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奸佞协议
杀一个小人,换一员虎将,这笔买卖赚大了。
哪怕为此付出一些代价,顾青也愿意。成年人做事之前先衡量利弊,顾青在对田珍动杀心之前便仔细衡量过了,杀田珍由此可能带来的一些麻烦和后果,相比得到李嗣业这员虎将的收益,两相权衡后,顾青终究还是决定杀了田珍。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顾青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得此一员虎将帐下效力若干年,足以抵消杀田珍后给自己带来一时的麻烦和后果。
李嗣业心中感念顾青为他除掉心魔的恩情,恭敬地告退。
顾青独坐帅帐内,面带微笑静静地等着麻烦上门。
一个时辰后,亲卫来报,监军边令诚大营辕门外求见,顾青叹了口气,果然还是来了。
中郎将算是中上级军官,杀一名中郎将对安西都护府来说可谓是大事了,惊动边令诚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命亲卫将边令诚领进帅帐,良久,怒气冲冲的边令诚进了帅帐,见顾青正阴沉着脸独坐主位,目露寒光盯着自己,正在愤怒的边令诚不由一愣,原本汹涌奔腾兴师问罪的气势不由一滞。
边令诚愣神时,顾青却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边监军,我正要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了!”
边令诚被吓得浑身一颤,随即怒道:“侯爷找我作甚?”
顾青冷笑:“边监军,你干的好事!勾结疏勒镇田珍,构陷安西军的大将,仅凭一些毫无证据的诬陷之辞便训斥忠良,横加阻拦忠良武将晋升的机会,致使国失良才,将遇不公,安西将士军心动荡不安,军中怨气冲天,边监军,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我倒想问问边监军,你莫非是敌人派来的奸细,故意搅乱我安西军的军心,打压我军士气,为敌人张目扬眉?”
边令诚大怒,接着大惊,急得声音变得愈发尖细:“侯爷何出此言!何出此言!天大的冤枉!奴婢构陷谁了?奴婢怎么就成奸细了?口说无凭,侯爷拿出证据来!”
顾青啪的一声拍出一张画了红押的供状,冷笑道:“你还想狡辩?田珍受刑前所录供状在此!里面详细交代了他是如何构陷疏勒镇李嗣业,如何背地里向边监军告状诬陷,而边监军又是如何问都不问便严厉斥责李嗣业,李嗣业这些年所立军功不知凡几,每次晋升之机都被边监军拦阻下来,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边监军有何话说?”
边令诚抢过供状迅速看了一遍,接着又惊又怒道:“此为田珍构陷!不信让他与奴婢当面对质,奴婢何曾与一小小中郎将勾结?侯爷这是欲加之罪,奴婢不服,不认!”
顾青冷冷道:“田珍罪大恶极,已被本侯下令斩首示众,边监军若欲与田珍对质,我只能送你下去寻他了。”
边令诚被顾青的问责打了个措手不及,此刻忽然冷静下来,顿时明白这分明是顾青的恶人先告状,首先猝不及防抢占道德制高点,然后居高临下捏造他的罪状,所谓“军心动荡”“构陷忠良”便是顾青抢先占住的制高点,有了这两个理由,再毫不留情将一桩桩罪过推到边令诚身上,过程便容易得多了。
真是卑鄙啊,这些招数向来是他们这些奸臣才敢干的,在正直忠臣的眼里,这些都是下三滥的招数,向来不屑用,没想到这位侯爷居然用在他身上了。
此子断非良善之辈!
是坏人!
边令诚毫不犹豫地在心里给顾青下了定论。
刚进帅帐被顾青的先发制人弄得手忙脚乱,此刻边令诚终于冷静下来,反倒不急不气,甚至露出了笑脸。
“侯爷,侯爷呀,哈哈,您可真是煞费苦心,为杀一个田珍闹这么大的阵仗,不惜将奴婢也牵连进来,您这是何苦呢。”
顾青见他冷静下来,不由失望地暗暗叹气。
可惜了,居然没上当,看来自己果真没有当坏人的天赋,陷害残杀这种事还是要多多练习才是。
疾言厉色没用,顾青换上平静的表情,淡淡地道:“边监军倒是淡定,呵呵,看来你我没什么好说的,田珍的罪状我会整理好,连同他的不法证据一同呈送长安,请陛下御览,至于边监军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
话说一半,顾青故意停下。
边令诚却悬起了心。
任何事情闹到天子面前,便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是非对错了,天子不会认真计较对错的,天子计较的是利弊,争斗双方的利弊,谁是谁非重要吗?谁更有用才重要。
或许天子这次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各打五十大板作罢,但顾青这种动辄上奏长安天子可不能养成习惯。
天子纵然对他边令诚再信任,若顾青隔三岔五上疏说他几句坏话,久而久之,天子恐怕也会怀疑他这个人究竟能不能用了,如果顾青再狠毒一点,索性与高仙芝结成联盟,一同联名参劾他,天子对他恐怕会愈发疑心,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边令诚心中迅速做了决定。
这一次要忍,不能让顾青上疏,杀一个田珍对他来说,不过是鸡毛蒜皮一桩小事,原本他今日来大营问责是为了刷存在感,指责顾青妄杀边将,不把他这个监军放在眼里的恶劣行为。
但没想到顾青恶人先告状,首先聚起了气势先发制人将他牵连进来,既然失算了就要认栽,边令诚犯不着为了那个已经死得透透的田珍赔上自己的前程。
“侯爷,侯爷,哎呀,您先息怒,奴婢从头到尾啥都没说呀,侯爷怎么就生气了呢,这个田珍……侯爷杀得好!杀得大快人心,不瞒侯爷说,奴婢早就听说田珍恶迹斑斑,干了无数动摇军心的坏事……”
“奴婢一直想找个机会将田珍办了,没想到侯爷棋快一着,将田珍果断斩首,侯爷做得对,奴婢愿与侯爷联名上疏,历数田珍罪状,斩首田珍是为我安西都护府除害,从此我安西都护府河清海晏,一派太平,侯爷为国除贼,功在社稷!”
顾青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这家伙,风色不对果断掉头,跪得好彻底啊。
话里话外只字不提顾青牵连到他的种种罪状,但顾青却听明白了意思,大概就是边令诚可以不再计较他斩杀田珍一事,而顾青也请高抬贵手,不要在奏疏里胡说八道,无端牵扯。
于是顾青迅速地朝他一瞥,接着含笑道:“边监军言之有理,看来是本侯错怪你了,哈哈,不知者不罪,边监军莫放在心上,至于奏疏,便请边监军亲笔撰写,然后咱们一同联名呈送长安,如何?”
边令诚笑得无比亲切友善,连连点头:“甚善,甚善,侯爷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奴婢也会写在奏疏里的……”
顾青闻弦歌而知雅意,急忙道:“田珍之罪状是我与边监军一同发现的,也是你我合谋之后定下的除奸之计,一举将田珍一网打尽,若说功劳,也是我与边监军共同的功劳,边监军万莫谦虚,还需原原本本都写上才好。”
边令诚眨眼。拢共就这么一个罪人,怎么就“一网打尽”了?
但顾青的意思他也听明白了,二人相视温柔地一笑,无声无息中,顺理成章地达成了一项暂时合作的协议。
帅帐内令人窒息的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帐内此刻暖意融融,宛如春风拂面,顾青与边令诚对视而笑,彼此的目光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只是一股淡淡的奸佞密谋的邪恶气息,却被二人自动忽视了。
…………
走出大营,边令诚笑意吟吟的脸色在转身时瞬间变得铁青,眼中凶光不停闪烁,他死死地咬着牙帮子,努力克制自己即将爆炸的怒火。
“欺人太甚!这个顾青……”边令诚咬着牙喃喃自语,说到一半便停住。
这个顾青,比高仙芝更难对付。
这是边令诚直到今日才发现的一个事实。
高仙芝只是个纯粹的武将,边令诚随时能从高仙芝身上抓出大把的缺点,所以与高仙芝搭档的这些年,边令诚表面上对高仙芝恭敬,其实心里却从未将他当成争斗的对手,论官场的勾心斗角,论背地里捅刀子告黑状,高仙芝哪里比得过边令诚?
然而顾青来了以后,边令诚却有一种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无奈。
顾青不是没有缺点,相反,他的缺点比高仙芝更多,只是这些缺点边令诚却无法拿捏,因为都是一些小毛病,从来没见他犯过大错。
顾青有多少毛病?下药害他算不算?未经商议便下令扩城建市的蛮横作风算不算?擅自将于阗镇败军收于麾下算不算?
说起来这样的小把柄很多很多,边令诚一抓能抓大把,可这些小把柄有何用?
一个很关键的原因,顾青打了大胜仗,全歼吐蕃军两万余,还有一支几千人的杂牌军,捷报早已送去长安,此刻天子恐怕已高兴得大宴群臣,遥贺安西大捷。
如今的顾青在天子眼里,正是一位允文允武,能镇安西局势的忠良主帅,不日即将取代高仙芝主一方军政,可以说,他比以往在长安时更红了。
天子眼里炙手可热的红人,边令诚若递上奏疏告这些根本算不得把柄的黑状,天子会如何看他?一个是能打胜仗的国之帅才,另一个是只会告黑状的小人,傻子都知道天子会站在哪一边。
边令诚只觉后背发凉,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此时的顾青,他扳不动,至少目前扳不动,只能等待合适的时机,等待天子对顾青渐生猜忌的那一天。
第三百一十章 花钱流水(为催更圈催更邀请函活动加更)
顾青斩杀疏勒镇中郎将田珍一事,当天便传遍了安西军和龟兹城。
无论将士和平民都听说了此事。
田珍是在安西驻军大营校场上明正典刑后公开斩首的,而田珍的罪状也很快传出了大营,传到龟兹城内,一天之内整个龟兹城都知道顾青斩杀中郎将的事迹。
顾青率部全歼吐蕃军两万余的丰功伟绩仍在被龟兹城的百姓津津乐道,因此一战而名震全城的顾青,这一次又出名了。
将一名构陷袍泽的武将从疏勒镇召来,进了大营二话不说下令斩首,这等果断狠厉的作风,再次震撼全城百姓。
不仅如此,那名武将的人头至今还高悬在龟兹城头示众,城门前张贴着田珍的种种罪状,进出龟兹城的商人和百姓见之无不凛然敬畏。
人头高悬了两日后,节度使府再次张贴出了一张告示。
告示内容很简单,面向龟兹全城青壮男子招募身高体壮者,凡年龄在十六岁到四十岁之间,身高六尺以上,体型魁梧壮硕,皆可前去驻军大营辕门前的招募处参军,兵种是大唐无敌于天下的陌刀手。
有招募自然就有待遇,告示上的待遇写得明明白白,首先是管饭,而且每顿有肉,其次是每日操练取前十名有赏金,最后陌刀营组建后,每月可发放兵饷十文。
有饭有肉,操练有赏,每月还能领兵饷。这样的待遇简直是大唐所有军队里绝无仅有的高规格高待遇,告示张贴出来后,全城百姓沸腾了。
告示最后的落款不是节度副使顾青,而是李嗣业,有心人看到了李嗣业名字前面的官职,右金吾将军,“陌刀将”。
…………
肃杀萧瑟的校场上,李嗣业冷着脸,静静地注视着在他面前整齐列队的三百余名身高体壮的将士。
这些将士大多是从安西驻军里遴选出来的,也有少部分来自龟兹城的百姓,最近几日李嗣业将安西军和龟兹城青壮男子从头到尾仔细筛选了一遍,甚至不惜稍微降低了一些选人的标准,仍只选出了三百多个勉强合格的陌刀手,离顾青定下的一千人小目标还远得很。
没办法,李嗣业尽力了,体型不行就是不行,这是天生的,无法用别的方法去弥补,而合格的陌刀手最重要的条件就是魁梧壮硕,站在队伍里手舞陌刀,要像一座泰山一样纹丝不动,队列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城堡,一座无法征服的高山。
陌刀手之所以能名震天下,靠的就是既壮又稳,但是李嗣业选遍全军全城,勉强只凑够了三百来人。
李嗣业站在队伍前,看着面前的三百多人,心中暗暗叹气。
其实陌刀营的规模对应不同的战场形势,比如三百人左右的陌刀营,适合驻守山隘关口等一些道路比较狭小,万夫莫开的地方,一支三百人的陌刀营在狭小的地带挥舞陌刀,足够挡住一万敌人的进攻,将关口守得滴水不漏。
而一支千人规模的陌刀营,那么在战场上能发挥的作用就很恐怖了,完全可以在开阔的平原地带展开,一步步向敌人发起主动进攻,陌刀挥舞起来往前推移,能逼得敌人数万大军不得不避开,或者活活被绞为一堆堆碎肉。
而陌刀营的存在,甚至可以抵挡敌人的骑兵。“陌刀”这种兵器被发扬光大,最初是在大唐贞观年间,那时为了抵抗北面的突厥而研究出来的兵器,由于突厥皆是骑兵,大唐贞观年间战马数量不够多,在步兵抵抗骑兵很吃亏的情况下,陌刀便应运而生。
陌刀的形状和用途,便是从西汉时期的兵器演化改造而来,这种古兵器的名字叫“断马剑”,天生为克骑兵而现世的。
训练出一支千人规模的陌刀营,很难,非常难。
李嗣业不知道顾青有什么办法能弄到钱财,一支千人规模的陌刀营简直是个吞金怪兽,那位年轻的侯爷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逼得从城楼上跳下去。
李嗣业更不知道顾青为何要组建规模如此大的陌刀营,按说他的大营里皆是骑兵,算是当世很优良的兵种了,若再加上一支千人陌刀营,战时搭配得当的话,侯爷麾下这支军队简直天下无敌。
那么问题来了,耗费如此多的钱财,组建一支陌刀营,值得吗?
在李嗣业的眼里,有了无敌的大唐骑兵,陌刀营其实只能算是锦上添花,并无特别存在的需要,不过既然侯爷铁了心要组建,李嗣业受了顾青的恩,自然二话不说帮他完成。
沙场秋风乍起,肃杀之气直冲凌霄。
李嗣业威风凛凛地站在秋风里,深吸了口气,大声地对面前的三百余陌刀手道:“本将奉命组建陌刀营,尔等皆在入选之列,首先我要告诉你们,一名优秀的陌刀手,必须要有充沛的力气和长足的耐性,所以,尔等入营后首先要练的便是打熬力气。”
“你们面前的石滚,每只重约一百斤,你们当前操练的目标,便是举石滚,每人每日至少举二百次,满二百次者,有赏,低于二百次者,罚校场跑十圈。”
入选的陌刀手大部分都是安西军将士,也有少量龟兹城百姓,皆是身高体壮之人,他们应募陌刀营的动机很单纯,纯粹是为了陌刀营能管饭,能吃肉,还能领赏,每月还有兵饷,如此诱人的条件,谁不动心?
可他们没想到刚入营的第一天,便要将一百斤的石滚举两百次,简直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每个人面面相觑,然而在李嗣业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将士们不得不奋力举起面前的石滚,一次又一次。
一道身影静静地站在李嗣业身后,李嗣业似有所觉,回头见是顾青,急忙行礼。
顾青托住了他的胳膊,笑道:“你忙你的,我随便看看,不必多礼。”
李嗣业指着三百余陌刀手苦笑道:“侯爷,末将对不起您,全军全城找遍了,只找到这些人,实在无法凑满一千。”
顾青笑道:“不怪你,募陌刀手条件苛刻,咱们不能滥竽充数,还是严格一点的好,宁缺毋滥。过不了多久,想必长安会有增兵充入安西军,人数约莫不少,那时我再授权你从那些新来的兵马里选人,一千人这个目标一定要达成。”
李嗣业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就是陌刀的事……”
顾青哦了一声,道:“我已在龟兹城外搭建了几间铁匠铺,从胡商那里买了不少生铁,募集了二十几个铁匠日夜不休地打造陌刀,李兄操练将士之余,若没事的话可去铁匠铺看看成品,若不符合要求一定要跟管事的提出来,一切按你的意思办。”
李嗣业感激地道:“能得侯爷知遇之恩,末将定效犬马之劳。”
顾青面色一苦,幽幽叹道:“我是真没想到组建一支陌刀营竟然如此烧钱,你知道这几日我花出去了多少钱么?赏金,买肉,买生铁,招募铁匠,搭建铁匠铺等等……”
“老实说,我的口袋已有些不支了,若下一步还要用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脖子上挂一块木牌,上书‘卖身建军,大爷快来玩呀’……”
李嗣业老脸一红,羞愧地垂头道:“是末将为难侯爷了,末将……”
顾青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打算往帅帐走,走了两步忽然回头,若有所思道:“咱们陌刀营的将士一个个高大魁梧,威武不凡,很招女子喜欢,若城里富婆多的话,不如让他们晚上出来搞搞副业,也算是为国捐躯……”
话说到一半,顾青又住了嘴,怅然叹道:“还是算了,这么干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没节操,我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脸皮啊……”
一边叹息一边走远。
李嗣业看着顾青的背影发愣,半晌没回神。
“搞搞副业”是什么意思?“为国捐躯”又是什么意思?不会是自己想到的那个意思吧?侯爷不会那么邪恶吧?
不会的!
