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一石三鸟
慷他人之慨这种事,杨国忠做起来毫无压力。
战马兵器和粮草是国库的,五千两银饼是自己的,有啥好犹豫的?大唐盛世这点东西都给不起么?更何况顾青是奉旨出京,天子对他寄予厚望,作为马上要拜右相的杨国忠,多给点战马兵器粮草怎么了?说不定陛下知道后不但不怪罪,反而会夸他会来事儿。
既然痛快答应了,杨国忠便不再惺惺作为难之态,关于做人这一点,杨国忠还是颇为敞亮的,只要没涉及到他个人的利益,杨国忠大部分时候都像个人。
“要多少?”杨国忠在自家前堂上直截了当地问道。
“要很多。”顾青不客气地道。
“很多是多少?”
“一万人的队伍,我要一万五千匹战马,路途遥远,战马也是消耗品,路上随时能够更换,让战马歇口气。”
杨国忠脸颊抽搐了几下:“贤弟,你这未免……太过分了吧。”
顾青黯然叹道:“杨相,您在长安吃香的喝辣的,可怜愚弟我领着大军冒着塞外酷热严寒风沙之苦,不夸张的说,真是一步一滴血啊……”
杨国忠苦笑道:“贤弟莫开玩笑,没那么严重,就是路途辛苦点而已……一万五千匹太多了,我也担不起这般手笔,再少点儿。”
“一万三千匹。”顾青面不改色地还价。
“再少点儿……”杨国忠挣扎道。
“杨相,战马归武部管,愚弟想问一句,武部官员与杨相的交情如何?比得上愚弟与您的交情吗?”
杨国忠脱口道:“自然是无法能比的。”
“杨相难道要为了与武部官员那点微末交情,而牺牲与愚弟我的交情?不过一万多匹战马而已,吃又不能吃,卖又不能卖,杨相这般节省却是为何?”
杨国忠被顾青的逻辑惊到了,这胡搅蛮缠的说法听起来……居然好有道理呀。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恰好迎合了蠢货非同常人的价值观,杨国忠仔细想了想,觉得没错呀。
给就给呗,反正又不是我自家的东西,至于朝廷会不会因为顾青带走大批战马而出现短缺……
关我屁事?我用来肥己了吗?我拿去卖钱了吗?给顾青也是堂堂正正的给呀,都是国家的需要,凭什么不能给他?
“好,一万三千匹,给你!”杨国忠痛快地道。
顾青笑了:“至于兵器,大唐军中制式兵器我全都要,一万兵马除了人手一套以外,我还要单独多要一万套,包括劲弩,弓箭,横刀,陌刀,长戟,钩镰等等,全都要,至于箭矢和弩矢,每样我要五十万支。”
相比战马,兵器反而没那么贵重,杨国忠也痛快地道:“好,给你。”
如此痛快的杨右相,不多搜刮一点都对不起自己的五千两银饼。
顾青于是紧接着道:“我还要粮草,要两万石。”
杨国忠终于没那么大方了,被顾青的狮子大张口刺激得浑身一颤,语气不善道:“贤弟,差不多行了,不要太过分,你知道两万石粮食有多少斤吗?”
顾青默默算了一下,唐朝的度量衡里,一石相当于后世的五十几公斤,两万石粮食合起来差不多一千吨出头,一万人的队伍带一千吨粮食,这个……
“一点也不过分,我还觉得要少了,若非怕杨相为难,愚弟我本打算要五万石的。”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杨国忠脸色愈发难看:“贤弟,国库可拿不出这么多粮食,贤弟莫让我为难了。大唐王师出征,按例是分批次拨给粮草,没有一次带几万石粮草行军的道理。”
顾青眨了眨眼,忽然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杨相,愚弟再给您支个主意,您若按我说的去做,保证既能满足我的需要,又能被陛下狠狠夸奖一回,或许能让天子对你愈发宠信,杨相愿意吗?”
杨国忠立马动心,他如今身兼数十个官职,马上要被拜为右相,爵位也封为了卫国公,所以说杨国忠如今位极人臣的身份,除了搞钱外,便只剩下让天子夸奖宠信了,除此别无追求。
“贤弟且说,愚兄洗耳恭听。”杨国忠露出期待的笑容。
顾青表情神秘地低声道:“那封密信的事,还没过去,陛下多半已对安禄山心存猜忌了……”
杨国忠点头笑道:“愚兄收到宫里的消息,陛下已暗中派遣殿中省中官内侍辅趚琳秘密奔赴三镇,查访范阳三镇的真实情况,由此可见陛下确实已对安禄山心生疑窦,顾贤弟的主意果真高明……”
顾青皱眉,暗暗记下此事,以及那个名叫辅趚琳的人。
然后顾青接着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安禄山在长安想必惶恐不安,正在想办法如何让陛下对他重新信任,我听说户部每年都要分批次给三镇送去大量的粮草兵器,今年刚开春,按道理给三镇的第一批粮草兵器该装车了,杨相,您觉得户部的这批粮草兵器,安禄山还敢要吗?”
杨国忠呆滞片刻,接着眼睛越来越亮。
见他半天不说话,顾青皱眉,这货难道还没反应过来?跟蠢货聊天真的好累啊。
正打算把话说得更透一点,杨国忠忽然猛地一拍大腿,高兴地道:“妙呀!安禄山如今自身难保,正要处处避嫌,就算户部把粮草兵器送到他鼻子下面他都不敢要,若收下了岂不是更坐实了他意图不轨的传言了么?既然他不敢要,我便将它们截下来,送给贤弟做人情便是,哈哈,贤弟的主意妙极!”
顾青微笑脸,不错,反射弧慢了点,但智商恰好在及格线上,大唐幸甚。
得此刚及格的国相一枚,当浮一大白,为大唐寿,为李隆基寿。
顾青立马端杯,朝兴庆宫方向遥遥一敬,表情肃穆庄重,如祭天地。
杨国忠被顾青的举动搞懵了,不明白好好的奸臣密谋为何突然换了如此正义且凝重的画风,但杨国忠还是懵懵懂懂也跟着端杯,学着顾青的样子朝兴庆宫方向敬酒,表情一样的肃穆庄重。
一饮而尽后,杨国忠忍不住问道:“呃,贤弟刚才这是……”
顾青正色道:“大唐社稷和圣天子得杨相辅国,是大唐和天子百年难遇的幸事,愚弟忍不住心情激荡,遂为大唐天子寿,愿我大唐在天子和杨相的治理下,盛世再迈一个台阶,天子和杨相亦能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这一记马屁力道颇重,拍得杨国忠通体舒泰,上下畅通,忍不住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脸上已是容光焕发神采熠熠,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看得顺眼了,除了有点迷失方向。
猛地一拍桌子,杨国忠瞋目裂眦大喝道:“给你,全都给你!粮草,兵器,战马,都给你!安禄山一根毛都别想得到!不仅是这一次,只要杨某还在宰相的位置上,以后每年他都别想得到一根毛!毛都没有!他有毛吗?没有!”
顾青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吓了一跳,接着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一记马屁应该是拍中了他的嗨点。
“多谢杨相大方,愚弟来日必有厚报。”顾青起身感激地行礼道。
杨国忠摆了摆手,道:“给你一万五千匹战马,粮草两万石,兵器也按你说的数,给够。若到了安西四镇仍觉不够,给愚兄修书一封,立马给你送来,户部的统筹该更改一下了,以往调拨范阳三镇的粮草兵器,愚兄都给他截留下来,转送去安西。”
顾青大喜,起身再次行礼道谢。
坐下来后,顾青又压低了声音道:“杨相,其实此番手笔杨相只赚不亏……”
杨国忠疑惑道:“此话怎讲?”
“杨相,您不妨将眼光从户部和范阳三镇挪开,再往远处看看,比如,揣度一下陛下的心意……”
“你的意思是……”
“陛下如今对安禄山已有猜忌,那么户部调拨的粮草兵器,陛下必然心中不愿再拨给的,杨相若在陛下还未开口截留之前,提前将它们截留下来,待来日陛下知道后,便会觉得杨相是个知心意之人,对您愈发赞赏嘉许,一个有能力有才华又知心知意的国相,陛下怎会不对您愈加重用宠信?”
杨国忠用刚到及格的智商水平凝神仔细琢磨许久,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眼睛越来越亮。
“高!一石二鸟,贤弟高明!”杨国忠大赞道。
“是一石三鸟,其一,截留三镇物质,狠狠报复了安禄山,其二,讨得陛下欢心,其三,给愚弟送了一个大人情,将来愚弟定然有厚报,若愚弟从安西调回长安,从此定与杨相在朝中守望相助,为杨相冲锋陷阵,排忧解难。”顾青微笑道。
杨国忠心情大悦,仰天哈哈大笑。
酒宴宾主尽欢,顾青告辞离开。
杨国忠这次非常热情,居然亲自将顾青送出府门外,直到亲眼看到顾青上了马车他才悠悠转身。
顾青坐在马车上,脸上的假笑渐渐消散。
离开长安前一定要大捞一笔,一切能带走的东西都要带走,哪怕吃相难看,哪怕与人结仇都顾不上了。
顾青需要大量的物质,粮草兵器和战马,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能捞多少算多少,全部带上路。
因为下一次回长安,顾青不知道自己会换什么身份,心态又会有怎样的变化了。
第二百五十章 离京出征
盛世该有盛世的样子,从国库里捞点东西算什么?安禄山捞了十年也没见将国库捞穷。
从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安西是个非常复杂的地方,顾青无法做出具体的布局谋划,只能尽自己所能多带些物质上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粮草兵器和战马解决了,顾青觉得还不够,于是命郝东来和石大兴去东市大街上找胡商,他想买一些乌兹钢,中原俗称“镔铁”,大食国用来打造大马革士刀的原材料。
这种原产自天竺的铁在长安很稀有,两位掌柜发动店内所有伙计在长安东市找了整整一天,才找到了两千多斤,花费大约一千多贯钱才买下来。
难怪这种铁无法普及军队,材料都够贵了。
以侯爷的身份嚣张跋扈地闯入将作监,在韩介等一群亲卫们虎视眈眈之下,顾青临时征用了将作监的所有铁匠,日夜不停地将镔铁打造成两百副板甲。
细节和美观顾不上了,只要两块镔铁板,护住前胸后背的要害处,这种铁经过淬炼敲打后特别坚硬,给亲卫们配上后,大概率能抵挡一两次死亡威胁,算是给他们多配了几条命。
亲卫们佩戴上板甲,好奇地用箭矢使劲戳胸前的坚硬镔铁,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噪音,尖锐的箭矢只在板甲上留下浅浅的一道印子。
“侯爷您这是……”韩介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板甲,有些感动。
“你们都要保护好自己,我的亲卫,命比别人金贵,出京以后板甲要随时佩戴在身上,镔铁比咱们大唐的生铁更坚硬,遇到战事只要不那么倒霉伤到要害,应该死不了。”顾青笑道。
韩介和亲卫们感动极了,纷纷抱拳行礼:“定为侯爷赴汤蹈火。”
“没那么严重,我给你们佩板甲就是为了不让你们赴汤蹈火,你们别搞错了意思,保护好我就够了,冲锋陷阵的事用不上你们。”
至于顾青自己,当然更需要全身心的呵护,不但要用镔铁给自己打造板甲,还要了一副全身鳞甲,不论刀箭从哪个刁钻的角度袭来,都会被铠甲拦住。
顾青有些遗憾,说到底还是钱不够,如果有足够的钱,给一百亲卫每人佩上一副全身镔铁铠甲,如同宋朝的重装步兵步人甲一样,连骑兵都能对抗,战场上可谓人形坦克,那样才叫安全。
钱不够是个大问题,……既然自己马上要去安西,蜀州青窑的瓷器是不是可以送到安西直接出口了?在安西卖瓷器利润可比长安高多了。
回头给冯阿翁送封信,石桥村扩建窑口,多建几个,发动全村村民烧窑,这也是给村民们提供发家致富的机会。然后再开辟新的商路,从蜀州直通玉门关,从玉门关再到安西,这笔利润不是一般的大,胡商们不必去长安便能买到大唐质量最好的瓷器,他们一定会趋之若鹜。
板甲打造好了以后,亲卫们佩戴在身上,簇拥着顾青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板甲的样式丑陋奇怪,只有胸前后背两块板,一群人走在路上引得路人纷纷围观。亲卫们却昂首挺胸,面对路人的窃窃议论只是报之以轻蔑的冷笑。
无知的人类,你们知道这两块板花了侯爷多少钱吗?你们知道它有多坚硬吗?上了战场好看顶个球用,能保命才是最有用的。
…………
许管家已为顾青收拾好了行李,大包小包的居然装满了两辆马车,从冬衣到夏裳,从精致的盘碟碗锅到漆木恭桶,还有李十二娘李光弼张九章他们送的一些日用品和各种药。
吃穿住行各种物品都带上,所有东西加在一起能够原地布置出一个家。
明日便要启程了,顾青坐在院子里,留恋地环视家里的一切。
其实真有些舍不得,难怪大唐历代皇子们撒泼打滚都要赖在长安不肯去藩地,长安确实太繁华,太让人不舍了。
若非安禄山进谗言,令李隆基动了心思,顾青原本应该与张怀锦在东市上吃烤肉,在郊外山坡上放纸鸢,在曲江池上与张怀玉泛舟……
不过让安禄山陷入如此大的麻烦,而且还截留了他的粮草兵器,仇恨也算勉强付了一次利息。
“顾阿兄,我们去吃烤肉呀!”一道人影窜进来,拽着顾青的手高兴地笑道。
顾青回神,见张怀锦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眼中的笑意有些勉强,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
今日的张怀锦特意打扮过,不再是那次奇形怪状的模样,今日的她打扮很清爽,紫色的宫装罗裙,代表未出阁的双丫髻,唇眉特意描过,妆容很淡,淡扫蛾眉,轻点绛唇,看起来就是一个清纯活泼的邻家小姑娘。
张怀锦的身后,张怀玉站在照壁下朝他浅浅地笑。
顾青也笑了:“好,我们去吃烤肉。”
三人一齐逛长安的夜市,张怀锦今日没那么活泼,一路显得有些沉闷,垂头默默地跟着顾青走,难得见她出声。
走了很久后,顾青有些受不了了,苦笑叹道:“怀锦妹妹,我终究还是会调回长安的,等我回来,给你带塞外的羊肉,塞外的金器银器各种器,你要有兴趣的话,我带兵灭掉一个部落,给你带回整整一个民族当礼物……”
张怀锦噗嗤笑了:“我才不要什么民族呢,顾阿兄,去了安西尽量不要上战场,二祖翁说战场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嗯,反正不要上战场,你手下那么多将士,你要让他们好好保护你,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建功立业不要贪求,你什么都不要干,安心等着陛下的旨意将你调回长安,在长安你也能建功立业。”
顾青也不争辩,哄小孩似的答应道:“好,我什么都不干,每天吃吃喝喝就够了,绝不用性命换功业,我还如此年轻,建功的事以后机会多着呢。”
得到顾青的许诺,张怀锦满意地笑了:“说定了哦,不许食言哦。”
“说定了,保证遇到危险一定掉头就跑,最野的狗都追不上我。”
张怀锦终于恢复以往活泼的样子,不顾仪态地张大了嘴哈哈大笑。
一直跟在身后很低调的张怀玉见妹妹笑了,也跟着笑了几声,然后拽了拽顾青的衣袖,轻声道:“我去买点东西,你陪怀锦逛一逛。”
张怀玉消失在人群里,张怀锦这才悄悄地牵住了顾青的衣袖,跟着他在人群里穿梭,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顾青的表情,见他对牵衣袖的动作没有反应,张怀锦嘴角漾起一抹动人的甜美微笑,街边的灯光映在她的小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与她的笑靥辉映成趣,那是人生别无所求的满足。
仿佛想起了什么,张怀锦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锦袋,郑重其事地双手递给顾青,严肃地道:“顾阿兄,这是我昨日从九华观请来的北斗七星钱,特意花了重金请一位得道的老道士亲自念咒施法所制,它能避凶趋吉,挡煞除邪,你一定要随身戴在身上,它定能保佑你平安。”
顾青笑着收下,张怀锦却不满意,将锦袋小心地拿过来,手伸进顾青的里衣内襟的贴身口袋里放好,轻轻拍了两下,仿佛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似的,张怀锦笑着拍了拍手,道:“好了,有三清道君保佑顾阿兄,顾阿兄此去安西一定无惊无险,平安顺意。”
顾青揉了揉她的头顶,笑道:“你在长安也要吃好喝好,等我回来不能见你瘦了,我会很失落的。”
张怀锦严肃地道:“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吃饭,但不能吃太多,吃多了会胖,太胖了就不好看了,顾阿兄回来后你就更看不上我了。”
顾青宠溺地道:“傻孩子,说得好像你好看我就能看上你似的……”
张怀锦咬牙,憋气,憋了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捶了他几拳。
随即张怀锦低头幽幽地道:“顾阿兄,等你回长安后,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了行吗?我不小了,我已懂得离别的愁绪,也懂得男女之情的无可奈何,我还知道你心里只有阿姐,我不如阿姐懂的那么多,可我是张怀锦,不是张怀玉,张怀玉的样子,张怀锦学不会,我很努力了,但……真的学不会。”
“阿姐说你是有大志向的人,我不明白你的大志向是什么,但是我会努力学本事,多读书,希望有朝一日阿姐能帮上你的地方,我也不逊于她……”
仰脸看着顾青平静的表情,张怀锦忽然笑了:“张怀锦就是张怀锦,天上地下,只此一人,无人能代替,尽管有点傻,但我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傻傻的张怀锦。”
“顾阿兄,你要记住这个张怀锦。”
…………
次日清晨,长安城外,左卫一万将士披甲戴盔集结。
每个将士都骑着战马,不仅如此,还多出了五千匹空置的战马,空置的战马上放着多余的粮草和兵器。
顾青身披鳞甲,头戴双翅盔,按剑而立,威风凛凛地站在队伍前方。
四名都尉将领整军完毕,向顾青行礼禀报,大军整毕,可以开拔。
顾青点点头,转身向兴庆宫走去。
按规矩,大军出征前,领兵的将军都要面君聆训,接受帝王面授出征机宜。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临别赠礼
顾青披甲入宫,在宦官的领路下走向花萼楼。
一万人赴安西戍边对大唐来说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因为人数相对不多,又非国战,所以顾青麾下这一万兵马在长安城关注的人不多。
这不过是一次很寻常的换防增兵而已。
换防在大唐早有先例,从太宗时期起,便经常用京师戍卫兵马换防边军,两者时常对调,一则是为了磨练京师戍卫军队,二则是为了不让戍边将领对部将太熟悉,以免串通夺兵谋反。
花萼楼位于兴庆宫的西北角,从明义门入宫,路经长庆殿,正要拐向花萼楼时,顾青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叫他。
顾青转头望去,却见万春公主一身艳丽宫装,神情冷淡地站在一堆花丛中静静地注视着他,小脸微微上仰,仍是用鼻孔看人的傲娇模样。
顾青笑了,朝花丛走近几步,躬身行礼:“臣拜见公主殿下。”
万春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听说你要调任安西都护府了?”
