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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局为重

    安西都护府。

    封常清脸色复杂地走入高仙芝的房中,轻声禀道:“节帅,顾县侯又惹事了……”

    高仙芝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叹道:“这位顾县侯真是……他又干什么了?”

    封常清咳了一声,道:“准确的说,是他手下的亲卫惹事了,几名亲卫去安西军大营玩营妓,却跟一名旅帅冲突起来,后来顾青调了左卫两千兵马去安西大营,与咱们的驻军对峙……”

    高仙芝大惊:“他竟调动兵马了?胆大包天!不怕引起哗变吗?”

    封常清急忙道:“节帅莫急,末将还没说完,虽然调动了兵马,但左卫兵马并未入营,顾青只领了一百亲卫入营,用了半个时辰便将此事处置了……末将看来,他调动兵马只是为了威慑,为了镇住局面,”

    高仙芝皱眉:“他是如何处置的?”

    封常清将顾青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完后两人陷入久久的沉默。

    半晌之后,高仙芝神情复杂地道:“这个顾青……到底是个什么性子?不得不说,这件事他处置得很妥当,换了是我,恐怕也不见得比他处置得更好。”

    封常清也苦笑道:“二十来岁的弱冠少年,性子却令人捉摸不透,看起来像个混日子的纨绔,可认真做事时又做得那么滴水不漏,像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高仙芝深思许久,缓缓道:“混日子是假,老谋深算是真,能在长安朝堂里杀出一条血路,二十岁年纪便爵封县侯,此人不是简单角色,安西的位置何等重要,陛下怎会派一个纨绔成性的混账任节度副使?这个顾青,是有真本事的,只是他装得很好。”

    “两年多以前,顾青便献了平南诏策,当年平定南诏叛乱后,自本帅和鲜于节帅以下,顾青被定为功劳簿第一,还有他做出的沙盘,也是一件巧夺天工的奇物,平南诏一战中,此物功不可没,这样的人才,若说他只是个闲混日子的混账纨绔,说出来我都不信……”

    封常清迟疑道:“那他来安西后的纨绔行径,都是装出来的?他为何如此?”

    高仙芝冷笑:“或许是为了提防我,也或许是陛下的授意,示之以弱,韬光养晦,呵,果真是心思缜密,老谋深算。但从他今日处置安西军大营一事来看,顾青他更想要的,是收安西军将士之心,他的处事公正,便是向安西军示好。”

    封常清担忧道:“节帅,这个顾青像根钉子,咱们得拔掉他才是啊。”

    高仙芝神情浮上忧色,叹道:“我在陛下的眼里,何尝不是一根钉子……顾青来安西的目的,我猜测多半是陛下欲将我取而代之,我自顾不暇,如何对付顾青?”

    封常清急道:“难道咱们什么都不做,任由顾青一步步蚕食咱们的安西军?”

    高仙芝冷笑起来:“多年经略绸缪,安西军如今方有一番模样,岂能轻易拱手让人?顾青若要接手安西,我要先称量一下他的斤两,如若斤两不够,我纵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他将安西平白糟蹋掉,无关私人恩怨,我不能眼睁睁将大唐的西面屏障交给一个庸碌昏聩的主帅,否则我便是大唐的千古罪人。”

    …………

    左卫大营的帅帐外,热浪滚滚的沙地上,原地搭建了一个简陋的木棚子。

    棚子不大,看起来很普通,但是屋顶却有精巧机关。

    一个硕大的木制大盆装在棚顶,盆底用钉子打了几十个小洞,清凉的水倒入盆中,再从几十个小洞中倾泻而下。

    韩介和一众亲卫站在木盆下,一脸惊奇地观察这个木盆,不时发出啧啧的惊赞声。

    “此物颇为新奇,侯爷果然心思灵巧,能造出如此妙物……”韩介一边赞叹一边拍起了马屁。

    当年在左卫因为太过耿直古板而被同僚排挤得差点混不下去,如今的韩介马屁张嘴就来,尽管马屁词汇仍嫌不够华丽,但表情已经很真挚了,这孩子学坏了。

    社会是个大染缸,顾青的身边更是一个酱油缸,瞧瞧孩子都变成啥样了,可以想象不远的将来,韩介这位耿直boy的节操迟早会像熊市的股市大盘一样一路跌到谷底,永不反弹。

    顾青对自己的佳作也很满意,观察半晌后,笑道:“你们可以照原样再弄几个,就在帅帐旁边造个澡堂,以后你们亲卫也可以轮班洗澡了,但是,用水问题你们要自己解决,亲卫里有会木活儿的,勤快点打造一辆装水的马车,离此不远的塔里木河有水,每天派专人去运水。”

    韩介和亲卫们大喜,急忙答应下来。

    时已夏天,待在这个沙漠里更是热浪袭人,整天身上都被汗水弄得黏黏巴巴的很难受,如果每天冲三次澡,简直不要太舒爽,如果洗完澡后再弄一壶冰镇的葡萄酿,和西域各种新鲜的瓜果,叫几个亲卫在旁边打扇,那酸爽……

    “快快快,把我的浴袍拿来,还有,昨日从胡商那里买来的寒瓜挑一个肥的宰了……”顾青像刚成亲的新郎一样,猴急地脱光了衣裳钻进了木棚里。

    一桶又一桶的清水倒入木盆,盆底的顿时倾洒出几十柱微小的水流淋在顾青身上,顾青搓着身子,感受身上的汗渍被瞬间冲洗掉的愉悦,仰着头不由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这个时候还缺什么?

    缺一个穿着大裤衩的东北精壮大汉,扯着大嗓门嘶吼一声“老板要搓背吗?”

    顾青再扯着嗓子吼回去:“来个劲儿大的,红酒加牛奶搓!”

    这才叫情怀啊。

    顾青搓着搓着,眼角都湿润了,心中莫名袭上一股前世的乡愁,又酸又涩,怅然无助像一个在陌生的路口迷失的孩子。

    再回忆一下被精壮大汉搓完后,穿上浴袍上二楼休闲部,叫个软妹来个九十分钟的泰式按摩,顾青的眼角更湿润了。

    那是他两辈子屈指可数的与妹子的纤纤玉手亲密接触的珍贵回忆啊。

    强劲有力的水柱打在身上,氤氲之中幻化出前世今生的种种画面,顾青呆呆地站在水柱下,如同进入了一个跨越时空的斑斓隧道,如同入了魔障一般定立不动,一时间竟已分不清身处何方,只有心底里越积越厚重的乡愁,在心中反复萦绕盘旋。

    直到张怀玉那张清冷而动人的美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顾青终于恢复了清明。

    像矫情的文艺小说里说的那样,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里已经有了无法割舍的人和事,相比前世的无亲无故,像一匹孤独的狼行走在残酷冰冷的丛林里,顾青更喜欢这里。

    这里有温度,还有一个想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高仙芝主动来左卫大营拜访顾青时,顾青正穿着一身极为奢华的轻柔丝绸所裁的浴袍,伸着懒腰一脸舒坦地从木棚里走出来。

    高仙芝坐在帅帐内,见到顾青这副做派,不由目瞪口呆。

    这家伙……在唱大戏吗?身上穿的是个啥?像袍子又少了束腰的衣带,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就像一位从史书里走出来的魏晋名士,充满了狂放不羁的迷人魅力。

    高仙芝再一想到顾青在长安如雷贯耳的诗才文名,很快便释然。

    看来此刻的顾青才是他的真正面目,他的骨子里终究还是文人,有着文人浪荡潇洒的性情,但也有着不服从规则的所谓风骨。

    “劳节帅久候,末将失礼了。”顾青急忙上前行礼。

    高仙芝笑道:“无妨,看顾贤弟的模样,似乎刚沐浴过?”

    顾青笑道:“沙漠太热,身上难受得很,一天恨不得洗十次,节帅见笑了。”

    高仙芝颇为理解地点头:“不错,此地气候委实令人难受,可惜愚兄是个糙汉子,不如贤弟这般精致,在安西待久了,半个月不沐浴亦无妨,呵呵。”

    顾青心中立马涌起一股深深的嫌弃。

    这么热的地方居然半个月不洗澡,而且还好意思当成一种荣耀坦然无耻地说出来……

    名将的光环瞬间在顾青的心里弱了三分,啧,如此邋遢的名将,如果被精壮大汉搓一搓,搓出来的泥垢一定让人很有成就感,就像女人天生喜欢给男朋友挤痘痘一样……

    “节帅亲自屈尊前来,末将不如带您去看看左卫兵马操练?”

    高仙芝摇头:“愚兄刚才入营时已在营房四处逛了一圈,将士们的军容军貌大多已了然于胸,无须再看了。”

    顾青笑道:“节帅可还满意?”

    高仙芝肃然点头:“不愧是戍卫宫闱的精锐之师,若这支兵马扎在塔里木河北岸,渡河可为奇兵,直击吐蕃贼子的石堡,三日可克敌土数百里。”

    顾青认真地道:“若前方有战事,左卫这支兵马节帅尽可调遣。”

    高仙芝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若有折损,你不心疼?”

    “心疼,但国战为重,安西大局为重。”微微一笑,顾青直视高仙芝的眼睛,轻声道:“节帅或许不太了解我,我虽身负皇命,但也分得清孰轻孰重,从我个人来说,对节帅是颇为敬重尊仰的。”

    “节帅其实不必对我试探,如今吐蕃贼子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大敌当前,容不得你我互相猜忌提防,为将一日,便须为国戍守疆土,御外侮于国门之外,内斗只能内耗,令亲者痛,仇者快。”

第二百六十五章 细数功过

    安西都护府如今正是内外交困,而高仙芝本人,也处于内外交困。

    古往今来,戍边大将被帝王猜忌往往下场都不太妙,高仙芝如今只有两个办法应对,第一是马上向长安递奏疏,求调还,从此安安分分在李隆基的眼皮子底下待着,高官厚禄终老一生。

    第二是想办法打消李隆基的猜忌,重新获取李隆基的信任,允许他继续经略安西。

    第一个办法最有效,只要递上奏疏,相信李隆基会像一个拜金的良家妇女一样,忸忸怩怩推脱一番便含羞带怯地从了,但高仙芝却不乐意。

    经略安西多年,安西如今的局面虽说四面皆敌,但他却一直认为自己对安西的铁血高压政策是正确的,只要再继续打压诸国几年,相信从此西域诸国便会变得顺从乖巧,这个关键的当口,高仙芝怎舍得轻易放弃大好局面。

    第二个办法属于中策,但执行起来太难,帝王的猜忌岂是那么容易打消的?天宝六载,高仙芝指挥大唐与小勃律争夺石堡一战后,朝廷便将边令诚派到他身边当监军,两人从吐蕃到安西,恩怨纠缠多年。边令诚背地里不知告了多少黑状。

    然而一个监军还不够,如今朝廷又将顾青派来,圣旨上写得堂堂正正,等于直接分了高仙芝一半的兵权。

    由此可见,李隆基对高仙芝的猜忌已越来越甚,自从顾青来了安西后,高仙芝也越来越察觉到李隆基对他的猜忌了。

    于是才有了今日的第二次见面。

    心神不宁的高仙芝想与顾青聊一聊,试探着问问他来安西的任务或目的。顾青的任务和目的与他有直接的关联,甚至于安西都护府的命运有直接的关联。

    “节帅,我能说的不多,只能说,节帅如今仍是安西节度使,若有外敌来犯,或是节帅有主动出击的念头,我和麾下一万将士皆无条件听从节帅调遣,绝不推搪贻误军机,要人要马要粮草要兵器,只要我们有的,都愿意拿出来。”顾青语速缓慢地道。

    高仙芝目光一闪,轻声道:“顾贤弟真忠义之士,只是不知,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顾青缓缓道:“是我自己的意思,陛下……给了我很大的权力,他不会看过程,只想看结果。”

    高仙芝一惊:“给了你很大的权力?除了圣旨上的那些,还有别的权力?”

    “有。”顾青微笑道:“陛下还给了我先斩后奏的权力。这个权力当然不能滥用,但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用。”

    一言出,高仙芝惊得腾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随即慢慢坐下去,目光已黯淡无光。

    “我明白了,陛下是为了让你尽快掌握安西四镇,看来……我在安西果真待不久了。”高仙芝叹息道。

    顾青见他意气尽丧,却也无法安慰什么,李隆基对他的猜忌是事实,安慰并没有任何作用。

    顾青不但不想安慰,还打算补一刀,有些话要挑明了说,否则高仙芝还一直会以为自己是被帝王猜忌的无辜忠臣,什么千秋忠义,什么赤心肝胆,把自己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陛下对节帅的心思,想必节帅已猜出几分,您是不是觉得很委屈?”顾青忽然问道。

    高仙芝一愣,接着叹了口气:“天意不可揣度,谈何委屈。”

    顾青想了想,道:“节帅,我一直敬重节帅这些年为大唐打下的功绩,节帅不愧是一代名将,可流芳青史,从我个人来说,很不愿意与节帅结怨,但我身负皇命,身不由己。陛下对节帅有猜忌,并非仅仅只是因为怛罗斯之战折损两万余,还有别的原因……”

    高仙芝哼了一声,道:“怛罗斯之战是敌我双方突然遭遇,猝不及防之下能与对方打个平手,我自觉已对得起陛下了,至于别的原因,除此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顾青叹道:“节帅对安西的经略之策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与陛下的意图完全相悖,这才是陛下对你不满的根本原因。”

    “经略之策?我的经略之策有何问题?”高仙芝有些生气了,这些年对西域诸国的高压政策正是高仙芝引以为傲的政绩,容不得外人否定。

    见高仙芝愤怒,顾青毫不留情地道:“天宝九载,节帅对石国骤然而伐兵,石国国主与国臣向来尊大唐为宗主,与大唐的关系友善恭顺,节帅却不顾大局,将石国灭国,灭国之后才奏报长安,说石国国主‘失蕃臣礼’,当时石国已灭,陛下只好认了,还给你加了‘四镇都知兵马使’的官衔,但是节帅扪心自问,石国果真失了臣礼吗?”

    高仙芝愣住,怔怔说不出话来。

    顾青悠悠道:“石国位于西域商路之侧,国民富庶,举国皆商,可谓富甲一方,节帅灭掉石国后,恐怕也捞了不少好处吧?石国富庶的国库才是节帅兴兵攻打石国的主要原因,对不对?”

    高仙芝脸色渐渐铁青,抿住唇一言不发。

    “不仅是石国的国库,在石国经商的昭武九姓也被节帅灭了大半,此一战节帅倒是打得酣畅淋漓,赚得盆满钵满,但我大唐的声誉却因此一战而在西域尽丧,导致西域诸国纷纷倒戈大食国,欲与其联兵,将大唐赶出西域,节帅现在还敢说自己委屈吗?”

    “灭掉石国后,回师的路上,节帅又顺手将突骑施部落灭掉,突骑施也是与我大唐交好的汗国,尤其是,突骑施位于大唐与大食国之间,是两国的缓冲地带,突骑施被节帅灭掉,大唐的安西都护府范围便不得不与大食接壤,直面冲突的几率加剧……”

    见高仙芝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顾青又道:“节帅回忆一下,当初节帅灭石国和突骑施后,向长安献俘,陛下只是当着群臣的面褒扬了你几句,却没有任何奖赏和升官的旨意,节帅还不清楚原因吗?从那时起,陛下已对你不满了,至于怛罗斯之战,只不过是节帅错误经略安西而造成的恶果罢了。”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为节帅的错误决策,大唐在西域已成了失道的孤家寡人,安西都护府四面楚歌,举目皆敌,节帅若还觉得自己委屈,远在长安的陛下恐怕真会哭出来了,陛下比你更委屈啊……”

    “陛下把我调任到安西来,为的就是纠正节帅你犯下的错误,节帅你若愿意配合,你我可以精诚合作,慢慢扭转如今安西的不利局面,你若不愿配合,那么……节帅便向长安上疏,自请调任吧。”

    高仙芝沉默许久,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声音嘶哑地道:“你打算如何做?”

    顾青平静地道:“停止毫无理由的攻伐西域诸国,其次,扩充龟兹城,大兴商贾,增建集市,肃清商路盗匪。”

    …………

    昏暗的烛光下,边令诚伏案而书,半个时辰后,一篇数百字的奏疏写完。

    边令诚凑在烛台边仔细检查了一遍,从奏疏开头一直看到落款,看了很久,边令诚神情渐渐怔忪起来,然后意兴阑珊地搁下奏疏,盯着摇曳的烛光发呆。

    毫无例外的,这又是一封参劾高仙芝的奏疏,而且这一次的参劾用辞比以往更狠,更毒辣。

    参高仙芝“拥兵自重”,安西四镇兵将几成高仙芝一人之私兵,参高仙芝“大权独揽”,安西四镇军政事务不容他人置喙,参高仙芝“虐将残兵”,对待将士如虐牲畜,将士敢怒不敢言……

    用辞比以往狠毒了太多,因为顾青的到来,边令诚敏感地察觉到了长安朝廷的风向似乎有了变化,顾青作为节度副使,一来便分了高仙芝的兵权,又不肯将一万兵马交出去,边令诚毕竟是个聪明人,他立马猜到,天子可能对高仙芝心怀猜忌了。

    天子已对主帅心怀猜忌,作为监军的边令诚落笔怎会客气?

