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难言之疾
要上战场前线了,韩介和亲卫们居然如此兴奋,其实是有原因的。
如今的大唐军队虽不复立国初期时的锐气锋芒,但大唐的军功仍然是最丰厚的。一场战争下来,只要能杀敌立功,便有丰厚的奖赏等着他,或是晋升官职,或是赐田赏金。
亲卫们大多是贫寒出身,又都不识字不读书,上阵杀敌挣军功便是博前程唯一的出路了。
顾青理解他们的想法,也不好再劝。
都是成年人,知道此去安西意味着什么,既然都想博个前程,那么便去吧。
只是顾青心中有些伤感,他知道这一去,眼前这些鲜活的面孔归来时不知会少了多少。
其实顾青自己也害怕,他根本不想去什么安西。
大唐如今与周边邻国的关系大多比较和睦,长安的臣民们不知见过多少万国来朝的盛况,可是有些强大的邻国仍然与大唐时有战争和摩擦。
最大的强敌便是吐蕃,以及极西之地的大食国等等。所以大唐这些年的战争大多发生于西面,安西都护府担负着大唐一半以上的战事。
由此可见此去安西多么的艰险。
顾青两辈子都没经历过战争,老实说,此刻的他真的有点怂了。
如果现在转身进宫,抱着杨贵妃丰腴的大腿叫义母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努力稳住心神,想到自己来这个世界后杀过村痞,杀过刺史,杀人的事已然不算陌生了,上战场嘛……不过是单挑变成群殴,更何况自己有亲卫,又有官职爵位,大概率是不会让自己亲自上阵杀敌的。
顾青稍微放了心,这才上了马车回府。
…………
回家后,顾青果然没辜负自己,踏踏实实吃了一顿香喷喷的肉。
蒸炒煎煮各种方式各种肉,吃得顾青胃里犯恶心了,只觉得喉咙里油腻腻的,再多吃一口就会马上吐出来,顾青这才依依不舍地罢手。
也不知去了安西四镇后,还能不能过上每天有肉吃的日子。顾青想想就觉得难过,一难过就又想吃几口。
夜半时分,长安城万籁俱寂,侯府的院落里也是一片安静,只有轮班的亲卫们执刀在府中来回巡弋。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的寂静,叫声凄惨可怖,整个侯府的厢房次第点亮了灯。
韩介披挂按剑,一脸惊色地领着一群亲卫闯入后院拱门,随手拽住一名惊惶的丫鬟厉声道:“侯爷何在?谁在惨叫?”
丫鬟丑容失色,指着后院东厢房颤声道:“刚才是侯爷在叫……”
韩介领着亲卫冲进厢房,厢房内的一道布帘后,顾青的叫声仍在继续,两名丫鬟站在布帘外一脸惊怖,不知所措地站着。
韩介冲了进去,大喝道:“侯爷无恙否?出了什么事?”
布帘后,顾青的叫声顿止,气息微弱仿佛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来一句话。
“我……没事,你们退下。”
叫得那么惨,韩介怎么可能退下。静立片刻,韩介语声渐冷:“侯爷是独自在里面吗?是否还有别人?里面是否有刺客挟持了您?”
“真的没事……你们退下吧。”顾青虚弱地道。
锵的一声,韩介拔剑出鞘,剑指布帘,后面的亲卫们纷纷露出戒备之色,亦都拔出刀来,其中几名亲卫非常老练地走出房门,在窗棂下和门外花园内埋伏起来。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肃杀之时,布帘忽然被掀开一角,顾青的脑袋从布帘后露了出来,额头布满冷汗,面色潮红,神情狰狞。
韩介惊了,愈发觉得事非寻常,当即决定出手,手中的剑刚准备划破布帘时,顾青忽然道:“里面除了我没外人,韩兄你莫乱来,我卧房里的摆设都很贵的,砸坏了大概要扣你两年俸禄……”
韩介终于忍住,仔细打量顾青的神色,道:“侯爷无恙否?究竟出了什么事?”
顾青擦了把额头的汗,苦笑道:“我真没事,刚才只是偶尔抽风想叫几声,跟我久了慢慢你就会了解我这个人,然后恨不得杀了我……”
见顾青还有心情开玩笑,韩介终于放了心,关心地道:“侯爷是否身子有恙?要不要请大夫?”
“……不需要。”
韩介和亲卫们迟疑地离开后,顾青又命丫鬟们退下。
独自坐在布帘后的恭桶上,顾青一脸生无可恋地仰头望着房梁,黯然自语道:“居然便秘了……好羞耻的病,怎么办?”