“是,今日便出发,臣进宫特向陛下和贵妃娘娘辞行,……哦,也向公主殿下辞行。”
万春不满地哼道:“向本宫辞行只是顺便么?如果本宫今日没叫住你,是不是就不必向我辞行了?你的辞行毫无诚意,本宫不受。”
顾青无辜地眨眼。
好吧,这位傲娇公主把天聊死了,接下来怎么聊?不受就不受呗,稀罕你个瓜婆娘,本来就没打算跟你辞行,这不赶巧遇上了说句客气话嘛。
抬头望天,顾青面露焦急之色:“哎呀,天色不早,大军出征可不能误了吉时,公主殿下,臣告退……”
“你给本宫站住!大早上何来吉时?大军出征向来都是以午为吉,欺负本宫不懂么?”
顾青叹了口气,他发现今日出征可能真的不吉,大早上遇到这位不讲理的公主殿下就是不吉的征兆,老天示警,诸事不宜……
顾青暗暗决定,今日大军走二十里便扎营睡觉,多走几步可能会栽沟里去。
“殿下还有何吩咐?”
万春哼道:“本宫很招你厌烦么?看你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哼,其实本宫见到你也很厌烦。”
顾青左右看了一圈,好奇地道:“殿下这大早上的……想吵架没找到对手,而臣恰好一头撞了上来?”
万春俏脸一红,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该如何让他相信,其实她平日里根本不是这样的,平日的万春公主可温柔可纤弱呢……
“顾青,你看你,身上的铠甲真难看,我大唐王师出征安西,领兵的将军居然穿戴如此难看的铠甲,岂不是丢尽我大唐王师的脸?你看你这护心镜,都磨破边了,还有两肩的鳞甲,跟两片枯叶似的,还有你的护腕,居然是红色,哪有男子佩红色护腕?简直丑死了,丑死了!”
一通品头论足如连珠炮似的,轰得顾青脑瓜子嗡嗡的。
什么情况这是?
她是在以时尚界的标准来批评我的品位么?
瓜婆娘到底想说啥?知不知道一万大军还在城外等我一声令下开拔呢。你却在跟我讨论时尚?
“殿下,天色真的不早了……”顾青这回的焦急之色不是装的。
“你等等……”万春语气忽然柔软下来,拍了拍手,两名宫女抬着一个木架子走过来,木架子像后世的塑料模特,上面有一套银光闪闪的崭新铠甲,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万春指了指这副崭新的铠甲,傲娇地仰起鼻孔,淡淡地道:“昨夜不知何人在南薰殿遗漏了一副铠甲,或许是宫中禁卫某位将领的,下面的人鬼使神差竟送到我的寝宫去了,本宫要此物无用,便赐给你吧,你穿戴上后多少能增几分威武之气,让蛮夷见了我大唐王师更知敬畏,也算是本宫为大唐尽了几分心力。”
顾青目瞪口呆,然后缓缓点头。
我信了,真的。
能编出如此逻辑缜密的鬼话,不信都对不起人家一番绞尽脑汁。
问题是,他与万春并不熟,而且可能还有点小仇,这瓜婆娘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送他铠甲?
顾青第一反应是铠甲里可能藏了针,公主趁他临走之前最后再报一波仇。
“送……送我的?”顾青不确定地问道。
万春不耐烦地道:“反正没人要,便赐你了。”
见顾青仍迟疑不定,万春索性对旁边的宫女下令道:“给顾县侯穿上,快点。”
顾青来不及反抗,两名宫女已将他身上的铠甲扒了下来,然后给他换上了崭新的银铠。
很快顾青便穿着银铠站在万春面前,形象有点刺眼。
字面上的意思,银光闪闪的铠甲折射阳光,照得人眼睛生疼。
万春仔细端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眼中悄然浮起几许满足的笑意。
“还算周正,这副铠甲恰好弥补了你不高兴的模样,本宫的眼光果然高明。”
顾青摸了摸铠甲的材质,分明是崭新的没人穿戴过,应该是特意为了他而打造的,那么,今日在宫中恰好遇到万春公主也就不是巧合了,人家是特意在这里堵他,特意送他这副新铠甲。
“殿下,臣有句大实话,说出来殿下莫生气……”顾青迟疑道。
“不知为何,你这句大实话还没说出口,本宫已然有点生气了……你说吧。”万春冷着脸道。
“殿下,打造这副铠甲的人应有害人之意,穿着这么一副银光闪闪的铠甲,若出现在战场上,简直是敌人神射手的活靶子,威武固然威武,死也死得快,而且肯定不可能含笑九泉……”
说完顾青无辜地看着万春,万春也目瞪口呆看着他。
两两对视,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寂静良久,万春忽然不顾公主仪态飞起一脚重重踹向顾青的屁股,顾青被踹得一个趔趄,没等反应过来,万春气急败坏地跺脚道:“来人,给他扒下来,扒下来!”
两名宫女忙不迭上前扒顾青的新铠甲。
三下五除二,顾青被扒掉了铠甲,穿着白色里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万春嫌弃地撇嘴:“给他换上那副丑死了的铠甲。”
宫女马上给他换上旧铠甲。
万春气不过,又狠狠踹了他一脚,然后扭头便跑,跑了两步停下来,转身道:“你个混账,待本宫以后收拾你!还有,你先去安西,本宫叫人再打造一副黑色铠甲,着人送去安西。”
咬了咬下唇,万春眼眶渐红,语声发颤道:“你……万事小心,若遇战事,不要亲自上阵,保重自己。”
“本宫……我,在长安等你。”
说完万春飞快跑远。
两名宫女抬着那副银光闪闪的铠甲拼命在公主后面追啊追……
顾青仍傻傻地站在原地,脑海里冒出一个很要命的念头。
这个哈戳戳的瓜婆娘公主该不会喜欢自己吧?这个玩笑开大了!
…………
花萼楼,李隆基和杨贵妃召见顾青。
杨贵妃坐在侧位,一脸不舍地看着顾青,眼眶红红的,拉着顾青的手像母亲一样叮嘱顾青冷时穿衣,饿时吃饭。
顾青感动地应下,面前这位背负了一千多年不公平骂名的女人,其实有一颗善良温暖的心。
男人把江山玩坏了,她却被后人骂了一千多年,她错在何处?她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看似深情其实无情的皇帝。
顾青暗暗下了决心,如果他无法改变历史,也要拼了命改变她的命运。
马嵬坡不该是一个无辜女人生命的终点。
李隆基见顾青披甲戴盔神采奕奕,欣赏地捋须笑道:“少年披甲,乳虎啸林,已见食牛之气,善也。”
顾青恭敬地抱拳躬身:“臣,青城县侯,上护军,安西节度副使顾青,奉旨出京赴安西都护府上任,大军已在城外整备,臣向陛下和贵妃娘娘请辞。”
李隆基哈哈笑道:“好好,顾卿一路小心,粮草兵器战马可已备妥?”
“已备妥,户部征调民夫两万押送粮草兵器,已然先于大军出发玉门关。”
李隆基沉声道:“好生记住朕交代你的话,莫辜负了朕的期望。尔到任安西后,第一件事是牵制高仙芝,第二件事是打通西域商路,这两件是最紧要的,若吐蕃和西域诸国来犯……”
李隆基忽然提高了声调,大声道:“尔便率军歼之,我大唐经营西域百年,一些跳梁小丑岂能乱我西北布局!”
顾青领命,心中颇觉欣然。
这位太平天子终究没有昏庸得太彻底,只有这个时刻才看出他的血性。
李隆基顿了顿,又道:“安西战事难免,但尔不可效高仙芝,纵然要战,亦要有勇有谋,朕之所以遣你去安西,便是看出尔非无谋之辈,心思高明遇事冷静,可拜上将军,朕只有一句话,用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战果。”
“臣谨记。”
李隆基微笑道:“马上要开拔了,你还有何要求吗?尽管说,朕都答应你。”
顾青犹豫片刻,道:“臣有一事相求。”
“说吧。”
“臣想请一道先斩后奏的旨意。”
李隆基一呆:“你要斩谁?”
顾青抬头笑了笑,道:“不知道斩谁,但臣若欲到任后迅速掌握安西,牵制高仙芝,便一定会杀人立威,臣可以保证,所杀之人必有可杀之罪。”
李隆基沉默许久,缓缓道:“便依你所言,朕已说过,允你便宜行事,‘便宜’二字,便是朕的旨意。”
第二百五十二章 升级版本
当面向李隆基请一道杀人执照是很有必要的,给顾青日后在安西为非作歹作威作福埋下铺垫。
掌握军队并不容易,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将士大多是桀骜不驯之辈,他们只会表面上尊敬你的官职,但并不会从心里认同你,想要在军队里树立威望,要么跟将士们一样拼命,每战身先士卒,要么爱兵如子,拿他们当亲兄弟看,同吃同睡。
杀人立威也算一个办法,但不是好办法,这是一柄双刃剑,很可能会伤到自己。立威这种事,闹不好便弄巧成拙,刺激军队哗变,所以分寸拿捏很重要。
李隆基又交代了几句,顾青便起身告退。
李隆基和杨贵妃破例将顾青送出花萼楼外,依依惜别。
顾青出城,左卫一万将士仍静静地站在城外,从入宫到出宫,一个多时辰,将士们都没动过,队伍整整齐齐鸦雀无声。
看到他们,顾青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安全感。
从站姿和军纪就能看出来,这确实是一支精锐之师,这也是顾青在安西立足的底气。
四名都尉将领之一常忠上前抱拳,道:“禀副使,大军是否可以开拔?”
顾青点点头:“开拔。”
常忠领命,转身大喝道:“上马,开——拔——!”
黄色令旗挥落,一万将士脚步一齐转动,发出轰的一声,所有人动作划一,一齐骑上战马。
旌旗飘展,长戟如林,隆隆的马蹄声在城外宽阔的大道上回荡,扬起阵阵烟尘。
队伍前行,顾青仍骑马立于城门外,不死心地扭头看着城门内。
张怀玉终究没来送他,很奇怪的女人,每次离别她从来不曾送过他,钢铁直女,不懂情趣。
张怀锦也没来送他,大约昨夜游玩夜市便算是送别了吧。
队伍都动起来了,顾青不得不放弃等待,骑马跟上了队伍。
走在队伍中间,双手扶着马鞍,不时扭头朝队伍后方张望一番。
韩介已很懂得揣度顾青的心理了,见状轻声道:“侯爷,别看了,张家两位小姐没来。”
顾青哦了一声,道:“不是,我看的是后面装辎重的大车……担心肉坏了。”
“按侯爷的吩咐,从冰窖搬了很多冰块放在肉上面,一时不会坏的。”
顾青郁闷地道:“大夫说……让我多吃绿菜,少吃肉。唉,我决定每吃一斤肉便搭配一棵绿菜,芫荽,地蕨,昆仑紫瓜什么的。”
“一,一棵?”
“嗯,一棵,形式还是要走一下的,万一我的诚意感动上天,赐我每日通畅呢……”
韩介犹豫了一下,道:“侯爷,一棵绿菜感动不了上天的……”
顾青斜瞥了他一眼,又一个不会聊天的。
“传令大军,前行二十里扎营。”
韩介有些意外,才走二十里就扎营,你是去踏青春游么?
但顾青是将军,军令不容置疑,韩介马上吩咐亲卫去传令了。
顾青不急,反正粮草足够,朝中又有奸臣相助,粮草吃完了再要呗。今日诸事不宜,走二十里足够。
想到万春公主顾青的情绪便有些复杂,这位公主殿下到底是不是喜欢自己?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根针未免太难捞了,毫无预兆就这么喜欢上了?一点铺垫都没有吗?
侧头看着旁边的韩介,顾青试探问道:“韩兄,你成亲了吗?”
韩介笑道:“娃都三个了,正室生了一个,妾室两个。”
顾青肃然起敬:“居然是过来人,想必韩兄对男女之事知之颇深?”
韩介露出自信之色:“不谦虚的说,侯爷,女人这一块,末将拿捏得死死的。”
顾青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咳,韩兄,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请教不敢当,侯爷尽管问。”
马鞍有点硌屁股,顾青不自在地扭了一下,道:“呃,我有一个朋友……”
“侯爷的朋友末将大多认识,是哪位朋友?”韩介很实在地问道。
“闭嘴,别多问,听我说……我有一个朋友,莫名其妙认识了一位公主,这位公主平时冷冰冰的,从来不给好脸色看,但我这位朋友有一天要离开时,公主却突然送了他一副铠甲……”
韩介不解地道:“侯爷想问什么?”
“我想问的是,你帮我分析分析,这位公主可能吃错了哪味药,才导致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情况,她这种症状出现多久了……嗯?不对,我想问的是,这位公主是不是对我那位朋友有求凤之意?”
韩介不假思索道:“末将对医理稍有涉猎,据末将所知,若服用过多的麻黄或牵牛子,可能会导致精神错乱,前后判若两人。”
顾青愕然看着他,韩介无辜地回视他。
又是一次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就这?我第二个问题呢?”
韩介哦了一声,道:“侯爷,末将以为应该是您那位朋友吃错了药,究竟有着怎样强大的自信,您那位朋友才会以为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居然会对他有求凤之意?末将觉得,您那位朋友应该撒泡尿照……”
话没说完,顾青的脸色已越来越冷,忽然打断了他,指着前方道:“你,去前方二十里选扎营的位置,快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
长安城,张九章府。
张家姐妹依偎在胡床上,张怀锦闷闷不乐,两只不安分的莲足不停蹬啊蹬。
张怀玉面色恬静地翻着书,她看的正是顾青所著的《三国演义》,张怀玉看得很入神,不记得是第几次看了,她仍为顾青所讲述的如此神奇包罗万象的故事而倾倒。
这个男人的才学果真不凡,一本三国述尽千百英雄,而张怀玉,最喜欢的却是书里的曹操。
乱世唯有枭雄方可立世,不矫情也没有所谓妇人之仁,枭雄当断则断,当屈则屈,比那些所谓的英雄强百倍。
姐妹俩半天没说话,张怀锦受不了了,啊啊啊叫了几声后,嘟嘴道:“阿姐,顾阿兄此刻应该已开拔了……”
张怀玉翻着书,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姐,你为何不去送顾阿兄?而且还不准我去。”张怀锦委屈地道:“人家还想送他去玉门关呢。”
张怀玉合上书,无奈叹气道:“大军开拔,你一个女流之辈跟着作甚?被朝中御史知道顾青随军带了女眷,少不得又要参他一本,领军在外尤易招君上猜忌,你嫌他麻烦不够多吗?”
张怀锦嘟嘴道:“至少送出城外五十里不算过分吧,你为何拦我?”
张怀玉望向屋外的蓝天白云,轻声道:“听老人说,如果亲朋要远离,最好不要相送,越送越难相见……顾青与我离别多次,我从来不曾送过他,我怕……送了他以后便见不到他了。”
张怀锦怔怔地看着她,喃喃道:“阿姐,你平日那么清冷,我甚至以为你其实只是勉强喜欢他,没想到……”
张怀玉淡淡一笑:“我从来不勉强自己。”
正说着,外面有下人禀报:“大小姐,外面有位工匠求见,说是奉了一位顾公子的令,打造了一个物事送您,顾公子还交代说,是定情信物‘二点零版本’……”
张怀玉愣了,张怀锦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掩饰自己又酸又气的表情。
迅速看了一眼张怀锦,张怀玉无奈地笑道:“让人将东西拿进来吧。”
良久,一名丫鬟捧着一面金黄色的大盘子样式的东西走了进来,丫鬟表情怪异,见两位小姐端详着金盘子百思不解,丫鬟壮着胆子轻声转告顾公子的原话。
“大小姐,顾公子说,这面黄金盘子是这般用法……”丫鬟红着脸在张怀玉耳边窃窃私语。
良久,张怀玉忽然发出暴怒的吼声:“顾青,你若回长安,必取你狗命!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旁边的张怀锦发出杠铃般的笑声:“阿姐,阿姐,你不要就送给我吧!”
