都变得无耻了,还是只有这一个无耻的特例?
“侯爷你……”皇甫思思许久不曾想出一句夸奖他的话,只好无奈地叹道:“妾身没有催债的意思……”
顾青微笑道:“债主不催债是你素质高,但欠债的人不一样,赖账必须要主动一点,等债主开口那就被动了,理由都来不及编……”
皇甫思思深呼吸,熟悉的路数,好奇怪,几乎每次跟他聊天都是如此,聊了几句后立马陷入无法接话的僵局,几句转折之间便聊进了死胡同。
很想拂袖而去,可她又舍不得浪费与他独处的时光。
尽管渐渐看清了他无耻的面目,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与他独处。
男人坏起来,对女人简直是一剂又香又甜又要命的毒药。
抬眼注视着远处的渐渐沉没的夕阳,皇甫思思目光迷蒙,轻声道:“侯爷也喜欢看夕阳么?”
顾青的脑回路委实不一样,今日的他特别敏感。
“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你看那夕阳圆滚滚的,像不像你欠我的一百两银饼?我来回答你,不像,一点都不像……罢了,遇到债主应该躲着点儿,我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说着顾青起身,打算进屋与众将继续饮酒。
皇甫思思忽然拽住了他,顾青扭头,恰好看到她那双美眸正瞪着他,眼里的媚意早已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正在升腾的怒意。
“侯爷就不能与妾身好好说话么?没一句正经的,你与女子从来都是这么聊天的?”
顾青想了想,道:“大多数时候是这么聊天的,不过对未婚妻不一样,我打不过她,所以必须乖巧一点,这叫识时务。”
皇甫思思瞪着他,良久,忽然噗嗤一笑。
“侯爷你真是……风趣得很,说话明明气死人了,却偏偏能讨女人欢心,难怪妾身被你……嘻嘻。”
扭头看了看客栈前堂,里面酒宴正酣,似乎没人注意到顾青的离开,将领们频频敬酒,合起伙来欺负新来的刘宏伯和高朗。
“侯爷随妾身来,妾身知道您其实不习惯这种吵闹的场合,早已为您单独备了几样酒菜……”皇甫思思轻轻拽着他的衣袖,绕过前堂从客栈的侧门走进后院。
后院很安静,这里是皇甫思思私人居住的场所,看起来有些简陋,但环境却很幽静。
后院正中有一张石桌,桌上果然摆着几道菜,顾青远远闻到香味,眼中顿时露出馋色。
这女人做菜真有几分天赋,如果说顾青如今对龟兹城有什么眷念的话,唯一眷念的就是她的手艺了。
将来若被李隆基调离安西,一定要含蓄地问问她愿不愿意包年,如果愿意的话,果断付钱带走,这次不赖账。
第三百二十五章 疑窦渐生
月下幽静处,美人袖添香。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顾青和皇甫思思两人,皇甫思思为顾青斟酒,为他布菜,笑语吟吟如贤惠的妻子,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顾青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服务,欠债的是大爷嘛,债主小心翼翼侍候自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只要丢掉了羞耻感,欠债毫无压力,羞耻的反而是债主。
给顾青斟满一杯酒后,皇甫思思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双手捧杯敬酒。
“妾身还没恭贺侯爷官升太子少保呢,这杯酒妾身敬您,祝侯爷来日封王列相,位极人臣。”
说完皇甫思思满饮而尽。
顾青端着杯却久久没动弹,皱眉道:“‘位极人臣’这四个字,可不是什么好话,你故意的?”
皇甫思思笑吟吟道:“妾身一片赤诚,侯爷何出此言?”
“‘位极人臣’代表着升无可升,接下来怎么办?”顾青若有深意地笑道。
皇甫思思也笑了:“妾身说错话了,给侯爷赔罪,那就祝侯爷早日名正言顺,坐上安西之主的位置,这句话妾身没说错吧?”
顾青淡淡地道:“安西之主是高节帅。”
“但很快就是侯爷了,侯爷莫再掩饰,其实龟兹城里无论军民都已有了猜测,自从侯爷上任安西后,高节帅便不再过问军政之事,所有权力都由侯爷接手,那时龟兹城便有传言,说长安的天子有换帅之意,前日侯爷被封太子少保,对高节帅却只给了个‘特进’,其意愈发彰显。”
顾青冷笑:“你们这些平民,无官无职,却将上意揣度得头头是道,什么都不懂却皆是一副庙堂神算的模样,朝堂之事岂是你们能明白的?”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嗔道:“又不是妾身说的,妾身不过是转述旁人的议论罢了,侯爷若不悦,妾身不说便是了。”
顾青叹道:“作为朋友,我还是劝你少掺和这样的议论,安西虽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但也有不少朝廷的眼线,当心祸从口出。”
皇甫思思笑道:“妾身知道啦,侯爷放心,妾身以后不议论了。”
两人互敬了一杯,顾青环视后院环境,院子里只有孤零零的一栋小屋,颇像农家小院,屋子不大,也不见有人出入。
顾青好奇地问道:“你是客栈掌柜,却从未见过你的家人,难道你在龟兹城无亲无故?”
皇甫思思脸色一变,掩饰般饮了一口酒,强笑道:“妾身自幼孤苦无依,双亲亡故,当年是亲人带妾身来龟兹城谋生,亲人留下一笔钱财后便离开,妾身一人独自开了这间客栈,多年来已习惯了独自生活。”
顾青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道:“龟兹城内民风算不上纯朴,你这些年独自开客栈,没被人欺负过吗?”
“所以妾身的店里雇请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呀,寻常客人通常不敢在店里闹事的。”
“官府呢?若被官府的人欺负怎么办?”顾青追问道。
皇甫思思不自在地抚了抚发鬓,笑道:“侯爷今夜问题特别多,是喜欢妾身了吗?所以想了解妾身的一切?”
顾青笑了笑,道:“主要是想知道你在龟兹城有没有后台,才能判断欠你的钱不还会有什么后果,如果你的后台很强大的话,明日我便叫人送钱来。”
皇甫思思平复了慌乱的情绪,娇嗔地白了他一眼,道:“侯爷几乎已是安西之主了,在安西四镇的地面上,妾身纵有天大的后台,照样要在侯爷面前俯首帖耳,看来妾身借出去的这笔钱一辈子都要不回来了……”
顾青释然笑道:“那就好,看来今日是黄道吉日,注定我白赚一百两,当浮一大白。”
皇甫思思眨眨眼,凑近顾青耳边吐气如兰:“妾身的嫁妆被侯爷赖掉了,妾身以后嫁不出去如何是好?侯爷肯收了妾身么?”
顾青淡定地伸出一根食指顶住她的脑门,将她缓缓推开:“……得加钱。”
皇甫思思呆怔片刻,忽然咯咯大笑起来。
顾青瞥了她一眼,嘴角的笑意有点莫测。
不涉及感情的话,顾青的头脑向来是非常冷静且清醒的。
刚才与皇甫思思几句对话,顾青故意试探了几句,心中对她渐生疑窦。
这个女人有点可疑,最大的疑点是,这些年如果她真是独自一人在龟兹城开客栈的话,很难在这种龙蛇混杂的环境里生存下来,尤其是像她如此美丽的女子,跟进了狼窝没有区别,后面若没有官府的人给她撑腰的话,恐怕在龟兹城一天都待不下去。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商人有后台是很正常的事,以顾青的身份,皇甫思思应该非常殷勤地将她的后台告诉顾青,说不定能博得顾青的欢心,对她的后台另眼相看,提拔一下岂不是更好?
为何这个女人却对这个话题躲躲闪闪,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
幽院独处,暧昧旖旎却又各怀心思之时,一名伙计闯了进来,打破了这复杂的气氛。
“掌柜的,前面有人闹事……”
皇甫思思柳眉一竖,一改娇媚之色,瞬间化作泼辣强势的女掌柜形象。
“何人闹事?”
“几个吐蕃商人……”
皇甫思思哼了一声,道:“叫上所有伙计,去前堂看看。”
正要走,伙计却迟疑地道:“闹事的几个吐蕃商人已经被前堂饮酒的将军们放倒了。”
皇甫思思一怔,飞快瞥了顾青一眼,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娇嗔般轻哼了一声。
“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伙计轻声道:“今夜侯爷宴请安西军各位将军,包下了客栈前堂,将军们饮酒后颇为,呃,颇为豪放,说话笑闹的声音大了点,住在后面的客人不明就里,觉得前堂的人吵着他们了,于是前来理论,进了前堂没注意里面是安西军的将军,大声嚷嚷了几句,结果被几位半醉的将军三拳两脚放倒了……”
伙计顿了顿,又补充道:“将军们见放倒的是吐蕃人,恰好前些日侯爷率部抗击吐蕃,将军们对吐蕃人仇意未消,于是又补了几拳几脚,那几个吐蕃商人全晕了,此刻还昏迷着,将军们回座继续饮酒……”
皇甫思思想笑又想气,瞪了顾青一眼,道:“侯爷麾下的猛将倒是勇武过人,能被这些将军保护,妾身真是受宠若惊呢。”
顾青呵呵一笑,道:“走,去看看吧,这些杀才饮酒后下手没个轻重,莫闹出人命了。”
…………
前堂内仍旧人声鼎沸,安西军的将领们端杯咋咋呼呼觥筹交错,一个个谁都不服谁的样子,拼酒拼得面红耳赤。
几名吐蕃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静悄悄的没个声息,不知是死是活,前堂外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和商人,一个个敬畏又兴奋的样子,指着地上躺着的吐蕃商人窃窃议论不休。
顾青和皇甫思思走来,围观的人立马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儿,顾青走进前堂,先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吐蕃商人,又看了看那群拼酒拼得浑然物外的将领们,然后顾青的眉头皱了起来。
懒得理这群杀才,顾青环视四周,问道:“韩介呢?”
韩介从客栈外走进来,今夜韩介并未饮酒,作为顾青的亲卫,通常是不允许饮酒的。
走进客栈后,韩介看都没看吐蕃商人一眼,朝顾青抱拳行礼。
顾青朝地上的吐蕃商人扬了扬下巴,道:“怎么回事?他们无缘无故揍人你为何不拦着?”
韩介无奈地道:“末将一直在门外站着,听到里面有动静时,各位将军们早已干完活了,末将只看到吐蕃商人躺了一地,根本来不及阻止。”
顾青叹了口气,道:“去看看他们死了没有,如果死了,不大不小又是一桩麻烦……这群杀才!”
韩介笑道:“末将刚才已看过了,他们没死,只是晕过去了,伤势可能不轻,有两个断了肋骨,其他的没什么大碍。侯爷,几个异族蛮夷而已,揍便揍了,算不得什么。”
顾青冷哼道:“你知道个屁,龟兹城要发展商业,首先要对各国商人一视同仁,不可行欺辱歧视之事,否则会影响我对安西的战略……哎,罢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想想法子弄醒这几个商人,还有,跟常忠李嗣业他们说,酒喝够了就滚回大营去,不准再闹事了。”
韩介答应下来,让亲卫打了几盆清水过来,没多久,常忠那些将领也过来了,见顾青脸色不佳,将领们纷纷讪讪一笑,低眉顺目朝顾青告辞。
几盆清水浇下去,昏迷的吐蕃商人冷得一激灵,然后醒了,茫然地睁开眼,见顾青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为首一名四十来岁的吐蕃商人顿时大叫起来,神色颇为愤怒,嘴里骂着听不懂的吐蕃话,还朝顾青指指点点。
旁边的韩介忍不住了,上前握住吐蕃商人指向顾青的一根食指,微微用力一掰,喀嚓一声,食指断了,吐蕃商人捧着手指凄厉惨叫起来。
顾青微笑如故,对于韩介的举动,顾青并未阻止。
对这些异族猢狲客气是顾青的素质高,但猢狲们蹬鼻子上脸就不对了,正如朋友之间借钱一样,老是赖账不还的话,客气是有限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 吐蕃商人
情绪控制不好的话,劝架的很容易变成打架的。
吐蕃商人捧着手指叫得凄厉,他的食指呈一个奇异的角度弯曲,这根手指大抵是废了。
另外两名吐蕃商人噤若寒蝉,一脸惊惧地看着顾青,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韩介表情无辜地站在一旁,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好像刚才的事完全与他无关,客栈外不知何时已有很多人在围观,有本城的百姓,也有一些异国胡商,很多人聚在门外窃窃私语。
顾青有点下不来台,毕竟如今龟兹城的大战略是招商,营造和谐安全的经商环境,此刻搞出这么一桩麻烦,对经商环境和龟兹城口碑都会有影响。
说得直白点,影响收入。
于是顾青忽然对外面围观的百姓和商人们扬声道:“我怀疑这几个商人是吐蕃派来的奸细,诸位不必担忧,此事与尔等无关。”
顾青在龟兹城的威望渐重,围观的百姓和胡商顿时信了,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韩介,把这几只猢狲带到客栈后院去,让外面围观的人都散了。”顾青吩咐道。
人群很快被驱散,三名吐蕃商人也被半拖半拽到了后院。
顾青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皇甫思思给他斟了一杯酒,然后站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面前这几个商人。
几名吐蕃商人无力地跪在顾青面前,食指断了的那位仍在断断续续地呻吟,另外两名商人则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顾青饮了一杯酒,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今天的事不算误会,你们挨打是活该,同意我这句话的请举手。”
三名吐蕃商人错愕地看着他,顾青的前半句话他们听懂了,很气,但人在屋檐下,至于后面说的“举手”……
一直静静站在身后的韩介忽然一个箭步上前,猛地一脚踹翻了一名商人,恶狠狠地道:“侯爷的话你们听不懂吗?把手举起来!”
三人立马老老实实高举双手,标准的投降姿势。
顾青欣赏地看了韩介一眼,静若死猪,动若疯狗,这家伙好暴力啊。
皇甫思思忽然噗嗤一笑,随即马上将脸扭向一边。
顾青没理她,对三名吐蕃商人识时务的表现很满意,摊开手笑道:“你看,连你们都同意挨打是活该了,这件事是不是圆满达成了共识?走出这个客栈,如果你们对外人胡说八道,说我们安西军仗势欺人,那你们的麻烦就大了……”
三名商人乖巧地点头不迭。
真理的范围在拳头抡来的半径之内,此话诚不我欺。
在这个半径内,顾青说什么都是正确的,都能轻易达成共识。如果离开了这个半径还能达成共识吗?
可以的,顾青还有神射营。
事情本不是大事,三名吐蕃商人觉得前堂的将军们饮酒时太吵了,于是冲进前堂连人都没看清便骂了几句,然后被将军们收拾了。
顾青说完了这句话,算是给将军们善了后,然后挥了挥手,打算让他们离开。
然而一名吐蕃商人神情愤慨,欲言又止,见顾青已没有与他们沟通的兴趣,吐蕃商人忍不住道:“我们不是奸细!”
说的是关中话,语调有点怪异,但顾青还是听懂了,笑道:“我知道你们不是奸细,奸细不可能愚蠢到主动凑上去挨打,放心在龟兹做买卖,官府不会找你们麻烦。”
吐蕃商人生硬地道:“可是这位贵人,你刚才对外面的人说我们是奸细,出了这个门,我们会被打死的。”
顾青叹了口气,扭头对韩介道:“派个亲卫跟外面的围观人群解释一下,就说官府搞错了,是误会。”
韩介不情不愿地应了。
吐蕃商人急忙道谢,那位断了食指的商人也弯下了腰。
“多谢贵人帮忙,还未请教贵人高姓大名。”
顾青笑道:“我名叫顾青。”
三名吐蕃商人呆了一下,接着大惊,神情愈发恭敬:“可是安西节度副使顾侯爷?”
“没错,本青在长安,这里是安西分青。”
吐蕃商人关中话都说得勉强,自然更听不懂骚话了,但他们还是毕恭毕敬地躬身,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恭敬地行礼。
“真神祝福来自天可汗帝国麾下最勇猛多谋的将军,顾侯爷与吐蕃一战,声名震动天下,我等来自吐蕃的商人也听说了侯爷的威名。”
顾青哈哈一笑,这马屁拍得直接,但很舒服,主要是修辞手法用得好。
很久没被人拍过马屁,顾青的心情忽然愉悦起来,和颜悦色地拉起了家常。
“你们叫什么名字?何时来的龟兹城?”
说话的吐蕃商人显然比较外向,闻言道:“我名叫拉扎旺,他们是我的同伴,我们来自吐蕃的逻些城,在吐蕃和西域之间做买卖来往多年,这次是昨日才到的龟兹城。”
顾青哦了一声,道:“上次大唐与吐蕃一战,你们商人做买卖有影响吗?”