…………
顾青没想到,更羞耻的是,他闹出的动静太大,韩介终归不放心,和亲卫们将顾青所住的厢房团团围住,一百来人守着便秘的侯爷,守了整整一夜。
据说东宫太子李亨出生那晚也不曾有过如此隆重的待遇。
清晨时分,顾青仍躺在床上不停翻身。
便秘的感觉很难受,上下不通,肚里难受欲喷薄而出,但括约肌不答应,双方无法达成共识的后果就是腹部翻腾疼痛,整夜都没睡着。
顾青烦躁得不行,大概应是自己只吃肉不吃青菜也很少吃水果的不良习惯,导致了肠道终于发出了警告,努力了大半夜都没能解决这个羞耻的毛病。
想想就觉得悲伤。
穿越者是毫无争议的主角,主角光环下连发烧感冒都不可能有,轮到他居然便秘了,主角光环呢?就算得病也应该是林黛玉那种娇滴滴一咳就吐血,看着严重,至少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不像自己这般病在菊部地区……
郝东来和石大兴踩着清晨的阳光,快步走向厢房。
韩介与他们是老熟人了,自然不便拦住,任由他俩进去。
这也是顾青没成亲,府中也没有女眷,否则不可能任由这些男子随便进出侯府后院。
两位掌柜轻车熟路进门,见顾青躺在床上,二人放轻了脚步,小心地走近。
顾青翻了个身,听到动静后睁眼,见是他俩,于是叹道:“你们今日莫惹我,我的心情不是很好,滚出去……”
两位掌柜一愣,郝东来急忙道:“侯爷是否身子有恙?要不要……”
石大兴立马打断了他,不再说废话,上前一步轻声道:“侯爷,张家的事打听清楚了,是张拯的公子得罪了人,事情是这样的……”
顾青皱眉,忍着腹部一阵阵的疼痛,不耐烦地道:“闭嘴,我不想听。”
“侯爷……”
“闭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顾青捂着耳朵两脚乱蹬。
两位掌柜见侯爷心情奇差,也不敢再触霉头,急忙告退。
“慢着!”顾青叫住了他们,迟疑半晌,压低了声音道:“去给我请个大夫来,要医术高明的,敢草芥人命我就拖你俩陪葬。”
两位掌柜匆匆出门。
半个时辰后,一名五六十岁的老大夫被两位掌柜连拖带拽地请进了侯府。
把脉,问诊,沉思许久,老大夫捋着他那把道骨仙风的白胡子,淡然道:“侯爷只是小恙,事情不大,饮食不当而引起的,往后侯爷还是少吃些肉,尽量多吃杂粮和绿菜果蔬,还有,多饮水,少饮酒,最近莫行房中事……”
顾青赫然睁眼,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总觉得最后那句是在嘲笑他,莫说最近了,两辈子都未行过房中事好不好,我骄傲了吗?
老大夫提笔写了两道方子,交给一旁的郝东来,捋须道:“老朽给侯爷开了两道方子,一是促泻之药,二是温补之药,两药合用,三日可解,温补之药多服用五日,可固本培元,补虚养气。”
许管家亲自去抓了药回来,又亲自给顾青将药煎好,顾青服用之后,没到半个时辰便觉得腹中雷声隆隆,有灵感了!
