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军功重赏
两军交战与痞子打群架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痞子打群架靠的是人多势众,谁能抢占先机,谁能用暴力手段震慑和打击对方的士气。
而两军交战,需要考虑的方面太多了,后勤粮草,排兵布阵,谋略计策,还有天时地利等等,任何一个错漏之处被敌人抓住了机会,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顾青前世只有痞子打架的经验,反正不管自己被多少人围殴,揪着对方其中一人猛揍,直到把他揍趴下甚至废了他,对方就会被吓到灰溜溜败逃。
眼下这场战争,顾青首先调整的是自己的心态,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两军万人大战,不是前世的痞子打群架,一定要有主帅思维,不能盲目地比拼武力。
“此次是两军埋伏遭遇战,无法列阵对敌,咱们一万五千人皆是骑兵,又在茫茫沙漠平原交战,而据斥候来报,敌军两万左右,大约只有五千骑兵,其中有一部分是骑的骆驼,其余皆是步行,所以咱们的优势是骑兵,一定要扬长避短,将咱们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众将用力点头。
常忠笑道:“跟着侯爷果真错不了,幸好当初侯爷离京时从朝廷要来了一万五千匹战马,末将还以为战马太多,负担它们的草料太麻烦,没想到于阗军袍泽来了以后,恰好每人分到一匹马,凑齐了一万五千人的骑兵。侯爷高见。”
众将一阵马屁送上,顾青眼睛却只盯着沙盘,对众人的夸赞浑若未闻。
“交战时如何安排就看各位将军的了,我不掺和具体的交战细节,你们皆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两军对阵比我有经验。”顾青淡淡地道。
常忠看着沙盘,道:“既然都是骑兵,自然要以快速突防为主。两翼穿插,打乱敌军的阵型,来回两三次冲锋后,他们的前军应该已乱,那时咱们两翼会合,集结成阵向中军发起冲锋,后面的伏兵再从后方直插而入,这场交战的胜负差不多便已见分晓了。”
顾青点头,道:“可以,只要敌军进了埋伏圈,便可发起突袭……”
目光一转,顾青望向于阗军的沈田,道:“沈将军,你的五千人马埋伏在后方,待敌通过后迅速出动,将他们的后路封死,然后向敌人后军发起冲锋,有把握吗?”
沈田抱拳,昂然道:“末将领命。”
顾青又道:“你们于阗军是新加入的,与这些袍泽还未培养出战场上的默契,有什么问题现在赶紧提出来,到了战场上莫给我添麻烦,要记住,这群吐蕃贼子正是攻陷于阗城,害你们主帅和袍泽战死的仇人,今日便是你们于阗军报仇之日,给我打起精神来!”
沈田猛地站直了身子,圆睁着通红的眼睛咬牙大声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末将发誓,绝不放过敌军一兵一卒!”
顿了顿,沈田又道:“侯爷,末将有个建议,既然遣我于阗所部封死后路,那么末将可否对敌军的粮草辎重动手?敌军远涉,直穿沙漠,粮草便是他们的军心,粮草一烧,敌人军心必乱。”
顾青点头,道:“好,后路交给你,具体如何交战是你的事,我不插手,唯一只有一个要求,不能放过敌人一兵一卒。”
“末将领命!”
大致部署完毕,顾青环视众将,沉声道:“此战,是守土之战,事关大唐王师荣耀,绝不容败!诸位皆是食大唐君王俸禄之将领,皆有守土抗敌之责,豪言壮语我不多说,你们自是清楚利害。”
众将凛然抱拳。
顾青忽然笑了,笑容满是森然:“还有,此战我亦有私心,我与诸位都还年轻,我至今仍嫌自己的官职不够高,爵位不够显赫,我需要将敌人血淋淋的鲜血铺成红毯,我要沿着这条红毯走下去,得到更多的荣华富贵,敌人的每一颗头颅都是我升官晋爵的一份战功!”
“诸位将军与我一样,你们难道不想继续升官吗?你们难道不想累积战功封个显赫爵位光宗耀祖吗?如果你们想,那就给我拼命的杀敌,杀它个尸山血海,博它个世代公侯!”
一番话仿佛点燃了火药桶,众将顿时炸了,久违的热血在胸腔中翻涌沸腾,一股凌厉的战意瞬间冲天而起,节度使府前堂内杀意重重,半空中笼罩一团寒意森森的阴云,像打开了鬼门关,释放出千万缕厉鬼冤魂,萦绕在众人头上经久不散。
一片甲叶撞击声轰然而响,众将重重朝顾青抱拳,然后一同举起右拳,异口同声暴喝。
“杀!!!”
…………
龟兹城一夜之间战云密布。
城外大营,将士们已开始拔营整备,前锋三千骑队已离营开拔。
城内的百姓们已深深感受到战争即将来临的气氛,连空气都仿佛阻滞起来,每个人心头沉甸甸仿佛压了一块巨石。
这场战争的胜负与每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如果唐军战败,那么等待龟兹城百姓的命运必然是城破人亡,城里的每个人都没有资格做旁观者。
左卫和于阗军将士已在将领们的军令下有序地离开大营,城外的营盘很快被拆除干净,留守的两千将士站在城头,神情警惕地盯着远方的沙漠。
顾青领着亲卫们最后一批离城,骑马刚到城门口,便见无数穿着各异的百姓静悄悄地站在城门前,见顾青等人策马而来,百姓们纷纷躬身而拜。
顾青一愣,然后下马朝百姓们回礼。
一名年长的老人走出来,先朝顾青行礼,然后恭声道:“老朽与龟兹城子民恭祝侯爷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身后的百姓们异口同声道:“恭祝侯爷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顾青扶起老人,谦逊地道:“长者礼,不敢当。各位放心,全城老小生死系于一身,将士们定会为大唐为你们浴血而战,绝不后退半步。大唐必胜!”
“大唐必胜!”
老人忽然握住顾青的手,深深地道:“全城老小的生死便托付给侯爷了,侯爷千万要小心谨慎,大家都等着侯爷和将士们凯旋。”
顾青笑着点点头。
嘈杂的人群中,皇甫思思的身影赫然在列,见顾青披甲的威武模样,皇甫思思忽然高声道:“侯爷,你若得胜归来,砸妾身客栈的事我便不计较了,还请你饮酒,妾身陪你饮!”
人群轰然大笑,皇甫思思说完后羞红了脸,转身飞快跑远。
顾青没笑,只是扯了扯嘴角。
菜做得那么难吃,居然好意思请我饮酒,不反省一下自己么?
呵,毫无觉悟的女人。
…………
出城后策马一路向东南方向奔行,二十里后来到一片沙丘地带。
一万三千名将士骑在马上整装静立,每个将士分别手执长戟,弓箭或横刀,黄茫茫的沙漠中黑压压的一片,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马儿偶尔不耐烦的喷一个响鼻。
顾青环视将士们,经过长久的独特操练,左卫的将士们不知不觉间已变了模样,说不清哪里变化了,但从他们的精气神和焕发的昂然战意来看,这支兵马气质与过去相比大不相同。
手中有这么一支精锐兵马,顾青只有两个感觉,安心与信任。
至于另外五千于阗军兵马,精气神比左卫略有不如,但每个人骑在马上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显然今日他们已卯足了劲要报于阗城破之仇。
顾青打量片刻后,对身旁的常忠道:“多余的废话我不说了,马上让传令的军士告诉将士们,此战首功者,赏五十贯,战功前十者,赏三十贯,战功前百者,赏十贯。不跟他们说什么保家卫国,什么守土抗敌,咱们实际一点,重赏就在龟兹城等着他们,立功归来,赏金马上兑现,就是这么简单。”
常忠抱拳领命。
传令兵将顾青的话迅速传播到阵列中的每一个将士耳中,很快将士们的神情都激动起来,一股凛然的杀意渐渐凝固成形,每一双眼睛都透着无比的兴奋。
重赏之下,这里不再是战场,而是每个将士的猎场,他们围猎杀死的每一个敌人,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军功,都是钱。
顾青满意地点头,然后下令:“按原定的部署,所有将士马上进入既定的埋伏位置,去吧!”
一万多将士有序地拨转马头,在将领们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离开。
顾青划定的战场方圆数十里,只要吐蕃军进入既定的埋伏圈,每一步都将充满了杀机。
“再遣斥候打探,注意不要暴露行迹。”
顾青领着亲卫们策马飞奔到一处最高的沙丘背面,凝视前方远处一片沙漠,看着己方将士黑压压的人马飞快消失在各个事先划定的埋伏地点,沙漠在一阵人马喧嚣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一阵热风拂过,沙地上的脚印也被热风抚平,看上去仍是一片无人涉足的荒蛮之地。
两个时辰后,斥候飞马来报,敌军主力已在五十里外,正缓缓朝埋伏圈行来。
第二百九十五章 伏击遭遇
盛世风华,歌舞升平。
诗人举杯吟月,醉宿在长安繁华的街头,权贵觥筹交错,沉迷在舞伎飞旋的长袖下。边军餐风露宿,锈迹斑斑的铁甲苍老而不屈。
灞桥边的柳叶,玉门关的羌笛,战士的号角,权贵的金盏,再加上一滴老农的泪,这一幅幅画面组成了盛世里最后的一丝余韵。
敌人越来越近,躲在沙丘后的顾青越来越紧张。
斥候不断从后方传来新的消息,吐蕃敌军离此三十里,二十里,吐蕃前锋斥候已被我军神射手毫无声息地远距离射杀……
顾青面沉如水,坐在沙丘后闭目养神,脑子里却不停思索,复盘。
战前的每一个布置细节都从脑海里重新走了一遍,小到龟兹城防的一根滚木,大到这个埋伏圈里四面兵马的部署。
对于这次交战,顾青几乎已有了一种偏执的心态,力求做到天衣无缝,任何一个微小的漏洞都可能是重大失败的原因,顾青不想留下任何漏洞,真正为一件事尽了全力,将来就算真的失败了,至少顾青心中能减少一些愧疚。
极致的努力过后,一切交给天意。
斥候再次来报,敌军距埋伏圈还有十里。沙丘远处已能依稀见到敌军前锋散乱而行的小黑点了。
顾青观察远处那些小黑点的移动速度,以及与埋伏圈的距离,许久之后,朝身边的亲卫示意。
亲卫爬上沙丘的顶端,朝对面的沙丘摇晃红色的旗帜,摇了三下后,对面沙丘也朝这边摇晃了三下红旗。
顾青耐心地坐在沙丘背面继续等待,转头问韩介。
“四面埋伏的兵马除外,还剩下多少兵马?”
韩介想了想,道:“按侯爷的吩咐,于阗军五千人抄后,南北西三面共计埋伏七千人,侯爷特意留下一支右军,大概一千人,正在距此五里外的沙丘外待命。”
所谓“右军”,是大唐作战时的标配,大唐军队与敌交战时通常分左右两军,左军是第一梯队厮杀,而右军则处于待命状态,一旦战场上形势落入下风,主帅就会下令右军补上。
“右军”就是千年后战争中的预备队,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大唐便已有了预备队的概念。
“派个人去右军问问,召集擅射者,多少人都行,把他们调来这里。”顾青眯眼注视远方的吐蕃军,看着他们从沙丘背面翻越而下,成长蛇队伍彳亍而行。
“侯爷的意思是……”
“组织一队神射手,交战后悄悄接近战场,让他们自己决定组队或是单干,自己去判断战场形势,若见到敌人将领模样的人物,就将他们射杀。”
韩介疑惑不已,但还是转身派了一名亲卫策马飞快朝远方奔去。
顾青懒得解释,有时候直接给别人看事实强过任何解释。
这么干的原理其实也是前世的狙击小组,不过这年代没枪,所以换成箭,箭的有效射程是六十步到一百步,这个距离在两军交战时不算太长,如果有一支狙击小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交战的将士人群里,抽冷子狙杀敌军将领,破坏他们的指挥系统,胜负的概率或许会更倾向于己方。
一切安排妥当后,吐蕃军的两万人马已然全部出现在视线内,前锋的数千人快接近埋伏圈了。
“放他们的前锋过去,西面的埋伏圈在十里外,跑不了的。”顾青屏住呼吸,趴在沙地上看着不远处缓缓而行的吐蕃军。
这是顾青第一次看到建制的吐蕃军队。吐蕃位于高原,论国力比大唐差了很多,高原作物只产青稞,商业也非常贫瘠,所以吐蕃其实是比较穷困的,只是他们的子民骁勇善战,富有侵略性,时常与大唐交战也有打劫贴补的意思。
吐蕃军队将士的穿着很混乱,他们没有统一的服装,都是穿着皮袍戴着毡帽,手里的武器五花八门,还有抄着农具的,一路松松垮垮的行军,将士也没什么精气神,像一支刚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
但顾青不敢小看这支看起来像乌合之众的军队,大唐从立国到如今,一百多年了都没能把吐蕃揍趴下,甚至不得不默许吐蕃灭了吐谷浑,实在是吐蕃军队的战力不凡,与之交战往往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眼看吐蕃军的中军主力离埋伏圈越来越近,顾青心跳陡然加快,默默计算距离,全军再往前行三里左右,埋伏圈便可以发动了。
眼睛死死盯着吐蕃军队,顾青和身旁的韩介等亲卫都很紧张,韩介的右手一直搭在腰侧的剑柄上,呼吸节奏渐渐加快。
吐蕃军又往前走了一里,前锋数千人已快到十里之外了,但不知为何吐蕃军中忽然走出几名力士,扛着长长的牛角,吹响了呜咽的号角,冗长低泣般的号角声在苍凉的大漠上悠悠回荡。
听到号角声,吐蕃全军皆站住了脚步,原地不动。
顾青眼皮一跳。
此时离吐蕃全军进入埋伏圈还差一小半,敌方主帅不知为何下令停下,这显然是个意料之外的情况。
“侯爷,要不要更改军令?”韩介在旁边语气有些急促地道。
顾青摇头,盯着吐蕃军道:“沉住气,看看他们停下来做什么,应该不是发现了埋伏,否则他们不会如此淡定。”
吐蕃军停下后,很快从队伍里跑出几个骑骆驼的骑士,骑士朝左右沙丘方向行进,还有骑士朝前方而去,似乎向前锋传达命令。
顾青皱起了眉,那几个骑骆驼的骑士行走的方向正是南北两面埋伏圈,只要他们越上沙丘,就会发现沙丘背面密密麻麻的伏兵。
情势已然失控了,一切都超出了顾青的计划。
看着骑士抽打着骆驼,努力地攀爬沙丘,离自己越来越近,顾青苦笑叹了口气。
千万不能小看古代人,更不能小看古代的敌人。
“对方主帅没发现埋伏,但他应该是对队伍左右沙丘的地形感到不安,所以派斥候先去打探……敌军主帅是个厉害人物,这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太完美的伏击地形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漏洞,我记住了。”顾青长叹道。
韩介宽慰道:“侯爷是第一次指挥作战,能做到这个程度很不容易了。古往今来的大战,谋略计策可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
看着吐蕃队伍末端还剩一小半没进入埋伏圈,而敌方的斥候已离沙丘顶端越来越近,顾青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先射杀斥候,然后发动吧,敌军后方还有一小半没进伏击圈,于阗军的沈田可能会比较吃力了……”
韩介招手,旁边的亲卫递上一张强弓,韩介将强弓搭上箭矢,道:“请侯爷下令吧。”
顾青点头,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杀意:“摇旗,发动伏击!”
韩介腾地从沙丘背面站起来,手上同时将强弓拉成满月,嗖的一声,箭矢激射而出,即将爬上沙丘的敌军斥候应声而倒,只剩那匹骆驼茫然地站立原地。
韩介射杀斥候的同时,旁边的亲卫也站上沙丘顶峰,手中飞快地摇动红色的大旗。
远处沙丘的顶峰上,同样红色的大旗也摇动了几下,然后顶峰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小黑点,小黑点先是几十个,然后几百个,上千个,几千个……
北面的沙丘上,号角吹响,一阵隆隆的鼓声震撼人心,在空旷的沙漠上悠悠传扬,三面沙丘冒出来无数大唐将士,正缓缓朝吐蕃军围拢。
下面的吐蕃军大惊,在将领们的呵斥下急忙整队列阵,手忙脚乱地列出了一个不太严整的防御阵式。
吐蕃军忙于列队防御时,三面沙丘的大唐骑兵已从顶峰俯冲而下,西面常忠率领的伏兵已跟吐蕃军前锋开始了交战。
顾青仍趴在沙丘上一动不动,作为主帅他当然不可能亲自参与厮杀,他身旁的亲卫也不动,他们的职责是保护顾青,不是建功立业。
眯眼看着远处西面的沙丘,三千人的大唐骑兵一个冲锋已将敌方的前锋刚刚列出的防御阵式冲得七零八落,而另外两处的伏兵一左一右对吐蕃的中军发起了冲锋。
“尽管出了意外,但应该不会败……”顾青喃喃自语。
伏击发动后,顾青便无事可做了,他已有言在先,具体的交战细节交给常忠这些将领,顾青不插手,所以现在顾青能做的只是等待。
韩介古怪地看了顾青一眼,道:“侯爷应该没见过大唐将士交战时的样子吧?”
“没见过,这不仅是我第一次指挥,也是我第一次上战场。”
韩介笑了:“侯爷沉住气先看看,末将一直说侯爷的谋划已经很完美了,哪怕出了点意外也没关系,大唐王师的本事,侯爷亲眼见过以后便知。”
顾青心情不太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你在教我做事?”
“末将不敢,只是侯爷太追求完美了,末将能断定,今日之战我大唐必胜。侯爷设下埋伏在先,咱们又都是骑兵,而且兵器充足,每人皆配弓箭长戟和横刀,可远射可近战,此处地形又是平原开阔地带,适合骑兵冲锋作战,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全在咱们这边,若还不胜那真是没天理了。”
韩介说着露出傲然之色:“如此精良的骑兵,就算没有任何计谋,平原遭遇也能无敌于天下。”
顾青眯起了眼:“你的意思是我的谋划其实根本没必要,干就对了,是吗?”
韩介一凛,急忙道:“末将不敢,侯爷误会了。”
“骚年,清醒点,我才是一军主帅,我才有资格露出傲然睥睨的欠揍模样。”
二人说着话,下面的战场上,三面伏兵已与吐蕃军激烈碰撞上了。
骑兵的主要作用是冲锋,用战马无可抵挡的冲锋之势冲乱敌军阵型,一番穿插过后,敌军阵型一乱,战斗力基本丧失殆尽。
大唐骑兵的特点是侧翼冲锋,如果比喻成人与人搏斗的话,大唐的骑兵就是一柄神出鬼没的匕首,交战正酣时冷不丁刺向敌人的肋部,一招制敌。
鉴于大唐骑兵的作战特点,顾青特意选了此处伏击,两面是高高的沙丘,中间的低洼地带正好是敌人的必经之路,伏击发动起来后,两面沙丘的伏兵居高临下地冲锋下来,恰好从吐蕃的中军穿插而过。
此时的顾青已将指挥权交给了常忠。
常忠身先士卒,他面对的是吐蕃军的前锋,从沙丘冲下来后,吐蕃前锋数千人的阵型已乱,常忠率三千骑兵看准了前锋防御阵型中部的一个空档,手中长戟平举,也不需用力,只是端着长戟放开战马的速度,长戟的戟尖正对前方,当战马冲入敌方人群的一刹那,轰的一声,仿佛两个铁球在半空相撞,激起耀目的火花。
常忠冲在第一个,胸前铠甲的甲叶上已插了几支敌军射来的箭矢,幸好有铠甲护身,并未伤到身体。
身后三千人如风卷残云,跟着常忠冲入了敌军前锋阵型里,丝毫未放缓速度,任由战马嘶鸣狂奔,第一次冲锋的目的是冲乱敌军阵型,并不以杀敌为主。
三千匹战马如三千头发怒的公牛,竟生生从敌军人群中冲出一条血路,像一颗子弹在水里射过,将敌军的阵型中央冲出了一条长长的空白地带。
一直贯穿了敌军前锋的阵型,常忠等三千人马来到空旷地,纷纷掉转了马头,常忠喝道:“再来一次冲锋,随我来!”