拉扎旺苦笑道:“当然有影响,自开战以来,吐蕃军队封锁了边境,昆仑山脉和祁连山脉都布下了重兵,我们是从小勃律绕路而来,多走了一个月才来到龟兹城。”
顾青又问道:“你们吐蕃位处高原,物产颇为贫瘠,商人通常都买卖什么货物?”
拉扎旺道:“吐蕃物产确实不多,我们主要是将外面的好东西买下来运回吐蕃,赚本国权贵和地主们的钱,比如大唐的丝绸瓷器,大食的金银器物,突厥部落的牛羊皮毛等等。”
“你们从吐蕃来到西域总要带点物产来吧?空手而来未免有些浪费人力物力。”
拉扎旺苦笑道:“吐蕃的物产在西域卖不出好价钱,大多是一些药材和牛骨雕刻的装饰品……”
说着拉扎旺觉得有些没面子,于是又补充了一句道:“装饰品都是在庙里被菩萨祝福过的,很灵验。”
顾青敷衍地道:“啊,对,灵验,我已感觉到灵验了,好犀利的样子。”
拉扎旺大喜,急忙从腰间解下一块牛骨雕成的一个看不出模样的野兽图腾装饰品,毕恭毕敬双手捧给顾青。
“菩萨保佑侯爷公侯万代,子孙兴旺。此物是多年前在惹萨寺明久多吉佛像前受过香火供奉,我从小带在身边的护身金刚法物,愿献给侯爷。”
顾青满头雾水,什么“惹萨寺”,什么“明久多吉”佛,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还是笑吟吟地接过,打量了一下手里这块所谓的“护身金刚法物”。
小小一块牛骨,分量不轻,上面布满了划痕和油脂,用收藏界的行话说,这玩意儿包浆厚实,但品相略有损坏,至于这块所谓的“法物”,或许顾青慧根不够,完全没体会到它的灵慧之处。
“哈哈,多谢了,你我算是不打不相识,嗯,全国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顾青随手将这块法物塞进怀里。
又是一句骚话,拉扎旺完全听不懂。
见顾青收下了他的护身法物,拉扎旺高兴极了,忽然在原地蹦了一下,接着……居然跳起了舞,一边跳还一边叽里咕噜唱起了外国歌,载歌载舞好生嗨皮。
另外两名沉默的吐蕃商人也跟着拉扎旺的节奏,三人站在顾青面前一起跳起了舞,搞得顾青好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们的热情。
皇甫思思开客栈多年,见惯了各个国家不同的习俗,于是微笑凑在顾青耳边解释道:“侯爷,他们跳的是祝福尊贵朋友的舞蹈,吐蕃人就是这样,高兴了唱歌跳舞,悲伤时也唱歌跳舞,交到新朋友了也唱歌跳舞。”
顾青挤出一丝微笑,轻声道:“他们跳得好难看,像三头猪在泥沼里打滚,能不能让他们停下,我怕我快忍不住要打人了……”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道:“侯爷耐心再等等,他们快跳完了。”
顾青嘴角扯了扯,这仨货难道去过阿三的宝莱坞?一言不合就唱歌跳舞是啥时候传染的毛病?
果然没过多久,在顾青的耐心即将耗尽之时,三位吐蕃商人终于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歌舞,一个个跳得红光满面,就连那位断了食指的商人看起来也没那么痛苦了。
“你们吐蕃人好……呵呵,好热情,我很感动。”顾青言不由衷地夸赞道。
拉扎旺双手交叉抚胸,躬身一礼道:“侯爷的宽宏和大方是给我们吐蕃人最慷慨的礼物。”
顾青笑了笑,道:“你这人确实有做商人的天赋,每句话都说得那么好听,让我都忍不住想照顾一下你的生意了,说说吧,你们这次从吐蕃过来,带了什么货物?”
拉扎旺掰着手指道:“带的大多是高原生长的药材,吐蕃最多的物产也只有药材了,比如天山雪莲,胡黄连,龙胆草,红景天等等,每样都带了不少……”
顾青脑海里好像闪过一丝灵感,然而灵感一闪而逝,来不及抓住。
于是顾青只好继续问道:“药材是天然生长的还是你们自己栽种的?”
“当然是天然生长的,菩萨赐给吐蕃最珍贵的礼物……”
见顾青狐疑地盯着他,拉扎旺又迅速改口:“也有自己栽种的,有些药材太珍贵,菩萨所赐,我们要珍惜它,多栽种一些,菩萨也不会反对的……”
第三百二十七章 分红送利
吐蕃的信仰在大唐立国之前颇为单一,大抵是从贞观年间松赞干布迎娶大唐文成公主和李查维王国(今尼泊尔)的尺尊公主后,佛教渐渐在吐蕃开始盛行。
尤其是文成公主陪嫁时带去大量的中土僧人,佛经和工匠,吐蕃从此便大兴土木,在境内修建无数寺庙,国内百姓开始信仰佛教。
眼前这位拉扎旺显然也是忠实的佛教徒,不过谈吐太过自信,有点一厢情愿的感觉。无论任何事都能牵扯到菩萨,然后再自作主张帮菩萨发言,他觉得菩萨不会反对,那么菩萨就一定不会反对,俨然一副菩萨驻吐蕃发言人的架势,浑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得到菩萨的授权。
“这些药材能卖多少钱?”顾青若有所思道。
拉扎旺苦笑道:“只是顺手带来的,没什么人买便扔掉,我们主要是将大唐和西域的物产带回吐蕃卖钱。”
顾青哦了一声,道:“其实药材这东西还是有人买的,你们没找对人,如果去长安贩卖,专找长安的药堂掌柜,或是找军队的司务官卖一些活血化瘀止血等药材,很容易卖出去。”
拉扎旺叹道:“长安去不了,大唐人不喜欢我们吐蕃人,对我们卖的东西也很嫌弃……”
顾青打量了他一番,道:“我觉得吧,嫌弃你们跟是不是吐蕃人关系不大,主要是嫌你们脏,回去好好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身上没那么重的味道,说不定就不嫌弃了。”
拉扎旺好奇地闻了闻腋下,一脸莫名:“哪里脏了?去年才洗过……”
这个动作令顾青很上头,立马战术后仰,感觉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可能已经走到尽头了。
不过顾青的话倒是并不假,大唐人并不是嫌弃吐蕃人,他们嫌弃的是所有外国人,包括但不限于吐蕃。
这些年大唐与吐蕃交战有胜有败,终归是胜率多一点点,民族的自信建立在战争的胜负概率之上,所以大唐人看吐蕃人仍旧是看化外野猢狲的眼神,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没错,就是歧视。
无论冬夏都披着一身皮袍,带着厚厚的毛毡帽,皮肤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如同黑炭一般,脸颊上泛着两团高原红,说话怪腔怪调,这样的人到了长安,不可能被平等对待,受到歧视是理所当然的。
顾青今夜的表现很奇怪,好像突然对吐蕃人很感兴趣,拉着三位吐蕃商人闲聊,从吐蕃的风土人情一直聊到经商心得,如同找到了知己一般,一直聊到后半夜,皇甫思思都忍不住打起了呵欠,顾青才意犹未尽地与吐蕃商人告别。
…………
亲卫打着火把,簇拥着顾青走在回营的路上。
韩介忍不住道:“侯爷与那几个化外猢狲聊得那么投机,究竟有什么好聊的?”
顾青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安西如今最大的敌人是吐蕃,作为安西三军主帅,多了解一下敌人的风土人情是必须要做的。”
“可是侯爷刚才聊的话题大多是吐蕃的物产和佛教寺庙等等,咱们要了解的也应是他们的军队部署和人数,还有敌方主帅的为人性格等等,这些问题刚才侯爷可一句都没问……”
“这种敏感的话题你觉得吐蕃商人会知道?就算知道,他们会痛快地告诉你?”顾青失笑:“什么身份问什么问题,想知道他们的军队情况,抓个吐蕃将领问问不就行了,上次与吐蕃一战,咱们俘虏了不少吐蕃将领,该知道的情报我们已经知道了,没必要多费口舌。”
韩介苦笑道:“侯爷所思高深莫测,末将难以揣度。”
顾青语气深沉地望向夜色里的苍穹,叹道:“我只是想努力多争取一点时间出来,既能保安西一地的安宁,又能领军回到玉门关内,为大唐多做一点事情……”
韩介疑惑地道:“为何要领军回玉门关内?”
顾青看着韩介,笑了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了,别怪我卖关子,有些话现在说出来不妥,我只能告诉你,天下即将生乱,你们要做好准备。”
韩介惊疑道:“天下即将生乱?侯爷难道是指……”
左右看了看,韩介凑在顾青耳边轻声道:“……范阳的那位?”
顾青嗯了一声,挥了挥手道:“不说这个,今日认识的这三位吐蕃商人,你明日让李司马好生照顾一下,他们对我有用。”
“龟兹城内的吐蕃商人不少,侯爷要用吐蕃商人,一声令下招来几个便是。”
顾青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知道吐蕃的主粮是什么吗?是青稞。你知道吐蕃的大概耕地面积是多少吗?开元年间统计,大约二百多万亩。你知道吐蕃适宜耕种的土地占全境土地的多少吗?不到百分之一。”
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令韩介满头雾水,不知究竟。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道:“有些计策,有些机会,就隐藏在这些众所周知的信息里,所以,要多注意观察,也要多交些朋友。”
顾青眯着眼笑道:“今日交的这几个吐蕃朋友,很有意义。”
“侯爷愈发高深了……”韩介只好胡乱送上一记马屁。
“韩介,告诉李司马,明日白送给这三个吐蕃商人一间商铺,就说是我这个新交的朋友送的,可以适当夸大一下我与三位吐蕃商人的友情,高山流水啊,人生知音啊,记住,是‘适当’,不要太过分了,如果他夸大到‘分桃断袖’的程度,你就把李司马那个胖子阉了,罪名是侮辱上官。”
…………
处在顾青这个位置,几乎已是安西都护府的一把手了,但有些人情和应酬来往也是身不由己。
下面的部将要时时与他们谈心,普通的军士也要平易近人闲话家常,偶尔还要端着与普通将士一模一样的伙食,在大营各个营帐里转悠,当着将士们的面大口大口地吃着这些难吃的东西,以示主帅与将士同甘共苦。
无论内心愿不愿意,这都是一军主帅必须要做的事情,对顾青来说,作秀也是一种领导方式,容易博得军心的方式。
与将士们来往倒也不算难受,难受的是跟官员来往,尤其是跟那些看不顺眼的官员来往。
一大早顾青便来到节度使府办公,李司马殷勤地站在顾青面前,一项项地禀报最近扩城工程的进展,商铺出售后的情况,以及龟兹城增长的税收账目。
情况颇为喜人,顾青的兴商政策立竿见影,这一点从龟兹城最近聚集越来越多的各国商人,以及直线上升的税收数目能够看出来,如果一直保持下去的话,仅龟兹一城便能养得起安西都护府四万多兵马,甚至略有盈余。
“不错,李司马辛苦,你最近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我做主了,赏你二十贯钱算是酬谢,以后再接再厉,不可懈怠。商铺的事情忙完后,下一步要引入各国的工匠和手工业者,比如铁匠,毛毯编织,金银器打造,绸缎绣坊等等,用最优惠的政策留住他们,我们龟兹城不能局限于商业。”
李司马笑得眼睛挤成了两条缝,忙不迭道:“侯爷运筹帷幄,仅仅数月便令龟兹城翻天覆地变化,下官委实佩服得五体投地,天子英明,朝廷英明,将侯爷这等神仙般的人物调来安西,实为安西军民三生之幸,下官真的好幸福……”
顾青面颊微微抽搐。
马屁固然好听,但太肉麻了难免有点不适,相比之下,那几个吐蕃商人的马屁就比较有文化了,人家不仅修辞手法用得好,还会用歌舞的形式表达出来,令人赏心悦目。
“好了好了,停!够了!你给我滚出去,多读点书再来拍马屁。”顾青很耿直地赶走了李司马。
现成的榜样在他面前都不知道好好学习,顾青当初拍杨贵妃的马屁可没这么肉麻,不但文雅而且朗朗上口,能把马屁编成绝世好诗作出来,这才叫境界。
李司马乖巧地滚出去了,顾青让韩介进来,韩介的身后跟着四名亲卫,挑着两个大箱子。
示意韩介和亲卫们跟着自己走,顾青来到节度使府中院边令诚办公的厢房。
推开门,边令诚正盘腿坐在一张草席上,手支着下巴打盹儿,推门声惊醒了他,见门外是顾青,边令诚颇为意外,睁大了眼半晌没反应过来。
顾青哈哈一笑,先朝他打招呼:“打扰边监军与周公下棋的雅兴,恕罪恕罪。”
边令诚挤出一丝微笑:“侯爷大驾光临,着实令奴婢意外,未曾远迎,侯爷莫怪。”
顾青没等他招呼便自顾找了个顺眼的地方盘腿坐下,笑道:“高节帅近日贵体有恙,安西军政之事不得不由我处置,你是陛下派来的监军,你我当精诚合作,常来常往才是呀。”
边令诚已回过神,演技渐渐上线,眯着眼忙不迭点头笑道:“侯爷说得极是,奴婢也是这么想的,本来想去侯爷的驻军大营多转悠,又怕打扰侯爷处置军务……”
顾青笑道:“大营你就别去了,将士们都是些粗人,怕吓着你,以后我多来节度使府,倒是要经常叨扰边监军了。”
边令诚又谦让了几句,终于忍不住道:“侯爷今日来是为了……”
顾青淡定地道:“哦,边监军应该知道,最近我卖商铺,发了一笔小财,我这人从来不吃独食,见者有份,今日来给你送分红。”
说着顾青拍了拍掌,四名亲卫将两个大箱子搬入屋内,当着边令诚的面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的银饼发出湛然耀眼的光芒。
边令诚两眼发直,连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千里做官
无论对好人还是对坏人,做事要有规矩。最大的忌讳是不能吃独食。
吃独食简直是世上最容易结下的仇恨,毫无理由,不讲道理,哪怕一个跟你的利益和个人完全无关的人看到你吃独食了,心里也会莫名其妙恨上你。
关于吃独食而结下的仇恨,顾青前世刚走进社会时经历过不少。
那时的他天真懵懂,他以为只要努力一定会成功,以为自己创造的劳动价值一定是自己独享,以为领导和同事看他的每一张笑脸都是真诚友爱。
发了工资不知道请客,拿了业务提成不知道分出一部分给领导,逢年过节不懂给客户送点心意,天真的以为自己赚到第一桶金后,第二桶第三桶金也会接踵而至。
现实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再踹了一脚,将他踹进泥坑里差点窒息,满身泥浆的他这才忽然顿悟,最后认清了现实真正的模样。
后来顾青痛定思痛,从泥坑里爬起来,做人越来越圆滑,做事越来越老练。
于是成功也就理所当然地来临。
一身名牌坐在摩天大楼独立办公室里的他,望着楼下如蝼蚁般渺小的车水马龙,看看如今成功的自己,回想曾经的自己,唯一能记得的,只有顿悟的那一晚喝得烂醉,以酒祭奠无法容于现实的天真。
人生断舍离,最悲者莫过于成熟的自己送别天真的自己。
边令诚对顾青的举动很意外,顾青扩城建市的政策他知道,顾青前些日搞了个拍卖会,几十间商铺卖了十几万贯钱他也知道。
作为一个缺少零件的不完整的男人,对女色已没了任何心思,对钱财自然更热衷起来,眼看顾青轻松将十几万贯收入囊中,边令诚除了眼红却也不敢有别的心思。
一来顾青的脾气他已见识过了,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二来顾青如今正是风头极盛之时,刚被天子封了太子少保兼光禄大夫,可见他在天子心里分量颇重,此时的边令诚不敢对顾青表现出任何敌对行为,招惹一个有强硬后台且脾气不好的敌人,绝非明智之举。
原以为这笔十几万贯的钱财与自己完全无缘,没想到顾青居然主动送钱上门。
看着面前满满当当两大箱子的银饼,边令诚粗略估算了一下,大约有四千两之巨,这笔钱可不是小数,边令诚在荒凉边陲之地监军,这些年总计捞到的油水加起来也不到四千两,顾青这家伙出手如此大方,是打算拿钱砸死他吗?