转身进了更衣之所,顺畅地一泻千里,许久之后,顾青一脸满足地走出来,快乐得想哼一首歌儿。
两位掌柜一直等在房门外,见顾青神清气爽地出来,郝东来喜道:“恭贺侯爷,否极泰来,必有后福。”
顾青笑道:“你们请的那位大夫不错,尤其是开的泻药,很是不凡,稍停你们再去找他开几味泻药,药量不妨更大更强一些,我留在身上备用。”
“侯爷经常……那啥么?”郝东来小心翼翼地劝道:“此为虎狼之药,久服伤身,侯爷不可多服啊……”
“我又没说是自己用,我辈侠义之人行走江湖,总要有几样东西防身嘛。”
顾青伸了个懒腰,道:“你们今早要跟我说什么事?趁我心情好,快说,稍后我还要与怀玉逛曲江池呢,莫耽误我时间。”
郝东来道:“侯爷,您昨日说要小人打听张家的事,小人打听出来了。”
“嗯,你说吧。”
“张家确实得罪了人,而且得罪的是长安城的权贵,起因是张家一位远亲打理长安城的买卖,张家主营丝绸缎布,在东市有三家店铺,几年前买卖倒是做得不错,与好几位胡商都有大宗的买卖往来……”
“直到今年初,因为大唐与大食国一战后,西域的商路大受影响,来大唐的胡商渐少,东市的买卖没以前那么好了,那位远亲情急之下,搞了些见不得人的动作……”
第二百三十五章 定情信物
“官”的背后一定有“商”,有的是自己家族的产业,有的是接受权力与金钱的交换,我用自己的权力帮你打通关系或是保你平安,你给我钱。
大唐如今的权贵和官员大抵便是这两种状态,清官不是没有,但很少。朝堂上也有清流,但清流针对的是别人,很多在朝堂上正义凛然的清流,回到家后该收的贿赂一样不会少。
张家便属于家中有家族产业的那种。
张九龄三兄弟皆是朝中显赫高官,最不争气的老三张九皋也是广州刺史。张家的家族产业已然存在很多年了,张九龄死后,大房的产业便由独子张拯继承打理。
张拯显然不是做买卖的料,官员不能直接参与经商,说出去不仅会被御史参劾,而且名声也会在官场上臭掉,以后很难有升迁。
于是张拯便和大多数的官员做买卖一样,将产业交托给自家的远亲。
从郝东来打听到的实情来看,张家的这位远亲似乎并不争气,他办砸了张家的买卖。
原本与顾青无关的事,可是张怀玉毕竟是张拯的女儿,顾青有种预感,这件事最终可能还是会跟自己有干系。
“那位远亲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顾青轻抚着肚皮道。消除了便秘烦恼的他,此刻的心情跟肠道一样顺畅。
郝东来低声道:“商贾之事,见不得人的手段太多了,可笑的是,张家那位远亲连见不得人的手段都用得低劣之极,三家绸缎铺的买卖不佳,他竟联合了几家店合谋压价倾销,暗里抢夺别家的胡商熟客,不曾想竟不长眼抢到了杜家的头上……”
顾青疑惑道:“哪个杜家?”
“濮阳杜氏,大理司直杜鸿渐之三子,杜封。”
顾青笑了笑,如今的大唐一旦说起某人时,名字前面带地名,然后是某某氏,那便多半是世家,武则天以后,大唐的世家门阀势力被削弱了不少,但只是削弱,并未消除,如今的世家在大唐的势力还是不小的,朝堂里仍旧掌握了很有分量的发言权。
“所以,张家的远亲惹到了世家?”
“是,这还仅仅只是开始,其实杜鸿渐是个好官儿,而且深得东宫器重,但他的三子杜封可不是善茬儿,此人年少纨绔,为人张扬,由于敢争敢抢,为杜家打理名下产业倒也获利颇丰。张家的远亲竟将杜家绸缎铺的重要胡商熟客抢了,以杜封的为人,焉能善罢甘休?”
“不过张拯是贤相后人,其夫人又是陈郡谢氏出身,杜封顾忌其父杜鸿渐在官场上的名声,于是使了个阴招,他找来几个臭名昭著的泼皮人物远赴伊阙县,设法与张拯的公子张怀省结识,然后诱骗张怀省进青楼,又与青楼的一位姑娘里应外合,将张怀省迷了个神魂颠倒,用这种勾搭手段骗走了张怀省不少钱……”
“不仅如此,他们还诱骗张怀省赌钱,提前设局后,张怀省前前后后输了不少,甚至还欠了那几个泼皮不少钱,不得已之下,张怀省悄悄将张家名下的三家绸缎店抵押出去,这三家绸缎店可是张拯一家的主要收入来源,直到杜封收了长安的三家店,张拯才发觉那个败家子闯下的祸,于是才携夫人匆匆忙忙赶来长安平息此事……”
顾青恍然,接着嘿嘿笑了。
又是嫖,又是赌,亿万家产也经不起折腾,何况张拯不过是个县令,家底并不丰厚,若是这次要不回三家店铺,从此张拯一家可就真的只能指望朝廷那点微薄俸禄过日子了。
张拯夫妇这些年重男轻女,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还是正室所出,结果就生了这么个东西,这哪是儿子呀,分明是前世穿越到今生来讨债的债主,顾青实在为张怀玉感到不值。
郝东来见顾青表情平静,于是轻声道:“侯爷,张家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该打听的小人都打听到了,接下来侯爷是否要帮张家平息此事?”