说完常忠和三千将士策马朝前锋再次发起冲锋,仍如一颗子弹般将敌军前锋阵型再次贯穿。
反复冲锋三次,敌军前锋已溃不成军,韩介没说错,如今这个年代,大唐的骑兵若在平原地带交战,真的是天下无敌的存在。
见敌军前锋已乱,完全无法再组阵,常忠指挥了最后一次冲锋后,忽然暴喝道:“全军下马,列阵歼敌!”
三千左卫将士纷纷下马,手执长戟列阵,阵型像一支黑色的铁锥,锥尖正对吐蕃军前锋,敌军前锋愈发慌乱,将领们纷纷呵斥下令列阵抗敌。
几次冲锋已将吐蕃的军心击溃,中了埋伏又是骑兵突袭,吐蕃前锋的军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在气急败坏的将领们马鞭不断挥舞鞭笞下,吐蕃军飞快列出一个散乱不堪的防御阵。
常忠看着面前不远处松松垮垮的阵型,不由轻蔑一笑,随即大喝道:“前军,弓箭,上!”
一轮密密麻麻的箭雨嗖的一声激射而出,吐蕃军前锋军士纷纷倒地不起。一轮箭雨便是数百人的伤亡。
与骑兵冲锋的风格完全不同,唐军步军的作战是按照阵型有条不紊地进攻。不求快,但求稳。
列于阵型前方的通常是盾阵,当然,不一定是标配,比如此刻常忠所部是骑兵改步兵,盾牌用处不大,所以列于前端的是弓箭。
首先是弓箭齐射,一轮又一轮的箭雨有效打击了敌军的阵型后,其次才是长戟长矛阵,阵型的最后是适合贴身近战的横刀阵。
箭雨连续射了五轮后,吐蕃前锋匆忙列出的阵型又乱了。
常忠下令弓箭暂停,将士们手执长戟,列阵前进。
传令兵手中的旗帜飞快挥舞,将士们在旗帜的指挥下整齐地迈步,平举长戟朝吐蕃前锋一步一步逼近。
远处的沙丘上,顾青看着吐蕃前锋被常忠所部打得溃不成军,轻松地呼了口气。
“常忠那边算是稳了……”
扭头望向吐蕃军的后方,却见后方的敌军正有条不紊的列阵,而沈田所部的于阗军却未曾如约发起攻击,甚至连一个唐军将士的人影都看不见。
顾青眉头皱了起来:“沈田在做什么?敌军后路为何还不封口?”
第二百九十六章 狭路相逢
顾青划定的战场很大,方圆数十里范围内皆是埋伏。
很难想象一场数万人的交战,双方将士从容展开究竟要占据多大的地方,而作为主帅,顾青很难将战场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纳入眼中。
当吐蕃军被三面合围,却偏偏少了于阗军的后方封口时,顾青心头顿时沉了下去。
信号已经打出去了,沈田却未依令发动于阗军,只有一个可能,于阗军那面出了意外。
“赶紧派个亲卫去沈田所部看看,问问他为何还不发动,敌人若从后路逃跑,我必斩了沈田!”顾青愠怒地道。
亲卫匆忙骑马从战场侧面绕道东去。
“再派个人告诉常忠,吐蕃前锋若已全歼,马上率部向敌人中军突进,完成三面合围,将敌人聚而歼之,至于后方,沈田若没到位而致敌军逃跑,是他一个人的责任,自有军法等着他。”顾青语气急促地命令道。
“传令右军,再过一刻如果沈田所部仍未就位,右军一千兵马补上去,截断敌军后路……”顾青沉吟片刻,转头看了亲卫们一眼,道:“后路的压力很大,右军只有一千人,定是一场艰难血战,你们也和右军一同补上去……”
韩介惊道:“侯爷不可,咱们是您的亲卫,弟兄们若都走了,谁来保护您?”
“都这节骨眼了,保护个蛋!”顾青骂道:“此战若被吐蕃军跑了,等着我的就是长安的降罪圣旨,你们平日里总嚷嚷着建功立业,今日便给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想升官想拿重赏的给我拼命杀敌,凭本事给自己博个前程。”
韩介和亲卫们面面相觑,终究还是领命。
…………
离埋伏圈三十里开外,沈田所部的于阗军正陷入苦战。
与于阗军交战的并非吐蕃军,而是从北面天山山脉方向突然冒出的一股异族骑兵,骑兵们的装束服色也是乱七八糟,手执的兵器也是乱七八糟,但服色明显与吐蕃军不同。
于阗军久驻沙漠,仅只一眼便大致分辨出了这股骑兵的来路。
他们竟是一支杂牌军,其中有突骑施部落的残余兵马,被高仙芝灭掉的石国残余军队,以及许多突厥残存的零星小部落,加起来总计三四千人的样子,有的骑着骆驼,有的骑马,而且看他们交战时摆出的严整阵型,显然这支杂牌军队经过了长久的操练,诸多国家和部落的残余势力融合在一起,交战时竟然如臂指使,非常老练。
更令人胆寒的是,这股骑兵打起来不要命,当沈田的于阗军意外与其遭遇时,对方二话不说便迅速列好阵型,然后对沈田所部发起凌厉的冲锋。
早年高仙芝用了一个牵强的理由,谓之“失蕃臣礼”,然后蛮横地灭掉了与大唐向来交好的突骑施和石国,今日的报应来了。
当初在大唐兵威下逃跑苟活的这些残余势力,竟悄无声息地聚会笼络起来,组成了一支战力不俗的军队,而大唐对他们有亡国灭族之仇,可想而知,这支军队遇到了沈田所部将是怎样疯狂的报复。
安西都护府派出去的斥候注意力全在搜寻图伦碛沙漠的吐蕃军,从北面而来的这股杂牌军竟未曾被人发现。
无法推测这支军队为何出现在安西都护府附近,更无法得知他们为何远远缀在吐蕃军的后面,是为了捡便宜还是为了落井下石。
然而他们终归是出现了,在这个最要命的关头,生生将沈田所部的于阗军拖在离埋伏圈三十里外的大漠黄沙里。
高仙芝曾经造下的孽,如今全报应在顾青身上了。
沈田所部本就是从于阗败逃的将士,士气和体力才刚刚恢复,被这股骑兵一个冲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列阵时,敌军已近在眼前。
五千于阗兵马,硬生生被敌军从头贯穿到尾,中军无数将士被敌军的第一冲锋撞得人仰马翻,队伍手忙脚乱,无数惨叫声,战马受戮后的惨烈嘶鸣声,在于阗军中连成一片。
敌军一次冲锋后,沈田所部将士终于有了反应的时间,于是在将领们厉声的命令下,将士们迅速列阵,重整军心。
“不管这是哪个窝里冒出来的杂碎,今日必活剐了他们!”一名将领平举长戟,通红的双眼冒出极度愤怒的目光。
沈田骑马稳坐中军不动,不停地高声催促整备阵列,闻言迅速看了这名将领一眼,道:“此地平原,宜攻不宜守,我们要主动发起冲锋,否则只是敌人的鱼肉,任其宰割!”
将领大声道:“是!准备进攻!”
“赵平,这次冲锋过后,马上领三千人马顺势脱离,然后飞奔侯爷设下的埋伏圈,截断吐蕃军的后路,剩下的两千人随我在此狙击这支敌军!”
名叫赵平的将领一呆,惊道:“沈将军,莫开玩笑,眼前这股敌军不是善茬儿,两千人怎么可能拦得住?”
沈田阴沉着脸道:“全歼吐蕃贼子才是正事,千万莫误了侯爷的军机!”
“沈将军,你和这两千兄弟留下是送死!”赵平冷冷道:“这股敌军是意外,咱们被拖在此处,就算贻误了战机,侯爷也不会怪罪我们的。”
沈田目光严厉地看着他,道:“军令如山,需要我教你这个规矩吗?”
赵平咬着牙道:“沈将军,你我是袍泽兄弟,我怎能丢下你不管?顾侯爷那边跑几个吐蕃贼子便跑了,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沈田一记马鞭狠狠抽在赵平脸上,赵平黝黑的脸庞顿时留下一道血迹斑斑的血痕。
“住口!你我从于阗城败退,本已无颜见关中父老,是谁收容了我们?是谁给了我们战马兵器和粮草?是谁像对待亲兄弟一样对我们?吃着侯爷的饭,骑着侯爷的马,握着侯爷给的兵器,你就是如此报答侯爷的?忘恩负义之徒,你若再多说一句,从此便不是我于阗军的袍泽!”沈田厉声咆哮道。
赵平脸色铁青,眼眶泛红,怒道:“沈田,你看错我了!你看错我了!”
说完赵平忽然高举起长戟,咆哮道:“列阵!准备进攻!”
五千于阗军迅速列成铁锥进攻阵型,手中的长戟纷纷平举,另一手拽住战马的缰绳。
“摇旗!攻——”赵平嘶声厉吼,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下过军令后,赵平一人一马抢先杀了出去。
“杀——!”
身后的于阗军将士发出震天的怒吼,策马朝远处相隔数百丈的敌军杀去。
敌军的将领也颇为意外,按理说他们主动发起突袭,而且一次冲锋就将唐军的阵型冲乱,此时的唐军应该慌乱失措,手忙脚乱结防御阵才是,没想到唐军在最初的慌乱过后,竟然敢主动发起进攻。
无敌于天下的唐军,果真有无敌于天下的本事,声震天下,盛名无虚。
敌军主帅打起了精神,也厉声下达了进攻的军令。
两股军队就在平旷的沙漠上各自发起进攻,像两支对射的利箭离弦疾驰而去。
一边是亡国灭族的刻骨之仇,另一边是天下无敌的大唐王师的骄傲,针尖对麦芒谁都不甘示弱,两支骑兵豁出了性命,在高速飞驰的战马上怀着必死之心,电光火石间激烈地撞击在一起,发出轰然炸响。
天地变色,鬼神哭嚎。
冲锋,杀戮,惨叫,残肢……头顶的太阳仿佛变成了血红色,所有人在这血红的残雾里赌上了性命,用尽力气制造死亡,进入轮回。
双方面对面的冲锋,毫无战法与计谋,拼的是性命和运气,一次冲锋过后,双方策马各自冲到安全的地带,相隔老远互相凝视。
这是无法化解的仇恨,唯一能解决它的,是伴随着敌人的尸体永远地埋葬在地下。
沈田喘着粗气,刚才的冲锋他的胳膊被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胸前的铠甲也被敌军的兵器砍得七零八落,头发凌乱地散在肩上,目光却仍然冷静如冰。
双方对视良久,沈田忽然朝赵平投去冷冷的一瞥。
赵平咬了咬牙,颤声高举起长戟,大喝道:“左军府各团拨三千人,随我走!”
团旅级将领们一愣,但还是飞快依军令调拨出三千兵马,赵平打了个呼哨儿,众将士掉转马头,朝西面飞驰而去。
敌军主帅愈发惊愕,正是激烈交战之时,为何唐军却忽然调离大部兵马离队西行?
沈田仍骑在马上一动不动,注视着敌军的动向。他的身后只剩下一千多人,刚才的两次冲锋已折损了数百,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在短短的一刻间已长眠于这片苍凉荒蛮的沙漠中。
他们的名字也随着尸首一同被埋葬,史笔无情,寥寥数行,他们的名字没有资格出现在上面。
见赵平的三千人马越跑越远,敌军主帅急了,高高扬着手里的弯刀,发出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命令,敌军在命令声中开始集结成阵,准备再次发起冲锋。
于阗军剩下的一千多将士见敌军铺天盖地如黑云一般笼罩而来,脸上纷纷露出惧色。
此时的交战双方,人数上已经不公平了,己方死亡的概率也大大增加。
没活够的人,谁不会害怕?
沈田忽然举起了刀,大喝道:“各位兄弟袍泽,莫忘了咱们在侯爷面前发过的誓言,绝不再退!于阗之败退,是咱们毕生的耻辱,今日我们绝不再退!”
原本沮丧动荡的军心,在沈田的一句话里瞬间振奋起来。
置之死地也好,强撑着面子也好,每个人的念头不同,但,没有一个人逃跑,众将士纷纷举起了长戟。
“绝不再退!”
沈田盯着敌军缓缓压来的阵型,嘴角露出一抹嘲讽般的笑意,忽然举刀朝前一挥,大喝道:“于阗军,攻——”
第二百九十七章 兵败山崩
伏击吐蕃军的战场上,吐蕃前锋已被常忠所部三千兵马歼灭,剩下零星小股敌军常忠无暇追击,迅速集结起队伍,清点伤亡人数。
损失不小,三千兵马尽管占据了天时地利,仍有数百人战死,数百人重伤。
吐蕃军前锋原本是猝不及防仓促应战,却仍然给唐军造成了如此大的折损,可见大唐立国百余年仍拿吐蕃无可奈何终归是有原因了,吐蕃人的骁勇剽悍由此可见一斑。
集结清点之后,常忠下令继续向吐蕃中军前行,按照战前顾青定下的谋划,歼灭吐蕃前锋后迅速朝东接近,将整个包围圈合拢缩小,聚歼敌军。
吐蕃前锋与中军相隔只有十里,很快,常忠所部兵马渐渐接近了吐蕃中军,此时吐蕃中军正被左右两侧的两支唐军兵马冲击得苦不堪言。
几次迅雷般的冲锋后,吐蕃中军已乱,仓促间无法结阵,甚至连建制都被打乱,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吐蕃主帅被亲卫围在中央,大声下着命令,却徒劳无功。
唐军骑兵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下,吐蕃主帅的军令根本无法传达出去,往往吐蕃军将士刚接收到命令,下一刻唐军的冲锋便突然而至,硬生生将中军冲出一条空白地带,吐蕃军人人忙着为自己挣命,浑然忘却了主帅的命令。
这等极度劣势的情势下,吐蕃中军居然还没崩溃。主帅的命令接收不到,军中的建制也被打乱,但吐蕃将士仍未放弃,他们将邻近的身边袍泽都聚集起来,五六人,七八人为一伙,各自组成防御的小阵,在乱军中镇定地自保,偶尔还抽冷子给疾驰而来的唐军一次突刺。
鏖战的后期,唐军的主要伤亡便是来自于这些普通敌军将士各自聚集而成的小阵。
困兽犹斗,但是,终究大势已去。
如果不算后方沈田所部的意外的话,这是顾青谋划的第一次作战,效果不算完美,出现了两个意外,最终的结果还是大致符合顾青的期望。
顾青仍远远地趴在沙丘上,独自看着远处两军交战的战场。
韩介和一百名亲卫已离开,作为右军的支援补上原本是沈田所部该在的位置,截断吐蕃军的后路。
一千多人,要独挡上万人的敌军败退狂潮,这个任务委实很艰巨,顾青默默地为韩介他们担上了心事。
还有沈田所部,虽然与沈田相处时日不多,但顾青知道他是一条磊落英勇的汉子,于阗军如果不是遇到无法抗拒的意外,沈田是万万不会在这个重要关头贻误战机的。
能令五千兵马困住手脚的意外,一定是个天大的麻烦。
顾青独自趴在沙丘上沉思,下面的吐蕃军已然有些不支了,随着常忠所部歼灭前锋后合围,吐蕃中军的压力更大,处在三面包围中左支右绌,难以支撑,渐渐呈现败势。
顾青打起了精神,目光凝视着吐蕃军,尽管不是很熟悉战场,但他能察觉到吐蕃军的败退只在顷刻之间,只要有第一个人掉头逃跑,军心瞬间就会崩溃,然后兵败如山倒,再厉害的主帅也无法挽回大势了。
常忠指挥着队伍缓缓逼近,有了常忠所部的加入,左右两支唐军士气愈发振奋,两名将领亦非庸才,当机立断再次从侧翼发起冲锋,两军策马冲入敌阵,然后下马,将吐蕃军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最后分出兵马将小股的吐蕃军包围。
随着吐蕃军被切割,战场的情势陡然直下,吐蕃军再也无法阻止像样的反击,中军被分成了无数块,吐蕃将士被重重包围,苦苦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长戟横刀,以及突然从某个角落突射而来的冷箭。
此时此刻,冷箭尤令吐蕃军头疼,不知从哪里射来,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唐军的神射手,更要命的是,冷箭射杀的目标是吐蕃军的将领,但凡见到某个在队伍里呵斥怒吼的吐蕃人,冷箭就会毫不留情地射来。
唐军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时,很多吐蕃将领就这样稀里糊涂死在冷箭下,最后吐蕃的将领们心惊胆战,无论官大官小都不敢发声下令,生怕暴露了行迹被唐军的神射手盯上。
这也是造成吐蕃军指挥系统散乱几乎崩溃的直接原因。
当吐蕃中军被唐军切割成小块后,情势再也无法挽回,战场上不知哪个吐蕃人带头,忽然凄厉地吼了几句,然后掉头就跑,交战时尚是勉强支撑,但逃跑时却勇武过人,居然拼了性命胡乱挥舞兵器,生生从包围圈中杀开一条生路,最后撒腿就跑。
顾青心中一喜,他已看见这场战争的胜利在向他遥遥招手。
果然,有了第一个带头逃跑的,其余的吐蕃军将士斗志军心瞬间瓦解崩塌,也跟着一起掉头往后跑。
面对兵败如山倒的情势,吐蕃将领们大惊失色,甚至不惜暴露自己,抽刀疯狂地砍杀着逃跑的军士,面对袍泽部将,将领们刀刀直击要害,砍翻了一大批普通军士后,吐蕃人仍如潮水般往后方逃跑,将领们杀都杀不完,越杀越多。
终于,吐蕃的将领们也支撑不住巨大的恐惧,凭着强烈的求生本能,第一个吐蕃将领开始跟着普通军士一同往后方逃跑,紧接着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顾青远远地看着战场情势突然变化,不由大喜,然而看了看吐蕃军败逃的大致人数,又悬起了心。
一场激烈的交战,吐蕃的两万大军已被杀得七零八落,除了躺在地上重伤呻吟的敌军可以忽略不计,逃跑的人大约有六千余人,一场激战下来,吐蕃军折损大半。
可是对顾青来说,逃跑的人数还是太多了,他很担心仅有的一千右军和韩介等亲卫们抵挡不住。
人在逃命时往往能够爆发出比平日更歇斯底里的勇猛之力,战斗是为了所谓的将军和君上,但是求生却是实实在在为了自己,逃命时无论谁拦在他们面前,他们都会像被人追杀的疯狗一样,仓惶逃命时会将一切阻碍他们逃命的人或物咬得稀碎。
顾青眼皮直跳,忽然不顾一切地骑上马,独自朝沙丘下方冲去,一边使劲鞭打战马,一边急切地朝常忠大吼。
“左右两部从侧翼骑马绕开败军,压上去,压上去!赶在败军前方拦住他们!”