…………
兴庆宫。
顾青领军开拔后,李隆基与杨贵妃转瞬便去了梨园,编导他的生平得意之作《霓裳羽衣曲》。
乐工们奏罢一曲,高力士匆匆入殿,在李隆基耳边轻声禀奏了几句话。
李隆基脸色立变,失声道:“他竟带走了那么多东西?”
高力士苦笑道:“是……是杨国忠批允的,粮草两万石,战马一万五千匹,兵器更是倍于大军人数,陛下,粮草和兵器好说,但战马……长安各卫的战马被顾青带走一万五千匹后,各卫战马已出现短缺情况,需要从外地边镇调拨才够用。”
李隆基脸色铁青,咬牙道:“杨国忠这个,这个……”
高力士毕竟心思伶俐,急忙打圆场道:“陛下,杨国忠同时还截停了户部发往范阳三镇的粮草和兵器,给顾县侯的粮草兵器便是从户部截停下来的这一批。”
李隆基一愣,很快平静下来,神情若有所思。
“顾青这小子,心眼倒是深,不声不响竟带走了这么多东西,这家伙也是个不肯吃亏的人呐。”李隆基苦笑道。
高力士小心地道:“陛下,顾县侯的大军刚开拔,陛下若欲追回那些多余的战马和粮草……”
李隆基摆手:“罢了,都带出城了,追回来反倒显得朕小气,大唐盛世这点东西都供不起么?”
沉吟片刻,李隆基又道:“杨国忠这人……虽说有点蠢,但该精明的时候也精明,传旨下去,正式拜杨国忠为右相,主理三省朝政。”
第二百五十三章 仓促隐瞒
圣旨下,杨国忠官拜右相,位列宰相之首,至此杨国忠达到了人臣的巅峰,如果他还有余勇可贾,上进心尚存的话,只能造反当皇帝了。
传旨的舍人刚从杨府离开,杨府上下一片欢腾。没过多久,长安城的权贵朝臣都知道了此事,纷纷亲自登门道贺,礼单礼品堆积如山,杨国忠数钱数到手抽筋,于是大手一挥,设宴款待所有借道贺之名的行贿者。
与杨府宾客盈门车水马龙的境况不同的是,宅邸仅只一坊之隔的亲仁坊安禄山宅邸内,气氛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讽刺的是,安禄山位于亲仁坊的宅邸与左卫大将军郭子仪居然是邻居。
按照史实发展,将来灭了安禄山造反的人就是这位邻居。
所以从古至今,对邻居都要提防,无论他姓郭还是姓王,注定都是相克的。
安禄山宅邸内,数名下人鲜血直流躺在院子里,安禄山大发怒火,随手揍了几名下人撒气。
名叫李猪儿的心腹亲卫站得远远的,吓得瑟瑟发抖。
如果说平日里脾气温和的安禄山是一头家养的猪,那么发怒的安禄山就是一头横冲直闯的野猪,绝对不能招惹,连话都不能搭,这些年死在安禄山泄愤的拳头下的亲卫和下人已然不少了。
“我到底是走了什么霉运,为何今年来长安事事皆不顺遂?”安禄山怒吼道。
李猪儿躲得远远的,不敢吱声儿。
愤怒中的安禄山眼珠通红,浑身的肥肉随着呼吸而急促起伏,像平静的海面上突然来临的海啸。
怒极之下,顺便一脚将脚下一名躺着的下人踹远,下人惨嚎一声,身子被踹得弹射出去,撞到石阶才停下,胸膛已没了呼吸。
喘着粗气的安禄山环视四周,见李猪儿怯怯地躲在远处,安禄山指了指他,道:“猪儿,过来!”
李猪儿扑通一声跪下,大哭道:“节帅饶命,节帅饶命!”
安禄山皱眉:“饶什么命,过来,我不杀你。”
李猪儿战战兢兢走近。
安禄山闭眼努力平复了情绪,睁开眼时,眼中一片冷静之色。
“那封密信出现得没头没脑,据说是城卫在延平门外遇到一个神色慌张的人,那人逃进了树林,放火烧林后被乱箭射杀,此人显然与我三镇无关……”
李猪儿壮起胆子道:“是的,节帅来长安后,三镇交由史思明,蔡希德,李归仁三将节制,他们皆是节帅亲信,三镇内外诸事由三人定夺,不可能遣人送信来长安,尤其信中还写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此信分明是长安有恶贼炮制,欲陷害节帅。”
安禄山冷笑:“那封密信确是有人炮制,但信里的内容却不一般,我听御史台的人说过那封信的内容,里面的人名和数字,全都对得上号,长安有人陷害我不假,但我的身边也出现了内贼,否则别人不可能对我的底细如此清楚。”
李猪儿惊道:“节帅的意思是,咱们从三镇带来的亲卫里面……”
安禄山没搭话,目光阴森地朝他一瞥。
李猪儿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凄声道:“节帅,小人与节帅相识多年,小人绝计不会出卖节帅!”
安禄山阴恻恻地道:“我说了是你么?”
“小人胆子不大,节帅您看小人一眼小人便魂飞魄散……”李猪儿瑟瑟道。
李猪儿与安禄山确实是相识多年,李猪儿给他当了二十年的亲卫和奴仆,相比别的亲卫,李猪儿确实相对比较能够信任。
安禄山顿时息了疑心,转而将怀疑对象放到别的亲卫身上,皱眉苦思出卖自己的人究竟是谁,半晌也没锁定对象。
终于,不耐烦的安禄山一咬牙,沉声道:“猪儿,马上将我身边的亲卫全部遣回范阳,再换一批亲卫来长安。”
李猪儿急忙领命。
安禄山接下来说了一句让他不寒而栗的话:“这些亲卫回范阳后,全部诛杀,不留一人。”
李猪儿吓得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颤声应下。
面色苍白的李猪儿忽然想起一事,鼓足了勇气道:“节帅,今日早间一名户部主事悄悄来找小人,他说……说杨国忠将户部原本打算发往范阳的一万石粮草和数千件兵器截留了,将这批截留的粮草和兵器转发给赴安西戍边的青城县侯顾青……”
安禄山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嘶声吼道:“杨国忠小儿,欺人太甚!”
李猪儿瑟缩着肩膀,索性将坏消息全部说出来:“还有,一名宫里被咱们收买的宦官今早也来了,说陛下遣任一名殿中省中官,名叫辅趚琳,已然离京秘密奔赴三镇,查咱们的底细……”
这下轮到安禄山悚然一惊了,肥脸立马变得苍白,惊道:“不好!陛下已对我起了疑心!”
接着咬牙道:“都怪那封密信!害得我好惨!”
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安禄山冷静地道:“马上派人八百里快马送信给史思明蔡希德李归仁三将,接信后迅速隐藏实力,无论军队人数,还是粮草兵器战马,能藏的都藏起来,另外马上派出斥候监视那个辅趚琳的动向,若他到了三镇,无论花费多少钱财,都一定要买通他!”
李猪儿紧张地一一记下。
安禄山擦了额头的冷汗,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道:“我必须马上回三镇,长安非久留之地……猪儿,陛下已对我生疑,这一次若咱们瞒不住,恐怕不得不提前起事了。”
李猪儿惊道:“节帅,若今年起事,是不是太仓促?粮草战马兵器这些准备并不足,与契丹和奚人也没谈拢出兵的事宜……”
安禄山摇头叹道:“大丈夫当断则断,若迟疑不决,便是钢刀加颈的下场,准备不足也顾不得许多了。但愿……那个叫辅趚琳的人能被买通,如此便能给我争取一两年的时间。”
如果谋反也算是一种创业的话,那么这个创业无疑充满了各种凶险艰困,太多的不确定性了,一不小心便会输掉身家性命。
春日明媚的阳光下,安禄山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前途未卜的他,仿佛置身在冰天雪地里,四周皆是虎狼环伺,而他,已别无选择,必须要杀出一条血路才能生存下去。
虽然是卑鄙无耻的谋反行径,可不知为何,安禄山总觉得自己很悲壮。
…………
行军路途不仅苦,而且无聊,尤其是日复一日,行军了一个月以后。
每天坐在马鞍上,屁股被磨出了老茧,这个事实令顾青尤觉悲愤莫名。
明明还是童子身,将来与张怀玉入了洞房,被她发现自己一屁股的茧子,这个误会就说不清楚了,稍微邪恶的一点的话,指不定她会怀疑他这些年跟哪个男人不清不楚,再联想到他升官封爵之快,简直不可思议,一切都有了完美的答案……
“扎营后找遍全军,给我弄几条毛毯或是软垫,什么都行,我要垫在屁股下……”顾青受不了了,他忽然发觉对待屁股要像对待自己的贞操一样珍惜,不然有些误会将来无法解释。
韩介见顾青难受的样子,劝道:“侯爷,其实再磨几日便习惯了,咱们行伍之人尤其是骑兵,最初大多会难受几日,以后便不觉得疼了……”
顾青咂咂嘴,这话为何听起来愈发暧昧了?
“咱们还要走多久?是不是快到玉门关了?”顾青有气无力地问道。
“侯爷,咱们已走了一个月,快到甘州了,过了甘州沿着祁连山脉,再走几日便到肃州,过了肃州便是玉门关……”
顾青像一只被针扎过的皮球,慢慢地瘪了下去。
感觉自己可能会死在路上,不饿不冻,活生生无聊至死。
若是张怀玉或张怀锦也随军该多好,顾青走一年都不会觉得无聊,每天跟张怀玉说几句土味情话,逗逗那个傻乎乎的张怀锦,扎营时偷偷钻张怀玉的帐篷,张怀玉如果打不死他的话,说不定能干一些比牵手更不纯洁的事,一路旖旎风情无限,哪里会无聊。
可如今,热闹倒是热闹,一万个大老爷们儿,顾青谁的帐篷都不想钻,反而还要提防别人钻他的帐篷……
见顾青一脸生无可恋,韩介试探着道:“侯爷,到了肃州后,要不要末将给您买几个胡姬一路侍候您?过了肃州便是玉门关,马上要出塞了,塞外路途可比现在更辛苦,侯爷身边若能多几个知冷知热的姬妾,想必会舒坦一些……”
顾青闻言不由有些动心:“胡姬……啥样的?”
韩介想了想,道:“啥样的都有,眼珠子跟咱们大唐人不一样,有的是绿色,有的是蓝色,还有灰色的,头发颜色也不一样,有金头发的,还有天生卷发的……”
说着韩介撇了撇嘴,嫌弃地道:“蛮夷就是蛮夷,头发长得像咱们大唐人的腋毛一样弯弯曲曲,血统不纯就是难看。”
顾青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部将都这么嫌弃了,自己这个主将难道好意思将蛮夷女人弄进帐篷?
再说,蛮夷女人进了自己的帐篷侍寝,一个是久旷之身,一个是两世处男,究竟谁占谁的便宜?
堂堂大唐县侯兼节度副使,竟被化外蛮夷女人糟蹋了,这算不算全军之耻?
衡量许久,终究弊大于利。
顾青咬了咬牙,狠心道:“没错,蛮夷女人就是猢狲,人岂能与猢狲苟合?此事以后不准再提!”
第二百五十四章 盗匪猖行
又走了半个月,终于到了玉门关,顾青下令全军休整三日。
玉门关守将亲自出迎王师,将顾青毕恭毕敬地请入官衙内,好酒好菜招待。
顾青的县侯兼节度副使的身份在长安或许算不得什么,毕竟满大街的朝臣,一块砖头扔进人群里能砸死五个四品官。
但是一旦出了长安,到了地方以后,顾青的身份顿时尊贵无比,玉门关守将不过是五品武官,而顾青却是整个大唐西面屏障防线的二把手,地位相差不止一星半点。
顾青不习惯与陌生人打交道,强忍着与玉门关守将应酬过后,便借故告辞回到营地。
还是营地里有安全感,只有眼前这一万人马才是属于他能够掌握的力量,处于他们的重重包围之下他才能睡个踏实觉。
回到营地时还早,将士们大多没睡,以什伙为单位在营地上燃起了篝火,每营的伙夫拎着铁锅和大勺,轮流给将士们发放干粮和菜汤。
见到顾青回营,将士们纷纷起身行礼,神情非常恭敬。
对顾青的尊重不仅是因为他的官职和爵位,更重要的是,这一个多月的行军,将士们渐渐看出了他的为人。
顾青总的来说是个很和气的人,与普通的军士聊天谈笑时从来不摆架子,就像普通朋友一样席地而坐,然后天南海北乱七八糟一通聊,尽管这位主帅聊的话题不时冒出一些他们听不懂的新词儿,但顾青的态度却实实在在的平易近人。
但顾青也不总是和气的,每当大军遇到需要主帅决断的事务时,顾青便会变得很严肃,有时候不合心意甚至会大声骂人,那个时候顾青的脸色实在是很难看,天生不高兴的脸配上不甚明媚的心情,从他脸上就能看出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幸好顾青严肃的时候不多。
以常忠为首的四名都尉将领对顾青却是心悦诚服。
出长安一个多月,每日都是平平淡淡的行军,但在出城之前,常忠等人便亲眼见识了顾青的本事。
原本武部给大军配的只有三千匹战马,两千石粮草,然而顾青一出面,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武部毕恭毕敬将一万五千匹战马和两万石粮草送到左卫大营,并且还送上了成倍的兵器箭弩。
作为常年领兵的将领,出征在外最怕的是什么?不是凶神恶煞的敌人,不是天寒地冻的环境,而是后勤补给供应不及时。一旦后勤中断,军队是要出大乱子的。
原本这支大军出发时只有三千匹战马,剩下的七千人不得不步行,粮食也只是一边走一边等待朝廷下一批的拨给,后勤方面可以说很紧张了。
然而没想到顾青一出面便是大手笔,不仅给每位将士配了一匹战马,而且还多余了五千匹出来,粮食更是直接翻了十倍,一路吃到安西没问题,据说朝廷的下一批粮草供给也在筹划中了,不日即将上路……
顾青这位主帅别的本事他们还没见识到,但顾青后勤供应的本事却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常忠等将领都是曾经领兵出征过的人,却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宽松富裕的行军日子。
…………
当将军其实跟前世当领导带团队一样,从陌生到熟悉都需要一个过程。
身份官职且先不论,双方都处于一个磨合适应时期,这个时期绝对不能装模作样,一定要将自己真实的一面表现出来,让下属看到后心里有底,知道自己以后跟领导相处该如何拿捏分寸。
这个时候领导千万不能装模作样,因为装是装不长久的,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反而会令下属无所适从,给他们释放了太多错误的信息,磨合期就会变得很漫长,甚至影响团队的合作和员工的忠诚度。
所以顾青领大军离开长安城后,一路上表现出来的样子绝对真实,平日里他就是这副模样,无事时懒懒散散像一条没有任何追求的咸鱼,有事时正经严肃甚至骂骂咧咧。
毫无顾忌地摊开双手让将士们清清楚楚看到自己,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爱我你们怕不怕?
将领的威严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顾青不会管束普通的军士,他的眼睛只盯住了常忠等四名将领,只要常忠四人在顾青面前毕恭毕敬,普通的军士便会对顾青敬畏。
一屁股坐在篝火前,顾青随手从韩介手里接过一块胡饼和一碗菜汤,稀里哗啦大吃起来。
玉门关守将客气虽客气,但官面上的应酬除了饮酒便是聊天,酒宴散后,顾青的肚子仍然很饿。
吃完了两块胡饼,顾青肚子终于饱了,打了个冗长的嗝儿后,坐在火堆旁有些犯困。
常忠凑过来轻声道:“副使,末将请教了玉门关的老人,老人说出塞最好准备一些骆驼,请几位向导,否则沙漠里容易迷失方向……”
顾青算了算自己带来的钱财,不由有些肉疼,多乎哉,真的不多矣。
给杨国忠送礼花了一半,给韩介等亲卫买镔铁打造板甲又花了一千多两,离开长安时搬空了家里的库房,大约只剩了五千两,到了安西都护府还不知道要花多少……
以往一个人过日子时总觉得钱不过是一串数字,昨天赚的钱还没花完,今天赚的钱又源源不断地搬进了库房。
可是一旦成为一支军队的主帅,顾青便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穷困了。
别说一万人的队伍,就是养韩介他们这支一百人的亲卫队伍都很吃力。
这一瞬间,顾青觉得自己不配当主帅,因为穷。
“买买买!”顾青咬牙道,像一个娶了极度虚荣拜金女人当老婆的男人,既无助又死要面子。
常忠为难又腼腆地道:“呃,副使,塞外风沙大,听老人说最好每人配一块麻布包住头,这样就不会被风沙迷了眼睛……”
顾青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一块麻布当然不值钱,但一万块麻布……
“你别这样,再给我点时间……”顾青痛苦地双手抱头,像一个被小三逼着跟原配离婚的中年渣男。
随即顾青精神一振,忽然道:“如果出塞以后遇到胡人商队,咱们是不是可以干一票?”