顾青一愣,笑道:“我帮张家?我为何要帮张家?二叔公鸿胪寺卿都没出手,显然张拯这家子在张家的家族中并不受人待见,我一个外人无缘无故的出什么手?”
郝东来愕然道:“可……他毕竟是怀玉姑娘的父亲,侯爷若欲向张县令提亲,主动出手帮他解决此事,或许提亲便顺理成章了……”
顾青摇头:“怀玉是怀玉,张家是张家,两码事。如果怀玉主动跟我开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忙,怀玉不出声,谁说都没用,我何必犯贱主动去招惹杜家?你以为我那么喜欢招惹世家豪门?”
郝东来想想也是,干笑不已。
顾青叹道:“两位,过些日子我可能会调离长安,长安的产业便靠你们打理了,若有疑难两位可找张寺卿,李光弼和李十二娘帮忙,有他们三人在,想必不会出大乱子……”
两位掌柜震惊地看着他,一脸懵然地消化这个消息,半晌没出声。
“侯爷……会被调离长安?何时的事?”石大兴惊愕地道。
“过些日子吧,正式的旨意大概要过几日才能下来,旨意下来后我便启程,多半可能会去安西四镇。”
郝东来不解道:“陛下为何突然将侯爷调离长安?难道是……贬谪?”
顾青笑道:“算是贬谪吧,其实叫‘历练’可能更贴切一些,陛下欲重用我,我这个年纪便已封侯,可是却没有足够的资历,朝野难免有非议,去安西攒点阅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立个大功,那时我这位年轻的侯爷便理直气壮了。”
“侯爷,侯爷可以不去吗?”郝东来不舍地哭丧着脸道:“我们舍不得侯爷,您若离开长安,我们心里没底呀,这一年多我算是看明白了,长安城卧虎藏龙之地,若无靠山寸步难行,侯爷就是我们的靠山,靠山不能走啊……”
顾青惆怅地叹道:“靠山连屎都屙不出,我不配做你们的靠山,我在你们心中已经不完美了……”
…………
等待圣旨的日子颇为煎熬,就像那种已经被判了斩立决,可刽子手的刀悬在脖子上迟迟不落下的感觉,很揪心。
既然已确定要去安西四镇了,顾青觉得自己应该提前做好功课,省得到了安西后一头雾水,别人把自己当傻子糊弄。
想来想去,顾青决定请教张九章。
张九章是鸿胪寺卿,主管老外。大唐与西域诸国这些年的恩怨情仇以及安西都护府的现状,想必张九章知之颇深。
最重要的是,他想张怀玉了。
工作爱情两不误,如此高的情商,顾青觉得自己怎么都不可能是直男。
登门不需通报,顾青早已是张家的自家人了。
从前院绕过前堂,顾青直奔后院。
后院的秋千架上,张怀玉正坐在上面安静地看书,阳光投射下的侧脸一半光明,一半阴暗,清晰得连她脸上淡淡的茸毛都能看清。
见顾青走来,张怀玉放下书,好奇道:“你今日为何来了?”
顾青幽怨地道:“你来长安都不主动找我,我只好厚着脸皮主动来找你了……”
张怀玉眼带笑意:“你是来找我的?”
顾青板着脸道:“谈情说爱的重点是什么?当然是‘谈’和‘说’,连面都见不到,怎么谈情说爱?”
张怀玉脸一红,嗔道:“你嘴里总能迸出这些奇怪的词儿,满嘴不正经。”
顾青正经地道:“那么,我们正式开始谈情说爱吧。”
张怀玉噗嗤笑了,摆了摆手道:“你莫逗我,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觉得你好像在三军阵前斩将夺旗,跟情爱哪有干系。”
顾青忽然想起一件事,道:“上次在石桥村,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好像不是很满意?”
张怀玉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哼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从未听说有人送定情信物居然是送银饼,这哪里是什么‘定情’,明明是‘定金’……”
顾青叹道:“送银饼不是很实惠吗?既保值又贵重,艰困之时能用来换置吃穿,太平之时又能睹物思人,遇到危险时甚至可以当兵器扔出去砸爆坏人的狗头,简直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之必备……”
张怀玉哈哈大笑,她大笑时的样子跟张怀锦有点像,只是顾青很少见她如此开怀大笑过。
笑了许久,张怀玉终于平复下来,道:“你突然问定情信物是何意?难道你缺钱用了?”