然而乱军之中,人叫马嘶,顾青的声音哪里能传得那么远,吼了半天,左右两军仍紧紧追咬在吐蕃败军后面,此时一方逃命,一方追杀,双方的队伍早已乱了套,唐军将领们各自麾下的军士在乱军中根本找不到建制,就算执行顾青的命令也无人能听。
…………
东面后方十里处,看着远方黑压压如潮水般涌过来的吐蕃败军,韩介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长戟。
“列阵!弓箭上前,长戟压后!”韩介暴喝道。
败军在弓箭射程之外,右军和一百名亲卫箭矢上弦,纹丝不动,每个人的神色都是沉静如水,静静地注视吐蕃军败退。
韩介握着长戟,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呼吸,脑子里一片清明,让自己的呼吸节奏与战马融为一体。
一匹棕色的战马悄然上前,与韩介并肩。
韩介扭头一看,却是亲卫王贵。
王贵原本在队列的第二列,却不知为何从第二列脱队来到第一列。
韩介皱眉,冷冷道:“王贵,阵列规矩不懂么?回你自己的位置上去。”
王贵笑道:“刚才与兄弟交换了一下位置,我想冲在第一个。”
韩介冷笑:“表现你的英勇吗?呵,倒是看不出你是这等英雄人物,是我走眼了。”
语气火药味有点重,自从知道王贵是上面潜伏在侯爷身边的眼线后,韩介对王贵从来没有好脸色。
王贵自嘲地一笑,道:“韩将军,我知道你看我不起,但我终究是左卫的健儿,有些事情我无法选择,但有的可以选。”
韩介脸色缓和了一些,淡淡地道:“第一列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么?”
“知道,死得快一些。”王贵咧嘴,笑得很憨厚。
韩介沉默片刻,道:“你……自己保重。”
王贵嗯了一声,见远处的吐蕃败军越来越近,王贵语气仍平静地道:“韩将军,若我战死,还请你转告侯爷,我王贵不是小人,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我为强权屈膝,但只跪了一个膝盖,还有一个膝盖仍站着。”
韩介深深吸气:“罢了,不说这个,此战过后,我与你痛饮。”
王贵笑了:“但愿咱们都能活下来,对了,还有一句话请你转告侯爷,福至客栈那婆娘真的勾人得紧,侯爷莫放过,那婆娘睡起来一定很舒服,侯爷有福了。”
吐蕃军越来越近,王贵手中的长戟放平,微微发颤。
韩介深吸气,猛地大吼道:“弓箭准备!”
千余张弓箭斜指向天。
随着吐蕃败军越来越近,地面的黄沙都仿佛在微微颤动,隆隆之声如天边的奔雷,无情地向右军和亲卫们席卷而来。
“放箭——”
第二百九十八章 胜局已定
三轮箭雨后,右军和亲卫第一列应命策马冲锋。
一千多人组成的防线,要挡住五六千败军的洪流,无疑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当韩介看到身处第一列的王贵策动战马,第一个冲出去时,那一瞬间他忽然理解了王贵的身不由己,也明白了王贵为何选择站在第一列。
王贵只是个小人物,当强权驾凌于头上时,他无法反抗,也无从选择,他只能用这样一种方式赎罪。
呜咽般如泣似诉的号角声里,王贵的身影眨眼间湮没在败军洪流之中,被巨浪吞噬不见。
韩介眼眶泛红,他忽然很想告诉顾青,我韩介没看错人,我的手下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王贵不再是韩介带兵的耻辱,而是他的骄傲。
如果,此战自己能活下来,他一定要对顾青说这句话。
“第二列,攻——”韩介扬刀下令,眼睛盯着前方的洪流,泪水模糊了视线,语气却依然冷静。
亲卫和右军只有一千多人,在吐蕃败军败退的前方排成三列阻敌,败军逃命时发挥了毕生的潜能,像一只急切想要挣脱樊笼的困兽,一切试图阻挡它的人都将被它撕咬成碎片。
韩介跟着第三列冲了出去,他的身后再无大唐将士,但一千多人拼命的阻敌也发挥了作用,败退的吐蕃军一泻千里的气势在韩介所部的冲击下为之一缓,行动变得阻滞起来。
韩介扬刀冲入了敌群中,触目所及皆是一个个穿着奇怪的吐蕃败军,韩介骑在马上,任战马飞驰而入,他挥刀左劈右砍,一道道鲜血飙溅到脸上身上,同时也有无数兵器朝他刺来。
没过一会儿,韩介的精神变得有些麻木,他不记得自己砍翻了多少敌人,也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了多少伤口,他只知道在自己还有力气挥刀之前绝对不能停下,脑海里只有一道声音在反复回荡。
那道声音是顾青的命令。
一定要将吐蕃败军拦住!
“王贵!王贵!”
乱军之中,韩介一边奋力厮杀,一边高声唤着王贵的名字。
视线里全是敌人陌生的面孔,还有身边步步紧随的袍泽,却怎么也找不到王贵的身影。
韩介不死心地唤着,尽管他知道是徒劳无功。
此时的韩介只想让王贵活着,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都愿意。
人生如果有“如果”,当初他便不会对王贵那么冷淡,他不记得给了王贵多少厌恶的脸色,也不记得王贵这些日子以来受过多少委屈。
彼此都是可以将性命互相交托的袍泽啊,怎能如此对他?
但愿王贵这个名字,不会是他韩介一生的遗憾。
“韩将军,败军仍在前逃,我们顶不住了!”一名亲卫满身是血策马奔来,嘶声大吼道。
韩介依稀能辨认出,这名亲卫名叫迟言,是左卫军中操练垫底的那一个,后来侯爷不知有了什么恶趣味,竟将这个垫底的家伙调到身边当亲卫。
从他满身满脸的血看得出,迟言很争气,今天的他用行动告诉侯爷,他不再是垫底。
“顶不住也要顶!这是侯爷的军令!”韩介暴喝道。
迟言狠狠一咬牙,道:“好,顶!”
说完迟言手中的横刀一翻,再次向敌群冲去,他手中的横刀已杀得卷了刃,刀刃上血迹斑斑,策马而去的背影肩膀微垮,右手无力地垂下,显然已力竭。
韩介暗叹一声,其实他也快力竭了,但必须仍要坚持下去。
大唐健儿在战场上,军令比生命重要。
一道寒光从身边斜刺而来,刃尖直指韩介的腰肋,韩介心头一紧,然而已来不及阻挡,正打算拼了性命挨上这一记,谁知刃尖刚触到他的肌肤便停住,韩介愕然望去,却见偷袭自己的敌军脖子上颤巍巍地斜插着一支翎箭,不远处的沙丘上,一名左卫健儿正朝他咧嘴一笑,然后继续搭上箭矢,寻找下一个目标。
韩介感激地投去一瞥,心中渐渐明白顾青每一个布置的妙处。
一千多人终归拦不住五六千人的败逃,韩介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敌人,可敌人仍像潮水般涌来,又像潮水般往前奔腾而去。
正在韩介焦急之时,旁边的袍泽忽然发出惊喜的叫声。
“韩将军,援兵!有援兵!”
韩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东面的沙丘上,冒出了一群小黑点,随即小黑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占住了整个山头。
队伍的前方,一杆代表大唐王师的黑色战旗迎风飞扬!
低沉的号角再次吹响,在苍凉的天地间回荡,那是进攻的号角。
韩介极度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喃喃道:“于阗军这帮狗杂碎,终于来了……”
随着号角的传扬,那面旗帜悠悠挥落,无数的小黑点策马冲下沙丘,面对面朝吐蕃败军杀去。
冲锋之时队伍不停变换阵势,离吐蕃军尚距二百步时,队伍已变成进攻的锥型阵,每一名将士平举长戟,雪亮的戟尖正对着敌人的胸膛。
吐蕃败军绝望了,在他们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突然冒出的这股三千人的大唐军队,终于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千正在冲锋的骑兵,能否拦住六千败逃的败军?
能拦住。
在这股三千唐军出现的刹那,吐蕃败军仅剩的那一丝士气已消失殆尽。很多吐蕃将士当即便扔掉了手中的兵器,垂头丧气坐在沙地上任人宰割,更多的吐蕃军则飞快朝两旁的沙丘上溃逃,试图找出一线生机。
一团大乱之时,顾青领着常忠所部的骑兵也从后面掩杀而来。
包围圈再次形成,这一次吐蕃军已成了笼中的鸡鸭,再无反抗的能力。
大漠东面,赵平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狠狠地劈砍着败逃的吐蕃军,状若疯狂地大吼着“杀!杀!杀光这些狗杂碎!”
西面追击的主力大军里,三股伏兵已汇成了一股,顾青领头策马冲锋,看着包围圈再次形成,吐蕃军如无头苍蝇般在包围圈里胡乱冲撞,顾青心情稍定。
还好,不出意外的话,这支来犯之敌应该可以全歼了。
“常忠,左右分出两千兵马,侧翼包抄,将包围圈缩紧,不能再让他们跑了!”顾青大声命令道。
常忠面带喜色,抱拳领命。
作为将领,常忠比谁都清楚,眼前的局势可以说已算是锁定了胜局,论此战的军功,常忠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或许可以指望一下升官了。
包围,切割,杀戮,一切再次上演。
…………
接下来的战事已无悬念,顾青再次交出了指挥权,如何有效地歼灭残余之敌,常忠比他更有经验。
独自坐在沙丘上,看着吐蕃军被屠戮,被撞翻,残肢断臂满地打滚惨叫,顾青脸颊微微抽搐。
大势鼎定之后,再以旁观者的身份看战场的惨烈,顾青顿时有了不同的感受。
他是胜利者,但他讨厌战争。
一个个平凡朴实的汉子,为了一道军令或许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妻儿老小却一辈子承受着苦难艰困,这些都是战争带来的伤痛。
一场战争的受害者,远远不止是战场上战死的将士,它会将苦难无限延伸,直到一生的尽头。
看着满地的死伤和杀戮,顾青脑海里在思索着另一个问题。
如果,能有某种办法,不需要发动战争,或者尽可能将战争的规模控制到最小,却能有效地消灭敌人,用兵不血刃的方式消弭敌人的有生力量,那该多好。
不知不觉,已到了日暮时分。
血红的斜阳仍如往常般渐渐西沉,战场上却是一片尸山血海。
这支两万人的吐蕃军已惨败,在常忠的指挥下,死的死,降的降,战场已恢复了平静,将士们正在默默地打扫战场,躺在地上的敌军将士,无论死活都上前补刀,已经投降的敌军,被绳子串成一串,押赴龟兹城。
敌我双方战死的将士被抬走,将敌我区分出来,随军的大夫手忙脚乱地收治受伤的将士,至于对待受伤的敌军则没那么人道,一刀便结束了他们痛苦的生命。
常忠匆匆赶到顾青面前,一脸气愤地道:“侯爷,于阗军完成狙敌后,为首的赵平又领着于阗军往东去了,一句话都没留下,他们贻误了战机,差点酿成大祸,却一句解释都没有,太过分了!请侯爷严惩于阗军的沈田,赵平!”
顾青皱眉:“于阗军赶来的时候,主将不是沈田吗?”
常忠一愣,道:“不是沈田,领兵的是赵平,果毅校尉,末将没见到沈田。”
顾青一惊,急促地道:“不好!沈田有了麻烦,否则不可能脱队,常忠,马上率五千兵马往东去,驰援于阗军,快去!”
常忠急忙领命而去。
顾青环视四周,战事虽然已平,但仍有些忙乱,远处的战场上,仍有一些零星的不肯屈服投降的敌人,正背靠背面朝着唐军,做着最后的殊死一战,嘴里发出野兽临死前的悲愤嘶吼。
人多势众的唐军自然不会对他们客气,一阵长戟猛刺,最后的敌人终究倒了下去,长眠于这片无名之地。
第二百九十九章 悲欢离舍
韩介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顾青面前,含泪哽咽,垂头不语。
顾青心头一沉,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道:“你受伤了么?”
韩介摇头。
此时的韩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布满了伤口,但幸运的是前胸和后背没有伤,伤口最多的是在大腿和腰侧,铠甲上沾满了血迹,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见韩介的表情,顾青的心中愈发沉重,平静地问道:“亲卫兄弟们死伤多少?”
韩介含泪低声道:“死伤三十左右……”
顾青肩头一颤,抿进了唇,瞬间感觉心脏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
人都有私心,与别的将士伤亡不同的是,对于亲卫的伤亡,顾青犹觉心痛。
那是与他朝夕相处的鲜活生命啊,每个人的名字,每个人的性格,都已深深嵌入顾青脑海的记忆里,长久以来,顾青已渐渐将他们当成了自己的手足兄弟,吃喝玩乐时,他们默默地站在顾青的身后,闯祸闹事时,他们默默地挡在顾青身前。
他们已成了顾青的器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此刻之殇痛,无异于自断手足。
顾青努力让自己的平静下来,垂头沉默半晌,道:“是我对不起弟兄们,我不该……”
韩介摇头:“与侯爷无关,侯爷不必自责,我们是大唐的将士,战死沙场是应有的结局,区别不过是早与晚罢了。”
“侯爷的军令是正确的,若没有右军和亲卫兄弟们拼死狙敌,今日吐蕃军便会逃走,若此战牺牲了那么多袍泽的性命,却没有收获到应得的战果,那才是对战死的袍泽们最大的辜负。”
顾青摇摇头,起身道:“去看看兄弟们,还有那些……那些战死的兄弟。”
说着顾青眼眶一酸,但还是抿紧了唇,忍住了眼泪。
韩介伸臂拦住了他,道:“侯爷,莫看了,徒增伤感,乱了侯爷的心志,侯爷是一军主帅,您不可乱。”
顾青架开了他的胳膊,坚持地道:“去看看,送兄弟们最后一程,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战场一侧的平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尸首,他们浑身浴血,身上已是千疮百孔,不敢想象他们死前忍受着多么巨大的痛楚,每个人的脸上都盖着一块白布,顾青上前蹲下,轻轻揭开一张白布,一张熟悉的面孔展露在眼前。
顾青记得他名叫孙贾,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为人沉默寡言。早年曾入过安西都护府,亲身参与大小战事数十次,侥幸活了性命,被调回长安左卫,没想到再次来到安西,却终究战死在这片黄沙之中。
孙贾的人生,像极了注定的一场宿命。
再次揭开一张白布,又是一张熟悉的脸。
顾青双手微颤,他已无法承受失去手足的痛苦,很可笑啊,活了两辈子,不是一直自诩是铁石心肠么?连几个死人都看不下去了?