…………
顾青发现自己又变穷了,这个问题很严重。
自从陌刀营组建起来后,每天耗费的钱财简直如决了堤黄河水一般哗啦啦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早上睁开眼,军中的文吏和书记账房便恭恭敬敬地等在帅帐外,伸手就要钱,每天开出去的赏金,每天要买的羊肉,每天买生铁买黍米买甲胄,各种买买买,各种要钱。
顾青杀了账房的心都有了。
原本龟兹扩城建市卖商铺,顾青从商人们手中捞了一大笔钱,然而组建起陌刀营后,这笔钱眼看越花越少,越花越少,再支应几日的话,节度使府的库房估摸快空了。
难怪陌刀营如此恐怖的攻击能力,高仙芝却仿佛视而不见,这些年也仅只在疏勒留下了一支三百人的陌刀队,从此不再扩编,选人是一回事,恐怕最大的难处就是钱财的支出,顾青终于尝到了苦果的滋味。
走在深秋时节的龟兹城内,顾青双手拢在袖子里,腰微微佝偻着,像一位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老头儿。
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顾青看了看旁边的韩介,懒洋洋地道:“去告诉节度使府的李司马,我再给他三天,三天必须将四个新建的集市商铺全部完工,如果他没能按时完工,我就把他一片片剐了,掺到将士们每天吃的肉里面,那么肥一个人,至少够将士们吃一天。”
第三百一十一章 佳人倚门
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
接近破产的边缘,顾青觉得连走路都直不起腰了,以往在韩介等亲卫的簇拥下走路带风,一股浓浓的恶霸纨绔子弟带狗腿子上街鱼肉百姓的画风,其实底气大多来源于殷实的家底,我霸气,我砸店,我打人,可我知道我是个好男孩儿,因为……我会赔钱。
可是如今,顾青意识到自己快破产后,顿觉心虚气短,连后面跟着的亲卫看起来都臊眉耷眼,像一群躲着法院查封财产的老赖。
圆滚滚的李司马气急败坏滚过来,涕泪横流地站在顾青面前,指天发誓说真的办不到。
原本集市的工程已到了尾声,赶赶工的话,十天半月约莫能建成,但这已经是包括了日夜兼工的进度,顾青将时间限定在三天内,这就很难办了。
“侯爷,下官是真没办法了,二百多斤就搁在这儿,侯爷若真要下官的肉,尽管拿去,三日完工绝不可能。”李司马激烈地道,大有一言不合击柱而亡的架势。
“三日,一个时辰都不能多,否则就杀个司马祭天。”顾青毫不客气地道。
李司马顿时软了,他知道顾青不是开玩笑,尤其是杀司马祭天那部分,以侯爷杀伐果断的本性,是真能干得出来的。
“侯爷,下官求您讲讲道理,行吗?”李司马真哭了,眼泪婆娑地看着他哀求道。
“讲啊,谁说我不讲道理了?我在长安时便是有名的诚信可靠讲道理小郎君。”顾青站在工地外面,左右环视一圈,指着不远处快建好的商铺道:“这不是已经快完工了吗,给你三天还不行?”
李司马泣道:“侯爷看到的只是外表,实际上很多商铺都还没上梁,还有一个集市连路都没铺好,三天实在太短了,下官真的……”
顾青拍了拍他油腻的肩膀,温言劝道:“完不成没关系,你可以趁这几天好好沐浴休憩,让自己的身体有一个完美且干净的状态,最后选择一种体面的死法,我还会向长安上疏说你是因公殉职,朝廷每年会给你的家人发抚恤的。”
“侯爷……您莫闹了。”
见李司马神情已经快绝望了,顾青叹了口气,不得不做出让步道:“你啊,脂肪都快长进脑子里了,凡事学会变通不懂吗?那些已经建好的商铺,细节上就不必管了,商人们入驻后自己会弄的,你这三日做做外观上的事就行,路要铺好,房梁必须上,其他的自有商人们来办。”
李司马闻言一怔,然后掰着肉肉的手指算了半天,按照顾青的吩咐,三日后倒是勉强能够完工。
“那……下官便照侯爷的话去办了?三日后侯爷不会翻脸吧?下官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宜用来祭天啊……”李司马可怜巴巴地道。
“只要做事用了心,且做起来没那么笨,我通常是不会翻脸的。”顾青微微一笑,留下一句让李司马心惊胆战的悬念,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急着集市开张是有理由的,顾青太缺钱了,节度使府已快被他掏空,集市成了他目前解决资金困难的唯一办法。
明日就要召集商人们进行一次商铺预售,顾青对预售充满期待,他很鸡贼地按照前世的玩法,准备搞一个拍卖会,所有商铺按地理位置和内部大小划分为几类,每一间都拿出详细的图示,然后让商人们出价拍卖,价高者得。
在龟兹城内逛了整整一天,顾青有些累了,打算回营睡觉。
天色已黑,顾青和亲卫们路过福至客栈,奇怪的是,今日客栈内空荡荡的,里面只点了一盏红色的蜡烛,烛台下坐着一位佳人,以手托腮,呆呆地注视着门外的街,眼神里有着欲诉还休的故事。
顾青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又一眼,不知不觉眼眶有些红了。
又是那隔世的乡愁啊,此情此景,像极了前世街边的小门脸儿,里面同样只有一盏暗红色的灯,灯下还有一位为生活不得不失足落水的佳人,明明没有一件理发剪头的工具,却都叫“洗头房”,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客栈内的佳人浑然不知此刻顾青的脑子里有着怎样龌龊的念头,见顾青和亲卫们路过客栈门前,皇甫思思眼睛一亮,顿时回过神来,不停地朝顾青招手。
顾青看见了她的招手,他知道,这是诱惑他进店消费。
顾青没底气消费,最近有点穷,于是故意装作视而不见,两眼直视前方,打算从她的世界里路过。
“侯爷,莫再装啦,妾身知道你看见我了!”皇甫思思毫不留情拆穿了他的伪装。
顾青停下脚步,叹道:“没钱,消费不起,你我不如相忘于江湖……”
“侯爷又说什么胡话呢,快来,妾身给侯爷准备了好东西……”见顾青仍犹犹豫豫,皇甫思思没好气道:“不收您钱!”
“好哒!”顾青不争气地道,语气居然很欢快。
悬着小心走进客栈,顾青对她很不信任,通常别人神秘兮兮说要给他看一样宝贝时,这样宝贝大多不是什么好东西。
“侯爷为何提心吊胆的样子?妾身的客栈是龙潭虎穴么?”皇甫思思娇俏地白了他一眼,亲昵妩媚又不太过分的娇嗔味道,被她拿捏得恰到好处。
“给我准备了啥好东西,快说,忙着呢。”顾青环视客栈的环境道。
自从顾青下令砸了一次店后,客栈的前堂已重新装潢过了,材料和摆设都换上了新的,看起来更有档次了。
果然是不破不立,文明的每一次重建都是人类的一次进步。
然而一想到花的是自己的钱,顾青不免有些心疼,早知如今会养那么一群吞金的怪兽,当初实在应该节省一点的。
皇甫思思咯咯笑道:“妾身刚才看见侯爷和李司马在新集市工地那边,李司马抹泪哭得好伤心,侯爷又欺负那个胖子了?”
“什么叫欺负?做事不肯尽心,又想着升官发财,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儿?”顾青瞥了她一眼,道:“你一直在等我路过?”
“妾身难得见到侯爷一回,今日特意在店里等您,连买卖都不做了,店里只有妾身一人……”
顾青认真地道:“真诚地给你一个小建议,以后等人也好,发呆也好,不要把店里的光线弄得太昏暗,更不要独自坐在门边一副‘大爷快来玩呀’的期盼模样,很容易让人误会。”
皇甫思思一呆,下意识道:“什么‘大爷快来玩’……”
话没说完,皇甫思思终于反应过来了,顿时又羞又怒,一双纤细的柳眉倒竖起来,一手叉着腰,一手伸向顾青,典型的茶壶形状。
揪住顾青肋下软肉,顺时针旋转三百六十度,顾青猝不及防被她暗算,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睚眦欲裂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咱们很熟么?竟敢对我动手动脚!
扭头望向韩介,顾青喝道:“护驾!”
韩介和亲卫们朝二人一瞥,然后迅速两眼仰望房梁,不闻不见,如悟大道。
“侯爷当妾身是什么人!”皇甫思思气坏了,娇小的身躯直颤。
没人护驾,顾青果断变得温和无害。
“当你是客栈女掌柜,不然还能是什么?好心给你个建议,咋不识好歹呢?良心被狗吃了?”
见皇甫思思仍保持单手叉腰的茶壶姿势,顾青明白这女人没完没了了,这种状态下的女人谁惹谁倒霉。
“有事,告辞,别送了。”顾青扭头就走。
“站住!”皇甫思思叫住了他,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躁动狂暴的元婴。
不生气,不计较,这人天生就这德行,自己应该习惯。
“侯爷等等,妾身说过给侯爷准备了好东西……”
说着皇甫思思走进前堂屏风后的厨房,很快端出来一个托盘,托盘上几碟看起来色泽诱人的菜,似乎知道顾青的口味,全都是荤菜。
“侯爷好美食,恰好妾身最近跟厨子学了几手,侯爷尝尝味道如何。”皇甫思思坐在顾青桌对面托腮看着他。
顾青没动。
刚刚气得她七窍生烟,此刻她又端出热腾腾的新菜,顾青很难不怀疑她在菜里做了什么手脚。
见顾青久久不动弹,皇甫思思哼道:“侯爷怕妾身下毒?”
顾青缓缓道:“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是的,我真怀疑你下毒了。”
皇甫思思又是一呆,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耿直。
良久,皇甫思思道:“虽然侯爷的想法很有道理,但……是的,侯爷这么说确实很失礼。”
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皇甫思思取过筷子,每样菜都吃了一口,然后搁下筷子,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妾身试吃过了,侯爷总该放心了吧?”
顾青老神在在地仰起脸,道:“再等等,毒发没那么快,半个时辰后如果你没有七窍流血或是跑肚拉稀,我再吃。”
“侯爷难道担心妾身给您下泻药?”皇甫思思想笑:“多愚蠢的人才会干出这种事。”
顾青淡定地道:“下泻药的人不愚蠢,愚蠢的是吃下泻药的人,姑娘莫跟我争辩,在下泻药这个领域,我比你有发言权。”
第三百一十二章 美人恩重
顾青说的是大实话,下泻药这个领域,他有丰富的操作经验,受害者边走边拉,在沙漠里圈占了很大一块地盘。
皇甫思思当然不明白,从内心来说,她很厌恶边令诚,已经到了看他一眼都觉得作呕的地步,无奈边令诚拿捏了她的把柄,曾经是钦犯的身份令她不得不忍气吞声。
但除了完成边令诚的指令,想尽办法接近顾青外,她平日与边令诚完全没有任何来往,更不清楚上次与吐蕃一战时边令诚遭了多大的罪。
两人静静对坐,顾青越坐越觉得尴尬,然后开始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给皇甫思思脸了,为何突然间好像与她的关系变得熟稔起来?
左思右想,顾青终于得出一个答案。
或许是在与吐蕃征战时皇甫思思帮了自己一个很重要的忙吧,若不是她帮忙套出吐蕃商人的话,让他及时掌握了吐蕃的战略动机,提前做出应对反应,这一战大唐很可能会吃大亏。
最难消受美人恩,顾青如今算是实实在在欠了皇甫思思的恩情,给她脸也是情理之中的。
对坐很久,皇甫思思也不说话,不知是不是还在生气,根本不想搭理顾青。
半个时辰后,顾青好奇地看着她:“你怎么还没中毒?”
皇甫思思哼道:“妾身本就没下毒,也没下泻药,侯爷何必如此提防妾身?”
顾青释然一笑:“看来是真没下毒,如此我就放心了,姑娘,你人真好……”
说着顾青举筷便开始挟菜,今日皇甫思思做的菜似乎真正用了心,仅看菜色便比以往强了很多,老实说,顾青真有些馋了,这也是他一直舍不得离开的原因。
美人可以辜负,但美食一定不可辜负。
挟起一块蒸肉放入嘴中,顾青细细咀嚼,皇甫思思看着他,脸蛋忽然变得通红,欲言又止接着噗嗤一笑,羞红着脸望向别处。
顾青用的筷子,是她刚才试菜时用过的,一时忘了给他换一双,结果……
皇甫思思抿紧了唇,嘴唇麻酥酥的,有一种被心上人轻薄的羞涩。
顾青根本没在意这个细节,此刻他的眼里只有美食。
刚吃了一口,顾青两眼一亮,情不自禁赞道:“不错,这次是真的不错,真是你亲手做的?”
皇甫思思嫣然一笑,笑容里有几分小小的得意:“妾身的手艺还行吗?这可是妾身琢磨了很久才想出来的新菜式。”
顾青点头,对事不对人,皇甫思思今日做的菜确实好吃,仿佛一夜之间蜕变了似的,手艺竟然比他亲自做的还好。
入口的这道蒸肉,不像关中惯常的做法,她把肉用盐和某种神秘香料腌制了一下,入味后铺上一点干菜,再用文火慢蒸,肉和皮被蒸透了,筷子一挟便烂,入嘴即化,美味瞬间征服了味蕾。
顾青依稀尝出了肉桂和茴香的味道,此地是西域,很多商人都贩卖各种香料,想必皇甫思思是真的认真研究过,也许还失败过不少次,才有了今日的美味。
“不错不错,姑娘果真好手艺,往后……”顾青忽然停顿了一下,认真地问道:“这般菜式,吃一顿要花多少钱?”
皇甫思思愕然睁大了眼,然后噗嗤一笑道:“妾身为何听出侯爷的话里有一股英雄气短的味道?莫非侯爷果真缺钱了?”
扎铁了老心……
顾青顿时觉得食欲都下降了不少,搁下筷子愁道:“不瞒姑娘说,如今我再也不能一言不合就砸你的破店了,姑娘莫见怪。”
似乎已经跟上了顾青说话的格调和思路,皇甫思思也认真地回道:“侯爷放心,妾身一点也不见怪,将来侯爷若有钱了,欢迎您再来砸了妾身的破店。”
顾青朝她笑了笑:“放心,只是一时的窘境,穷日子不会太久的,你的店我迟早会来砸。”
皇甫思思笑吟吟道:“那么妾身就多谢侯爷赏脸了。”
侍立身后的韩介听两人的对话,越听越觉得礼崩乐坏,世风不古,叹了口气,默默走了出去。
皇甫思思托腮看着他,眼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异彩在流动,像银河里斑斓的星带。
“侯爷若觉得妾身做的菜还能入口,以后可以常来,不论侯爷任何时候来,妾身都亲手为侯爷做,而且,不收侯爷的钱。”
顾青很想傲娇地拒绝,顺便再怼一句能把人气得半死的骚话,然而美食终究太诱人,老实说,皇甫思思的手艺比他强,来到这个世界几年了,顾青是第一次吃到如此合自己口味的美食。
辜负美人没关系,辜负美食是会被天谴的,顾青终究没好意思怼她,而是很不争气地点头。
“你有什么忙需要我帮的吗?我的意思是……除了钱以外的麻烦,白吃白喝终归有点失礼。”顾青认真地问道。
皇甫思思饶有兴致地笑道:“侯爷觉得能帮妾身什么忙呢?”
“我在你这里白吃白喝,但我可以帮你揍除了我以外白吃白喝的人,官府若有人寻你麻烦,也可以跟我说,你不妨将我当作你暂时的靠山,在我重新变得有钱之前,我都可以是你的靠山。”
皇甫思思不解地睁大眼:“为何是在侯爷变有钱之前才能当妾身的靠山?侯爷有钱之后难道就不当妾身的靠山了吗?”
“当我重新变得有钱之后,我来你店里消费,你做菜我给钱,两不相欠,我有钱又有权,凭什么还给别人当靠山,给我自己添麻烦?”
皇甫思思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侯爷真是……好现实啊。用严肃认真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出不像人说的话,他是怎么办到的?
皇甫思思试图努力跟上顾青的思路,美眸眨了眨,道:“若只论钱财的话,侯爷如今算不算落魄?妾身在侯爷最落魄的时候给您做菜,不收您的钱,算不算恩情?妾身不指望侯爷知恩图报,但你我终归有一段患难与共的经历,妾身以为我们应该是朋友了,朋友之间有必要算得如此清楚吗?”
顾青拧眉陷入深思。
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自己忘了将患难与共的恩情计算进去了,所以跟她之间还真不能单纯的只算利益。
所以……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朋友?就因为吃了她几顿饭?
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其中的逻辑只能回到大营后慢慢梳理了。
眼睛没看皇甫思思,顾青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那盘蒸肉,深情地道:“好,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皇甫思思无奈地叹道:“侯爷,您的朋友是我,不是那盘蒸肉。”
“啊,抱歉,失态了。”顾青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缓缓道:“好,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皇甫思思高兴极了,从柜台取来一坛酒,兴致勃勃地给顾青和自己各倒了一盏,端杯笑道:“今日你我喜交朋友,当浮一白,侯爷,请。”
顾青迟疑道:“慢着,我还没弄清楚你想表达的意思,你看啊,桌上有肉,也有酒,咱们又是朋友,所以,你的意思是咱们是那种酒肉朋友?是这个寓意吗?”
皇甫思思不知为何心口堵得慌,无奈地道:“侯爷您想多了……”
顾青端杯与她遥敬,然后一饮而尽。
搁下酒盏,顾青忽然释怀了。
不管这位姑娘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仅凭她做菜好吃这一点,交她这个朋友确实不亏,前提是她做菜的水平能够一直保持下去,否则立马与她绝交。
两世为人,交过太多各种各样的朋友,能让顾青真心当作朋友的人,很少很少,没有彼此互相扶持共同度过苦痛的经历,走不进他的心。
今日的顾青吃得很酣畅,几样菜被他扫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儿,顾青微笑着向新交的朋友告辞。
“侯爷再等等……”皇甫思思说着忽然转身跑进了客栈后院。
许久之后,她拎着一个包袱跑来,当着顾青的面打开,包袱里竟是几块银饼,大约一百两左右。
“虽然不知侯爷为何突然变穷了,但朋友之间应有通财之义,妾身这些年攒下的这点积蓄,或许够侯爷花用几日,侯爷便拿走吧,往后侯爷有钱了再还给妾身……”
皇甫思思妩媚的眼神朝他一瞥,宛若惊鸿掠过波光涟漪的秋水,嗓音带着几许挑逗般的意味,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侯爷一定要还哦,这可是妾身给自己攒的嫁妆呢。”
顾青一愣,下意识便待拒绝,他没有花女人钱的习惯,以前在石桥村时被张怀玉逼着做菜,不怀好意坑她钱的那几次不算,那是她活该。
没等顾青拒绝,皇甫思思忽然加重了语气道:“侯爷莫推辞,妾身只是妇道人家,不懂家国大事,但侯爷却是妾身眼里的英雄,也是整座龟兹城百姓眼里的英雄,侯爷缺钱一定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某件很花钱的军政大事,侯爷率军打败了吐蕃,保护了龟兹城,也保护了妾身,这点钱财侯爷取之大可心安理得,更何况,我们是朋友!”