“哦,是这样的,由于你的品位很差,对我送的定情信物不满意,我决定换个定情信物再送一次……这次我保证有品位又有意义,比上次那块银饼贵重二十倍,张怀玉,恭喜你,你要发财了。”
张怀玉又想笑,接着忽然反应过来,俏脸顿时一寒:“不要告诉我你打算送二十块银饼当定情信物,我会用银饼砸爆你的狗头。”
顾青一滞,飞快眨着眼。
这女人果然比张怀锦聪明多了,不好糊弄呀。
顾青数过,一箱银饼恰好二十块。
见顾青一脸迟疑,张怀玉吃惊地睁大了眼,接着大怒:“姓顾的,你疯了吗?真打算送二十块银饼当定情信物?”
“我可以兑换成等价值的黄金……”顾青镇定地道。
第二百三十六章 浪漫多金
相隔千年,女人的价值观确实不一样。
若换在前世,给女人送价值几百万的现金当定情信物,女人一定会高兴得当场劈叉,配合各种姿势来表达她们对定情信物的喜爱。当然,顾青没经历过,但他知道那时的普世价值观。
这一世的价值观不一样,显然张怀玉并不喜欢顾青的创意。
顾青很欣慰,很想霸道总裁一下,眼神深邃,嗓音沙哑地道:“竟然是个不爱钱的,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张怀玉嫣然一笑,用一个字委婉地表达了她的爱意:“滚!”
顾青挠头。
前世看过无数爱情影视剧,他从中获取了丰富的知识点。
定情信物一定要有,就像女人一定会在意男人每个不同的节日纪念日是否送礼物,清明节都要送,有些不嫌晦气的连中元节都要送,否则会像鬼门关放出来的冤魂一样缠着你,不死不休。
不咸不淡的节日都要送礼物,更何况是定情,送什么是品味问题,但送不送是态度问题,两者有本质区别。
顾青摸着下巴神情淡定地想了很久,脑子忽然像微波炉一样发出“叮”的一声,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将二十块银饼兑换成等价值的黄金,用黄金打造一个既实用又能代表心意的物件儿送给她,岂不美哉?
黄金首饰太俗太没创意,再说以张怀玉的气质,戴首饰简直像个娘炮,根本不适合她。
顾青决定用黄金打造一块防身用的护心镜,就是古代将领铠甲胸前那一块圆乎乎的位置,平日没事藏在怀里,与敌人交手时有黄金护心镜保护胸前要害,至少不用担心敌人放暗器,江湖上闯荡久了,说不定还能博个“黄金剩女”的雅号……
想到张怀玉挺着金光闪闪的胸,在一众武林高手面前一脚踩着凳,大拇指指着自己,凶神恶煞地自我介绍,“我姓张,嚣张的张。”
威风得不行。
想想就为张怀玉感到高兴。
既多金又浪漫的夫君,张怀玉积了十辈子的德才能在今生遇到自己,尤其是,她的夫君还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穿越者。
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
“喜欢被心上人保护的感觉吗?”顾青柔情似水地问道。
张怀玉一愣:“嗯?”
“换个问法,……喜欢刀枪不入的感觉吗?”
张怀玉翻了翻白眼儿:“我还喜欢上天入地的感觉呢,你会仙术吗?”