“不看了,不看了……我对不起兄弟们。”顾青终于忍不住流下泪了。
“韩介,厚葬他们,还有他们的父母妻儿,从今以后,我管他们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
面朝战死的亲卫们跪下,顾青怀着心痛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叹息之后正要离去,韩介拽住了他,轻声哽咽道:“侯爷,王贵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青沉声道:“那就当他还活着,你去传我军令,多召集些人,在战场上寻找王贵的下落。那些偏僻的角落,那些死人堆里翻开来找。”
韩介领命离开。
顾青仰头深呼吸。
天色已晚,夜幕缓缓降临,战场四周已点亮了火把,将士们仍在善后。
头顶阴沉的天空,一群秃鹫正在低空盘旋,耐心等待即将来临的丰厚大餐。
独自在沙丘上漫步,心不在焉地打发了几个来禀报善后事宜的将领,顾青的心情低落且烦乱。
不知不觉走到战场的西侧边沿,仍有些发烫的沙地上,整齐地躺着一地受了伤的大唐将士,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十来名随军大夫手忙脚乱地给将士们治伤,将士们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还有些受了重伤的将士呻吟声渐渐微弱,随即没了声息,大夫上前看了一眼,随即摇摇头,一块白布盖在脸上,宣告此人的死亡。
顾青心头一颤,脚步顿时停下,很想转身离开,今日已见过太多的死亡,作为第一次上战场的人,他的心理此刻已无法承受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离开,他是主帅,不能离开,他不能对袍泽部将的生死装作无视。
缓步上前,顾青决定面对他们的生死。
这是属于大唐将士的伤兵区,而且属于重伤区。躺在这里的将士由于伤势太重,根本来不及运回龟兹城,也不宜路途颠簸,只能选择就地医治。
但凡战后清理,这里往往是最悲惨的。如今的医疗条件下,重伤通常意味着死亡,只有少数的人才能依靠身体素质和运气活下来。
顾青缓步走进伤兵区,随军大夫忙得团团转,连给顾青行礼都顾不上。
顾青左右环视,试图帮上一点忙,给伤兵包扎或止血,甚至说几个笑话缓解他们的痛苦也算自己尽了心。
耳中充斥着伤兵痛苦的惨嚎和呻吟,有些断手断脚的已经昏迷过去,大夫无法顾及过来,汩汩的鲜血随着没有止血的伤口流出来。
顾青咬了咬牙,从里衣撕下一截,蹲下给一名伤兵包扎。
伤兵已痛得五官都变形了,没认出顾青,张大了嘴努力地呼吸空气,喉咙里发出嘶嘶的痰音。
顾青包扎了一个伤兵,满手鲜血地站起来,看着自己刚刚包扎过的伤兵脸色却已慢慢变成了惨白,顾青心头黯然,他知道这个伤兵其实活不了了,包扎伤口无非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正要继续包扎下一个,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吼声,带着几许哭腔。
“谁……谁是潼关人?潼关,潼关的有么?能活下去的潼关人……”
顾青一愣,急忙走到这名伤兵身前。
伤兵腹部一个拳头大的伤口,依稀能见到伤口里面的森森白骨和缓缓蠕动的内脏,这个人眼见是活不了了。
顾青忍住悲痛,轻声道:“我不是潼关人,但你若有未了之事,我可以帮你做到。”
伤兵如见救星,奋力拽住了顾青的手,断断续续道:“我是潼关吴乡人……家有父母,还有一个六岁的孩子,我……求你,朝廷若有抚恤,一定要……给他们,转告,转告双亲,我……我……”
话没说完,伤兵喉头发出喀喀的声音,随即气绝。
顾青仍握着他的手,哽咽道:“我记下了,潼关吴乡人,记下了,记下了。”
仿佛给周围重伤的将士提了个醒,好几个伤兵顿时虚弱地喊了起来。
“有咸阳的么?我是咸阳的……”
“有扶风的么?扶风县张四郎,我叫张四郎……”
“蓝田县东乡周大喜,我叫周大喜……我的命能换多少抚恤?一定要带给我的妻儿……”
此起彼伏的自报家门,此起彼伏的难舍难离。
都知道自己已毫无希望,没人关心自己的救治情况,嘴上说的,心里念的,都是家中的父母妻儿,都是割舍不下的最后一缕尘世亲情。
顾青眼泪簌簌而下,不停地点头,哽咽道:“记住了,我都记住了,会转告的,你们安心,抚恤一文都不会少。”
向随军大夫要来纸笔,顾青开始忙碌地奔走于每一个重伤的将士之间,用心地记录着他们临死前最后的请托。
不记得忙碌了多久,顾青终于记完了所有的心愿,转身再看时,又有许多生命悄然消逝。
顾青将写满了字的纸折起来,很郑重地放入怀中,与怀中当初宋根生写的那道无法递上去的奏疏一起,紧贴着顾青的心脏。
孤臣的奏疏,战士的遗愿,它们都是顾青此生对这个世界发出的问题,他将带着它们寻找答案。
拖着沉重的脚步,顾青离开了伤兵区。
仰天望向漆黑的夜空。
夜空繁星闪烁,密密麻麻宛如银河流动,美丽而宁静。
人世的生死悲欢,与这些美丽无关。
…………
后半夜时,战场已打扫得差不多了,顾青下令原地搭起营房,尤其是伤兵区更要小心照拂。
韩介过来禀报了一个好消息,王贵找到了,而且没死,只是受了不轻的伤,整个人被埋在一堆尸首里差点闭过气,他是被韩介带着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
韩介禀报过后,由衷地朝顾青单膝跪拜。
“末将代所有亲卫袍泽谢侯爷慷慨之恩,若无侯爷在长安时花费巨金给我们打造的镔铁板甲,今日之战亲卫袍泽们的伤亡将会更大,活着的亲卫弟兄们都深感侯爷之大恩,此恩如同再造……”
顾青心情低落,黯然道:“行了,战死的终究已战死,再坚硬的板甲也无法挽救所有的性命,告诉王贵,好好养伤,还有,让随军文吏马上起拟奏疏,向长安和焉耆城的高节帅报捷……”
第三百章 战后回城
后半夜时,东面的于阗军传来了消息,一支亡国异族组成的杂牌军被于阗军和后来赶到的常忠所部围而合歼。
为了完成顾青的军令,沈田命赵平领三千于阗军脱离战场,赶往伏击圈封死吐蕃军的后路,沈田则领着剩下不到两千人马与四千人的杂牌军对阵。
原本实力不对等的一场交战,但沈田却是个不错的将才,冷静分析了战场上的利弊后,选择了率军游走周旋,不与敌军正面交锋,与敌对阵一触即离,然后掉头便跑,杂牌军追杀,沈田便逃,杂牌军停下打算放弃沈田所部,往西面吐蕃军方向行军,沈田便下令放箭,惹得杂牌军大怒再次追来,沈田再逃。
如此反复耗着,在广阔的沙漠上与杂牌军兜圈子,一直等到赵平完成了狙击吐蕃军的任务,领军回援时,与沈田一同打了个配合,两面同时发起进攻,杂牌军顿知上当,攻守之势逆转,直到后来常忠领五千左卫兵马来援,杂牌军终于完全没了生望。
与吐蕃军待遇不同的是,战事到了最后,杂牌军陷入绝境,很多人下马投降,但沈田没有接受,他不需要俘虏。
被灭国的异族军队,留下他们的性命对大唐而言绝对是个隐患,一个都不能留。
于是这支杂牌军在真正的意义上被全歼了,仅只留了几个会关中话的俘虏用来审问,其余的全部杀了。
全歼杂牌军之后,沈田匆忙赶回来禀报,并向顾青请罪。
顾青并未治他的罪,这属于战场上人力不可抗的意外情况,没办法怪沈田,至于这支杂牌军为何如此凑巧,为何远远缀在吐蕃军后面向龟兹城进发,一切真相等待审问俘虏后的结果。
“找个地方睡觉,睡一觉醒来再说。”顾青拍了拍沈田的肩道。
“侯爷,末将该死,贻误战机,请侯爷治罪。”沈田愧疚得不行。
“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是我思虑不周,没想到冒出这么个意外……”顾青温言安慰道。
大战之后,善后事宜很繁琐,作为主帅,顾青不需要参与这些,他只需要耐心地等着下面的将领呈上来的军报。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顾青便回了龟兹城。
亲卫少了三分之一,活着的亲卫大多数都带着轻重不等的伤,王贵被抬在担架上,固定在两匹马之间,昨日冲锋时王贵算是命大,第一个冲出去后,立马被吐蕃败军的洪流湮没,但他仍在洪流中奋力劈砍,不知砍翻了多少人,然后被一匹骆驼撞翻栽落在地,被吐蕃军踩了无数脚。
王贵在人流中不停翻滚躲避,还抽冷子来一记暗算。吐蕃将士忙着逃命,没空收拾他,最后王贵力竭,被一名吐蕃军士用兵器劈在后背,又给他的脖颈来了一记,幸好王贵躲得快,砍向脖颈的那一刀偏移了一下,砍到肩膀上,于是王贵晕过去了,被埋在深深的沙堆里,捡回了一条命。
回龟兹城的路上,王贵的心情很好,躺在简易的担架上,仰望头顶的蓝天白云,嘴角咧得大大的。
原本是抱着赎罪的心态,怀着必死之心义无反顾地第一个冲向敌阵,却没想到意外地活了下来,尽管受了很重的伤,但王贵觉得很幸福。
相比昨日那些战死的袍泽,他真的很幸福。
活着真好,至于赎罪,赎了么?不重要了,反正,活着真好。
…………
顾青一路沉默,看着少了三分之一的亲卫,他的心情更难受了。
回到龟兹城外,顾青赫然发现无数百姓静静地站在城门外,数千人密密麻麻占满了城外的空地,却鸦雀无声。
见到顾青等人走来,百姓们纷纷朝顾青躬身行礼,仿佛约定好了似的,异口同声道:“侯爷抗击外侮,解万民倒悬,阖城子民世代感恩。”
顾青急忙下马,将为首的几位老人亲自搀扶起来,缓缓环视百姓们,顾青说不出话来,只好长揖回礼。
一名老人叹道:“侯爷用兵有术,以少胜多,未让战火蔓延到龟兹城,大恩大德,龟兹城百姓没齿难忘。”
顾青苦笑道:“长者言重了,运气好罢了。”
长者摇头道:“不是运气,是您的本事,自侯爷上任安西以来,扩城建市,抵御吐蕃,大家都知道侯爷是想让龟兹城繁华,让百姓们富裕,龟兹城有幸,迎来了一位好官儿。”
见顾青一脸疲态,长者如梦初醒,急忙笑道:“年纪大了爱唠叨,侯爷快回府歇息,可要保重千金贵体。”
顾青点点头,又朝百姓们歉意地笑笑,然后领着亲卫们进城。
一位满脸风霜疲惫之色的将军,领着一群战甲破碎,浑身血迹斑斑如同从地狱杀到人间的剽悍将士,牵着马默默地从人群中穿行而入。
百姓们自动自觉地给顾青让开了一条道,然后再次行礼,用朴素的礼节表达对顾青的敬意。
迎接的人群里,顾青不经意一瞥,赫然发现一双清澈的眼睛,在人群中静静地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不再像以前那般充满了伪装出来的妩媚,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味道,像倒映在清泉里的明月,皎洁明亮。
顾青匆匆一瞥而过,径自入城回了节度使府。
回到府里,顾青找了间厢房大睡一场,一直睡到日落时分才醒来。
醒来的顾青一身冷汗,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不停在做噩梦,梦里充斥着刀剑,杀戮,鲜血,和将士们的惨叫,还有那些临死仍挂念着父母妻儿的伤兵,都成了噩梦中无法摆脱的一部分。
披衣来到前堂,顾青仍是一脸的疲惫之色。常忠等将领已等候多时,顾青睡觉时韩介和亲卫们拦在门外,不准任何人打扰,常忠等人只好等顾青醒来。
文吏写好了报捷奏疏,奏疏写得很漂亮,“全歼两万余”,“全歼突骑施石国残余势力四千余”,这份奏疏递上长安,可以想象李隆基是何等的龙颜大悦。
安西都护府沉寂久矣,近年对外征战有胜有败,但像顾青今日这般全歼两万吐蕃军,还有四千余杂牌军,委实是自天宝年来少见的大胜。
晚年的李隆基好大喜功,尤喜对朝臣和使节炫耀盛世文治武功,顾青指挥的这场大胜无疑给李隆基一个极佳的炫耀功绩,让李隆基脸上更添光彩,尤其是顾青是他亲自下旨调任安西都护府,来了安西不到半年便立下此功,岂不是更证明了大唐天子有知人识才之明,是古往今来难得的英明君主。
总之,这场胜利是大唐少有的大胜,顾青和这场胜利都将成为李隆基口中炫耀的一个典型标杆。
顾青在意的却不是胜利。
“我方伤亡多少?”
常忠一滞,原本带着喜色的面庞忽然一黯,叹道:“我左卫和于阗军共计一万五千人,战死者四千余,伤者三千余……折损的兵器,军械,战马尚未清点完毕。”
顾青叹道:“说是‘大胜’,不过是以命换命罢了……”
常忠面色一肃,加重了语气道:“是大胜,侯爷,是大胜!四千换两万多,大唐近年绝无仅有的大胜,两国交战哪有不死人的?我们已经占了大便宜了。”
顿了顿,常忠又道:“对了,侯爷,昨夜清点吐蕃俘虏,我们的将士从俘虏里揪出了一条大鱼,吐蕃的主帅乞扎普被咱们揪出来了,兵败之后乞扎普换了装束,混在投降的吐蕃军士中,后来将士们发现吐蕃降军看乞扎普的眼神异样,审问之后便发现了这条大鱼。”
顾青点点头道:“将这个吐蕃主帅好生看押,审问过后派一支偏军将他和吐蕃将领一齐押赴长安献俘,陛下一定很高兴的。”
常忠兴奋地道:“大胜献俘,长安定会热闹非凡,天子龙颜大悦之下,给咱们的赏赐一定不少吧?”
“军功经诸将商议后排定名次,至于天子赏赐,那就不清楚了。此次军功不分左卫和于阗军,都一视同仁,常忠,说实话,沈田的军功排名应该在你之上,你打的是顺风仗,而沈田却是逆风翻盘,比你艰难多了,看看他们于阗军将士归来时的惨烈模样,沈田的军功在你之上,你服不服气?”
常忠点头,叹道:“末将服气,沈田运道不好撞上了这伙亡命之徒,末将后来率部与那伙杂牌军厮杀了一回,他们的战力比吐蕃军更强,而沈田却是以寡敌众,在不贻误大局的前提下仍保存下了实力,等到援军到来,说沈田比末将功高,末将服气。”
顾青嗯了一声,道:“既然服气,那就照此拟定请功名册,沈田为首功,你为其次。”
常忠离开后,顾青揉着额头独自坐在前堂内,思索许久,他决定在报捷奏疏里顺便提一句请求长安增添驻军,这次自己的一万五千兵马折损了近三分之一,损失实在太大,必须要马上补充兵源。
不仅如此,他还要下令在安西都护府范围内招募团结兵,团结兵也要当成正规军一样操练,争取两年内练出一支精悍无敌的军队,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手握雄厚的资本。
第三百零一章 赏功罚过
大胜之后引来了许多连锁反应。
龟兹城外的伏击战不是一城之战,它只是整个棋盘上某个角落的厮杀。
真正的大局不在安西,而在河西和陇右两镇。攻陷于阗转战龟兹和焉耆的三万吐蕃军其作用是为了牵制安西和北庭都护府的兵力,吐蕃的主力大军真正要攻打的是河西和陇右。
然而顾青指挥的这一场大胜,却把整个西域的棋局搅乱了。
三万吐蕃军刚攻下于阗,便被顾青全歼了两万,剩下的一万多半转战去了焉耆,高仙芝领着安西军在焉耆气定神闲地等着他们,不出意外的话,这一万吐蕃军也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精心布置的一盘棋,开局就输了先机,三万吐蕃军如羊入虎口,有去无回。那么吐蕃还敢集结重兵攻打河西和陇右吗?
顾青思虑许久,如果吐蕃主帅不是智障的话,应该会果断取消攻打计划。
三万吐蕃军被灭,对吐蕃来说已是重创了,可以肯定两三年内吐蕃不敢再有大动作。
所以顾青这场大胜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歼敌,而在于用实力扑灭了吐蕃进军大唐的计划,消弭了一场更大的兵灾。
下面的将士眼里看到的只是这场胜利,悄悄掰着手指细数自己能得到多少赏赐,顾青却看得更远。
顾青能看到的,远在长安的李隆基同样也能看到,这场胜利意义重大,李隆基会如何封赏他呢?
从内心来说,顾青不愿李隆基封赏,最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封赏越多,官爵越高,李隆基对他的猜忌就会越甚,乱世即将到来,顾青宁愿低调地当个侯爷,闷不出声地发展实力,不愿太过亮眼而被长安的君臣瞩目。
安史之乱爆发后,朝廷为了扑灭战乱,各种官职和爵位不要钱似的一通乱封,过不了两年,官职和爵位都会变得像不值钱的烂白菜似的,顾青对此毫无兴趣。
两年后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手中有兵,有地盘,有左右局势的实力。
当实力达到一个巅峰的状态时,官职和爵位可以自己写,自己封。
大战之后的第三天,各种善后事宜已处理完毕,清点后的战损以及俘虏战利品等各种名册清单都呈到顾青手中,批阅,核实,审查等等,这些繁琐的事情顾青必须亲力亲为。
所有将士回到龟兹城的第二天,顾青召集众将士在校场上大声宣布此战军功排名。
常忠等主要将领的军功是报上朝廷的,并不在此列。
军功排名的对象是普通的将士,按照战前宣布的赏赐,一共赏赐了一百一十名,首功者是左卫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此人是神射手,此战他躲在暗处,一共射杀了大约三十多名吐蕃大小将领,可以说他以一人之力打乱了吐蕃半支军队的指挥系统,为接下来的吐蕃军败退埋下了伏笔,被顾青亲自定为首功。
五十两银饼被顾青当着众将士的面亲手交到这个年轻的神射手手上,并且顾青宣布将向朝廷请功,这位神射手会升武官,引来众将士无数艳羡的目光。
召集将士的目的不仅是赏功,同时也要罚过。
赏赐之后,亲卫将十余名左卫将士押到台前跪下,顾青面色冷峻地宣布这十余人违反军令,临战脱逃,在伏击吐蕃军一战中掉转马头私自往龟兹城方向逃跑,差点动摇了军心,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为严明军纪,为后来者效尤,论罪当斩。
宣布过后,顾青一声令下,十余颗人头落地,校场内众将士噤若寒蝉,他们这才发现这位年轻的主帅不仅出手大方,同时出手也很毒辣,于是众人对顾青愈发敬畏。
赏功罚过之后,顾青下令解散,休整五日后照例开始日常操练。
于阗军被顾青彻底划入了左卫军中,成为了左卫军的一部分。
事前顾青征求了沈田的意见,经过此战后,沈田对顾青颇为服气,闻言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从此以后于阗军正式直属于顾青麾下。
两天后,焉耆镇传来捷报,高仙芝领一万余安西军,于焉耆城外全歼吐蕃军一万,至此,入侵大唐西域的三万吐蕃军全部被消灭,一个都没回去。
一道报捷奏疏飞马送去长安,同时被俘虏的吐蕃主帅乞扎普和一些归降的吐蕃将领也被押解长安献俘。
这就属于马屁范围了,吐蕃主帅到了长安后,会成为李隆基炫耀武功的谈资,或许还会在某个君臣酒宴上让这位主帅为君臣跳舞助兴,总之极尽羞辱之能事。
一切善后处理事宜完毕,顾青仍旧搬到了城外的左卫大营里,只有在左卫大营他才睡得舒坦。
有意思的是,焉耆镇大捷之后的第三天,边令诚回到了龟兹城。
这位监军算是古往今来最苦命的监军了,别的监军都是作威作福,连主帅都不得不看监军的脸色,而边令诚却被一包泻药害惨了,不仅拉得脱水被大夫抢救,而且严重拖滞了计划。
在顾青回龟兹城的路上,边令诚跟在后面拼命的追,无奈走一路拉一路,三人份的泻药威力非同寻常,边令诚最后拉得已快丢了半条命,到龟兹城短短一段距离他硬是没赶上顾青的伏击战。
走到一半时,边令诚实在受不了了,而且转念想到顾青敢对他下此毒手,未必不会对他动杀心,若趁大乱之时顾青随便找个借口悄悄弄死他,往长安一报便说以身殉国,边令诚上哪儿喊冤去?
边令诚一点都没怀疑,顾青一定能做出这样的事,这位年轻的权贵无法无天,什么事都敢干,老实说,边令诚有点害怕了,尤其是吃了泻药后,边令诚对顾青的手段更是有了亲身的体会。
于是走到一半的边令诚果断决定改道,改往焉耆镇走。
高仙芝比较老实,他不会给自己下泻药。
如开战前高仙芝所愿,边监军又回来了,二人在大营里相见,想必定是一番喜相逢,高仙芝可能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焉耆镇大捷后,边令诚不得不回到龟兹城,安西军大局已定,但顾青麾下的左卫他却放心不下,一切关于战后的折损,收获,斩敌人数,等等战果,边令诚都必须要亲自过目,不容许虚报。
左卫休整五日,顾青也休整了五日,这五日只管在帅帐里吃吃喝喝,醉了醒,醒了醉,昏昏沉沉过了五日,很舒服,找到了前世休国庆长假的感觉。
大早醒来,顾青伸着懒腰走出帅帐,正打算叫亲卫打水洗漱,亲卫来报,监军边令诚在大营辕门外求见。
顾青一愣,然后转脸望向韩介,双手一摊道:“你看看,我就说边监军命硬得很,绝对拉不死吧,果然如我所愿,边监军还活着,依我看边监军以后改个名字算了,改叫‘边坚强’……”
韩介苦笑道:“是末将小看了边监军。”
顾青不怀好意地道:“下次你弄个五人份的泻药试试……我其实也很想知道边监军的极限在哪里。”
韩介面色一肃,抱拳朝天凛然道:“末将对着这个天,对着这个地,对着茫茫大沙漠发毒誓!……此生此世,绝不再干下药坑人的龌蹉事了!”
“下次下药后我请你嫖青楼最美的姑娘,嫖五天,怎样?”顾青淡定地道。
韩介:“…………”
“再犹豫我就找别人帮忙了,下个药的事,又不是稀缺工种,谁干不是干呀。”
“……末将考虑考虑。”韩介矜持地道。
顾青叹气,自从韩介跟了自己后,这家伙的节操呈断崖式跌落,当初郭子仪说韩介耿直,不通世故,真想把郭老将军拉到面前,指着韩介问他,咱们认识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二人说着话,边令诚已缓步走来。
边令诚的气色不太好,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如同踏在云朵里凌空虚步,走几步便停一下,暗暗用劲提升括约肌,然后继续迈步走,看起来走得很辛苦。
顾青亲自迎出帅帐,朝边令诚惊喜地拱手:“边监军别来无恙,一日不见监军,如隔三秋。”
边令诚面现怒色:“顾侯爷,奴婢自问从未得罪过您,您为何谋害奴婢?”
顾青愕然眨眼:“我谋害你?边监军何出此言?”
“回龟兹城之前,你在饭菜里做了什么手脚?”
“手脚?饭菜是亲卫端上来的,你吃了,我也吃了,能做什么手脚?倒是有件事我想问边监军,说好一同去龟兹城的,我在前面左等右等,半天不见边监军的人影,为此我特意下令让大军多等了半日,差点贻误了战机,边监军难道不应该给我一个解释么?”
边令诚一呆,接着大怒:“我解释个……顾侯爷,明人不说暗话,奴婢知道您不喜欢有人监军,但是监军是奴婢的职责,是陛下亲自交给奴婢的旨意,就算您再不喜欢,监军还是要存在的,你我都没有选择。”
顾青愕然道:“我不反对监军呀,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对大唐对陛下忠心耿耿,就算一百个监军盯着我又何妨,忠心就是忠心,监军再多也不怕。边监军,切莫误会了我对你的一片赤诚啊。”
第三百零二章 捷报抵京
一片赤诚终究是错付了。
老实说,顾青在指挥麾下歼灭吐蕃军时,压根没想起边令诚这个人。更没想到边令诚一路走一路拉,就像在茫茫沙漠上圈地盘似的,拉到半路又转道去找高仙芝,很难想象高仙芝看到风尘仆仆跑肚拉稀的边令诚时是怎样的心情。
顾青不反对监军是大实话,前提是监军在自己的军队里最好识趣点,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背地里捅刀子告黑状之类的事情最好不要发生,否则便不能容他。
边令诚把话说开了,顾青也就不藏着掖着。
“边监军,当初咱们认识时我便说过,我是来安西混日子的,日子混个一年半载,陛下就会召我回长安当官,所以我在安西希望日子平平稳稳的,不要出什么意外,边监军明白我的意思吗?”