“侯爷,您这是……”边令诚努力控制仅剩的理智,语气平静地问道。
顾青诧异地道:“分钱啊,前些日我卖商铺卖了十几万贯,分你几千意思一下,怎么?你嫌少了?”
边令诚猛地一激灵:“啊!不少不少,奴婢怎会嫌少,只是感念侯爷的豪爽大方,侯爷磊落豪迈之为人,奴婢今日大开眼界了。”
顾青笑道:“哈哈,我不喜吃独食,有钱大家一起赚,这些年边监军在安西四镇蛮荒之地为官,恐怕捞不了多少油水,顶多只能在过路的商人身上刮下一星半点,边监军放心,以后不一样了,有我在安西,虽不敢保证边监军一定会升官,但我能保证边监军一定会发财。”
不知为何,边令诚对顾青的印象瞬间充满了好感,以往觉得顾青那张不喜庆的脸处处可憎,此刻看起来竟充满了男人的魅力,就连那双灰心丧气的眉毛,此刻竟也透出几分神采飞扬的味道。
“都……都是给,给奴婢的?”边令诚仍震惊得不敢置信。
自从顾青来安西上任后,他与顾青的关系亦敌亦友,表面维持着客气,但背地里大家都有过算计,他对顾青使过美人计,顾青更过分,直接给他下药。
这样的关系,居然最后还能分给他钱,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俗话说得好,‘千里做官只为财’嘛,我在龟兹城搞出这么多名堂,也是为了求财,既然最近小发了一笔,我自然不会忘记边监军,你我皆是陛下信任之人,有财一起发,以后亦是如此……”
边令诚瞠目结舌。
“千里做官只为财”,这句俗话是哪个混账说的?若被陛下知道,一定会掉脑袋。
但是这句俗话用在今时今日,却无比的贴切。
边令诚目光贪婪地注视着面前两个大箱子,颤抖的手刚准备抚摸上去,脑子里仅剩的理智令他一顿,然后扭头看着顾青。
“无功不受禄,侯爷在龟兹城做出的这些事,奴婢可没出过半分力,侯爷若有事还请明言,否则这笔钱摸着烫手,奴婢可不敢接。”
顾青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这家伙居然还能保持理智,很难得了。
顾青沉吟片刻,缓缓道:“以后这样的意外之财还会源源不断的送给边监军,我不求与边监军有难同当,但能做到咱们有福同享,不过……”
顾青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边监军是聪明人,也深知我顾某人的脾气,高仙芝已向长安递了奏疏,请调回长安,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安西军就由我接掌了,边监军仍是监军,但愿你我合作愉快,勿生嫌隙。”
话说得比较含蓄,边令诚却听懂了。
说得直白点,大概意思就是,以后我顾青便是安西之主,对军队有绝对的掌控权,你一个监军不要插手干预军中事,更不要在背后捅刀子,如果能做到,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钱财送给你,否则一拍两散,你不但拿不到钱,往后还要与我为敌,你自己掂量吧。
边令诚懂了,然后有些犹豫。
钱财固然诱人,但……陛下交托的使命也不可亵渎呀,相比之下……哎呀,面前这两箱子银饼好耀眼,眼睛有些刺痛。
见边令诚犹豫,顾青悠悠地道:“边监军,银饼是无辜的,不可辜负呀。再说我顾某人虽说有些跳脱,但从未做过出格的事,一直对陛下对大唐忠心耿耿,你老盯着我不放毫无意义,高仙芝走后,安西以我为主,边监军坐享源源不断的钱财,将来年迈告老,归乡养老也能多一些底气,凡事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一下。”
边令诚呼吸又急促起来,眼中再次露出贪婪之色,良久,狠狠一咬牙,道:“侯爷,奴婢听命长安的旨令,平日里还是要上疏禀奏侯爷在安西的所作所为,奴婢只能保证不添油加醋,不煽风点火,一切说实话,如何?”
顾青满意地笑了:“说实话就好,我所言所行无愧社稷,无愧陛下,怕的就是莫须有的煽风点火颠倒黑白,边监军,记住你说的话,愿你我未来合作愉快,忠于陛下之余,莫跟白花花的银饼过不去。”
边令诚在顾青面前身子顺势矮了一截,笑容里已带了几分谄媚味道。
从此刻起,顾青便是老板了,对老板一定要尊重。
接着边令诚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苦着脸道:“侯爷以后对奴婢有何不满尽可当面说,奴婢一定改正,求侯爷莫再偷偷下药了,奴婢这身子骨实在消受不起,上次差点丢了半条命……”
顾青干咳两声,躲开了边令诚幽怨的目光,仰天打了个哈哈:“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
三位吐蕃商人第二天忽然察觉到自己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优待。
一大早就有官府的官员来客栈找他们,官员是个圆滚滚的大胖子,喘着粗气告诉他们,昨夜顾侯爷与三位一见如故,为表朋友之义,同时也算是赔偿昨夜三人挨揍断指之伤,侯爷决定免费白送三位一间商铺。
胖子官员加重了语气,强调了三遍“免费”“白送”,每一遍都说得咬牙切齿,好像从他身上割下了一块肉似的。
三位吐蕃商人何曾被大唐的官员如此善待过?受宠若惊之余急忙惶恐婉拒。
胖子官员小绿豆眼一瞪,“不识抬举是不是?”
一句话怼得三人不敢吱声,唯唯诺诺答应下来,然后忙不迭道谢感恩,最后果然不出所料,当着胖子官员的面开始跳起了舞,舞姿非常的巴扎黑。
胖子官员显然没有顾侯爷那么好的涵养,瞥了一眼便觉得辣眼睛,厉声喝令他们住手住脚住口,然后冷冷地让他们跟着自己去认领商铺。
商铺位于新集市的东南拐角,地理位置非常好。
围棋术语里有句话叫“金角银边草肚皮”,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商业铺面选址上,但凡在两条路的交叉口拐角的铺面,地理位置向来都是非常好的,稍有眼光的商人都会争抢不休。
这么好的一间商铺,白送给了三只吐蕃猢狲,李司马想想都觉得心疼,这间铺面能卖多少钱呀,侯爷到底图什么?难道真被他们的舞姿和歌喉所倾倒了,从此将他们引为人生知己?
我李司马虽说有些圆润,但舞姿也不比他们差呀,商铺送我多好。
三位吐蕃商人欢天喜地搬进了商铺,然后开始忙活请木匠工匠进行简单的装修,打造柜台桌椅,添置各种摆设。
李司马面无表情站在商铺外,想想就觉得糟心。
顾青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边,见李司马唉声叹气的模样,顾青忽然笑了:“心疼了?”
李司马一惊,急忙行礼,然后指了指商铺里乐得上窜下跳的吐蕃商人,叹道:“侯爷您这是……”
顾青笑道:“接下来还有更心疼的,想不想知道?”
第三百二十九章 谋国之局
白送一间商铺大约损失数百贯,但这间送给吐蕃商人的商铺却是地段最好的拐角商铺,通常要一千多贯才能买下来,上拍卖会如果有人抬价的话,两千贯以上不成问题。
两千贯就这样送出去了,接下来居然还有更心疼的。
李司马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些抽抽了,胖子的心脏和血压向来都不大正常的,受不得太重的刺激。
顾青将集市交给他打理,而他也将集市的一切当成了自己的使命,对顾青而言,这是政绩,对李司马而言,也能沾点政绩的光,所以集市如今在李司马眼里简直神圣不可侵犯,实在容不得商铺白白送人。
“侯爷,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能否给下官一个提示?下官担心理解错了侯爷的意思,办错了差事,可就百死莫赎了。”李司马苦着脸道。
顾青淡定地道:“我想让这三只……嗯,这三位吐蕃商人在龟兹发一笔财。”
李司马努力睁大了那双小绿豆眼,脱口道:“凭什么?美得他们了还!”
顾青淡淡瞥了他一眼,李司马急忙低眉顺目:“下官失言,侯爷恕罪。”
拐角商铺里,吐蕃商人牵来了十几匹骆驼,上面满载各种药材,商人正指挥伙计将装药材的竹筐搬进商铺内。
顾青指着吐蕃商人的药材筐,道:“注意到他们卖的药材了吗?李司马,交给你一个任务,稍后有安西军的人过来买吐蕃人的药材,你负责与安西军的人争抢这批药材,把价格抬上去。”
李司马惊道:“那些破虫烂草……呃,是,下官马上照办。”
顾青笑道:“不急,你还得配合我演一出戏,要有争抢,要有跌宕起伏的情节。”
李司马满头雾水看着他。
顾青扭头对身后的韩介道:“王贵……”
话刚开口便停下,王贵如今正卧床养伤,这次的伤比较严重,一时恐怕下不了地。
叹了口气,顾青忽然觉得自己身边很缺人才,那种有眼力又伶俐的人才。
唯一一个王贵上次差点丢了半条命,然后顾青便觉得麾下无人可用了,剩下的将领们都是一群杀才,上阵冲锋可以,玩心眼斗演技就差了很多。
想了想,顾青又对韩介道:“去把李嗣业叫来。”
驻军大营离城不远,李嗣业很快便来了,恭敬地行礼。
顾青指着前面吐蕃人的商铺,道:“军中要采购一批药材,吐蕃人的龙胆草,红景天,天山雪莲皆可入药,你去跟那几个吐蕃人说,他们的药材咱们安西军全要了,不必讨价还价,他们说要多少就多少。”
李嗣业一脸不解。
他是个粗人,只懂得操练陌刀手,哪里会做什么买卖?想不通侯爷为何将他叫来干这桩差事。
顾青笑道:“这是军令,不要想原因,只管执行便是。”
李嗣业抱拳领命,昂首阔步走进了商铺。
见李嗣业进了商铺,顾青扭头对李司马笑道:“你也跟着进去,你的任务是以节度使府的名义争抢这批药材,吐蕃商人出价,你往上抬价,李嗣业是个粗人,脾气一来他也会跟着抬价,把价钱抬高到吐蕃商人出价的三倍后,你便马上停止出价,把药材让给李嗣业。”
一番骚操作搞得李司马脑子嗡嗡的,但顾青的话他大致明白了,也就是顾青刚才说的那句话,让这三只吐蕃猢狲在龟兹城发一笔横财。
“下官明白,定不辱使命。”李司马行礼后也走向商铺。
看着李司马像一只保龄球滚向商铺,顾青站在远处嘿嘿直笑。
一场前所未有的谋国之局,悄无声息地铺开了。
…………
商铺内,三名吐蕃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一位官员和一位将军争抢他们的药材,两人不但互相抬价,而且互相辱骂,稍有眼色的人都看得出,那位将军骂人处于下风,但他右手按住的刀柄却在蠢蠢欲动,而那位圆滚滚的胖子官员仍在不知死活的骂着他。
场面太刺激,吐蕃商人们都忍不住为那个不知死活的胖子悬起了心。
“李司马,刚才侯爷给我下军令时你也在场,这可是侯爷的命令,你敢违令吗?”李嗣业脸色阴沉地道。
李司马冷笑:“侯爷的官职是安西节度副使,早在两月前,节度使府便下了文书,要采购一批药材送去于阗和焉耆二镇驻军大营,这批药材来得正及时,错过了这次,下次可不知何时能买到了。李将军,您可别让我为难呀。”
李嗣业喘着粗气,眼睛通红瞪着吐蕃商人,冷冷道:“我加价五成!马上将药材装好,送去城外大营。”
李司马不甘示弱道:“我出双倍,马上给我送去节度使府。”
吐蕃商人被这天降的惊喜弄得手足无措,眼里的贪婪和笑意再也掩饰不住。
看看这位马上要杀人的将军,再看看旁边的胖子,真是甜蜜的烦恼呀。
“李司马,你是欺我横刀不利乎?”李嗣业忍不住要动手了。
李司马冷笑:“胆敢妄杀官员,李将军,你动手试试!”
李嗣业不敢动手,说到底只是一件小事,没到要杀人的地步。
悻悻地扭过头,李嗣业瞪着吐蕃商人厉声道:“我出三倍!谁再敢抬价,老子活剐了他!”
吐蕃商人期盼地望向胖子,希望他能不畏强权,不惧暴力,勇敢地将价格再次攀上高峰。
然而胖子的反应让他们失望了,或许是真的有些害怕李嗣业手里的刀,胖子悻悻地拂袖道:“今日便给李将军一个面子,下次若再有吐蕃人的药材送来,还望李将军高抬贵手,不要再与我争抢了。”
李嗣业冷冷一哼:“那可不一定,只要侯爷一声令下,该抢还得抢。”
李司马争抢落败,一脸的不甘,懒得搭理李嗣业,而是盯着三名吐蕃商人冷冷道:“你们下次何时来龟兹?打算带多少药材来?”
吐蕃商人们被这天大的惊喜震得仍没回过神,急忙笑道:“尽快,我们一定尽快。”
李司马道:“罢了,我去看看龟兹城还有没有别的吐蕃商人……”
说完李司马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看似无意地扔下一句话:“大战结束,军中伤员甚多,急需药材啊……”
扔下这句话后,李司马便离开了。
李嗣业让吐蕃商人将药材送去城外大营,让他们找军中文吏结账后,也跟着离开。
三名吐蕃商人傻傻地站在店内,仍在努力消化刚才的一切。
良久,一名吐蕃商人拽了拽拉扎旺,讷讷道:“听清了吗?唐军急需药材,咱们原本没做指望的药材卖出了三倍的价,三倍!”
拉扎旺一脸喜色地搓着手,叹道:“刚才咱们出价低了,太低了啊!早知如此……”
“拉扎旺兄弟,我们现在怎么办?昨日刚到龟兹,今日药材已被抢购一空,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拉扎旺目光闪动,道:“马上采购一些吐蕃豪强权贵喜欢的金银器物和瓷器丝绸,然后启程离开龟兹回吐蕃,时不我待,赶快多搜集药材送来龟兹,一定要快,日夜兼程大赚一笔!”
跺了跺脚,拉扎旺一脸懊悔地道:“早该想到的事,唐军与吐蕃刚刚经过一场大战,双方数万人,一战下来会有多少伤兵需要药材,咱们早该想到的啊!”
在拉扎旺的催促下,吐蕃商人和伙计们很快离开商铺,在各个集市之间穿梭,他们忙着采购金银器具和瓷器丝绸回吐蕃,趁着唐军急需药材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趁此机会大捞一笔。
…………
安西军大营内。
顾青捂着鼻子,皱眉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药材。
药材散发出一股怪味,不像药材,反而有点像拉扎旺这种一年没洗澡的人身上散发的体味,很上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山雪莲?啧!”顾青两根手指拈起一片蔫蔫的白中带黑的瓣叶,一脸的嫌弃。
传说服下一片能增一甲子功力的武林圣宝啊,为何长得跟烂在地里的白菜一样?
韩介似乎也受不了这股味道,捂着鼻子站得远远的,瓮声瓮气道:“侯爷,天山雪莲无甚稀奇的,此物可入药,性热,主治女子月事不调,宫寒痛经,哦,对了,还可养颜美白,末将在长安时认识一位大夫,听他说过的。”
顾青一愣。
作为现代人,中药材的药性他还是很陌生的,前世也吃过调理身体的中药,但对于各种药材的功效却一无所知。
所以,能增加一甲子功力的武林圣宝其实只能治妇女月事不调,宫寒,养颜这些病?
……它为何不叫乌鸡白凤丸呢?