顾青深情注视着她,柔声道:“目前我能力不够,等我有钱了,一定让你披上金甲圣衣来娶我……啊,嫁给我。”
张怀玉俏脸一红,急忙扭头望向别处,掩饰她的羞涩。
幸好心情慌张的她没听出顾青的言外之意。
见张怀玉紧张慌乱的样子,顾青立马判断出她此刻应该害羞了,那么根据前世积累的影视剧恋爱教程,此时正是上一垒的绝佳机会。
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张怀玉吓得身躯一颤,下意识便要抽回手,顾青却用力握住,死活不松,张怀玉顿时像中了武林奇毒软筋散的正义侠女,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象征性且徒劳地挣扎了一下。
“你……放开我!”张怀玉脸颊通红,眼神努力露出凶恶的样子。
“不放!”顾青像个倔强的纯情少年,在苍白的青春篇章里划下浓墨的一笔。
张怀玉心跳很快,从未有过的快,咚咚咚如同大军攻城的鼓点。
身子不听使唤似的几乎快瘫软下去,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温柔而坚决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有限的回忆里,她的手不是没与男子的肌肤接触过,不过那都是用拳头揍上他们的脸颊,包括顾青。
原来,与男子温柔地肌肤相亲是这般滋味……
“快放开!这里常有下人经过,若被他们看见……”张怀玉不复英武飒爽的模样,低声哀求道。
“没关系,我本来就打算向你父亲提亲的……”顾青死活就是不松手。
提起“父亲”二字,张怀玉顿时清醒,脸色也迅速从娇羞变成了冷漠,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微一用力便抽回了手。
顾青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提起她的父亲。
默默摊开手掌,掌心里似乎仍残留着她的幽香,张怀玉的手冰凉,被他握住的短短一刻,她的手心已沁出了汗。
“令尊……”顾青组织着措辞,试探问道:“你家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张怀玉冷着脸道:“不干你的事,你莫操闲心。”
“都快睡一个被窝了,还这么见外……”顾青娇嗔着推了她一把,正色道:“需要我帮什么忙吗?我可以试试化解你家的麻烦……”
张怀玉断然摇头:“不需要,张怀省的麻烦,不是你我的麻烦。”
说着张怀玉忽然露出嘲讽般的笑:“从张怀省出生那天起,他们便对他寄予厚望,他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张家独子连家都快败光了,我很想知道他们会不会仍如当年一般继续将他捧着宠着。”
扭头注视顾青,张怀玉认真地道:“你不要帮忙,我未曾沾过张家的光,也不愿解张家的厄。”
顾青点头。
他没有像圣母一样劝她大度,劝她释怀,那是很不要脸的道德绑架。
不了解她这些年有过多么痛苦的回忆,就没有资格劝她放下。如果她仍深恨,必然有她深恨的理由。
作为未来的共枕人,顾青无条件地站在她的身边。
本来还想再跟她提一下自己即将被调离长安的事,可是顾青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两世加起来不知经历了多少离别,顾青从来都是潇洒来去,不诉离殇。唯独对张怀玉,他放不下,舍不得,连道别的话都不忍说出口。
骤聚即离,情深缘浅,但愿这次离别是此生的最后一次。
…………
张府前堂内。
顾青盘腿坐在蒲团上,老老实实摆出晚辈恭顺状。
张九章端坐堂上,捋须微笑,不停地打量他。
“二叔公,侄孙今日有事请教您,特意前来聆听您的教诲。”顾青谦逊地道。
张九章呵呵一笑:“来就来,反正你已是常客,不过可莫乱说‘特意’二字哄老夫开心,你明明在一个多时辰以前便进了府,不知与谁在后院痴缠难舍,直到此刻才恋恋不舍地来见老夫,什么‘特意请教’,明明是顺便见见老夫而已。”
顾青尴尬地笑:“二叔公慧眼如炬,一眼看穿了晚辈的假大空,侄孙佩服……”
张九章略显失落地叹口气,道:“看来你与怀玉果真是两情相悦,怕是好事不远矣,可怜怀锦那丫头……唉。”
顾青无言以对。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没有所谓的“取舍”,顾青认定的人一直是张怀玉。
于是顾青明智地转移了话题。
“二叔公,陛下昨日宣召侄孙入宫觐见,有意调离侄孙出长安,赴地方任职……我猜陛下可能会将我调往安西四镇,所以侄孙今日特来请教安西都护府诸事。”
张九章吃了一惊,捋须的动作都僵住了:“调你去安西?你确定?”