    古往今来,监军这个角色之所以惹人讨厌,就是因为他的职责很特殊。

    他是军队里唯一一个与主帅对立的人,而且必须对立,必须鸡蛋里挑骨头,必须要先入为主地认为主帅心怀不轨,用这样的主观猜测来评判主帅的一言一行。

    这是监军的职责,如果监军与主帅穿同一条裤子,关系好得蜜里调油,主帅有没有事不知道,但这个监军大概率是活不长久的,天子不弄死他,留着他何用?

    边令诚没有辜负他的职责,参劾高仙芝这件事上,他一直很努力很勤奋。

    每隔一月总有一封奏疏递去长安,奏疏里详细交代高仙芝的一言一行,顺便再写几句坏话,以前多少还算比较含蓄,这一次却格外直接狠毒。

    落井下石这种事,自然是做得越直接越好,如此天子才能看到自己有多努力。

    写完了这封奏疏,边令诚却觉得不太满意。

    因为奏疏的分量太单薄了,言辞再狠辣,恐怕也不会引起天子多少注意,毕竟他写过太多这样的奏疏,基本都是石沉大海,毫无音讯,天子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奖赏的表示。

    昏黄的烛光摇曳不停,边令诚的脸色在烛光的摇曳下变得忽明忽暗。

    如果……奏疏的落款再加上顾青的名字,陛下一定会非常重视,高仙芝说不定会被参倒,拿回长安问罪,而他这个监军必然也是参劾罪臣有功,升官也是指日可期的。

    可惜那个纨绔浪荡子不肯掺和这些事,边令诚尤觉不甘。

    必须要想个办法,把那个顾青拉下水。

    听说他整天不是吃吃喝喝就是打人砸店,据说还跟安西驻军起了冲突……

    你就不能干点人事儿吗?参劾罪臣,背后告黑状才是正经人该做的事啊。

第二百六十六章 边塞玉人

    对于顾青,边令诚颇为忌惮。

    忌惮的是顾青的圣眷之隆,他太受天子宠信了,这样的人,边令诚不敢得罪,而且看顾青来到安西后的所作所为,又是砸店又是挑衅安西军,无事时躺在大营里混吃等死,完全是纨绔子弟的做派,跟长安城的那些权贵毫无区别,边令诚愈发不敢得罪。

    所以顾青来安西后砸店,跟安西驻军起冲突之类的事,边令诚在奏疏上提都不敢提,他的打击目标很明确,只有高仙芝一人。

    无关个人恩怨,边令诚与高仙芝的职责决定了两人的关系,天生注定是参劾与被参劾的关系。一个为国开疆辟土,一个在背后偷偷捅刀子。

    边令诚的逻辑很朴素,把高仙芝参倒了,他就立功了。

    如果参不倒,抓不到高仙芝的把柄,那就是监军的失职,远在长安的天子已明显对高仙芝有了猜忌,但天子却宁愿派顾青来牵制,也没给他这个监军只字片语的指示。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天子也对他边令诚不满了,因为这些年边令诚无能,没能抓住能够罢免高仙芝的实锤,所以干脆也对他不信任了。

    如果边令诚再不努力在背后捅刀子,说不定天子会将他一同办了。

    边令诚的逻辑很缜密,前因后果仔细一推敲,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无比正确,顿时有了浓浓的危机感,后背不知不觉冒了一层冷汗。

    如今的情势是,高仙芝倒不倒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高仙芝倒的那一日,他边令诚可不能被天子搂草打兔子顺便给打了。

    所以,要努力!要奋进!

    为了参倒高仙芝,边令诚必须另辟蹊径,如果能把顾青拉下水,两人一同参高仙芝,那么扳倒高仙芝指日可待,而且按照边令诚的揣度,高仙芝倒下也符合长安朝廷的心意,否则天子为何无缘无故派顾青来安西牵制高仙芝?

    边令诚越想觉得越对,唯一不满的是,天子派来的人居然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置天子的心意而不顾,整天不干正经事。

    顾青不正经也就罢了,但影响了边令诚的个人前程,那可不行。

    顾青必须要被拉下水,使他与边令诚站在同一个阵线,一同发力扳倒高仙芝,如此,边令诚的前程便是一片光明了。

    拉一个男人下水并不难,权,钱,色三种而已。

    论权力……这个不行,顾青的官儿比边令诚大,许不了的。

    论钱……这个也不行,边令诚是宦官,宦官最贪财,许进不许出,尤其是他远在边陲小镇,平日里根本没什么油水,顾青是从长安来的官,人家可是吃过见过的,边令诚的那点家底根本填不满他。

    所以,唯独能给的,只有美色了。

    边令诚坐在烛台下想了很久,忽然拍了拍掌。

    一名下人出现在房门外。

    边令诚淡淡地吩咐道:“去城西的福至客栈,请杜姑娘来见本官。”

    半个时辰后,一名身姿袅绕,面容绝色的女子出现在边令诚的书房内。

    “杜思思拜见边监军。”女子朝边令诚裣衽为礼。

    边令诚搁下笔,亲自迎上前,笑道:“思思姑娘,久违了。”

    杜思思二九年华,容貌极佳,身姿柔弱,盈盈间却有一股迷人的妩媚风情,一双秋水般的美眸波光涟涟,不经意间流露出欲语还羞的目光,尤令男人着迷沉醉。

    幸好边令诚是个宦官,缺少作案工具,不然早在多年前便将她一口吞了。

    杜思思的性格看似很开朗,而且她很懂得如何与人打交道,她打理的客栈是龟兹镇内生意最兴隆的一家。

    “咯咯咯,边监军又说见外话,您都几个月没去我那福至客栈饮酒了,我可想念您得紧呢……同在这么一座小破城里,都不说来关照一下人家的生意。”杜思思掩嘴咯咯娇笑。

    边令诚皱眉:“杜姑娘,今日找你来是有正事,你好好说话。”

    杜思思停了笑,在书房里找了个矮桌,毫不讲究地一屁股坐在矮桌上,然后翘起了二郎腿,风情万种地瞥着他,笑道:“好了,边监军有何吩咐尽管说吧,妾身尽力做到。”

    对杜思思的失仪举动皱了皱眉,边令诚淡淡地道:“前些日,龟兹镇来了一位节度副使,名叫顾青,听说过吗?”

    杜思思咯咯笑道:“这位节度副使可是如雷贯耳,刚来龟兹便砸了一家酒楼,吓得镇上几家客栈酒楼的掌柜都慌张不已,前几日还妾身还与那些掌柜们互相通气,暗中记住那位副使的模样,万莫招惹他呢。”

    边令诚直接利落地道:“你,去接近他,最好迷住他,让他从此对你俯首帖耳唯命是从。顾青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少年郎知好色而慕少艾,对美色向来是无法抗拒的,你是咱们龟兹镇最美的美人,迷住他想必不难。”

    杜思思一愣,接着掩嘴咯咯笑道:“美人计?边监军是否找错人了?我可只懂打理客栈,不懂勾引男人呢。”

    边令诚冷笑:“你的客栈开了三年,为何生意如此兴隆?还不都是你的美色勾引来的,杜姑娘莫在我面前谦虚了。”

    这话有点伤人,杜思思的笑容渐渐僵冷,秋水般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寒意。

    “边监军,我再说一次,您找错人了。”

    边令诚神情愈发冷峻:“杜思思,或者说,我该叫你‘皇甫思思’,莫忘了你的身份,真以为自己是个开客栈的掌柜那么简单?尔父皇甫惟明,官拜陇右节度使,天宝五载正月,事涉长安韦坚案被赐死……”

    “原本御史台要将尔父全族诛杀,是你父亲的随从得知变故,连夜赶到陇右,将你和几位亲人送出陇右节度使府,你和几位亲人不敢入玉门关,只好逃来龟兹镇……”

    “那一年,你才十余岁吧,呵,年纪越长,容貌越美,主意倒是越正了,我拿捏不住你了是吗?”

    皇甫思思浑身直颤,死死攥着衣角,咬住下唇不出声。

    “你和你的家人至今仍在官府追缉的名单之中,你在龟兹镇隐姓埋名,从此平平安安过日子,这些年来,是谁帮你镇住了那些打你主意的恶徒,是谁在暗中保你周全?”

    皇甫思思咬着牙道:“那是我父亲的旧部给你使了钱……”

    边令诚冷笑:“使了钱我便要保你一辈子吗?你父亲的旧部死的死,被牵连的被牵连,我保了你这些年,早已仁至义尽,如今只不过要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你都不答应,我保你有何意义?”

    皇甫思思冷声道:“边监军,不要欺人太甚,这些年我和亲人开客栈,也没少给你孝敬,要我去做那不知羞耻的勾当,休想!大不了我和亲人离开龟兹镇,换个地方过日子。”

    边令诚笑容愈发阴柔:“你可以试试,龟兹镇外皆是茫茫大漠,我还是安西都护府的监军,你敢离开龟兹镇,你和亲人都没命。”

    “你们都是朝廷钦犯,天下之大,你们何处可去?”

    …………

    龟兹镇,集市。

    集市的繁华令顾青尤为心动,不得不说,龟兹镇独特的地理位置很占便宜,这么好的位置,得天独厚的条件,不发展商业实在可惜了。

    尽管如今的龟兹镇集市已经很热闹,但顾青却觉得远远不够。

    一个成熟的商业集市,不应该只是简单的买与卖,从买卖之中应该还要衍生出更多的东西,甚至要能影响整个西域地区的政治和军事局势,

    它存在的目的,不仅仅是货物的交易,而是要将大唐与西域诸国的利益捆绑起来,如纽带一般紧紧系在一起,有了深度的利益牵连后,所有敌对的国家从此对龟兹不敢妄动刀兵,因为动了刀兵便意味着同时也伤害了自己的利益。

    顾青要做的便是这些。

    李隆基交给他的任务之一,是打通西域商路。

    其实不必用刀兵的形式去打通,砸钱岂不是更爽?砸得西域那些国家和商队老老实实,有了巨大的利益,商路上的不太平,他们自会在利益的驱使下雇佣军队去扫荡肃清,何必自己动用安西军?

    漫不经心走在集市中,顾青左顾右盼,嘴里淡淡地问道:“韩兄,蜀州石桥村的信派人送出去了么?”

    韩介道:“昨日已送出去了,约莫过一个多月能送到。”

    顾青叹道:“忘记叮嘱你加快了,只盼冯阿翁赶紧多运些瓷器来,眼睁睁看着钱被那些胡人赚去,心里捉急啊……”

    韩介笑道:“侯爷莫急,终归咱们要在此待个三年五载的,赚钱不急在一时。说不定陛下想让侯爷永镇安西,咱们少说要在此待个十年二十年。”

    顾青笑了笑:“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呵呵,骚年,你太天真了,我敢保证,不出两年,大唐必然会出大事。”

    韩介一惊:“会出何事?”

    顾青却不再说了,话题很敏感,不能乱说,若真把事情说穿了,搞得自己的嘴被道士开过光似的,那也太玄幻了。

    眯眼眺望集市远处,顾青忽然指着南面的低矮城墙,道:“那面是正朝塔里木河方向吗?”

    “是。”

    “明日征集民夫和将士,将那面城墙推了,再扩建一个集市出来。”

第二百六十七章 权力分配

    扩建集市属于争夺西域商品市场份额,古代人不懂,顾青懂。

    除了扩建集市,龟兹镇还要进行一系列的商业发展措施,所有措施的目的,首先是招商,要将西域诸国甚至包括敌国吐蕃的商人都吸引过来。

    商人们都愿意来龟兹做买卖,龟兹便具备了初步的繁荣基础,如果有一天龟兹镇上能买到世上所有能买的东西,从奢侈品到日用品,从各国特产如瓷器丝绸到针线笔墨小商品,逐渐形成一个大规模的商品批发市场,那么龟兹在西域诸国中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城墙推了以后,向南面扩张十里,再围起来,扩张的十里方圆不允许民居,全部用于新集市的规划,以后龟兹镇至少要有五个大型集市,将所有买卖的物品分为五类,比如瓷器,丝绸,西域的金器,针纺品等等,商人来龟兹后,按所卖物品的类别分配专卖集市。”

    顾青指着龟兹镇的南面指点江山。

    一名节度使府的司马躬着腰站在顾青面前,一脸笑意地聆听。

    司马姓李,是个圆乎乎的官员,长得跟郝东来有点像,但还没到安禄山那个地步。

    看起来像官员,但李司马一直保持着亲善的微笑,像一个和气生财的商人,很讨喜的样子。

    “侯爷的意思是,要励兴龟兹镇的商贾之事?”李司马笑着问道。

    “没错,我要发展龟兹镇的商业。”

    “下官明白侯爷的意思了,但推倒城墙,扩建集市,这些……都要用钱啊。”李司马无辜地看着他:“高节帅能批下钱吗?据下官所知,近年安西四镇频频用兵,朝廷的拨给常有延期,都护府和节度使府都已捉襟见肘了……”

    “没钱?”顾青愕然看着他。

    “没钱。”李司马肯定地点头。

    “没钱我们如何愉快地玩耍?”顾青顿时泄气道。

    “侯爷若想玩耍,下官可做东请侯爷去青楼,龟兹镇上有几家青楼不错,虽说里面大多是胡姬,黄头发绿眼睛吓人得很,但……女人嘛,呵呵,该有的物件都不缺,吹了灯闭着眼,该办的事绝不耽误,荒蛮塞外之地,聊胜于无了。”

    顾青叹气道:“我说的‘玩耍’不是这个意思……但你说的意思我也记下了,下次若有闲暇,定与你一同玩耍。”

    李司马喜不自胜,连连点头:“侯爷肯给下官面子,是下官的荣幸,下官随时等侯爷闲暇之时,定将侯爷安排得明明白白。”

    “人浮于事”就是眼前这家伙的写照,干啥啥不行,攀关系嫖女人第一名。

    “咱们龟兹镇的商人做买卖收税吗?”顾青忽然问道。

    李司马笑道:“自然是要收税的,按商队所贩货物的价值来算,每支商队入了城都要在城卫军那里登入名册,估算货物价值,按十税一的规矩抽税。”

    “商人们都愿意给吗?”

    李司马苦笑道:“花钱的事,哪个商人愿意?为了收这点税,节度使府已跟各国商人闹过不少争执了,有时候闹大了甚至要动用驻军来弹压。”

    “商队在龟兹镇交税做买卖,跟一路东去玉门关入大唐买卖,两者哪个更划算?”

    “那要看商队的商人是个什么性情了,有的商人天生冒险,为了赚钱连命都赌上,宁愿一路东去冒着被商路盗匪打劫的风险,也不愿交龟兹镇这点税金,但大部分的商人胆子终究不太大,冒不起风险,于是选择在龟兹镇交易,税金虽然有点高,也还是不甘不愿地交了。”

    顾青明白了,眼睛眨了眨,一个计划在心里渐渐成形。

    “李司马,回去写一份告示,明日满城张贴,告示就写……龟兹镇即将扩建城区和集市,励兴商贾之事,现向各国商人征集资金,若有商人愿意向节度使府献上众筹资金百两以上,则可优先在新建的集市内选商铺一间,并享受三年内二十税一的税赋优惠。”

    “当然,商铺只有优先选择权,不是白送的,商铺买卖或租佃,该花多少还是得花,他们只是有权选择商铺的地理位置,献金越多越优先。”

    李司马睁大了眼,惊愕道:“二……二十税一?侯爷,太客气了吧?活生生给他们免了一半的税,那些吃人嚼骨的商人何德何能……”

    顾青笑道:“如若这条政令颁行下去,你觉得商人们都愿意来吗?”

    “当然愿意,给他们免了一半的税,还有新建的集市,傻子才不来呢。龟兹镇可是连接东西各国的枢纽中转之地,又紧靠西域商路,如果龟兹税赋低,又有各国商人大量聚集交易,谁愿意跑那么远去西域诸国或大唐做买卖呢?”

    顾青喜道:“那就这么决定吧,马上去写告示,让节度使府里的文吏多抄录几份,明日贴满全城。”

    李司马迟疑道:“此事……高节帅可知晓?他同意吗?”

    顾青笑道:“不必问他,此事我可做主。”

    李司马犹疑地道:“侯爷真的能做主?”

    顾青微笑脸:“我们可以做个试验,我现在下令把你拖出去一刀斩了,你看高节帅会不会来阻拦就知道我说话算不算数了。”

    李司马浑身一颤:“大可不必!下官信了!”