“这堆破烂药材居然卖了一百贯钱?”顾青有些心疼,蹲在这堆药材面前叹气。
持家不易,即将成为安西之主,顾青不得不对钱财看重了,花一百贯钱买了这堆东西,实在有些不甘心。
韩介提醒道:“一百贯钱是提高了三倍后的价,原本它们只值几十贯的,吐蕃商人本就没指望药材能赚钱,只是顺便从吐蕃带过来,试探一下龟兹有没有冤大头,吐蕃的药材在龟兹向来都无人问津。”
第三百三十章 正经侯爷
顾青渐渐掌握了韩介这货说话的风格。
有时候他不是耿直,而是毫无意识的皮。
每次说出欠揍的话,他自己却不觉得,那张不算英俊的脸写满了无辜,让人想惩罚他都不忍心。
“侯爷对那三个吐蕃商人的态度很不一样,是否有什么算计?末将总觉得侯爷在下一盘大棋,可又想不明白侯爷究竟是如何下的。”
顾青叹道:“确实是一盘大棋,成功的话,轻则免掉安西都护府十年后顾之忧,若运气好一点,说不定能将整个吐蕃都打下来,从此划为我大唐的版图。”
韩介一愣,接着惊喜道:“侯爷果然有翻天覆地之韬略,吐蕃可是大唐百年之患,若能在侯爷手中平了,必是青史传世的大功。”
顾青苦笑道:“没那么简单,这盘棋太大了,以我的能力只能勉强为之,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稍错一步便是付诸东流。最重要的是,此为谋国之局,需要耗费巨量的人力物力,所以长安的天子必须支持我,否则仅凭安西一地,恐难实现。”
“很难吗?侯爷何不向陛下上疏,言明此局的利弊,以陛下之英明,定能答应侯爷的谋策。”
顾青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如果那么简单的话,世上万事就容易了,朝堂很复杂,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安西,我行此棋太冒险,陛下与朝堂诸公不会轻易答应的。”
谋国计也是绝户计,两国之战容不得丝毫仁慈。
算算时间,安禄山起兵大概就在明后年,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这条谋国计不一定能见到成效,但会起到一定的作用。将来顾青领兵东进时,不至于被吐蕃军队抄了老窝。
所以顾青接下来针对吐蕃布的局,不仅仅是为大唐消除百年大患,更重要的是,他要一个稳定的后方,在自己领兵东进平叛时,吐蕃就算明知安西空虚也无力进犯。
吐蕃国土那么大,耕种面积却不到国土全境的百分之一。可惜的是,吐蕃未免太不争气,除了青稞这种主粮外,其余的经济作物也非常贫瘠,导致顾青想拿吐蕃现有的几种经济作物做文章显得有些牵强,取信度不高。
手里仍然拈着一株软蔫蔫的天山雪莲,顾青凝目仔细端详着它,脑子里飞快运转。
韩介叹道:“侯爷,莫看了,看出花儿来它也只有那么几种用途,吐蕃的药材之所以难卖,是因为它们的品种不多,功效单一,咱们中原汉土有很多药材都能代替它们,吐蕃商人大老远将它们运来,成本不小,叫价也高,价高又不实用,傻子才愿买它,”
顾青没理他,仍打量着手里的天山雪莲,喃喃道:“千年以后那些写武侠小说的作家们是怎么想的,为何都说这玩意儿能增一甲子功力?明明只是个治痛经宫寒的东西,说它是‘妇女之友’倒合适……”
韩介笑道:“没错,这东西给女子用倒是功效不小,咱们男人用不上。”
顾青仍喃喃道:“不知边监军算男人还是算女人,不如给他下点药看看疗效,但人家没有痛经这毛病呀,宫寒恐怕也够呛……”
韩介顿时紧张起来:“侯爷您三思,就算给边监军下药,也别让末将去了。”
顾青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道:“你刚才说这玩意儿是给女人用的?”
“是。此药性大热,对女子宫寒颇有疗效。”
顾青咂咂嘴,叹道:“也算是个优点吧,不管什么药,终归要有个理由,将来大卖特卖时才叫合情合理。”
韩介不解地看着他,顾青笑了:“你无知时的样子比你嘴贱时的样子可爱多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顾青道:“差不多到用饭的时辰了,去福至客栈看看,本侯大驾光临,令客栈蓬荜生辉,但愿那位女掌柜不要催债,会影响食欲的。”
韩介惊讶道:“侯爷,这是您第一次主动要去客栈用饭。”
“是吗?自从我欠了女掌柜一百两银饼后,我每次都心虚不敢看她,难道这就是爱情?”
…………
“欠债”与“爱情”是两回事,“欠债”时见到债主那叫心虚,而见到心爱的人时目光闪躲那叫羞涩。
顾青对皇甫思思没有任何羞涩,他只觉得吵闹。每次用饭时皇甫思思总喜欢坐在他的对面,一手托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嘴角带着几许暧昧的笑。
要不是顾青舍不得放弃如此美味的饭菜,早就报警告她骚扰罪把她扔进大牢里反省了。
今日的饭菜依旧美味,女掌柜似乎完全掌握了他的口味,总能做出咸淡合适的菜肴,并且精益求精,仍在不停地学习和尝试,顾青内心已经有了一种惶恐无措感。
女人一旦掌握了男人的胃,离掌握他的心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而顾青作为大唐栋梁,太子少保光禄大夫兼青城县侯,位高权重身份尊贵,结果被一个女人用几顿饭菜轻易收服了,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没出息,很窝囊的感觉……
无视皇甫思思含情脉脉的目光,顾青非常自在坦然地在她的目光逼视下吃完了三碗饭,最后一碗将残羹油汤泡饭,饭菜一扫而空,光盘行动非常彻底。
打了个饱嗝儿,顾青抚了抚肚皮,懒洋洋地道:“饭钱照旧记账,嗯,最近手头比较紧……”
皇甫思思翻了个白眼儿,哼道:“知道啦,侯爷来小店用膳已是妾身天大的荣幸,妾身哪敢向侯爷要钱呀……”
顾青欣慰地道:“姑娘终于悟了,不错,做人要有格局,在安西这块地面上,我,就是格局。”
皇甫思思咯咯直笑:“侯爷真是一点也不谦虚呢。”
顾青冷笑:“我若谦虚便露怯了,一个露怯的侯爷如何能理直气壮赖账呢?这点心理素质我还是有的。”
皇甫思思气笑了,摇头笑叹道:“与侯爷认识越久,越发觉得侯爷的脸皮真是……您若为安西之主,妾身相信安西绝不会吃亏,但凡被敌人占了一丝一毫的便宜,您都会想方设法找补回来,安西有幸,妾身有幸,终于能过几年太平日子了。”
顾青咂咂嘴,很快做出判断,这不是好话,应该是拐着弯儿的骂他。
不过今日不与她计较,今日有求于她。
“酒足饭饱,心情愉悦,接下来我们该聊聊心事了……”顾青忽然目光灼热地盯着她,盯得皇甫思思手脚发麻,浑身无力,心跳陡然加快。
“你,你……要聊什么心事?”皇甫思思神色慌张,手心不自觉地沁出了汗。
顾青微笑,和蔼得像走进独身少女家修水管的工人:“姑娘最近身体正常吧?大姨妈每月来访准时吗?”
皇甫思思疑惑地道:“何谓‘大姨妈’?”
顾青认真地为她解惑:“‘大姨妈’是女人的亲戚,每月都来,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每日血流不止,伴有疼痛或是宫寒……从你无知的眼神里能看得出,你还是没懂,那我就直白一点,‘月事’,‘月信’,懂了吗?”
皇甫思思美眸眨了几下,终于反应过来了,俏脸刷的一下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惊又羞地瞪着他。
“你,你你你这个……登徒子!”皇甫思思羞愤欲绝。
“先别忙着害羞,跟你说正事呢,认真回答我,月事准时吗?每个月疼吗?”顾青一脸学术研讨的正经表情。
轰!
皇甫思思终于露出了客栈老板娘的泼辣本色,极度羞愤之下也没顾及他的身份,下意识便一拳击出。
…………
半个时辰后,二人神情平静地对坐,目光复杂地对视。皇甫思思脸颊微微抽搐,顾青神色平淡,一只泛黑的眼眶显示他此刻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
嘴贱那么多次,终于实实在在挨揍了。
“姑娘,我并无邪念,聊正事时请你态度端正一点,我是正经人,你不能有不正经的念头。”解释清楚后,顾青无奈地叹息道。
皇甫思思表情仍有些羞涩,脸色通红低垂着头,掩嘴直笑。
“侯爷需要妾身做什么尽管说吧,妾身能帮的一定帮。”皇甫思思抬头,见顾青那只泛黑的眼眶,忽然噗嗤一笑,不好意思地再次垂下头。
“这一拳我原谅你了,因为它抵消了我欠你的一百两银饼。”顾青严肃地道。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吐字如兰地迸出一个字:“不!”
“说正事,姑娘在龟兹城居住多年,应该认识城里少妇少女什么的,我需要姑娘帮忙在城里女人圈子里放出风声,就说有一种药材对治疗女子月信痛经宫寒很有功效,不仅如此,它还有养颜美白的奇效,这种药材原产于吐蕃,名叫‘天山雪莲’……”
尽管已经解释清楚了,皇甫思思仍羞涩得不行,垂头轻声道:“侯爷堂堂昂藏男儿,却关心女子每月……之事,太不正经了。”
顾青沉默片刻,认真地缓缓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为大唐社稷,为万千大唐黎民而不正经的,你信吗?”
第三百三十一章 绝户毒计
为了帮吐蕃猢狲推销药材,顾青也是蛮拼了,甚至冤枉挨了皇甫思思一拳。
拉扎旺若知道顾侯爷为了朋友如此忍辱负重,一定会跟他拜把子。
皇甫思思不明白顾青为何突然帮吐蕃人推销药材,顾青也懒得解释,只告诉她照自己说的去执行,不要问原因,也不要管结果。
见顾青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皇甫思思没好气地哼了哼,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侯爷每次来妾身的店,不是白吃就是欠债,不是砸店就是吩咐妾身做事,侯爷对妾身可真是不客气呢……”皇甫思思媚态复萌,风情万种地斜眼瞥着他。
顾青笑道:“我们不是朋友嘛,朋友之间不必太客气的,你看,我欠你一百两银饼至今赖账不还,我跟你客气了吗?”
皇甫思思被他无耻的嘴脸气笑了:“侯爷,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你这般厚脸皮说出来,难道以为欠钱不还很光荣?”
“羞耻,但快乐着。”顾青微笑道:“欠钱的是大爷,所以我让你帮忙做事你便老老实实答应,更让我坚定了赖账不还的决心。”
皇甫思思朝顾青扔了一记带有“死鬼”含义的媚眼,轻哼道:“妾身为侯爷做事也不是不可以,侯爷总要给妾身一个说法吧?要么原原本本告诉妾身,为何要帮吐蕃人卖药材,要么……”
皇甫思思忽然露出羞涩的表情,垂头轻声道:“要么,侯爷便收了妾身,妾身从此是侯爷的人,侯爷让妾身做什么便做什么,绝不多问一个字。”
顾青瞥了她一眼:“我把你收进雷峰塔好不好?不要作妖了,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去做,如果需要动用官府的力量把天山雪莲的传闻扩散开……”
说着顾青忽然露出神秘的笑意,道:“动用官府的力量姑娘也不必找我,相信节度使府里有姑娘的靠山,你找他便是,总之,我不问过程,但要结果。我要的结果就是,十日之内让龟兹全城的女子都知道天山雪莲这个东西,知道它能用来治疗痛经宫寒,然后遍寻全城欲购此药而不得。”
说起节度使府的靠山,皇甫思思露出慌乱之色,掩饰般理了理发鬓,强笑道:“妾身并无官府的靠山,不过侯爷既然吩咐了,妾身一定照办,没有靠山也能为侯爷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绝不让侯爷失望。”
顾青笑道:“你欲盖弥彰的样子很狼狈,但你答应帮我办事的样子很美。”
说完顾青起身便走。
看着顾青毫无留恋潇洒离开的背影,皇甫思思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美眸中流露出一丝愧疚和挣扎。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已看出我有靠山,以他的聪明,过不了多久便会将我的一切都掀出来,那时的我,将是何等的不堪……”皇甫思思喃喃道。
…………
龟兹大营帅帐,顾青坐在烛台下提笔疾书奏疏。
每写一句便悬笔停在半空,凝神沉思许久后,才缓缓地再次下笔。
这是一道建言疏,名为《觐天子陛下平吐蕃策》,里面详细地叙述了顾青对平吐蕃的战略谋划。
这是一盘顾青个人能力无法完成的大局,他只是布局的人,但需要朝廷毫无保留的支持才能实行下去。
一己之力无法平一国,但以一国之力平另一国,胜算便大多了。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李隆基愿不愿意相信他,有没有胆子敢跟着他这个年轻臣子赌一次。
不可否认,这个战略布局有些冒险,任何一个环节露了馅儿都可能功败垂成,前期投入的物力人力算是打了水漂儿。
但凡事有弊也有利,相比之下,此事利大于弊。
顾青对吐蕃用的是绝户计,也是后世俗称的经济战或贸易战。
前期铺垫设局,诱使吐蕃人将经济作物如各种药材等,取代他们的农作物青稞种植,然后高价收购他们种出来的药材,一年两年后,吐蕃人尝到了甜头,甚至吐蕃的贵族豪强也尝到了甜头,那么吐蕃国内仅有的百分之一的耕土都没人再种青稞,转而去种植各种药材。
吐蕃的主粮青稞在一两年后必然大大减产,难以供应百姓和军队,他们只能用钱去买邻国的粮食,而吐蕃周边邻国唯一盛产粮食的只有大唐。
于是吐蕃和大唐只能达成一种亦友亦敌的怪异关系,我们仍然敌对,但不妨碍我买你家的粮食,不知不觉间,吐蕃的粮食命脉便慢慢掌握在大唐手里了,而战争的主动权也同时掌握在大唐手里了。
一旦大唐决定攻打吐蕃,只需提前一年断了对吐蕃的粮食供应,再举兵攻打,那时的吐蕃人连饭都吃不饱,手里有钱也无处买粮食,那么军队还剩下多少战斗力?
一个国家的军队连基本的粮食都供应不及,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这条计策是实实在在的绝户计,它的歹毒之处甚至比明刀明枪的战争更甚。
战争不过是两军拼命,死个几万人算是很惨烈了,但顾青的绝户计却可以让吐蕃整个国家的百姓断粮,算起来死亡者何止百万。
计策的前期是阴谋,计策的后期便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了,就算那时吐蕃人反应过来了,没有一两年的拨乱反正恢复耕土,他们也缓不过气来,这一两年里,大唐掌握了主动权,机会实在太多了。
这个计策不是顾青首创,早在春秋时期,齐国国君拜管仲为相,管仲为齐国出策,大量收购邻国鲁国的布匹,不惜耗费巨金抬高价格从鲁国购买,鲁国百姓得了实惠,举国皆织布纺绨,再也无人种地耕田,用卖布换来的金钱购买齐国的粮食,渐渐地对齐国的粮食形成了依赖。
后来管仲下令断了对鲁国的粮食供应,偌大的诸侯国分崩离析,鲁国国民纷纷逃难入齐国,最后齐国兵不血刃将鲁国吞灭。
顾青用的就是这个法子,看似温良无害,实则歹毒至极。
青蛙是怎么死的?它是在舒服的温水里享受太久,等到温水变成了沸水,它想跳也跳不出去了。
以如今大唐与吐蕃两国的关系和态势,两国的耕地面积,以及各自的国力和粮食产量,物价等等方面综合来看,顾青用上这个绝户计恰到好处。
决定施行这个计划时,顾青也是经过长久的思考和权衡的。
这个计策大唐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尤其是钱财和粮食。但如果此计成功,大唐的收益也是难以想象的丰厚。
吐蕃这个国家从大唐立国开始,一直便是历代君臣的心头大患,从贞观到天宝,一百多年了,这个心头大患仍未除掉,反而在两**队战力此消彼长之下,吐蕃渐渐转守为攻,对大唐采取了攻势。
顾青要做的,便是在大唐即将到来的最孱弱的时候,先在吐蕃的心窝子上狠狠捅一刀,大家做一对难兄难弟,谁也别趁火打劫,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大唐还能腾出手来把吐蕃给灭了。
计划很完美,但执行起来难度很高。
顾青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只是单从保护安西所辖的角度出发,也一定要让吐蕃人在安西空虚的时候消停下来。
…………
入冬时节,深处大漠的龟兹城也感到了寒冷。
离龟兹城数十里之外的大漠,一支胡人的商队正沿着西域商路彳亍而行。
裹着一身厚厚毛毯的段无忌和冯羽没精打采地各自骑在一匹骆驼上,冯羽仰头望天,忽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我真是失心疯了,为何要跟怀玉阿姐说想来安西历练……大唐那么大,在哪儿历练不好,非要去那鸟不生蛋的安西……”冯羽骑在骆驼上唉声叹气。
少年郎总是率性且冲动的,所以很多人在中年以后,回忆少年时往往一半是怀念,一半是悔恨。
因为少年的决定无法过夜,一觉醒来说不定便改了主意,昨日的信誓旦旦成了今日自扇耳光的完美理由。
见冯羽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一旁的段无忌淡淡地笑了。
相比冯羽的聒噪活泼,段无忌无疑稳重多了,他只比冯羽大两岁,但看起来却像一个三十多岁历经风霜的中年人,脸上满是礼貌的笑容,眼里满是沧桑的故事。
“听商队的首领说了,咱们距离龟兹城不到三十里,也就是说,咱们很快要见到顾阿兄了,你有什么牢骚尽管说,待到见了顾阿兄,你最好管管你的嘴,顾阿兄把你赶回石桥村没关系,你莫连累了我。”段无忌淡淡地道。
冯羽嬉皮笑脸道:“哎呀,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嘛,你看我嘴上各种牢骚,但还不是跟你一样老老实实来到龟兹城了?段阿兄你了解我的,我也就是嘴有点碎……”
段无忌摇头:“我不了解你。以前或许了解,但从长安出发后我便对你很陌生了,按照我对你的了解,此时的你应该跟冯付生他们一样乖乖地在长安读书,结识各路权贵和大儒,听他们讲经论道,充实自己的学识,准备两年后的科考,而不是跟我一同来龟兹城吃苦受罪……”
第三百三十二章 同乡故人
段无忌与冯羽同是石桥村出来的子弟,但两人的性格却天差地别。
段无忌沉稳,冯羽跳脱,两人站在一起像成熟稳重的兄长带着调皮捣蛋的小弟。
从小一起长大,段无忌对冯羽却越来越不了解了。
他以为冯羽还是当初石桥村那个上树掏鸟窝,下河捕鱼虾,经常闯祸的邻家小弟,然而年岁渐长,他已渐渐不懂冯羽了。
曾经的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读了圣贤书,明白了圣贤的道理,少年们都有了志向,志向大多是当官,都以顾青和宋根生为榜样,有的当官纯粹为了私利,有的也想造福一方,唯独段无忌和冯羽不愿当官。
段无忌有过取舍,他认为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比当官重要。
冯羽呢?他是怎么想的?