…………
终究,还是活成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模样。
顾青最终还是收下了皇甫思思的钱,最近财政情况确实有些窘迫,皇甫思思这点钱至少能养陌刀营一两日。
回大营的路上,顾青一直沉默不出声,韩介和亲卫们见顾青心情沉重的模样,也不敢多说什么,出城后大家便一直沉默地走到大营外。
走到辕门前时,顾青终于开口了,表情凝重且严肃。
“韩介,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何事?”
“那个女掌柜,她果真是垂涎我的美色。”
第三百一十三章 穷困潦倒
虽然长得不高兴,但顾青的自信还是很足够的。
仔细回忆从认识皇甫思思以来她与自己的种种交集,顾青赫然发觉,皇甫思思这姑娘好像对他很主动,若是换了前世,顾青自然不足为奇。
前世的姑娘们热情奔放,喜欢一个男人便大胆说出口,大胆追求。含蓄点的送早餐,送水,想方设法创造共处的机会,外向点的更是当面表白,热情得像一团岩浆直接淋在脸上,烫得顾青有多远躲多远。
所以这一世居然仍有女人喜欢他,顾青表示毫不意外。
两辈子都有着无处安放的魅力,事实证明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女人的眼睛都不瞎,总会有女人喜欢他这种忧郁型的男子,皇甫思思显然就是又一个被他的迷人魅力所倾倒的女子……
“侯爷不是说过,那个女掌柜太主动,目的不明吗?”韩介一语直刺人心:“她会不会是为了故意接近您而对您热情,其实心里是颇为仇视侯爷的……”
顾青表情顿时僵硬起来,仰头望天,深呼吸。
“你的话很有道理,不排除这种可能性……”顾青缓缓道:“回到大营后自己去校场跑圈,跑废为止。”
“侯爷,为何?末将没说错话呀。”
顾青微笑:“没错难道就不能关心你的身体了吗?你是我的亲卫,好好打熬身子才能更好地保护我,乖,快去跑圈,不要挣扎了,军中无戏言。”
看着韩介落魄的身影独自离去,顾青的微笑渐渐变成冷笑。
老夫近年果真是脾气好多了,换了当初在石桥村时,哪怕你跪地叫爸爸我也把你卖了。
这狗东西据说在左卫时因太过耿直正直而被同僚排挤,左卫那群家伙恐怕对“耿直正直”的定义有什么误解。
回到帅帐,顾青掏出皇甫思思送他的一百两银饼,烛光下银饼折射出暗淡的光,顾青反复打量,一个疑问渐渐在心中越来越清晰。
如果说,皇甫思思对他如此主动是带有别的目的,那么她今日所为未免太入戏了,不仅让他白吃白喝,还借给他不菲的钱财,老实说,刚才在客栈时顾青真有一丝感动。
如果一切都是做戏,这场戏未免太真实,这个女人的演技未免太高深了。
“是真情流露,还是做戏呢?”顾青在烛光下喃喃自语。
…………
节度使府,边令诚所居院落。
夜半无人,随从领着乔装过的皇甫思思,小心避开了府里巡弋的军士,来到边令诚的房中。
解开黑色的面纱,皇甫思思那张绝世倾城的脸庞在昏暗的烛光下尤为动人,饶是边令诚这种残缺的半男之身也忍不住赞叹。
“听说今日顾青去了你的客栈,你还借给他一百两银饼?”边令诚桀桀怪笑道。
皇甫思思面若寒霜,冷冷道:“是。”
边令诚点头,赞道:“好,皇甫姑娘果真聪慧伶俐,今日一个小小的举动便得到了顾青的好感,今日以后,想必顾青对你会跟以往不同,他会拿你当朋友,不过这还不够,你要让顾青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唯命是从……”
皇甫思思忽然打断他的话,道:“边监军,顾青不会对任何人唯命是从,更不会神魂颠倒,此人之冷静,是我生平仅见。”
边令诚嘿嘿冷笑道:“那是你没用心为我做事,皇甫姑娘,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最好别在我面前演什么‘虚与委蛇’的把戏,你躲不了的,别忘了你是朝廷钦犯,你的名字至今仍在官府追缉的海捕名册里,我劝你凡事三思,莫误了自己的性命。”
皇甫思思垂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忍气吞声道:“是。”
“顾青是男人,你是女人,而且是个很美的女人,哪有男人不为美丽女人动心的事?纣王酒池肉林为了谁?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了谁?男人的德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顾青不管怎么说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正当少年,好色慕艾的少年,怎么可能不对你动心?”
皇甫思思面颊微微一抽,轻声道:“妾身的客栈有边监军的眼线,您应该最清楚,顾青确实不曾对妾身动心。”
“呵呵,我更清楚你磨磨蹭蹭一直不温不火,难怪顾青不对你动心,你若稍微用点心思,顾青那等血气方刚的少年岂不是手到擒来?皇甫姑娘,说来说去,是你没有用心,你在拖延,你在抗拒,认识顾青那么久了,居然直到今日才稍有进展,你那点小心思以为能瞒过我么?”
皇甫思思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边监军,妾身问句不该问的,不管您与顾青有何恩怨,妾身实在想不通您让我去诱惑顾青究竟要做什么?”
边令诚冷冷道:“你是棋子,棋子落在棋盘的任何一个位置上,自然有它的用处,好好做你的事,其他的不需要你操心。”
皇甫思思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若妾身无法诱惑顾青怎么办?顾青的心性之坚韧,对女人亦难假以辞色,边监军说妾身不肯用心,岂知顾青根本就是一根呆木头,无论妾身如何诱惑都没用。”
边令诚露出狠厉之色,眼中闪过一道戾光,重重地道:“如果事不成,你仍是一颗棋子,诱惑男人不行,杀男人总会吧?总之,路摆在你面前,你自己选。”
皇甫思思身躯一颤,使劲咬着下唇,沉默地垂下头。
边令诚语气放缓了一些,轻声道:“皇甫姑娘,我知道此事难为,若然事成,我可托长安的故旧同僚通融一下,将你的名字从钦犯名册中划掉,从此你便是自由身,天高海阔,任你远走高飞,只需要你帮我把这件事圆满做成。”
皇甫思思眼中蓄满了泪,低声应是。
待皇甫思思离开屋子后,随从走了进来,凑在边令诚耳边轻声道:“监军,上次混入行军大营朝高仙芝帅帐射箭的人仍没查出蛛丝马迹,那晚他射了那一箭后仿佛凭空消失,再也没有露过面,小人实在无从查起。”
边令诚的眼睛眯了起来,表情阴沉地道:“高仙芝和顾青恐怕都怀疑是我干的,我百口莫辩,你继续明察暗访,一定要把这个人揪出来,查出他的来路,我总怀疑这个刺客与长安有关……”
“监军的意思是……”
边令诚的表情愈发阴沉:“莫问了,去查吧。”
随从离开,屋内昏暗的烛光照映在边令诚那张神情复杂的脸上,显得愈发森然阴郁。
边令诚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久久不曾动弹,烛台上的蜡烛忽然发出一声轻爆,惊得他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缩起了肩,惊惶地四下张望。良久,长长呼出一口气。
冷汗已湿了后背。
…………
龟兹驻军大营。
李嗣业满头大汗走进帅帐,粗声粗气潦草地抱拳道:“侯爷,末将刚收到城外铁匠铺打造好的两百柄陌刀,尺寸和分量都不差……”
顾青没精打采躺在主位上,闻言抬起毫无神采的眼眸,懒洋洋地道:“尺寸和分量不差就好,你进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儿的?”
“不是,侯爷没听出来吗?陌刀只有两百柄啊,我陌刀营将士虽是初募,却也有三百余众,只有两百柄陌刀,教末将如何分?还差一百多柄何时能发到将士们手上?”
顾青顿时尴尬了:“啊,还差一百多柄,这个……你先让将士们找根木棍凑合一下,过些日子我会补齐的。”
李嗣业焦急地道:“木棍怎能与陌刀相提并论?分量不一样,招数也不一样,侯爷,您还是快快吩咐铁匠,让他们日夜赶工,将剩下的陌刀赶紧打造出来吧。”
顾青急忙安慰道:“赶工,当然要赶工,铁匠们都一刻不停地打造陌刀呢,总得给他们一点时间……”
李嗣业露出智商被侮辱后的受伤表情:“侯爷又骗我,末将今日去铁匠铺看了,大白天的,铁匠们都在睡觉打鼾呢,哪里赶工了?侯爷,操练陌刀手一刻不能耽误,将来还要以老带新呢,如今连陌刀都凑不齐,末将如何操练他们?”
顾青愈发尴尬了,老脸涨得通红。
铁匠们都闲着,自然是无刀可造,为何无刀可造?当然是因为缺生铁。
那么,问题来了。为何缺生铁?
当然是因为没钱从胡商那里购买生铁。
短短不到一个月,三百多个陌刀手已将顾青的家底掏空了,不仅如此,连节度使府的库房也掏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些日常必需的资金。
库房的管事和账房跪在顾青面前,拔刀比划着自己的脖子,威胁顾青若再从库房支出一文钱,他们就当着他的面抹脖子。
老实说,顾青好想成全他们……
那些在城里晃荡的胡商太精明,非要坚持钱货两讫,出于龟兹城美好的经商环境的设定,顾青又不好意思下令公然抢劫,于是便造成了现在既没钱买生铁,也没钱让铁匠们开工的窘境。
没钱的日子如期而至,顾青彻底穷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拍卖商铺
顾青早知道养一营陌刀手是个烧钱的活儿,也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两世皆是成功商人的顾青,在他的眼里,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花完再去赚。
但他没想到陌刀手烧钱居然能烧到这个地步,顾青连赚钱的时间都没有,原本丰厚殷实的家底几乎瞬间就被烧光了。
如今竟到了被李嗣业登门讨债的地步,这种经历两辈子都没碰到过,顾青委实尴尬极了。
“再……再给我一点时间。”顾青烦躁地薅着头发,如果此时手里有一根烟的话,就像极了被小三逼着跟原配老婆离婚的中年老渣男。
李嗣业这个小三果真是步步紧逼:“侯爷,长安增派的兵马说话就要到龟兹了,末将又要开始选陌刀手,那时陌刀营的人数将会越来越多,操练也越来越严苛,若将士们连人手一柄陌刀都做不到,末将如何操练?”
“我会跟她离的……”顾青痛苦地道。
“嗯?”
“我是说,我会弄到陌刀的,马上就有钱了。”
此刻终于理解了高仙芝为何不肯扩充陌刀营的人数了,难怪上次顾青去节度使府走形式,向高仙芝禀报自己即将组建陌刀营,而且人数可能会破千时,高仙芝当时脸上的笑容颇为古怪,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痛快得好像顾青冷不丁从他手上抢走了一个烫手山芋。
这……算不算被高仙芝坑了一把?
顾青咬牙暗自思忖。
…………
下午,顾青将节度使府的李司马召来,告诉他明日在福至客栈前堂内进行一场拍卖,将拍卖的消息以文书告示的形式贴满全城。
随着龟兹城扩城建市的工程接近尾声,这两个月来龟兹城内已聚集了很多商人。
顾青急,商人们比他更急,他们急着抢滩,急着占据重要位置。
艺术无国界,其实商人也无国界。不论哪个国家的商人,他们的嗅觉都异常灵敏,龟兹扩城建市的消息很早就在西域诸国之间传开了,各国商人闻讯后毫不迟疑地马上启程来到龟兹。
官员们或许不太明白顾青坚持扩城建市的目的,因为他们所站的立场不同,看不到其中的精妙之处。
但商人不一样,他们很快便明白,龟兹城以后一定会是西域大漠里的一颗明珠,甚至有可能改写大唐和西域诸国的商业模式。
龟兹城不再仅仅是商人们临时落脚的城池和货物的中转站,随着类别不同的四大集市建成,从今以后西域商路的商业中心将会慢慢转移到龟兹城。
从地图上看,龟兹城有安西都护府的重兵守护,又恰好处于大唐和大食帝国以及吐蕃三国的正中间,龟兹离三国的直线距离都差不多,天生就适合作为三国之间的商业中心,以后三国的特产都可以在龟兹城内交易,不但大大节省了路程和开支,而且能够更有效率地完成多次交易。
路程减少了,成本减少了,特产仍是特产,那么赚的钱自然更多。
龟兹这个城池对商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顾青没来上任之前,龟兹城已是西域商路上闻名的货物中转站,顾青来安西上任之后大刀阔斧地扩城建市,更是将这座城池的商业作用凸显出来。
擦拭过明珠上面积满的灰尘后,这颗西域明珠终于绽放出耀眼夺目的光华。
两个月来,龟兹城内聚集的各国商人越来越多,大家翘首以盼,等待顾青宣布集市商铺对外发售的日子。
当官府的告示贴满全城时,城内的商人们沸腾了。
人人兴奋地奔走相告,一夜之间各种海量的资金在悄无声息地汇集,分流,转移。每个商人都对商铺志在必得,有些底价丰厚的大商人早已默默地选定了位置最好的商铺,只等官府将每间商铺的发售价格公布出来,然后商人们之间便会展开一场不见血腥的惨烈厮杀。
然而令所有商人意外的是,龟兹城的节度使府并没有公布每间商铺的价格,而是要搞什么“拍卖”。
“拍卖”是什么鬼?
满头雾水的商人们从告示的末尾看到了最新玩法。
看过以后,商人们恍然大悟,说穿了便是价高者得,只是厮杀会比单买更惨烈。
明白其中关窍的商人们纷纷破口大骂,骂节度使府官员黑心,骂顾青吃人不吐骨头,有的商人义愤填膺组团纷纷表示绝不参与,马上离开龟兹城,放弃龟兹城的商铺。
然而,龟兹城未来将给商人们带来多么巨大的利益,大家都不傻,心里有本账,嘴上骂得凶,组团发誓绝不参与的人也多如过江之鲫,但真正绝然离城的却是极少,那些离城的极少数商人也是因为家底单薄,预料到无力竞争才黯然退场。
…………
顾青这一天不知打了多少喷嚏,可以想象顾家先祖被商人们在背地里不知骂成啥样了。
没关系,跟顾家先祖不熟,尽管骂。
“吃人不吐骨头?呵呵,那群商人终究还是太天真,我这次让他们见识一下何谓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顾青嘿嘿冷笑,那张不喜庆的脸因穷困而变得扭曲:“真以为拍卖就是你喊个价儿,我再喊个价儿?里面的名堂多着呢,随便用一两个套路就是倾家荡产的下场……”
韩介看着顾青桀桀怪笑,实在忍不住提醒道:“侯爷请自重,您现在的样子像坏人……”
顾青指了指他,道:“今夜要拍卖,我就不折腾你了,校场十圈先给你记下,此事毕后自己跑去……”
韩介麻木地叹气,抱拳:“是。”
“从亲卫里找个有眼力且心思活泛伶俐的人……对了,王贵的伤势好了吗?”
“已大好,能自己走路,外表看不出端倪了。”
顾青点点头道:“那就王贵吧,乔装商人打扮进拍卖会场,给我当托儿……”
“侯爷,何谓‘托儿’?”
“托儿就是,当某间商铺出价太低,没达到我的心理预期时,王贵假装商人出价,把价格给我炒上去,当有的商人家底丰厚,出手豪爽,王贵便与他竞争,一次次地抬高价,逼得那些志在必得的商人们不得不跟着喊高价,同时若有的商铺地理位置太偏僻,没人愿意出价时,王贵喊出底价让拍卖会不至于冷场……”
韩介细细咂摸顾青的话,然后震惊了。
照侯爷这般玩法,今夜的拍卖恐怕真会有很多商人会不知不觉间倾家荡产。
“侯爷,咱们不至于真让那些商人倾家荡产吧?”韩介不忍地道。
“当然不会真让他们倾家荡产,我若打着这个主意的话,就不会只安排王贵一个托儿了,相信我,如果现场安排三个托儿的话,玩法更高端,破产的人更多,我今日只安排了王贵,已经算是心慈手软了。”
顾青悠悠一叹,道:“他们都是下蛋的母鸡啊,我怎会做那杀鸡取卵的蠢事?适当放他们一点血就足够了,我还等着他们给我下蛋呢。”
…………
入夜,龟兹城福至客栈。
客栈内人声鼎沸,宾客如云。女掌柜皇甫思思招呼伙计端水递酒,像一只采蜜的勤劳小蜜蜂,在各国商人拥挤的人潮中飞来飞去,累得香汗淋漓,苦不堪言。
一想到顾青招呼都没打就将拍卖的地点定在她的福至客栈,皇甫思思既生气又好笑。
那位年轻的侯爷难不成以为如此便算关照了自己的生意,从此可以心安理得白吃白喝了?