    李司马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顾青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这胖子看起来挺喜庆的,像弥勒佛一样惹人喜爱,鉴于领导对下属才尽其用的原则,将来新集市建成后,可以考虑搭个高台把他供上去,随便编个什么神,例如财神什么的,参观者要买门票,还要规定必须买指定地点的蜡烛香火……

    有搞头,一年下来至少能拉动龟兹镇半个点的gdp。

    安西节度使府内已然发生了一些权力方面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润物无声的,下面一级的官员或许根本没察觉到。

    上次与高仙芝深聊过一次后,顾青与高仙芝已达成了一种权力分配上的默许协议。

    安西四镇关于民生商业政务等方面的事宜如今已由顾青接手负责,军事方面,对外若有战事,高仙芝与顾青商量着来,但战事的主要指挥权还是在高仙芝手里,直白的说,如今高仙芝除了指挥打仗以外,其他的权力基本都已落在顾青手里了。

    这是高仙芝识时务的一种表现,李隆基对他的猜忌已成了高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利剑,高仙芝非常识趣地交出了军事权以外的所有权力。当然,顾青那次深谈时说的话,也成了压垮高仙芝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长久经略的政策成了一件错误,并且与长安朝廷经略安西的战略意图相悖,高仙芝便不敢再插手经略方面的事务了。

    灭石国,灭突骑施,灭昭武九姓,这些原本与大唐交好的国家和族群,被高仙芝的一己贪念灭掉,顾青把话点明后,高仙芝大约便明白李隆基对他的不满到了何种程度。

    自己完全做错的一件事,如若还敢把权力抓在手里不放,等待高仙芝的下场一定不会太妙。

    所以如今顾青便成了安西节度使府名正言顺的二把手,论权力的话,或许勉强也算一把手。

    那么问题来了。

    都已是一把手了,为何节度使府的官员那么不懂事呢?难道不应该是人人争先恐后请一把手逛青楼吗?唯一一个李司马稍微懂事,还把时间挪到虚无缥缈的“以后闲暇之时”。

    不巴结腐蚀一下,他们怎会知道新来的一把手多么容易堕落。

    …………

    龟兹镇的规模委实不算大,这也是顾青迫不及待扩城建集市大力发展商业的原因。

    一个小小的城池里,几家客栈,几家酒楼,几家青楼,还有一个集市,差不多便是整个城池所有的商业格局了。

    顾青与韩介等亲卫百无聊赖走在街上,城池内的街道布局很简陋,东西一条街,南北一条街,两条街在城中心的位置交错,交错的地点恰好是节度使府,南边靠近南城门的地方才是集市。

    除了两条街,其余的全是大街旁边衍生出来的小巷,小巷里面便是低矮的民居。

    顾青这几日不记得在龟兹镇内逛了多少次,大街小巷全都逛遍了,对整个城池的格局了然于胸。

    一边走一边默默地规划着龟兹镇未来的格局,待商业发展起来以后,所有的民居集市和官衙全都要改建,按照顾青规划的格局重新改建的话,又是一笔不菲的钱,这笔钱长安肯定不会出,只能在龟兹的商业赋税上想办法。

    如果以后整个城池都在自己的规划下变了一番新模样,城池欣欣向荣,居民安居乐业,自己再领着亲卫像一群纨绔恶霸招摇过市,得到的不是百姓的畏惧和厌恶,而是衷心的爱戴和欢呼。

    明明是个恶霸形象,却被全城百姓拥戴崇拜,前后的反差经历下来,岂不爽哉?

    在这鸟不生蛋的荒蛮之地,除了搞点恶趣味,还能干啥呢?

    顾青走着走着,嘿嘿嘿地怪笑起来。

    韩介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习惯了这位侯爷间歇性抽风,韩介表示很镇定。

    “韩兄,你和亲卫们常来镇上闲逛,可知节度使府的官员和镇上百姓是如何议论我这个新上任的副使的?”

    韩介想了想,道:“跟侯爷韬光养晦之策所料想的一样,官员和百姓大多将侯爷当成一位脾气火爆,不能轻易招惹的纨绔权贵,不过有些店铺的掌柜倒是很欢迎侯爷去砸店……”

    叹了口气,韩介平静地道:“毕竟侯爷赔钱的手笔也不小,都指着您发家致富呢。”

第二百六十八章 初遇初识

    孤儿出身的顾青小时候便知道,提前亮出拳头能够有效避免很多麻烦。

    现实就是这样,人越凶别人就越怕,越怕就越不敢招惹,在人际交往中无形便占据了战略主动态势。

    顾青之所以立下恶霸权贵的人设,就是为了提前亮拳头,将一些原本不该发生的小麻烦消弭于无形。

    什么某富二代炮灰角色在街上不知死活招惹自己,某官员子弟不知死活欺负自己等等,然后顾青调拨兵马将他全家端了,或是拿出堆积如山的钱财啪啪打脸什么的……这种狗血的情节顾青一个都不想发生。

    恶霸形象是为了让人惧怕,但是恶霸当到掌柜们夹道欢迎巴不得来砸店的程度,顾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周身一股若有若无的混账气息在隐隐流动,顾青觉得自己的气质可能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

    “侯爷,您这韬光养晦之策可能要花费很多钱,而且赔的都是您自己的钱,末将有一计,以后侯爷若想砸点什么,不妨把节度使府砸了,高节帅肯定不好意思跟您要钱,下面的属官更不敢,既能立威又能省钱,同时还能让节度使府里所有的官员都能近距离目睹您混账恶霸的一面,岂不美哉……”

    还“美哉”……

    还是喜欢当初刚认识的那个韩介,那时的韩介多么朴实无华,多么耿直内向。

    圣人说得多好,“唯女子与亲卫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亦不逊,总之就是不逊。”

    “找个地方吃饭,你别说话,安静的走路,我不想跟你说话。”顾青朝韩介无力地挥手。

    韩介果然安静地走路,一个字都没说。

    顾青也沉默地走着,越走越觉得韩介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

    是啊,砸节度使府是免费的啊,为何要砸店铺,白白便宜了那些掌柜?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韩介的嘴最近越来越贱,顾青决定不惯着他。

    城池内靠近南面的街边有一家客栈,名曰“福至”,名字挺吉利,里面的客人也不少,相比别的客栈生意好了许多。

    “这家不错。”顾青权威地道:“客人多的店肯定有不凡之处,要么价格便宜,要么味道好。”

    韩介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连傻子都知道的真理,侯爷怎会说得如此权威,好像是他独自发现的一样……

    顾青领着韩介和十来名亲卫走进客栈,厅内采光不太好,一群人进门后光线一暗,莫名多了一股黑恶势力上门收保护费的气质。

    店内几桌客人顿时变了脸色,见顾青这群人穿着普通,但气势剽悍,而且一个个面目狰狞可憎的样子,客人们纷纷自觉地结账慌忙离开。

    顾青有些无奈,回头看了亲卫们一眼。

    亲卫里大多是上过战场的,确实有种面目狰狞杀气腾腾的气质,说他们天性善良委实有点……

    “杀才!”顾青瞪了亲卫们一眼。

    十几个人分成几桌,顾青与韩介照例坐在同一桌。

    刚准备叫伙计,顾青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韩介道:“上次安西军大营闹过以后,你后来去找过营妓吗?”

    韩介脸颊微微一抽,道:“没找过,但我去过镇上的青楼,花钱的地方没那么多麻烦,买卖你情我愿。”

    见顾青脸色一变,似乎又打算叫公筷,韩介又补充道:“……我没用嘴。”

    顾青脸色松缓下来,随即嫌弃道:“不懂情调,这种事呢,对技术还是颇为讲究的,不谦虚的说,技术这一块我拿捏得死死的,往后我可以慢慢教你几招。”

    这句倒绝非吹牛,顾青上辈子积累的理论知识能让人感动到落泪。

    到了这一世顾青也没忘记学习古代的先进经验,可惜那些画不正经画册的人太不正经,简直是诈骗,顾青无法从大浪中淘到金沙,只好悻悻放弃学习研究。

    谁知韩介却叹气道:“侯爷,您一个没成亲的雏男子,平日也没见您去过青楼楚馆,府上更是寒酸得连个歌舞伎都没养,末将很难相信您有何男女方面的招数啊……侯爷若不弃,末将倒是可以教您几招,从宽衣解带这一步开始教……”

    顾青脸色隐隐发青,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像一辆重型卡车狠狠撞上了自己,胸口又闷又痛。

    我是处男的秘密……是谁走漏了风声?

    “上菜!”顾青重重拍桌子,脸色铁青扭头朝伙计吼道。

    意难平,情绪有点激烈,今日便砸了这家店,让掌柜得个便宜。

    …………

    托盘上搁着三盘菜,都是肉类,大漠里很难吃到蔬菜,大多是肉,只有大唐的商队过来,偶尔能带几斤风干的蔬菜来,吃起来干巴巴的,还得花天价买下。

    伙计端着托盘,正打算上前,鼻端却闻到一股香风,一双纤细的玉手接过他手中的托盘,笑道:“那一桌我亲自来吧。”

    嫣然一抹轻笑,伙计已迷失在她的笑靥中,吞了吞口水,轻声道:“掌柜的您可小心,那几桌客人都不大好招惹,尤其是正中那一桌,年轻的那位好像脾气不小……”

    皇甫思思朝顾青投去一瞥,道:“那位,莫非是新来上任的安西节度副使顾县侯?”

    伙计点头:“是,这位侯爷听说脾气很大,动辄砸店,前几日还听说他领着亲卫闯入了安西军大营,当着安西军将士的面打断了一名旅帅的腿,好凶的……”

    皇甫思思笑得愈发迷人,道:“这位侯爷长得虽然不喜庆,但……”

    沉吟许久,终究没能说出任何外貌上的优点,只好强行圆回来:“……但至少年轻呀,无妨的,我亲自去招待,就不信哪个男人舍得当着我的面砸店。”

    皇甫思思理了理发鬓,又从怀里掏出半片猩红的唇脂,夹在双唇间抿了抿,然后练习了一下自己的笑容,确定自己的仪态和模样能迷死男人后,才双手托着木盘摇摆着盈盈一握的腰肢走出来。

    走到顾青身前,皇甫思思将酒菜搁在桌上,朝顾青嫣然一笑:“这位客官可是新客,眼生得紧。”

    顾青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刚才被韩介拆穿了处男身份,顾青本就很不爽了,现在这个女人说什么“新客”“眼生”,活脱一老鸨的语气,难道我是处男的秘密已天下皆知了吗?

    斜眼朝她一瞥,嗯,这是个女人,长得也不错,边塞之地居然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由此可见……

    “大唐人?”顾青忽然问道。

    皇甫思思笑吟吟点头:“是,关中泾州人。”

    “这家客栈是你的?”

    “是,惨淡经营,勉强维生。”

    “你在大唐究竟混得有多失败,才会跑来大漠深处开客栈?”顾青冷不丁问道,犀利的语气令皇甫思思有点懵。

    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皇甫思思很多年没见过对美女说话如此不客气的男人了。

    果断避开话题,皇甫思思顺势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笑着为他斟酒。

    “客官也是大唐人么?瞧您带的这些随从威武不凡,妾身猜测,您应该是位高权重的大官儿吧?”皇甫思思假装不知道顾青的身份,精致美丽的脸蛋配合无辜懵懂的表情,分外惹人怜惜。

    “不,我们是一群悍匪,刚在商路上劫了一支商队,有钱了进城享受一下。”顾青眼睛都不眨地胡说八道。

    皇甫思思一愣,接着掩嘴咯咯笑了起来:“客官真风趣,像您这样有意思的客人可不多见。”

    韩介一直默默地没出声儿,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

    顾青侧头再次打量皇甫思思,从模样到身段儿,打量仔细后缓缓点头。

    确实是个美女,而且是一个跟张怀玉和万春截然不同气质的美女,她有意无意散发出来的妩媚风情,是长安城那几个女人一辈子都学不来的,但不知为何,眼前这位美女给人一种邪魅的感觉。

    说她像绿茶吧,未免有点过分,或许是客栈掌柜的职业需要,每天要面对许多不同性格不同脾气的客人,对这些客人都要侍候周到,所以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风尘味道。

    不是青楼里的那种风尘,而是一种心中已无码的境界。类似于前世在酒吧遇到的那种陌生女人,摇摆着腰肢风情万种地走到身前说一句“帅哥,借个火”,然后一段故事便有了开头。

    而这样的故事通常来说,并没有太美好的结局。

    短短一瞬间,顾青能分析得如此精准到位,自己的情商委实不应该还是处男。

    眼前这个女人有故事,但顾青对这个故事没兴趣。

    他喜欢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比如张怀玉张怀锦那样的白纸。

    上下打量半晌,顾青缓缓道:“你长得不像掌柜……”

    皇甫思思心中暗喜,笑道:“可我就是掌柜呀。”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是掌柜,我点的酒,我点的菜,你问都不问就坐下来,所以你是打算来蹭酒喝的?”

    皇甫思思愕然,呆呆注视顾青,半晌说不出话。

    好奇葩的思路,他怎么会想到这方面去?

    顾青朝她挥了挥手:“好了,我们自己用饭,你不用侍候了,退下吧。”

第二百六十九章 招商引资

    价值观要朴素且正确。

    掌柜就该做好掌柜的事,掌柜蹭客人的酒喝就不对了,属于没有职业道德,而且会让客人很为难,不知道结账的时候该不该给陪喝小费。

    万一这位美丽的女掌柜还兼职酒托呢?那就更不愉快了。

    花明明白白的钱,做堂堂正正的人。

    皇甫思思愣了很久,呆呆地看着顾青,仍不敢置信他居然会把她这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赶走,这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遭遇,以往客栈里的客人见了她就像狗见了骨头一样,就差摇尾巴上来舔了,而眼前这个男人却视她如无物,他对桌上酒菜的关注度都比对她的关注度高得多。

    韩介端杯的姿势也凝固了,一脸古怪地看着顾青。

    顾青无辜地道:“你为何突然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韩介收回目光,咳了一声道:“我的眼神并非崇拜,只不过……算了,您高兴就好。”

    顾青抬眼看着皇甫思思:“你怎么还不走?”

    皇甫思思回过神,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妾身……是,妾身告退,客官有需要可随时唤妾身。”

    顾青挥了挥手,道:“我的需要就是别来烦我,让我好好吃顿饭。”

    皇甫思思盯着顾青的后背,恨恨地白了他一眼,死死咬着下唇,转身就走。

    韩介看着皇甫思思的背影,轻声道:“侯爷,此女佳否?”

    “还不错,在龟兹镇应该算是第一美女了,也许青楼有比她更好看的,说到底还是我见识不够……”

    韩介好奇道:“侯爷觉得她姿色极佳,为何对她不假辞色,还要赶她离开?”

    顾青不解道:“不赶她走,留她在此作甚?”

    “侯爷没看出来此女欲主动结识您吗?”

    “那又如何?我来这里是为了吃饭,又不是为了交朋友,韩兄,做人做事要专心,不要走神,尤其是吃饭这么重要的事,更不能走神。”

    韩介不知为何心里堵得慌,这位侯爷的思路好清奇,自己完全无法探入侯爷的内心世界,世上成功人士想问题的方式都是如此与众不同吗?所以人家二十岁便爵封县侯,而他,如今还只是个挂职的都尉。

    韩介决定认真探询一下成功人士的脑回路,说不定能有所收获,未来自己或许也能封侯拜将。

    “侯爷未曾娶亲,就算娶了亲,有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主动前来与您结识,侯爷为何拒之于千里之外?就算为了吃饭,也不耽误交个朋友呀。”

    顾青浅啜了一口酒,缓缓问道:“韩兄,我问你,那位女掌柜是良家女子吗?”

    “应该是吧,开客栈可是正经营生。”

    “我们一顿饭能吃多久?”

    “大概……半个时辰?”

    顾青点头:“首先,我不可能娶这位女掌柜为妻,我想娶的是别人,其次,这里是客栈,正经营生的地方,不是青楼,所以这里的良家女子我不能想摸就摸,摸完了可以不负责任,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我又没把握说服这位女子心甘情愿嫁我为妾……”

    顾青停顿了一下,缓缓道:“那么,你告诉我,只有半个时辰的时光里,摸又不能摸,娶又不能娶,我为什么要交她这个朋友?我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件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事情上?”

    韩介目瞪口呆,傻了似的看着顾青。

    所以,这就是成功人士真正的内心世界吗?这番看似胡说八道的离奇说法,为何自己却觉得好有道理,而且竟完全无法反驳?

    然后韩介忽然一激灵,仿佛找到了逻辑漏洞,急忙道:“可是,只是交个朋友并不碍事呀,侯爷为何拒绝她如此绝情?”

    顾青又道:“吃饭时外人在旁边唧唧歪歪,遇到这种人我通常都是一记耳光扇过去让他闭嘴,绝不会有兴趣跟他交朋友,交这种啰嗦的朋友会给你以后的人生带来很多烦恼,我是过来人,信我。”

    韩介立马抿紧了嘴,乖巧地埋头吃饭。

    顾青又笑了:“如果这个啰嗦的人已经和我成为朋友了,我是不会介意的,放心,你可以继续啰嗦,不抽你。”

    结账离开时,皇甫思思送顾青到客栈门外,她的眼神颇为复杂,顾青没空研究她眼神里的含义,转身就走。

    顾青离开以后。皇甫思思仍站在客栈门口,一脸不解地喃喃叹息:“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何觉得他有些不正常?”