边令诚愈发愤怒了:“侯爷这话好生没理,奴婢对您可一直是执礼甚恭,从来不曾与您结怨,您在安西的日子过得平稳与否,与奴婢何干?”
顾青冷不丁问道:“边监军,天子是否给过你密旨?”
边令诚一惊,神情震撼地看着他。
顾青笑了:“密旨的内容你我心知肚明,就不必直说了,你在安西监军是你的职责,我不会抵触你,但最好不要无中生有,否则,你很可能会有大麻烦……”
“侯爷此言何意?奴婢不明白……”边令诚涨红了脸期期艾艾道。
顾青悠悠地一笑,道:“边监军,你再猜猜,天子有没有给我密旨?”
边令诚吓得后背冒了一层白毛汗,目光惊惧地看着他。
顾青哈哈大笑:“边监军,天威不可测,天意不可揣度,你该不会以为陛下给你一份密旨就是对你无条件的信任吧?说句得罪人的话,你这种靠着一份圣旨便敢在安西横冲直闯的家伙,能活到现在也算命大,不过好运气总有穷尽之时,做人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边监军,其实我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对我有意见,有怨恨,可以当面直说,无论说得多难听我都接受,但是不要背后搞名堂,我脾气不好,真的很不好,嗯,勿谓言之不预也。”
见边令诚惊惶忐忑的模样,顾青笑得很灿烂。
对有些人真的没必要搞什么含蓄,把话说到明处反而更有效果,尤其是对那些自以为大权在握的蠢货。
安西节度使府的三把交椅,高仙芝排第一,名符其实的一把手,顾青排第二,他这个第二随时可以把第一排挤走,边令诚充其量不过是第三。
排名第三的人上蹿下跳刷存在感,作为二把手的顾青偶尔还是要扇他一记耳光,让他清醒一点。
宾主相谈甚欢,边令诚如坐针毡,没多久便起身告辞,原本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架势,走的时候却多了几分惶恐和惊疑,脑海里仍在思索顾青所说的“密旨”究竟是真是假。
顾青亲自将他送出帅帐外,并且热情地挽留他。
“天色尚早,边监军何不在大营里用过饭再走?据说今日大营伙食很丰富……”
边令诚脚步突然一个踉跄,连委婉拒绝的话都没说,头也不回逃命般离开。
…………
长安城。
快马用了半个月,将捷报送至兴庆宫。
与此同时,安西大捷的消息已传遍了长安城,大街小巷的官员和百姓议论纷纷,脸上找到了久违的自豪感。
时年大唐征战异国,败绩越来越多,从武则天时代起,大唐对外已渐渐采取了战略守势,当年太宗和高宗从西域和突厥薛延陀南诏等占领的诸多土地,武则天时期已渐渐被邻国蚕食吞并。
像顾青这般全歼两万多吐蕃敌军的捷报,委实是近年难得一闻的好消息,大唐的臣民多年不曾如此痛快过了。
于是捷报传遍之时,顾青的名字也被长安百姓人尽皆知。
当初那个能作诗,敢劫县衙大牢,敢斩杀刺史,蹲过两次大理寺的小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戍边击敌两万余的英雄,在顾青的指挥下大唐大获全胜,三万吐蕃军被歼灭,吐蕃也算是伤筋动骨了,那个在长安城时常闯祸的家伙,却有这般了不起的本事,长安的臣民对顾青愈发敬仰赞赏,大街小巷已传遍了顾青的名声。
而顾青当初亲手所创的八卦报自然不可能不蹭一蹭热度,在郝东来和石大兴的催促下,八卦报当夜撰文刻版,头版标题:“安西节度副使顾青奇闻轶事”,至于里面的内容,集造谣吹捧歪曲之能事,离别顾青多日,两位掌柜的求生欲直线下降。
鸿胪寺卿张府。
张怀锦一脸兴奋地冲进张怀玉的闺房,涨红了脸大叫道:“阿姐,顾阿兄立功了,好厉害!”
张怀玉正在闺房内安静地读书,读的是顾青所著的《三国演义》,她已不记得自己读过多少遍了,每次读它总有不同的体会,对于顾青的才华,张怀玉更是愈发佩服,只是这种佩服深埋在心底,从来不会表现出来,更不会当面夸他。
有才华的男人不能让他太得瑟,太得瑟往往便是欠揍的前兆,顾青尤是。
合上书本,张怀玉无奈地叹气:“你这性子不能改改么?经常大呼小叫的,被二祖翁教训多少次都不改……”
张怀锦蹦蹦跳跳跑到她面前道:“哎呀,会改的会改的,明日便改。阿姐,顾阿兄在安西立功了,大功!率部全歼吐蕃军两万余,捷报已到长安。”
张怀玉眼中露出惊喜之色:“全歼两万余?他一个手不能提的书生竟有领兵作战的本事?”
张怀锦使劲点头:“顾阿兄的本事大得很,没有他不会的,这次可是以寡敌众呢,顾阿兄麾下只有一万五千人,打败了吐蕃和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杂牌军,一共两万多人,活擒吐蕃主帅和很多敌将,敌帅已被押解来长安的路上,不日便向天子献俘呢。”
张怀玉难得地露出了喜悦之色,笑道:“确实是不多见的大胜,顾青好本事,大唐又能扬眉吐气了。”
张怀锦兴奋地道:“嗯!是顾阿兄的本事让大唐扬眉吐气的!”
张怀玉失笑:“你啊,对你的顾阿兄可是五体投地了,怀锦,顾青眼看越走越高,你也要多读些书,多学点本事才好,将来若能帮上他,他才会对你更重视,心里才会给你留出一个位置,明白吗?”
张怀锦笑容一滞,凝神想了想,道:“我会多读书的,明日便读书,阿姐,你也要多读书,咱们姐妹要联起手来,莫忘了宫里还有一位公主垂涎顾阿兄的美色,对他虎视眈眈,咱们纵然身份比不过她,至少在学识上要超过她。”
张怀玉笑道:“什么垂涎美色,什么虎视眈眈,你整天到底在想什么,好好做自己的事,公主什么的,并不重要。”
微风入室,拂开桌上的书本,恰好翻到了“煮酒论英雄”那一页,张怀玉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只看到了上面的一句话,“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张怀玉瞬间有些失神。
书是顾青写的,所以,这句话其实是借曹操之口,述说他自己的生平之志么?“包藏宇宙”“吞吐天地”,这个男人的胸怀志向如此远大,下一步他会在安西做出怎样的大事?
张怀锦双手托腮坐在她面前,目光怔忪地望着窗外的蓝天,良久,幽幽地道:“阿姐,我好想他啊,好想偷偷跑去安西,待在他身边,陪他打仗,陪他治理安西,看他在将士们面前威风八面的样子,陪他经历所有的喜怒哀乐……”
张怀玉摇头叹道:“莫给他添麻烦了,实际一点吧,明日有几个石桥村的学子来长安,我一直在长安等他们,明日陪我去见见。”
“石桥村的学子?”
“嗯。”张怀玉露出欣悦之色,笑道:“有几个读书颇有天赋的,读了两年多,算是略有小成,我写信让他们来长安看看,算是游学,顾青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句话很有道理,有时候开阔眼界,增广阅历比读书更有用。”
张怀锦纳闷道:“几个学子用得着如此重视吗?”
张怀玉严肃地道:“石桥村出来的每一个人都值得重视,他们未来将是顾青值得信赖的左膀右臂,顾青将来麾下要有勇武无敌的将军,也要有谋略不凡的文人幕宾,无论文武,石桥村都能给他。”
…………
兴庆宫。
李隆基捋须长笑,他的手上握着安西捷报奏疏。
杨贵妃一脸容光焕发,顾青的胜利令她面上愈添光彩,今日的杨贵妃小模样竟多了几分强作矜持的得意之色。
高力士躬着身子,站在旁边陪笑,李隆基龙颜大悦,高力士也打从心底里高兴。
“老奴恭贺陛下,陛下识人之明天下无双,竟从万千朝臣里发现了顾青这颗绝世明珠,真是没想到这个顾青能文能武,不仅诗作名动天下,帅才也是惊才绝艳,大唐名将辈出,新老皆俱,全是陛下慧眼识人,盛世当可延绵万年。”
李隆基哈哈大笑,指着高力士笑骂道:“你这狗奴,今日嘴上抹了蜜糖么?非是朕有识人之明,顾青这颗明珠当初可是朕的娘子发现的,说来皆是娘子之功,哈哈。”
杨贵妃掩嘴咯咯直笑:“陛下,妾哪有什么功劳,当初发现顾青此人可没看出来他有这般本事,无非是因为他是妾的小同乡,自幼父母双亡,妾心中怜惜,只想着送他一场富贵而已,幸好顾青争气,不曾辜负圣恩,妾也算脸上有光彩了。”
李隆基大笑道:“娘子莫谦虚了,千里马也需遇到伯乐才能奋蹄千里,娘子就是顾青的伯乐,让史官记下来,未尝不是千古佳话……”
“汉朝时武帝卫皇后之甥霍去病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凭借外戚的身份闯祸生事,谁能想到这个纨绔子弟居然能击破匈奴王庭,封狼居胥成就一番绝世功业呢,我大唐也不能让霍去病专美于前,顾青便是朕的霍去病,哈哈!”
杨贵妃喜不自胜,笑道:“陛下是千古明君,有陛下的胸怀与恩典,顾青也定有封狼居胥之日。”
“娘子所言甚是,今日捷报之喜,岂能无歌舞酒宴贺之?娘子快去花萼楼召乐工歌舞伎,朕稍停便去赏舞饮酒,与娘子共贺安西大捷。”
杨贵妃妙目飞快看了一眼高力士,然后识趣地告退。
殿内只剩李隆基和高力士二人,李隆基的笑容渐渐敛起,表情已没有了刚才的喜悦。
高力士轻声禀道:“陛下,监军边令诚密奏,顾青已掌控了安西都护府大半权力,高仙芝如今已察觉了什么,言行颇为收敛忍让,看来陛下让顾青牵制高仙芝,他已做到了。”
李隆基嗯了一声,道:“让顾青在安西站稳脚后,明年便让高仙芝回长安任职吧,经由此战可以看出,顾青有能力经略安西都护府,朕不介意让他经略安西,前提是不要做出格的事,相比高仙芝,朕还是更信任顾青一些。”
高力士笑道:“是,顾青年轻但很稳重,尤其是朝中并无结党,骊山的山火一事也能看出顾青对陛下的忠诚,安西交给顾青还是颇为放心的。”
李隆基垂头又看了一眼桌案上的报捷奏疏,缓缓道:“顾青的奏疏里还提到一件事,经此一役,他带去的左卫兵马也折损了不少,请求朝廷拨付增兵,还要一应战马兵器和粮草……”
高力士看了看李隆基的脸色,小心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隆基沉吟半晌,道:“告诉杨国忠,给他吧,从金吾卫和左卫再拨两万兵马给顾青,安西都护府自开元年间开始,常驻兵马便一直是四万到五万,若不是前年高仙芝率部与大食一战折损太多,朕何至于调拨京畿兵马增援安西,这个高仙芝,哼!”
第三百零三章 疑心难消
大唐的西域被归为“陇右道”,陇右道是大唐最大的行政区,其中陇右道的北庭都护府主要为了防范北方的突厥部落,安西都护府为了防范西面的大食和西域诸小国,以及西南面的吐蕃。
可以说,安西都护府在大唐整个疆域来说,其军事作用是非常重要的。
立国百余年,曾经强大的突厥被太宗和高宗两代帝王灭得只剩下一口气,高丽也被高宗平了,曾经的薛延陀已四分五裂,可以说,如今的大唐之外,最强大的敌人只剩下吐蕃了。
而安西都护府和河西,陇右节度使便是防范吐蕃的重要军镇,其中安西都护府更是与吐蕃交邻的第一道防线。
李隆基决定向安西增兵,其实与顾青的奏疏无关,无论顾青上疏要不要求增兵,出于大唐西部战略的考量,李隆基都会增兵,自大唐立国以来,西域驻军从来没有少于五万人,大唐的开元和天宝年间亦如是。
只是这两年高仙芝在西域玩得太出格,动辄灭国灭城,柿子专拣软的捏,一不小心遇到大食这个硬茬子,一场遭遇战便折损了安西都护府一半的兵力。
由此导致的恶果很严重,这次吐蕃悍然入侵,攻陷于阗城,便是看准了安西都护府内防空虚,有机可趁,若非顾青率军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吐蕃牵制安西兵力,偷袭河西陇右节度使的战略意图很可能就成功了。
李隆基从军报上看到了这次战争的本质,增兵安西早已在他的计划之中。
金吾卫和左卫各调一万兵马,对于京畿防务来说不算太伤筋动骨。
拱卫长安城的各卫兵马大约二三十万,抽调两万出去对长安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至于战马钱粮兵器这方面,李隆基更不在乎。
虽说如今大唐的百姓日子过得有些勉强,但盛世终归是盛世,能在史书上留下盛世的名声,百姓的日子过得如何另当别论,但国库委实是比较丰盈充沛的,要钱有钱,要粮有粮。
高力士将李隆基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正要告退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道:“陛下,您数月前遣中官辅趚琳秘密赴范阳查访,今日早间已有消息传回长安了……”
李隆基眉头一挑:“哦,有何消息?安禄山可有反意?”
高力士恭敬地道:“辅趚琳送来的书信里称,安禄山在范阳平卢等地驻扎兵马十五万,但查其粮草兵器和军械并无异常,安禄山朝贺后回到范阳,言行皆很本分,麾下诸将领并无密信所说的皆是胡人,而是汉人占了大半,上次长安城外莫名截获的那封密信,大多不实,或许有人构陷安禄山,挑拨君臣失和……”
李隆基皱眉道:“辅趚琳真是这么说的?”
高力士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李隆基,道:“辅趚琳送来的原信在此,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信折起,喃喃道:“安禄山果真无反意?这封信上没说安禄山半个不字,言语颇多赞誉之辞,难道是朕多心了?”
高力士轻声道:“老奴以为,陛下不算多心,无论安禄山有无反意,他手中握着十五万兵马却是事实,陛下的担忧不无道理。”
李隆基嗯了一声,道:“授他三镇节度使,委实有些过了,如今骑虎难下,若欲收回安禄山部分兵权,反倒真中了别人的计,造成君臣失和,而且……突然收他的兵权,也恐将士哗变生乱,倒是麻烦了……”
沉吟许久,李隆基终于下了决心,轻声道:“高将军,去给三省兵部传旨,抽调京畿道与河南道各地兵马换防,调许州,滑州,洛阳驻军各半,渡黄河驻扎邢州,晋州,庆州,三地增设都督府,原郑州刺史安重璋调任都督,协防黄河以北诸州,都督府下诸将诸官由杨国忠与省部朝臣商议后任命。”
高力士凛然领旨,脑子里仔细回想了一下李隆基刚才说的几个地名,面色微微动容。
既然收不回安禄山的兵权,那么便只能采取防备之势,以正常换防的名义抽调地方将士驻扎邢,晋,庆三州,三地呈品字型拱卫长安。
而原郑州刺史安重璋是开国名将之后,其曾祖安兴贵官拜右武侯大将军,爵封凉国公,是著名的武德十六功臣之一。安重璋生于将门,自幼熟读兵书,其人用兵最大的优点是擅守,给他一座城池,他能守得纹丝不动,固若金汤。
从李隆基这番调动兵马和任命的都督人选来看,对安禄山的疑心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重了。
如果安禄山果真兴兵谋反,那么三座品字型的城池便正好在反军进攻长安的必经之路上,交由安重璋来守的话,能给长安的朝廷留足充分的时间来应对。
帝王本就多疑,一旦对某个人起了疑心,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安禄山的兵权终于成了李隆基的一块难愈的心病。
记下了李隆基的所有吩咐后,高力士正准备告退,李隆基忽然在他身后淡淡地道:“那个派去范阳平卢的辅趚琳,你去查一查他。若查出他收受了安禄山的贿赂,待他回长安后秘密将其杖毙。”
高力士一凛,急忙领命。
…………
蜀州,刺史府。
宋根生穿着五品浅绯色官服,头戴璞巾从刺史府走出来。
宋根生的模样比当初成熟了很多,他甚至蓄起了胡子,颌下一捋黑须油亮,被打理得一丝不乱,相比以前当青城县令的时候,如今的宋根生眼神中多了一抹稳重和威严。
整整一夜没睡,直到天亮才处理完所有的公务,宋根生走出刺史府,站在门口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呼出一口浊气。
半年前,蜀州刺史府别驾出缺,顾青给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写了一封信,信里很直白地向鲜于仲通要官,一州别驾是五品官,鲜于仲通很痛快地给了,直接写了一份任命状发到了蜀州刺史府,蜀州刺史裴迪二话不说马上将宋根生从青城县调到了蜀州。
与别人寒窗苦读,高中进士再官场苦苦熬练资历不同,宋根生的官运出奇地顺畅,从未考过科举,凭“举孝廉”而当官,短短两年已是蜀州刺史府别驾,相当于行政二把手。
宋根生的官运与顾青在长安的地位有着紧密的关系,鲜于仲通之所以那么痛快地将蜀州别驾给了宋根生,自然与私人感情无关,鲜于仲通根本不是那么仗义的人。
任命宋根生为别驾时,恰好是顾青刚被天子封了县侯,又升了左卫中郎将,尤其是升官封爵的理由其实是救了天子的性命。
鲜于仲通远在益州,但也听说了顾青的事迹,不由暗暗感叹,当初还只是个贫瘠山村的少年郎,两年时光荏苒而过,不知不觉那个少年郎竟已成了天子的救命恩人,而且还封了爵位,他终于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说不定以后鲜于仲通还要反过来抱他的大腿了。
对顾青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有了充足的了解后,鲜于仲通当即决定一定要与顾青交好,这根粗大腿与他早有渊源,他与顾青更是相识于微末之时,顾青的发迹与他有着很深的联系,这样一根大腿怎能不抱?
正在发愁如何与顾青拉近关系时,顾青帮宋根生要官的书信送来,鲜于仲通大喜过望,二话不说便任命了。
说到底,宋根生的官位其实是官僚集团利益交换的必然结果。
是的,顾青,鲜于仲通,包括如今的宋根生,都属于官僚集团中的一员。
鲜于仲通的事情办得爽快,顾青得知后又写了一封信感谢他,顺便告诉他自己帮他在陛下和贵妃娘娘面前美言多次,算是答谢了鲜于仲通的人情。
而宋根生,自从进了蜀州刺史府当别驾后,第一件事便是拎上丰厚的礼物拜访刺史裴迪,在裴迪面前言语谦卑,执礼甚恭。不仅如此,他还告假去了一趟益州节度使府,求见鲜于仲通,同样带上了丰厚的礼物,当面感谢鲜于仲通的抬爱之意。
如今的宋根生,俨然已是一位成熟体面深谙规则的官员了。
一场巨变,一次危难,亲历了死劫,见证了生死,这个男人一夜之间长大了。
颌下的黑须掩盖了他稍显稚嫩的面容,时刻的微笑表情遮掩了曾经的天真单纯,他的心机城府被深深地隐藏在微笑的背后,刺史府的官员对他交口称赞,上任别驾以来从无仇怨,他是刺史府里唯一不牵扯任何恩怨,却能被所有官员肯定赞扬的人。
站在刺史府门口,一阵微风拂来,宋根生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抚了抚肩头。
一件氅皮披在他的肩头,宋根生回头,发现给他披衣的是自己新募的幕宾先生,名叫卿重树。
如今的宋根生已是一州别驾,有资格收幕宾了,卿重树便是他从一众落魄读书人当中挑选出来的,当初恰逢州府科考揭榜,宋根生无意中发现这个读书人看榜之后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差点被他的马车撞到。
二人由此相识,相谈之后宋根生觉得此人胸有韬略,为人也颇为稳重,尤其擅长分析利弊得失,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幕宾谋士人才,宋根生当即便将他聘为幕宾,帮自己处理蜀州公务。
第三百零四章 等闲变却
卿重树比宋根生大五岁,但他却对这个年纪轻轻便当上别驾的少年颇为敬畏。
从认识宋根生那一天起,卿重树便觉得宋根生很不凡,少年老成的面孔永远带着亲切的微笑,笑容很阳光,微微咧开的嘴恰好露出八颗牙齿,很标准的笑脸,让人一见便忍不住心生好感。
相处久了,卿重树渐渐发觉这位别驾其实根本没有表面上看去那么亲切友善,他隐约感觉到宋根生的心其实很冷漠,像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脸上的笑不过是一种用来与别人建立良好关系的工具,望进他瞳孔的最深处就能发现,其实他的眼里根本没有笑意,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卿重树不知道宋根生在讥讽什么,二十出头的年纪已官拜一州别驾,他已经很幸运了,多少迟暮年华的读书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位置,他这个年纪已经轻松地坐上去了。
他还能讥讽什么呢?