戌时一刻,随着铜锣敲响,拍卖会正式开始。
圆滚滚的李司马像一颗巨大的肉球滚上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带着人畜无害的环保绿色笑容,开始了今夜的拍卖。
第一个商铺刚喊出底价,商人们之间的竞争瞬间进入白热化。
嘴上说不要,但身体太诚实。
争抢商铺时这群商人像草原上抢食的孤狼,互相撕咬起来比谁都残酷,无数白天刚组成的联盟顷刻间反目成仇,各种背叛,各种背后捅刀子,各种出人意料的惊天反转。
商人之间竞争起来连基本的假和气和底线都抛掉不要了,彼此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为了一间商铺的归属,商人们不仅喊价一次比一次高,更是直接撸起袖子准备来个互殴。
刚卖出五间商铺,拍卖现场已是一片混乱,而且渐渐变得不可控。
直到笑容憨厚的李司马猛然变脸,下令城卫军入场维持秩序,商人们这才停止了互相斗殴,但对于商铺的争夺和出价,他们仍然不甘示弱地不断抬高价格。
皇甫思思一直在旁边看着商人们的争抢,心中不由愈发对顾青佩服得五体投地。
皇甫思思也是商人,她很清楚新建集市的商铺大致值多少钱,而顾青搞出来的这个所谓的“拍卖”,却在不知不觉间将所有商铺的单价提升了两倍以上,饶是如此,眼前闹哄哄的场面明显仍是一副供不应求的样子。
这家伙捞钱的本事可真是绝了……
看着商人们踊跃出价的样子,可以预料到节度使府今夜将会大赚一笔。
皇甫思思原本笑容满面的俏脸,忽然渐渐变得失落起来。
所以,他以后就不缺钱了是吗?那么他还会当自己是朋友吗?
第三百一十五章 盆满钵满
以拍卖的形式出售商铺,在大唐的历史上还是头一次。
形式很新奇,由于商铺实在太重要太诱人,商人们出价也很踊跃,尽管心里骂了顾青无数次,可还是不得不咬着牙出价,顶着倾家荡产的风险一次又一次抬高价格,不惜代价拿下自己心仪的商铺。
拍卖会的魅力就在这里了,氛围和气势渲染足够的话,人就像着了魔似的,鬼使神差般盯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放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代价”。
用前世的科学术语来说,一旦进入拍卖场,就如同接受了某种心理催眠暗示,卑鄙的主办方会用最温柔的话语催眠他们,告诉他们正在拍卖的这件东西是多么的珍贵,多么难得一见,它值得你用全部身家买下来,千万不要犹豫,稍有迟疑这件绝世宝贝便成了别人的收藏,且永远不会再现世。
主持拍卖的是圆滚滚的李司马,现场说的台词都是顾青手把手教的。李司马背了个滚瓜烂熟,站在台上说出来后,现场的商人们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原本志在必得的商铺在他们心里顿时成了绝世宝贝,一旦错过便等于错过了几代人的财富,很多人都生出了倾家荡产的心思。
再加上现场还有一位顾青提前安排的托儿王贵。
王贵这家伙今夜穿着一身华贵的丝绸长衫,头戴黑纱笼帽,手里一柄折扇摇啊摇,后面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目的随从,一副富贵逼人的暴发户派头,无论任何人上前搭讪都是一脸冷淡鼻孔朝天的傲娇模样,扮相可谓十分入戏了。
李司马在台上极尽煽动人心之事,王贵在下面暗搓搓地抬价,开场热身的几间偏僻的商铺顿时被两人一搭一唱炒成了天价。
偏僻的商铺卖出去后,商人们有苦难言,出的价钱比意料中的多出了近一倍,心里mmp,脸上还不得不带着微笑欣然雀跃状。
偏僻的商铺拍卖成功,商人们却渐渐咂摸出味道了,好像哪里不对劲……
对于商铺的价格,无数商人很早以前便琢磨过,这类人对钱财有关的东西向来敏感,预测的价格也是**不离十,可是今日开场的几间偏僻商铺却大大超过了他们的预测。
咂摸出不对劲的商人们于是有些沉默了,后来李司马又开始拍卖商铺时,场内一片嘈杂,但却无人出价。
这就有点尴尬了,李司马在台上吹得口干舌燥,下面的商人却显得有些抗拒,李司马越说越心虚,求助似的朝台下某个位置看了一眼。
嘈杂的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道很嚣张的声音。
“一群穷鬼,没钱凑什么热闹,白白浪费我的时间,李司马,剩下的商铺如果都不出价,不如全卖给我,我都要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却见一名穿着华贵,相貌普通的男子正仰头望天,说话的姿态非常张狂。
“看什么看!没钱就别来,来了白占位置,知道我在龟兹城等了多少日子吗?搞什么‘拍卖’,请了一帮穷鬼,李司马你们官府的人办事有点马虎啊,看看都请了些什么人,啊呸!”
商人们顿时觉得胸口堵得慌,能进入拍卖场的商人,身家都是不菲的,可以说个个腰缠万贯,此刻却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暴发户骂“穷鬼”,好多年没受过这等欺辱了。
“尊驾说话客气点,说谁穷鬼呢?”一名年轻的商人站了起来,看模样似乎是个富二代。
暴发户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道:“谁搭腔谁就是穷鬼,李司马,别人都不出价,我便出个底价,四百贯。”
李司马在台上迟疑半晌,万般无奈地道:“既然无人出价,那么……”
“我出五百贯!”富二代受不了气,忍不住大声道。
“六百。”暴发户懒洋洋地接道。
“七百!”
“一千。”
富二代顿时气短,不敢出价了,暴发户斜眼瞥着他,冷笑道:“说你是穷鬼说错了吗?小崽子在这里充富贾,叫你家能做主的大人来还差不多。”
“你……欺人太甚!”富二代大怒,使劲甩掉了旁边随从劝诫的手,喝道:“我出一千二!”
暴发户一滞,接着嘿嘿冷笑:“行,你不是穷鬼,回家等着挨你爹的揍吧,呵呵。”
一千二,买下了原本只值四百贯的商铺。
商人们对富二代投以注目礼,富二代洋洋得意地左顾右盼,至于回家挨揍的事,不急,拍卖会结束后再害怕也不迟,此刻的他至少是风光的。
站在客栈前堂角落的皇甫思思掩嘴笑得直不起腰。
刚才这一幕看在她眼里,简直刷新了她的三观。
说话嚣张的暴发户她认识,正是顾青身边的亲卫王贵,他还曾经求她帮忙套吐蕃商人的话,没想到今夜摇身一变,成大款了,说话时那嚣张跋扈的模样简直欠揍。
这个顾侯爷,居然下了这么一手暗棋,找了个人暗中煽风点火拉仇恨,这是要坑死那些商人呀。
太阴险,太脏了,尤其是找人的眼光特别毒辣,皇甫思思与王贵有过一次交道,那时她就觉得这个王贵的嘴皮子实在太厉害,没想到顾侯爷也发现了这个人才,人才果真不会埋没。
王贵也看到角落里的皇甫思思掩嘴笑个不停的样子,然后心里顿时有些慌,他不知道皇甫思思知不知情,若是当着商人们的面戳穿了他的身份,今晚的拍卖会可就全毁了,若坏了侯爷的大事,自杀一百次都不够谢罪的。
于是王贵立马向皇甫思思投去哀求的目光,无声地请求她嘴下留情,目光哀怨凄婉,楚楚可怜。
皇甫思思笑得更不可自抑,这家伙,简直是个极品,那位顾侯爷也是极品,手下都是些什么人呀。
王贵的哀求没收到回应,见皇甫思思只顾笑个不停,心里愈发焦急,这姑娘怕莫是个傻子吧,有啥好笑的。
这时台上的李司马又开始拍卖下一间商铺,王贵立马高声道:“我出六百贯!不仅如此,我还答应官府里哪位官员家闺女有心上人,我可承诺让她的心上人与她同餐一聚!”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不仅商人们茫然不解,连台上的李司马也是满头雾水,这是什么情况?说好的台词里没这句呀。
只有角落里的皇甫思思明白王贵的意思,笑得快背过气去了,匆匆忙忙朝王贵胡乱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掀开门帘跑了出去,站在外面放肆大笑不已。
王贵收到回应,终于松了口气,虚脱般瘫在桌边,无力地朝李司马挥手:“刚才小人胡言乱语,李司马莫怪,您继续。”
…………
拍卖会圆满结束,王贵与另外两名扮作随从的亲卫匆匆从客栈后门绕出去往大营走。
没办法,今夜王贵拉了太多仇恨,在场的商人无论**oss还是小虾米,都被他群体攻击得罪了个遍,再不走他今晚可能会被废。
拍卖的成果还是很斐然的,具体多少王贵没仔细去算,但从李司马那张肥脸笑得眼睛挤成两条缝的模样来看,一定超出了预期很多。
王贵和两名亲卫鬼鬼祟祟走出客栈后门,扒着门框探出头,小心张望了一番,确定外面没有人堵他们后,这才松了口气。
“侯爷交给咱们的这桩差事简直要命啊……”王贵苦笑摇了摇头。
一名亲卫嗤道:“你个狗东西少拿腔调,侯爷能将如此重要的差事交给你办,你其实心里得意的不行,上次与吐蕃一战,你侥幸捡了条命,回来后侯爷和韩将军便对你与以往不同了,看来是要重用你了。”
王贵得瑟的笑容带着虚伪的矜持:“哈哈,都是苦差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三人正要跨出客栈后门,低调地出城回营,忽然听到背后一阵凉飕飕的声音。
“王贵,说出去的话可要算数啊,不然我去与你家侯爷理论。”
三人悚然一惊,下意识便按向腰侧的刀柄,然而今夜三人的人设是暴发户和随从,不方便带兵器,摸了个空后三人非常默契地忽然聚拢在一起,互相背对背,面朝外。
随即王贵定睛一看,漆黑的客栈后院里,一道袅娜的人影轻俏地站在一株胡杨树下,正掩嘴朝他们笑个不停。
三人顿时松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王贵苦笑道:“姑娘,大半夜的您可莫吓人,咱们仨胆子小得很。”
皇甫思思冷笑:“你们胆子小?呵,这句话倒是很好笑,比你冒充暴发户更好笑。”
王贵嘿嘿笑道:“一切都是侯爷的安排,咱们不敢不从,多谢姑娘刚才没戳穿,小人领情了。”
“光领情就够了么?你刚才在客栈里说了什么可还记得?”
王贵眨巴着眼,无辜地道:“小人说了什么?”
皇甫思思笑了:“不认账?可以,明日我便去你们驻军大营,求见你家侯爷。”
王贵急了:“姑娘冷静!姑娘您……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下苦人呢,同餐一聚这种事儿吧,我们的身份也请不动侯爷呀。”
皇甫思思哼道:“我不管,说出去的话要算数,今晚你家侯爷赚得盆满钵满,往后怕是不会来我客栈用饭了吧?”
另外两名亲卫幸灾乐祸地瞥着王贵。
该!刚才想都不想就敢把侯爷卖了,现在报应来了吧?
第三百一十六章 暗巷暗战
一个男人如果说话做事透着一股坏坏的味道,那么这个男人对女人的杀伤力是非常大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句话是放诸古今中外皆准的真理。
皇甫思思觉得自己对顾青越来越好奇,也越来越觉得顾青有趣了。
与顾青的来往已有多次,顾青说话常常将她气得半死,可当她独处时回想起顾青说过的话,又常常会傻笑出声。
至于顾青干过的坏事……今夜拍卖会真是坏到透顶了。
安排王贵冒充暴发户,不停拉仇恨抬高价,把真正的商人们折腾得鸡飞狗跳,在王贵的煽风点火下,那些卖出去的商铺有多少是理智的买下,又有多少是为了跟王贵赌气而买下,只有商人们自己清楚。
一个手握安西重权,原本应该威风八面的节度副使,干起坏事来居然能坏到这般地步,皇甫思思今夜真是开了眼界。
与顾青接近渐渐不再是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而成了她情不自禁的本心。
“你家侯爷是怎样的人?他在长安时也是这么……坏吗?”皇甫思思站在树下,漆黑里只能见到她的一双眼睛,像星辰一样闪耀。
王贵正色道:“姑娘此言差矣,侯爷哪里坏了?侯爷对我们恩重如山……”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道:“我说的是你家侯爷在长安时是不是也这般经常对别人使坏。”
王贵忽然嘿嘿一笑:“这个问题,姑娘何不当面去问侯爷?反正小人不敢乱说,呵呵。”
三人正要告辞,寂静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王贵三人顿觉头皮一麻,下意识便弓起了身子,动作飞快地将皇甫思思围在中间,等了片刻没动静,王贵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转身急促地对皇甫思思道:“姑娘锁好前后门,不论听到任何动静千万莫出来!”
皇甫思思已吓得花容失色,王贵三人却飞快蹑脚朝惨叫声的方向飞奔而去。
惨叫声发生在新建的集市内,新集市离福至客栈不远,所以王贵他们能听到声音。
王贵三人赶到的时候,集市内一家商铺前横躺着一具尸体,胸口正中插着一支翎箭,中箭的人是商人,刚才在客栈时还与王贵互相叫过价。
商人已死得透透的,地上一滩血,几名伙计正手忙脚乱地捂着商人的胸口,试图给他止血,但王贵他们是有过战场杀人经验的,随便拿眼一瞥便知道这商人已死,不可能救活了。
看着商人胸口上的箭,王贵眼睛眯了眯,朝另外两名亲卫使了个眼色,三人离开了现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
王贵神情严肃地道:“这人死得蹊跷,你们看到他胸口上的箭了吗?”
另一人道:“看见了,显然这商人是远距离射杀的,看中箭的深度,应该在二十步内。”
王贵冷冷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当初吐蕃来犯,安西军奉命开拔,在赤河边扎营那晚,有一名刺客向高节帅的帅帐射了一箭,你们还记得吗?”
一名亲卫点头道:“记得,那一次差点将咱们侯爷牵连进去,当时很多安西军将领怀疑是侯爷指使的。”
王贵指了指远处商人的尸体,尸体周围已经围上越来越多的人看热闹。
“这个商人也是中了箭,射箭的人也是暗中出手,我觉得应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究竟要做什么?第一次是向高节帅的帅帐射箭,第二次是刺杀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他到底有何目的?”
王贵冷冷道:“第一次虽说是向高节帅的帅帐射箭,但最终却是侯爷被冤枉,这一次杀了一个商人,很难说是不是又针对侯爷,若此事再牵连到侯爷身上,可就麻烦了,侯爷对龟兹城兴商之事很看重,不可因此事而毁了……”
一名亲卫道:“咱们怎么办?回营马上禀报侯爷吧。”
王贵冷静地道:“你马上回大营禀报,我和王老三在附近转转。”
名叫王老三的亲卫道:“咱们转什么?你要找凶手?”
王贵轻声道:“他杀了一个商人,马上会引来节度使府的官兵,但如果是我杀了人,无论是心虚还是有恃无恐,我都不会离现场太远,再说,他也留下了破绽……”
“什么破绽?”
“你们刚才没仔细看商人的脚下,商人中箭后并未移动脚步,而是直挺挺的倒下,所以很容易判断箭射来的方向……”
王贵顿了顿,手指忽然朝漆黑的西北方向一指,道:“那里,应该是箭射来的方向,而那片地方是民居,凶手很可能隐藏在民居里,也有可能用另一个身份寄居在民居里,王老三,胆子够大就跟我去看看。”
王老三撇嘴:“我虽不怎么相信你这番胡说八道,但胆子却是不缺的,走吧。”
让另一名亲卫飞快赶回大营禀报,王贵和王老三猫着腰像两只猎食的豹子,悄无声息地朝西北方向的民居潜行而去。
走了片刻后,王老三忽然脸色一苦,轻声道:“狗杂碎,骗我来找什么凶手,王贵我问你,你我都没带兵器,就算找到凶手了,你能拿他如何?”
王贵不在乎地笑道:“随地找根木棍也算兵器,咱们战场上都不惧,还怕这藏头露尾的凶手?”
王老三骂骂咧咧道:“真不知你中了什么邪,大半夜非要找什么凶手,等官府白天来查不行吗?咱们是亲卫,只需要保护侯爷就够了……”
王贵冷冷道:“侯爷对龟兹城兴商之事无比看重,若不能早点拿住凶手,今日杀一个商人,明日再杀一个商人,如此下去,还有几个商人敢留在龟兹城?侯爷的一番打算岂不是全落空了?你我既然吃侯爷的兵饷,也该为侯爷多尽点心力,真以为亲卫就是陪着侯爷没事乱晃,吃干饭的吗你?”
王老三一愣,接着悻悻道:“算你有理,我没想那么多,走吧,等找到凶手,我把他的蛋捏碎,大半夜的折腾老子,狗杂碎!”
二人一边走,一边注意脚下,很快找了两根木棍握在手心,此时二人已走到民居的巷子里。
龟兹城的民居颇有几分异域风味,都是圆顶方墙,看外观有点像帐篷,民居之间隔开一条缝隙,巷子横竖杂乱,又没有路灯,一片漆黑中,二人悄然潜行,走得很辛苦。
王贵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每走一步都要左右观望一下环境,此情此景,他已迅速转换了心态,只当自己置身于战场上,只不过是一场无声无息却又雷霆万钧的巷战。
谁都不知道暗巷的哪个黑暗角落会突然射出一支要命的箭,王贵二人最后的姿势已是背靠背,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仿佛在死神的刀尖上跳舞。
民居里潜行许久,王老三终于忍不住了,埋怨道:“王贵你个杂碎到底想明白了没有?明明是个粗鄙武夫,还成精了,凶手到底在不在这片民居里?说不定人家杀了人后早就回家睡觉了呢。”
王贵此时也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生平第一次干破案的事儿,而且仅仅凭着商人中箭的角度判断方向,此时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或许,这种事儿真是读书人才有本事干的吧,若今晚侯爷也在的话,一定不会错,自己只要跟着侯爷拿贼就是了。
王贵苦笑了一声,正要放弃,黑暗里忽然听到“吱呀”一声,王贵和王老三头皮一麻,闪电般朝地上一趴,只听头顶嗖的一声,一股凉飕飕的冷风拂过。
回头一看,一支翎箭正插在二人身后的土墙上,箭尾的翎羽犹在微微颤动不已。
王贵二人大惊之余,不由大喜。
他们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凶手就在附近,而且一直冷冷地在暗处观察着他们,等待一击得手的机会,刚才那“吱呀”一声,若非王贵二人经历过战阵,还真不一定能判断得出,那其实是弓弦拉开时的声音。
二人在黑暗中迅速交换了个眼神,然后闪电般就地一滚,滚到另一个墙角拐弯后,背靠着墙大口呼吸。
王老三脸上余悸未消,却挤出了笑容,低声骂道:“狗杂碎,居然真被你蒙中了,把老子带进鬼门关,王贵,你欠我的人情欠大了!”