    太不正常了,没人能对她的美色视若无睹,甚至当众让她下不来台。

    “天子的救命恩人,爵封县侯,官拜节度副使……呵,有意思。”

    皇甫思思眼中泛起冷意。

    当初她的父亲也是一方诸侯,官拜节度使,天子一道诏令便让她家破人亡,将门虎女如今不得不受制于人,这位名叫顾青的人,是否也和长安那些构陷她父亲的官儿一样,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

    安西节度使府的告示第二天贴满全城。

    龟兹镇仿佛被淋上一勺沸油,瞬间沸腾起来。

    这是一份典型的招商引资的告示,若后世史学家从遗迹中发现它,一定会啧啧称奇不已。

    龟兹镇扩城建市,首次以公募的形式筹集资金,用以扩城建市工程。

    商人向来是肥得流油的,但商人也是最现实的一类人,他们从来不会花无谓的钱,若要让他们心甘情愿掏银子,那么便要给够好处,好处大到他们认为自己掏了银子还占了便宜,这笔钱才会掏得心甘情愿。

    一大早便有许多商人自发地聚集在节度使府门外,隔着老远怯怯地站着,门口威武的值守将士令他们不敢靠近半步。

    人流越集越多,龟兹镇的居民其实并不多,来往的商人甚至比常住居民更多,招商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告示贴出来不到一个时辰,节度使府外的商人已聚集了上百人。

    这些商人穿着不同的服饰,一半是西域诸国的充满异域特色的花式长袍,一半是大唐的华服绸衫,他们站在节度使府外交头接耳,似乎在互相推搪选个有威望的人出来,上前求见节度使。

    半天没结果,顾青却从节度使府内缓缓走出。

    顾青这些日子整天在龟兹镇内闲逛,很多商人都见过他,有的消息灵通,早已知道他的身份,有的还不知道。

    顾青走到商人们面前,一脸和煦的微笑,旁边的韩介大声介绍,这位是新任的安西节度副使,目前负责扩城建市之事,告示便是他让人张贴的。

    人群一阵骚动,接着一位年纪五十多岁看起来德高望重的商人被推举出来,上前摘下帽子,向顾青躬身行礼,用比较生硬的大唐关中话道:“老朽忽尔松,来自吐火罗汗国,敢问上官,今日龟兹镇贴出的告示属实否?”

    顾青双手托住他的胳膊,笑道:“长者礼,不敢当。告示属实,本官可以担保。”

    忽尔松目光一闪,又道:“龟兹镇要扩建城池,还要增建集市,那么集市建成后,出资之人是否可以优先选择商铺?商铺的价格是否能少一些?”

    顾青道:“商铺的价格不能少,你们如果现在出资,可以优先选择商铺,大家都是经商之人,当知商铺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优先选择商铺便是给出资之人的先发优势。至于商铺价格,那是官府早已定下的价,卖商铺的钱将来要用于加固城墙改善龟兹镇民生等诸多事宜,所以不能少。”

    “集市建成之后,我们出资的钱官府能返还吗?”

    “当然能还,所谓集资,其实就是官府向各位商人借钱,借钱自然是要还的,不过利息就没有了,你们的利息全在优先选择商铺的权力上,未来的龟兹镇,将会成为连接西域和大唐的纽带,是大漠里的一颗明珠,它的地理位置将会越来越重要,它的集市也将越来越繁华,能在此繁华之地提前占据商铺立足,其中利弊你们自己衡量。”

    忽尔松转身与众位商人低声商议了几句,又问道:“这位上官,是否多出钱便能优先多选择几间商铺?”

    顾青笑道:“没错,出钱以五百贯为准,每出五百贯,可优先选择一间商铺,出得越多,能选择的商铺越多,你若一口气出资五万贯,我把新集市的一整条街都给你。不仅如此,出资之人入驻新集市商铺后,官府还给你们三年内二十税一的优惠政策。”

    忽尔松迟疑了一下,道:“上官的话,可作数么?莫怪老朽小人之心,实在是贱民无力与官府相争,若集市建成后,官府却不认账了,我等商人可就倒了大霉。”

    顾青严肃地道:“我是安西节度副使,还是陛下钦封的县侯,我的话便是大唐朝廷的话,我可以在此向各位立誓,告示上的话必然兑现,绝无一字诳言。”

    忽尔松沉默半晌,然后一咬牙,道:“如此,老朽今日便出资三千贯!将来老朽要优先选六间商铺!”

    忽尔松首先表态,后面的商人纷纷一惊,接着人群忽然沸腾起来。

    “我出一千贯!”

    “我出五百贯!”

    “我出两千贯!”

    顾青招手命人将府内的文吏叫出来,依次记录商人们的出资数字。

    人群沸腾之时,顾青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大声道:“各位商人往后来往于各国,欢迎将各国有手艺的工匠带来龟兹镇,龟兹镇将来在城外会新建一片作坊区,供工匠们打造擅长的手艺,举凡金器,银器,针纺,漆器等等,皆可来龟兹镇定居,官府将有重金相酬。”

    人群顿时一愣,脑子活泛的商人顿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明悟之色。

    顾青说完后转身回了节度使府,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单一的商业发展还不够,这座西北重镇还需要发展工业,有了自产自给的产业,再配合繁华的商业,不出三年龟兹镇必将成为西域各国无法忽视的一座城池。

    进了府门,顾青迎面遇到了封常清。

    封常清一脸冷意,见了顾青只是潦草地行了个礼。

    顾青也朝他笑了笑,每次见到他,总觉得老天很不公平,这家伙的五官就像女娲娘娘喝醉了酒,为了赶工胡乱捏了个小人儿,有手有脚就够了,五官便一通乱捏,于是便长成了这副五官移位的模样。

    “顾县侯,官府向商人借钱是否太失体统了?下官在龟兹镇为官多年,往后见了商人难道要自降身份,如同欠了商人的债似的矮一截?”封常清语气不满地道。

    顾青一愣,接着失笑:“不过是正常的集资,怎会失体统?官府缺钱,向民间借调周转一下,很正常的操作呀。”

    封常清冷哼道:“下官可从未听说官府有向民间商人借钱的先例,顾县侯倒是开了先河,下官还想问一句,将来若钱还不上怎么办?商人收不回钱,围堵节度使府怎么办?”

    “怎么可能还不上?新建四个集市,每个集市商铺数百间,卖商铺的钱且不说,光是每年商人交的税赋都不是小数,建成之后两年内必能将钱还清。”

    封常清摇头:“请恕下官无法理解……”

    顾青渐渐失去了耐心,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无法理解便照我的话去做,不需要你理解,再过半年,你便知我的做法是对是错。”

    封常清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瞪着一双鱼泡眼呆呆地看着他。

    顾青意犹未尽地指了指他,不客气地道:“封判官,你似乎搞不清自己的定位,而且对我也很无礼,上下尊卑的规矩不懂么?”

    封常清这时才忽然清醒过来,眼前这位年轻的侯爷脾气似乎不怎么好,听说在长安时亲手斩过一名刺史,显然此刻这位侯爷的脾气又被刺激到了。

    于是封常清急忙躬身道歉:“对不起,是下官失礼了,刚才下官一时情急……”

    “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今晚写一万字的检讨给我,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一万字,一个字都不许少!”

    封常清一呆:“检讨……是何物?”

    “就是反省自己错误行为的书面文书,认真写下自己为何犯错,以及深刻反省以后如何言行才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去吧,一万字。”

第二百七十章 调教名将

    写检讨是顾青前世的梦魇。

    没有父母管教的孩子通常不是那么乖巧,顾青也不例外。所以在学校里闯过很多祸,而老师会根据闯祸的级别大小来决定检讨的字数。

    普通级别的祸大约八百字,稍高级别的三千字,最高等级的祸一万字再加处分最后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声情并茂朗读自己的检讨。

    多年求学下来,跌跌撞撞一路升学,学问其实没学多少,但文笔却被淬炼得才高八斗,甚至拿过市级作文大奖。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所以顾青罚封常清写检讨其实是为了他好,锻炼文笔又能陶冶情操,顺便还能三省吾身,可谓有利无弊。

    封常清在史书上也算一位名将,如果顾青再磨练他一番的话,他在史书上的名声更耀眼,何乐而不为?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骑萝莉,名将才算实至名归。

    封常清恨恨地离开,顾青对他的惩罚他不敢不遵,因为顾青是上官,他的惩罚是将令,将令如果完不成的话,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一万字,今晚看来睡不成了。

    经过一天的集资,成绩意外的不菲。

    据文吏统计,龟兹城内的商人为扩城建市总共献上了三万多贯资金,相比新建城墙和集市来说,当然有点少,但仅仅一天能有这个数目已经很不错了。

    第二天,闻讯而来的商人越来越多,无论任何事情,人类都有着羊群效应,只要有人带了头,后面的人就算想不通也会跟风,在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眼里看来,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向官府献金,看起来吃亏,但一定有好处。

    一件摆明了有好处的事,就算不理解也不能落后,先把钱给了再说。

    于是第二天的献金达到了六万余贯,两天加起来差不多十万贯。

    顾青大喜之下马上下令,新集市开始动工。

    旧的城墙要推倒,这也是个大工程,幸好顾青不缺人,左卫一万兵马闲着也是闲着,暂时干一干工程兵的工种,都是为人民服务。

    龟兹镇突然热闹起来,成百上千的商人远远站在城南,聚集在一处,看着左卫兵马列阵入城,喊着号子将土城墙推倒,商人们一脸惊奇,对顾青的雷厉风行更多了一些认知。

    说不清为何,商人们对顾青的信任渐渐深了一些,对即将动工的新集市也愈发期待起来。

    顾青的集资其实就是前世商业操作里借鸡生蛋的把戏,空手套白狼,一文钱都不用出,用商人自己的钱建集市,建好以后还要商人再花钱把集市上的商铺一间间买回去,这一切的基础就是官府的信誉和权力。

    若无节度使府的信誉和权力运作此事,商人们怎会愿意出钱?所以顾青也不敢辜负商人的信任,这笔买卖一定要做到让商人们挑不出毛病,如此才有利于顾青下一步的发展计划。

    龟兹镇目前的发展顾青表示很满意,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中。

    站在城南的空地上,看着远处的左卫将士们热火朝天地推城墙,顾青一边与围观的商人们攀谈,脑子一边在琢磨,回去后是否该给左卫将士一些奖赏,给钱不太现实,一万人的兵马,每人给一文顾青都给不起。

    买点肉给将士们加餐倒是惠而不费,这个可以有。

    封常清顶着一双黑眼圈出现在顾青面前,一声不吭双手捧上一叠厚厚的纸,上面用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顾青接过一看,神情有些意外。

    这家伙居然真写了检讨,而且看字数似乎不少于一万字。

    字写得有点丑,看惯了张怀锦那一笔漂亮的蝇头小楷,再看封常清的字,几乎跟他的长相一样丑,货真价实的字如其人。

    然而,不幸的是,这么丑的字居然比顾青写的字还是好看了很多,顾青顿时有些尴尬,幸好没人察觉他的尴尬。

    封常清板着一张脸,原本丑陋的五官此刻看起来像极了一副即将被埋入土的棺材,既难看又晦气,显然对顾青的惩罚很不满。

    顾青表示毫无压力,如何驯服下属是一门学问,顾青对这门学问不陌生。

    “写得不错,认识很深刻,反省深入到了灵魂,字里行间能看出封判官的痛不欲生的悔意,好,你的检讨我收下了……”顾青微笑着夸赞道。

    封常清冷冷看着他,道:“顾侯爷,末将写的检讨您根本没看……”

    “虽然没看,但我能感受到它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一股以头抢地般懊悔的气息。”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末将一晚没睡才写好了这份检讨,侯爷可否多看两眼?”封常清不满地道。

    顾青转头正眼打量着他,缓缓道:“看你的模样,此刻似乎仍对我不满,昨日告诉你的上下尊卑你是不是又忘了?”

    封常清一惊,急忙收敛起脸上不满的表情,低眉顺目地道:“末将不敢。”

    “我偏就不看你这份检讨,有没有意见?”

    “末将没意见。”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我知道你对高节帅死心塌地,也很钦佩你对他的忠诚,但是,你对我的敌意却完全没必要,我是陛下调遣来安西的,否则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我手中的兵马节制之权也是陛下授予的,否则你以为我喜欢管一万人的吃喝拉撒?你若有敌意,尽可冲着陛下去,我是无辜的。”

    封常清垂头道:“末将不敢。”

    顾青语气渐渐严肃:“我来安西以后,一直试图用最温和最不伤害人的方式与你们相交,你该不会以为我的脾气真的很好吧?高节帅也是我佩服的人,所以我不愿害他,事实上我与高节帅已有了共识,封判官,你莫给高节帅惹祸哦。”

    封常清的后背没来由地冒了一层冷汗,他听出顾青话里的意思,这是警告,也是训诫,如果这是一场游戏,那也是属于顾青与高仙芝之间的游戏,封常清只是个判官,他没有资格参与这场游戏,更没有资格代高仙芝对顾青冷言冷语。

    “侯爷,末将真的知错了。”封常清躬身认错。

    顾青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错我并不在乎,说直白点,你忠心于高节帅,你也并不在乎得罪我,所以你与我之间不需要太虚伪,你可以继续对我冷言冷语,我呢,自然也有更多的办法炮制你,毕竟……我堂堂节度副使也是要面子的。”

    封常清唯唯点头,再也不敢露出一丝不敬的表情。

    转头看着封常清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顾青忽然问道:“年初之时,陛下是否派人从长安送来了一本书,并下旨让各镇节度使府的官员认真阅读?”

    封常清急忙道:“是一本名叫《三国演义》的书,高节帅已看过,对此书赞不绝口,言其书中谋略战术外交等写得非常高深又合乎情理,可谓奇书,高节帅读此书后受益良多。”

    “知道那本书是谁写的吗?”

    封常清愈发恭敬地道:“末将知道,正是侯爷所作,侯爷之才,高节帅与末将皆佩服得五体投地。”

    顾青接受了这句干巴巴的赞赏,然后道:“你看过那本书吗?”

    “末将看过。”

    “那就好,今晚再写一万字的读后感,条理要清晰,言之要有物,仔细说说你从这本书里学到了什么,领悟了什么,如何将书中的谋略实际运用到安西都护府的事宜上,记住,一万字,一个字都不能少。”

    封常清呆住,神情渐渐悲愤。

    “侯爷……末将真的知道错了!”封常清颤声道,一双鱼泡眼瞬间变得水汪汪,像烂泥潭里两条泥鳅在扑腾。

    顾青淡定地道:“我接受你的认错,但,该做的功课还是要做,一码归一码。不要不知好歹,我这是在磨炼你,打熬你,难不成你以为我那么小气是在报复你对我的不敬?”

    封常清两眼水汪汪地看着顾青,顾青瞬间读懂了他朦胧如月的眼神。

    没错,封常清就是这么想的,顾青就是这么小气。

    “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跟高节帅聊一聊你,如果你完不成一万字的读后感,我也会跟高节帅聊一聊,总之,你以后不管对我多么不敬,我都不会跟你计较,只会跟高节帅聊。”

    封常清浑身一颤,垂头忍气吞声地道:“是,末将今晚就写一万字的读后感。”

    顾青严肃地补充道:“字迹要清晰且工整,还要达到美观的效果。你看看你那份检讨上的字,狗爬鸡窜似的,是人写的字吗?”

    “……是。”

    封常清逃命似的告退,顾青盯着他仓惶逃窜的背影,眯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

    狗东西,不信收拾不了你。

    高仙芝的铁杆心腹又怎样,在我面前照样要老老实实毕恭毕敬。

    对付这种桀骜不驯的人,顾青多的是办法。不用祭大招,只要用前世学校里老师惯用的几招就行。

    写检讨,请家长,布置海量的作业。

    三板斧下来,纵是铁打的英雄好汉也要低眉顺目,百炼钢从此化为绕指柔,让他以后就算成了名将,那也是个娘里娘气动不动就四十五度角望天流泪的名将。

第二百七十一章 新法练兵

    天气越来越炎热,不知不觉已是盛夏。

    沙漠里的盛夏尤为难熬,仿佛置身于巨大的火炉之中,人类全成了火炉里的烤鸭,被毒辣的太阳烤得外焦里嫩,捏捏胳膊上的皮肤,居然有一种焦脆的舒爽感,让人食欲大增。

    顾青今日已冲了五次澡,躺在他亲自设计的沙滩椅上,旁边的亲卫猛力挥扇,挥得快虚脱了,顾青却仍感到酷热难耐,感觉随时会中暑。

    每到这个时候,顾青才会无比怀念前世。

    前世的空调房,冰西瓜,快乐水,以及各种引人入胜扣人心弦的美剧英剧内地剧,心生邪念时各种相泽深田桃乃木……一台电脑,一包纸巾,一瓶营养快线,便将整个夏天握在手心里,不负青春,也不负青春的荷尔蒙,辜负的只有终究错付的子孙。

    而如今,顾青身处要啥没啥的大唐,而且是大唐里最贫瘠的西部沙漠,没有冰西瓜,也没有快乐水,连不正经的画册看起来都像是对他失败人生的嘲讽。

    “换两个人来扇,猛一点。”顾青满头大汗对身旁的亲卫道。

    两名亲卫如蒙大赦退下,换上另外两名亲卫给侯爷打扇。

    韩介一脸风尘地从营外回来,见面来不及行礼,拽过一名亲卫的随身皮囊,仰脖朝天灌了半皮囊水,然后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侯爷,末将去打听了,这几日高节帅和封常清没有异常举动,尤其是封常清,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是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说话做事都没以前那般爽利了。”

    顾青哦了一声,淡淡地道:“这个很正常,作业没做完,心情总是很焦虑的,我也经历过。”

    韩介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这位侯爷嘴里常常冒出一些他听不懂的词句,以前韩介还孜孜不倦地追问究竟,习以为常后韩介已学会了自动忽视,大致明白侯爷话里的意思就好,细节方面不必深究。

    “侯爷,反倒是那个监军边令诚,这几日却有些上蹿下跳的意思,前日无缘无故宴请跟节度使府的长史和司马,以及安西军的几名将领,其中就有您上次认识的那个马璘……”

    顾青皱了皱眉,沉吟半晌,缓缓道:“少了个零件儿,终究非我族类啊,以后对这位监军要多留意,韩兄,多派几个人伶俐的兄弟乔装盯着他,看看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韩介点头,又道:“侯爷对陛下忠心耿耿,又有隆厚圣眷系于一身,小小监军不会那么自不量力敢捋侯爷虎须。末将猜测边令诚要对付的多半是高节帅。”

    顾青笑了笑,道:“私下里搞串联,这是要逼宫啊,边令诚的套路我用屁股都能猜得到,无非是收买笼络一批节度使府的官员和将领,然后联名向长安递参劾奏疏,人多势众之下,陛下也不得不考虑高仙芝是否真的忠心了……”

    韩介小心翼翼道:“高节帅经略安西虽有小错,然终究功大于过,侯爷,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咱们什么都不必做,坐山观虎斗,莫轻易插手安西军内部争斗……”顾青想了想,又道:“他们两败俱伤才最符合我的利益,明白吗?”