从长安到龟兹,一路上段无忌问过他很多次,每次冯羽都是嘿嘿一笑,将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的问题。
商队的骆驼排成一字型,微风吹拂在脸上,夹杂着些许的风沙,有些寒意,也有些刺痛。
大漠的荒凉景象在落日时显得特别凄美,二人最初出玉门关时曾被这壮阔悲凉的风景所倾倒,然而行路一个月后,他们已对风景麻木了。
一望无垠的黄沙,像极了看不到希望的人生。
骑在骆驼上没精打采的二人忽然听到胡商们一阵欢呼声。
“到龟兹城了!”
…………
冬日的沙漠很冷,寒风卷集起黄沙漫天飞扬,远近皆是一片茫茫的黄色烟尘。
顾青盘腿坐在帅帐内,用心地给羊腿涂抹上豆油,面前的炭火上方有一个简易的烤架,将羊腿放在烤架上不停翻滚,没过一会儿,羊腿上便开始滋滋地冒油。
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
再配上热腾腾烤得鲜嫩多汁的羊腿下酒,人生大抵已无憾,只缺个婆娘了吧。
韩介蹲在顾青面前帮他不停翻转羊腿,顾青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部,非常舒坦。
“好酒,但要省着点喝,从长安带来的烈酒已不多了……”顾青眯着眼舒坦地叹息。
韩介眼睛盯着面前滋滋冒油的羊腿直吞口水。
“侯爷若想饮酒吃肉,为何不去福至客栈?女掌柜的手艺那么好,不多吃几顿未免可惜。”
顾青叹道:“我在考验我的意志,不能经常去,大好男儿若被女人的厨艺收服,回头没法跟我未婚妻交代,理由说出去都没出息。”
韩介不以为然道:“女子总要有点强于旁人之处才配得上侯爷,侯爷您要反过来想,女掌柜正是因为厨艺好,才能得到侯爷的恩宠,侯爷去她店里用饭是看得起她。”
顾青赞道:“我很欣赏你的思路,不如你去她店里,把你刚刚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再跟她说一次,看看她啥反应。”
“她还能有啥反应?”
“她如果不抄菜刀追杀你三里路,我便去她店里用饭。”
羊腿烤熟还需要不少时间,顾青有些等不及了,用匕首从羊腿上割下表面已经熟了的一块肉,吹了几口凉气便塞进嘴里,烫得哇哇直叫,但表情很享受。
“好吃,但有点淡,再撒点盐。”顾青评价道。
韩介拈起一小撮盐往羊腿上洒。
顾青怅然道:“总感觉最近被那个女掌柜的手艺养刁了,今日吃这羊腿处处不对劲……”
韩介一边翻转羊腿一边道:“侯爷不如把那女掌柜收了房,做个妾室,白天给您做菜,晚上给您暖床,大漠蛮荒苦寒之地,侯爷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未免过得太凄惨,收了女掌柜想必张家小姐也不会反对的,毕竟只是收个妾室……”
顾青摸着下巴认真思索,喃喃道:“有道理……到时候她若兴师问罪,我就说是你让我这么干的,睡女人我来,背黑锅你去,怎么算都不吃亏……”
韩介动作一滞,惊愕地道:“侯爷,您就这么把我卖了?”
“卖人的事我又不是没干过,我有很多优点你还没发现,慢慢挖掘,你会对我越来越崇拜的……”
顾青盯着面前的羊腿出神,忽然道:“说起那个女掌柜,你找个伶俐点的人去盯一下,总觉得她有点可疑,不论是接近我的动机,还是她的真实身份,都很可疑。”
韩介道:“她的真实身份有问题?”
“她的出身应该不低,不应该只是个迎来送往的客栈掌柜,有过良好家教的人,细节上是无法掩饰过去的,再好的演技都掩饰不了。”
“什么细节?”
“我注意过她很多次,她吃饭的样子很文雅,举筷端杯皆有闺秀之姿,寻常人吃过饭,搁下筷子时大多是随意往桌上一放,而她,搁下筷子后还将它规规矩矩与桌沿平齐,碗里也从不剩一粒米食,一次两次,每次皆如是,出身平凡的家庭可没有这般教养。”
韩介吃惊道:“侯爷居然不动声色观察她这么久,您还说对她不动心?”
顾青叹道:“你是不是搞错重点了?这与我动不动心有关系吗?重点应该要夸我明察秋毫,心思细腻,哪怕是路边的一条狗啃骨头,我也会观察很久的,难道我对那条狗动心了?”
韩介想想也对,于是点头道:“侯爷既然觉得她可疑,末将这就安排人去盯她。”
顾青淡淡地道:“不要打草惊蛇,我只是好奇她背后是不是有靠山,还有,她究竟是什么出身,总觉得她身上有故事,我不希望安西都护府被人暗中安插图谋不轨的棋子。”
羊腿终于熟了,顾青割下一片肉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后顿觉索然无味。
一码归一码,身份再怎么可疑,她那手厨艺委实不错,若她是自己的敌人,实在可惜了。
回想当初自己穷困时,她毫不犹豫借给自己一百两银饼,对朋友如此仗义,应该不会是敌人吧,如果是为接近自己而刻意为之,这女人的城府未免可怕。
帅帐外,亲卫的声音传来。
“禀侯爷,大营辕门外有人求见,他们说是侯爷的同乡故人。”
顾青惊讶地道:“同乡故人?哪个同乡故人会找到这里来?”
想了想,让亲卫领人进营。
段无忌和冯羽拎着简单的行李,跟着亲卫走进大营,二人目光新奇地左顾右盼,看着大营校场上将士们操练发出的嘶吼声,滚滚黄沙里,一条条精赤着上身的军汉摸爬滚打,虽然只是寻常操练,但仍扑面而来一股肃杀之气。
“这……这就是顾阿兄麾下的将士?好一支威武精锐之师!”冯羽兴奋得鼻头泛红,脸颊几颗青春痘都兴奋得快爆了。
段无忌也有些激动,从今以后,他将是顾阿兄麾下的幕宾,也算是这支精锐之师其中的一员了。
“他们就是长安盛传全歼吐蕃两万余贼军的安西铁军,他们都要听顾阿兄的军令,顾阿兄好鸡儿威风!”冯羽只差在大营内雀跃欢呼了。
段无忌沉声道:“冯羽!进了军营要注意言行分寸,莫给顾阿兄脸上抹黑!”
冯羽这才稍微冷静了一点,老老实实跟着亲卫走,眼神却仍克制不住地朝校场瞥去。
走了几步,冯羽忽然加快了脚步,与前面领路的亲卫并肩,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哎,兄弟,顾阿兄……也就是你们的侯爷,平日在大营里是不是很威风?”
亲卫没说话,仿佛一尊莫得感情的石雕,径自往前走,连眼神都没有一丝变化。
冯羽没得到回应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道:“别这样,兄弟,很快我们就是袍泽了,以我的本事,过不了多久说不定就能当官,以后你见到我都要行礼的,不如趁我落魄之时多结一份善缘。”
亲卫仍没理他。
段无忌拎住冯羽的后领狠狠一拽,表情已有些生气了:“言多必祸,你最好闭嘴,顾阿兄如何安排我们,自有他的决断,你凭什么信口开河说什么当官之类的胡话?”
冯羽嘻嘻笑道:“随口说说嘛,我又不是真的想当官,想当官我早参加科考去了,何至于跑来这里受罪。”
段无忌叹道:“你这性子真是……马上要到帅帐了,你老实安分一些,如今的顾阿兄已是爵封县侯,还是太子少保光禄大夫,实实在在的二品大员,再也不是当初石桥村的顾阿兄了,说话一定要注意分寸,不要让旁人背后说闲话,说顾阿兄的同乡竟是这般德行,顾阿兄没面子,你我难道面上有光?”
冯羽悻悻应了一声,然后低眉顺目状,比刚才老实多了。
看着前面带路一言不发的亲卫,段无忌忽然慨叹道:“窥一斑而知全豹,顾阿兄麾下将士果真不凡,当得起‘精悍’二字,只看这军纪便已胜过大唐许多军队了,顾阿兄的本事,比书本上的更浩瀚,你我当有一颗谦卑向学的心。”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帅帐前,亲卫隔着门帘仍恭敬地躬身行礼,大声道:“禀侯爷,您的同乡故人已到。”
门帘被掀开,露出顾青那张熟悉的脸,笑吟吟地看着段无忌和冯羽。
段无忌和冯羽心中一阵激动,同时躬身道:“拜见侯爷。”
第三百三十三章 傲娇公主
当初顾青刚来到这个世界,懵懵懂懂之时,与他来往最密切的只有宋根生。
在此之前,顾青在村里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性子懦弱可欺,连长相都是一脸倒霉的模样,十几年来没交到朋友,唯一能与他玩耍的只有宋根生。
人情淡薄,世态炎凉,自古皆然。
后来顾青穿越了,办起了瓷窑,村里乡亲受了他的恩惠也渐渐摆脱了贫困,而顾青不知不觉在村里有了威望,随之而来的便是乡亲们的主动示好甚至是巴结。
最初顾青只是冷漠地看待村民对他的态度变化,后来张怀玉来了,顾青冷硬的心肠渐渐柔软起来。
换个角度再看村民们的态度变化,其实也不能怪他们。
谁会无缘无故对一个懦弱卑微毫无存在感的孩子善良呢?
一个人如果想得到别人的友善和尊敬,首先你得自己先发光,你的光才能吸引别人向你靠近。
对于段无忌和冯羽,顾青自然是认识的,当初他办好学堂后,村里的少年和孩子都必须去读书,这是顾青的强制命令。唯独这两位,最初时都不肯去,他俩认为读书无用,多用些力气种地都比读书强。
后来顾青抄起一根藤条,踹开了他们的门,像只牧羊犬似的挥舞着藤条将他们从家里赶到了学堂。
出身已无法改变,只有读书才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活了两辈子的顾青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造化弄人,不喜欢读书的人偏偏有读书的天赋。
上次张怀玉来长安,说起村里孩子们的课业,张怀玉特意提了段无忌和冯羽二人,觉得他们是村里读书的孩子们中颇为出众的佼佼者。
没想到两位佼佼者今日却出现在龟兹城外,他的帅帐前。
意外地打量二人许久,确定是他认识的段无忌和冯羽,顾青这才上前托住二人的胳膊,笑道:“不用多礼,也莫称呼什么‘侯爷’,还是按当初的叫法,叫我顾阿兄便是。”
冯羽笑嘻嘻地道:“是,好久不见顾阿兄,今日发觉顾阿兄又英俊了几分,与怀玉阿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
顾青顿时心花怒放,好嘛,终于来了一个会聊天的,必须重点栽培。
旁边的段无忌却沉声道:“礼不可废,侯爷坐到如今的位置不容易,我们不能乱了礼法,丢了侯爷的面子,让外人嘲笑侯爷的同乡皆是不懂规矩的粗鄙村夫。”
顾青和冯羽的笑脸顿时僵住,两人迅速交换了一记眼神。
顾青眼神里的意思是,这货被宋根生洗脑了?
冯羽眼神里的回答是,没有,这货天生便是如此呆板的德行。
“外面冷,进帅帐说话。”顾青招呼二人进来,笑道:“你们有口福了,我正在烤羊腿,羊腿刚熟你们就来了,看来是天意。”
冯羽笑道:“老远闻到一股香味,直勾我馋虫,顾阿兄的手艺当初在村里就很有名,如今只闻香味便知顾阿兄的手艺更精进了。”
段无忌恭敬地垂头道:“多谢侯爷。”
顾青指了指他,叹气道:“你……最好别说话。”
心里隐隐有一股冲动,很想像前世的短视频段子一样把段无忌埋了,一边挖土一边怅然叹息“淡了,生分了”。
三人围坐在炭火边,顾青用匕首一块块割下羊腿肉递给二人。
冯羽一点也不生分,接过肉大口吃起来,烫得一边吸气一边夸赞不已。
段无忌颇为拘谨,双手捧着肉小口小口地吹,快吹凉了才细细地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顾青不动声色地观察二人的表现,从一个人的言行细节里能够大致判断出这个人的性格,这是前世早已练就的功夫。
尽管刚见面不到一炷香时辰,顾青已大致看出二人的性格迥然不同。
段无忌稳重但过于保守呆板,像活了大半辈子眼看黄土都快埋到脖子的老学究。
冯羽性格活泼跳脱,失于沉稳,情商很高,这类人的人脉向来很广阔,朋友遍天下。
三人吃着肉,喝着顾青仅剩的一点烈酒,吃吃喝喝红光满面。
嘴里咀嚼着香嫩的羊肉,顾青含含糊糊地道:“你们来安西作甚?”
段无忌搁下酒杯,恭敬地道:“我们向怀玉阿姐求恳,怀玉阿姐答应让我们来安西,归于侯爷帐下,为侯爷效力。”
顾青不解地道:“科考呢?你们不科考了吗?”
冯羽笑道:“读了几年书,觉得没意思了,出来见见世面,跟着顾阿兄能见的世面更多,顾阿兄不会赶我们回去吧?老实说,出来时我已跟乡亲们放下豪言壮语了,我说此去长安,必将功成名就,否则绝不归乡。”
顾青失笑:“刚才确实想赶你们回去的,但你都把话堵死了,我赶你们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冯羽嘻嘻笑道:“那就别赶我们走,我什么都能干,在顾阿兄帐下当个亲卫,或是随便当个小兵什么的,都行。”
顾青含笑道:“当兵是要上战场的,你不怕死?”
冯羽笑道:“当然怕死,所以我如果当了兵,每天都会求神拜佛不要遇到战事。”
顾青大笑:“你很诚实,只要说实话,不管多怂的话我听着都高兴。”
扭头望向段无忌,顾青笑问道:“你呢?你也愿意当兵?”
段无忌沉吟片刻,道:“学生是读过书的,心里其实还是不大愿意当兵,我原本觉得自己能给侯爷当幕宾谋士什么的,但转念一想,我只是读过几年书,学问不算高深,兵法韬略也不熟,有何本事当幕宾谋士?所以,侯爷您随便安排,跟冯羽一样,当个小兵亦可,终有一日,学生对兵家之事稍有领悟,便会向侯爷证明我的本事,那时我便不想当兵士了,我要当谋士。”
顾青点头,赞道:“不错,很踏实的想法,你比宋根生那货强多了,哈哈。”
冯羽笑道:“宋阿兄如今已是蜀州刺史府的别驾,五品官儿了呢,听说威风得很。”
顾青眼中浮起一丝思念,叹道:“大概有两年未见他了吧,也不知他变化有多大……”
定了定神,顾青看着二人,缓缓道:“你们既然千里来投奔我,让你们当兵未免屈才,但给你们当官,又无法服众,所以你们这段日子先当我的亲卫,日夜跟着我。”
“我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偏不倚,你们如果有才华,尽管展现出来,无论文武,我都不会埋没你们的才华,将你们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我觉得你们没有能力,便请你们回石桥村,再多读几年书,老老实实科考当官,做个守成的读书人,如何?”