卿重树不明白,宋根生也从来不会与他交心,这个疑问一直在他心底里萦绕,可他不敢问,因为敬畏。
“入秋天已凉,别驾要好好保重身子啊。”卿重树看着宋根生笑道。
宋根生适时地露出感谢的微笑:“多谢卿兄,有劳卿兄与我一同通宵处理公务,快回家歇息去吧,下午再来应差便是。”
卿重树摇摇头,笑道:“晚生还不累,倒是别驾要保重,多加两件衣裳,莫着凉让尊夫人担心。”
宋根生笑着应了。
二人离开刺史府,往府宅方向并肩步行。
卿重树小心地环视左右,然后轻声道:“别驾,蜀州辖下晋原县尉方应正昨夜着人送来五百两银饼,晋原县令致仕归乡,县令一职出缺,方应正想谋取县令之职,不知别驾的意思如何?这些银饼收不收?”
宋根生面无表情,走了好长一段路仍未吱声儿,仿佛根本没听到卿重树的话似的。
卿重树对宋根生的性格颇为熟悉,也不着急,静静地陪着宋根生走,许久之后,宋根生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字。
“收。”
卿重树笑着应了,又道:“那么夜间晚生便将箱子送进您府上。”
宋根生嗯了一声,不再提起此事,安静地盯着脚下的路。
二人安静地又走了一会儿,卿重树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别驾的那位同乡,青城县侯顾侯爷,在安西打了一场大胜仗,指挥安西军全歼吐蕃贼子两万余,捷报已送进长安了。”
说起顾青,宋根生荒芜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嘴角微微一勾,那抹笑容是他近年来笑得最真诚的一次。
“顾青他……一直很厉害,我很佩服他的。”宋根生轻声道。
顿了顿,宋根生又问道:“歼敌两万余么?顾青他可有受伤?”
“晚生听到的军报里,似乎没有顾侯爷受伤之类的话,应该没受伤,三军主帅不可能亲自上战场的……”
宋根生放了心,然后眼中的笑意愈深,喃喃地道:“以他的德行,那可不一定……”
声音太小,卿重树没听到。
卿重树没发现宋根生脸上与往常大不相同的笑容,又道:“顾侯爷是别驾的同乡,如今安西大捷,别驾要不要置办一份重礼,派人送去安西都护府为侯爷贺?”
宋根生失笑,仿佛听到一件很荒唐的事:“我……置办重礼给他?”
卿重树不解地道:“是呀,难道不应该么?别驾,莫怪晚生唠叨,您应该与顾侯爷多拉近关系,顾侯爷前程不可限量,别驾若有更进一步的想法,一定要与顾侯爷多多来往,不要吝惜钱财,有些东西可是钱财换不来的……”
宋根生眼神古怪地瞥着他:“卿兄跟随我的时日尚短,我的很多事情或许你不清楚,我与顾青的关系……呵呵,这么说吧,当初我和他都只是石桥村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我经常去他家抢肉吃,他也经常来我家抢肉吃,我还曾经被他裹挟,一同抢过村里一对恶霸的房子。至于关系嘛,他什么时候想揍我便揍,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理由,你明白我与他的关系了么?”
卿重树目瞪口呆,连脚步都停住了,呆呆地注视着宋根生的背影。
想揍就揍,这……是什么关系?是好还是坏?
随即卿重树一哆嗦,快步追了上去,央求道:“别驾,别驾慢点走,您再说说与顾侯爷的关系吧,晚生实在不太明白……”
宋根生的脚步无形中有些轻快,不像以往那般沉重,边走边道:“我若送重礼去安西,顾青唯一的反应就是将我的礼物扔出门外,然后指着送礼人的鼻子破口大骂,最后与我绝交,还不明白么?”
脚步忽然一顿,宋根生转身盯着卿重树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地道:“我与顾青,是过命的交情,是可以毫不犹豫为彼此去死的交情,这样的交情,你让我去给他送礼?呵!”
卿重树恍然大悟,喜道:“原来别驾与顾侯爷竟是如此交情,哈哈,好事,是好事呀!”
宋根生轻笑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奇怪,我这么年轻便当上了一州别驾究竟是靠了谁的权势?呵呵,不妨坦言告诉你,我靠的是顾青,他修书一封给剑南道节度使,我便成了蜀州别驾。”
卿重树叹道:“晚生明白了,以别驾和顾侯爷的过命交情,确实不应该送礼,那是逼着他与您绝交,哈哈。”
明白了宋根生与顾青的关系后,卿重树脸上愈发容光焕发,他发现自己的人生竟鬼使神差走上了阳关大道,无意中抱住了一根粗大腿。
不知不觉跟着宋根生走进了他家,宋根生的家位于刺史府旁边不远的巷子里,由于鲜于仲通和顾青的关系,刺史裴迪对宋根生颇为重视,上任之初便刻意与宋根生交好,甚至将自己的一座私宅以象征性的价钱卖给了宋根生。
私宅不小,三进带后院和假山池塘的大院落,能住下上百个下人。
宋根生上任蜀州时将妻子秀儿也带来了,家里买了十来个下人丫鬟,又花钱雇了几个护院,俨然已有几分官员排场了。
刚进门,管家殷勤地给宋根生和卿重树行礼,卿重树已是宋根生府上常客,好不拘束地跟管家热情地打招呼,然后跟着宋根生入内。
妻子秀儿迎了上来,心疼地看着夫君整夜未眠的憔悴面容,吩咐下人端来热腾腾的米粥和咸菜,秀儿如今已是官夫人,比起当初石桥村时穷困的模样大不相同,如今的秀儿肌肤白皙,容貌比以前舒展了不少,像一朵干瘦的花骨朵一夜之间变成了盛放的牡丹,充满了雍容的气质。
下人端上米粥,卿重树也跟着一起喝了一碗。
二人喝完米粥,卿重树正打算告辞回家歇息,宋根生忽然道:“秀儿,让下人送坛酒来。”
秀儿一愣,道:“夫君向来不喜饮酒,为何……”
宋根生嘴角绽开笑意,道:“不知为何,今日忽然想饮几杯,卿兄可愿与我同饮?”
卿重树含笑道:“固所愿也。”
秀儿不解地望向卿重树,卿重树拱手微笑道:“陇右道传来军报,顾侯爷领安西军大败吐蕃贼军,歼敌两万余,是我大唐近年少有的大胜,此战一举而定大唐西域乾坤,或许别驾是因此而高兴吧。”
秀儿恍然,当即喜笑颜开:“顾兄长好厉害,能文能武,果真不是凡人,此事值得庆贺,妾身马上给夫君端酒。”
宋根生笑道:“稍停府里遣一下人去一趟石桥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乡邻们,让冯阿翁支取钱粮,请村里老少开三日席面,顾青此胜,村民们足可大醉三日,权当隔空遥贺吧。”
秀儿欢喜地道:“嗯,妾身这就去。”
看着夫妻二人高兴的模样,卿重树忽然有些精神恍惚。
那个名叫顾青的人远在千里之外,却仿佛已占据了宋根生和石桥村的人心,掌握了他们的灵魂,左右着这些石桥村人的悲喜。
究竟怎样的魔力,怎样的魅力,才能令这些朴实的人如此在意他的一切。远在千里之外都为他着迷至此。
…………
远在千里之外的顾青打了个喷嚏。
随即顾青眼中露出警觉之色,咬牙道:“一定是边令诚在背后骂我!”
韩介一愣,茫然眨眼。
“韩介,带兵去把边令诚给我剁了!”
韩介大惊:“侯爷,您是认真的?”
顾青叹气:“何必如此认真,随口说说罢了。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
韩介松了口气:“侯爷,您是三军主帅,说话可一定要认真,您的一句话便是三军将士的军令,开不得玩笑啊。”
帅帐外,一名亲卫拎着一个食盒恭敬地站在门口。
顾青皱眉:“又是福至客栈送来的饭菜?”
亲卫垂头道:“是,而且还是那位女掌柜亲手做的,她说是对侯爷的一番心意……”
顾青微笑道:“把饭菜送回客栈,告诉女掌柜,她的心意只适合喂狗,真要送饭,让她家厨子去做,否则告她毒害朝廷要员之罪,快去。”
第三百零五章 战后复盘
凭良心说,皇甫思思亲手做的饭菜其实味道还算公允,算不上美味,但绝对毒不死人,喂狗有些嘴毒了。
但顾青的口味向来刁钻,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最讲究的便是美食,皇甫思思这点做菜的手艺,他委实瞧不上眼,在他眼里,皇甫思思做的饭菜只配喂狗,包括但不限于单身狗。
顾青不是单身狗,他是单身贵族,名符其实的钻石老王。
话说得很不客气,亲卫站在帅帐门口有些失措,求助地望向韩介,试图证实侯爷是不是开玩笑,这么毒的话委实很难向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张嘴说出来。
韩介叹了口气,朝亲卫挥了挥手,大意是照侯爷的原话回复女掌柜,对于顾青的钢铁属性,韩介已渐渐有所了解了。
“侯爷,那位女掌柜毕竟对您颇有落花之意,您何必拒她于千里之外?”韩介叹息道。
顾青皱眉:“你哪只眼看出她对我有意了?眼睛太瞎可以抠出来捐给有需要的人,她做的菜那么难吃,分明是故意的,正常人做菜不可能这么难吃。”
韩介苦笑道:“做菜看天赋,或许她本来就没有做菜的天赋呢,这可跟对您有没有意没关系,难道做菜难吃就不配喜欢您了吗?”
顾青缓缓道:“理论上来说,是的。做菜难吃是重大缺陷,如果按我的择偶标准,仅仅这条缺陷足够把她扣成负分了。”
韩介忍不住道:“难道张家两位闺秀做菜很好吃?”
顾青一滞,张怀锦的手艺顶多在烤肉的时候帮他添点炭,至于张怀玉,她的手艺更是惊天地泣鬼神,不仅难吃,还费厨房。
若按顾青的择偶标准的话,张家两位大小姐大约连第一轮海选都进不了,顶多只配交个报名费。
“呃,不……不一样。”顾青尴尬地顾左右而言他,惊奇地指天:“咦?天上那是什么?亮晃晃的好刺眼……”
韩介无奈地道:“那是太阳……所以,张家两位闺秀做菜好吃吗?”
顾青无法逃避这个话题,只好叹息道:“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而是她们的拳头会随时让我说出昧良心的话,不好吃也必须好吃……”
韩介顿时恍然,同情地看着他:“原来如此……”
顾青深沉地道:“有过生活阅历的男人都明白,妻子做菜的本质是为了满足夫妻之间的仪式感,好不好吃不是重点,重点是夸她,再难吃都要夸她,懂得了这个道理,男人这辈子能避免百分之九十九的争吵和麻烦,生活中想要耳根清静,必须付出昧良心的代价。骚年,你还太年轻了。”
韩介惊愕道:“末将认识侯爷这么久了,第一次听到侯爷说出如此有道理的话,佩服!末将受教了。”
顾青矜持地笑:“男人的内涵,不需要时时刻刻拿出来给外人看,肤浅的炫耀便不能称为‘内涵’,内涵是埋藏在心里的,人生遇到任何事都能沉着冷静的应对,并且能够从容地用自己人生的阅历解决它,解释它。”
韩介用力点头,随即不解地道:“末将奇怪的是,侯爷明明是个没近过女色的嗯……呃,俗称‘处男’,为何对夫妻相处之道如此熟悉,且充满了真知灼见。”
“我曾经在一本名叫《知音》的文学巨著上……”顾青忽然反应过来,脸色顿时阴云密布:“你在嘲笑我?韩介,你最近越来越飘了啊。”
韩介急忙垂头:“末将不敢,末将失言。”
“去校场上跑十个圈,然后做两组操练流程,做不完今日不准吃饭,这是本帅的军令,快去。”顾青面无表情地道。
韩介悲戚地道:“侯爷,末将错了……”
顾青眉目不抬:“快去,军令如山懂不懂?”
…………
复盘是顾青在前世就养成的习惯,是个好习惯。
每次遇到大事,解决之后顾青都习惯性地召集团队复盘,将处理这件事时的每个细节和步骤都重新研讨一次,从中总结经验教训,对于做错的步骤和决策,顾青会单独拿出来与下属反复讨论,然后提醒自己和下属,下次一定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安西大捷,全歼吐蕃两万余大军,如此大的事件顾青更要复盘,第一次指挥万人以上的军队作战,对顾青而言也是个全新的领域,侥幸赢了这一场,里面需要总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擂鼓聚将,左卫和于阗军几名将领都聚集在顾青的帅帐内。
帅帐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硕大的沙盘,沙盘上用红白两色小旗详细标注出敌我军队部署和路线,以及当时发动伏击后,己方四支伏兵的进攻态势。
复盘会议已经进行三日了,很多经验教训从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复盘中被众将领一条条总结出来,旁边坐着一名文吏正奋笔疾书,将所有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写在纸上。
众将领对顾青的战后复盘模式感到很惊奇,初时表现很兴奋,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后来顾青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开始复盘,众将领想说的全说完,肚里已空荡荡实在找不出话了,顾青还不肯放过他们,总之,继续复盘,复盘总结之后还要进行周而复始的沙盘军演,还原当时的战场攻守情势,以及分出敌我两方按他们各自的战略思路重新进行伏击遭遇战。
过程很繁琐,将领们被顾青折腾得苦不堪言,外面的普通将士照常操练,甚至被顾青加大了训练量,普通将士也累得苦不堪言。
这就是顾青的带兵风格,治军严厉严谨,但要带点人情味儿。军中的决策层则以零错误为目标,帅将之间的互相磨合期间允许犯一些不影响大局的小错误,直到磨合之后,主帅与将领们达成了默契,便是一个高效的战无不胜的团队。
“南北两侧的伏兵出来太早了,没有完全起到攻其不备的效果,常将军的伏兵如果见到侯爷的信号后首先杀出来,攻打敌军的前锋,敌军的前锋在常将军完成一次冲锋贯穿后,咱们南北两侧的伏兵再趁机杀出,直击吐蕃的中军,彼时对方军心已乱,再杀出两支伏兵说不定他们连防御阵势都摆不出来。”一名将领指着沙盘的伏击圈中心道。
沈田垂下头,惭愧地道:“末将未能依约封断敌军后路,导致敌军士气未乱,竟有反击之力,此战最大的错误是末将造成的……”
顾青摆摆手:“现在不是要谁认罪,咱们是在讨论此战的得失,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再说沈将军未能依约断开敌军后路纯粹是个意外,谁也没想到竟然能在龟兹城附近遇到一支杂牌军,这不是你的错。”
顿了顿,顾青忽然问道:“听说那支杂牌军留下了活口,你们审问过了吗?他们为何会出现在龟兹城附近,而且居然那么巧,正好在大唐与吐蕃两军交战的关头出现。”
沈田道:“审问过一个突骑施的余孽,他说这支杂牌军的斥候早在吐蕃攻陷于阗城后便一直跟着安西军,看到龟兹的安西驻军拔营东进,走了两日后在赤河边扎营,他们一直耐心地等着,直到咱们与高节帅分了兵,高节帅率兵往焉耆城,咱们回龟兹城,那支杂牌军商议之后,决定远远缀在咱们后面,试图偷袭龟兹……”
顾青呆怔片刻,有些气急道:“那伙人脑阔有包迈?冤有头债有主,突骑施和石国都是高节帅灭掉的,他们不去报复高节帅,为何要来寻我的晦气?”
沈田苦笑道:“那个余孽说,高节帅擅灭国,他们要将报应还诸彼身,他们也要灭我大唐,纵然灭不了国,也要灭掉我们的都护府,而安西都护府便正好在龟兹,他们的目标不是某个人,而是安西都护府。”
顾青说不出话了,心里有一股躺枪的悲愤感。
那伙余孽的逻辑不仅条理清晰,而且很感人,顾青竟无言反驳。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虽说沈田贻误了战机,没能及时封住吐蕃军的后路,但他们侥幸遇到了这伙杂牌军,将刚冒出头的萌芽及时地掐死在摇篮中,不得不说,这是利大于弊的。
否则就算完美地歼灭了吐蕃军,但在大胜之后那伙杂牌军趁将士战后疲惫怠惰的心理,突然偷袭龟兹城,最后的结果很难讲,说不定顾青大意之下会失守龟兹,对顾青可就是大大的坏事了,且先不说长安的李隆基会是怎样的反应,左卫这群将士顾青就无法在他们面前服众。
主帅在一支军队里面的威严不是爱兵如子同甘共苦那么简单就能积累起来的,将士们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们要的是主帅能带领他们打胜仗,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顾青这个第一次指挥作战的侯爷如果丢了龟兹城,下面的将士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一定会很看不起他,他们以后会成为顾青带过最差的一届兵。
而这伙杂牌军若攻进龟兹城杀人放火,满城的百姓将是怎样的惨状,顾青想都不敢想。
想到这里,顾青情不自禁拍了拍沈田的肩膀,叹道:“尽管不该这么说,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你们遇到那支杂牌军是好事,虽然有牺牲,但很值得。你们给龟兹城消弭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沈田惭愧地道:“侯爷谬赞了。”
“不是谬赞,是认真的,我与众位将军商议过了,大家一致同意你沈田是此战的首功,请功的奏疏我已遣人连同战俘一同送去长安了,沈将军,等着陛下的嘉奖吧。”
沈田露出感动之色,躬身抱拳:“末将谢侯爷,谢各位将军。”
沈田是真的很感动,军队里面其实也是有派系的,顾青麾下的将士全是长安左卫的兵马,而他沈田所部是中途被收拢的于阗败军,无论地位还是派系,于阗军似乎都矮了左卫将士一头。
没想到顾青丝毫不在意派系,实事求是的只论军功,能在部将面前做到不偏不倚公平公正,沈田委实很意外,同时他愈发对顾青钦佩不已,这样的主帅才是值得自己忠心跟随的。
顾青正色道:“从今以后,我麾下的兵马没有什么左卫和于阗军的区别,大家全都是安西军,守土抗敌之类的大话虚话我就不说了,只说一句,你们舍生忘死拼命杀敌,我必不亏待你们,你们亲手博出来的前程,我绝不徇私偏袒,绝不冒功作假,如果我哪天做得不够公正,你们觉得受委屈了,都可以来我面前拍桌子骂娘,我绝不反驳争辩。”
众将闻言纷纷感动地躬身行礼:“侯爷公正无私,末将拜谢。”
顾青笑道:“行了,都是自家人,不用虚礼,你们谢我多少次我也没赏钱给你们,想要赏钱,自己上战场去杀敌。”
众将纷纷笑了。
顾青叹息道:“这次复盘能看出来,我们发动伏击时还是略显仓促了,而且敌军大乱之时,我们自己发起两轮冲锋后也乱了,这是治军的问题,各位将军往后还要对将士们更严厉些,平日对他们严厉,到了战场上会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伤亡,这是为他们好。”
众将纷纷抱拳:“是。”
“还有,我军的战力也是个问题,相信你们也看出来了,我军发起冲锋后,对敌军的杀伤力不够大,几轮冲锋对敌杀伤太小,收效甚微,这个问题也是眼下需要解决的,嗯……我听说咱们大唐应该有一个传奇的大杀器……”
众将面面相觑,不明白“大杀器”的意思。
顾青见众人茫然不解,不由好奇道:“咱们难道没有陌刀么?陌刀队,陌刀营什么的,听说那玩意儿舞起来滴水不漏,简直就是战场上的绞肉机器,谁碰谁死,我来龟兹这么多日子,为何从来没见过陌刀?”