    “侯爷的利益指的是……”

    顾青神色渐冷:“高仙芝被边令诚排挤调离安西都护府,而边令诚,我会收拾他。”

    韩介终于明白了:“那时的侯爷,便是安西第一人,手握安西兵权了……”

    顾青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你明白就好,总之,现在的我们安分一点,让他们打个痛快,争斗如果只限于都护府内部上层,我们不必插手,罢几个官儿,换几个将,不会影响安西都护府大局。除非有一天他们的争斗影响到安西军的普通将士,那时我就不必对他们客气了。”

    韩介用力点头:“侯爷,末将明白了。末将会派人时刻盯着边令诚和高仙芝的。”

    抬头看了看天色,顾青叹道:“又是毫无意义的一天过去了,韩兄,传令常忠他们,傍晚时分准备操练,全军一万将士皆要参加操练,不允许任何人缺席。”

    韩介迟疑道:“侯爷,咱们大唐操练将士大多是每隔三日一练,每隔半月大操,您自从来了安西后,下令将士们每日都要操练,天气如此炎热,是否让将士们歇歇?”

    顾青严肃地道:“不能歇,每日傍晚必须操练,风雨无阻。”

    韩介无奈地抱拳后传令去了。

    落日西沉之时,大营外的沙地上,一万将士整整齐齐站好了队列,在各自什长火长的呵斥下,手执长戟一招一式地操练起来。

    万人齐操练的场面委实令人震撼,滚滚黄尘里,随着一声声喊杀,一股令人呼吸都窒息的杀气冲天而起,天地为之变色。

    顾青身披铠甲,手按长剑,一脸肃然地站在队列前方,静静看着将士们奋力挥舞着长戟,却不知为何皱起了眉。

    “常忠。”

    “末将在。”都尉常忠匆匆走到顾青身前行礼。

    “告诉营需官,明日开始向附近的部落牧民采买羊肉,将士们每日操练辛苦,以后每顿饭里必须要有肉,一应银钱所需,向节度使府支取。”

    常忠大喜,抱拳应道:“是!多谢侯爷厚赏!”

    顾青微笑道:“只要你们每日用心操练,我何惜区区几块肉。”

    转身回营,顾青让亲卫从帅帐中搬来矮桌,拿出纸笔,在桌上铺开后,顾青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然后叫来了韩介,指着图案道:“明日召集龟兹镇会木工的工匠,用木头给我把这东西打造出来。”

    韩介接过纸,左看右看半晌,犹豫地道:“侯爷,您画的是啥?”

    顾青没理他,又在纸上画了另外几个奇怪的图案,然后写下几行字。

    “我刚才观察将士们操练,发现他们操练的方式太老套,也太呆板,傻乎乎的一招一式比划,指望靠这点招式上阵杀敌?太幼稚了,我独创了一套操练将士的方法,先在咱们左卫试着推行,如果有效,我会推广至安西全军。”

    “侯爷画的便是新练兵之法?”

    “这些是练兵的道具,这个是平衡木,这个是障碍墙,攀爬墙,还有平匐沙地,双杠,吊环,鞍马,跨桩……总之,这些东西组合起来练兵,一定会练出不一样的将士,还有,从明日起,每名将士双腿都绑上十斤重的沙袋,等到他们适应后,再加十斤,将士们从此便绑着沙袋操练……”

    韩介倒吸一口凉气:“侯爷,会折腾死人的。”

    “还有,每天将队伍拉出去,徒步越野二十里,待以后习惯了再增加十里,增加负重。”

    “我还没说完,再搞个首位奖励制,末位淘汰制,每日完成操练的前一百名可赏肉吃,每日没完成操练科目者,当日没肉吃,原本应该属于他们的肉,分给前一百名。”

    韩介愈发震惊,颤声道:“侯爷,这般练法,将士们会不会心怀怨恚?侯爷难道不怕营啸哗变吗?”

    “你的话颇有道理,嗯,所以奖励更要丰盛一些,每日操练前十名,我再以个人名义赏一百文,我说过,咱们有末位淘汰制,完成不了没关系,不打也不罚,只是当天吃不到肉而已,不会引起哗变。如果将士们还稍微有点羞耻心的话,想必不会有人愿意落在倒数一百名内的。”

    韩介仍惊道:“侯爷您这练兵的法子,是从何处学来的?它管用吗?”

    顾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管用,不过这些只是体能上的,另外告诉各营各旅,每日操练过后,所有营帅旅帅必须进营房巡视,巡视时多关心一下将士们的私人生活,了解他们的心理变化,及时安抚将士们的不满情绪和矛盾摩擦,包括我在内,也会每天进营房巡视。”

    此刻韩介眼里的顾青越来越神秘。

    想不通这位侯爷从哪里学来这套稀奇古怪的练兵之法,更不确定这套方法会不会有效,若是反而影响了将士们的士气和体能,左卫亲卫将领,韩介决定一定要向侯爷谏言叫停。

    “侯爷,末将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韩介迟疑地道。

    “不当讲,我不想听,乖,去洗个澡,然后回营房睡一觉,身上有钱的话可以去青楼逛一逛,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今日有新茶上市……”

    韩介:???

    为何不按套路好好聊天?害他思路都被打乱了。

    见韩介站在身旁久久不挪步,顾青不满地道:“能让让吗?你挡住信号了。”

    韩介像螃蟹似的横移了一步,神情依然犹豫不已。

    “你这副哲学家思考宇宙的嘴脸很讨厌,滚出我的视线,别让我看到你。”顾青不耐烦地叱道。

    韩介这次没挪步,忽然抱拳道:“侯爷不让末将问,但末将还是想问……”

    顾青叹气道:“你快问吧,问完赶紧滚,趁着没天黑,去镇上给我买点肉回来……”

    “侯爷,末将想问的是……侯爷来到龟兹后,行事为何如此急促匆忙?从扩城建市,到安西军立威,再到用新法练兵,末将觉得侯爷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顾青叹气,躺在沙滩椅上仰望大漠远方那一轮金色的夕阳,目光变得很深邃:“我不得不快,我怕来不及,一年内我若不能掌握安西都护府,将来我会很被动。”

第二百七十二章 同甘共苦

    韩介一直觉得顾青很神秘,不知为何,顾青似乎很在意时间,尤其是未来的时间。

    他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为未来即将发生的某件大事而准备的,尽管有的事在韩介眼里看来略显仓促,可顾青还是坚持做了,就好像迫于未来的情势不得不加快脚步一样。

    发展商业是为了积蓄钱财,练兵是为了强大实力,赶走高仙芝是为了掌握兵权,韩介想想忽然觉得有些心慌,有钱有兵有权,顾青要掌握这三样东西是为了什么?

    不仅仅是经略安西那么简单,若只为了安西一地,顾青完全没必要做得如此仓促。

    高仙芝识时务之下,已对顾青做出了很大的妥协,如今的高仙芝除了战时的指挥权之外,安西的所有权力几乎都已移交给了顾青,而顾青却似乎仍不满意,他好像要将安西都护府的所有权力都握在手里,包括高仙芝的战时指挥权。

    左卫大营外一望无垠的黄沙地,沙地上已按顾青的吩咐圈起了一片巨大的操练场,场上固定着许多训练用具,都是按顾青画的图纸精心打造的。

    首先是近一里的障碍路,包括平匐沙地,障碍墙,攀爬墙,鞍马,双杠,每一名将士都需要快速地通过这些障碍才算热身,然后便是腿上绑沙袋开始越野拉练,每日二十里,这些全做完后稍事休息,再起来做体能,每名将士要做俯卧撑,做引体向上,做蛙跳……

    这还仅仅只是上午的操练,中午用饭后休息一个时辰,接着开始练擒敌,练队列,最后才是大唐军队传统的阵列击敌招式。

    新法练兵的第一天,当左卫一万将士听说这些科目繁多的训练流程后,差点炸了锅。

    大唐军队可从来没有进行过如此巨量的操练,而且每一种操练听起来就像稚龄孩童的游戏一样,顶着如此毒辣的太阳,怎么可能做完全套?

    大营里的将士吵得沸沸扬扬,军心动荡不安。常忠面带难色地找到顾青,小心地询问是否可以减免某些科目。

    顾青坚定地拒绝。

    “任何科目都不能少,我已经看在气候和将士们实际体质的基础上减少了很大的量了,若按我心中真正的标准来练,估计你们一整天下来会废掉一大半,剩下的这些科目是我的底线,不能再少了。”顾青坚定地道。

    常忠挠头道:“侯爷您布置的这些,末将看着没啥用呀,比如那个障碍跑,短短那么一段路,又是爬墙又是趴着,还要跨什么平衡木,鞍马,这套做出来了对咱们将士上阵杀敌有何帮助?”

    “锻炼体能,锻炼平衡,锻炼战场上的灵巧应变能力……”顾青叹了口气,道:“常将军,相信我,我不会胡来的,也不会拿将士们的身体开玩笑,我做的一切自有我的道理,希望将士们理解,如果他们不理解,你们这些将军也要理解。”

    顾青做的这一切确实是从前世剽窃来的,部队用的体能训练流程他原样复制过来了,而且他坚信能练出一支铁打的军队,如今的左卫将士固然算是精锐之师,但顾青还想让这支精锐之师变得更精锐,成为大唐境内一支战无不胜的王牌军队。

    常忠无奈地道:“末将虽不理解,但愿意服从侯爷的军令,可下面的将士不乐意呀,他们都快炸营了……”

    顾青沉吟片刻,转头吩咐韩介道:“叫人去操练场的北角搭一个高台,一丈来高,高台上挂一串铜钱,一只完整新鲜的羊腿,让操练的将士们随时能看到高台上的东西。”

    “常将军,传令下去,今日左卫一万将士谁能率先做完这一套操练流程,前十名每人一百文钱赏赐,前一百名每人吃肉管饱,而倒数的一百名,今日只有干粮,没肉。”

    “若连续一个月都是倒数一百名内,将他开革出左卫,给盘缠让他滚回长安,我的麾下不养废物。”顾青语气坚决地道。

    常忠想了想,点头道:“侯爷高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赏在他们抬眼就看得到的地方,想必他们不会再有怨念了。末将遵侯爷将令。”

    常忠抱拳后正要离去,顾青忽然叫住了他。

    神情挣扎许久,顾青放弃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你先去传令,我待会儿给你一个惊喜……”

    …………

    不需要翻译,常忠很快知道了什么叫特么的惊喜。

    当常忠走出帅帐,大声向所有将士传令过后,很快一座高台在操练场北角搭建起来,高台搭好后,上面挂了一串沉甸甸的铜钱,和一只仍淌着血水的新鲜羊腿。

    将士们原本怨愤的情绪渐渐平复了,操练场上的议论声很快消失,一万人的队列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无声地注视着高台上的铜钱和羊腿。

    “安西节度副使顾县侯将令,以后每日能完成操练者,取前十赏一百文,前一百吃肉管饱,倒数一百当日没肉吃,连续一个月倒数一百,开革出左卫,滚回长安去!顾县侯麾下不养废物!”常忠站在司令台上嘶声吼道。

    将士们的议论声又起,这次不再是怨愤,而是兴奋。

    一百文钱可不是小数目,按大唐如今的抚恤标准,就算战死沙场,朝廷给的抚恤费才二百文,如今只要每日操练得前十就能拿一百文,相当于每天白捡半条命呀。

    就算拿不到前十,拿到前百也能吃肉管饱,这样的待遇亘古未有,顾侯爷果然是不差钱的权贵人物,出手大方之极。

    很朴素的算法,将士们算过以后愈发兴奋,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只有极少数天生体质不强者垂头不语,所谓前十前百,他们大抵是不可能拿到的,如今反而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落到倒数一百,连续一个月的话,就会被开革出军队滚回长安了,不仅以后无法吃兵粮,开革也是一种巨大的耻辱,回到家乡都抬不起头做人。

    队伍里的将士们正各怀悲喜时,司令台后方忽然一阵骚动,顾青穿着一身精练的短衫走出来,在常忠和一众将士们愕然的注视下,顾青缓缓走上台,环视众将士后,指了指自己的装扮,大声道:“看见我今日的模样了吗?从今日起,我与众位将士一同操练,你们做什么我便跟着做什么,如何?”

    一万人的队列,顾青一个人的声音自然不可能传递到每个角落,但古代将军训话,下面通常有传令的军士,把将领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从队伍的前端一直传到后方,顾青的话很快被全军将士听到了。

    于是场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欢呼声。

    不知何人带头,开始时稀稀拉拉说了一句,后来无数人渐渐附和,最后一声接一声,声音越来越大,偌大的操练场上悠悠回荡着四个字。

    “侯爷威武!”

    顾青哈哈笑了,双手往下压了压,又道:“我这体格你们都看到了,大抵是不如你们的,我只能保证自己能做完,但不能保证能拿多少名次,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每天都会垫底,所以,那些倒数一百的将士也莫沮丧,有我陪着你们呢。”

    队伍里又是一阵大笑和起哄声。

    顾青的笑容渐渐敛起,神情忽然变得肃然:“我作为一军主帅,也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更壮,你们皆是大唐的将士,操练杀敌正是尔等分内之事,从今以后我陪你们练。”

    “左卫军中所有将士,无论将领还是普通军士,全部都要操练,全体官兵同患难同吃苦,若还有人懒懒散散不肯尽力,那就莫怪军法无情了,丑话我已说在前面,有不愿意操练的将士现在就站出来,我放你一条生路回长安!”

    寂静无声,顾青等了半晌,见无人动弹,不由满意地点点头,道:“所有将领听令,卸下你们的盔甲,换上短衫,与将士们一同操练,现在将士们由各营各旅带回,包括我在内,开始操练!”

    几句话,低迷动荡的士气顿时沸腾到了顶点,将士们的欢呼声里,顾青跳下司令台,从障碍路的.asxs.发力开始跑,在将士们的注视下,顾青越过障碍墙,翻过攀爬墙,穿过平匐沙地……

    每通过一个障碍,将士们便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掌声,顾青却心中发苦,他发现自己已体力不支,快撑不住了。

    通过双杆时,顾青终于脱力狠狠摔落在地,两只胳膊颤巍巍的抬不起来,将士们的欢呼声瞬间静下来,注视着顾青狼狈地趴在沙地上,半晌起不了身。

    不知是谁忽然高喊了一声“侯爷威武!”

    将士们纷纷附和:“侯爷威武!”

    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里,顾青缓缓站起来,再次攀上双杆,咬着牙缓慢且艰难地通过,然而在过平衡木时,顾青脚下不稳,再次狠狠栽落下来,这一下栽得有点严重,膝盖流了不少血,仿佛废了一般。

    顾青仍咬着牙继续通过,缓慢,生涩,但坚定。

    自己立下的规矩,若连自己都做不到,如何能服众?

    这是支撑着顾青坚持下去的信念,他要掌握这支军队,掌握的不仅仅只是兵权,还要掌握军心,掌握每个将士对他的忠诚。

    同甘共苦,才能凝聚军心。

第二百七十三章 英雄救美

    成大事者,必须要具备非同常人的心志和毅力,除了坚定的性格,也需要狠辣的手段。

    顾青很明白这个道理,也狠得下心。不仅对敌人狠得下心,对自己也狠得下心。

    当初为了陷害济王,顾青敢拿自己的身体动刀,心狠如斯,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平日里养尊处优,对生活挑三拣四,那是因为他是权贵阶级,他本应该拥有挑三拣四的权利,但到了该吃苦该玩命的时候,他从来不会畏怯逃避。

    勇于面对艰困的人,才有资格享受挑三拣四的生活。

    当顾青终于艰难地完成了障碍跑,将士们再次爆发了山崩地裂的欢呼声。

    在将士们的眼里,顾青的身体素质真不是一般的差,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与将士们站在一起,便形成一种很明显的区别,让人一眼便看到两者的不同之处。

    顾青的动作完成得很勉强,跑得慢,爬得慢,每个动作都是那么的艰难笨拙,仿佛临死弥留的人吊着最后一丝余息,随时都会断气似的,令围观的将士们都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但顾青却还是咬着牙跌跌撞撞做完了一套动作,尽管完成得很慢,尽管还受了伤,但对将士们来说,顾青已做得足够了。

    身份阶级的差异摆在面前,将士们要看的是顾青的态度,绝不会奢求他的名次,态度拿出来了,只要你做了,我便跟着你一起玩命,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同甘共苦,这才是让将士们心服口服的主帅。

    顾青做到了。

    有重赏,有惩罚,有主帅亲自身体力行,所有将士再无任何不满。对一支军队来说,这便是公平,军队里的公平可以让将士们无怨无悔地为主帅拼上性命,因为值得。

    完成了障碍跑的顾青被韩介等亲卫扶回来,韩介蹲在面前给顾青的膝盖敷药缠上布带,顾青脸色潮红,浑身是汗,喘着粗气笑道:“不行了,真不行了,让我歇息一会儿,歇息过后再继续做……”

    韩介低声劝道:“侯爷,士气已盛,军心可用,将士们对侯爷心悦诚服,侯爷不必再继续了。”

    顾青大口喘着气,道:“说过的话要算数,这是诚信。我不仅要继续操练,以后每天都要跟今日一样操练,没有例外。”

    韩介深深看了他一眼,垂头继续帮他敷药,道:“侯爷本是文弱书生,但统兵之道却深得其髓,末将今日从侯爷身上学到了很多。”

    包扎完伤口,顾青朝韩介和亲卫们道:“你们也不能例外,都去给我操练,告诉常忠他们,让他们也去练,从今日起,全军上下无人能特殊,我这个主帅都亲自下场了,谁还能比我更特殊?”