顾青迟疑了一下,道:“应该能确定了,陛下说让侄孙多历练,调去安西是最好的选择。”
张九章顿时露出忧色,摇头道:“顾青,如果能拒绝,你最好拒绝吧,趁着圣旨未下来,你还来得及请陛下收回成命。……安西太凶险了,终年战乱不断,如今大唐主要的敌人都在西域,吐蕃,大食,突厥诸部残余等等,皆在西域的沙漠中横行……”
“尤其是去岁大唐与大食国怛罗斯之战,我大唐折损两万余将士,失去了西域商路近半控制权,如今大唐与西面诸国的贸易都不通了,大食和吐蕃在西域愈发猖狂起来,安西四镇的处境颇为艰难呀。”
顾青苦笑道:“侄孙知道,可陛下若坚持让我去,我能怎么办?抗旨不遵的话,我干脆便死在长安算了。”
张九章沉默半晌,叹道:“安西四镇,分龟兹,于阗,焉耆,疏勒。都护府位于安西府城龟兹,四镇由节度使统制,你若被调去安西,多半是要领兵的……”
看着顾青瘦弱的身子,张九章摇头道:“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将领的模样,老夫实在不知陛下究竟如何想的……”
“安西四镇情势复杂,复杂的不仅是敌情,四镇戍边将士之间亦常有摩擦争抢,可谓内忧外患,如今的四镇节度使是高仙芝,此人是高丽人,战功赫赫,但为人颇为刚愎,去岁怛罗斯之战后,陛下已对高仙芝有所不满,老夫猜测陛下派你去安西四镇,可能是为了牵制高仙芝……”
顾青不由对张九章钦佩不已。
从李隆基的一道调令里能猜出他的用意,不愧是久经朝堂风雨的老狐狸,能位列朝堂的都不是简单角色,相比之下,顾青单纯得像一只无辜又纯洁的兔宝宝,肥美多汁的那种。
第二百三十七章 狼的男人
大唐自贞观年灭了东*突厥和薛延陀汗国后,主要的敌人便一直在西面。
从高宗到武则天,再到如今的开元天宝年,西域一直是大唐的心腹之患,尤其是吐蕃与西域诸小国联合起来以后,大唐对西域的控制便此长彼消,呈拉锯状僵持不下。
权贵地主圈占打量土地的恶果便呈现在对外战争上,土地圈占造成失地农民增多,府兵制渐渐被破坏殆尽,雇兵制的出现令军队的战斗力下降,所以大唐如今虽然是千年难见的盛世,但在对外战争的胜负率却比太宗高宗年间低了许多。
打的败仗越来越多,士气越来越低迷,西域群狼环伺,安西四镇将士们的压力越来越重,长安的君臣沉浸在盛世的歌舞酒馐中,却对远在数千里外的安西都护府疏于关注,连后勤补给都时断时续。
这就是安西四镇的现状。
张九章与顾青说了很多,语气充满了悲观。
“高仙芝此人,算是一代名将,可惜刚愎过甚,太过自负,遂有怛罗斯之败,老夫揣度圣意,陛下恐有将高仙芝调离西域之意,但高仙芝在安西四镇的将士们心中威望颇高,贸然调离恐生兵变……”张九章摇摇头,叹道:“陛下对高仙芝已心生忌惮,若他被调回长安,多半会封高官而束其于阁。”
顾青想了想,道:“我觉得高仙芝对西域的战略有误,侄孙问过左卫一些曾经在安西待过的将士,他们皆云高将军对西域诸国太过强势暴虐,任何小国或部落稍有桀骜便动辄灭国灭族,使得西域诸国对大唐安西敢怒不敢言,被灭掉的石国引大食国来西域与安西都护府相战,遂有怛罗斯之败。”
张九章沉吟片刻,笑道:“你对西域的认识颇有独到之处,不错,高仙芝对西域诸国打压暴虐,也是大唐在西域人心渐失的原因之一。你既然认识到这一点,到安西后或有可为……”
随即张九章又叹道:“顾青,如果能拒绝,最好还是拒绝吧,安西四镇之凶险复杂,非三言两语能道尽,进入安西后可谓步步杀机,不但要提防西域诸国的偷袭和刺杀,甚至还要提防安西都护府内部的将士对你的敌视。”
“我是奉诏调任的官员,大唐将士为何对我敌视?”
“因为安西都护府的将士不仅仅只有我大唐关中子弟,还有许多异族异国的兵将,受大唐雇佣而听命于节度使,这些人非我族类,桀骜不驯,对外来者颇为敌视,甚至还有不少人与西域诸国暗中勾结,这些都是老夫在鸿胪寺听说的,不知是真是假,但你要当真的听,提早做好准备。”
顾青点头。
早就听说天宝年间的大唐军队人色混杂,后世的史学家甚至戏谑为“联合**”,如今的大唐军队里外国人不少,包括契丹,奚,突厥甚至大食人,大唐的包容政策是其一,还有就是府兵制被破坏后,不得不引蛮夷兵将充入军中提高战斗力。
想到自己即将面对安西四镇的内忧外患,还有各种明争暗斗,顾青头都大了。
他甚至开始认真思考此时跟李隆基反悔还来不来得及,随便换个地方也好。
念头一闪即逝,他不敢提反悔的话,若李隆基给他换到了安禄山的地盘上,还不如去安西呢,群狼环伺好歹动动脑子就行,把他扔到安禄山的地盘上,等于进了老虎笼子,跑都没地方跑。
安西的事情张九章只能说这些,很多事他其实也不清楚,毕竟只是久在长安的鸿胪寺卿,道听途说的东西张九章只能有选择性地说一部分,真真假假的话说多了,他害怕影响了顾青的判断,造成难以挽回的恶果。
顾青原本打算告辞,随即想到了什么,又坐了下来,迟疑片刻后,轻声道:“二叔公,怀玉她父母遇到的麻烦……”
张九章淡然笑了笑,道:“不归咱们操心。”
“他终归是您的侄子,您不管吗?”