王贵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刚才若稍微慢一刹,那支要命的箭就会将他射个对穿,此刻王贵也是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喘着粗气笑骂道:“行,我欠你人情,明年清明我多烧点纸给你……”
王老三道:“现在怎么办?真靠两根木棍跟凶手拼命?我看出来了,刚才那支箭歹毒得很,对方是个高手,咱们可能干不过。”
王贵垂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木棍,苦笑道:“不然怎么办?灰溜溜跑了回去如何跟侯爷交代?说咱们临阵脱逃了?我反正丢不起人,拼了命也要咬下那狗杂碎一块肉来。”
王老三低声道:“拼命也要有个章法,现在连他的位置都弄不清呢……”
“引他发出动静便是了。”
“如何引?”
王贵蹲下身从脚下拾起几块石头,道:“打草惊蛇,懂吗?”
说完手里一颗石头飞快掷出,重重打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几乎下一个瞬间,一支翎箭射到了墙上石头刚刚击到的位置。
二人在墙角处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头皮同时一麻,王贵骂道:“果真是个高手,咱们麻烦大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暗夜互决
王贵二人的麻烦确实大了。
面对一个看不见且箭术奇佳的敌人,王贵和王老三的性命顿时悬了起来。
虽说二人都有些身手,毕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但上战场的身手和在暗巷里跟人玩命的身手不是一回事,同样是玩命,但暗巷里要惊险得多。
背靠在墙角,王贵和王老三脸色难看,眼神互相对视。
“看清那人的位置了吗?”王老三问道。
“位置没什么意义,他若发一箭便马上换个位置躲起来,咱们也只能摸瞎。”王贵沉稳地道。
“那就只能跟他耗下去,耗到侯爷派兵来援……”王老三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变得冷静,冷静才能应付战场上的一切变数。
“听说侯爷麾下单独有一支神射手组成的营队,虽然才几十个人,但个个都是射术不凡,比巷子里那人不差,若侯爷能派出那支神射营,那人就死定了。”王老三冷笑。
王贵也冷笑,不过是冲着王老三:“你先想想咱们如何活命吧,侯爷派兵来此最少也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咱们不但要活下来,还要把那个人拖住,不让他跑了,你觉得咱们能办到吗?”
“很难,难如登天……那家伙箭术太厉害,咱们近不了身。”
王贵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变态的笑容:“那就试试。”
“试试”两个字,便是玩命的宣言,都是脑袋拴裤腰带上的人,本事或有高低,但赴死的决心王贵二人却不会比任何人差半分。
示意王老三朝巷内扔颗石子,然后王贵凝神屏息,手心握住了一颗石子,深呼吸几次后,王老三忽然探手朝巷内的土墙上扔了一颗石子进去,石子砸中土墙的同时,一支翎箭如约而至,颤巍巍地钉在墙上。
与此同时,王贵闪电般出手,一颗石子朝箭射来的方向狠狠砸去。
砰的一声闷响,漆黑里王贵的手法当然没那么准,这颗石子应该只砸中了门框窗框之类的地方。
不过这声动静也吓了暗中的神射手一跳,王老三再次扔石子试探时,暗处的神射手没再做出任何反应。
王贵吃吃地笑了,忽然大声道:“兀那藏头露尾的狗杂碎,你再射啊,三脚猫的箭术,真当自己成精了,有种放下弓跟我捉对儿厮杀一场,你赢了便放你走。”
暗处仍无动静,对方显然是个非常冷静的人,不会被轻易激怒,他只是躲在暗处等待一击必杀的时机。
见无法激怒对方,王贵不由有些失望,眼睛眨了眨,朝王老三示意,做了一个包抄的手势,无声地告诉他,让王老三在此吸引敌人的注意,他则从另外一条巷子包抄过去,主动与敌交手。
王老三点头,王贵嘿嘿一笑,夜色里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然后转身猫腰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子内。
王贵离开后,王老三每隔一会儿便朝巷子内扔一颗石子,或者高声咒骂挑衅,躲在暗处的敌人似乎颇为心高气傲,石子扔出去后偶尔也会有所回应,他已看出制造动静的东西是虚张声势,箭都是朝王老三发声的地方射去。
幸好王老三躲在土墙的拐角处,才没被箭射中,饶是如此也吓得王老三后背一层老汗。
王贵在漆黑的巷子里无声地潜行,像一只行走在墙上的猫,沉稳而静谧。
寂静无声的民居群落里,王贵屏住呼吸,每走几步便停下,仔细聆听敌人弓弦拉开的声音,分辨声音的方向,随时调整路线。
当他听到最后一声弓弦拉开的声音时,他正位于暗巷深处一栋圆顶土屋的围墙外,随着远处王老三难听的咒骂声传来,王贵也清晰地听到那栋圆顶土屋的屋顶传来弓弦拉开后的吱呀声。
王贵心中一喜,确定了,敌人就在这栋土屋的屋顶!
远处,王老三骂骂咧咧的声音隐约可闻,如此紧张的关头,王贵却很想笑。
王老三这杂碎,骂人实在太难听了,不但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全都问候了一遍,更是将他的女性先人糟蹋得不成样子,连体位姿势以及每次收恩客多少钱都说得清清楚楚,搞得王贵脑海里都有画面了……
屋顶上的弓弦发出吱呀的轻响,王贵一凛,猫腰朝那栋民居无声地潜去。
当弓弦放开,箭矢嗖的一声激射而出的同时,王贵身子一矮,也如箭矢般弹了出去,一个起伏攀蹲,人已无声地落在院子里,背贴着墙壁,人在漆黑不见五指的阴影起缓缓朝土屋接近。
然而,对方终究是个高手,高手天生对气息非常敏感,同时有一种很神奇的第六感,尽管王贵没发出任何声音,那个高手还是隐约察觉到不安,总感觉周围的气场有了些许变化,尤其是院子的围墙下,那一片漆黑的地方凭目力无法看清什么,但,感觉已不一样了。
高手毫不迟疑,马上锁定了围墙的某个点,嗖的一声发出一箭。
不得不说高手的第六感很神奇,这一箭没射中王贵,但也离他很近了,就在他右侧不到一尺的地方,箭矢没入墙面半尺,王贵惊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动弹。
现在就是赌,赌在这片漆黑的夜色里,高手只是凭感觉射出箭矢,并没有发现他的具体位置。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高手不出声,王贵也不出声,远处王老三挑衅的咒骂声已失去了作用,高手现在的注意力全在他自己所处的院子中。
双方沉默地僵持着,比的就是耐心,谁先动谁输。
已是深秋时节,沙漠里的气候两极分化,白天热夜晚冷,王贵站在气温骤降的围墙下,脸上身上的汗水却不停地往下淌,心跳快得仿佛要冲出肌肤。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动,因为他清晰地听到屋顶的敌人拉开了弓弦,箭头的方向正对着他所处的位置,稍有一丝响动便能喜提一张阎王的催命帖。
一个是猎人,一个是猎物,猎人要除掉猎物,猎物想反噬猎人,双方都在冷静地比拼着耐心。
然而,互为敌人的双方还是存在差距的,王贵只是亲卫,他有赴死的决心,但杀敌的本事还是离高手差了一些。
终于,王贵实在忍不住了。
如此暴露在围墙下,互相僵持着,王贵觉得自己的体力耗费很严重,比拼耐心也是一种体力活,王贵已经无法忍受了。
悄无声息地猫下身,王贵扣了一颗石子在手心,屏住呼吸,然后如同电影里的慢动作一般,非常缓慢地朝围墙的左侧移动了一寸,又一寸……
就在快接近土屋的窗台下时,屋顶的敌人忽然激射出一支箭,这一次箭矢非常准确地朝王贵的腹部射去,显然隐忍之后,神射手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听到弓弦放开的嗡嗡声,王贵大惊,身子下意识地一扭,随即左边腰侧一麻,还没感觉到痛楚,王贵手中的石子便砸了出去,同时身子一滚,滚到土屋的屋檐下,离开了神射手的视线。
低头一看自己的腰部,一支翎箭插在腰间,鲜血已染红了腰部的衣裳,王贵咧嘴,无声地惨笑,感觉自己的体力随着鲜血的流出而飞快地消逝……
…………
城外大营,顾青被韩介叫醒,一脸起床气十分不爽的他正瞪着面前的亲卫。
“王贵和王老三留在城里找凶手?”顾青皱眉,冷声道:“简直是胡闹!人家是高手,尤其有夜色的掩护,又有远距离射杀的本事,王贵他们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么?”
回来报信的亲卫垂头道:“小人劝过,可王贵不听,他说要为侯爷尽一份心力……”
顾青深吸一口气。
手下这群亲卫,莽撞确实莽撞,可也是一片忠心,哪怕是李隆基的眼线王贵,对他也是忠心耿耿,听起来很矛盾,可王贵就是如此矛盾的人,他的痛苦,他的选择,只能他独自承担。
“韩介,传我军令,马上调拨一千人进城,对方是个神射手,咱们带上盾牌,今夜既然露了头,就把他解决了!”顾青眼露杀机冷冷地道。
韩介抱拳领命。
顾青又叫住了他:“还有,神射营也都叫过去,让对方见识一下咱们军中神射手的威风,暗箭伤人的本事,不仅仅是他才有。”
低沉的号角在大营中吹响,本已歇息的营帐外纷纷点起了火把,将领们披上铠甲,骂骂咧咧地踹着动作迟缓的军士,命令他们披甲执兵列队,战马在不安地嘶鸣,不耐烦地使劲摇摆着大脑袋。
顾青也披上了铠甲,没有多余的废话,骑上战马便下令:“出发!”
城内民居的屋檐下,王贵腰上的伤口越来越疼,血也越流越多,他的嘴唇已渐渐失了血色,与脸色一样苍白。
虽然离开了神射手的视线,可王贵不敢放松,神射手不仅仅只是神射手,抛下弓箭人家也有杀敌的本事,而王贵,却已体力尽失。
“侯爷的援兵若再不来,今晚便是我的忌日了……”王贵闭着眼喃喃道。
“再挨一箭……我还能再挨一箭,拼上这一箭,赌一赌能不能咬下他一块肉!”王贵眼中露出狠厉之色。
一手捂住口鼻,另一手握住插在腰间的箭矢,微微用力一拔,王贵瞋目裂眦,发出一声闷哼,豆大的汗珠顺腮而下,腰间的箭已被拔下。
来不及处理伤口,王贵手里握住带着鲜血的箭矢,缓缓地朝屋顶移去。
第三百一十八章 激战之后
古代人的信念是什么?
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很难有人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王贵,没读过书的王贵恐怕也说不出来,如同此时此刻,他或许都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而如此拼命。
保家卫国,正义公道什么的,这些理由太宏大太牵强,王贵只是个小兵,他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对顾青的忠心算是一部分,对袍泽的感情是一部分,背叛袍泽和顾青沦为朝廷眼线的愧疚也算一部分。
人是复杂的动物,做任何事都有理由,大部分理由并没有那么单一,而是很复杂的,比如王贵拼命的理由。
拼命只是为了尽忠,也为了救赎自己的灵魂。
此刻的王贵想不了那么深远,他知道到了该拼命的时候一定不要犹豫,不要畏惧,世上有很多事比死更重要。
除掉侯爷的这个敌人,至少也要拖住他,等待援兵到来,这是王贵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屋顶已半晌没了动静,王贵不确定敌人还在不在屋顶,或者已经远遁了。
但他此刻的体力只够支撑到屋顶,如果敌人已远遁,今夜他和王老三的狙击就算彻底失败了,自己还搭上了半条命。
土屋的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王贵透过屋檐下的窗棂朝里望去,屋子里横躺着两具尸体,看不清模样,显然是神射手将屋主杀了,霸占了这间屋子。
屋内北侧有楼梯,应该是通往屋顶的,王贵隔着窗棂看着那个楼梯,神情挣扎许久。
走楼梯太冒险,说不定敌人的箭正在等着他。可是从外面爬上屋顶却太耗费体力,王贵的体力支撑不了如此巨大的耗费,他失血越来越多,接下来要节省每一分体力,拖到侯爷的援兵到来。
心情很焦急,生死已不在他的考虑中,王贵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如何除掉这个敌人,不惜代价。
放眼打量四周的环境,王贵发现这栋土屋一共有两条路出去,跟大多数的民居一样,有一道前门,也有一道后门,王贵此刻处于前门的院子里,而土屋的北侧有一道后门,如果敌人要逃跑的话,只能有这两个选择,除非他会飞。
远处,王老三的咒骂声仍断断续续传来,骂得嗓音都嘶哑了,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
王贵脸上淌着冷汗,咬牙暗暗咒骂了几句。这狗杂碎只知道骂,不知道老子已快死了,也不说来增援一下,如果王老三来了,一个封住前门,一个封住后门,不论结果如何,至少有一搏之力。
屋顶已许久没了动静,王贵越来越急,他不清楚敌人是否跑了,还是沉住气等待击杀他的机会。
情急之下,王贵不经意看到屋檐下的墙角堆放着一堆木柴和木屑,那是百姓人家做饭的引火之物,王贵愣了愣神,随即露出一丝喜色。
若无人封门,便试试别的法子吧。
吃力地蹲下身,王贵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找来一堆易燃的木屑,上面堆上木柴,吹亮了火折子后,点燃了木屑。
火光缓缓亮起,越来越大,木柴被点燃后,王贵朝屋里仍了一些燃烧着的木柴,然后手里握住拔下来的箭矢,缓慢地朝后门移动。
一把火将屋子点燃,前门等于被火封住,那么敌人唯一的退路只有后门了。
王贵蹲在后门外的拐角处,像一只蛰伏的老龟,一手握着箭矢,另一手捂住腰间的伤口,阖目养息,静待决战。
屋子的火已越来越大,火光冲天而起,外面的民居已有了动静,铜锣已敲响,有百姓大呼走水,被惊醒的人越来越多。
王贵仍蹲在后门拐角处,脸上露出古怪的微笑。
这个难缠的敌人,终究不是天下无敌,今夜只要守好后门,他插翅难逃。
很快,后门内传来细碎轻悄的脚步声,王贵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伤口仿佛也不痛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上,他的手上死死攥着那支箭矢。
王贵只有一击的力气了,所以这一击一定要稳准狠,错过这一击,他已无力再发出第二击。
细碎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听声音已到后门了,王贵在黑暗中弓起了身子,像一只瞄准了猎物准备发起攻击的猎豹,整个人呈现一种非常奇异却令人胆战心惊的姿势,那是即将离弦的箭,那是绝世剑客浸淫一生的杀人绝招。
脚步细碎,王贵已能感受到对方略显慌乱的心情。
今夜的遭遇敌我双方都颇为意外,王贵意外于遭遇到这种难缠的高手,而敌人则意外于王贵不死不休的亡命意志。
刺客与战士的决斗,构成一幅诗与火碰撞后的绚烂画面,浪漫似血。
敌人已一步跨出了后门,慌乱的心情下,第六感似乎没那么灵验了,他没察觉到躲在后门外的王贵。
王贵捂住伤口的一只手也放开了,看着出现在后门外的一道瘦削的身影,忽然咧嘴无声地一笑,然后,像一只猎豹猛扑上去,死死地箍住敌人的脖子,另一只手上的箭矢毫不犹豫地猛插而下,插入敌人的腹部。
敌人猝不及防被袭,没等反应过来,腹部便一阵剧痛,痛得他不禁发出一声惨呼,接着身子一扭,试图挣脱箍住脖子的手,奈何那只手非常有力,死死地箍住他,死死地不放手。
顾不上搏斗的姿势难看,敌人像一只尥蹶子的驴,朝后面狠狠踹去,王贵被踹中,也发出一声闷哼,但他握住箭矢的手却狠狠地在敌人的身体里一扭一钻,箭矢又入体几分,敌人再次惨呼。
两人就这样互相挣扎,纠缠,厮杀,生死相搏。
直至最后,两人都失去了力气,滚在地上。
敌人正待继续用力挣扎时,却发现箍住自己脖子的手已松开,而身下的王贵,已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只能睁眼看着他,目光里露出遗憾之色。
敌人深深被震撼了。
他不明白在这边陲小城里为何会出现这么一个战斗意志如此坚定不屈且不死不休的战士,富贵人家豢养的死士都没有这般令人震惊恐惧的意志。
他……到底图什么?
捂住腹部的伤口,敌人不敢拔出箭矢,听着越来越杂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心慌意乱地胡乱找了个方向,准备逃离此处。
艰难地刚迈出一步,便听到附近一声冷静且从容的声音。
“将附近的民居团团围起来,不准放走任何一个人,神射营进去,搜寻敌人下落,不论死活,给我把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揪出来!”
“韩介,带亲卫进去,找到王贵和王老三!”