    韩介领命而去,顾青坐在场歇息了一阵,试了试膝盖的伤,仍有些痛,但还能继续。

    于是顾青让人给他双腿绑上沙袋,开始负重二十里越野。

    默默无声地出发,默默无声地消失在将士们的视线中,茫茫大漠里,顾青孤独的身影渐渐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与黄沙飞尘融为一体,渐行渐远。

    常忠此时也换上了一身精练的短衫装扮,见将士们神情感动,常忠趁势大喝道:“常某虽已三十余,亦愿附侯爷骥尾,从今以后,我与将士们同操练,看我的!”

    大吼一声后,常忠的身形从障碍路的.asxs.窜了出去,一项一项地重复着顾青的动作。

    将士们再次爆发欢呼,领兵的各营官和旅帅立马下令开始操练,平静有序,有条不紊,军心稳定,士气高昂。

    顾青豁出去换来的代价,是拥戴,是心甘情愿的服从。

    …………

    完成了所有流程后,累瘫了的顾青被亲卫们抬走了。

    将士们默默注视着他,没人笑话他的孱弱,所有人记住的是这位主帅令行禁止,言出必践。

    就算是走个过场笼络军心,将士们都认了,因为如此笼络人心的方式也是满满的诚意,从古至今的主帅,谁听说过如此豁出去的笼络人心?几乎费了半条命啊。

    第二天一早,正当所有将士以为顾青躺在帅帐内养身体不会再来操练场时,顾青在亲卫的搀扶下却再次出现在操练场上。

    比昨日更笨拙更吃力的动作,比昨日更缓慢的步伐,艰难却坚定,每个动作一丝不苟,顾青咬着牙再次完成了,仍旧被亲卫抬走。

    与昨日不同的是,将士们没有欢呼,而是安静地看着顾青被抬走。

    空气静谧,但每个人的内心却并不平静。

    无声的校场上,一种名叫“军心”的东西正在缓慢地凝聚成团,如滚烫的岩浆流过众人的心间,未来,无坚可摧。

    顾青在用自己的方式把握这支军队的人心。

    世上有些事情可以靠聪明智慧轻松解决,很多事都能走捷径,但是,也有很多事并无捷径可走,人心是最能直接感受到冷暖的,想要走进别人的心里,没有任何取巧的方法,只能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再艰难都别无选择。

    顾青坚持了整整五天,每天都没有缺席。按照当初与常忠等将领定下的规矩,每操练五日可休息一日,顾青不由庆幸自己立下了这个规矩,不然再这么下去迟早会把自己折腾死。

    每天都被抬回帅帐,顾青觉得很没面子,可孱弱的身体却不争气,每次操练过后便卸了心劲,支撑整个人的信念瞬间松懈,身体便不由控制地倒下。

    不过顾青并不后悔,以后刀光剑影的日子将会越来越多,将自己的身体打熬结实了没坏处。

    五天的操练,顾青不知为何已慢慢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仿佛肌肉都已形成了条件反射般的记忆。

    好像前世的健身房一样,刚开始各种拒绝各种懒惰,一旦坚持一个星期,接下来每天都有一种不由自主想去撸一把铁的冲动,哪天不去都会觉得浑身不对劲,生命里仿佛缺少了什么。

    相比以前懒惰的日子,顾青反倒渐渐喜欢如今每天操练的日子,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就好像一条咸鱼翻了身,终于不那么咸了,变成了淡水鱼。

    …………

    皇甫思思站在客栈门口,望断天涯路。

    自从上次顾青走了以后,她便每天在客栈门口站着,想在人群中制造与顾青偶遇的机会。

    听说这位侯爷喜欢在镇上闲逛,而且最近还听说他亲自下令扩城建市,似乎要对龟兹镇进行大改造。尽管她才见过顾青一次,但顾青主政一方的魄力她却深深领教了。

    不愧是长安调遣过来的官儿,果真是有几分本事的,从龟兹镇百姓和商人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可以看得出,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只是这位侯爷搞出如此大的动作后,却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皇甫思思在客栈门口等了他五天,却再也没见过他了。

    她却不知道这五天顾青在大营里过着怎样的日子。

    想到边令诚逼她对顾青使美人计的嘴脸,皇甫思思便打从心底里厌恶,然而,终究是受制于人,她只是个无人庇护的弱女子,除了忍气吞声接受,想不出别的办法摆脱。

    幸好,顾青是个看起来没那么讨厌的年轻男子,尽管可能有点不正常。

    “皇甫姑娘,边监军传了话过来,他劝您快点行动,这些日他忙着上疏长安,却一无所获,迫切需要顾县侯的帮助,所以……边监军的意思您懂的,他快没耐心了。”

    说话的是客栈的一名新来的伙计,自从皇甫思思答应了边令诚后,这人便来了客栈甘当伙计,他原本是边令诚身边的亲信随从,大家都心知肚明,边令诚需要眼线安插在皇甫思思身边。

    皇甫思思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顾青这几日没现身,我能怎么办?边监军也要讲道理吧?”

    伙计嘿嘿一笑,道:“那是姑娘您自己的事,边监军只看结果。”

    皇甫思思面无表情地道:“我需要一个与他结识的机会,而你,需要帮我创造这个机会,如果没有机会,边监军的事我办不了,杀了我也办不了。”

    伙计犹豫了一下,笑道:“姑娘您说,小人能办到的一定办。”

    皇甫思思想了想,道:“安排两个人,做客商打扮,在客栈旁那条无人的巷口等着,等多久我不知道,只要等到顾青来了,他们便假装上前欺负我,想必顾青应该会出手救我,这便是我与他结识的机会。”

    伙计沉吟片刻,痛快地道:“好,此事不难,半个时辰可办妥,姑娘稍等便是。”

    很老套的英雄救美桥段,对顾青来说简直烂透了,但对皇甫思思这个年代的人来说,这样的桥段还不算老,再说,不管再老的桥段,有效便是王道。

    …………

    玩命操练了五天才等到一天休息,顾青身子疲惫得不行,但还是拉上韩介和几个亲卫出了大营,进龟兹镇闲逛。

    他太需要人间烟火味了,否则再待下去,别的将士那么淡定,他可能会带头炸营。

    进了龟兹镇便习惯性地朝南方走,几天过去,扩城建市的工程不知进度如何,顾青是总负责人,必须要跟进。

    快走到福至客栈门前时,顾青忽然看到一名女子踉踉跄跄被两位客商模样的人从客栈门口拉走,门口的伙计急得跺脚,却在客商的威胁下不敢叫人。

    眼看姑娘被客商拉进了旁边的巷子里,顾青领着韩介和亲卫们急忙跟了上去。

    走到巷口,恰好看到一名客商那双不规矩的手正朝姑娘的肩头摸去。

    顾青不由大急,跺脚暴喝道:“住手!放开那个畜生!”

第二百七十四章 无以为报

    巷子里有三个人,两个非礼的,一个被非礼的,听到顾青这一声暴喝不由都愣了,然后运用所有的智慧机智默默分辨顾青究竟在说哪个畜生。

    巷子是死巷子,三人被顾青和亲卫们结结实实堵在里面,顾青挥了挥手:“韩介,摆平这件事。”

    韩介刚准备动手,再看一眼巷子里的情势,忽然停住,凑在顾青耳边道:“侯爷,那两个人没带兵器,而且看他们的体格很容易被打倒……”

    “那又怎样?”

    韩介叹了口气,轻声道:“这种时候,侯爷要不要亲自救出那位美人儿?如此或许可以让美人芳心暗许……”

    顾青瞥了他一眼,悠悠道:“韩介,你是疯了吗?我有你们这些亲卫,啥事必须要我亲自动手?我被打了怎么办?为了美人的芳心暗许就活该挨顿打,凭什么?”

    韩介心里默默念叨了几句,深呼吸,然后挥手让亲卫们上前。

    巷子里两名客商早已吓坏了,毕竟被一群人结结实实堵在巷子里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虽然是被雇请来演戏,也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是被这么多人堵在巷子口,有准备归有准备,但……害怕也是真的害怕。

    亲卫们嘻嘻哈哈上前,俩客商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活动了一下手腕便动手了。

    打斗的过程并不具备任何观赏性,一面倒的单方面殴打,客商被摁在地上摩擦,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皇甫思思花容失色,趁着众人打斗时脱身而出,朝顾青飞奔而去。

    “多谢恩人救命!”皇甫思思情不自禁地朝顾青身上扑去。

    顾青眼疾手快闪身,皇甫思思扑了个空,身形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

    “这位姑娘你正经点,被人救了应该趴在地上痛哭流涕感谢老天垂怜,而不是随便找个男人就扑上去。”顾青义正严辞地道。

    皇甫思思:“…………”

    一旁的韩介再次重重叹气。

    巷子内,两名客商已被揍得不成人形,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顾青拍了拍手,对亲卫们道:“行了,莫闹出人命,收手吧。”

    亲卫们遵令退回巷口。

    皇甫思思只好规规矩矩裣衽为礼,凄声道:“多谢恩人,小女子感恩不尽,实不知何以为报……”

    顾青看了看天色,道:“那你就慢慢想,想好如何报答我,给你个真诚的建议,给钱就行。”

    招呼韩介一声,顾青便打算离开,天色不早,今日好不容易休息,看过扩城工程进度后他还打算回营好好躺半天,冲澡烤肉和酒,享受一下久违的权贵腐朽堕落的生活,没必要跟无谓的人浪费时间。

    皇甫思思急了,这不是英雄救美后的正常套路,按理说此时难道不应该是美人感恩,英雄得意,两两深情对视然后眼神里擦出爱的火花吗?

    这位侯爷却完全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仿佛只是顺手扔了一坨垃圾般随意,她这个千娇百媚的大美女站在他面前就像是透明的,完全没入他的眼。

    “恩人不想听听妾身为何遭此横难吗?”皇甫思思凄然道。

    顾青微笑:“去找你的知心大哥哥或知心大姐姐倾诉,我可以救人,不负责倾听受害经过。”

    看着顾青和亲卫们扬长而去,皇甫思思愣在原地半晌没回神。

    就……就这?

    这家伙到底长了个什么脑子?

    皇甫思思迷惘过后,不自信地垂头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难道因为自己不够美丽?这位侯爷在长安看多了美女,看不上自己这样的?

    可是……自己并不差呀,龟兹镇第一美人名符其实,不知多少客商对自己神魂颠倒,这位侯爷为何偏偏无动于衷?

    皇甫思思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此时已不仅仅是美人计能否成功了,而是她对自己的外貌自信产生了动摇,这个问题比美人计更严重。

    就不信你真是一根木头!

    皇甫思思想了想,朝顾青追了上去。

    …………

    站在扩城工地上,肥胖憨厚的李司马堆着笑,时刻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向顾青介绍工程进度。

    节度使府的官员们最近已察觉出了不对,这位新来的节度副使果真不声不响地接管了节度使府的很多权力,高仙芝如今深居节度使府后院,对任何事不闻不问,如今真正主持安西四镇军政事务的只有顾青一人。

    挺厉害的年轻人,李司马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顾青究竟是怎样悄无声息地让高仙芝甘心将权力双手奉上,要知道高仙芝在安西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性情火爆,手段毒辣,灭国无数,许多西域的小国小部落被他毫无理由地派兵灭掉了。

    如此强势的一个人,居然在这位年轻人面前甘心让权,过着如同归隐一般的生活,太奇怪了。

    李司马不敢多想,只能模糊地判断,能让高仙芝甘心让权的原因,应该是来自长安方面的压力,朝廷对高仙芝的信任或许有了变故。

    “城墙还要往南扩充五里,这五里空地用于仓储之地……”顾青指着远处的南面城墙,城墙已被拆了大半,无数工匠民夫正勤劳地运送着沙土石块。

    李司马迷惑地道:“仓储……?”

    “对,仓储,商队进城肯定要带货物的,货物若带在身边难免丢失或被盗,再说,如果货物过多的话,也没个地方堆放,堵塞了城内道路,所以必须要建仓储……”顾青露出微笑。

    “仓储不卖给商人,所有权归官府,官府可以将其租给商人临时使用,按天收取租金,如此,既方便了商人,咱们官府也得了好处,逢年过节还能以官府的名义给你们官员发点福利,粮米豆油绿菜什么的,双赢的局面,不开心吗?”

    “侯爷高瞻远瞩,下官钦佩。”李司马急忙送上一记力度轻微的马屁。

    顾青眯眼再次看了看工程进度,道:“多调些工匠民夫,工钱给足,尽早完工,钱已到位了,工期可以缩短些,建商铺不用太精细,有房有梁有门窗便可,剩下的部分商人们会自己装饰,道路规划方面也要做得仔细些,考虑到商铺前的道路有拉货马车和行人,所以道路一定要留宽敞一些,至少三丈宽以上。”

    李司马恭敬地将顾青的话一一记下。

    “还有,在瓷器集市上留四间位置最佳的商铺给我,我私人要用。”顾青又吩咐道。

    李司马一愣:“侯爷自用的吗?”

    “嗯,堂而皇之的以权谋私,有意见?”

    “没,下官一定办妥,留下最好的四间商铺。”李司马高兴极了,这才认识没多久,侯爷竟托以个人私事,可见自己的前程即将光明敞亮了啊。

    或许顾青今日看这位肥肥胖胖的李司马比较顺眼,紧接着又交给他一件私事。

    “龟兹镇上哪个酒楼客栈口碑最好?我要宴请安西军将领。”

    李司马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娇脆的女声。

    “顾侯爷,妾身的福至客栈口碑最好。”

    顾青和李司马回头,见皇甫思思一袭绿衣,如芙蓉出水,袅娜生姿地站在他们身后,朝顾青露出妩媚的微笑。

    “刚才妾身打听过了,原来您便是新任的节度副使顾侯爷,民女失敬了。”皇甫思思裣衽一礼。

    顾青一见是她,不由撇了撇嘴:“我试过你客栈的饭菜,口味一般,你退下。”

    李司马当然不会放过与侯爷私人关系上产生交集的机会,于是沉吟道:“若论口碑最好的客栈,莫过于……”

    话没说完,皇甫思思打断了他的话头,上前两步道:“顾侯爷,口味这种事终归是众口难调,但妾身说实话,这两年来龟兹镇南来北往的客商,十之四五皆住在妾身的福至客栈,安西军的将士们若有休沐出营之日,也常在妾身的客栈饮酒用饭,这位李司马也是镇上官员,他能作证。”

    顾青望向李司马,李司马想了半天,只好苦笑道:“虽说侯爷不习惯她家的饭菜口味,但……她说的是实话,确实她的客栈生意比较红火。”

    顾青对皇甫思思并无成见,只是懒得搭理罢了,所以也不会刻意针对她,既然李司马也如此说,顾青便对皇甫思思道:“明日晚间,包下你的客栈,菜色酒水准备丰盛些,银钱用度方面,你与李司马结算。”

    见顾青又打算转身离开,皇甫思思急了,也不知怎么想的,闪身便拦在顾青前面。

    一旁的韩介皱眉,沉声道:“姑娘,平民不得拦官驾,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皇甫思思咬了咬下唇,柔弱凄然道:“侯爷刚刚才救了妾身的命,此刻又对妾身如此凶,教妾身好生惶然……”

    顾青耐心地道:“如果你觉得惶然,可以闪到一边去惶然,不用挡我的路啊。”

    “侯爷明晚包下妾身……的客栈,却还不知道妾身的姓名呢。”

    “你脑阔有包迈,我吃个蛋难道还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

第二百七十五章 长安密旨

    对顾青的思路,韩介叹为观止。

    没错,吃个鸡蛋没必要认识母鸡,无论这只母鸡多漂亮。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听起来居然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逻辑思路可谓缜密。

    然后韩介开始打量皇甫思思。

    说实话,这位姑娘确实很美,任何角度看起来都很美,有一股淡淡的风尘味道,却又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她妩媚的风情,魅惑却不轻佻,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那股媚态风韵,比那些大家闺秀的所谓端庄气质迷人太多了。

    如此美丽的女子,侯爷居然毫不动心,甚至视她如无物,韩介很费解,侯爷对女子的审美究竟高到了怎样的地步,张家两位小姐他也见过,虽说都是绝色之姿,可若论外貌的话,龟兹镇这位美人与她们也不相上下呀。

    该安排的事都安排完了,顾青迫不及待招呼韩介他们离开。

    大营内还有冲澡烤肉和美酒等着他,今天的假期一定要好好享受,明天又要继续该死的操练了。

    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韩介回头看了看皇甫思思怅然的身影,忍不住道:“侯爷,那位姑娘究竟哪里不合您的眼光,末将觉着她挺美的……”

    顾青骑上马,道:“你这口气跟介绍相亲的媒婆似的,啥意思?你哪只眼看出那位姑娘必须被我看上?”