常忠愣了一下,接着大惊失色:“副使为何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念头?”
“因为穷。”
“副使万万不可!此事干系太大,再说,我堂堂大唐王师,怎可……”
“好了,闭嘴,我随便说说的。”
三日休整过后,一万将士踏着风沙和黄尘,走出了玉门关。
出塞便是漫天黄沙,放眼望去一片黄茫茫,像失败的人生一样看不到希望。
又走了小半个月,天气越来越炎热,出长安时还是春天,如今已快到夏天了。
西出阳关,过沙州和西州,路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但地面却渐渐不太平了。路上甚至有了许多来不及被黄沙掩埋的尸体,尸体的装扮大多是普通商队,被秃鹰啃噬得只剩了半具骨架,地面上还有许多马屁或骆驼的尸骸,越往前走,越像一步一步走向地狱。
队伍的气氛莫名沉闷了许多,将士们也被这一幕幕惨象震惊了,他们不惧怕厮杀拼命,但这种厮杀过后的惨烈残忍景象却实在令人难以适应。
顾青的心情也莫名地沉重起来。
沿途这些商人尸骸显然是被沙漠里的盗匪劫财害命,果然如张九章说的那样,西出玉门关后就不太平了,难怪李隆基郑重交代,一定要恢复打通西域商路,如今这条商路上的森森白骨告诉顾青,这个任务难度很高。
或许,这已不仅仅是盗匪的原因了,大唐安西都护府与周边的吐蕃,突骑施,还有突厥残余势力等,都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沙漠上互相较量争斗,那些路过的商人很容易便成为牺牲品。
想要打通西域商路,除非将周边的敌对国家全部灭掉。
骑在马上的顾青正在凝神思考,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名斥候匆匆策马赶来,到了顾青身前才勒马禀道:“副使,前方三十里处有盗匪出没,他们正在劫掠一支胡人商队!”
“盗匪多少人马?”
“二百余人,看服色不是大唐人。”
顾青皱眉,忽然道:“常忠,过来!”
常忠拨转马头朝顾青抱拳:“末将在。”
顾青凛然道:“你领一支千人骑队,将那伙盗匪歼之,不准放走一人,违者军法处置。”
常忠大声道:“末将领命!”
迅速点齐一千人马,常忠一马当先朝前策马而去,后面的一千将士跟着常忠如风卷残云般掩杀而去。
顾青也朝韩介示意了一下,让他带着亲卫们跟上。
“侯爷,不过是一伙盗匪,常忠应可轻松胜之,侯爷不必去观战了吧?”韩介劝道。
顾青摇头,笑道:“我想看看常忠领兵打仗的本事,也想看看咱们这支左卫精锐兵马的成色,就当是一次练兵吧。”
顾青等人远远跟在常忠所部后方,策马前行三十里后,前方终于听到了厮杀惨叫声。
放眼望去,一群身穿黑衣,脑袋包着层层头巾的异族装扮的盗匪正骑马围着一支仅剩数十人的商队,盗匪们似乎觉得大势已定,正不慌不忙地策马围着商队转圈游走,嘴里不时发出怪笑声,口哨声,像极了一群流氓在巷子里堵住了刚放学的女高中生。
常忠见战而心喜,仔细观察半晌,充分将眼前的情势做出分析判断后,忽然拔剑高举,大喝道:“将士们听我号令,一千人分三队,左右两翼迂回包抄,绕到敌人后方,截断他们的退路,中间一队随我冲锋!”
第二百五十五章 驾至安西
骑兵围歼敌军有固定的战法,大多是正面冲锋,左右两翼迂回包抄,三路齐进便将敌军陷入包围中,聚而歼之。
眼前这两百多盗匪的战斗力与大唐精锐骑兵无法相比,盗匪们甚至来不及反应,一队骑兵便向他们正面杀来,没等他们聚集起来做出反抗的动作,左右两翼已被唐军包抄封死。
接下来的战局便毫无悬念了,唐军一千人,盗匪两百人,双方无论人数还是战力或是阵列都不在一个量级的,常忠亲自领兵正面发起冲锋后,仅一个来回冲刺便将盗匪冲散,左右两翼包抄过来,扬起长戟钩镰对盗匪一通单方面的屠杀,盗匪根本没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已被唐军屠戮了大半。
顾青领着韩介等亲卫站在远处,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场不公平的厮杀,战斗结束后,顾青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正如顾青所意料的那样,左卫这一万兵马果真是精锐,一场小规模的厮杀里便能看出他们严谨的排兵布阵和从容不迫的分割绞杀,单兵素质很强大,将领的指挥水平也是可圈可点,不愧是大唐的军队,至少眼前他带领的这支军队没有辱没大唐的名声。
敌人被消灭大半,活着的盗匪心神俱裂,纷纷下马扔掉兵器,高举双手投降。
常忠留下二百将士打扫战场,俘虏盗匪,转头见顾青领着亲卫们正站在沙包高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常忠急忙策马迎上。
“禀副使,末将幸不辱命,盗匪已被歼,活着的盗匪亦都降了,胡人商队大约二十多人已被救下。”
顾青笑道:“刚才亲眼见了常将军领兵打仗的本事,果真不凡,将士们辛苦了。”
常忠咧嘴一笑,道:“一群毛贼而已,三两下功夫便解决了,算不得辛苦,此战麾下将士只有两人轻伤,并无战死者。”
顾青凝目朝那群被五花大绑的盗匪们看了一眼,道:“可知那伙盗匪是什么来路?”
常忠摇头道:“末将不知,还未来得及讯问。”
“咱们队伍里有胡人向导,派个向导过来翻译,你找个伶俐的人去审他们,来龙去脉弄清楚,他们可以做糊涂鬼,我们不能当糊涂人。”
“是!”
被救下的商队朝将士们千恩万谢,随即又朝顾青等人飞快走来。
商队为首的是一名老者,五六十岁左右,穿着一身花色长袍,头戴尖角圆帽,褶皱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看起来像是过了一辈子悲惨的人生,就连脸上的五官都被排列成一副被生活摧残得奄奄一息的模样。
“多谢这位将军搭救,老朽商队上下感恩涕零。”老者说着摘下帽子,单手抚胸朝顾青行礼,说的居然是半生不熟的关中话,勉强能听懂意思。
顾青好奇道:“你们是哪国人?”
老者恭敬地道:“回将军的话,老朽这支商队原本三十多人,皆是吐蕃商队,来往于西域诸国和大唐之间,赚点辛苦钱。”
“吐蕃人?”顾青挑了挑眉,笑道:“吐蕃不是与大唐在开战吗?你们为何还敢入我大唐境内?”
老者愕然道:“两国开战,与商人何干?大唐的商队也经常去吐蕃做买卖,咱们吐蕃的军队并未留难他们呀。”
旁边的韩介拽了拽顾青的袖子,轻声道:“侯爷,这人倒是没说假话,咱们长安城里常有吐蕃商人来往,也有大唐的商队经常满载货物去吐蕃做买卖,跨越边境时,两**队通常是不会为难的,毕竟……商人是互通有无,两国子民都有买卖需求。”
顾青顿时明白了。
战归战,商归商,处于战争状态的两国在战场上杀个你死我活,但两国的商人却可以自由来往,也算是如今这个年代弥足珍贵的君子之战吧,当然,主要是出于两国的利益,国家之间厮杀再激烈,终归需要商业互通有无,商业的重要性是任何情势下都无可替代的。
顾青离开长安前,李隆基交给他两个任务,其中之一便是“打通西域商路”,可见作为帝王,其实是很清楚商业的重要性的。
路遇盗匪不过是西行路上的一个小插曲,与吐蕃商队老者随意闲聊了几句后,顾青便摆摆手,让商队继续赶路。
盗匪那边也审出了结果。
通过向导的翻译,顾青知道了这支盗匪原是突骑施汗国某个部落的牧民,天宝九年,高仙芝兴安西四镇兵马攻打石国,石国被唐军所灭,高仙芝班师凯旋的途中,居然顺手将向来是大唐盟友的突骑施汗国也灭了,活捉了突骑施的移拨可汗,押送长安献俘。
移拨可汗在长安被李隆基下旨斩首,突骑施汗国从此四分五裂,许多部落的牧民在唐军的追杀下不得不放弃牧场,转而为盗匪,在西域商路上靠打劫过路的商队为生。
问清楚了来龙去脉,顾青骑在马上拧眉沉思许久。
常忠见他久久不言,小心地问道:“副使,这些俘虏的盗匪该如何处置?”
顾青回过神,哦了一声,淡淡地道:“这些人打劫商队不知造了多少杀孽,都砍了吧,一个不留。”
常忠抱拳领命而去,没多久,远处沙漠里传来一阵阵不甘的嘶吼声,随即便没了声息。
顾青心中毫无怜悯,对于这些劫财又害命的盗匪,一刀砍了才是最适合他们的归宿。
人还没到安西,顾青便发现了许多问题。
安西与吐蕃的敌对关系,与突骑施的敌对关系,四处猖獗的盗匪,以及高仙芝经营安西四镇时犯下的许多外交和战争方面的错误等等。
这些都是刚才一场解围之战带给顾青的思考。
高仙芝是大唐名将,但他不是完美的名将,如今周边邻国对安西四镇颇为敌视,都护府几乎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高仙芝要负大部分责任。
李隆基无论出于怎样的心理,猜忌也好,不满也好,但他将顾青派到安西用以牵制高仙芝的权力,不得不说,李隆基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杀了那群盗匪后,顾青下令整军继续前行。
接下来的行程,顾青刻意放慢了行军的计划,每日走二三十里便下令休息,然后将斥候源源不断派出去,斥候的任务不仅要在大漠深处打探敌踪,还要记住周围的地形和方向,回营交令时向随军文吏详细叙述打探路线和风貌,随军文吏则按斥候所说,画下堪舆地图。
且行且住走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西域商路周围的盗匪倒了大霉,顾青刻意放慢行程就是为了剿匪,斥候们打探到盗匪踪迹后,顾青便派出千人骑队前往剿灭。
盗匪大多规模很小,数十人一伙,也有一两百人一伙,但在唐军骑队的碾压下,皆毫无悬念地被剿灭干净。
从沙州一路走来,总共剿灭了十余伙盗匪,战果可谓不菲。
西域商路上出现大唐骑兵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前方的盗匪们皆闻风丧胆,纷纷远避商路,数十年来,西域商路第一次出现如此安宁平和的环境,唐军此举引得各国商队无比感激赞誉,顾青竟在各国商队中树立了极佳的名声。
一个月后,顾青正没精打采骑在马上,双手扶着马鞍打着瞌睡,前方斥候策马而来,指着西面兴奋地禀道:“副使,前方二十里已至龟兹镇,安西都护府到了!”
话音落,顾青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疲惫不堪的将士们齐声欢呼起来。
…………
斥候快马入都护府通报,顾青领大军进入龟兹镇时,镇外简陋坎坷的土路上,两排千人唐军骑队已列阵相迎,一名披甲的中年将军骑在马上,肃立大路中间,一脸笑意地看着渐渐行来的顾青一行。
顾青下令加快脚程,战马踏上龟兹镇仅有的这条土路时,两旁列阵的唐军将士骑在马上,纷纷按刀躬身行礼。
顾青在马上抱拳向将士们回礼,然后下马步行,走到那名中年将军马前时,中年将军也下了马,二人相隔咫尺,互相打量。
中年将军个子不高,身材却很壮实,魁梧的身躯微微隆起,仿佛蕴藏着极大的能量,能够随时移山倒海,将军脸上一把乱糟糟的络腮胡,黑色浓密的胡须甚至连五官都遮了一半,顾青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他那双眼睛。
目光含煞,透着几许傲意和戾气,令人情不自禁感到敬畏,给人一种一言不合便拔刀杀人的威慑感。
顾青打量片刻,含笑行礼:“尊驾想必便是高节帅吧?末将顾青,拜见高节帅。”
中年将军正是大名鼎鼎的高仙芝,闻言哈哈一笑,上前两手托住顾青的胳膊,道:“顾兄弟免礼,愚兄对顾兄弟可是闻名已久,恨未识荆。上月得知长安将顾兄弟外放安西,愚兄可高兴坏了,哈哈,名满天下的顾大才子居然来了安西,愚兄可有许多话与你聊。”
顾青被高仙芝的热情搞得有点懵。
想不通他为何看见自己如此高兴,这一副他乡遇欠债人的表情是肿么肥事?
第二百五十六章 当世名将
顾青与高仙芝确实有着不浅的渊源。
当初南诏国叛乱,鲜于仲通这个对战事一窍不通的文人焦急如焚时,还只是石桥村一个农户小子的顾青便向鲜于仲通献策,其中一条便是外行不插手内行,请朝廷调派一位能征善战的将领指挥平叛。
当时顾青便重点提了高仙芝的名字,后来鲜于仲通依顾青所言,向朝廷上疏,请调高仙芝来剑南道指挥平叛。
高仙芝后来不负所托,果然将南诏国的叛乱平了,完成任务回到安西后,李隆基还给他授了“开府仪同三司”以兹表彰。
因为顾青的推荐,高仙芝莫名捞了个好处,“开府仪同三司”可是从一品的散官衔,通常只有宰相级别的人物才能得到的。
而高仙芝在剑南道平叛时,从剑南道节度使府看到顾青造的沙盘,一时惊为天人,对素未谋面的顾青推崇有加。
说起来,高仙芝对顾青可谓神交已久。
当然,高仙芝若知道顾青此行的目的和任务,大概今日两排安西将士不会在这条土路上迎接他,他们应该会埋伏在廊下,听高仙芝摔杯为号……
“末将久闻高节帅大名,是为我大唐西北屏障之砥柱,能调任高节帅麾下效命,是末将的荣幸。”顾青客气地道。
高仙芝脸上高兴的表情不似作假,亲热地拽住顾青的胳膊,大笑道:“将来咱们要在同一口锅里吃饭,顾兄弟若不弃,便莫再叫什么高节帅,叫我一声兄长即可,顾兄弟之才用诸安西,愚兄可是非常期待呀。”
拽着顾青的胳膊往节度使府上走,顾青一边与高仙芝寒暄闲聊,一边注意观察龟兹镇上的风土人情。
龟兹镇本属于龟兹国,贞观二十二年,唐军灭高昌之后继而攻灭龟兹国,并将安西都护府设于龟兹镇,龟兹镇又是安西四镇之一,从此“龟兹国”这个名字便永远从地图上抹去了。
龟兹镇是一座小城池,城池四周被土墙所围,城内人口不多,不算驻军的话,常居平民人口大约两万余,但是来往打尖的客商看起来似乎比平民还多。
龟兹镇是连接东面大唐和西面大食波斯等国的枢纽城池,恰好又处于西域商路上,它的南面紧邻塔里木河,越过塔里木河,南面便是后世著名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顾青一边走一边思索龟兹镇的地理位置利弊,从商业的角度看,位于西域商路便是天然的货运中转站,所以城池内商人比居民都多,发展经济有着独特的条件。
如果从军事角度看的话,龟兹镇三面临敌,不但要提防南面的大敌吐蕃,也要提防东北两面的西突厥部落和大食吐火罗突骑施等残余势力的偷袭,所以大唐设安西四镇的决定颇为明智。
四镇恰好分布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四个角上,对南面的吐蕃形成犄角互倚之势,是攻守兼备的格局,任何一镇被吐蕃攻击,另外三镇都能马上派兵驰援,甚至可以腾出兵马反攻吐蕃本土,达到围魏救赵的目的。
走进节度使府时,顾青对龟兹镇的大概情况便有了初步的了解,一脸笑容地在门口与高仙芝推让半天,高仙芝才豪迈地笑了两声,举步入府。
安西都护府与安西节度使府是共同一座宅邸,相比长安的奢华,这座节度使府可就寒酸多了,进门后里面便是一片空荡荡的院子,院子的西南角落栽种着几株稀稀拉拉的胡杨,除此再无别的摆设装饰。
建筑风格属于典型的中亚风格,土墙土屋土院落,唯独门内的照壁和屋顶的飞檐才能依稀看出几分大唐建筑的味道。
顾青进门后,发现院子里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披甲戴盔,腰佩长剑,再看他的五官,顾青赫然睁大了眼。
啧!这家伙,怎么长的,五官像叛逆期的少年,全都离家出走了,眼睛鼻子嘴巴全没长在它们该待的位置上,丑得可谓很有创意,像一桩求告多年仍不见昭雪的冤案。
另一人四十来岁年纪,倒是长得眉清目秀,只是五官颇为阴柔,面白无须,眼里随时都带着几分笑意,看起来十分讨喜。
顾青入门,院子里的二人迎上前行礼,丑得清新脱俗的那位将军抱拳沉声道:“末将封常清,安西都护府判官,拜见节度副使顾县侯。”
另一位阴柔的中年男子也笑着行礼:“奴婢边令诚,忝为安西都护监军,奴婢也是长安人,为天子戍边多年矣,今日幸见顾县侯,奴婢幸何如之。”
顾青挑眉,封常清,边令诚,呵,都是名人呀。
封常清当初从军时便主动要当高仙芝的随从,也不知高仙芝究竟有什么魅力,拒绝了封常清后他仍不死心,像追求美女的痴汉一样,跟踪,尾行,热带夜,夫目前……各种名堂搞尽,高仙芝仍然坚定拒绝,原因只有一个,你长啥样自己心里没数么?