听到这一连串的命令,敌人的眼中露出一丝绝望。
他知道,自己已完全失去了逃出去的希望。
…………
第二天,一名商人在新集市商铺外被射杀的消息刚传开,节度使府已快速张贴出了安民告示。
告示上说,有敌人潜入龟兹城刺杀无辜商人,伺机破坏龟兹城的集市,搅乱商人和百姓的民心,经过节度使府一夜抓捕,刺客已被驻军拿下,正在审问,商人和百姓可高枕无忧,继续经商和生活。
驻军大营的营房里,王贵从昏迷中醒来,两眼呆滞地望着白色的帐篷顶。
王贵的脸色仍然很难看,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营帐内坐在两名随军大夫,正手支着下巴打瞌睡,经过整整一夜的抢救,两名大夫在顾青和韩介等人杀气腾腾的注视下,拼了老命终于将王贵救活了。
人虽救活了,但王贵失血太多,需要卧床很久,还需要各种补血的药物和食物才能养息过来。
见王贵睁开眼,旁边守护的王老三顿时惊喜地大叫起来。
“狗杂碎,你终于活过来了!”
王贵呆滞地看了他一眼,张嘴嗫嚅几下,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已虚弱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王老三起身朝营帐外跑去,大呼小叫地四处嚷嚷。
两名大夫也被惊醒,急忙凑在他面前打量气色,还掀起眼皮看了看瞳孔,另一名大夫把脉一会儿,长长呼出一口气,两名大夫露出肯定之色,接着互相露出一记苦笑。
王贵活了,他们也能交差了,不然他们真怕韩介和那群亲卫会生吞了他们。
营帐的门帘被掀开,顾青快步走入,坐在王贵身前,照例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虽说看不太懂,但……探望伤员通常都要走这个程序的,也不知眼皮里能看出什么来。
“活过来就好,哈哈,王贵,你小子真是命大,前后两次生死大劫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有主角光环,流了那么多血居然都没死……”顾青大笑道。
王贵奋力挤出一丝笑意,虽然不懂何谓“主角光环”,但看侯爷如此高兴的样子,应该不是坏话。
见王贵似乎努力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顾青摆摆手,道:“别急着开口说话,你好好养着,我已命人从胡商那里收购补血的药材,放心,你死不了,流点血也不算什么,就是腰部的伤口有点麻烦,好像伤着内脏了……”
王贵奋力地道:“昨夜……敌人……”
“敌人已被我们拿下了,是活捉的,咱们军中的神射手也不比他弱,尤其是他还受了不轻的伤,昨夜咱们的神射手在巷子内一箭射中了他的大腿,他跑不了,又舍不得自杀,只能被咱们活捉。”
第三百一十九章 富贵之气
自带主角光环的人很神奇,像神剧里的正派角色,怎么都死不了。
如果人有前世今生,顾青觉得王贵上辈子一定是西楚霸王的座骑,白天骑的那个,“时不利兮骓不逝”的那位“骓”,死后因忠心耿耿而被上天褒奖,这辈子投胎做人,赐他不死之身。
顾青蹲下身握住王贵的手,轻声道:“下次不要这么拼命,用你的命换区区一个敌人,不划算,买卖亏大了。你们都是我的亲卫,命很金贵的。”
王贵仍不能说话,但眼中已泛起了泪光,鼻孔里嗯了一声。
顾青又笑道:“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王贵,你是条汉子,顶天立地的汉子,能与你做袍泽兄弟,是我的荣幸。”
王贵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好好养息身子,伤愈后你还是要给我卖命,对了,这次你立了大功,为我拿下了一个很棘手的强敌,荒凉边陲小城没啥东西奖赏你,咱们就俗气一点,赏你一百贯钱吧,回头我让人送来,你省点花,给家人捎去,一家老小过几年舒坦日子,总比你在这里吃喝嫖赌花掉要强。”
王贵含泪嗯了一声,朝顾青挤出一丝感激的微笑。
见顾青要离开,王贵忽然虚弱地道:“侯爷……”
顾青转身看着他。
王贵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侯爷,小人……对不起。”
顾青展颜一笑,道:“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
说完顾青便走出了营房。
韩介站在王贵的床榻边,叹道:“侯爷说得对,不要胡思乱想,他从未怪过你。”
王贵一愣:“侯爷他……知道?”
“当初侯府那晚,他就在院子里,早就知道了,不过他从未放在心上,更未责怪过你,侯爷……很体谅你的身不由己。”
王贵泪水又控制不住了,哽咽道:“王贵无以为报,唯以死报侯爷之恩。”
…………
王贵以命搏命的敌人被关押在驻军营房里,交给常忠审讯。
不得不说,这位敌人的身手非常高绝,尤其是箭术,与顾青新组建的神射营相比,他的箭术也是排名前三的,可谓箭无虚发,百步穿杨。
昨夜王贵不得已之下点火烧屋,将这位神射手逼了出来,与他近身相搏,厮杀中王贵一箭刺入了他的腹部,他的伤势也不轻,被军中大夫尽全力救治后终于留了口气。
顾青将审讯的事交给常忠,常忠从军中找了几个审讯的人才,一万多人的大军里,总归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才,强于审讯的人才也有,是一名旅帅,专门率领斥候打探敌情,搜寻敌踪的。
大军开拔时斥候在前开路,常会与敌方的斥候相遇厮杀,为了得到有用的情报,抓获敌方斥候后往往要用刑审讯,这名旅帅的审讯本事就是这么积累下来的。
下午时分,旅帅来报,敌人终于招了,旅帅已拿到比较完整的口供,将敌人的供述一字不差地写在纸上,画押之后呈给顾青。
顾青对这名敌人的身份也很好奇,结果供状看了一遍,不由吃了一惊,随即神情若有所思,仔细一想,又觉得并不意外。
这位神射手与边令诚无关,甚至与安西军所有将士和官员都无关。
他居然是被安禄山重金收买的。
此人原本是安西军的一名什长,箭术颇为不凡,就在顾青上任安西节度副使不久后,从平卢来了一位乔装成商人的人,来到龟兹后不知怎的找到了这名什长,刻意结交,几次饮酒,再以重金相贿,轻易便买通了这名什长。
什长接到的命令很简单,想办法搅浑安西军内部,使得将帅不和,内部生变,破坏顾青在安西的一切军政决策,最终的目标是让天子对顾青在安西的表现不满,继而对他失望,冷落。
所以这才有了大军扎营时向高仙芝帅帐射箭的举动,为的是挑起将帅不和,引发安西军将领内斗,也有了昨夜射杀无辜商人的举动,为的是破坏顾青刚刚鼓励兴起的龟兹集市计划。
看着手里的供状,顾青露出了微笑。
一切能解释得通了,合情合理。
把这件事想得更深远一点,安禄山此举其实并不完全为了谋害顾青,同时也为了破坏安西军内部,为将来起兵造反做铺垫,提前削弱朝廷镇压造反的力量。
众所周知,安西军是如今大唐最精锐的一支边军,将来安禄山若起兵造反,安西军一定会被调遣回关中,直接与反军交战的,安禄山庙算于前,用阴谋方式削弱注定的对手,这一步棋下得颇为高明。
“有意思,神不知鬼不觉把手伸到我的地盘上来了……”顾青冷笑。
然后顾青开始犯愁。
内鬼应该不止这一个,只能等他慢慢冒头。顾青想报复回去,可手下的人才实在太少了,来安西这几个月顾青一直在默默地观察,无论将士他都在注意,希望能从中发现几个人才,然而,军中勇猛者众,多谋伶俐者少,唯一一个王贵还受了重伤。
报复安禄山这件事,勇猛没什么用处,要的是擅长暗地里捅刀子的狠角色,可惜至今没发现这类人才,除非顾青亲自上。
这件事只能暂时搁置下来,至于那位被收买的什长,顾青犹豫半晌,决定还是杀掉。
有点可惜这个什长的超凡箭术,但顾青更不喜欢用这种能够轻易被收买的人,这样的人往往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随时可能在关键时刻反水炸死自己。
权衡利弊之后,终究还是杀掉比较妥当。
…………
该得到的情报已经得到了,不得不说,王贵确实立了大功,得到的情报很重要,它给顾青提了个醒,哪怕身在安西,距离范阳数千里,但仇恨依然是仇恨,安禄山这个敌人躲在暗处无时无刻都在谋划着弄死自己,所以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事情告一段落,顾青紧接着想起了一些开心的事。
昨晚有一件令他很开心的事,拍卖商铺所得不菲,拿到拍卖会上的商铺并非全部,只是其中一部分,昨夜拍卖所得共计十五万贯钱,可以说是大丰收了。
据说李司马后来统计了数字后,震惊得半晌没出声,还以为算错了,算了一遍又一遍方才确定。
这次顾青不过只是拿出了几十间商铺拍卖,便已卖得如此火热,未来一两年内,安西军所需军费应该不愁了。
“我终于又成了有钱人,再也不用低眉顺目了。”顾青感动得想流泪。
韩介在旁边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侯爷,恕末将直言,您没钱的时候也不见您低眉顺目过呀,就连白吃白喝语气都是硬邦邦的,没丢咱们安西军的脸。”
顾青一怔,然后仔细琢磨韩介这句话。
听起来是好话,但总觉得哪里不对,从中文语境上说,是一种明褒实贬的修辞手法。
“讽刺我?”顾青挑眉。
韩介眼皮一跳,急忙躬身:“末将绝无此意。”
顾青龇牙一笑:“你是在跑圈的边缘疯狂的试探啊,不过我今日心情好,免你一次跑圈,下次若再犯,也不必跑圈了,你内心太阴暗,把你吊在旗杆上沐浴一下大漠的阳光,让你的灵魂接受洗礼。”
看了看帅帐外的天色,已是傍晚时分,顾青忽然起身道:“走,进城逛一逛,派人告诉李司马,支一笔钱给城外的铁匠铺,让他们马上开工打造陌刀,再支一笔钱给我……”
“侯爷要的这笔钱以何名目?”
“直截了当告诉李司马,就说我用来吃喝玩乐的,他知道用什么名目。”
领着十几名亲卫入龟兹城,不知为何,今日的顾青总觉得自己走路的姿势跟以往不一样,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总之抬足迈步之间轻盈了许多,方圆一丈左右的范围内,有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气息充斥弥漫,像一个圆形的光波盾牌一样在四周萦绕,而且闪闪发光,布灵布灵的……
走在龟兹城的大街上,顾青满怀疑惑忍不住问道:“韩介,你有没有发现今日的我有何不同?”
韩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侯爷,末将确实发现您跟以往有些不同了,没钱的时候您走路的姿势是内八字,今日的您,走路是外八字……”
“哦?”顾青惊讶地垂头看了看脚下:“有钱和没钱的区别如此大么?”
“是的,非常明显。”
“还有,我总觉得自己四周有一股无形的气势,很强烈……我好像要突破了。”顾青负手望天,沧桑的眼里尽是不可言的天机。
韩介叹道:“侯爷,莫说了,末将明白,这股气势叫‘富贵之气’,有钱人专有的。”
顾青面不改色,只要自己不尴尬,那么就不存在尴尬这回事。
“哦,原来是富贵之气,难怪我感觉遍体轻盈舒泰,闪闪发光,这富贵之气很厉害啊。……走,去福至客栈,今日我每样菜要点两份,一份用来吃,一份用来看。”
第三百二十章 石桥学子
长安城,亲仁坊,顾家侯府。
张怀玉最近来侯府比较勤,一来是帮顾青打理宅院,督促下人不可懒惰,二来是侯府最近安排住进了几个客人,张怀玉每日带他们游历长安。
客人都是少年郎,最小的才十六岁,最大的二十多,他们全是石桥村出来的少年。
当年顾青坚持在石桥村开办学堂,聘请了夫子给村里的孩童授课,孩童们的书本纸笔都是顾青出钱,两三年下来,已初见成效,村里几个有读书天赋的孩子渐渐有了成材的迹象,于是张怀玉决定在他们参加科举之前,让他们来长安看看,增长一下见识和眼界。
四个少年郎,来长安已有半月,这半个月里,张怀玉领他们看了长安的名胜古迹,也常带他们去李十二娘府上,与李十二娘府上形形色色的宾客来往交谈,同时还介绍了一些有名的官员和诗人,比如颜真卿,杜甫等等。
四位少年从离开石桥村那一天起,便不停地汲取这个世界的养分。石桥村到长安一千多里,路上各种风光各种古迹,每一处说得出名字的古迹都有着一段久远的故事。
来到长安后,四位少年更是应接不暇,与颜真卿杜甫等人的交谈里,他们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与李光弼和张九章的闲聊中,他们对朝堂与天下有了初步的认识,偶尔他们还能遇到剑圣裴旻,裴旻好酒,醉后常强扯着他们,非要授他们敌百人的绝世剑招。
如梦幻般的日子,四位少年眼里的长安如同一位风姿撩人的绝世美女,他们为之深深着迷。
再想想当初贫瘠偏远的石桥村,仿佛已是前世的烟云,渐渐淡于记忆。
一大早,张怀玉来到顾家侯府,许管家殷勤地打开门,恭敬地将她迎进府里。
虽然无名无分,但许管家早已将张怀玉当成侯爷夫人,是侯府的女主人……或许不是唯一的女主人,毕竟那位蹦蹦跳跳的怀锦姑娘也算一位,但可以肯定,这位怀玉姑娘一定是正室大妇,许管家对侯爷正室夫人必须毕恭毕敬。
“侯爷夫人啊,说话就入冬了,侯爷去安西已快一年了,老汉只听说侯爷在安西打了个大胜仗,却不见侯爷寄回只字片语,安西贫苦之地,侯爷不知遭了多少罪,陛下也不说将侯爷调回长安,偌大的侯府总觉得空荡荡了,失了主心骨一般……”许管家在前领路,一路絮絮叨叨啰嗦个不停。
张怀玉嘴角噙笑,对于“侯爷夫人”的称呼,刚开始纠正了几次,然而许管家太固执,每次纠正后唯唯称是,下次依旧如此称呼,屡教不改,久而久之,张怀玉只好无奈地懒得纠正了。
“你家侯爷这一两年恐怕还回不来,为国戍边哪里顾得上家,管家安心等着,好好打理府中的一切,主人不在,莫让下人们惰怠,生出轻慢之心。”
许管家连连点头,拍胸脯保证一定会尽管家职责,好好督促下人勿使惰怠,若然发现,家法绝不容情。
四位少年早已穿戴整齐,站在侯府前堂的廊下等候。
许管家见了他们四人,不由嘿嘿直笑,情不自禁夸赞道:“侯爷的故乡真是人杰地灵之福地,不仅出了侯爷这般神仙似的大人物,单只看侯爷的这四位小同乡也是个个不凡,不但温文有礼,且学识超群,对老汉这个下苦人也是礼数周到。夫人您不在的时候,他们也不会跑出去玩耍,而是老老实实在院子里读书习字,这等沉稳老成的品性,几位少郎君将来必有大出息。”
张怀玉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廊下恭立的四位少年,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
“他们……勉强算不错,但还是差得远,比你家侯爷差远了,需要历练方可成材,如今……不过是四个书呆子罢了。”
眼里露出欣赏,但张怀玉的嘴里却很挑剔,可见当初在石桥村时,她对村里的学子是何等的严苛。
四位少年从廊下走出来,走到院子里,朝张怀玉长揖行礼:“学生拜见怀玉阿姐。”
张怀玉在石桥村学堂向来不苟言笑,村里的学子对她非常敬畏,她在学堂等同于校长般的存在,但对学子们又没有师生之实,于是学子们纷纷以“阿姐”称之,久而久之,这个称呼便固定下来了。
张怀玉淡淡点头,道:“今日带你们去国子监看看,大唐学府之首,独属长安的国子监,里面的博士和贡生皆是饱学之士,与之相谈,获益良多,你们要用心听,多听多问,珍惜这次机会,这是我的二祖翁搭上了鸿胪寺卿的面子才请得几位博士屈尊与你们一晤,当世学子,得此殊荣者寥寥无几。”
四人纷纷行礼,恭敬地道:“是,学生听阿姐吩咐。”
张怀玉见他们老实本分一副呆头鹅的样子,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怎么看都像书呆子,不会又培养出几个跟宋根生一样的迂腐之人吧?
出门步行,张怀玉故意不乘马车,让他们多领略长安的风土人情。
走了一段路后,一个名叫冯付生的少年问道:“阿姐,顾阿兄何时回长安?我们……很想他。”
张怀玉摇摇头:“这一两年你们见不到他,他赴任安西不到一年,天子欲委以重任,短期内回不来的。”
四人失望地互视一眼,没出声。
张怀玉又道:“你们用心读书,准备两年后的科举,若能高中,全村摆三天三夜的酒宴为你们庆功。”
四人闻言神情各异,两人喜形于色,另外两人却有些迟疑。
张怀玉将他们的表情看在眼里,朝迟疑的二人一瞥,道:“你们没信心高中?”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二十来岁气质颇为沉稳,名叫段无忌的人道:“阿姐,学生有一事不解,阿姐能否为学生解惑?”
“你说。”
“读书是为科举,科举是为做官,那么做官是为什么呢?”
张怀玉眼里露出笑意:“这个问题,你们可以去问问宋根生,你们的宋阿兄,他如今是蜀州刺史府别驾,我想,他能告诉你们做官是为了什么。”
段无忌摇头道:“官至宋阿兄,位封四品,一州之地,权柄仅次于刺史,能做到这个位置的当世已是凤毛麟角,可终究仍只是造福一方,那么我们读书人心里想的,嘴里念的所谓‘天下’,岂非空中楼阁,《礼》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我们学的是治国平天下之术,为何只能治一方之地,而且往往还做得手忙脚乱,常有恶政乱政,致黎民陷于苦难。”
张怀玉眯起眼,很不客气地道:“你连一地都治不好,何言‘平天下’?知道你们的宋阿兄曾经走过多么恶劣的弯路吗?知道他曾经付出过多大的代价吗?”