    韩介叹了口气道:“末将只是觉得……那位姑娘对侯爷似乎有意,但末将不明白侯爷为何无动于衷。”

    顾青哼了哼,道:“一个女人,混到居然要别人救命的地步,你说她得有多失败,张怀玉那样的才叫女人,一顿能吃三碗饭,一拳能打十个,顶天立地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就算是张怀锦,也有一顿吃三碗饭的实力,武力值虽不太高,揍五个我这样的应该富余……”

    韩介目瞪口呆:“侯爷心目中的女人……是这样的?”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想要在这个凶险的社会上生存下去,当然要找武力值够高的女人来保护我,那个开客栈的姑娘看起来比我还弱,显然是个废物,我为何要对一个废物动心?”

    韩介一阵天旋地转,依稀听到紫府灵台的三观碎裂的声音。

    顾青忽然笑了:“刚才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位开客栈的姑娘我总觉得路数不对,她就像一堵危墙,小心避开为上。”

    “路数不对?”韩介顿时凛然,小心地道:“要不要末将派人去查一查?”

    “查什么?我们初来乍到,没人脉也没情报网络,你能查到的东西都是表面的,甚至是对方故意误导的,查到了反而会令我做出错误的判断,不必查了,该浮出来的,到了适当的时机它会自己浮出来。”

    …………

    深夜,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沉睡中的边令诚。

    披衣而起,边令诚警觉地朝门外问了一句:“谁?”

    “监军,长安有密旨。”

    边令诚急忙起身,打开门。

    外面是他的随从,边令诚示意他进门,随从进门后从怀里掏出一封打着火漆印记的黄色信封。

    “送密旨的使者刚到龟兹便离开,未曾引人注意,只有这一道密旨,并无别的话交代。”随从恭敬地道。

    说完以后随从便识趣地退出门外,既然是密旨,当然不允许边令诚以外的任何人观看,会掉脑袋的。

    边令诚仔细检查了火漆印记完好无损,这才缓缓打开信封。

    信封内是一页书信,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边令诚点亮烛台,将信凑在烛台下细细看了一遍,然后神情变得既紧张又兴奋。

    “陛下……没忘了奴婢。”边令诚低声泣然。

    书信上写了一些训斥的话,大多是对边令诚这几年监军安西不力的不满,高仙芝灭石国,灭突骑施汗国等举动,边令诚未能起到劝阻作用,导致大唐在安西的布局因高仙芝的蛮横镇压而大乱,连西域商路都受到了影响,从而使得大唐的商业也受到了打击,这些都是高仙芝之过,同时也是边令诚的责任。

    训斥的语气很严厉,边令诚惶恐地差点跪下,满心委屈的同时,更有无比的恐惧紧张。

    “陛下,陛下……非奴婢不为也,实是高仙芝刚愎自用,奴婢无法劝阻,这些年奴婢向长安递了无数奏疏陈情,皆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奴婢实不知如何自处啊……”边令诚眼中含泪低声辩解。

    书信不仅仅是训斥,还有别的东西。

    边令诚继续看下去,后面的话大多是李隆基告诫他必须严加监管安西军,不得轻易动刀兵,不得任由高仙芝大权独揽。

    这些话纵然不说,边令诚也会照办,监军的职责便是监管监视,从天宝六年高仙芝破小勃律夺石堡城一战开始,边令诚与高仙芝的关系便是互相牵制互相掣肘,不相爱,但相杀。

    而书信的最后几段话,却让边令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书信最后几段,李隆基叮嘱他对顾青也要有所牵制和监督,勿使顾青夺高仙芝之权后恣意妄为,严密注意顾青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向长安禀奏。

    “顾青……竟也被陛下猜疑?”边令诚半晌没回神,接着桀桀怪笑起来。

    “他不是说他颇受宠信吗?哈哈,我还一直奇怪,陛下怎么可能对一个年轻臣子宠信到如此地步,原来他的圣眷也不怎么牢靠,哈哈!”边令诚笑得很开心,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笑了很久,边令诚似乎笑累了,敛了笑声后,神情忽然变得感慨起来:“果真是圣心难测呀,对救命恩人都……”

    对救命恩人尚且如此,那么陛下如何看待他这个安西都护府的监军?

    边令诚不由为自己感到悲哀。

    或许,在陛下的心里,自己连条狗都不如吧。

    讽刺的是,这条狗明知自己是条狗,却还是不得不露出狗一样谄媚的笑容,为主人尽心办事,他只能安慰自己,或许自己这条狗特别听话特别乖巧,主人特别喜欢呢,事办完后主人一定会赏一根大骨头,绝不会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接到这份密旨后,边令诚的胆气忽然壮了。

    一边是自家人的语气严厉训斥的密旨,另一边却是表面恩宠,背地却提防的宠臣,两厢比较,边令诚忽然发觉自己的底气并不比顾青差。

    流水的节度使,铁打的监军。

    无论谁是安西节度使,谁掌握安西军的兵权,终究都要看我监军的脸色。

    …………

    顾青再次累趴下,喘着粗气倒在沙地里。

    将士们路过他身边,向他投以善意的笑。无论这位主帅操练时多么狼狈,但将士们却对他越来越敬重。

    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跑出来的,每一次都是他亲自越过了障碍,尽管有点慢,尽管做完后像一只落水的狗,但这位主帅的真性情却赢得了军心。

    “侯爷,刚剧烈运动后不能马上躺地,要起来慢走几步,否则会伤身的。”韩介蹲在他身前劝道。

    顾青虚弱无力地道:“莫劝我,我快死了,临死之前我想分配一下遗产……”

    韩介失笑:“侯爷胡说什么呢,要喝水吗?”

    “不喝水,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去……”顾青闭着眼道。

    韩介忽然笑道:“侯爷,末将看了今日的将士操练排名,您已不是最后一名了。”

    顾青赫然睁眼:“啥意思?”

    “您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名,比前几日大有进步,整整进步了一名,一名!”韩介加重了语气道。

    顾青愣了:“我总觉得你这句话不是什么好话,可我却找不到证据抽死你……”

    “是真的,今日有一名军士名次落在您后面了,左卫将士里居然有人比侯爷还差,啧……”韩介嫌弃地摇头。

    好了,有证据了。

    顾青抓起一把沙子扬了韩介满头满脸。

    无力地躺在地上,任由毒辣的阳光暴晒,许久之后,顾青发现自己快中暑了,而虚脱的身体似乎恢复了少许体力,这才站起身。

    韩介小心地扶着他的胳膊,顾青环视左右,道:“将那位落后分子叫到我的帅帐来,给我垫底的人必须认识认识。记住,以礼相请,以礼相待,找个垫底的人不容易,莫刺激他变强了,以后我又成了垫底。”

    很快那位落后分子来到了顾青的帅帐外,站在外面局促地垂头揉搓着衣角,畏怯地傻站着。

    顾青走出帅帐,落后分子躬身抱拳行礼:“小人迟言,拜见侯爷。”

    “迟言?呵呵,小时候说话比较晚吧?”顾青热情地上前,托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顺眼。

    对顾青来说,这是一条锦鲤啊。

    “小人今日操练最后一名,小人知罪。”迟言惶恐地道。

    “你知道在一万将士中成为最后一名,概率是多少吗?”

    迟言愕然无言以对。

    “是万分之一,唉,脑子也不怎么灵光,如何得了……”顾青摇头叹息,随即又高兴起来,骄傲地指着自己道:“我,今日九千九百九十九名,成绩比你好,我俩站在一起,我是学霸,你是学渣,懂?”

    顾青嘴里的新词迟言听不明白,只能茫然点头。

    顾青露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笑一万步的自矜微笑:“所以,学霸想请学渣吃饭,来人,上酒菜。”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夜宴诸将

    人的劣根性在于,在比自己差的人面前永远会有心理上的优越感,区别只在于有没有将这种优越感表现出来,那些没有表现出来的人不是没有优越感,而是素质涵养比较高,隐藏得比较深。

    原始社会谁家打的猎物比较多,会咧着嘴笑得很得意,这种不带任何目的性的嘲讽别家,后来人管它叫“质朴”,有了文字和文化后,圣人告诉他们,不能嘲讽得太明显,打猎多的人你们要学会善良,至少要装作善良。于是有了“谦逊”,有了“涵养”。

    史学家说,这叫“文明”。

    顾青却将人类的劣根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在迟言面前。

    毫不留情的嘲笑,毫无顾忌的展现优越感,尽管他只比迟言高了一个名次,但他仍然有一种学霸俯视学渣的酣然快感。

    迟言只是个十**岁的少年,比顾青年龄稍小。面对主帅侯爷如此热情的态度,迟言受宠若惊,愈发惶恐紧张。

    毫无道理的事,操练名次前列怎么热情都不过分,军中的天之骄子嘛,被款待是很正常的,可是款待他这个倒数第一的人……侯爷贵脑阔有恙乎?

    酒菜上桌,帅帐里只有顾青和迟言二人,顾青频频劝酒,并表示饮醉无妨,他亲自批准迟言明日请假休息一天。

    迟言战战兢兢端杯,每饮一盏便不停道歉认罪:“侯爷,小人错了,真的知错了,明日小人便奋发操练,绝不给袍泽拖后腿,更不会给侯爷丢脸……”

    “不丢脸,你哪里丢脸,你明明给我长脸了……”顾青热情地敬了一盏酒,然后走到迟言身边盘腿坐下,勾着他的肩道:“你啊,要保持下去,知道吗?没错,保持倒数第一的名次,不需要变强,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卫了,每天陪我操练便可……”

    迟言愕然看着他,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还是噩运来得太突然了?

    这位侯爷满脸堆笑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

    “侯爷,小人真的错了……”迟言胆战心惊,人类对未知的东西总是恐惧且敬畏的,从顾青的笑容能看出来,他这个倒数第一当侯爷的亲卫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类似于游街示众的性质。

    “小人发誓,明日开始一定不会是倒数第一了,发毒誓!”迟言两眼水汪汪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乞求。

    “把喝了我的酒都给我吐出来……”顾青笑容一僵,立马翻脸了:“听不懂人话吗?你若不是倒数第一,难道我又要成为倒数第一?我不要面子的吗?”

    迟言终于懂了:“可是侯爷,您有过军令,若连续一个月倒数一百,便滚回长安去……”

    “你可以特赦,我说的,你是锦鲤,也是明灯,你滚回长安了谁来衬托我?乖,来饮酒,不醉不归。”

    照例的寒暄关怀,被灌得半醉的迟言在顾青的询问下断断续续说了他自己的情况。

    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妹已出嫁,弟弟在家种地,地少人多,一家人太穷了,迟言不得不出来当兵吃皇粮,好在三代清白,审查过后便进了左卫,每月能拿少许的兵饷接济家里。

    只是迟言天生体质较弱,在长安时也是挂在车尾勉强不掉队,如今来安西,照样是挂车尾,操练才几天的顾青都能轻松超过他,显然迟言的体质天生不适合当兵。

    很老套的故事,左卫里少说有一半的人都和迟言一样的际遇。

    这支军队里的将士,其实大部分把当兵看作一种谋生的职业,而不是为了信仰。

    这个年代的底层人民其实根本没有信仰,唯一的信仰就是活着,如果能活得好一点自然都是愿意的,所以当官便成了唯一能驱使将士们为国拼命的理由。

    很现实,但也无可厚非。“活下去”这个信仰,其实高于一切神神怪怪的信仰,今生都难以维生,就不必说那些虚妄的来世了。

    但是在军队里,将士豁出性命杀敌,终归是需要信仰的。为家为国,为自己最在乎的人和事,为身后的万丈深渊……什么都可以,但不能纯粹为了钱和粮食,一支纯粹为了钱粮打仗的军队,上了战场注定胆气会弱一截,因为潜意识里,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享受钱和粮食,都这么想的话,没人肯奋勇杀敌。

    与迟言的简单一席话里,顾青想到了很多。

    迟言的想法几乎可以代表整支左卫军队,说穿了四个字,“当兵吃粮”。

    可是对主帅来说,麾下的将士如果只是为了吃粮而当兵,未来上了战场,他们的战力能信任吗?

    府兵制的破坏,雇兵制的弊端,如今已完完全全地摆在顾青面前了。

    …………

    龟兹镇,福至客栈。

    今夜的福至客栈被安西节度副使顾青包了,下午时分便有数十名亲卫过来清场,所有不相干的客人被客客气气请走。

    夜幕降临之时,客栈外顿时热闹起来,无数将领披甲而至,各自的亲卫部曲守在门外,客栈内则是将星汇聚,喧嚣非凡。

    顾青来安西上任已有两个月了,这是第一次以官方身份正式宴请安西军将领。

    被邀请的将领皆是都尉以上级别的,安西四镇里只来得及邀请龟兹镇的驻军将领,不仅是安西军,左卫军一万兵马的几名将领也被邀请来了,如常忠等四名将领。

    客栈内,前厅摆上了一长条的矮桌,中间留出了一个空位,随着夜晚临近,各色香喷喷的肉和野味都被伙计端了上来,将领们三三两两聚于各个角落,神色犹疑地低声议论顾侯爷今日宴客的目的。

    皇甫思思今夜穿了一身紫色的宫裙,头发盘成云髻,衣裳挂上各种金银佩饰,看起来显得雍容华贵,她一人的装扮便令客栈内的档次都提高了,仿佛成了一场宫廷盛宴,将领们入店后不自觉地变得文雅起来。

    皇甫思思似乎与安西军各将领颇为熟稔,穿花蝴蝶般飞来飞去,与将领们招呼玩笑,诡异忐忑的空气里穿插着她银铃般的笑声,终于稍稍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所有被邀请的将领都到齐后,众人闲坐没多久,韩介披甲按剑而入,站在门口面朝将领们大声道:“安西节度副使,上护军,青城县侯顾侯爷到——”

    哗啦一阵响动,将领们身上的铠甲发出阵阵碰撞声,所有人都站起身,望向客栈门口。

    顾青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长衫走进来,今日的顾青没有披甲戴盔,头发梳得很整齐,严严整整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碧玉簪,衣裳是崭新的长衫,离开长安时张怀玉亲手送他的,腰间系着一根上百玉片镶嵌而成的玉带,玉带上挂着一只紫金鱼袋,看起来像一位风度翩翩的书生公子,与西北大漠孤城的粗犷气质格格不入。

    皇甫思思见顾青这般打扮,两眼不由一呆,眼中顿时泛起异彩。垂头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脸蛋不知为何突然一红,抿着唇移开了目光。

    顾青含笑走入店内,众将领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拜见副使顾侯爷。”

    将领们皆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粗汉子,这一声齐喝仿佛掺杂了金石相交的杀气,话音落,客栈前厅内回音阵阵,惊得皇甫思思花容失色,再看顾青坦然微笑,毫无所动地接受众将行礼,像一位历经风浪岿然如山的儒帅,皇甫思思的心跳陡然加剧。

    节度副使,爵封县侯,主一方军政,执万民生死,麾下猛将如云,世间英雄众矣,称“诸侯”者能有几人?

    不知为何,皇甫思思觉得心很乱,说不清为何乱,总之就是很乱。

    顾青含笑朝众将拱手回礼,然后招呼将领们落座。

    今夜主要是宴请安西军将领,所以在座的安西将领较多,顾青带来的左卫将领只有常忠等四人。

    刚坐下还没说话,外面忽然有亲卫进来禀道:“侯爷,边监军来了。”

    顾青一愣,迅速回头看了侍立一旁的韩介一眼。

    韩介也愣了,隐秘地朝顾青摇摇头,表示边令诚并未受邀。

    顾青笑了,不请自来,当年阉割的时候难道连脸皮都割掉了吗?

    “快请边监军进来。”顾青笑着吩咐道。

    人未见,声先至。店外顿时传来边令诚故作豪迈的大笑声,只是因为身体少了某个器官的缘故,笑声有些尖细,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喊救命的小公鸡。

    “侯爷好雅兴,荒蛮之地宴客亦别有一番风味,哈哈……”边令诚大笑入内,众将起身纷纷朝他行礼,边令诚却仿佛没看见众将领似的,对众人的行礼理也不理,眼睛只盯着顾青一人。

    顾青笑道:“边监军竟也来了,实在是荣幸之至,来人,给边监军设座,就设在本侯旁边。”

    边令诚不客气地坐下,朝顾青笑道:“听说侯爷宴请安西诸将,边某正是喜好热闹,于是不请自来,望侯爷莫怪。”

    顾青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了几句客套话。

    在座的都是将领,可谓纯爷们儿中的纯爷们儿,你若是不自卑的话,我当然无所谓。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两军演武

    纯爷们儿的酒宴从古至今都很有特色,特色就是特别色。

    反正宴席上没女人,于是各种荤话题张嘴就来,男人在这方面尤其喜欢吹嘘,每每说到床笫之事,大战三百回合是基本标配,夜御十女更是吹得面不改色。

    无论多么卑微渺小的男人,在男人扎堆的时候都会表现得像一位帝王,全天下的女性都是他的盘中餐,而他还波澜不惊,充满了手到擒来的自信。

    而科学家统计出来的男人平均时长只有几分钟的结论,正常的男人都是不可能承认的,无论自身真实的情况如何,对外一律都说不可能,都说是伪科学,接下来便是自我吹嘘自我延时的过程……

    哪怕处男如顾青者,上辈子也没少吹过这样的牛皮。

    男人的通病,别的事情都能成熟对待,唯独床笫之事是红线,不可触碰。像电线杆上的牛皮癣广告,不管看起来多low,吹要吹得天花乱坠,从而引起同性别者的羡慕嫉妒,以此获取那点可怜的虚荣感。

    今夜顾青本来也准备了几个前世的荤段子作为调节气氛用的,只是边令诚来了以后,顾青不得不果断放弃那几个荤段子。

    当着宦官的面说荤段子,跟直接扇人耳光没区别,顾青做人再不厚道也没法干出这种事。

    只是不知道边令诚此刻是怎么想的,非要凑合这种纯爷们儿的夜宴,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的悲哀他难道不懂吗?