封常清这位也是个狠人,不知为何对当随从有如此大的执念,当即愤而投书,上面写了一句“若以貌取人,恐失之子羽矣。”
“子羽”,即澹台灭明,孔子的七十二弟子之一,长得也非常的呵呵。孔子那么博爱仁义的人当初也非常嫌弃他,可见模样何等天怒人怨。
话都说到这份上,高仙芝只好勉为其难收了封常清为随从。
古往今来都是看脸的世界,丑男不仅追女隔座山,丑男追男也是男上加男。
不过这位封常清虽然丑,倒是确有一身本事,天宝六年,封常清在对小勃律一战中立有军功,被升为节度判官,赐紫金鱼袋,主管安西四镇的仓储,屯田,甲胄,收支等事宜,一直到如今,安西四镇的后方财权和行政权仍掌握在封常清手中。
这位丑男委实是个人物。
至于旁边的边令诚,从他自称“奴婢”可以看出来,他是长安派往安西的宦官,一个宦官在军队里担任监军的角色,仅从这一点就能看出绝非善类。
顾青脑海里飞快回忆了二人的生平,急忙笑着回礼道:“封判官,边监军,久仰了。”
二人连道不敢,神情恭敬地将顾青请进府中前堂。
酒宴早已备下,本来顾青以为入了前堂便开宴,结果高仙芝却兴致勃勃将他拉进前堂左侧的屏风后,来到后院推开一间屋门,屋子里赫然摆放着一张硕大的沙盘。
沙盘上面的地形地貌河流沙漠都做得非常逼真,上面还用红黄白三种颜色的小旗分出了大唐,吐蕃和西面诸小国部落的势力分布,从三方的城池堡垒到驻军,沙盘上皆一目了然。
见顾青目瞪口呆,高仙芝得意地笑道:“当初愚兄奉旨调任剑南道平叛,在鲜于节帅的府上见过此物,不得不说,这个沙盘为我平叛帮了大忙,后来对南诏国决定性的一战里,我便是靠着沙盘上标明的一条小道命将士绕到南诏大营后方,一举歼之,叛乱方定。”
顾青笑道:“沙盘再精妙,也要看是谁人在用,若换了个庸才为主帅,就算把路指给他看,他也不敢决断,高节帅是当世名将,沙盘于您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不值一提。”
高仙芝哈哈大笑,又使劲拍了拍他的肩,道:“说好了兄弟相称,你又忘了!走,饮酒去!”
拉着踉踉跄跄的顾青回到前堂,高仙芝下令开宴,端着半斤量的漆耳杯二话不说咣咣咣连干三杯,然后盯着顾青。
顾青脸色发苦,犹豫片刻,只好一脸豁出去的也连干了三杯。
酒是正宗的西域三勒浆,酒味虽淡,但后劲颇足。
宾主都痛快地干了三杯后,酒宴的气氛轰的一下便热起来了。
高仙芝心情似乎很不错,哈哈大笑着使劲拍桌子,朝堂外喝道:“那几个跳舞的蛮子婆娘呢?都给本帅滚进来,该怎么扭就怎么扭,敢不卖力气慢待了贵客,本帅便屠了你们部落当军功邀赏!”
堂外,几名穿着暴露,身材婀娜的胡姬快步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个手捧乐器的乐工,很快堂内便响起了颇具异域风情的音乐,几名胡姬在乐声中翩翩起舞,身姿像蛇一样扭动得不可思议,每扭一下都撩人心弦,令男人血脉贲张。
顾青脸上带笑,似乎专注地欣赏舞蹈,脑海里却回响着高仙芝刚才的那句话。
简单一句话,足以看出高仙芝在西域是何等的威势,又是何等的霸道。
相比长安城的盛世国都,这里更像一座土匪的山寨,在堂内饮酒的全是山寨里的骨干,而顾青,一不小心成了二当家。
脑海里莫名回忆起前世那部电影里达叔扮演的二当家,不着寸缕挥舞着符纸跳夏威夷草裙舞,那一身肥膘扭摆抖动,辣人双目。
顾青悚然一惊,飞快将脑海里的记忆抹除。
不,我不可能是这样的二当家,太贱了。
一曲舞罢,胡姬和乐工惶恐地退下。
高仙芝扭头朝顾青一笑,道:“顾贤弟,愚兄见你从长安带了兵马,我看了一下,估摸有一万来人吧?哈哈,战马倒是比将士多,贤弟好本事。这一万兵马,贤弟如何安排?”
顾青眼皮跳了一下,刚见面就聊如此敏感的话题,你究竟是名将还是个憨憨?
第二百五十七章 分权牵制
能被史书冠以“名将”之名的,肯定不可能是憨憨。
名将对兵权特别敏感,他们杀伐果断,要的是令行禁止,要的是兵权统一,麾下部将如臂指使。
对高仙芝来说,顾青是节度副使,相当于他的二把手。
二把手辅佐一把手,不必亲自掌兵权,安西都护府自怛罗斯一战后,四镇兵将损失减员严重,顾青的这一万兵马是长安精锐,充入安西四镇正其时也。
刚见面就问起这一万兵马的事,高仙芝倒也不是缺心眼,而是确实急着要兵补缺,毕竟在他眼里,这一万兵马不是顾青私人的,而是朝廷委派,顾青充其量就是个送快递的,公家的东西,问一问怎么了?
顾青的回答很痛快:“节帅,这一万兵马是左卫精锐,陛下特意让末将从长安带来的,节帅若需要的话,一万兵马全给您,我一个不要。”
高仙芝愣了:“这么痛快?”
顾青忽然笑了:“我呢,向来是个痛快人,不仅痛快,而且懒。统兵这种麻烦事,我其实根本不愿做,最喜欢的就是找个地方舒舒服服的躺着,该吃吃,该喝喝,平日节帅擂鼓聚将什么的,我应付式的出席一下,除此别无所求。”
高仙芝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笑道:“顾贤弟如此说,我便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
顾青又笑道:“节帅,您先等等,我还没说完……刚才说的是我个人的想法,但我毕竟身负皇恩,在朝为官,在外为将,日子可不能按自己的想法过,未免太天真了,您说对吧?”
“这一万兵马,我其实是真想交给您,但……节帅既然与我兄弟相称,今日你我初见,我实在不忍心害了节帅……”
高仙芝愕然道:“此话何意?”
顾青从怀里掏出一份黄绢圣旨,递给高仙芝,笑道:“您先看看这个,看完后如果您还想要这一万兵马,愚弟我双手奉上,而且欢天喜地奉上,绝不食言。”
高仙芝接过圣旨展开看了看,上面是对顾青的任命圣旨,清清楚楚地写着领左卫一万兵马出关赴安西戍边,但是后面又写了一句“兵马交顾青节制”,意思就是,这一万兵马的兵权从头到尾都是属于顾青一个人的。
高仙芝眉头皱了起来,尽管他是个高丽人,但对大唐的官场也很熟了,该有的政治觉悟和敏感性绝对不少,从这句话里,高仙芝品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接着往下看,高仙芝的眼皮忽然抽搐起来。
“……可便宜行事,自断军机处置。”
圣旨上的这句话无异于一道霹雳,将高仙芝轰了个外焦里嫩。
如果说一万兵权给顾青是天子对顾青宠信过甚,勉强能接受,那么这句“便宜行事,自断军机”可就不止是宠信那么简单了。
高仙芝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天子已对我有了猜忌!
高仙芝立马做出了这个判断。
这道圣旨与其说是给顾青的,还不如说是故意给高仙芝看的,这是一记警钟,也是一个铺垫。
怛罗斯之战,唐军损失两万余,天子已对他明显不满了。
短短一瞬间,高仙芝想了很多,脸色变幻不停。
双手将圣旨递还给顾青,高仙芝沉默不语。
顾青轻声道:“节帅,安西四镇如今缺兵少将,难以震慑西域,刚才我说自己懒,不是客气话,不如我将这一万兵马交给你节制,我便每日吃吃喝喝过自己的小日子,你不说我不说,长安无人知道……”
高仙芝苦笑,长安无人知道?
此刻在座的就有一位宫里出来的宦官监军,你觉得长安会无人知道?
“贤弟,既是圣意,我便不强求了,那一万兵马便请贤弟辛苦一下,亲自节制吧……”高仙芝叹了口气,道:“不过安西如今缺兵少将是真的,如若安西有敌情,还请贤弟领兵来助,安西……毕竟是大唐的安西,不容有失。”
顾青一脸不情愿地叹息:“亲自带兵真的很辛苦啊,节帅放心,若安西有战事,我的兵马必供节帅驱使,绝不会贻误战机。”
高仙芝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顾青忽然很想抽自己,这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说出来真的很欠抽。
见高仙芝和顾青一来一往几句对话,高仙芝顿时变了脸色,旁边作陪的封常清面带忧色,闷不出声地独自饮酒,一杯接一杯不停。
监军边令诚脸上却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他也在饮酒,一边浅啜一边不停地打量高仙芝和顾青的神色变化。
原本是给顾青接风的酒宴,结束时却有几分不欢而散的味道。
这顿酒宴让高仙芝大受打击,同时他也明白了一件事。
天子已对他不满,不满继而变成了猜忌,顾青那一万兵马他高仙芝不能动,不仅是将士不能动,顾青带来的多余的战马,兵器,粮草等等,全都不能动,那些人和物从出长安那一刻起,便已经姓顾了,将这一万兵马理解为顾青的私兵亦无不可。
往后安西的任何兵马调动,都要跟这位节度副使商议,但是调动任何兵马都不能动顾青的私兵,这是一根红线,千万不能碰,否则便有灭顶之灾。
原以为朝廷给安西补充了兵将,没想到来的是一群大爷,不但无法调动,还分了他的兵权,令他束手束脚不得动弹。
酒宴散后,高仙芝独自坐在堂内,心灰意冷地注视着桌前的残酒冷炙发呆,目光暗淡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
顾青告辞后离开龟兹镇,出城回营。
在顾青赴宴之时,常忠已下令在龟兹镇外扎营,营盘呈梅花状,大营开口对着城外西面,顾青回到营地时,将士们正在埋锅造饭。
帅帐被扎在大营的正后方,韩介指挥亲卫们搭建,见顾青回来,韩介急忙迎上。
“侯爷,要用饭吗?”
顾青摇头,让亲卫们自己用饭,然后独自进了帅帐,韩介跟了进来。
顾青盘腿坐在蒲团上,道:“韩兄,传令下去,将士们用完饭后开始操练。”
韩介一呆:“操练?这……马上要天黑了。”
“天黑也能操练,传令去吧,让将士们操练时精神点,威武点……”
韩介不解地道:“这是为何?”
顾青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不出意外的话,天黑后应该有客来访,声势搞大一点,震慑一下,否则真当我好拿捏了。”
韩介抱拳:“是,末将明白了。马上去传令,声势一定浩大,胆子稍微小一点都会被活活吓死。”
顾青迟疑了一下,道:“呃,也不必太吓人,多少照顾一下我的感受,毕竟我的胆子也不大……”
韩介一怔,然后扯了扯嘴角,表示他笑过了:“侯爷越来越风趣了。”
敷衍般赞美了一句后,韩介果断转身出帐。
顾青摸着下巴喃喃自语:“这家伙似乎有点飘了……离此不远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据说有石油,我要不要派他去挖石油?”
天黑后,将士们用完饭,很快便操练起来。
龟兹镇外是茫茫大漠,营盘内外皆一望无垠的平整沙地,大营扎得颇为宽松,一万将士在大营内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摆开也不嫌挤,他们手执长戟长矛,在营官的指令下一招一式地比划。
操练不到半个时辰,大营外果然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不是高仙芝,而是监军边令诚。
顾青正在帅帐内低头研究一幅羊皮制的西域地图,看着地图上错落无序的国家和势力分布,越看越头疼,总觉得有一柄长戟时刻指着自己的鼻子,随时会要自己的命。
听到外面亲卫通报大营辕门外有客来访,顾青急忙收起了地图,然后马上将桌上的东西弄乱,顺便让亲卫给他端来几盘肉和一壶酒,人为地制造出杯盘狼藉的样子,最后给自己身上洒了一点酒,又灌了几口酒,让自己全身带点酒味。
顾青顺势往桌边一瘫,解开衣裳前襟,脱下一只足衣随地一扔,不思进取庸碌无能的主帅形象顿时丰满起来了。做完了这些,才让亲卫将边令诚领进营门。
边令诚在辕门外等了许久,但他一点也不急,脸上仍带着笑眯眯的表情。
一名亲卫奉命将边令诚领进辕门,边令诚入营后一边走一边与亲卫没话找话攀谈,谁知亲卫却冷冰冰的一个字都不说,只是闷不出声地领着他往前走。
边令诚说了几句后便觉无趣,也不再言语。
往大营内走了一段路后,边令诚忽然觉得后脖颈有些发凉,明明四下一片漆黑,但他总觉得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就像半夜独自闯入了狼窝,被一群饿狼盯上了。
边令诚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正在惊疑是不是错觉,旁边不远的一片漆黑的空地上,忽然传出一声暴喝:“杀!”
随即仿佛一道惊雷平地炸响,无数声音同时暴喝:“杀——!”
轰的一声,黄尘飞扬,鸟雀惊飞,茫茫沙漠顿生一股肃杀之气,其声震慑天地,其势山崩地裂。
边令诚猝不及防被吓得浑身一颤,双膝情不自禁地软了下来,像一只被猎人吼愣住的傻狍子,呆呆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两条小短腿不时还抽搐一下。
第二百五十八章 广阔天地
韩介果真没开玩笑,操练的声势果然很浩大很吓人。
平地万人一声吼,边令诚差点被活活吓死。
喊杀声过后,营地空地上依次亮起火把,一万披甲将士站在空地上平举长戟,表情冷酷,在火把昏黄的光线下,将士们的身影一半光明,一半阴暗,如同从地狱悄悄爬到阳间的鬼魅阴兵,在漆黑的夜色里尤为恐怖。
边令诚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上浑身无力,双脚却不自觉地乱蹬,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
领路的亲卫忽然一把按住他的肩,单手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冷冷地道:“贵客不必惊慌,此为将士例常操练,每日都有的。”
边令诚这才冷静下来,接着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很羞耻,脸上有些挂不住,苍白着脸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颤声道:“顾县侯的麾下将士果真,果真是……虎狼之师。”
亲卫面无表情,松开边令诚后侧身一让,道:“贵客这边请。”
刚才那一道喊杀声威力不小,被吓到的不仅是边令诚,帅帐内的顾青也被吓到了。
原本他正在努力扮演庸碌无能的主帅人设,帐外一声喊杀吓得他手一抖,酒壶里的酒顺势淋了满脸,有些还灌进了鼻子,难受得呛咳起来。
呛咳过后,顾青目光不善地盯着韩介。
韩介满头雾水,仍昂首挺胸,保持镇定。
顾青使劲吸了吸鼻子,叹道:“韩兄,操练确实要搞出气势,但也不要太用力,噪音扰民很不道德知道吗?城里的百姓若去报官投诉我们那就尴尬了。”
韩介满腹不解,但还是识相地道:“是,末将记住了。”
顾青还打算继续训话,帐外有亲卫禀报,贵客到。
贵客看起来一点都不贵。
边令诚走进帅帐时膝盖还在哆嗦,脸色惨白惨白的,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新鲜尸体,刚才那一声喊杀吓得不轻,甚至裤裆里都有几许湿意。
众所周知,宦官是生理残缺的人类,有个共同点是,都管不住尿……
进了帅帐,边令诚原本志得意满的姿态不知不觉变得战战兢兢。
刚才外面那一万精锐虎狼之师可都是这位侯爷的麾下,这位侯爷令旗一指,他们便会像出闸的猛虎一往直前神挡杀神,边令诚原本打算摆一下监军的架子,被那声喊杀结结实实吓了一回后,进帅帐时边令诚的姿态顿时谦逊了许多。
走进帅帐,边令诚一愣。
顾青坐没坐相,半躺在桌前。矮脚桌上摆满了酒菜,已吃得杯盘狼藉,食物的残渣碎骨扔得满地都是,帐内弥漫着浓浓的酒味,而顾青则衣冠不整,前襟被扯开,露出了白皙干净的胸脯,一只脚穿着足衣,另一只脚光着,不时还打个酒嗝儿,正醉眼迷蒙地盯着他。
边令诚的心骤然一沉,这位年轻侯爷的性格似乎有些不羁呀,这一类人不太容易拿捏,因为不羁的人向来不怎么服从既定的规则,一个不服从规则的人,很难用规则去拿捏他。
监军是一支军队里最坏最惹人厌的人,没有之一。
作为监军,虽然没有统兵权,但有监督权。边令诚在安西存在的意义就是代天子监督这支军队,绝对不容许有任何怯战,谋反,或是指挥错误,军队的每一个举动他都要向长安汇报,当然,会不会如实汇报,要看监军的人品,而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的监军都是没有人品的。
也不知为何这么寸,历朝历代的帝王派出去的监军都没有一个好人。
顾青刚从长安带来的这支万人精锐,边令诚也想拿捏在手里,不是要掌兵权,而是希望顾青这位主帅以后事无巨细,都要向他这位监军汇报。
可是看眼前这位侯爷的做派,以及刚才外面的那阵惊吓,边令诚忽然察觉这支军队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尤其是这位侯爷,看起来更不好打交道。
“安西都护府监军边令诚,拜见顾侯爷。”边令诚站在帅帐门口行礼。
顾青睁开迷蒙的醉眼一瞥,然后大笑道:“啊,原来是边监军,来来来,快进来,正好顾某独自饮酒觉得烦闷,边监军快来与我同饮!”