段无忌苦笑道:“阿姐误会学生的意思了,学生是想说,我还年轻,并不急于科举,因为我读了许多圣贤书后,脑子里积累了太多的困惑,这些困惑无人能解答,只能靠我自己去摸索,去看清世道黑白善恶,亲历众生悲喜后,才能给自己一个圆满的答案。”
顿了顿,段无忌直视张怀玉的眼睛,认真地道:“学生不想为了做官而科举,就算我参加科举,也只是想称量出自己的斤两,证明自己是个人才,但做官并非我所愿,我所愿者,认清自己,也认清这个世道,然后再回过身继续领略圣贤书里的道理。”
张怀玉顿时有些错愕,她没想到这位看起来非常沉稳的少年,脑子里竟然有如此叛逆不羁的念头。
然而他说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她竟无法找出反驳的言辞。
叛逆不羁吗?并不见得。
或许段无忌所想的才是真正求学致知的真理。
良久,张怀玉轻声道:“我无法断言你的话是对是错,但你们的顾阿兄曾经说过,人生一世,先见自己,然后见天地,最后见众生。这也是圣贤庄子的思想,你既然不想做官,想必有自己的主见,我无法帮你决定。”
段无忌长揖一礼:“多谢阿姐体谅学生。”
随即段无忌又道:“学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阿姐成全。”
“你说。”
段无忌语气深沉地道:“学生能在石桥村学得圣贤道理,让我见识了大千世界,回想当初的自己,真如坐井观天之蛙,今日之所学所得,全是顾阿兄和怀玉阿姐的恩惠,若非您二位在村里开办学堂,我一生只是个困于囹圄的无知愚昧之人……”
“承二位恩情无以为报,而学生我仍想游历一番,所以……学生想请阿姐答应我去安西都护府,让我成为顾阿兄麾下幕宾,学生将用尽所能去辅佐顾阿兄,也在顾阿兄身边学一些我想学的知识和道理,为我所惑者寻找到答案,阿姐,可否?”
张怀玉有些吃惊:“你要去安西辅佐顾青?”
“是,不算辅佐吧,准确的说,应是去当学徒。”段无忌微笑着道,他的眼睛清澈干净,不掺杂半分私欲。
见张怀玉惊愕不语,段无忌轻笑道:“当初在村里学堂时,我便知顾阿兄有凌云之志,他要闯出一番盖世功业,我们石桥村的学子都将被顾阿兄所用,顾阿兄的身边想必也需要我们这样的读书人帮忙谋划补遗周全,阿姐,让学生先去打个前站不好吗?功名与官职,真的不是那么重要。”
第三百二十一章 美食难负
儒道文化里有很多关于哲学方面的思辩,比如“庄周梦蝶”,比如从“礼乐”而至“仁爱”等等。
很多读书人读书是真正只为了增广见闻,丰富自己的人生和思想,并非以科考当官为读书的目的。事实上真正的读书人就算当官,也并非为了私利,而是真的很想为天子守牧一方,为一隅百姓造福。
只不过千年以后的后人对史书有曲解,总将古代的读书人冠以功利色彩,以为所有的读书人都是为了想当官。
事实上有不想当官的,读书只是为了读书。
比如段无忌,他从浩瀚的书本里抬起头,眼里有许多迷茫困惑,书本已无法解答他的困惑,科举更不能,所以他想到了历练自己的人生。
张怀玉无法断言他的选择是对是错,石桥村培养出来的读书人不是奴隶,他们没有义务必须要为顾青所用,这是当初顾青办学堂时很严肃地告诉过张怀玉的话。
当然,如果自愿选择辅佐顾青,那就更好了。
虽然张怀玉无法理解段无忌为何对科举没兴趣,但她并不反对他去安西辅佐顾青,从安西的战报上张怀玉大致能判断得出,顾青在安西虽说麾下猛士如云,但很缺乏谋士,能帮他查遗补缺,出谋划策的幕宾。
“既然你选择去安西,我不拦你,在顾青身边历练几年后,若还想参加科考,那时再回长安便是。”张怀玉朝段无忌露出鼓励的微笑。
段无忌长揖:“多谢阿姐成全。”
“到了安西后好生辅佐顾青,他身边很缺人,你要尽谋士的本分,当他做出糊涂决定时一定要拦住他,当他思虑不周时一定要帮他补遗。”
“是。学生一定会忠于幕宾谋士之事。”
张怀玉记起刚才说到科举时,另一位少年也露出了迟疑之色,于是转头望向另一人,问道:“你呢?有何想法?”
另一位少年大约十七岁年纪,眼神颇为灵动,脸上总是带着活泼的笑,站在院子里也不大安分,身子总是不自觉地扭来动去,好像患有多动症似的,一看就是个不肯安分的人。
少年也姓冯,名叫冯羽。在石桥村,冯姓是大姓,村里不少姓冯的人家,彼此都沾亲带故。
冯羽闻言嘻嘻一笑,道:“阿姐,我也不想科考,但我也不想再读书,怎么办?”
张怀玉好笑地看着他,这个冯羽在学堂里便颇为活泼,性子顽劣跳脱,经常捉弄先生,但读书却很有天赋,教他的先生都说他学有小成,只可惜读书虽有天赋,但他却不肯静下心钻研学问,此生或许能中进士,但很难成为经世大儒。
“你若多用点心思在读书上,早已是我大唐最年轻的进士了,不思进取还嬉皮笑脸,不想科考又不想读书,你想做什么?”张怀玉语气不好地道。
冯羽眨了眨眼,笑道:“我可以去做商人呀,像顾阿兄那样的,他当官之前也是商人,我便走顾阿兄的老路,说不定也能当官封爵呢。”
张怀玉嗤笑:“你有顾青的本事么?”
“顾阿兄的本事是人情通达,是心性坚韧,他当官可不是靠读书。”
张怀玉无奈地道:“莫说废话了,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果没有想法,我便送你回石桥村,你继续读书也好,回村种地也好,随便你了。”
冯羽看了看段无忌,又看了看另外两位立志科考做官的同学,使劲挠了挠头,道:“干脆我跟无忌兄长一起去安西吧,科考真是无趣得很,不如跟着顾阿兄见见世面。”
张怀玉盯着他的眼睛:“想清楚了?”
“没想清楚,但……嘻嘻,好吧,想清楚了,去找顾阿兄,在他手下讨讨生活。”冯羽嬉皮笑脸道。
张怀玉点头:“好,你和段无忌去安西,我明日便找出塞西行的商队,你们跟着商队走,一路有个照应,到了安西好好跟着顾青,莫给他惹麻烦。”
二人同时应是。
…………
走进福至客栈的顾青迈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就连身后的亲卫们腰杆也莫名挺直了许多。
很奇怪的感觉,侯爷有了钱后,亲卫们底气都壮了,虽然侯爷的钱与他们毫无关系。
皇甫思思坐在前堂的屏风后,静静地看着顾青一行人迈着奇怪的步伐走来,为首的顾青鼻孔朝天,一脸富贵逼人的气息,皇甫思思哭笑不得。
这家伙……真是当初那个歼灭吐蕃两万大军的威风凛凛的主帅么?
反差太大了。
今日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偷了老爹心爱的宝贝换钱,邀朋呼伴逛青楼的纨绔败家子。
顾青走进客栈,选了个位置坐下来,左顾右盼,睥睨生威。
皇甫思思迎上前,未语人先笑:“妾身先恭喜侯爷,看情形侯爷这次财源广进,以后可要多来关照妾身的生意呀。”
“好说好说,赶紧去做菜,你最拿手的都弄出来。”
皇甫思思娇嗔道:“话都没说两句,侯爷便催妾身去做菜,您难得来一次,难道就只是为了吃饭吗?”
顾青奇怪地看着她:“不是为了吃饭难道是来看你的?”
皇甫思思一滞,笑容顿时僵硬起来。
好吧,熟悉的风格,一张嘴就能气得人半死。
“我们怎么说也算朋友了,难道朋友之间不应该多聊几句吗?”
顾青瞥了她一眼,道:“久违多年的朋友才值得多聊几句,咱们同在一座城池里,几乎每天都见,我跟你实在没什么话题好聊。”
皇甫思思叹息道:“侯爷何必如此绝情,您上次说当妾身是朋友,妾身可是当了真的。”
尽管眼前这个女人有些可疑,毕竟接近他的举动实在太主动了,但顾青忽然想起上次她很痛快地借给自己一百两银饼的事,心中又多了一丝感动。
不论是不是带有目的性,在他最穷困的时候能够毫不犹豫拿出一百两银饼,终归是对他有恩的,对待恩人的态度还是要客气一点。
“来,我们聊聊朋友之间该聊的事,算是久违之后的寒暄吧。”顾青热情地发出邀请。
皇甫思思惊喜不已,马上坐到他身边,一手托着腮痴痴地看着他,道:“侯爷聊,妾身听着呢。”
顾青想了想,严肃地道:“你对如今的安西局势如何看?安西都护府下辖四镇,你认为驻扎兵力应该向哪个镇倾斜?四镇之中,哪个镇才是我大唐防守之重?”
皇甫思思顿时傻眼,吃吃地道:“侯爷要跟妾身聊的就是这个?”
“不然呢?跟你聊用什么护肤,用什么化妆?”
皇甫思思顿觉好无力,与这位侯爷拉近关系真的好艰难,二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地方能够吸引自己?皇甫思思不由开始反思兼忏悔。
“侯爷,换个话题如何?昨夜侯爷应该发了一大笔吧?能告诉妾身您卖商铺究竟赚了多少吗?”
顾青警觉地看着她:“你是要讨债吗?一百两才借给我几天,不用那么急,还债的事以后再说。”
“妾身不是讨债……”皇甫思思叹息着忽然站起身:“妾身还是……还是给您做菜去吧。”
顾青摇摇头:“女人,你的名字叫‘善变’,说要聊天的是你,聊了两句起身跑路的也是你,作为朋友,你需要反省自己。”
皇甫思思差点崴脚,站在原地深呼吸。
不生气,不生气,他就这个德行。
菜做得很精致,皇甫思思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做出的每道菜都很合顾青的口味,而且比顾青自己做的味道更好。
顾青虽然很想矜持一下,然而毕竟美食面前难以自抑,不知不觉便飞快地一扫而光,打着饱嗝儿看着面前空荡荡的盘碟,顾青忽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有一种被这个女人拿住了把柄的感觉,若她以后经常拿美食诱惑自己,自己恐怕真有些难以扛住……
皇甫思思做好菜后便坐在他对面,托腮笑吟吟地注视着他,每看他挟一口菜她的心情便愉悦一分,心里有种窃窃的喜悦,洋溢着满满的成就感和一丝淡淡的……幸福感。
“侯爷,妾身做得好吃吗?”
顾青知道她的意思,就想让自己夸她,但是作为要面子的男人,而且是给钱的消费者,怎能让她得意?
“勉强还行吧,状态比上次有所下滑,要警惕,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顾青淡淡地道。
皇甫思思无辜地眨眼:“四道菜吃得连油光都不见,原来只是‘勉强还行’啊,若侯爷吃到更好吃的,岂不是连盘碟都咬下去了?”
顾青顿觉大失颜面,老脸一红,暴喝道:“韩介,砸店了!”
韩介没动。
皇甫思思一点也不急,软软糯糯地撒娇:“哎呀,侯爷莫闹,明明不是纨绔子弟,老喜欢砸人家的店,演个跋扈样子又演不像,砸完还得赔钱,没见过如此心虚的纨绔子弟。上次还信誓旦旦说咱们是朋友呢,侯爷就是这么对待朋友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 官晋少保
自从上次顾青承认他和皇甫思思是朋友后,皇甫思思仿佛手握了尚方宝剑,时时刻刻将“朋友”二字挂在嘴边,像是对他进行心理暗示。
无论真理还是谎言,说的次数多了,一定会变成真理。没想到这姑娘也深谙此理。
“没错,朋友,咱们是朋友……”吃饱了的顾青有点犯困,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孔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朋自远方来’……”
思索半晌,没等她帮忙补上,顾青记起了下一句:“嗯,对,‘虽远必诛’。”
皇甫思思顿觉胸口一堵:“虽,虽远……这句混账话是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的,如果有朋友大老远过来找你,一定要保持警惕,因为他不是蹭吃蹭喝就是借钱,岂能不诛?”
见皇甫思思张嘴正要说话,顾青及时打断了她:“别说我,我这次不算蹭吃蹭喝,我会给钱的。”
皇甫思思哼道:“那你借我的钱怎么说?”
顾青叹息道:“明明是你自己塞给我的……”
见皇甫思思脸色不对,顾青只好改口道:“朋友之间谈钱伤感情,还是不谈了吧……”
然后顾青认真且真诚地注视着她,语气深沉地道:“我希望朋友之间的关系是纯粹的,干净的,不要牵扯任何利益金钱方面的腌臜因素,所以,你借我一百两银饼的事,不如我们都忘了吧,一切朝前看,我们友谊的小船才不会翻,姑娘意下如何?”
皇甫思思呆怔许久,脑子才完全消化了他的这番话。
所以,一百两就这样被赖掉了?而且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令人肃然起敬,浑然忘了明明他才是欠钱的人……
“你,你这个……侯爷,真没想到你居然有如此无耻的一面。”皇甫思思连生气都忘了,只顾着欣赏他无耻的一面。
顾青摆摆手,似乎有种谦虚式的自矜:“哈哈,过了,过了啊,朋友贵在交心,慢慢你会发现我更多的优点。”
皇甫思思无力地道:“妾身刚才不是在夸你……”
“无所谓的,我懂。女人都是口是心非,身体比嘴诚实……”起身伸了个懒腰,顾青道:“吃饱了,还跟朋友聊了一会儿天,气氛一度非常融洽,今日过得很充实,走了,饭钱记账上,有机会算总账。”
说完顾青拍拍屁股,领着亲卫们径自离开。
皇甫思思仍坐在桌边,半晌没回过神,可能仍在品味顾青的人品魅力。
…………
吃饱后在新建的集市上逛了一圈,有些商铺已经开业了,集市被划分了类别后,人流和买卖都变得更集中了,瓷器集市,丝绸集市,金银装饰集市等等,减少了买卖双方没有必要的闲逛瞎找的时间。
顾青走在街上,沿街认识他的商人们纷纷朝他行礼,并恭敬地避让一边,顾青含笑不停行礼,在人潮汹涌的街边走走停停。
看着欣欣向荣的景象,顾青由衷感到高兴,如果论政绩的话,建集市的政绩可不小,龟兹城再发展一两年,安西都护府甚至可以不需要朝廷的钱粮调拨,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将来安禄山若起兵造反,朝廷自顾不暇,安西却能将对朝廷的需求降到最低,大军转战南北的自主性更大了。
圆滚滚的李司马也在集市里,听说顾青来了,立马欢快地滚动起来,雀跃状滚到顾青面前停下来。
“侯爷万福,侯爷英明,侯爷发了……”李司马激动得语无伦次。
顾青微笑:“说话这么好听,早上吃喜鹊屎了?”
李司马:“…………”
“夸你的意思,啧!”
“啊,多谢侯爷谬赞,谬赞了……侯爷,昨夜的拍卖会可谓大发特发,不过卖了几十间商铺,足足十五万贯啊。”李司马兴奋得不行。
顾青笑道:“高兴得太早了,剩下的商铺还有数百间,不要急着同时卖出去,隔一段时间卖几十间,等商人们都消化了,又有了需求了,咱们再继续卖,这样才能卖出好价钱。”
李司马如今对顾青的佩服已不是单纯的尊卑观念了,他是实实在在佩服顾青的奇思妙想,居然想出了所谓“拍卖会”的名堂,结果比预期的收获整整高了两三倍,大人物就是大人物,随便想个主意便足以盖过他累死累活的辛苦了。
“是是,侯爷的想法下官已粗略熟悉了,总之就是既要吊着那些商人的胃口,又要把他们的钱成倍地挣了,下官真是有福,自打侯爷上任后,安西军可算过上好日子了……”
说着李司马脸色忽然一白,小心地环视左右,自知失言的他讪讪一笑,补充道:“当然,也托了高节帅的福,他主理安西的时候将士们的日子也过得不差,嗯嗯。”
顾青哈哈一笑。
官场嘛,就是这么回事儿,夸也好,骂也好,当面也好,背地也好,总之,谁的话都别信。
“集市渐渐繁荣了,税赋的事情还要请李司马多费心,按照咱们跟商人说好的,但凡买了商铺的商人,免赋税三年,对别的商人也不能太苛刻,税收按以前惯例的一半收取吧,这就是在池塘里养鱼,鱼没养肥之前莫急着捞,让他们多吃点,养壮一点,不管吃了多少,最终获益的还是咱们官府,明白吗?”