    边令诚坦然坐下,一双小眼睛眨啊眨,目光从在座将领们的脸上一一扫视而过,嘴角噙着一丝不知含义的笑意。

    “侯爷,为何今日不见高节帅?”边令诚忽然笑问道。

    安西诸将的目光也纷纷望向顾青,边令诚问的也是他们想知道的,宴请安西军将领,少了高仙芝似乎总缺少了一点什么。

    顾青坦然地道:“邀请过节帅了,但高节帅说身体有恙,不便赴宴,可惜可惜。”

    边令诚也露出惋惜之色,叹道:“确实可惜,难得今夜安西将领一聚,以往只有战事时才来得这般齐整。”

    顾青笑了笑,端杯站起身,缓缓环视诸将,朗声道:“今日宴请各位将军,并无别事,顾某上任安西两月,还未与诸位有过交道,今日主要便是为了与诸位将军相识,往后愿与诸位同心同德,为陛下为大唐镇守安西,来,诸位将军,饮胜!”

    诸将纷纷起身端杯,面朝顾青齐声道:“多谢侯爷款待,饮胜!”

    满饮一杯后,诸位将领心中微觉诧异。

    刚才侯爷这番话,似乎有别的味道。

    “往后与诸位同心同德”,表面听来似乎没什么深意,可仔细一咂摸,从语境词义上来说,好像……把高节帅排除出去了?

    是这意思吗?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认为吗?

    将领们面面相觑,从各自的眼神里读懂了对方的意思。显然,并不止一个人这样认为。

    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僵冷。

    顾青不动声色地观察诸将的反应,从他们的反应里能看得出,高仙芝在安西诸将的心中有着不小的威望,刚才仅仅说了一句试探性质的话,此刻从诸将的表情已能看到答案了。

    不愧是史书留名的名将,果然不凡。要想消除高仙芝在安西军中的影响力,自己必须要做得比他还要好,否则诸将若不服的话,顾青能调动的兵马只有左卫的一万人。

    安西军若不服自己,不如不用。

    起身端杯与众将分别敬酒,将领们还算知礼,懂得尊卑的规矩,顾青从席间走来,众人皆起身惶恐状行礼,顾青于是打了个圈儿,每敬一人便详细询问这位将领的姓名和家乡,遇到顺眼的还寒暄几句,宴席的气氛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热络起来。

    直到顾青看见了一位熟人,嘴角不由露出亲善的笑意。

    熟人名叫马璘,为了营妓之事曾与顾青的亲卫有过冲突,顾青对此人倒是颇为欣赏,因为马璘看起来比较冷静,而且是个讲道理的人,那天若非马璘妥协忍让,安西军与左卫军恐怕会爆发不小的冲突。

    “马将军,你我可是熟人了,算是不打不相识,哈哈,来,满饮此杯。”顾青率先干了一杯酒。

    马璘急忙道谢,恭敬地陪着一同饮尽。

    顾青不急着离开,望着马璘笑道:“马将军仙乡何处?”

    马璘垂头道:“末将是歧州扶风人,祖父名讳上正下会,曾拜右威卫将军,父亲讳晟,曾任右司御率府兵曹参军。”

    顾青恍然:“原来是将门之后,难怪见马将军英武不凡,失敬了。”

    马璘连道不敢。

    顾青打量了他一眼,马璘的名字他一直觉得耳熟,仿佛前世的某本书上依稀见过,想必也是在史书上留了名的,但也只是个大概的印象,为人是忠是奸他根本不清楚,不过看马璘这谦逊有礼不骄纵懂分寸的样子,应该不会是坏人。

    不知忠奸,不知才能,但能在史书上留名的都是牛逼人物,这个人……应该拢于自己麾下。

    大乱即起,顾青迫切需要收拢当世人才为自己所用,眼前这位马璘,已入了自己的眼,接下来就应该想个法子收其心了。

    与马璘再饮了一杯后,顾青微笑着走向下一名将领。

    边令诚一直笑吟吟地坐在桌边饮酒,面对将领们的主动敬酒他也来者不拒,酒量似乎很不错。

    但他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顾青,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与哪位将领聊了多久,大致可能说了些什么,他都在密切关注着,脑子里却不停思索顾青今日宴请安西诸将的目的。

    一直到顾青敬完酒回来,边令诚笑着与顾青同饮了一杯,道:“侯爷好酒量,这一圈儿下来,侯爷至少饮了二十杯,却不见一丝醉意,奴婢实在佩服得很。”

    顾青朝他眨眨眼,笑道:“边监军若得闲暇,不妨来大营,你我二人好好拼一回酒如何?”

    边令诚大笑:“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届时定要叨扰侯爷几杯酒喝。”

    二人相视大笑,顾青笑完后忽然站起身,扬声道:“诸位将军,酒已敬过,人我也都认识了,那么接下来本侯再说一件事……”

    众将领纷纷坐直了身子,盯着顾青。

    顾青缓缓道:“诸位当知,本侯奉旨调任安西,离开长安时,陛下调拨与我一万左卫兵马,这一万兵马将要融入安西军,可如今安西军与左卫军仍无过多交集,安西若有战事,两方兵马太陌生难免指挥不力,配合失当……”

    边令诚皱了皱眉,默不出声地饮了一盏酒。

    顾青接着道:“所以,为了让两方兵马尽快融合起来,两家融为一家,本侯决定,一个月后于校场上进行一次两军比武。”

    此言一出,在座将领皆哗然,边令诚也惊疑不定地看着顾青。

    座下议论声四起,顾青却面带微笑,道:“有话可以大声说,都是军伍汉子,莫遮遮掩掩的。”

    一名性格颇为直爽的将领站起身,抱拳道:“侯爷,不知您说的‘比武’,是单对单,还是营对营,比的是个人勇武技艺,还是两军排兵布阵攻守厮杀。”

    顾青笑道:“你说的这些都包括了,从个人武力到两军对垒演武,都会有的。两军交流切磋的机会难得,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两军打过以后,大约会彼此惺惺相惜,这才是我等将领乐意看到的。”

    将领们议论声再起,人人脸上布满犹疑之色,顾青宣布的决定太突然,让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见将领们没人吱声儿,顾青眉梢一挑,笑容中带了几许冷意,道:“怎么了,各位都怂了?怕打不过左卫将士?身经百战的安西边军怕了一群吃太平粮的?”

    将领们皆变色,一名将领忽然狠狠一拍桌子,喝道:“怕个蛋!干了!末将愿率部将参与!”

    有人带头,其余的将领也纷纷附和,事情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顾青满意地笑了。

    边令诚悄悄凑了过来,轻声道:“侯爷,这个比武的决定,是高节帅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高节帅最近身子抱恙,安西军的一切军政事务由我定夺。”顾青闭着眼道。

    边令诚笑容有些勉强:“为何奴婢也不知道?侯爷……您多少与奴婢有个商量也好呀。”

    顾青睁开眼,笑道:“边监军反对?”

    边令诚也笑:“当然不敢反对侯爷的意思,只是……奴婢多少还是想有一点知情权的,毕竟身在其位,侯爷您说呢?”

    顾青嗯了一声,道:“我若没理解错的话,监军之责在于‘监’,而非决策,此事你便原原本本上奏长安,若陛下觉得我此事做得不妥当,我甘愿受罚。”

    边令诚急忙摇头:“不至于,不至于,侯爷言重矣,两军演武这种小事,奴婢没必要上奏长安。”

    顾青瞥了他一眼,心中不由冷笑。

    不知为何,今日边令诚的胆气比上次见他时壮了很多,仿佛有所倚仗似的,看来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自己未知的事情。

    有个成语叫“狗仗人势”,一个太监若突然胆气壮了,大多跟背后的主人有关,所以,远在长安的李隆基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天生杠精

    晚年的李隆基绝不是合格的老板,自负,多疑,寡恩,昏聩,所有帝王的坏毛病他都有,真正的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不是没朋友,而是打从心底里不愿相信任何人,时刻有被迫害妄想症,总觉得身边的人随时会造他的反,于是拿出对待敌人的冷酷手段来对待臣子和血脉宗亲。

    所谓的“圣眷”不过是表象,表面上再热情亲切,终归只是一场表演,救命之恩在李隆基的心里究竟有多长的保质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边令诚今夜胆气不弱,比上次见他时强势了许多,虽然言语里仍是恭敬客气,可顾青还是听出了一丝对抗的意思。

    所以,是李隆基秘密给了他什么旨意吗?给一个远在边陲的监军下密旨,内容除了监视牵制,还能有什么?

    顾青笑得更灿烂了。

    安西四镇真是热闹,一个节度使府居然有了三股势力,高仙芝,边令诚,顾青。

    原打算坐山观虎斗,看高仙芝和边令诚争斗,顾青则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看来情况有了变化,边令诚似乎有将他强行拉入争斗战局的意思。

    不得不说,李隆基真是好手段,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居然能翻云覆雨左右安西节度使府的平衡,就算顾青不想参与争斗,他都能逼着顾青参与进来,边令诚这颗棋子算是物尽其用了。

    既然安西局势有了变化,顾青的谋划也要变了。

    酒宴散后,边令诚与众将领向顾青告辞离去,临走前边令诚凑在顾青耳边笑着说了一句话。

    “奴婢愿奉侯爷为安西之主。”

    顾青微笑推拒,纯爷们儿不与死太监为伍。

    所有人离开后,顾青仍坐在桌边,独自饮酒。

    “韩介……”

    “末将在。”

    “派个人请高节帅明日来左卫大营阅兵。”

    “是。”

    杯盘狼藉的客栈前厅,顾青盘腿斟满了一杯酒,望着酒杯里琥珀色的酒水,神情陷入呆怔。

    原以为离开长安后便没了束缚,然而来到安西后终究还是身陷一团乱麻的争斗中。

    时间越来越紧迫了,顾青有很多事需要做,可如今还是要分出许多精力来应付这些内部的矛盾纠缠,那即将波及整个大唐的战火,眼看越来越近了,如果战争来临,以顾青如今在安西的分量,他手上能用的只有左卫的一万人马,这点人马转战关中阻挡叛军能起什么作用?

    短短两年多,他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上,未来难道仅止于此了吗?

    独自饮尽一杯酒,顾青已有几分醉意,垂头低声呢喃:“少年场上醉乡中,容易放、春归去……莫将愁绪比飞花,花有数、愁无数。”

    顾青的身后,皇甫思思轻悄的脚步忽然停住,眼中异彩闪动,嘴里喃喃默念着这句诗,然后嘴角一抿,妩媚的眼神浮起几许黯淡。

    “不愧是才子,长短句子尤为撩人呢,官拜节度副使,爵封县侯,二十来岁已如此显赫,他……究竟还有什么愁?”

    客人都走了,只留下顾青一人,皇甫思思原本是想过来施美人计,撩拨一下这位侯爷,然而听到顾青呢喃的长短句后,皇甫思思忽然改变了主意。

    女人的利器除了美色,还有温柔解语,有时候一句体贴关怀的话语,比美色更能捕获男人的心。

    转身取过一壶酒,皇甫思思坐在顾青对面,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朝顾青一敬,然后仰脖饮尽,顾青只看见她那洁白如玉的脖颈,像一只仰天而歌的白天鹅。

    “侯爷独自饮酒,不觉得闷么?妾身可有荣幸陪您饮几杯?”皇甫思思嫣然笑道。

    顾青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这种人在酒桌上属于非常卑鄙的那一类酒客,一桌人都饮酒时你不动声色,等到大家都快醉了你便跳出来敬这个敬那个,放翻一桌,这是落井下石,姑娘,你应该没有朋友吧?”

    皇甫思思愕然,傻傻地垂头看了看自己的酒杯,又看了看顾青。

    跟这位侯爷聊天可真是艰辛,他……怎么会想到这个方面去?好清奇的思路。

    顾青身后的韩介忽然叹了口气,一声不吭走出去了。

    “侯爷若有醉意,不饮便是,妾身不强求。”皇甫思思无奈地道。

    顾青冷笑:“说得好听,酒桌上但凡说一句‘我干杯你随意’,被敬的人有几个真好意思‘随意’?为了面子,醉死也要干了,嘴上说什么你别喝的人,其实都是以退为进居心不良……”

    皇甫思思愣愣地看着他。

    这位侯爷难道是天生的杠精?

    “侯爷,妾身也不饮酒了,你我都不饮酒,就坐着聊聊可好?”皇甫思思忍气吞声妥协道。

    顾青哼了一声,道:“两人面对面傻坐着啥都不干,是悟道还是参禅?我为何要跟一个陌生女人浪费光阴?”

    皇甫思思深呼吸。

    好像……有点忍不住了。

    作为开客栈的女掌柜,整日与南来北往的客商打交道,皇甫思思的脾气当然不可能太柔顺,遇到懂礼数的客商,便展现她的妩媚风情留住客人的心,若遇到不讲理的客商,她又会露出另一副泼辣的面孔,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此时此刻,皇甫思思已经忍不住要发火了,什么美人计,什么勾引男人,去特么的,侯爷了不起么?老娘豁出去不干了!

    砰!

    皇甫思思猛地一拍桌子,一条腿踩在顾青面前的桌上,露出裙裣下那只绣着荷花绿边的纤细花鞋,杏眼圆睁怒喝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到底喝不喝?不喝就快滚,夜已深,小店要打烊了,如果要喝,我喝多少你喝多少,那么多废话,侯爷是靠嘴升的官儿么?一句话,痛快点,喝不喝?”

    顾青被吓了一跳,半晌没回神。

    门外,韩介和亲卫们听到动静,纷纷冲了进来,见皇甫思思一脚踩桌,一脸凶相地瞪着顾青,顾青目瞪口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见到眼前这一幕,韩介目光闪动,这个……难道是在打情骂俏?

    于是韩介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果断扭头招呼亲卫们出去了。

    顾青眼睁睁见韩介和亲卫们进来又出去,不由急了:“别走!给我打死她!”

    韩介和亲卫们仿佛都没听见。

    顾青无奈,指着她放狠话道:“你……给我等着,我叫我未婚妻来打死你。”

    皇甫思思不甘示弱地瞪着他,良久,忽然噗嗤一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前仰后合,弯成月牙儿的眼睛泛起了泪花儿。

    “侯爷您真是……真是太有趣了,哈哈。”

    太气了,这疯婆娘有病,病得不轻,顾青反思刚才自己的表现,好像有点没面子,居然被一个疯婆娘吓住了……

    “想不想见见我更有趣的一面?”顾青忽然笑着问道。

    皇甫思思仍在娇笑不已,点头道:“妾身当然想见侯爷更有趣的一面……”

    “姑娘开这客栈缺钱吗?”

    “谁能不缺钱?挣多少钱都不够。”皇甫思思幽幽地叹气。

    “恭喜姑娘,你的好运来了。”

    皇甫思思眨巴着杏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顾青将酒杯搁在桌上,起身掸了掸衣裳下摆,朝外走去,嘴里淡淡地道:“酒足饭饱,告辞了。”

    皇甫思思呆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前厅。

    目光刚泛起几许迷惘,便赫然听到外面的顾青扬声道:“给我把这家破客栈砸了,砸完赔钱!”

    一群亲卫轰然领命,然后皇甫思思便看见一群如狼似虎的亲卫冲了进来,见东西就砸,见摆设就摔……

    …………

    回大营的路上,韩介一脸不解地看着顾青,几番欲言又止。

    最后韩介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侯爷刚才与那位姑娘结仇了?”

    “结什么仇,你没见我与她相谈甚欢吗?不谦虚的说,她差点爱上我。”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相谈甚欢您还砸她的店?”

    “表达喜爱有很多种方式,我这种属于打情骂俏式,越砸越欢喜。”

    韩介叹气:“侯爷,与您聊天真是愉悦得紧……”

    顾青笑道:“文明与野蛮其实是对立且统一的,花费无数心血建立起来的文明,野蛮却能一夜之间将它摧毁,但是摧毁重建后,往往又超出了以前的文明,人类就是在不断的摧毁与重建中慢慢进步。”

    韩介满头雾水,顾青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懂。

    “你看,我砸了那位姑娘的店,砸完以后我赔钱,她拿了钱自然要重建客栈,可以肯定,重建的客栈比原来的客栈更新,更美观,我就是那个摧毁了旧的文明,同时还帮她重建新文明的人,你说她要不要感谢我?”

    韩介终于听懂了,忍不住道:“可侯爷砸店又赔钱,图什么呢?难道又是韬光养晦,砸给边令诚那些人看?”

    顾青笑道:“不要想得太复杂,我砸店是因为她刚才吓到我了,所以要报复,我赔钱是因为我有钱,我乐意,她得了新店,我发泄了火气,两全其美,多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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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