边令诚被顾青热情地拽入帐中,强行将他按在桌边坐下,然后递给他一只酒盏,亲自给他斟满了一盏酒。
“来,为大唐饮胜,为天子寿!”顾青说完猛地一饮而尽。
祝酒词都提高到大唐和天子这个高度了,边令诚不得不一同干了。
满满一盏酒入喉,边令诚脸色剧变,只觉得喉咙和肚子火辣辣的烧得厉害,仿佛有一柄钝刀在缓缓地割着他的喉咙,既难受又疼痛,肚里仿佛被人纵了火一般烧了起来。
呛咳得脸都涨红了,边令诚边咳边指着酒盏道:“侯爷,这……这酒……”
“哦,我从长安带来的烈酒,本人亲自酿的,特别有劲,对不对?”顾青笑得很友善,那是一种遇到酒中知己般欣喜的笑容。
边令诚只好强笑道:“是,确实有劲,很霸道……”
嘴里赞美着,却死活不肯再碰酒盏了。
二人开始攀起了交情,唯一的交集自然是长安城,都是从长安城出来的人,说起长安的风土人情和朝臣们的趣闻轶事,气氛终于热烈了一些。
最后边令诚终于说到了真实来意。
“侯爷,奴婢听说,您在长安城的名声不小,既又才名又有威名,作过许多好诗,也杀过刺史……”边令诚说着说着,眼皮忽然一抽。
特么的,居然敢杀刺史,而且杀了以后屁事都没有,这家伙敢杀刺史,难道不敢杀监军?
莫名其妙地,边令诚的态度忽然变得更谦逊了,简直是卑微,说话时连身子都不自觉地躬了下来,好像在面对长安禁宫里的主子。
对边令诚悄无声息的态度变化,顾青仿若不觉,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傲娇地仰起头,笑道:“作诗算什么?杀刺史算什么?天子陛下对我无比宠信,偶尔干点出格的事,陛下都不会介意的……”
说起天子,边令诚肃然起敬,腰更弯了:“是是,早就听说顾县侯名满长安,对陛下更有救命之恩,陛下对侯爷甚是宠信,奴婢真是羡慕呀。”
顾青正色道:“莫提什么对陛下有救命之恩,这种事不可随便挂在嘴上,当心惹祸。”
边令诚一呆,急忙道:“是是,奴婢失言了。”
见边令诚已然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顾青估摸今日对他的震慑已经够火候了。
“宠信”啊,“救命之恩”啊,这些话题当然不是闲聊,顾青提起这些就是为了让边令诚心里有数。
你不过是个监军,说不定陛下连你的名字都忘记了,但我却是陛下实实在在的救命恩人,亲手斩杀刺史都没事,若论圣眷,你跟我完全没法比。如果以后你想告老子的刁状,老子真不介意多杀一个监军。
从边令诚此刻的神态看,顾青的身份和圣眷应该已彻底震住了他。
接着顾青又悠然叹了口气,道:“说实话,安西苦寒荒蛮之地,哪个正常人愿意来?陛下当初欲遣我来,我当面向陛下推辞了数次,陛下温言劝了我几次我才勉强答应,陛下已对我许诺,先来安西磨练个一年半载,算是走个过场,有了安西领兵的资历,将来陛下欲提拔我时,才能理直气壮堵朝堂衮衮诸公之口……”
看着讷讷不能言的边令诚,顾青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边监军,我其实就是来走个过场的,明白吗?陛下需要我有这个资历,回长安后才好名正言顺升我的官儿,所以啊,我在安西基本不会惹事,也不会掺和乱七八糟的内部争斗,安安心心混个一年半载,我就拍拍屁股回长安等着升官了……”
边令诚两眼赫然睁大。
原来……这位侯爷的圣眷比自己想象的更隆厚,原来他只是来安西混日子的,日子到头了便回长安,这里的一切他都不想参与。
边令诚立马明白了顾青的意思,同时马上摆正了自己的心态。
以后对待顾青,一定要像亲爹一样孝顺,不为别的,就凭他不可限量的前程,以及他在陛下心中的重要位置,作为唐宫奴婢的他,怎敢再对他摆监军的架子?
人家迟早是要回长安的,自己若敢告他的状,且不说陛下舍不舍得罚他,就算罚了他,这个仇也结下了,等他回了长安,以他的前程和人脉,难道弄不死一个远在边陲的监军?
在陛下心里,顾侯爷是他的救命恩人,你一个边令诚算老几?
边令诚心情复杂,思绪万千,顾青却忽然笑了:“当然,我在安西虽然不惹事,但也不喜欢事惹我……我这人啊,脾气向来不好,陛下也训斥过我很多次了,可死活改不了,当初亲手斩杀刺史就是因为……唉,哈哈,不说不高兴的事了,来来,饮酒。”
边令诚陪笑,虽然对面前的烈酒深恶痛绝,可还是很给面子地浅浅啜了一口。
顾青饮了一大口酒后,忽然握住他的手,上下摇动不停,神情诚挚地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边监军,愿你我在安西这块地面上和平友好相处,莫生仇怨,你让我平安顺利待到调令回长安,我回长安后也保举你官升一级,富贵终生。”
边令诚急忙反握住他的手,感激地道:“蒙侯爷金玉良言,边某受教,往后边某定与侯爷同进同退,守望相助!”
顾青大喜,随即勾着他的肩膀,指着帅帐门外漆黑黑的夜空,大声道:“边监军,你看!”
边令诚一呆:“看……看什么?”
顾青神情严肃认真,双眼泛起深邃的光芒:“看,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这片天空便是你我不可限量的前程!”
边令诚:“…………”
“光明吗?”
“……光明!”
第二百五十九章 经略安西
看着外面一片漆黑的夜空,边令诚怎么也没看出半分“不可限量”的样子。
但是顾侯爷说得如此笃定,边令诚理解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理由。
或许,诗人都是这副德行吧,尤其是喝醉的诗人。
一席交谈下来,边令诚终于看清了形势。跟高仙芝的选择一样,顾青和他麾下这一万兵马最好不要胡乱插手。
从顾青今日的为人做派和言辞来看,这位侯爷可能不是个好惹的人,人家在长安带人劫过万年县大牢,劫牢以后反倒升了官儿,后来又杀了刺史,杀了刺史后蹲了一个月大狱,出来后又升了节度副使。
每闯一次祸都能升一次官,如此神奇的升官体质,纯粹仗着陛下对他的宠信,边令诚浑身是胆也不敢再当他升官的垫脚石。
既然息了拿捏的心思,边令诚顿时又换了个思路。
不能拿捏,但可以结盟呀。
“侯爷,奴婢与侯爷一见如故,有些话说出来或许有些唐突,但咱们都是身负皇恩之人,奴婢这些话不得不说……”
顾青微笑道:“但说无妨。”
边令诚轻声道:“侯爷,陛下遣您来安西任节度副使,除了历练您的资历之外,想必陛下也交代了另外的事务吧?比如……牵制高仙芝?”
顾青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边令诚笑道:“今日高仙芝看了那份圣旨后,脸色变得铁青,不瞒侯爷说,原本高仙芝得知朝廷将派一万兵马充入安西四镇,他连这一万兵马如何安排都想好了,可今日他才发现侯爷的一万兵马碰不得,可想而知他有多失落了……侯爷,陛下遣您来安西,定是因为已对高仙芝有了防范,故而派他最信任的人来安西牵制高仙芝,对不对?”
顾青不动声色地道:“边监军,这些话我可不能承认……”
边令诚喜道:“是是是,奴婢懂规矩的,奴婢只是个人胡乱猜测罢了,侯爷当然只是来历练,并无别的任务。”
顾青缓缓道:“牵制什么的,我不懂什么意思,老实跟你说,只要我这一万兵马牢牢握在我手里,便已算达到了牵制的目的,所以,我什么都不必做,高节帅便能感到压力了。”
边令诚试探着道:“若奴婢向长安奏报安西四镇之事,侯爷是否能与奴婢一同具名?奴婢猜测陛下的意思,似乎想换掉高仙芝,甚至可能让侯爷将其取而代之,侯爷若能成为安西四镇之主,奴婢愿全心辅佐,绝不生二心。”
顾青心中冷笑,表情却露出不屑之色:“边监军,你才喝了多少,昏了头吗?安西这荒蛮之地,要啥没啥,陛下就算让我入主安西我也不愿意,我刚才说过,我只是来混资历的,一年半载就要调回长安,让我入主安西,你是想害我在塞外苦寒之地喝一辈子西北风?”
边令诚苦着脸道:“奴婢不敢,可奴婢左思右想,陛下遣侯爷来安西的目的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吧?”
顾青认真地道:“我把话说得更明白点,我是来混日子的,不要拿安西的这些破事来烦我,无论是对外的战事,还是你与高仙芝的破事,我都没兴趣参与,边监军,让我安心在这里待够一年半载,回长安后对你对我都好,明白我的意思吗?”
边令诚听顾青的话里的坚决之意,渐渐明白了,这位侯爷真是来混日子的。
于是边令诚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原本以为来了个臂助盟友,结果来了个纨绔子弟风格的侯爷,人家这做派就是吃吃喝喝,啥事都不掺和,偏偏这人他又得罪不起……
宾主尽欢,当然,这是顾青单方面认为的宾主尽欢。
边令诚失落地告辞出营,顾青将他送出帅帐外,微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辕门。
韩介轻轻走上前,迟疑道:“侯爷,这个姓边的目的不纯,侯爷为何与他交好?”
顾青笑道:“相比那些正直不阿的好人,其实与坏人交朋友更容易,好人交朋友的条件太苛刻了,我这样的人在好人眼里,估摸是看不上的。”
韩介不解地道:“侯爷千金之躯,何必交这些所谓的朋友?”
“咱们来了安西,不能当孤家寡人呀,总是需要朋友的,来了安西并不意味着在安西立足了,咱们需要做很多事才能让安西四镇的所有将领和官员都知道我们,都敬畏我们,如果有一天我顾青的名字说出来令人头皮一麻,那时我们才叫真正在安西立足了。”
韩介疑惑道:“侯爷,末将一直不明白,咱们来安西究竟要做什么?是与西域诸国和吐蕃交战吗?还是牵制高仙芝?”
顾青沉吟不已,韩介的疑问想必也是身边一百亲卫的疑问,别人不明白也就罢了,但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人不能让他们稀里糊涂跟着自己,总归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于是顾青决定适当地透露一点想法,也好让韩介他们安心地跟着自己。
“韩兄,你如何看高仙芝此人?”顾青忽然换了个话题问道。
韩介犹豫了一下,道:“算是当世名将吧,长安城里都在传颂他的名声,当初与小勃律争夺石堡,灭石国,灭突骑施,大唐如今对外征战败绩渐多,唯高仙芝还算是颇为精悍,为大唐争足了底气。不过怛罗斯之战却败得有些惨……”
顾青笑了:“你对高仙芝的认识比较浅薄,不怪你,毕竟你与他不熟。不过我告诉你,高仙芝经营安西这些年,犯了很多错误,这些错误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还包括很多方面……你可知陛下派我来安西的目的吗?”
韩介低声道:“牵制高仙芝。”
“没错,牵制便意味着陛下已对他有了猜忌,君上猜忌臣子,是祸端的伏笔,陛下的真实用意是,他不想让高仙芝继续经略安西了,把他调回长安,用高官厚禄高高供起,明升实贬,而我,是取代高仙芝的人,未来不远,我要代替他经略安西。”
韩介吃惊地睁大了眼:“侯爷将成为安西四镇之主?”
“陛下或许是这么打算的,但也要看我争不争气,如果我不能在短期内迅速在安西树立威望,迅速成为名符其实的安西节度副使,那么陛下也会对我失望,高仙芝一定会被调回长安,我若不能掌握安西,我也会被调回长安,陛下会换一个更能干的主帅来经略安西。”
韩介有些激动地道:“侯爷的意思呢?您想成为安西四镇之主吗?”
顾青奇怪地看着他:“你如此激动作甚?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吗?安西这荒蛮之地要啥没啥,说句粗俗点的,你和兄弟们想玩女人都没个去处……”
韩介激动地道:“玩女人有去处,不……末将的意思是,侯爷不能辜负陛下所望,一定要经略安西,侯爷若为安西之主,便是大唐西面的柱石之臣,不但手握兵权,而且名垂青史。末将和兄弟们也有大把的建功立业的机会。”
顾青好奇地道:“这破地方居然有玩女人的去处?是青楼吗?”
韩介瞠目结舌,咱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呃,末将听说,龟兹镇内有胡商开的青楼,专供过路的商队消遣,侯爷您知道的,商队可是富得流油,青楼内据说都是胡女,绿眼睛黄头发,看起来像鬼,也就胡商喜欢那调调儿。侯爷您……也有那兴致?末将可为侯爷安排。”
顾青嗤了一声,道:“不要胡说,我向来守身如玉,张怀玉还在长安等我回去娶她呢。”
顿了顿,顾青违心地道:“再说,我也不喜欢胡女那调调儿,太丑,嗯……太丑了。”
脑海里莫名其妙冒出万春公主那张混血儿的精致脸庞。
其实……也不算丑吧,相差千年的代沟,不仅是价值观,还有无法互相认同的审美。
韩介笑了笑,低声道:“侯爷若不喜胡女,末将还打听到,龟兹镇的驻军大营里有营妓,其中有大唐女子,虽说长得……呵呵,但也是货真价实的大唐女子,不至于串了种儿,侯爷若有襄王之意……”
顾青吃惊地道:“营妓?安西驻军居然有营妓?”
韩介奇怪地道:“有营妓很正常呀,咱们大唐王师南征北战,不知灭了多少国,那些被灭国的蛮夷女子随便抓几个当营妓,大唐历来有此习俗,上面也不曾责怪过,王师那么多精力旺盛的兄弟袍泽,总要,呃,总要发泄一下的,久不发泄容易出事……”
“那营妓里的大唐女子是怎么回事?”
“大唐女子大多是犯官女眷,被发配驻军当营妓,姿色好一些的便被卖去青楼,姿色差的只能留在大营里……”
顾青抿了抿唇。
有些反感这种方式,但他也不会圣母一样去破坏规则,只能当作没听到。
“你去玩过?”顾青忽然问道。
韩介呵呵一笑:“听说过,但还没见识过,待侯爷安顿下来,末将换班时打算带几个亲卫兄弟去见识一下……”
顾青鄙视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一点贞操观念都没有。”
“侯爷,末将是男人,又不是贞洁烈女,要什么贞操?侯爷难道有贞操?”