段无忌和冯羽同时站起身,眼中闪现出战意的火花,行礼齐声道:“是。”
少年仗剑下山,剑未出鞘,已见锋芒。
…………
长安城,兴庆宫。
一名宦官双手捧着一份奏疏,脚步匆忙地往花萼楼行去。
走在龙池边时,迎面遇到万春公主的銮驾,宦官急忙避让一旁,躬身垂头顺目。
万春公主今日穿着一身黑色的短衫劲装,如云的秀发扎成男子的发髻模样,手里挥舞着一条马鞭,百无聊赖地抽打着路边枯败的残草花茎。
她刚刚从皇家的马场回宫,与宫里的羽林卫们打了一场马球。
公主之尊亲自下场,羽林卫将士们自然不敢与她真打,半谦半让,夹杂几个演技夸张落马的二货,一场马球以公主完胜告终。
但万春公主却觉得很扫兴。
她已快二十岁了,不再是孩子。羽林卫有没有尽力,她一眼就看得出,与这些将士们打马球委实无趣得很,就算赢了也没意思。
“若是顾青在的话,可以邀他去皇姑的道观休憩几日,那家伙一肚子坏水,干起坏事来不动声色的,而且还敢杀人,跟他一起玩定有许多乐趣……”万春公主凝望龙池里萧瑟的冬水,失神地喃喃自语:“……父皇何时才会把他调回长安呀?都快一年了。”
闷闷不乐地走在龙池边的小径上,见道路旁边避让的宦官,手里捧着一份奏疏,万春斜瞥了他一眼,道:“国事为重,不必拘礼,快将奏疏呈给父皇吧。”
宦官急忙行礼:“奴婢惶恐。”
百无聊赖的万春好奇问了一句:“哪里送来的奏疏?”
宦官陪笑道:“回公主殿下,是安西都护府的奏疏,安西节度副使顾侯爷送来的。”
万春公主两眼一亮,仅只听到他的名字,心跳都陡然快了许多,难道是生病了?
“给本宫看看。”万春朝他伸出洁白如玉的纤手。
宦官为难地道:“这个……”
啪!
一记鞭子抽在宦官身上,宦官痛得惨叫起来。
“不识抬举,本宫的话也敢不从!”万春目光渐冷。
宦官忍着痛双手递上奏疏。
万春迫不及待地翻开,仅看了一行字便大笑起来:“哈哈,好丑的字!哈哈哈哈!”
接着看下去,看到顾青上面所奏请的平吐蕃之策,万春嘲笑的神情凝固,表情渐渐严肃,开始逐字逐句仔细看了起来。
从头到尾看完后,万春轻轻呼出一口气,赞叹道:“果真是栋梁之材,此计若得售,可平大唐百年之患矣。”
想到自己眼光不错,没看错人,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果真不是庸碌之辈,前有歼吐蕃之大胜,今日又有雷霆万钧的平吐蕃之策,想到这里,万春不由也生出一股骄傲之色,神情更是傲娇了几分。
本宫看上的男人,定是可平天下的英雄之辈。
“此奏疏快去给父皇看,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万春想了想,然后傲娇地仰起了鼻孔,道:“罢了,本宫便屈尊降贵,亲自将你送去花萼楼。”
第三百三十四章 策书难决
大唐皇室子女成年后大多在宫外有府邸和封地,特别受宠爱的皇子公主府邸和封地也更大,有的皇子公主甚至动辄实食邑上千户,刚成年便成了大地主。
万春公主却是皇子公主界的一股清流。
她成年后仍住在兴庆宫,由于一直不愿婚配,李隆基又极度宠爱她,只好听之任之。
说她是清流,是因为她从来不对朝政指手画脚,对钱财也从来不曾巧取豪夺。在她的世界里,权力和钱财是很渺小的东西,她喜欢的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喜欢的是人声鼎沸的夜宴,和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的自由。
最重要的是,她的私生活不像别的皇子公主那样糜烂无度,她的私生活很干净,虽是夜店女王,但到点就回宫,从来不与夜宴上的任何男子暧昧。
此生唯一一次是栽在顾青手里,一不小心被他看了个精光。
万春是花萼楼的常客,年岁不大但也粗通音律,偶尔兴致来了也与李隆基一同奏鸣《霓裳羽衣》,甚至还为此学了舞蹈。
领着宦官走进花萼楼,李隆基正赤足盘腿坐在蒲团上,杨贵妃笑吟吟地为他斟酒,楼内一片歌舞升平,丝竹之乐伴随着翩翩起舞的舞伎,将富丽堂皇的花萼楼点缀得愈发奢靡。
楼内几个大铜鼎里生了炭火,将楼内的温度烘得有点高,李隆基的样子颇有不羁名士的风范,袒露着前胸,解开了衣带,就连发髻也散乱地披在肩上,眼神半醉地倚在杨贵妃身边,搂着杨贵妃眯眼欣赏歌舞。
李隆基已不再年轻了,他的肌肉已经松弛,他的皮肤已经老化,他的肚皮隆起,脸上已渐渐长出了老人斑,昔年雄姿英发仗剑夺宫的他,如今已是垂老不济之相。
见万春昂然走进来,李隆基睁开醉眼,爽朗地笑道:“朕的洋乖囡来啦,哈哈,快来与朕同饮。”
万春先行了礼,然后不客气地坐在李隆基的身边,见杨贵妃笑吟吟地给李隆基斟酒,万春白了她一眼,道:“贵妃娘娘少让父皇饮酒,看父皇的肚皮,都像个酒桶啦。”
杨贵妃笑道:“我纵不让他饮,他也不会听我的话呀。”
李隆基嗯了一声,道:“朕听下面的臣子说,当年的翰林待诏李太白辞官出宫后,又作了一首新作,名曰《将进酒》,里面有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此句尤得朕心,人生苦短,何不肆吾所欲,不枉来世一遭,哈哈。”
万春哼道:“父皇说的是歪理,那个李太白也不是正经人,听说他放浪形骸,不识礼数,且嗜酒如命,也只有嗜酒之人才能作出这等歪曲的诗句。”
李隆基悠然叹道:“李太白……才华是极佳的,他的诗才说是大唐第一亦不为过,朕一直很喜欢他的诗,可朕却不喜欢他这个人,古往今来,恃才傲物者多矣,李太白的张狂名声,与他的诗一样名震天下,这样的人在朝堂里是活不长久的,所以当年他要辞官,朕顺势便允了。”
杨贵妃幽幽道:“李太白的诗确实是当世第一,妾还记得他曾为我写过的‘云想衣裳花想容’那首,妾至今仍回味不已。”
李隆基叹道:“朕的大唐海纳百川,包容万象,可容天下任何一个有才华的人,唯独容不下李太白,可惜了人才……”
杨贵妃柔声宽慰道:“陛下,李太白是特例,他的才华太高,能承载他足够的张狂,大唐只有一位李太白,也只有一位不能容于朝堂的人才。陛下无须可惜,大唐除了他,还有很多人才,比如顾青,他的诗才亦不下于李太白,妾至今仍记得他写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人间至情,皆在诗中……”
李隆基朗声大笑,一旁沉默不语的万春听到顾青的名字,眼睛也亮了起来,不自觉地弯成了新月。
“顾青,哈哈,不错,顾青确实是人才,尤其是能为朕所用,年岁不大,难得的是做人知进退,懂分寸,比李太白好太多了,当主帅也不错,全歼吐蕃两万余,大唐多年不曾有过的大胜,长安城内至今仍有臣民传颂顾青的功绩,说来朕的脸上亦有光彩,文武双全,进退有据,他是朕的霍去病,哈哈。”
见李隆基高兴,万春趁机道:“父皇,刚才女儿在殿外拦了一名宦官递来的奏疏,正是安西节度副使顾青送来的……”
李隆基一愣,顿时嗔怪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宠溺地责怪道:“边将的奏疏为何不早说?安西可是大唐西面的门户,顾青递来奏疏定有大事禀奏,快拿给朕看看。”
万春递上顾青的奏疏,忽然掩嘴一笑:“他的字……嘻嘻,好丑。”
李隆基瞪了她一眼,然后翻开奏疏,看了第一行便愣住了,沉默半晌,缓缓道:“顾青的字……果然好丑,嗯,丑极了。莫非世上有才华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么?就没有一个十全十美之人?看看他这笔臭字,哪里像是名震天下的大才子,分明是个刚进学塾的稚龄孩童所写。”
摇头叹息不已,李隆基忍着恶心继续看奏疏,然后脸色忽然僵住,表情渐渐凝重起来,看了一半,李隆基忽然抬头,扬声道:“高将军,让歌舞停下!”
身后的高力士急忙拍掌,挥手让歌舞伎和乐工退出花萼楼。
说完李隆基看了看杨贵妃和万春,神情迟疑刚要开口,万春却摇着他的胳膊撒娇道:“父皇,顾青在奏疏里说了什么,让女儿也听听嘛,说不定女儿能为父皇出出主意,为君父解忧呢。”
李隆基无奈地笑了笑,杨贵妃却很少干预朝政,正打算识趣地告退,忽然发现万春朝她扔了个眼色。
二女名为后妈继女,但年岁相仿,是多年的闺蜜,早已有了默契,收到万春的眼色,杨贵妃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道:“三郎,妾也舍不得离开,若不是什么机密要事,不妨说与妾和睫儿听听,睫儿说得对,或许咱们也能为三郎出出主意呢。”
李隆基想了想,终究还是舍不得赶她们走,于是缓缓道:“顾青所奏之事,确实是极大的机密之事,……事关大唐百年大患,若计成,可一举平之,大唐西南从此无忧矣。”
杨贵妃好奇道:“大唐的西南是……吐蕃?难道顾青所奏的是平吐蕃之策?”
李隆基笑了:“没错,少年郎果真是锐气十足,行事大胆,但仔细一推敲,似乎并非鲁莽,反而颇有几分道理……”
说着李隆基低声将顾青的平吐蕃策说了出来,说完后二女神情震惊,李隆基的表情却有些复杂。
良久,杨贵妃吃惊地道:“顾青他……果真好大的胆子!三郎,此计可行否?”
李隆基迟疑道:“此计……朕亦难说是否可行,看奏疏上所列利弊,似乎颇有可行之处,此计所耗费的并非大唐将士的浴血厮杀,而是兵不血刃的绝其粮草,断其庄稼,若照此而行,不出意外的话,三五年后吐蕃境内的粮食已支应不起子民和军队所需,那时朕兴王师而伐,必胜。”
杨贵妃高兴地道:“既然必胜,三郎为何犹豫呢?便依顾青所献之计而行不就好了吗?”
李隆基苦笑道:“娘子,哪有那么简单,此计虽不需要将士们拼命厮杀,但也要举国之人力物力去施行,为了麻痹吐蕃的君主和权贵地主,这三五年里,大唐要在外交上与其交好,然后低价供应粮草,让他们放松警惕,毫无顾忌地占据耕地种植所谓的药材,一直到吐蕃国内的耕地所产粮食已无法支应子民和军队,才能兴师征伐,将吐蕃纳入我大唐的版图……”
“此计可行,但大唐要付出的代价不小,如今的大唐虽说是人人皆颂的盛世,但国库恐怕也负担不起足够的供应吐蕃的粮食,一旦断供,吐蕃人便会警觉,那时便功亏一篑,付出的代价收不回半分成果,风险太大了。”
李隆基沉思许久,苦笑长叹道:“这个顾青,计策如此大胆,远在千里之外都能令朕忧虑伤神,朕已垂垂老矣,壮志早已消磨殆尽,况且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说是以大唐国运气数豪赌一场亦不为过,盛世难得,朕……实在赌不起。”
万春见李隆基言语中似有否定之意,不由有些着急。
她对国事朝政不甚明了,但她对顾青却有一种莫名的毫无理由的信任,她觉得顾青的主意一定是好的,一定是他耗费了许多心神才想出来的,能为大唐扫除百年大患,绝不能被父皇一句话便否掉。
若他在千里之外的安西得知自己的献策被天子否了,该是多么伤心呀。
于是万春美眸眨了眨,朝杨贵妃扔去一记求助的目光。
杨贵妃对万春和顾青之间若有还无的小情愫自是清楚得很,不过眼前这件事太重要,事关大唐国运气数,杨贵妃不敢因私人感情而胡乱出头,于是轻俏地白了万春一眼,扭头望向别处,显然是不想帮她说话。
万春见杨贵妃不肯帮忙,不由赌气地哼了一声,随即露出可惜之色,悠悠一叹,似乎喃喃自语道:“可惜了这极佳的计策,大唐的百年之患若能在父皇手中平定,不仅臣民会对父皇顶礼膜拜,青史对父皇的功绩亦会不吝溢美,将来祭奠历代大唐先祖皇帝时,父皇以治盛世,除百年大患之功,其功恐怕不下于太宗高宗先皇帝,那时的父皇,应可称‘千古一帝’了吧?”
第三百三十五章 权衡纳策
不得不说,知父莫若女。
万春心思灵巧细腻,观察入微,她对李隆基看得很透彻。
李隆基是一位怎样的帝王?
早年的李隆基是明君,闯宫夺门,诛除韦后,登基大宝,创下赫赫盛世,开元二十多年里,君圣臣贤,国富民强,万邦来朝,大唐的荣耀与威望四海敬畏。
然而,以杨贵妃为分水岭,虽然杨贵妃并未干预朝政,她只是个享受爱情的甜蜜小女人,但李隆基年入老迈,早已消磨了斗志,躺在功劳簿上安享美色,沉浸在“盛世”的美名里昏聩度日。
自从以不光彩的手段得到杨贵妃后,李隆基变了。
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李隆基招呼都没打就开始享受了,这一享受就是十多年。
男人一旦没了斗志,成了废物,很多毛病就凸显出来了。
万春深知晚年的李隆基身上的毛病,刚愎自用,猜忌多疑,好大喜功等等。
所以她刚才看似不经意的喃喃自语非常利落地击中了李隆基心底的命门。
创下盛世当然是功绩,可这些年仍有很多难听的声音传到李隆基耳朵里,很多人说他靠的是历代先帝的余荫,因为太宗高宗威服四海,为他打下了盛世基础,因为武则天大刀阔斧削弱世家门阀,提倡科举,巩固了大唐的统治,前人做下了这一切,才有了今日的盛世景象。
换而言之,哪怕一头猪坐在皇帝龙椅上,盛世该来还是会来。
话没说得这么难听,但差不多是这意思,李隆基再生气也只能露出宽宏大量的微笑。
现在顾青献上平吐蕃策,风险很高,代价很大,李隆基安于现状贪图享乐的性子难改,怎么肯冒如此风险坏了大好局面?
然而万春的一番话却令他悚然一惊,随即露出深思之色。
他的毛病一抓一大把,贪图享乐是毛病,好大喜功同样是毛病,被人诟病盛世之功只是前人栽树,这些难听的话早已是李隆基的心病,曾经他也立志一定要做出一番远超太宗高宗的大功绩出来,耀于庙堂,名垂青史,将“千古一帝”的名头从太宗先帝那里抢过来。
眼前似乎……有机会了?
顾青的献策固然风险代价极大,但高风险意味着高收益。若能在自己治下一举平定吐蕃之患,大唐西南从此无忧,太宗高宗两代帝王都无法做成的事情,若在自己手中做成了,“千古一帝”还有人质疑吗?
所以万春一番话后,李隆基心动了。
帝王已是人间之巅,所求者唯长生,荣耀,和青史美名。
帝王的虚荣心无人能制衡,一旦萌芽,只能任其疯长,无人遏止。
见李隆基神情挣扎,万春心中一喜,急忙趁热打铁道:“父皇若平定了吐蕃,大唐四周再无强敌,未来王师尽可驰骋天下,铁蹄所到之处皆为唐土,大唐的版图或许能成倍增长,千百年之后,大唐的后人们只会称赞父皇的果决勇断,子民们有了更多能耕种的土地,收获更多的粮食,饥荒的年景亦不再会有乱象,一切皆是父皇今日决断之功。”
这番话再次击中了李隆基心底的另一个心病,那就是近年来权贵地主兼并土地的问题,如果大唐能够扩充版图和土地,当前尖锐的土地问题或许能够缓解数十年,说来又是一桩功绩。
权衡再三,利大于弊,此事可为。
李隆基当即咬了咬牙,沉声道:“高将军,速召杨国忠,陈希烈,郭子仪,韦见素等入兴庆宫议事。”
高力士急忙领旨退下。
李隆基又看了二女一眼,温言笑道:“今日朕不陪你们了,你们退下吧,平吐蕃之策切莫与外人言,事关国运,三缄其口。”
二女识趣地告退。
走出花萼楼,二女并肩走在长廊下,杨贵妃忽然瞥了万春一眼,轻哼道:“可教你如意了?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你父皇,瞒得过我么?”