沈田迟疑了一下,道:“侯爷,末将知道陌刀队,而且安西军中确实有陌刀队……”
顾青大喜:“在哪儿?快告诉我。”
“在疏勒镇,疏勒都督府。”
疏勒镇也是安西四镇之一,与大食帝国接壤,主要的防范对象也是大食,离龟兹城甚远,所以很少有兵马调动来往,几乎是独立于安西四镇之外的存在,所以顾青对疏勒颇为陌生。
“陌刀队在疏勒镇?有多少人?”
沈田道:“陌刀队招募兵员太苛刻,必须要选身高力大,反应灵敏之人方可入,所以咱们安西四镇虽是大唐西面最重要的防线,但陌刀队人马委实不多,大约三百多人的样子,而且供养一支陌刀队所费钱粮巨多,安西都护府太过拮据,养不起太多。”
顾青高兴地道:“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不是针对谁,不客气的说,论搞钱的手段,在座的各位都是乐色……”
众将苦笑,这位侯爷有时亲切,有时严厉,都挺好的,唯一就是说话有时候听不懂,嘴里时常冒出一些新词儿,这个所谓“乐色”又是何物?听起来不像好话……
“相信各位都听出来了,没错,刚才是在夸你们,各位不必妄自菲薄……沈将军,陌刀队的事,花钱巨多是花在什么方面?”
沈田想了想,道:“主要是吃和用,陌刀队皆是高大体壮之辈,饭量也大,而且由于要挥舞二十多斤的陌刀,一旦发动便不可停下,很需要力气,所以陌刀队将士每顿饭必须食肉,一支三百人的陌刀队,每日食羊二十余,日日皆须,不可间断,安西都护府拿朝廷拨钱,哪里养得起……”
“再说他们用的陌刀与咱们普通将士用的横刀障刀不同,陌刀是选用最好材质的生铁淬炼百遍,打造一柄陌刀需要耗费无数工匠和无数生铁,这也是一笔大支出,安西四镇的财力和物力,也只养得起三百人的陌刀队,但那支陌刀队不能轻易调动,他们必须坚守在疏勒镇,防范西面的大食。”
顾青听完后有些遗憾,还有些不甘心。
前世史书里他便听说过陌刀队的厉害,一支军队里如果有陌刀队这个兵种,有时候甚至能扭转整个战局,陌刀一旦发动,便是一台能绞碎世间任何人和物的机器,所谓“如墙堵进,人马俱碎”,战力和杀伤力可谓冠绝天下。
如此犀利的一个兵种,对顾青来说,如果因为没钱而不得不废止,未免太可笑了。
缺钱能叫事儿吗?别人可以指着鼻子骂顾青打仗不行,顾青认了,也忍了,但如果别人指着鼻子骂他挣钱不行,那就必须翻脸了。
顾青忍住心中的雀跃,小心试探地问道:“如果……钱不是问题的话,陌刀队能否扩充?”
沈田一愣,想了想,道:“可以扩充,但很有限。如果完全不考虑钱的话,选人也是个问题,整个安西军力,身高体壮者并不多,陌刀队选人必须百里挑一,疏勒镇的三百陌刀队是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凑齐的,原本是五百人,前年高节帅与大食一战,折损了二百,李将军心疼得不行,偷偷在营房里哭了好几天……”
顾青眨眨眼道:“李将军是谁?”
“哦,他是疏勒镇的军使,官拜右金吾大将军,怛罗斯之战时因阻敌有功,被升任疏勒镇使,如今正奉命戍守疏勒镇,这次打吐蕃没有动用疏勒镇的兵马,故而侯爷未曾见过他。”
“你介绍了半天,还没说他叫什么名字呢。”
沈田失笑:“是末将疏忽了,李将军名叫李嗣业,身高七尺,魁梧有力,尤擅陌刀,精熟陌刀战法和操练之法,疏勒镇的陌刀队就是李将军亲手操练出来的。”
顾青眨眼,李嗣业……好耳熟的名字。
但凡听到耳熟的名字,一定是史书留名的名将,必须要到碗里来。
“这个李嗣业,归我了!马上把他调到龟兹来!”顾青瞠目大喝道。
第三百零六章 耿直猛将
李嗣业这个名字很熟,顾青前世对历史没太多研究,这一世他只能依靠直觉。
能让他觉得耳熟的名字,一定是在史书上留名的人物,这样的人物通常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名臣名将,青史可鉴,他们的一生划过短暂的岁月,终究留下了痕迹。
虽然没见过李嗣业,但顾青马上决定必须将这位名将收入彀中。
调令是顾青亲笔写的,作为安西节度副使,顾青有权力调动安西四镇内的任何兵马和武将,以顾青略显强势的性格,这份调令甚至不需要跟高仙芝商量,写好以后马上命人快马送去疏勒镇。
人才难得,训练陌刀手的人才更是难得,这个李嗣业,顾青要定了。
至于训练陌刀手需要耗费的钱财,对顾青来说不算难事,顾青指挥打仗或许有点勉强,第一次指挥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的新手,但是挣钱的本事,顾青却当仁不让。
向疏勒镇发出调令的同时,顾青马上命节度使府那位圆滚滚的李司马加快扩城建市的速度,眼下顾青要用的策略便是以商养兵,羊毛要出在商人身上。
集市建成,龟兹城成为西域最繁华的城池,东西两个地域的货物中转站,物质与资金的流动将是无比巨大的,作为安西节度副使,顾青只需要以官府的名义对商人征收少量的税赋,给他们提供良好的经商环境和安全的仓储,从中收取一些费用都是一笔了不得的天文数字。
商人交上来的赋税用来练兵养兵,扩充兵员,购买粮草和打造军械,打造出来的精锐之师再来保护商人的权益,如此形成的良性循环周而复始,龟兹城将会越来越繁华,而顾青的势力也将越来越壮大。
凭指挥歼灭吐蕃两万军队之余威,顾青在龟兹城的官府和民间已威望渐隆,他已成为了龟兹城仅次于高仙芝的实权人物,而高仙芝如今十分识趣,除了战时,平日里躲在后宅基本不管事,所以如今龟兹城实际上的一把手是顾青。
一声令下,节度使府的上下官员和征调的民夫们开始日夜赶工,一片片新的城区和新建集市已慢慢有了轮廓。
第三日,疏勒镇使李嗣业领着几名随从奉命赶到龟兹城外驻军大营。
顾青闻报大喜,带着亲卫亲自迎出城外,欣喜若狂的样子像极了结束异地恋的爱情。
迎接李嗣业的规格很高,以前高仙芝来大营巡视顾青都未曾如此高规格接待过,但是对于李嗣业,顾青必须展现诚意,收服这位名将。
领着一队亲卫走出辕门,远远看见一名魁梧的武将披甲戴盔站在辕门外,身形一座巍峨的大山岿然不动,满脸的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面孔,一双眼睛淡漠而有神,仿佛一柄锋利的剑,能够直刺人心。
顾青忍不住赞叹,按后世的度量衡,这位武将身高大约接近两米了,仅看身形便是一员猛将,如果军队的攻守战力能用具体的数值表现出来的话,这位猛将若收入帐下,整支军队的攻击值大概能增加一百多点,简直是一柄绝世神兵。
名剑岂可落入他人之手?这人必须归顾青。
“猛将兄!”顾青上前欣喜拱手。
李嗣业茫然:???
“李兄,神交久矣,今日得见,荣幸之至!哈哈!”顾青迅速改口大笑道。
李嗣业似乎并不习惯顾青的风格,一板一眼地朝顾青按剑行礼:“末将疏勒镇使李嗣业,拜见节度副使顾侯爷。”
李嗣业刚一动,后面几名随从也跟着行礼,动作整齐划一,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明明只有几个人,可是举手投足之间便仿佛千军万马迎面压来一般,令人颇有窒息感。
顾青愈发欢喜,小小一个细节能看得出,李嗣业极擅带兵,看他麾下这几名随从的表现便可窥一斑。
“李兄免礼,都是安西军的袍泽,莫行虚礼,你我以兄弟相称便可。”顾青热情地道。
李嗣业执拗地道:“军中礼不可废,末将卑微之军汉,岂敢与侯爷兄弟相称。”
顾青摇摇头,这家伙太严肃了,而且对官场礼仪似乎一窍不通,真的就是个木讷本分的军汉。
然后顾青热情地邀请李嗣业入营,进入帅帐,顾青吩咐上酒菜,话刚说出去,李嗣业却忽然起身抱拳道:“侯爷见谅,请恕末将不识抬举,军中不可饮酒,末将不能犯戒,否则无法服众。”
顾青愕然。
好耿直的人,生活里一定很缺少朋友。
“呃,……不错,军中不可饮酒,刚才我只是故意试探你,没想到你居然经受住了考验。”
顾青老脸涨红了,越说越觉得自己尴尬癌都犯了。
李嗣业的耿直令顾青大开眼界,没等说一句寒暄的废话,李嗣业起身道:“不知侯爷召末将来龟兹城是否有军令?若有战,末将请战。”
“李兄莫急,安西最近已无战事,召你来另有一事相求。”
“侯爷请吩咐。”
“我欲将李兄抽调来龟兹城驻军大营,为我练出一支精锐的陌刀营,李兄意下如何?”
李嗣业片刻愕然后,重重地道:“请恕末将办不到。”
这下轮到顾青愕然了,我好歹是安西四镇的节度副使,整个安西的二把手,居然这么不给面子?
“为何办不到?”
“侯爷,末将的官职是‘疏勒镇使’,是朝廷武部任命的,若侯爷要调末将来龟兹,也需要朝廷的任命文书,否则疏勒镇的武将怎能在龟兹镇任职?于理于法说不过去。”
顾青顿觉胸口堵了一团闷气。
李嗣业这家伙不但耿直,而且是个死心眼儿,节度使执掌一地军镇大权,无论文武官员的任命基本可以由节度使说了算,朝廷通常不会干涉,这也是盛唐形成藩镇割据势力的重要弊端。
李嗣业无疑是盛唐里的一股清流,只认朝廷任命文书,不认节度使,节度副使更不认。
好没面子啊,若不是看他精通操练陌刀手的方法,如此耿直而又死心眼的家伙早被顾青下令乱棍赶出去了。
顾青不由暗自思忖,自己这算不算被知识产权垄断了?掌握了独门技术的人真就这么横吗?
事实证明,真就这么横。
“李兄,军镇任命武将,可由节度使一纸任之,你不会不懂这个规矩吧?若觉得我这个节度副使官儿不够大,我请高节帅给你写一份调令如何?”顾青笑容有些勉强了。
李嗣业硬邦邦地道:“侯爷恕罪,纵是高节帅的调令,末将也需向朝廷请奏后才能调任,总之,末将要看到长安武部的调任文书,否则末将无法上任,军中无小事,末将不希望被小人拿捏住把柄,陷末将于不忠不义。”
顾青皱眉:“我亲自下的调令,长安那边若问责由我来担待,与你何干?哪个小人敢陷害你?”
李嗣业沉默半晌,躬身抱拳:“请侯爷恕罪,末将实不敢调离疏勒镇,再说末将亲手操练出来的陌刀队都在疏勒镇,末将与袍泽们生死与共,实不愿抛下他们来龟兹任职。”
顾青听明白了,李嗣业有顾虑,可能疏勒镇有小人与他不合,等着他露出破绽,拿捏他的把柄,所以李嗣业才如此死心眼要见到长安武部的调令才敢离开。
躲在暗地里的小人很难防,不是官大官小的问题,一份告黑状的奏疏递进长安,在李隆基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官大官小,查实了就是一场大祸。
今日与李嗣业的初会颇出顾青的意料之外,顾青原以为亲手写一份调令,李嗣业便会欣然赴龟兹城上任,二话不说给他训练出一支精锐的陌刀营。
没想到居然竟是这般结局,连基本的调任问题都没能解决。
如今唯一的办法是顾青马上写奏疏递往长安,然后等李隆基的批复,武部再发正式的调任文书,一来一往,最少三个月才能把李嗣业合理合法地调来龟兹城。
三个月,顾青等不起。
“哈哈,好,李兄既然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难得来一趟龟兹城,李兄不妨游玩些日子再回去……”见李嗣业张口欲言,顾青忽然冷下脸道:“李兄,这是我的军令,留下来,游玩些日子再回去,你有意见?”
李嗣业大嘴张合半晌,丧气地道:“末将没意见,遵侯爷军令。”
顾青下令召常忠进来,介绍常忠与李嗣业认识,然后命常忠带李嗣业去龟兹城闲逛,重点是带李嗣业参观一下顾青的政绩,比如扩城建市工程,以及砸过的两家店的名胜古迹,让李嗣业心中对顾青产生一些比较直观的印象,务实勤奋,兴商富民,但脾气不太好。
将常忠叫到一边,顾青低声嘱咐他多做做李嗣业的思想工作,多在李嗣业面前宣传一下侯爷的光辉正义的形象,宣传力度可以夸张一些,越用力越好,然后给了他一块银饼,让常忠带李嗣业去青楼嗨皮一下。
总之,黑的白的,明的暗的,正义的邪恶的,都在李嗣业身上试一试,万一有机会诱惑这位正直的缺心眼,将他引入堕落的深渊呢?
…………
常忠与李嗣业告退后,站在旁边的韩介忽然一叹:“侯爷,这位李将军委实是条汉子,既耿直又正直,大唐的官场很难见到这般人物了……”
顾青心中一动,微笑道:“听说你以前在左卫也是这般德行?”
韩介仿佛勾起了尘封的往事,一副追忆沧桑的表情叹道:“是,那时末将在左卫里由于太耿直,得罪了不少同僚,也是经常被小人背地里告黑状,不明真相的上官常常训斥我,而我却辩无可辩,曾经有段日子末将真是不想在军伍里干了,想归乡务农算了……”
顾青也叹道:“幸好我把你从苦海里拯救出来,让你重获新生,看看你如今的模样,油嘴滑舌,嘴比我还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韩介,就冲这一点,你每次见我时应该行五体投地大礼才对……”
韩介嘴唇嗫嚅几下,忍不住道:“侯爷,末将如今变成这样实非我愿,可待在侯爷身边不知不觉就成了这般德行,末将有时深以为耻,夜半无人之时不止一次抽过自己耳光,甚至恨不得拔刀抹脖子……”
顾青咂咂嘴,总觉得他这话实际是在骂自己,可又找不到证据……
沉吟半晌,顾青发现了事情的本质,自己是他的顶头上司,当顶头上司怀疑下属骂自己时,其实不需要什么证据的,严惩就是了。
“你……等下出去后校场跑四圈,再走两次操练流程。”顾青缓缓地道。
韩介大惊:“侯爷,为何?”
“不为何,我下的军令,你执行便是,我不需要向你解释。”顾青淡淡地道。
韩介苦着脸领命。
“还有,派几个伶俐的亲卫去一趟疏勒镇,打听一下李嗣业在疏勒镇究竟得罪了哪个小人,查清楚了速速报来,我来帮他治了这块心病。”
“是!”
…………
陌刀营必须要组建,这是顾青给自己定下的目标,规模最少要千人以上,才能在一场恶战中发挥扭转乾坤的作用。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组建陌刀营需要海量的钱财,所以赚钱成了顾青如今最主要的任务。
下午时分,顾青领着亲卫进了龟兹城,亲自巡视集市工程。
圆滚滚的李司马一脸谄媚地向顾青介绍各项工程的进度,如今的龟兹城可谓一片如火如荼,最繁忙的莫过于民夫和工匠,李司马这人虽说有些谄媚,但做事还是颇为踏实的,从工匠和民夫做工时的严谨态度来看,离顾青要实现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计划建四个集市,顾青已看到其中有两个集市已建好,分别是瓷器和丝绸集市,集市里面已有商人入驻,有些急于挣钱的商铺甚至已开张,抢先占得龟兹城的一线先机。
走到瓷器商铺,李司马更是重点介绍商铺的位置,指着一排的其中四家空置的商铺殷勤地告诉顾青,这是给侯爷预先留下的四间瓷器商铺,位置是集市里最好的,若侯爷不满意可随时更换,很多商人都特别眼红这四家商铺。
顾青满意地点头,他前世也是商人,商铺位置的好坏他一眼就能看得出。
催促李司马日夜赶工,赶快完成进度后,顾青正打算回大营睡觉,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怨的声音。
“侯爷如今进城后连妾身的客栈都不愿一顾么?”
第三百零七章 除掉心魔
荒蛮边城里,一个绝色且妩媚的女人袅娜行来,身后是寸草不生的黄沙,她穿着紫衣,纱巾半遮面容,像沧桑男人的心魔,迷茫中点缀着一抹妖艳。
顾青回头看着她,目光清澈淡定,没有一丝**。
顾青这样的男人,对女人的欣赏已不是以美貌为标准了,他喜欢的是躯壳之下的灵魂,互相欣赏者,与之共鸣者,才能走进他的心。
“你的客栈是网红打卡地吗?凭什么入城就要去你的客栈?”顾青不解地道。
皇甫思思幽怨地看着他,轻声道:“侯爷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妾身不过是敬仰侯爷的为人,想尽心服侍侯爷一回……”
“姑娘,你还是好好练练厨艺吧,或者你可以考虑转行,客栈改成猪圈,不但省心省力,还能发大财……”顾青认真地劝道。
皇甫思思一滞,然后恨恨地咬住下唇。
这家伙跟人聊天都是这德行么?
“侯爷是说妾身的厨艺很差?”皇甫思思委屈地道。
顾青愕然:“我的话说得不够明显么?当然是说你厨艺差,难不成在夸你?”
“可是……妾身从来不曾下厨,唯独对侯爷你……”
顾青不满地冷下脸:“欺人太甚!凭什么把我当成试验品?我做错了什么?”
皇甫思思:“…………”
聊不下去了,真的没法聊,两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再次巡视了一遍集市工程,顾青叮嘱了李司马几句后,转身带着亲卫离开。
对于绝色的皇甫思思,顾青从头到尾没表现出半点留恋,那淡漠的眼神令皇甫思思终于清醒了。
这是个完全不在意美色的男人,想要走进他的心里,必须要换一种方式。
此时此刻,皇甫思思接近顾青的目的已不是为了完成边令诚给她的任务了,她把顾青当成了一种挑战,挑战自己美貌之外的魅力。
说不清为什么,皇甫思思就是觉得顾青这样的男人很吸引她,嘴又毒又贱,但做事有担当有魄力,无论是扩城建市的决策,还是领军全歼吐蕃的事迹,都将她深深地吸引住了。
最重要的是,你这么不爱搭理我,我偏要你慢慢喜欢上我。
美丽的女子总是高傲的,无论她表现出对自己的外貌多么谦虚不屑,可真正的内心里是非常在意自己的容貌的,当无往不利的容貌失去了作用时,心里那种失落挫败和不甘心,比女人的嫉妒心更可怕。
亲卫们走过她的身边,皇甫思思忽然拽住韩介的袖子。
“放手!”韩介冷冷地道。
皇甫思思吓得花容失色,急忙放手,但还是伸臂拦住了他。
“这位将军,请教一下,侯爷平日喜欢什么?”皇甫思思咬着下唇,楚楚可怜地看着韩介。
韩介冷冷道:“侯爷喜欢钱,你给吗?”