顾青顿时气虚。
仙人板板儿,老子还真有贞操,两辈子没用过,品相完好,包浆厚实。
第二百六十章 方略难施
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讲利弊。
营妓的存在是成年人的社会规则,顾青不喜欢这个规则,但也不会贸然去改变它。
存在即是合理,它没有对错之分。“合理”的意思是,当地驻军需要它的存在,那么它便应该存在。
换了个善恶分明的人,或许会下定决心破除它,解救万千受苦受难的妇女,可是在真正成熟的人眼里,如果它被破除,那么或许会爆发更严重的灾难,会有更多的妇女陷入苦难。
那么,留着它,默许它,便是成年人的“利弊”。
善恶分明的人往往都是理想主义者,以为消灭了一件恶劣的事情,世界就会更美好。事实上现实很残酷,没有那么多的美好,不假思索消灭一件恶事,伴随来的连锁反应会导致世界会更恶劣。
与高仙芝和边令诚相识过后,顾青便安心在龟兹镇待了下来。
高仙芝派人告诉他,已给他在龟兹镇安排了一处官邸,顾青考虑了一下,还是婉言拒绝了,他决定住在左卫大军的大营里。
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安西,左卫的一万兵马便是他所有的底气,顾青是个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自己的筹码还是亲眼看着它比较妥当。
接下来的日子,顾青在大营里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整日在帅帐里吃吃喝喝,然后便是研究西域地图,一张羊皮地图快被顾青翻烂了,但谁也不知道顾青看地图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实在待得无聊了,顾青便领着韩介等亲卫进龟兹镇逛,龟兹镇上胡商很多,而且镇内有个很大的集市,过往的胡商都在这个集市上交换货物,有的商队担心商路不安全,往往便从西域贩来大量货物,走到龟兹镇便不走了。
龟兹镇有接手的商队,这些商队来往于大唐和龟兹之间,龟兹便成了商队进货的地方,两边的商队都以龟兹镇为中转站,互相成交买卖。
顾青逛了几日后便渐渐看明白了,愈发意识到龟兹镇的重要性,它不仅仅是军事意义上的重镇,也是横跨东西的商业中转站,如果少了龟兹镇,那么西域商路将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东西商业甚至会中断,互相无法往来。
大唐在此驻军,确实有它的必要性,顾青研究了西域地图,发现龟兹镇在安西四镇中是最重要的,另外三镇的地理位置反而没那么凸显,设立另外三镇完全是为了防范吐蕃,而龟兹镇却是整个西域棋盘上最重要的棋子。
原本,龟兹镇应该在西域发挥更重要的作用,可惜高仙芝的决策有误。
他对西域诸国的打压太重,导致西域诸国对大唐的敌视愈发加深,龟兹镇这座原本集商业和军事于一体的西域重镇如今却变成了西域诸国眼里的钉子。
高仙芝认为大唐的利益应从刀兵上获取,所以对周边的西域诸国征战不停,动辄灭国,其实这反而是饮鸩止渴之道,大唐若想真正从西域获利,应从商业的角度着手决策才是正途。
商业是什么?四个字,“和气生财”。
驻扎重兵是威慑,但不能轻易使用,商业来往若令西域诸国从中得到好处,他们国家多了税收,多了钱财,对大唐自然愈发依赖,依赖便意味着顺从,顺从便是和平,便是永不反叛。
若是得了好处仍不顺从,那么,灭掉便是,大唐占住了道理,灭其国亦让人无可挑剔,而不是像高仙芝那样毫无道理的灭国。
短短几日,顾青便看清了自己与高仙芝之间的理念冲突。
高仙芝用的是霸道,霸道的意思是,不管你乖不乖,我都要灭掉。
问题是,你若果真战无不胜倒也罢了,如同唐初时的王师,我所见之土地,皆为王土,不服者碾压之。可你领军征战多年有胜有败,霸道总裁的样子难免少了几许底气,没有绝对碾压的实力而行霸道之事,得到的往往只有愈发刻骨的仇恨,而不是别人的真心敬畏。
顾青用的是王道,王道的意思是,我只灭不乖的。剩下那些乖的,大家有钱同赚。
无论从哪个角度比较,顾青的王道都比高仙芝高出不止一筹。
默默无声地观察了几日后,顾青对经略安西已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轮廓。
其一,练兵,大唐王师是运作一切决策的基础,将士必须要操练,要恢复唐初战无不胜的气魄。鉴于目前大唐的雇兵制与唐初时的府兵制不同,那么便用重赏,操练比武,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其二,在龟兹镇发展商业,扩城,增加城池内的集市和仓储地点,增加客栈数量,甚至增加青楼赌场等一切娱乐场所的数量。有钱的商人来了龟兹镇,不让他消费一下就轻易放他们离开,这是暴殄天物。
其三,剿匪,肃清龟兹镇到大唐玉门关这条商路上的所有盗匪,让所有来往商队从此再无安全之忧,东西两面的商业才能愈发交融深入。
其四,赶走高仙芝。
这个就不解释了,高仙芝是名将,但也是顾青经略安西的阻碍。高仙芝不走,顾青的经略之道一条都无法实现。
幸好李隆基与顾青的意思相合,他也不愿高仙芝继续经略安西,顾青如今要做的便是加速高仙芝的调离。
时间不多了,安禄山眼看要起兵造反了,顾青必须要在他起兵之前完全掌握安西四镇。
领着韩介等亲卫在龟兹镇逛了一圈,顾青在一家简陋的酒楼前站住。
韩介轻声问道:“侯爷是否欲小酌几杯?”
顾青笑道:“不是小酌,是大酌。待会我若喝醉了,做出砸酒楼之内的事情,你们不要拦我,待我撒完酒疯砸完后,你们给店家把钱赔了,然后扶我回大营。”
韩介吃惊道:“侯爷这是为何?”
顾青叹了口气道:“我呢,是从长安来的县侯,深得陛下宠信,又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少年得意,小人得志,怎能不做出一点纨绔该做的事呢?砸砸店,骂骂人,闹闹事什么的,纨绔子弟该做的事,我都要做。”
韩介满头雾水,脑袋上画满了问号。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未掌握安西之前,我不希望别人对我太重视,最好他们眼里的我,就是一个纯粹混日子的纨绔子弟,为人混账,脾气奇臭,暴戾且贪图享乐,这是我接下来在安西的人设,记住了,我就是个混账纨绔子弟。”
韩介明白了,忍着笑道:“原来侯爷是要韬光养晦,末将明白了,末将会配合侯爷的。”
顾青看了他一眼,道:“你和亲卫兄弟们也别太客气,稍微跋扈一点没关系,正好我需要一个立威的机会。”
韩介笑道:“是,末将和兄弟们一定会嚣张跋扈招摇过市的。”
顾青忍不住道:“该有的底线还是要有,若被我知道你们糟蹋良家妇女,抢穷人的钱什么的,那可就不是跋扈,必须军法处置了。”
韩介笑着躬身:“末将会掌握好分寸的,侯爷既有酒后砸店的雅兴,您先请。”
…………
龟兹镇,都护府。
高仙芝脸色阴沉,封常清一脸忧色坐在他身旁,高仙芝身前的桌案上堆满了各种军务文书。
自从顾青来了安西之后,高仙芝已然消沉很多天了,这些日子他整个人浑浑噩噩,军务也积压了好些天没处理。
“节帅,不管怎么说,您如今仍是安西四镇的节度使,您可不能自丧意气呀。”封常清轻声劝道。
封常清虽说长得奇丑,但对高仙芝还是颇为忠心的,尽管他如今已升任安西节度判官,可他仍视高仙芝为他的东主,事之以弟子晚辈礼。
高仙芝沉声一哼,道:“我为陛下经略安西,这些年征战百次,身上受的伤不计其数,陛下却派个少年来牵制我,呵呵,真是……兔未死,狗已烹。”
封常清急忙劝道:“节帅,这话可不敢乱说,言出惹祸,莫忘了府里还住着一个边令诚……”
高仙芝住了嘴,虽然心中仍有怨恚,但也不敢再对天子口出不满之言了。
沉默良久,封常清忽然道:“节帅,那个新来的顾青,恐怕不是什么好路数……”
高仙芝沉声道:“此言何意?”
“节帅您在府上多日不曾出门,末将却听说,顾青来了龟兹镇后行径颇为……不堪。”
“嗯?”
封常清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道:“毕竟是少年封爵,难免高傲骄纵,今日上午,他领着亲卫在镇上的酒楼里饮酒,不知为了何事,居然大发雷霆,然后二话不说将酒楼砸了个稀烂,这等脾性,也就仗着陛下宠信,否则在官场上寸步难行,活不到过年。”
“顾青砸了酒楼?”高仙芝眉头皱了起来,倒是没有露出轻蔑之色,而是陷入了深思。
“末将亲自去酒楼看了,真被他砸得稀碎,酒楼里没剩一件完好的东西,据掌柜说,这位侯爷饮醉了酒,忽然撒起了疯,嘴里说什么这蛮荒之地要啥都没有,连酒都跟马尿一般难喝,还念叨着要回长安,最后发起疯来便动手砸店,倒是他那些亲卫讲道理,顾青砸了店后醉醺醺被扶回了城外左卫大营,一名亲卫留下来给掌柜赔了钱。”
高仙芝愈发不解,皱眉道:“我虽与顾青只见了一面,但这少年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见面时也颇为温和有礼,为何会有如此跋扈的一面?”
第二百六十一章 汽笛长鸣
演好人很难,因为好人的本性是克制。克制自己的脾气,克制自己的恶念,克制自己随时冒出来的想一大嘴巴子抽死别人的暴戾念头。
但是演坏人却并不难,坏人唯一需要克制的是自己的良心。
良心如果麻木了,为人处世尽可随心所欲。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克制,想抽就抽,想骂就骂,如果这个坏人恰巧还有权有势的话,那就更爽了,坏事一直干一直爽。
变坏这种事不需要学,放开克制,释放心里的魔鬼便是。
比如昨日砸酒楼,顾青就砸得很爽,要不是自己的钱有点不够,真想再砸几次,既能打造人设,还能解压。
砸店暂时没见效果,毕竟作案才一次,看在别人眼里不过是撒酒疯罢了,男人喝醉了撒酒疯很正常,顾青砸店之举并没人在意。
这就有点尴尬了,顾青砸店时一直觉得自己的形象很混账来着。
人设若要立得住,必须再接再厉。以后砸店不一定非要砸酒楼,饭馆客栈青楼都可砸,不必拘泥于形式,砸的时候最好别喝酒,清醒的时候砸才能坐实自己是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很凶残的那种。
“侯爷,末将以为……砸店没错,错的是不该让末将赔钱……”韩介小心翼翼地道。
顾青一愣:“此话何解?”
“店砸了,钱也赔了,在外人眼里看来,就是做了一笔买卖,花钱买侯爷高兴。昨日侯爷被扶回去后,末将与店掌柜商议赔偿事宜,掌柜倒也不客气,居然要了末将二十贯,不过是砸了一些破桌破罐儿,掌柜也敢开这个口,气得末将好想再砸一次……”
韩介叹了口气,道:“末将赔钱走人,回头发现掌柜在笑,瞧他那模样,恨不得侯爷多来砸几次,他稳赚了。”
“侯爷,纨绔子弟不会这么做事的,砸便砸了,不但砸店,还打人,从来没听说恶霸砸了店还赔钱的,您这哪是恶霸呀,分明是义薄云天的豪侠所为,掌柜就差召集百姓敲锣打鼓去都护府门前赞颂侯爷为民解忧,爱民如子了……”
顾青心脏不知为何隐隐作痛,冷着脸道:“韩介,出了长安你彻底放飞自我了是吧?嘴皮子越来越利索了,调你回长安去百戏园唱大戏好不好?”
韩介讪讪一笑,没再吱声了。
顾青很烦恼,他迫切需要打开安西的局面,这几日除了在街上闲逛,其他的时候便是认识安西军的各路将领,以及都护府的各个文官书吏。
官员武将倒是认了个脸熟,可对顾青来说根本无用。
他要的是威信,是整合安西军和左卫军,是在军队里说一不二甚至可以取高仙芝而代之的权威。
做到这一点实在太难了,李隆基给人给物给政策都不够。
…………
此时的顾青和亲卫们正坐在龟兹镇上一家客栈里。
客栈不仅是住宿,前厅也是饭堂,算是多元化经营。顾青和亲卫们逛累了,随便找了家客栈进去打算吃顿饭。
这一次顾青没打算砸店,毕竟当恶霸也不能太频繁,时间间隔太短,别人眼里看来就有点可疑了。
所以这是一顿和平的饭,一顿人不知而不愠的饭,一顿表现大唐上流社会人士良好教养的饭。
店伙计很殷勤地凑上前,热情介绍店里的美食,拍着胸脯保证合各位客官的口味,本店的厨子是正宗的大唐关中人,做出来的饭菜都是关中人特别喜爱的味道,如若味道不对,你们把店砸了都没关系。
顾青顿时有些心动,随即悻悻放弃。
想当个上流社会人士为何如此艰难?居然还有人盛情邀请他砸店……
十来名亲卫分别散坐在顾青的四周,呈梅花状散开,训练有素的霸道保镖样子。
顾青与韩介同坐一桌,韩介坐下后身子不停扭动,不时扭头朝外面看,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屁股长痔疮了?一定是跟男人们待在一起太久了。少喝酒,少吃辣,忌久坐,多撸铁……”顾青冷冷地道。
韩介尴尬地笑道:“到午时末将便换班了,换另外一批兄弟来保护您,末将下午有事……”
“有啥事?”
“那啥……上午有兄弟去踩水了,试试安西军大营的营妓,等他们回来,末将下午也去试试……”韩介腼腆地一笑:“离开家好几个月,末将有点憋得慌,呵呵。”
“啧!”顾青嫌弃地撇嘴,忽然扭头道:“伙计,拿一双公筷来!”
韩介愕然:“侯爷您这是……”
顾青淡淡地道:“没啥,以后咱们同桌吃饭都用公筷,我还没娶婆娘呢,嘴里被传染了妇科病可就解释不清了,在我打不过婆娘以前还是尽量避免这方面的误会……”
韩介愈发愕然:“嘴里怎会传染妇科……”
话没说完,韩介仿佛明白了什么,震惊地睁大了眼,依稀感觉头顶一列火车开过,发出“污污污”的汽笛长鸣。
“侯爷,末将不是那种人!”韩介悲愤极了,站起来气道:“末将虽无法拒绝营妓,但这口舌功夫却是连自家婆娘都未曾享用过,营妓何德何能……”
“那是你见识太少,技术太差。”顾青鄙夷地道。
说来不知该惆怅还是该自豪,前世的动作片他可看过不少,甚至有一年出差去倭岛,他还花钱买了几张正版的那啥片带回国了,论理论经验,他不逊于任何一位老司机,比韩介不知高出多少倍。
理论经验丰富的老司机缺片吗?缺动作技术理论吗?
老司机缺的是车。
这也是顾青惆怅了两辈子的心结。
“甜甜的爱情动作何时才轮到我……”顾青托着下巴,无比惆怅地叹息。
韩介道:“侯爷若去了不必轮,您到了营官马上给您安排,要胡女还是要大唐女,您只管吩咐……”
顾青指了指他:“你滚蛋,不要对侯爷说这等虎狼之词。”
正说着,菜端上来了,店伙计面带微笑,殷切地盯着顾青,请他试菜。
顾青当即便在心里为这家店默默加了十分。
就冲店伙计上菜后居然不走,还敢等客人试菜的底气,菜的味道肯定不一般,说不定真是来自关中的厨子。
顾青用公筷挟了一块蒸肉,先挟进碗里,再用自筷挟起来吃了一口。
店伙计弯着腰笑问道:“客官,味道如何?小人可没打诳语,正宗的关中味道。”
顾青搁下筷子,嗯了一声,表情很平静。
店伙计不解,“嗯”是什么意思?好吃还是不好吃?
顾青掏出一块帕巾,文雅地擦了擦嘴,淡淡地道:“今日我心情好就算了,明日我多带些人来你家店……”
店伙计两眼一亮:“多谢客官捧场,小人一定让厨子拿出看家手艺……”
话没说完,顾青又气定神闲地补充了一句:“你们呢,也多叫点人,否则别怪我们欺负你。”
店伙计:???
“结账,走人!”顾青站起身便走,一桌子菜只动了一口。
刚准备离开,一名亲卫冲了进来,满头大汗神情慌张,见到顾青后连行礼都顾不上,急道:“侯爷,咱们的兄弟被安西军大营扣下了!”
顾青皱眉:“慌什么!慢慢说,怎么回事?”
亲卫擦了把汗,道:“今日上午,咱们几个亲卫兄弟打算去安西军大营踩踩水,呃,试试女人滋味儿,去了安西军大营后,营官倒是没说什么,发了牌子让咱们等着,快轮到咱们时,却跟安西军的一位将官起了争执……”
顾青问道:“打起来了吗?”
亲卫低声道:“动手了,没打过人家,他们人多……”
“兄弟们伤得严重吗?伤了几个?”
“伤了四五个,多是轻伤,但王贵伤得颇重,他被人打断了腿……”
“王贵?”顾青皱眉望向韩介:“是那个‘王贵’吗?”
韩介尴尬地道:“是那个‘王贵’。”
两人打哑谜似的,只有二人自己清楚。
王贵就是李隆基安插在顾青身边的眼线,在长安时被韩介拆穿了,但顾青并未追究,听之任之。
韩介一脸为难道:“侯爷,虽说王贵他……但他毕竟也是您的亲卫……”
顾青冷冷道:“我说什么了吗?没说不救呀。”
韩介感激地道:“侯爷宽仁,末将有愧。”
顾青沉着脸继续问道:“受伤的那几个人呢?”
亲卫低头道:“仍被扣押在安西军大营……”
“这个节骨眼跟安西军起争执,应该是为了女人吧?”顾青冷冷道。
亲卫垂头没敢说话。
顾青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没出息的,玩女人玩出事,最后还得我来给你们擦屁股……侯爷命苦实锤了。”
随手招过一名亲卫,顾青吩咐道:“去左卫大营,让所有亲卫集结待命,另外再告诉常忠,准备兵马……”
韩介眼皮一跳:“侯爷,没那么严重吧?”
顾青嘴角露出耐克式的斜笑,如同归来的战神般自信狂狷:“我正要在安西立威,没想到送上门了,事情不严重,但我可以让它更严重。”
一众亲卫簇拥着顾青出了客栈的门,店伙计呆呆地站在店内,耳边仍在嗡嗡作响。
“刚才那位……是侯爷?”伙计身躯摇摇欲坠,脸色渐渐苍白:“所以……明日要我多叫些人是真的?不是玩笑?”
“我……要不要叫人?还是跟掌柜辞工?”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两军对峙
帮麾下亲卫解决女人风流债,这事儿说起来挺没脸的。
顾青走在去安西军大营的路上,脸上火辣辣发烫,总感觉自己像青楼里的打手,专治各路嫖客和妓*女的纠纷。
身边这群货如果都是太监该多好,至少不会惹出风流麻烦,顾青不禁有些憧憬一群不阴不阳的太监簇拥自己的盛况。
更令人憧憬的是,据说太监都是高手,影视剧里的太监几乎全是终极反派**oss,如果身边有一百个终极反派**oss保护自己,那还要啥安西军呀,一人可灭一国,地球所有的大陆都是自己的,帝王算个屁,“球长”了解一下……
“你们干脆互相阉割了好不好?”去安西军大营的路上,顾青冷不丁道。
韩介和亲卫们一呆,接着脸色剧变。
“不!”韩介梗起脖子,像一位向生活妥协多年仅剩一丝尊严的中年落魄男。
顾青苦口婆心道:“据说阉人比正常男子更长寿,能多活二十年……”
“不!”韩介的拒绝很坚定,显然这事儿毫无商量的余地。
一名亲卫颤声道:“侯爷,我们知道错了,不该找女人,以后不找便是了,可千万不能阉呀……”
“你们若是愿意阉了,我给你们写一本宝典,可练成绝世武功……”顾青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不!”韩介的回答依旧硬邦邦。
“啧!”顾青嫌弃地撇嘴,死脑筋,练成绝世武功不香吗?要女人干啥。
转头望向报信的亲卫,顾青脸色有些冷意:“说说吧,今日的事谁对谁错?如果咱们占了理,安西军大营尽可大摇大摆进去,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如果咱们不占理,老老实实赔礼再领了人回去。”
亲卫顿时急道:“当然是咱们占理!”