万春心情很愉悦,原本顾青的献策即将被否,是她力挽狂澜促成,也算为顾青做了一点事,将来再见他时可算有了炫耀傲娇的资本。
见杨贵妃调侃她,万春也不恼,反而心中愈发喜悦,摇着杨贵妃的胳膊撒娇:“哎呀,我也是为父皇解忧嘛,平大唐百年之患,多好的事,将来若计成,父皇第一个要赏的人是我,顾青都要靠边站,哼!”
杨贵妃见她面带桃红,红鸾乱飞,分明是动情之相,于是哼了一声道:“你呀,真该嫁人了,哪家女子二十岁了还不嫁人?若你不反对,我便找个机会跟你父皇提一提,将你尚予顾青如何?”
万春的性子并非寻常,她有她的想法,大唐公主界的清流不是浪得虚名的。闻言美眸一眯,状若阴险地哼哼:“不急,他家还有两只小妖精,待我收拾了那两只妖精,再堂堂正正与顾青成亲。”
杨贵妃含笑看着她。
此时的万春恐怕自己都没察觉到,这是她第一次不再否认自己的情愫,坦然地承认她对顾青的情意。
沉浸在爱河里的女子都这般傻傻的么?
…………
龟兹城外大营。
顾青衣裳凌乱,披头散发倒在沙地上,仰面朝天大口喘气,汗滴如雨而下,滴落在沙地上,瞬间消逝。
今日再次跟将士们狠狠操练了一回,此刻的他已丢了半条命,只想在此长眠不醒。
段无忌和冯羽蹲在一旁惊愕地注视着他,他们没想到顾青作为三军主帅,居然亲自下场参与操练,不是走过场的那种操练,而是实实在在地靠自己的体力走完了整个流程,绝无半点缺斤少两。
自从来到龟兹城大营,段无忌和冯羽一直在默默观察周围的一切。
观察顾青,观察大营里的数万将士,他们在努力地思索,努力地融入。
顾阿兄麾下的军队有何优点,有何缺点,顾阿兄是否有领导三军的魄力与威望,他领军和治理城池的长处是什么,这些都是段无忌和冯羽每日思索的问题。
今日的顾青,再次让他们开了眼界。从来没听说过三军主帅居然也会参与操练,看周围将士们对顾青投以友善和认同的目光,段无忌和冯羽忽然又觉得,顾青指挥大军歼灭吐蕃贼子的功绩并非偶然。
偶然之中有必然,这支军队不同于大唐的任何一支精兵,身处大营里,他们能感受到这支军队有一股说不出的独特气质。
这支军队带有很浓的功利性质,每天驱使将士们操练的动力居然是高挂在台上的铜钱和羊肉,其次,操练之时,将帅不再是将帅,无论官职高低,他们在校场上都是普通的一员,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完成操练的内容,包括顾青在内,没人端官架子,大家都是普通的兵。
看顾青操练时一次次地跌倒,脱力,摔落,周围的将士们甚至会发出笑声和起哄声,顾青也不介意,呵呵一笑爬起来继续练。
而顾青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校场时,他的身份又成了三军主帅,所遇的将士纷纷向他恭敬躬身行礼。
说不出的独特味道,顾青在这座大营里仿佛就是有这种魅力,能够将所有将士的军心都凝聚在一起,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感染每一个人。
在地上躺了很久,顾青终于恢复了些许体力,坐起来擦了一把汗,双目失神喃喃叹道:“一个干净又纯洁的两世童男,究竟为了什么跟一群糙汉子在校场上操练?我若活活累死了,难道童男身要等到第三世才能破?不,我要活下去!”
耳尖的冯羽听到了,诧异地盯着顾青的脸猛看:“顾阿兄还是童男身?”
顾青一惊,回过神来,急忙用冷笑来掩饰心中的慌张:“我?童男?想多了吧。我爵封县侯,高官厚禄锦衣玉食,什么样的白菜没拱过?”
冯羽若有所思点头:“说来也是,功成名就如顾阿兄者,若还是个童男子,未免太惊世骇俗了,连女人都没碰过,所谓的‘功成名就’还有什么意义……”
顾青忽觉心脏一阵刺痛。
“你呢?你难道已非童男了?”顾青咬着牙奋力挤出一丝微笑问道。
冯羽腼腆带着一丝自矜,昂起头道:“前年我偷了家父几十文钱,去青城县城找了个娼馆破了身,那**的滋味,真是……啧!虽然回家后挨了一顿毒打,但值了。”
顾青的笑容愈发僵硬了几分。
转头望向段无忌:“你呢?”
段无忌面无表情地道:“侯爷,我去年已成亲,娶了邻村的农户女子,今年生下儿子,出门时恰好过了满月。”
顾青垂头叹气。
好难受,人间不值得。
冯羽那张年轻却不怎么英俊的脸凑过来,离顾青的脸很近,眼神带着探究的意味。
“顾阿兄,你该不会真是童男吧?”
顾青顿觉尊严有被冒犯到,脸色立马寒了下来:“你觉得可能吗?我是何等身份,女人的滋味……呵呵,早在几年前我离开石桥村后便已尝过了,这方面的经验,我能打你十个。下次再听到你质疑我,一定罚你跑圈,跑死为止。”
第三百三十六章 军心威望
如果说女人的虚荣心在于物质,那么男人的虚荣心在于女人。
尤其是在同性的面前,不管自己的经历多么贫瘠可怜,一定要表现出吃过见过的样子,演技如果够真实,理论上全世界的女人都跟你有一腿。
童男身份,呵,不存在的。
吹牛不用上税,当然对自己没有任何实际上的利益,男人之所以这么干的原因,都是为了满足心理需求。
男人的需求通常有两种,第一是交配需求,当遇到心仪的女子,幼稚的男人会打打闹闹,会故意惹她生气,成熟的男人会突然侃侃而谈,会不经意展示自己的经济实力,别多想,他们都是为了交配,这是动物繁殖的天性,像雄孔雀开屏一样,无法控制的。
第二是同性崇拜,用各种牛皮在同性面前提升自己的价值和阅历,让同性产生高不可攀的阶级感和自卑感,打击同性的目的,是为了降低追求异性时的竞争,没错,还是为了争夺交配权。
所以千年以后很多人都说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从动物本性上来说,这句话没错。
顾青两世为人,但终究也是男人,男人是无法摆脱动物天性的。
没尝过女人滋味是奇耻大辱,绝不能承认。
冯羽的目光将信将疑,这家伙年纪不大,但心眼不少,看起来活泼外向,实则很多疑,像只狡诈的小狐狸。
“顾阿兄既然尝过女人滋味,那么我问你,女人的衣裳从衣带到裙衽到内衫,先解哪个,再解哪个?”冯羽咄咄逼问。
顾青惊了,好清新脱俗的问题!
问题问得好,顾青选择去掉一个错误答案。内衫肯定是穿在里面的,所以肯定不会先解它,但是衣带和裙衽选哪个呢?再说这很可能是个陷阱题,两个选项都不对,解题首先要从出题人的思路开始解,冯羽这小子一肚子坏水,显然不会那么轻易将正确答案摆在面前。
面对数万敌军都面不改色的顾侯爷,此时竟有些慌了,有一种参加高考且遇到一道超纲大题的惶恐。
两两对视,互相沉默。
站在身后的韩介终于出来解围了,向前踏了一步,冷声道:“与我家侯爷共度良宵的女人,向来都是主动宽衣解带,横陈玉体任君采撷,侯爷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会屈尊降贵去解女人的衣裳?”
顾青又惊了,随即眼眶湿润起来,抿唇朝韩介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点头重重地道:“正是!”
冯羽终于对顾青崇拜了。
“顾阿兄……实为吾辈楷模!”
顾青傲娇望天,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楷模造型。
一旁的段无忌实在看不下去了,大丈夫治国平天下,总提女人作甚?
“侯爷,学生观安西军操练之法与别的军队截然不同,这些所谓的‘障碍’‘攀爬墙’‘单杠’有何用处?学生不解。”
顾青看了他一眼,朝韩介道:“你去跟他解释。”
说完拽过冯羽,顾青笑道:“来,我们继续聊女人,我来教你何谓‘心中无码’……”
…………
段无忌仍在观察,观察安西的一切,尤其是顾青。
一位主帅能赋予一支军队灵魂,无论灵魂是平庸或是精悍。大汉时霍去病封狼居胥,率轻骑攻破匈奴王庭,而行军之时霍去病却从未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将士们吃的是军粮,霍去病吃的是牛羊肉,根本不在乎凝聚军心。
然而这样一支将士不能同甘共苦的军队,却打出了一个光耀千古的强汉,让大汉的威名远播四方。
段无忌在观察,也在思索,他一直在想所谓的将士同甘共苦,究竟是否必要,军心凝聚靠的是什么?
这些日子在安西军的大营里,段无忌看到了很多令他无法理解的现象。
比如顾青在安西军里的威望。
跟在顾青身边,走在安西军大营的任何一处,每个将士遇到顾青都会恭敬地行礼,然后自觉地避过一旁,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顾青和亲卫们走远。
大营里两位将领争吵,已经吵到拔刀互戮的地步了,顾青的到来令他们马上收势,一触即发的气氛瞬间变得诚惶诚恐,老老实实在顾青面前垂头认错。
顾青的处理方式却颇出人意料,他不但不呵斥阻止,反而笑眯眯地煽风点火,让他们继续打,打死不犯军法,活着的可以领两份军饷,死了的给抚恤,无论他怎样煽动,两位将领却仿佛中了蛊似的动也不敢动,段无忌甚至看到他们脸上悄然滑落的冷汗。
比如顾青下令擂鼓聚将议事,帅帐之中众位将领围着沙盘和地图争吵不休,吵到激烈处时,顾青只消一记淡淡的眼神扫过,帅帐内瞬间变得死一般寂静,没人再敢吱声。
只有在校场上,全军上下是不分大小和官职的,在校场上,一个普通的兵士都敢无情地嘲笑顾青吃力笨拙的操练姿势和成绩,顾青和将领们也从不生气呵斥,反而无所谓地耸肩,嘲讽得刺耳了,顾青也会助跑几步,朝那人一记飞踹,然后继续操练。
这就是安西军大营的气氛,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严格的阶级划分,也看不见多么严厉的规章和军法,段无忌甚至觉得将士们都不太正经,操练时都是嘻嘻哈哈的,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支军队,居然全歼了吐蕃两万人。
如果说主帅能够赋予军队灵魂,那么顾青的魅力在哪里呢?
威望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能实实在在感受得到,段无忌能看出将士们对顾青是衷心拥戴的,顾青在军中的威望无人能比,他究竟靠什么得到威望的呢?是战功,还是官职爵位?
才来安西几日,段无忌发觉自己很多地方都看不明白,但是他却无比庆幸自己当初做了正确的决定。
执意来安西辅佐顾青是正确的,在这里,他一定能学到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而顾青和这支安西军,也能解答他的许多疑惑。
…………
福至客栈。
顾青埋头用筷子细心地挑出一根绿菜,嫌弃地看了一眼,然后扔在桌上,继续挑挑拣拣。
一碗面皮上面盖了几片切得薄薄的肥肉,肉用香料腌制过,然后下锅蒸,蒸出来味道浓郁扑鼻,面皮是用关中的麦子碾成粉做成的,下水煮熟后淋上一小瓢滚油,刺啦冒烟香气弥漫。
有肉有面,但是上面盖了几根软蔫蔫的绿菜就有点煞风景了,顾青很挑食,只吃肉,不爱吃绿菜。
毕竟有泻药护体的人,不在乎便秘。
“你今天的状态大失水准,回头写一份检讨书给我,三千字以上。”顾青一边挑出绿菜一边道。
皇甫思思翻着白眼看顾青挑出她精心准备的绿菜,很生气又不敢表现,长久的相处她已渐渐摸准了顾青的脉,这家伙的眼里似乎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男人看到漂亮的女人大多会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尤其是不好的一面,都会将它隐藏得好好的,表现出来的都是有着良好的涵养和性格,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逑淑女时啥模样?当然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装的,至少人家愿意装。
但顾青就不一样了,认识皇甫思思以来,他展现出来的都是本性,有时候很有趣,有时候很恶劣,让人生气愤怒,也让人回想起来却情不自禁地发笑。
一个男人有着让女人又哭又笑的本事,其实他已经抓住了她的心。
“妾身费了很大的心思才从关中来的商人那里买了一点晒干的绿菜,自己都舍不得吃,特意留给侯爷的,侯爷却不领情……”皇甫思思嘟嘴,露出委屈的样子。
“当然不领情,女人,你在挑战我的耐心……”顾青拿筷子指了指她,道:“下次再让我发现你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把你拿进大牢,让你过几天清静日子。”
皇甫思思嘻嘻一笑:“侯爷您真风趣,我就不信您真会……”
话没说完,皇甫思思忽然一滞。
她赫然发觉,以顾青的脾气性格,他真的会。
这家伙从来不懂何谓怜香惜玉,男女在他眼里一视同仁,唯一的区别是死的还是活的。
幽幽叹了口气,皇甫思思道:“侯爷曾经说过,你有未婚妻?”
顾青终于露出了笑容:“当然有,而且不止一个。”
皇甫思思满脸不信,这狗脾气居然能有未婚妻?
“买来的吧?”皇甫思思试探问道。
顾青顿时陷入沉思。
他思考的是,皇甫思思这句话里究竟蕴含了多大的恶意。
“嗯……”
“侯爷嗯是什么意思?”
“嗯的意思是,你刚才这句话很失礼,所以你要为你的失礼付出代价,代价是蹲监半日……”顾青朝她龇牙一笑:“加油作死,集满三日就给你兑现,安西都护府大牢三日豪华游等你光临。”
皇甫思思瞠目结舌:“侯爷……莫闹了。”
顾青神情平静:“这件事,我不跟你闹。”
皇甫思思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了,他是认真的。
于是急忙服软:“侯爷,妾身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
顾青展颜又笑了:“你下次敢不敢是你的事,我说过,集满三日就兑现。”
皇甫思思急速眨眼:“侯爷,妾身愿将功折罪,天山雪莲可治妇疾的消息妾身已经放出去了,昨日又有两位吐蕃商人来客栈问妾身关于官府收购药材的事……”
楚楚可怜地看着顾青,皇甫思思委屈地道:“这个消息……能折罪吗?”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丢人现眼
让皇甫思思放出消息是为了钓鱼,为了让吐蕃商人知道他们土地上长出来的特产是有价值的。
这是谋国之局里很重要的一步。
首先要让他们认识到药材的价值,他们才会重视,重视后才会考虑大规模种植。
一旦大规模种植,慢慢发展到侵占耕地种植药材,顾青的谋国之局就算成功一大半了。
龟兹城里的吐蕃商人当然不止拉扎旺他们三位,顾青对拉扎旺三人如此优待,又是抬价买药材,又是白送商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千金买马骨”,做给在龟兹城的其他吐蕃商人们看的。
不仅要让他们认识到吐蕃药材的价值,同时也虚假抬高吐蕃商人的个人价值,抬高药材价值是为了让他们下定大规模种植的决心,抬高吐蕃商人的个人价值是为了安吐蕃商人的心,从而将药材买卖做成长期。
顾青稍作思索后,马上让韩介将那两名吐蕃商人带过来。
吐蕃商人来得很快,一炷香时辰便到了,二人一身松垮的皮袍,摘下毡帽抚胸行礼。
他们的身后还有几匹骆驼,上面满载药材,顾青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怪味。
“就这点药材也好意思拿出来卖?”顾青露出鄙夷之色,一副很看不起的模样。
一名吐蕃商人躬身陪笑:“小人不知龟兹城正在大肆收购吐蕃药材,故而未曾来得及准备,若贵人给的价格合适的话,小人马上就回吐蕃,下次带更多的药材来。”
顾青无聊地用小拇指掏耳朵,漫不经心地道:“行吧,有多少要多少,韩介,收下药材,跟他们论个价儿。”
吐蕃商人马上道:“听说有个叫拉扎旺的吐蕃人卖了三倍的价,不知是真是假?”