李司马忙不迭答应下来。
通俗的说法,收取商人赋税走的就是薄利多销的路数,以前龟兹城的商人也不少,但赋税太高,使得很多商人宁愿冒着路上被盗匪抢掠杀戮的风险,也不愿在龟兹城做买卖,这是商人的天性,节省成本和逐利一样,都是刻在他们基因里的东西。
如今龟兹城的赋税比以往少了一半,这个政策足以吸引大唐和西域的商人来此做买卖,最初可能官府的收入不会太高,但是名声传出去了,愿意来做买卖的商人多了,官府收取的赋税总数一定会比以前更高,而顾青主理的新建集市工程,也是为即将来临的繁荣景象提前做好了投资环境的准备。
最重要的是,降低赋税能将商人的买卖和商机甚至无限的资源留在龟兹城,这比收获钱财更重要。
集市转悠了一圈后,在李司马的恭送下,顾青领着亲卫回了大营。
…………
下午时分,顾青正在校场操练,练得手脚瘫软浑身无力时,韩介兴奋来报,长安城派遣的安西增兵到了。
顾青一愣,急忙下令常忠等将领迎出大营辕门外。
辕门外,东面尽头的沙丘上,出现一些小黑点,小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远远看到无数旌旗迎风招展,猎猎而动,斥候与前锋策马飞奔,在大营与中军之间来回穿梭禀报。
顾青穿戴好了正式的朝服,面无表情肃立在辕门前。
大军离辕门尚有三里之遥时,军中忽然下令全军下马,朝辕门步行而来。
顾青暗暗点头,领军的将军显然是个识礼数的,知道尊卑之礼,不敢在顾青面前策马狂奔。
等了一炷香时辰,大军停下,前锋和中军自觉地让开一条道,一名穿着明光铠的将军走出来,步行至辕门前,然后朝顾青躬身抱拳行礼。
“末将左卫前护军刘宏伯,拜见安西节度副使顾侯爷。”
顾青上前托住他的胳膊,笑道:“刘将军,久违了。”
刘宏伯也朝顾青笑了笑。
在长安时,顾青便与刘宏伯相识了,当时顾青是左卫中郎将,职司是巡弋禁宫,而刘宏伯则是前护军,同在一支卫军里,大家都是同僚,常在巡弋禁宫时相遇,两人甚至一起喝过酒,论交情不深也不浅,算是君子之交。
顾青没想到李隆基会将刘宏伯派来安西,左思右想,觉得李隆基可能是善意。毕竟顾青刚刚指挥了一场大胜仗,给远在长安的他大长面子,就算他想在安西军里搞平衡,一个边令诚足矣,再派几个制衡他的将军,安西军的战力可就受到打击了,李隆基终归还是有大局观的。
刚与熟人打过招呼,另一名将军走出了队伍,朝顾青抱拳。
“末将右金吾卫中郎将高朗,拜见顾侯爷。”
顾青眨了眨眼,这位名叫高朗的委实有些陌生,在长安时没见过。
长安有十六卫,拱卫京城的军队数十万,右金吾卫只是其中一卫,顾青不可能人人都认识。
照例含笑回礼,顾青亲切地与高朗寒暄过后,正待招呼大家回帅帐说话,刘宏伯忽然严肃地挺直了身子,大声道:“陛下有旨,青城县侯,安西节度副使,上护军顾青接旨。”
顾青一愣,然后不假思索地单膝跪地,后面的亲卫和军中将领纷纷跪地。
刘宏伯展开圣旨,徐徐念道:“兹青城县侯顾青者,少年雄志,忠勇褒宜,击吐蕃贼众两万余于西域,扬大唐军威于夷外……”
一串听不懂的拗口古文,顾青觉得自己已快消化不良了。
直到最后,刘宏伯终于念道:“兹可进青城县侯顾青太子少保,宜加光禄大夫,紫金鱼袋一,赐黄金百两,以昭忠勇之士,以耀社稷之英。钦哉。”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兵权渐重
山呼谢恩,皇恩浩荡。
太子少保,光禄大夫,听起来很威武,尤其是“太子少保”,一听就是那种权臣一手遮天,嚣张跋扈不得好死,只等某天被小皇帝小太监除掉的鳌拜形象。
然而真正明白朝廷官制的人都清楚,两个官职其实都是虚职。
太子少保也好,光禄大夫也好,都是挂的虚衔,没有任何实权,顶多在开朝会的时候能够往前站几个位置,动用全副仪仗出行的时候,仪仗多两个表明身份的牌匾,哦,对了,俸禄可能每年会多加几石。
一道圣旨能说明很多问题,甚至能揣度天意。
从这道圣旨上,顾青清晰地判断出,他立下再大的军功,让远在长安的李隆基再有面子,也不可能再晋他的爵位了。
本来青城县侯这个爵位李隆基就给得不情不愿的,按说全歼两万吐蕃军,功劳已经很大了,但李隆基只愿给两个虚衔,却并不愿升爵位,大抵还是出于对边军主帅的一种防范心理。
如今的李隆基已察觉到授予安禄山权柄过重,从而心生忌惮,他不可能再捧出第二个安禄山了。但歼敌之功又不能不赏,否则难服朝野之众,给两个虚衔是最合适的选择。
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都是二品,官位算是升得很高了。二十来岁的年纪封了二品衔,旁人无法说李隆基的不对,反而会觉得顾青恩宠无比,前程远大,李隆基惠而不费,轻松应付了顾青立下的这桩大功。
圣旨念完后,顾青谢恩起身,恭敬地双手接过圣旨。
常忠李嗣业等部将纷纷上前,一脸喜意恭贺顾青官升少保,尽管只是两个虚衔,但它们仍是实实在在的二品官职,尤其是太子少保,算是极高的一种荣誉,往后仪仗出行,一面“太子少保”头衔的牌匾便能唬住很多人了。
谢过部将们后,顾青看着刘宏伯和高朗两人道:“两位将军是奉旨将增兵送来安西,还是从此归于安西军麾下效力?”
刘宏伯抱拳道:“陛下旨意,末将二人划归安西军麾下,末将愿随侯爷再立新功。”
高朗也抱拳道:“愿随侯爷再立新功。”
顾青眉头皱了皱,道:“如今的安西节度使仍是高仙芝节帅,我也是高节帅麾下一员将领,你们随我作甚?”
刘宏伯笑了笑,还是适时改口道:“是,末将愿随高节帅再立新功。”
顾青咂咂嘴,这两人从率军到达辕门前,一直到念完圣旨,从头到尾提都没提高仙芝这个人,从他们的态度来看,反而是将顾青当成了安西之主。
是他们粗心犯的错,还是刻意如此?他们是从长安来的,他们的态度是否也代表了李隆基的心思?
看着身后密密麻麻一眼不见尽头的两万大军,静静地伫立在大营外的沙漠里,两万大军里面骑兵约占四分之一,余者皆是步兵。这次朝廷武部算是给了正常配置,但步兵的兵种看起来很齐全,长戟弓箭排矛钩镰等等,标准的战时配置。
至于军容军貌,顾青仔细观察半晌,发现他们还是比自己麾下的一万余左卫将士略有不如,队列看起来有些松垮。
想想原因,顾青恍然。
自己从长安带来的一万左卫将士和五千于阗军在抗击吐蕃时折损数千,但将士们按照他创造的操练新法每日坚持操练,而且每日操练皆有名次,皆有重赏,将士们为了得到重赏而拼命操练,这两个月打熬下来的身体素质自然比眼前这两万将士强多了。
“好,传令马上扩充大营,搭建营房,先让将士们安顿下来,还有,常忠去买肉,多买一些,将士们远途劳顿,今日便吃顿好的,算是给大家接风。”顾青吩咐道。
刘宏伯和高朗抱拳道谢。
进帅帐与两位将军闲聊片刻,当顾青问起其他将领的封赏时,刘宏伯告诉顾青,送去长安的请功名册陛下已御览,该封的该升的一律照准,这次的请功名册人数不少,从发起正面冲锋身先士卒的常忠,到此战首功沈田,以及发挥极其重要作用的神射手等等,皆有封赏,武部很快会有封赏令下来。
当顾青问起天子对高仙芝的封赏时,刘宏伯迟疑了一下,说天子只封了高仙芝加特进,并无其他。
顾青表情有些古怪。
这就有意思了,严格说来顾青只是高仙芝麾下一员将领,他都被封了太子少保,可是只给高仙芝封了个“特进”,虽说是正二品虚衔,但怎么看这次都是顾青当了主角,高仙芝这个正牌的节度使反倒是不痛不痒。
看来李隆基对高仙芝不满的心思仍存,尤其是这次抗击吐蕃时高仙芝与顾青商议分兵,结果顾青所部的战果最为显赫,高仙芝那边以逸待劳不过是将吐蕃一万余部歼灭,战功方面也比不上顾青,作为名将,这次高仙芝的表现其实也不错,但与顾青一比便有些逊色了。
一次又一次令李隆基失望,高仙芝被调回长安恐怕已是注定了。
“骑兵为何只给这么一点?才五千人,是武部配给的吗?”顾青不满地问道。
这次全歼吐蕃军,顾青尝到了骑兵的甜头,数千人列阵冲锋,简直势不可挡,在平原地带几乎是无敌的存在。
刘宏伯苦笑道:“是武部配给的,大唐王师出征向来是这般配比,咱们的战马毕竟有限。”
顾青摇头:“你的说法不对,战马确实有限,但好钢应用在刀刃上,大唐何处是刀刃?当然是安西都护府,咱们这里可是要直面西域诸国和大食吐蕃等强敌,又是在沙漠开阔地带,骑兵太少怎能施展得开?”
高朗也苦笑道:“侯爷,末将与刘将军不过是听命武部的将领,武部给什么咱们就要什么,您跟末将说这个也没用呀。”
顾青叹了口气,道:“粮草呢?两万兵马总共带来了多少粮草?”
“只带了支应大军一月之数,后面的朝廷会渐渐补充上来。”
“兵器箭矢这些呢?”
“也是按常例,侯爷,武部没那么大方的,勉强只够大军使用。”
顾青不屑地道:“那是你们不懂怎么要,知道我率部从长安出发时带了多少东西吗?一万人的队伍,我带了一万五千匹战马,还有粮草兵器皆是倍于大军人数,你们这些将领眼里只有带兵,却不知后勤多么重要……”
刘宏伯苦笑道:“那是侯爷在长安的面子足,末将可没侯爷这般面子,就算找武部要,人家也不会搭理末将的。”
顾青叹道:“罢了,你们且先安顿吧,战马粮草兵器的事我来办,安西添了这么多人,不给足东西怎么行?我为了给将士们挣点福利连脸都不要了,如今又多了两万人,唉……”
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如既往的光滑有弹性。
顾青愁容满面道:“也不知我这张脸还能不能再卖个好价钱……”
如今的顾青愈发感受到后勤的重要性了,当初与吐蕃一战,若非自己破财舍面,硬是从杨国忠嘴里抠出一万五千匹战马,以及双倍于大军的兵器,那一战还真不知是胜是负,有了充足的后勤顾青才有从容布置伏击的底气。
所以这一次顾青仍下定决心,必须要从长安再抠点东西出来,皇帝也不能差饿兵呀,没粮没兵器没战马,如何忠君报国?
掰着手指算了算,如今在龟兹城外的大营里,顾青能够直接指挥的军队已有三万余了,这两万大军归入自己麾下,从兵权上看,他已在安西都护府占据了绝对的优势,高仙芝愈发势弱了。
李隆基欲将顾青取代高仙芝的计划,到今日基本已经实现,高仙芝在安西的地位愈发边缘化,如今所缺的,只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顾青估计不久以后,李隆基会把这个身份也给他。
为何放心将大唐的西面防线放心交给顾青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自然是上次顾青指挥安西军全歼吐蕃来犯之敌的战果给了李隆基充足的信心,那一战的辛苦与牺牲换来的代价,如今已到了可以分红利的时候了。
…………
见刘宏伯和高朗神色疲惫,远途跋涉的辛苦在二人脸上显露无遗。
顾青让二人先去营帐休息,明日在龟兹城中设宴,为二位将军接风。
二人告退后,顾青叫来了韩介。
“找个亲卫快马回一趟长安,给我办点事。”顾青吩咐道。
“侯爷要办何事?”
“先回我府上,我与府里管家和两位商人兄弟修书一封,让他们准备厚礼,离开长安这些日子,那俩货应该赚了不少钱,让他们拿五千贯出来,还有,陛下赏赐了我百两黄金,也拿出来,再看看我家库房有没有明珠珊瑚犀牛角之类的宝贝,都拿出来送人。”
韩介吃惊道:“侯爷手笔不小,要送给谁?”
“杨国忠。”顾青一脸心疼地道。
“为何送他?”
“因为杨国忠跟我说他家的第十二房小妾长得国色倾城,愿送我为师,助我破童子身,这笔厚礼是我给的彩礼。”顾青不假思索地道。
韩介两眼圆睁,嘴张成o型,一副即将被震碎的模样。
“侯……侯爷,是不是有点贵呀?”
这次轮到顾青被震碎了:“你信了?”
“老实说,不怎么信。”
顾青好欣慰,身边亲卫的智商恰好发育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太高了自己会自卑,太低了显得像个智障,而自己这个领导则像残联主席……
“我会给杨国忠修书一封,拍拍右相的马屁,顺便请他给我弄点战马粮草和兵器,大唐盛世嘛,不差这点东西。”
…………
顾青被封太子少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龟兹城,官民皆震惊。
二十来岁的太子少保,大唐立国以来绝无仅有,当今天子倒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
不过龟兹城官民震惊之后,对于顾青被封太子少保的事还是颇为认同的。当初吐蕃差点兵临城下,战火几乎已烧到龟兹城了,是顾青这位节度副使果断下令出城迎敌,在离城数十里远的地方设下伏击,并全歼吐蕃军,使得龟兹城免于战火荼毒,阖城官民免了一场家破人亡的兵灾。
别的不说,仅说这个功劳,龟兹城的官民便对顾青一生感恩,在他们眼里,大唐天子给顾青封再大的官也不为过。
未曾与战争有过交集的人,不明白英雄对他们的意义。
升了官的顾青并未张扬,安顿了长安来的两万将士后,顾青马上入城进了节度使府,在后院找到了高仙芝。
高仙芝如今已跟宅男一般足不出户,顾青找到他时,他正蹲在后院的花园里,小心地伺弄几株花草。
顾青轻手轻脚上前,低声一笑,道:“高节帅好闲情,这手把式看起来颇为老练,不过花草娇贵,您施的肥料有点多了,花草消化不了,对它们反倒是摧残。”
高仙芝抬头见是顾青,于是扔了小铲,起身拍了拍手,笑道:“顾侯爷今日为何有闲暇来见我?”
顾青笑道:“末将每日都闲得很,四处闲逛不知如何打发时光,今日想起高节帅久未露面,于是过来看看您。”
高仙芝叹道:“侯爷有心了,我知你为何而来。天子恩宠,皇恩浩荡,侯爷官晋少保,正是风光无限之时,此时却来看一个失宠降恩之人,委实难得。”
高仙芝模样很颓废,头发也有些发白了,衣裳胡乱地裹在身上,脚上一双破旧的木屐踢踏作响,看起来就像一个寻常的老农,一生意气尽丧的样子。
顾青叹道:“节帅,时也命也,世事岂能尽如人愿。节帅经略安西多年,是非功过自在人心,末将不过是拾节帅之牙慧,这些年对安西功劳最大的,仍非节帅莫属。”
高仙芝苦笑道:“终究已被大浪淘尽,功过是后人的事,与我何干。”
扭头看着顾青,高仙芝深沉地道:“你这些日子在龟兹城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不得不说,治理城池还是领军指挥,你都比我强,陛下慧眼识英才,派你来安西取代我,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心服口服。”
顾青笑道:“节帅谬赞了,治理城池或许还行,领军指挥我绝对无法与节帅相比,这一次我不过是捡了个便宜,若当初分兵时,我去守焉耆,节帅守龟兹,今日陛下所封赏者便是节帅了。所以我刚才说,一切皆是时也命也。”
高仙芝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大家都清楚这番话不过是无用的安慰罢了,决定高仙芝命运的绝非一场战役的胜负和战果,而是天子多年累积起来的不满,以及他在安西战略决策大方向上犯下的不可挽回的错误。
高仙芝叹道:“侯爷才二十来岁,已封太子少保,前程不可限量,安西都护府将是侯爷腾达之地,望侯爷珍视之,我这些年虽犯了不少大错,但麾下的安西军将士却都是精锐剽悍之士,侯爷如此年轻便手握安西军,将来不知会为大唐立下多少显赫功勋,跟侯爷一比,我果真是老了,也该到了识趣归乡的时候了。”
顾青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高仙芝苦笑道:“我今日已向长安上疏,请致仕,乞骸骨,到明年开春或许便有结果了,安西之事,从此便拜托侯爷了。”
顾青心情忽然有些黯然。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确实想赶走高仙芝,因为兵权太敏感,顾青不希望有人名正言顺地掣肘自己的决定,然而当高仙芝真的决定离开安西都护府,他又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今日的高仙芝,未尝不是明日的自己。
多疑且昏聩的君主之下,忠臣名将很难有个好归宿,如今的顾青每一步都走在李隆基期待的点上,所以他的恩宠不减,圣眷仍隆。
然而万一有天顾青走了一步李隆基并不满意的棋路,李隆基会如何对他?
高仙芝的失势并不冤枉,因为他确实错了。但也不能证明李隆基有多英明,帝王眼中无对错,高仙芝最大的错,在于李隆基权衡利弊后被当成了弃子。
“节帅何必如此,按咱们当初说好的,治军治城我来,战时节帅仍是三军主帅,上次抗击吐蕃,你我的配合不是很默契吗?”顾青叹息道。
高仙芝失笑:“侯爷莫说客气话了,把话摊开了说吧,其实你也巴不得我早点从安西滚蛋,对不对?你我皆是掌过兵权的人,知道兵权这东西最忌争来争去,上次抗击吐蕃若非我心有忌惮,若非侯爷顾全大局,咱们真闹起来,胜负可就难料了,一山不容二虎,你我之间必须走一个的。”
顾青叹道:“如果你我之间必须走一个,不如让我回长安,安西苦寒荒蛮之地,我早已待不习惯了……”
高仙芝眉头一挑:“侯爷此话当真?”
顾青眼皮一跳:“当然是假话,我怎么可能离开,就算我答应,陛下也不答应呀。”
高仙芝重重一哼:“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