“理从何来?你们都是外人,跑去别人家的大营里,玩别人家的营妓,我若是安西军将领,我也想抽你们一顿。”
亲卫急得挣红了脸,道:“我们也是规规矩矩领了牌子,等营官传召,咱们被朝廷派到安西,便也是安西军了,那些婆娘他们能玩,我们为啥不能玩?”
顾青冷冷道:“你们若是想玩婆娘,便给我争口气,将来跟蛮夷胡人开战时多卖点力气,打赢了亲手俘虏敌国的婆娘来,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别跟我说这种没出息的话。”
亲卫脸露愧色,垂头道:“是,小人错了。”
“你们去了安西军大营,就因为抢女人而起了争执?”
“不,是快要轮到我们时,听到营妓的房里传来女人哭喊声,我们悄悄凑过去看,见到一名将官疯了似的使劲抽打虐待女人,我们兄弟看不过去,出言喝叱了几句,那个将官便冲出房来,跟我们干上了……”
顾青欣慰道:“看不出你们还挺懂得怜香惜玉的。”
亲卫尴尬地道:“倒也不是怜香惜玉,主要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他把女人打坏了,我们怎么办?”
顾青笑脸凝固,冷冷道:“当我没说。”
“那女人也着实可怜,身上被将官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我们责问将官,他却说什么生平就好这调调儿,然后我们便起了争执,他们人多,把我们围住了……侯爷,咱们虽然落败,可也没丢您的脸,混战时咱们兄弟也放翻了好几个,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顾青嗯了一声,道:“如此说来,是咱们占了理?”
亲卫挺胸道:“当然是咱们占理!”
“那就大摇大摆进他们的大营!”
…………
顾青等人赶到安西军大营前时,常忠领了两千兵马已提前赶到大营辕门。
双方隔着辕门对峙,常忠领的两千兵马都骑在马上,远远对着辕门摆开了进攻阵势,辕门内,一千多安西军将士凛然不惧,也在大营内摆出了防御阵势。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顾青带着韩介等人赶到后,左卫将士纷纷让开一条道。
常忠上前抱拳:“副使,人马带了两千,若不够的话,末将可再召集两千兵马来。”
顾青朝辕门大营瞥了一眼,道:“对方多少人?”
“安西军龟兹大营总共只有五千兵马,其中三千多人出去巡防了,剩下这一千多都在大营内。”常忠露出轻蔑的笑:“这般松松垮垮的防御阵,末将领军一个冲锋就能冲垮他们……”
顾青看着他,严肃地道:“别说这种话,他们为大唐戍边多年,都是百战浴血的汉子,对他们,你得有起码的敬重。”
常忠一怔,急忙垂头道:“是,末将失言。”
顾青不解地道:“龟兹镇的驻军为何只有五千之数?”
常忠解释道:“整个安西四镇驻军原本有五万的,五万兵马分别驻扎于四镇,只是怛罗斯之战后,大唐损失两万余,因为与大食一战,安西元气大伤,南面的吐蕃也开始蠢蠢欲动,所以如今安西剩下的两万余兵马大多驻扎在另外三镇,那三个镇才是防御吐蕃的前沿,龟兹镇便只剩五千兵马了。”
顾青叹了口气,没错,高仙芝的锅。
将士都是好汉,主帅一个糊涂命令却葬送了他们。
难怪与高仙芝第一次见面他便迫不及待打自己一万兵马的主意,看来安西确实有很大的压力。
常忠瞥了一眼对面,轻声道:“副使,咱们今日这个……要不要末将下令冲进去?”
“不用,你们只是来给我壮胆的,不需要任何举动,老实站在这儿。”
顾青说完便往大营内走,韩介等一百名亲卫昂首跟在他身后。
常忠从后面拽住了他,急道:“副使不可!对面剑拔弩张,神色不善,副使不可犯险!”
顾青笑了笑:“我是陛下钦封的安西节度副使,他们不敢对我如何的。”
说完顾青果真大摇大摆走进辕门,身后只有一百亲卫。
韩介紧紧挨在他身旁,手一直按在腰侧的剑柄上,身子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拔剑。
顾青却毫无畏惧之色,一直走到辕门内安西军的防御阵前。
一柄长戟已顶住了他的胸膛,顾青甚至能感受到戟尖冰冷的温度,然后他停下脚步,朝那柄长戟的主人笑了笑。
长戟的主人只是一名普通的军士,防御阵中的一份子,见顾青朝他笑,军士仍面无表情,手上的长戟也没有丝毫撤下的意思,反而更加了几分力气,将顾青顶得更扎实。
顾青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不愧是安西铁军,不愧是大唐的西面屏障,这才叫军队!
韩介在旁边按剑大喝道:“大胆!安西节度副使顾县侯在此,尔等敢对顾县侯动刀兵,要造反吗?”
防御阵终于出现了少许的慌乱,顶住顾青的那柄长戟也松了劲,悄悄往后撤了几分。
顾青却盯着那名军士,冷声道:“你怂了?”
军士只有二十来岁年纪,跟顾青同龄,闻言默不出声。
顾青忽然一把抓住胸膛前的那柄长戟,戟尖用力地顶住自己,严肃地道:“将领未下令,你却松了劲,就因为对方是节度副使,是县侯,你就怂了?‘令行禁止’懂不懂?”
军士咬了咬牙,终于鼓起了勇气,像个愣头青似的加重了力道。
这时防御阵后方忽然传来一声命令:“退!”
防御阵轰地一声,动作整齐划一地收起兵器,然后往后退了三步。
顾青眼中的欣赏之色愈浓。
这支安西军,他一定要掌握在手里!
很奇怪,明明是来闹事立威的,此时看到安西军的军容,顾青满肚子的火气不知不觉消了。
一名披甲将领走上前,打量顾青一眼,顾青挑眉,从怀里掏出一块象牙令牌递给他。
将领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还回令牌,躬身抱拳:“末将马璘,拜见节度副使顾侯爷。”
身后的安西军将士纷纷躬身。
“马璘?”顾青喃喃念叨两句,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马璘仍面无表情地道:“是,末将是安西都护府果毅都尉,领龟兹镇驻军。”
顾青嗯了一声,道:“我是来领人的,几个不成器的亲卫与你们起了争执,栽在你们大营了,听说……还有人被打断了腿?”
马璘眼皮直跳,他知道今日惹祸了,惹的祸不小。
“禀副使,大营内的袍泽确实与贵属起了争执,双方都动了手,末将和兄弟们动手时委实不知他们是副使的贵属,所以……”马璘脸色有些难看。
顾青笑道:“莫担心,我不会徇私,也不会公报私仇,简单的以事论事,马将军,麻烦先把我的那几个亲卫交出来吧,先看看伤势,再论是非对错,行不行?”
马璘见顾青一脸温和,似乎是个讲道理的人,不由松了口气,点头道:“是,末将遵令。”
王贵等五名亲卫被请了出来,顾青仔细端详一番,发现几名亲卫伤势不重,大概就是鼻青脸肿的样子,伤势最重的是王贵,他是被人抬出来的,右小腿上用几片木板打了夹板,显然是骨折了,一脸青肿地躺着呻吟不已。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处事公正
现实主义价值观认为,遇事不问对错,先看利弊。
对错是孩子才会计较的东西,殊为无用。成年人信奉的是拳头,拳头代表对错,拳头不仅指暴力,也包括权势。
大多数人在拳头面前往往会权衡利弊,对方拳头大便立马顺从,对方拳头不如自己大,干他。
这便是成年人世界的游戏规则,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
可惜的是,如果成年人真按这个游戏规则处世,那么这辈子基本不会挨打,但,这辈子也只是个平凡庸碌的人,一生泯于世间。
一个残酷的现实就是,不屈服于这个游戏规则的人,往往最后会取得令人难以估量的成功。
历朝历代的开国帝王,起义军的领袖,行业内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他们都是不屈服于规则,并且有实力重新制定新规则的人。
顾青从来不喜欢用权势压人,他的性格决定了为人处世的原则。
他的原则是,不拒绝讲道理,但也不介意用拳头,主要看对方的态度。
爱要双向奔赴才有意义,打架和拼权势也一样。
你如果愿意讲道理,那么顾青便是世界上最讲道理的人,是非对错面前老老实实接受事实,你如果要跟我耍横,摆出蛮不讲理的架势,那么顾青会比他更不讲理。
端详了几位亲卫的伤势,又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伤势最重的王贵,顾青点了点头,站起身。
“还行,人没死,仇结得不算大。”顾青朝马璘笑道。
马璘心情忐忑,见顾青满脸笑意,愈发惶恐不安,垂头道:“侯爷,得罪了……”
顾青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转身看着几位受伤的亲卫,道:“你们怎么说?”
几名亲卫倒也硬气,一名鼻青脸肿的亲卫站出来,昂着脸道:“侯爷,小人虽然打输了,但没给您丢人,该讨回的代价咱们都亲手讨回来了。”
军队里的规则就是这么现实,先不说对错,既然动了手,便直接说战果,对错是战后该讨论的事。
顾青笑赞道:“好,是条汉子,是我顾青的兄弟。”
低头看着伤势最重的王贵,顾青笑道:“你呢?你最倒霉,说说你的想法。”
王贵也硬气,把头一扭,道:“小人时运不济,无话可说,不过小人虽受伤最重,手下也没软过。”
顾青愈发高兴。
打架输了没事,他最怕看到手下的亲卫见到他便哭嚎卖惨,乞求侯爷为他们做主什么的,侯爷有权势,但他不希望手下的人有倚仗权势的心态,对顾青来说,有那样的手下比打架输了更丢脸。
幸好,他的亲卫都是硬汉,没做出让他丢脸的事。
扭头望向马璘,顾青笑道:“好了,该论论是非黑白了,马将军,今日的事是我的亲卫做错了吗?”
马璘沉默片刻,摇头道:“是……我们大营袍泽的错。”
“不要用‘你们’或是‘我们’来区分你我,我麾下的将士既然奉旨来安西戍边,那么我们也是安西军……”
说着顾青又望向马璘身后的安西军将士,将士们收起了兵器,但仍列着防御阵。
“各位袍泽兄弟,你们是安西军,我们也是安西军,同意我的说法吗?”
没人吱声,过了很久,一些安西军将士悄悄点头。有人带头后,所有人都点头了。
顾青笑道:“好,既然大家都是同样的身份,同样都是袍泽,袍泽之间打个架无所谓,打输打赢都是自家矛盾,马将军,刚才你承认是你麾下的袍泽犯了错,那么,把犯错的人交出来登场亮个相,不过分吧?”
马璘脸色有些难看道:“侯爷,末将愿代袍泽领罚,要杀要剐任凭侯爷处置。”
顾青笑容渐渐敛起,语气平静地道:“马将军,我一直在跟你讲道理,你若拿出混账做派应付我,可就莫怪我用混账法子对付你了。你若愿意跟我讲道理,就拿出讲道理的样子来,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事谁站出来担当,这点血性都没有,当什么兵,吃什么皇粮!”
话音落,安西军人群里站出一名披甲将领,和二十余名普通军士。
将领不到三十岁,长得颇为魁梧壮硕,一脸络腮胡遮住了五官,看不出俊丑,但眼中却满是桀骜之色。
“末将钟石远,安西龟兹镇驻军旅帅,侯爷的人是我和兄弟们打的,此事我担了!”
旅帅不是后世的旅长,两者没有可比性,直观点说,大唐军队里的旅帅手下只管着二百来人,算是连长级别的军官。
顾青又露出了笑容,赞道:“好,是条汉子,顾某佩服。先问一句,你这副样子是要跟我讲道理,还是要跟我耍横?”
钟石远昂起头,冷冷道:“侯爷权大势大,侯爷当然是对的,末将怎敢与侯爷论道理。”
顾青挑眉:“呵,看来是要耍横了,哈哈,好,我这人很随性,向来愿意配合别人,你既然要耍横,那就莫怪我不讲道理了。”
马璘急忙上前,一脸恳求地道:“侯爷,请侯爷饶过这一回……”
顾青摊手无奈地道:“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亲耳听到了,我有没有仗势欺人?我有没有跋扈张狂?我一直在跟你们讲道理,但这位钟旅帅似乎不买账,呵呵,对不愿讲道理的人,我有别的法子对付。”
扭头看向韩介,顾青冷冷道:“韩介,去把这位钟旅帅的腿打断,王贵伤的哪条腿,就废了他的哪条腿。”
韩介用力抱拳:“是!”
随手取过旁边亲卫递来一柄铁镗,韩介握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然后走到钟石远面前,二人目光冰冷地对视。
忽然,韩介高举起了铁镗,钟石远不甘束手就戮,大怒拔剑相挡,韩介手中的铁镗却在半空中诡异地换了个方向,钟石远的剑瞬间架了个空,心中顿觉不妙,正要变招时,忽然察觉右小腿一阵钻心的痛,接着身子不由控制地跪倒,低头一看,自己的右小腿骨头呈现一个诡异的弯折角度,显然骨头已被打断。
钟石远倒也是一条硬汉,小腿骨折竟只是痛得闷哼一声,额头豆大的冷汗潸潸而下,却咬着牙死死不出声。
安西军的将士们鸦雀无声,纷纷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敬畏顾青的杀伐果断,又心疼钟石远的独自担当。
顾青又吩咐道:“马将军,麻烦叫人给钟旅帅打上夹板,简单治疗一下。”
马璘对顾青的手段已是敬畏无比,闻言老老实实按他的话做。
钟石远的小腿上了夹板后,和王贵一样躺在地上,从头到尾没喊过痛,仍是满脸桀骜。
顾青斜瞥着他,冷哼道:“看起来是条汉子,但虐待一个女人也算不得什么好汉,喜欢这调调儿你可以在战场上虐敌人,把女人打服了你就是英雄好汉了?丢男人的脸。”
钟石远脸色渐渐变得铁青,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
马璘在旁边抱拳道:“侯爷,钟石远也受到惩罚了,此事不如……”
顾青摇头:“马将军,你是讲道理的人,所以我愿意跟你讲道理。军营袍泽之间打架属于私人恩怨,钟旅帅被打断了腿,不过是解决了其中一桩恩怨,还有一桩恩怨,……刚才你们人多欺负人少,我的亲卫打输了,但我却不大服气……”
马璘正要说什么,顾青却不由分说,扭头望着王贵,道:“你腿断了,手还能动,还能打架吗?”
王贵奋力坐直了身子,道:“小人当然能打!”
顾青指了指钟石远,道:“他也断了腿,你俩单挑,公平决斗,不论输赢,这桩恩怨算是了了,钟旅帅,你同意吗?”
钟石远正窝了一肚子火,碍于顾青的身份无法动手,连还嘴都不敢,不过既然顾青主动提出要再打一场,钟石远求之不得,闻言冷笑:“若侯爷不怕末将把您的手下活活打死,末将何惧哉!”
顾青笑了:“好,如果你能把虐待女人的毛病改了,我也敬你是条汉子。”
抬头环视安西军将士,顾青大声道:“我这般处置,有没有人反对?算不算以权势压人?”
安西军将士面面相觑,仔细回忆今日这位侯爷入营后的所言所行,所有人不得不承认,这位侯爷果真与别的权贵不一样,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与“权势”二字没有任何关系,从头到尾都是讲道理,论公平。
于是安西军将士沉默许久后,陆陆续续有人点头。
顾青满意地道:“那么,便让这俩人好好打一场,无论输赢,恩怨皆休。王贵,钟石远,你们可以动手了。”
王贵狞笑一声,断了腿的他无法走动,楞是靠双手爬到钟石远身前,然后猛地朝他扑过去,二人像两只受伤的困兽纠缠扭打在一起,拳击,撕咬,用仅剩的一条好腿胡乱踹,一切能伤到敌人的手段他们都毫无顾忌地用上了。
旁边观战的双方默默地看着场中的二人,心中五味杂陈。
安西军将士尽管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的侯爷处事确实公允,这般处置已是非常公道了,没人能说他的不是。
顾青旁边的韩介心悦诚服地拱手,低声道:“侯爷处置漂亮利落,末将佩服。”
顾青看着场中缠斗的二人,忽然叹了口气,道:“韩兄,明日开始,所有亲卫都要操练,加倍的操练。看看他们这一架打的,像两个伤残叫花子抢富人施舍的馒头……”
“原本我一直为自己刚才的处置感到很满意的,觉得自己就像一位威风凛凛且处事公正的大将军,让人心服口服,但他们这一架开打,我所有的骄傲和放纵就像被一个屁吹得无影无踪……太丢人了,我为何要做出让他们打一架的决定?让他们比赛吃馒头都比这个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