顾青斜瞥着他,嗤笑道:“在我面前莫玩弄小心思,我知道你的意思,龟兹城确实急需药材,但也不会给你们漫天要价的机会,东西是你们的,价钱由我决定,你们爱卖不卖。”
吐蕃商人急忙陪笑道:“是是,小人只是随口一问,价钱当然由贵人决定,您说个数,小人一定卖。”
顾青想了想,道:“上次给拉扎旺三倍的价钱,是我的部将一时斗气之举,不能当常例,我也不欺负你们,这样吧,我出以往药材价格的双倍,以后皆可按此例,你们要卖就卖,不愿卖可以去别处卖,我不勉强。”
两位吐蕃商人顿时有些失望,毕竟有人曾经三倍卖出过药材,轮到他们只有两倍,心里自然是有落差的,但转念一想,双倍的利润也足够高了,尤其是药材这东西在吐蕃大多是野地里生长的,基本等于捡钱,能捡多少算多少,何乐而不为?
“好!贵人说双倍,那就双倍,小人卖了。”吐蕃商人咬牙,一脸亏了本的委屈模样。
顾青从头到尾一副看不起小买卖的模样,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几匹骆驼,漫不经心地道:“韩介,让节度使府的李司马跟他们结账,药材送进大营。”
两名吐蕃商人正要告退离开,其中一人犹豫了一下,忽然道:“敢问贵人,龟兹城究竟需要多少药材?是军中治伤所用,还是民间所用?”
顾青懒洋洋地道:“治伤要用,民间也要用,最近民间有了传闻,据说你们的天山雪莲能治妇疾,节度使府官员问过几位大夫,大夫都说是真的,呵呵,几片烂草根花瓣能治病,也是奇了,既然民间要用,安西都护府打算接过这笔买卖,以后吐蕃的药材从都护府经手,价钱嘛,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的。”
吐蕃商人大喜,军中治伤所用只是一时所需,但民间妇疾可就是长期买卖了,毕竟妇女的那啥每个月都来的,将来这个传闻若是传到大唐关内,以大唐的人口和需要量,药材买卖简直要大发特发。
“小人还有一件事请教贵人,听说拉扎旺由于卖了贵军急需的药材,所以贵人送了他们一间商铺?小人也卖了药材,不知……”吐蕃商人脸上堆满了笑,眼中却露出贪婪之色。
顾青颇觉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脸皮也是厚得可以了,被你们吐蕃的菩萨开过光吧?就凭你卖的这点药材也想要商铺?”
吐蕃商人急道:“小人下次可以多带些药材来,回去后小人便筹集钱财,收购一百匹骆驼的药材,如何?”
顾青嘿嘿笑道:“说实话,你那点药材品相太难看了,能不能治病我不知道,但看起来就像烂在地里的菜叶一样,下次你带一百匹骆驼的药材如果还是这么难看的品相,莫说送商铺了,药材我们都不会要。”
吐蕃商人一惊,从顾青这句话里,他又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龟兹城不仅需要药材,而且药材的品相要好看,否则会白跑一趟。
“小人明白贵人的意思了,贵人放心,小人下次带来的药材一定品相完好。”
吐蕃商人再也不提送商铺的事,识趣地告退。
皇甫思思亲自将两名吐蕃商人送到客栈门外。
吐蕃商人离开后,韩介凑在顾青耳边轻声道:“侯爷,药材品相是个什么说法?”
顾青不怀好意地笑:“野生的药材都长得很难看,只有人工种植的药材才长得好看,我要的就是人工种植的。”
人工种植代表必须侵占耕地,顾青一句话便推动了吐蕃人种植药材侵占耕地的进度。
皇甫思思送完商人后走回来,顾青和韩介都闭嘴不语。
两人都没忘记这女人有点可疑,在没查清她的来历以前,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说。
皇甫思思回来后坐在顾青的对面,目光缠绵地注视着他。
没多久,她忽然察觉有两道不善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抬头一看,诧异地发现顾青身后有两个陌生的少年正在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敌意。
敌意?
皇甫思思呆住了,她与这两位少年素不相识,他们为何对自己有敌意?
“侯爷身后的亲卫又换人了?这两位倒是面生得很。”皇甫思思嫣然笑道。
顾青扭头看了看段无忌和冯羽,哦了一声道:“他们是我的同乡,来投奔我的,暂时让他们做我的亲卫,算是我的弟弟吧。”
皇甫思思笑道:“两位器宇不凡,不愧是侯爷的同乡。”
段无忌面无表情,未答礼也不说话。
冯羽却嘻嘻一笑,意有所指道:“顾阿兄,我与段阿兄离开长安时,怀玉阿姐嘱咐我们传话,叮嘱顾阿兄好好吃饭,好好保重身子,莫太劳累了,您若贵体有恙,怀玉阿姐可会心疼呢。”
顾青浑若不觉道:“好好吃饭这件事,我一直做得很认真的,不过你说她会心疼……”
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张怀玉那张淡漠的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画面太美不敢想。
皇甫思思却一脸黯然。
冯羽的话,她听懂了。
“怀玉阿姐”便是他的未婚妻么?
萍水相逢,琴心未许,为何心里还是一阵阵的难受?
…………
来到安西十几日了,段无忌与冯羽对安西军大营已渐渐熟悉。
与段无忌不同的是,冯羽对大营的熟悉具体体现在与顾青身边的亲卫身上,刚来两日,冯羽已能清楚地叫出每一个亲卫的姓名,再过了几日,冯羽已对所有亲卫的为人性格有所了解。
他懂得在什么人面前开怎样的玩笑会无伤大雅,懂得什么人面前不能说什么话,因为那是这个人的禁忌。
如果说段无忌在观察大营的整体,那么冯羽观察的是人和事,二人观察的角度和立场不同。
没过几天,冯羽跟正在养伤的王贵混得很熟了,王贵也是个伶俐性子,冯羽与他一见如故,每天都钻进王贵的营房,两人天南海北一通瞎侃。
冯羽读过书,王贵有过生死经历,两人聊起天来居然半斤八两,各自钦佩,越聊越投缘,差点结拜异姓兄弟。
男女之间情到浓时情转薄,男男之间呢?
男男之间混好了,情到浓时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干得出。
当王贵向冯羽吹嘘龟兹城青楼里的胡姬绿眼珠黄头发,身姿袅绕勾魂,床笫之事别有一番异域风情时,冯羽顿时动心了,眼睛一眨便想去尝尝味儿,然而看到卧床养伤的王贵,不由犹豫了。
义薄云天的王贵怎会让新交的知己失望?
大手一伸,“扶我起来,我可以的!”
于是冯羽搀扶着重伤未愈的王贵,二人蹒跚地走出大营,向龟兹城的青楼艰难行去。
夜半时分,正在帅帐内沉睡的顾青被韩介叫醒,顾青一脸不爽地朝他扔了一只酒杯,韩介灵巧地躲过,然后一脸羞愧地告诉顾青,冯羽和王贵白嫖,被龟兹城的青楼掌柜报了官,官员查实二人是侯爷的亲卫后,客客气气将二人送回了大营,但也留下了话,请侯爷好生管教下属部将,顺便请侯爷报销一下贵属逛青楼欠下的嫖资……
话说得客气,但话里的未尽之意顾青也听出来了,大概就是请侯爷好生约束下属,不要再干这么丢人现眼的事了。
一肚子起床气的顾青无力地靠在蒲团上,仰头叹气。
好气,好想杀两个亲卫祭天……
第三百三十八章 委以重任
一切都是美丽的误会。
两位相见恨晚的知己相携去青楼,兴冲冲地进去饮酒吃肉兼各种不可描述,不是不知道进青楼要花钱,他们都以为对方带了钱,于是毫无顾忌放开大吃大喝,待到夜深准备买单走人时,两人以期盼的目光互相对视,然后两人才察觉大事不妙。
青楼的掌柜见多了白嫖的客人,对这类人通常是打断手脚后报官,或是索性将他们绑到人市上卖了。
冯羽和王贵不想被卖,情急之下只好交底,说自己是驻军大营的亲卫。
报出身份后掌柜不敢动他们了,于是报了官。
冯羽和王贵垂头丧气站在帅帐内,脸色羞愧里还带着几分虚脱,也不知今夜他们进入了几次贤者模式。
帅帐内生着两盆炭火,顾青披着单衣坐在炭火旁,一脸寒意地盯着二人,韩介和段无忌也在,段无忌怒其不争地瞪着冯羽,觉得整个石桥村的脸都被冯羽丢尽了。
炭火烧得旺,大冷天顾青甚至觉得有热。
“真有出息,我也是开了眼界,一文钱没有竟然有胆子大摇大摆进青楼,白吃白喝白嫖,最后还是官府把你们送回来,这等好事我怎么没遇到过?”顾青寒着脸道。
“顾阿兄,一切都是误会……”冯羽脸色赧赧地道。
王贵垂头道:“侯爷,是小人的错,小人不该怂恿冯羽兄弟去青楼……”
冯羽急忙道:“怎能怪王兄,是我怂恿王兄去的,一切罪责在我。”
“冯兄弟,莫说了,侯爷请责罚小人吧,都是小人的错。”
“不能让王兄代我受过,顾阿兄责罚我吧。”
二人竟一言一语在顾青面前互相谦让起来,听得顾青越来越火大。
“哇,真的好感人啊,空气里满满的义薄云天的味道,你俩咋不干脆在这儿义结金兰算了?”顾青冷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干了什么惊天动地为民除害的大事,要不要我提醒你们,你们是因为白嫖,吃霸王鸡,懂吗?好意思互相推让,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吗?”
二人顿时惊悟,垂头不敢再吱声。
韩介冷冷道:“侯爷,亲卫皆是末将管束,末将治下不严,请侯爷责罚,不过这俩货也应重罚以儆效尤。”
顾青嗯了一声,道:“既然欠下的是肉债,那就肉偿吧,也算天经地义,把他俩送进青楼,若有好男风的客人,就让他俩去接客,努努力说不定半年能在长安挣套房……”
二人面色一惨,冯羽凄然道:“顾阿兄……侯爷!”
王贵悲愤道:“侯爷,士可杀不可辱,小人愿一死!”
顾青柔声劝道:“试试吧,有的男人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弯的,就是因为缺少了尝试,说不定你们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从此干一行爱一行呢……”
“我不!”
“顾阿兄,我再也不敢了!”
王贵表现很悲愤,冯羽更是面色惨白,大老远跑来安西投奔顾青,各种意外和结局他都想过,唯独没想过还要接客,这就过分了。
安西……龙潭虎穴!
顾青嘴角扯了扯,悠悠道:“不想接客啊?那我出几个题目考考你们,答对了今晚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如何?”
二人如蒙大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顾青想了想,道:“今晚你们去的青楼,楼上一共几间厢房?”
二人一愣,没想到顾青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冯羽凝神思索片刻,道:“十二间,还有三间偏厅。”
顾青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接着道:“青楼掌柜的容貌有何特征?”
冯羽继续道:“掌柜三十多岁,是个胡人,头发金黄,眼珠是绿的,右耳垂长了个很小的肉瘤。”
王贵轻声补充了一句:“他的左腿有点瘸,不是伤病,好像是风湿关节痛。”
顾青继续问道:“今晚你们喝的花酒,桌上几道菜,几荤几素,酒是什么酒?”
冯羽不假思索道:“四荤两素,酒是西域葡萄酿。”
“你们进了楼上厢房后,十二间厢房几间有人,几间是空的?”
这个问题难住了二人,王贵沉思许久,才不确定地道:“若厢房里的人没有刻意屏住呼吸的话,小人听到有动静的厢房是五间,剩下的都是空的。”
冯羽摇头道:“不对,六间有人,靠东面第二间厢房没人说话,但有人打呼噜,很轻。”
顾青阖眼养神,半晌之后,忽然扭头对韩介道:“刚才我和他们的问答你都记住了吗?”
韩介神情迷茫地点头。
顾青道:“你马上亲自去青楼查证,每个问答都查证清楚,看他们的回答是否错误。”
韩介不敢多问,但还是抱拳匆匆离去。
留下二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顾青笑道:“不要紧张,就当玩个游戏,很好玩的。”
二人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半个时辰后,韩介回到帅帐,禀道:“侯爷,末将查清楚了,二人的回答一丝不差,全对了,最后那个问题,确实是六间房有人,其中一间的客人睡着了在打呼。”
顾青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帅帐内所有人愈发疑惑不解。
顾青笑完后注视着冯羽,问道:“你今年十几了?”
“十七岁,说话就十八了。”
“十八岁,心思很细腻,对环境的观察也很敏锐,尤其是与人打交道这方面能力很强大,你这样的人,天生不是做官的料,但天生是当间谍的料。”
冯羽愕然:“间谍?”
“嗯,冯羽,你很年轻,但我有个玩命的活儿,你敢不敢干?”
冯羽抿了抿唇,紧张地道:“顾阿兄您先说,我斟酌一番再决定敢不敢。”
顾青沉下脸,一字一字地道:“你敢不敢去范阳平卢,帮我干一件大事?”
冯羽喃喃道:“范阳平卢?”
接着冯羽两眼赫然睁大,失声道:“安禄山的地盘?”
顾青悠悠道:“没错,安禄山。对了,顺便告诉你,安禄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你若在他的地盘暴露了身份,大概会死得很惨。”
“而且我还告诉你,安禄山心怀反意,起兵谋反就这一两年的事了,所以他辖下的三镇如今必是厉兵秣马,三军枕戈待旦,你去范阳平卢风险很大,一不小心就会被安禄山杀了祭旗……”
冯羽难得地严肃起来,神情凝重地道:“顾阿兄需要我去范阳做什么?”
顾青缓缓地道:“我要你在范阳建起一个收集情报的站点,将这个站点渐渐铺开,关于安禄山麾下三镇兵马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冯羽迟疑地道:“我一个人恐怕……”
顾青笑道:“会有人帮你的,长安的李十二娘你应该认识,她在长安有一张神秘的情报网,对于刺探情报方面颇为擅长,我会修书一封,请李姨娘派几个得力弟子去范阳帮你。”
“除了收集情报,我还需要做什么?”
“那就看你在范阳能做什么了,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隐秘地搞一些破坏离间之类的活动,分寸与利弊你自己拿捏,我不干涉。”
顾青顿了顿,貌似漫不经心地道:“对了,前些日安禄山派人来我的地盘搞事情,差点陷我于众矢之的,这个仇,你估摸一下顺手帮我报了,你若没那个能力,我日后在战场上明刀明枪报回去。”
王贵在一旁跃跃欲试地道:“侯爷,小人也……”
顾青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重伤未愈,好好养着,留在安西我另有所用。”
王贵只好垂头应了。
顾青望着冯羽笑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冯羽想了想,道:“有。”
“你说。任何问题我都可帮你解决。”
冯羽忽然垮下脸,凄婉地道:“我可以不去吗?好危险啊……”
顾青和颜悦色道:“当然可以不去,我从来不强迫人做任何事,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我是个很讲道理的人,而且向来是以德服人。”
冯羽大喜,刚准备道谢,顾青却忽然扭头对韩介道:“你安排一下,让他明日去青楼接客,每天接十个,接客所得嫖资我提七成……”
冯羽悲愤大呼:“我去!我去范阳,马上就去!”
…………
冯羽与王贵退下后,顾青马上命人准备衣物和银钱。
潜入范阳并不难,大唐盛世,商贾行走天下,大唐境内的商人多得难以想象,正因为商业繁荣起来,大唐才有如今的盛世,所以冯羽以商人的身份进入范阳是最合适的。
当然,还要准备好冯羽的出身和来历,不能跟长安有牵连,由于口音的关系,冯羽的来历只能定位为来自益州的商人,将他编造成益州某个地主豪强的纨绔子弟,家里长辈给了本钱让他出门历练赚钱的本事,将来也好继承家产。
至于银钱,自然要多带一些,纨绔子弟的派头全靠钱财来撑,还要给他准备一支商队和一些货物,看起来就有几分初出茅庐的纨绔模样了。
段无忌仍站在顾青身后,神情有些犹豫,忍不住道:“侯爷,冯羽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性子跳脱浪荡不定,侯爷托以如此重任,合适吗?”
顾青笑道:“无忌,不管你信不信,我觉得这件事冯羽去做最合适,若把此事交给你,十有**会办砸,你的性格太过守成,干不了冒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