皇甫思思一滞,她给不起。
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发现侯爷的亲卫也不是会聊天的人。
“除了喜欢钱,侯爷还喜欢什么?”
韩介终究比顾青多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见皇甫思思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哪怕她是装出来的,也不忍再拒绝她。
于是韩介叹了口气,道:“侯爷还喜欢吃,喜欢美味的东西,姑娘若想博侯爷欢心,不妨在吃食上多动点心思吧。”
皇甫思思恍然。
原来……他一次又一次挑剔自己做的菜,不是故意找茬儿,而是认真的,人家是真的很挑食,在他的眼里,或许一碟蒸肉都比她有魅力。
一个很奇怪的男人。
韩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离开。
皇甫思思狠狠地咬了咬下唇,喃喃道:“喜欢美食么?那我就好好跟厨子学几个菜,不信吸引不了你!”
…………
回到大营,常忠正在帅帐外来回踱步。
见顾青回来,常忠迎上前,表情有些古怪。
顾青好奇地道:“你这一脸踩到牛粪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常忠叹气道:“侯爷,您吩咐末将带李嗣业进龟兹城逛逛,他……”
“他怎么了?”
“龟兹城人家不知来过多少次了,末将实在不知该带他逛什么,只带他看了看扩城建市的工地,李嗣业对侯爷的魄力颇为钦佩,后来末将带他去了青楼……”
顾青感兴趣地挑眉:“哦?他对美色动心了?”
常忠叹气道:“动什么心呀,他一进去便说青楼里的胡女长得奇丑无比,倒贴钱都不干,后来见到青楼的掌柜,掌柜也是胡人,李嗣业二话不说将掌柜揍了一顿……”
顾青吃惊道:“他为何揍掌柜?”
“他说掌柜的胡人模样不讨喜,当年他杀小勃律,杀大食军,敌人都长那模样,见着就可恨,天生该揍……”
顾青竟无语凝噎,心里默默给李嗣业再贴上一个标签,这家伙除了耿直缺心眼外,居然还是个愤青。
“给……给掌柜赔点汤药费,好生安抚掌柜,长得丑不是他的错。”顾青黯然叹息道。
“末将已赔过钱了,掌柜的一直在哭,身上疼是其次,主要是伤自尊了,说要加钱……”
“哦,我们只配汤药费,不管伤自尊的矫情事,掌柜的自尊心如果不能快速治愈,那就再去揍他一顿。”
常忠嘿嘿笑了两声,随即又道:“侯爷,这位李嗣业有点憨直啊,您为何非要将他调来龟兹?操练陌刀手的人选其实有很多,随便从疏勒镇的陌刀队里调来一个偏将也能胜任。”
顾青摇头:“不一样,我要最好的,李嗣业就是最好的,常忠,咱们的大军不能局限于弓戟盾枪,还需要很多新的兵种,在战场搭配而用,战力会更高,陌刀营便是咱们军中的一件绝世神兵,必须要操练出来,这几日你与李嗣业多接近,呵,人才嘛,终归有些傲气的,你便软磨硬泡,说服他留在咱们的军中。”
常忠抱拳道:“是,末将与另外几名将领一定天天缠着李嗣业,不信他不就范。”
顾青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如果他还是不就范,只能把他关在屋子里,然后给他下点泻药……有点残忍,尽量不要用这种缺德法子吧。”
常忠只觉得后背发凉,神态瞬间对顾青愈发恭敬了。
…………
几天后,派去疏勒镇的几名亲卫回到龟兹大营,向顾青禀报了一些事。
李嗣业在疏勒镇确实招惹了小人,因为生性耿直,嫉恶如仇,李嗣业终归不被同僚所容,如同韩介当初的遭遇一样,在军中处处被排挤,尽管如此,李嗣业凭着他的身先士卒和奋不顾身的劲头,还是当上了中郎将。
天宝六载,高仙芝攻小勃律,任李嗣业和另一名中郎将田珍为左右陌刀将,负责率领陌刀队为全军杀出一条血路,进攻吐蕃军时,田珍怯战,惧而不前,李嗣业独自率陌刀队杀敌,一夜血战,伤亡无数,小勃律被打败,李嗣业因此而升右威卫将军。
而另一位陌刀将田珍,由于他在战时的不堪表现,不仅没有封赏,反而被高仙芝严厉斥责。
看着同为中郎将的李嗣业因战功而升官,而自己也是陌刀将,却被主帅斥责,田珍心生嫉妒,由嫉而生恨,从此以后处处针对李嗣业,背地里告了很多黑状。
疏勒镇的将士大多知道李嗣业与田珍不和,可以说势如水火。
一个人一旦释放出了心中的魔鬼,做人做事往往是没有下限的,这几年田珍常常在背后中伤李嗣业,李嗣业操练将士但凡有一丝瑕疵,都会成为田珍告状的理由。
而田珍告黑状的人,正是监军边令诚。
田珍知道安西都护府的上层情势,高仙芝是说一不二的主帅,但他很欣赏李嗣业,田珍若在高仙芝面前告状,往往得到的不是李嗣业的倒下,而是他田珍的倒下,但是边令诚不一样。
严格来说,田珍与边令诚都是对安西军不怀好意的人,巴不得安西军内部出事,从权力上来说,高仙芝受边令诚的制约颇多,边令诚正是能克高仙芝的人。
于是田珍背地里向边令诚告了很多黑状,边令诚也义正严辞地训斥过李嗣业很多次,后来李嗣业明明还有几次升迁的机会,都被边令诚一言否掉了,直到前年安西军与大食一战,李嗣业冒着天大的风险留下断后,血战大食军队,拼了性命才换得军功,升为右金吾将军。
军中混得如此艰难,自然行事要小心谨慎,以免被田珍再次拿住把柄。
顾青听完后忽然明白李嗣业为何如此顽固,死活要看到朝廷武部正式调任的文书才敢赴任,否则拒不受命,高仙芝和顾青的名头都没用,原来李嗣业担心的是边令诚的责难。
“原来如此……”听亲卫禀完后,顾青恍然大悟点头:“难怪如此小心,原来真的命犯小人,这个田珍……如今还在疏勒镇么?”
亲卫禀道:“是,仍是中郎将,但因为天宝六载攻打小勃律一役中表现不堪,高节帅对他很看不上眼,以后每逢大战都对田珍弃而不用,田珍只在军中做一些琐碎的事情,没什么权力。”
顾青冷笑:“没权力,没能力,但告状的本事不小,也算是个奇才了。”
沉吟片刻,顾青道:“你再去一趟疏勒镇,传我的军令,让田珍来龟兹城。”
“是!”
三天后,田珍飞马赶来龟兹城外大营。
田珍的心情是喜悦的,早听说安西都护府新任一位节度副使,年轻有为且能征善战,最重要的是,听说这位侯爷刚上任便接管了高仙芝的大部分权力,如今安西四镇能做主的已不是高仙芝,而是这位被天子无比宠信的侯爷。
被高仙芝弃用多年,权力被瓜分得四分五裂,田珍这几年在疏勒镇过得越来越憋屈,感觉已经混不下去了。
谁知长安派来了一位侯爷,而这位侯爷特意将他请来龟兹城,对田珍来说简直是中了大奖,上天垂怜,终于有人发现他的闪光点了,所以侯爷是打算重用他了么?
从疏勒镇到龟兹城这一路上,田珍反复推敲琢磨,越想越觉得自己马上要发达了。
这位侯爷新来安西,高仙芝在安西军中积威甚深,侯爷没有属于自己的班底和亲信,行事难免束手束脚,都护府的高层之间的争斗恐怕已经白热化了,这个时候侯爷启用一些当初被高仙芝弃用的人,将这些人收为心腹亲信,转而去对付高仙芝,官场向来不都是这么干的么?
喜滋滋的田珍开始畅想自己掌握权力后的种种美妙画面了。
别的且不说,先让李嗣业在自己面前跪拜磕头,这个莽汉是造成他被高仙芝弃用多年的罪魁祸首,此仇此恨,得势后一定报还。
来到龟兹城外驻军大营的辕门前,田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沉稳睿智,像一颗蒙尘多年的绝世明珠,稍显锋芒又不至于太过分。
走到辕门前,向值守的军士递上自己的腰牌,田珍表现得很客气。
没多久,一名军士出来朝他招了招手,告诉他侯爷召见,可入营。
…………
李嗣业坐在帅帐的一角,沉默地饮水。
顾青发现他饮水的动作很频繁,如此高大魁梧的汉子,又不能饮酒,每天需要补充的水量不少。
顾青给自己斟了一碗水,慢悠悠地品了一口,道:“李兄是否有心魔?”
李嗣业一愣,道:“末将没有心魔。”
顾青笑了笑,道:“自认识李兄以来,我见李兄处处小心,如履薄冰,按理说一个魁梧直爽的汉子,行事不可能如此畏手畏脚,否则很难想象你在战场上拼命杀敌的样子,李兄,究竟何事令你如此谨慎畏惧?”
李嗣业叹了口气,道:“人言可畏,不得不谨慎,末将没有别的心思,只想领着袍泽们多杀几个敌人,保我大唐西域一方安宁。但是军中也有官场,末将对官场的规矩不甚明了,也不是混官场的料,脾气太急躁了难免得罪人……”
顾青笑道:“李兄,大丈夫生于世,不仅在战场上,在生活里也应杀伐果断,一旦有了心魔,一定要除掉,否则心魔疯长,噬其心志,人只会越变越懦弱,就算心魔将来消失了,人也废了。”
李嗣业微微动容,起身抱拳道:“侯爷金玉良言,末将谨记于心,受教了。”
顾青哈哈一笑,道:“先莫与我客气,我还要办一件事,这件事做完,你会更感激我。”
李嗣业愕然道:“侯爷要办何事?”
顾青笑容一敛,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要帮你除掉心魔。”
第三百零八章 斩将除奸
李嗣业不明白顾青说的“心魔”是指什么,他甚至没发现自己有心魔。
小人行事是没有底线的,唯一的底线是他自己的利益,或许有时候小人害人的时候不需要对自己有利,想害人就害了,损人不利己的事也干。
一不小心被他抢占了道德制高点,从此便是没完没了的噩梦与纠缠。这种人跟他说理没用,所有的理由在小人眼里大不过一个“利”字,逼急了打他也没用,碰一下就倒地惨嚎,像瓷娃娃般易碎。不理他吧,抽冷子给你来一记偷袭,直击要害,非死即残。
遇到这种情况,便算是“命犯小人”了。
李嗣业是个粗汉子,他只懂得上阵杀敌,根本不知遇到小人该如何应对。
所以在疏勒镇不得不处处受小人所制,从而行事小心翼翼,生怕被小人拿捏住把柄。
小心是没错的,但长久下去,一员虎将的锐气也会被消磨得干干净净,顾青既然知道了原因,就必须要尽快帮他除掉心魔,恢复锐气,否则,好好的一员虎将就废掉了。
韩介走进帅帐,行礼道:“侯爷,疏勒镇中郎将田珍已入大营。”
李嗣业一惊,茫然地看着顾青。
顾青微笑道:“请田珍来帅帐。”
韩介刚要出去,顾青又道:“另外,召十名亲卫执刀入帐。”
韩介领命。
李嗣业有些不安地道:“侯爷您这是……”
顾青笑道:“除心魔一定要果断干脆,不要拖泥带水,李兄,明珠或可蒙尘,宝剑却一定不能蒙尘,明珠只是用来欣赏的无用之物,宝剑却是要用来杀人的,杀人的利器怎可失去锋芒?”
李嗣业心跳陡然加速,他不明白顾青为何会知道田珍这个人,更不明白顾青到底要做什么,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今日此刻,这位年轻的侯爷恐怕会做出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大事。
没多久,十名亲卫身披铠甲,手执横刀走入帅帐,行礼后分两排列开,呈雁形分列左右。
田珍走到帅帐前,看着眼前这座比寻常营房大了许多且装饰颇为威武肃杀的帅帐,田珍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整理了一下甲胄,努力营造出一种沉稳睿智的气质,让那位顾侯爷见自己的第一面便产生良好的印象。
一生功名富贵,便在此刻!
站在帅帐外,田珍躬身抱拳,大声道:“末将,疏勒镇中郎将田珍,奉侯爷之命前来,拜见安西节度副使顾侯爷。”
帅帐内久久没有动静,田珍正有些心慌时,听到一道粗犷低沉的嗓音,从帅帐内冷冷地传来。
“进!”
田珍心中一喜,掀开帅帐便走了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排执刀亲卫,面无表情地分列左右,手按腰间刀柄,沉默地平视,帅帐正中的主位上,一位未着甲胄,只穿寻常儒衫的男子懒洋洋地盘腿坐在桌后,正冷眼打量着他。
田珍后背冒出一层冷汗,他忽然察觉眼前的情况不对。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帅帐内有一股无形的杀气萦绕,而杀气所指的对象,正是刚入帐的自己。
沉默良久,坐在主位后的顾青忽然道:“你就是田珍?”
田珍垂头道:“是。”
随即田珍又道:“末将田珍,早在数月前便闻知新任的安西节度副使顾侯爷是个了不得的国朝名臣,既有子建元亮之诗才,亦有卫霍之帅才,末将神仰久矣,恨未识荆,今日……”
顾青摆摆手,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马屁:“行了,问你什么答什么,不需要吹捧。”
说着顾青指了指亲卫队列背后默不出声的李嗣业,道:“你认识他吗?”
田珍扭头望去,不由大惊失色:“李嗣业!你,你……”
李嗣业叹了口气,垂头看着面前的桌案,却理都没理他。
顾青冷冷道:“问你一件事,你与李嗣业同为疏勒镇武官,为何对他屡次构陷加害?你向边监军所举李嗣业不法事多桩,有哪件事查有实据?”
田珍快崩溃了,自信满满地从疏勒镇启程,一路上都在打着飞黄腾达的算盘,没想到入了侯爷帅帐却是一副审讯的架势,所谓腾达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美梦,实际上他被召来龟兹城是受审的。
绝望地指着李嗣业,田珍神情狰狞地道:“你……是你在侯爷面前构陷于我吗?你这个小人,背地里告黑状,我必不与你干休!”
顾青叹了口气,道:“韩介,掌嘴十记。”
韩介上前,揪住田珍胸前的护心镜,左右开弓扇了田珍十记耳光,清脆的肉击声和田珍的惨叫声在帅帐内悠悠回荡。
韩介扇完后默默后退。
顾青盯着脸颊肿起的田珍,冷冷道:“田珍,我最后再说一次,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如果你仍漠视我的问题,下一次就是十记军棍。听懂了吗?”
田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面朝顾青涕泪横流,含糊不清地道:“是,末将听懂了,末将知罪。”
顾青嗯了一声,道:“我问你,你所举李嗣业不法事多桩,哪件事查有实据?拿出证据来,但凡有一件是真的,今日我便不追究你。”
田珍身躯瑟瑟发抖,伏地颤声道:“末将知罪,末将举李嗣业多次,虽无证据,终归是有来由的,再说,边监军亦认同末将所举之事,末将每次揭举,边监军都严厉斥责了李嗣业。”
顾青笑了:“我特么来翻译翻译你这番胡说八道,你的意思是,揭举李嗣业的所谓不法事,虽然没有证据,但终归是‘莫须有’,对吧?而最后你还拿边令诚来压我,呵呵,田将军,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威胁一军主帅,上阵杀敌为何不见你有如此大的勇气?”
一番不带喜怒情绪的话听在田珍耳中,却不啻惊雷霹雳。
顾青的语调没有起伏,但田珍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杀机,尽管有些不敢置信,但田珍还是慌了。
“侯爷,顾侯爷!末将一时失言,并无威胁之意,侯爷万莫误会……”
顾青淡淡地道:“事情已经问清楚了,那么便该明正典刑了……韩介,告诉军中文吏记下田珍临阵怯战,构陷袍泽,威胁主帅等诸多罪状,诸罪不斩,难以平军心民心……”
“左右,将田珍推出校场,历数罪状后斩首示众。”
韩介面现狰狞之色,朝亲卫狠狠一招手,帐内两列亲卫扑上前,将田珍绑了个结实,把他往帅帐外拽去。
直到此时,田珍才反应过来,顾青居然是玩真的,几句对话便定了自己的死罪,马上要被斩首了。
被五花大绑的田珍奋力挣扎起来,大声抗辩道:“侯爷,侯爷处事何其不公!末将纵有小过,但罪不至死,侯爷,末将是朝廷钦任中郎将,岂可妄杀?小罪重罚,斩杀大将,侯爷不怕参劾么?边监军不会容许侯爷这么干的!”
顾青嗤笑:“我斩杀过刺史,但还没斩杀过大将,今日试试滋味也无妨,至于边监军……嗯,临死之人还操心活人的事,多谢多谢,领情领情,快推出去,莫误了田将军上路的良辰。”
在田珍不甘的挣扎叫骂声中,亲卫将他拖出了帅帐,叫骂声也越来越远。
李嗣业一直沉默地坐在帅帐内不言不动,见田珍已被推出了帅帐,李嗣业起身劝道:“侯爷,田珍虽与末将不合,但终归是我大唐的武将,小罪重惩,末将恐侯爷落人口实,侯爷您……”
顾青笑着摆摆手:“你坐下,安静等结果,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李嗣业只好坐下,心跳仍很快,万万没想到侯爷竟然如此杀伐果断,只与田珍说了几句话便下令斩杀,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了顾青那张笑脸背后展现出来的狠辣。
没多久,一名亲卫捧着托盘进帐,托盘上正是田珍那颗血淋淋的头颅。
顾青啧了一声,嫌弃地挥了挥手:“别给我看,我胆小,怕见血,让李将军亲眼看看,看完拿出去埋了。”
李嗣业看着托盘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饶是久经战阵的猛将此刻亦不由心惊胆战,急忙点点头表示确认过了。
亲卫端着头颅出去,顾青笑吟吟地道:“李兄,心魔已除否?”
李嗣业叹息一声,躬身道:“侯爷,末将拜服了。末将知道侯爷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李嗣业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从今以后,末将愿听侯爷差遣。”
对顾青,李嗣业是真的服了,他终于知道顾青杀田珍的用意,只有杀了这个人,李嗣业才不会对小人畏手畏脚,处处陪着小心,才能无所顾忌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为安西都护府效力。
顾青微笑不语,杀田珍确实是为了李嗣业,但也不完全是为了李嗣业。
在顾青的心里,安西四镇迟早都是自己的,那么就不能容许四镇的将士里有田珍这粒老鼠屎的存在,败坏整个安西军的军纪和军心,田珍这样的小人,除掉他宜早不宜迟。
站起身,顾青拍了拍掌,道:“李兄,从今日起,你正式调任龟兹城驻军大营,我任你为陌刀将,半年内给我在全军上下选陌刀手千人以上,凡我安西军上下将士,皆由你挑选,至于钱财方面,你不必操心,我会解决钱财的事,能办到吗?”
李嗣业抱拳凛然道:“末将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