张九章捋须笑道:“老夫这位侄子性情平庸,可喜的是娶了一位好夫人,她出身世家,性子颇为泼辣,既然她那么有本事,何须老夫出手?老夫相信她一定能完美解决的。”
顾青乐了,一大把年纪了,说话还这么损,看来张九章对张拯的那位正室夫人也颇为不满,这次眼睁睁看侄儿家中产业陷入麻烦,他也不愿出手相助,多半是因为那位正室夫人了。
顾青与她仅仅一面之缘,张谢氏给他的印象便是盛气凌人,言行间透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或许是世家的背景给了她底气吧,若同是世家子弟,或许会习惯她的做派,但看在顾青眼里,只觉得心里犯腻,很不舒服。
…………
告辞后走出前堂,顾青还打算去后院见见张怀玉,邀她一同去曲江池逛逛。
走进后院花园丛中,顾青便听到左侧不远处有人说话,于是放慢了脚步,随即皱起了眉。
居然有男子说话的声音。
“张怀玉,张家养你何用?家中这般绝境了,你竟袖手旁观,这些年张家的粮食喂狗了么?”男子的声音沙哑难听,情绪很激动。
张怀玉清冷的声音传来:“我在张家的时候,你们何尝拿我当张家人?张家的一切与我无关,张怀省,你找错人了。”
顾青恍然,原来是自己名义上的小舅子。
听声音就是个不争气的,透着几分方唐镜的味道,“来啊,来啊,来打我啊笨蛋”。
“张怀玉,不求你别的,父母双亲拉不下脸,你去求求二祖翁,他是九卿之一,若他出手,咱家的产业定有转机。”
张怀玉冷冷地道:“父母是晚辈,他们为何不自己去求二祖翁?”
“他们刚来长安时便求过了,二祖翁不愿帮忙。”
张怀玉冷哼:“我去求他莫非便肯了?张怀省,这是你惹下的麻烦,你自己去解决,莫牵扯旁人。就算解决不了也无妨,少了三家绸缎铺,咱家还有百顷良田,饿不死张家人。”
张怀省沉默片刻,低声道:“至不济,你也帮忙求求顾青,他是陛下跟前极受恩宠的臣子,官居中郎将,又爵封县侯。据说太子殿下对顾青的印象也不错,杜封的父亲杜鸿渐对东宫颇为忠心,若顾青跟太子说一声,或许杜家便收敛了……”
张怀玉冷笑道:“张怀省,你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这三家绸缎铺的麻烦是你惹出来的,你被人设局,被美色所迷,又与人赌钱输个精光,今日却好意思让我帮你求人,不愧是张家的麒麟儿,端的好出息。”
张怀省终于恼羞成怒:“张怀玉,好说歹说你就是不答应,张家这些年真是养了一头喂不熟的狼!”
张怀玉的声音愈发冰冷:“我与娘亲住在张家屋檐下,你们何曾将我们母女当人?张怀省,张家将你自小锦衣玉食养大,你却一朝之间败光了张家的产业,你才是真正的狼。”
张怀省勃然大怒:“贱婢找死!”
顾青心中咯噔一下,急忙一个箭步窜了出去,见张怀玉面前一道身材中等的年轻男子正扬起了巴掌朝张怀玉脸上扇去。
顾青大怒,想也不想便一脚踹去,将男子踹得倒飞起来,飞了四五步才重重摔落在地。
懒得看张怀省的下场,顾青转身打量张怀玉,轻声道:“你没受伤吧?”
张怀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你窜出来做甚?以他的身手,你觉得他能近我身?”
顾青顿时有些尴尬:“……你好歹给我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否则显得我太无能了,将来夫纲难振啊。”
张怀玉脸一红,扭头望向别处,嘴角却带了一抹羞涩的轻笑。
顾青这才转身望向张怀省。
张怀省的模样倒是不凡,与张怀玉的眉宇间有几分相似,张拯的基因很强大,但此刻张怀省表现得却很不堪,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叫唤,额头上甚至渗出了几滴汗珠,一脸的痛苦,躺得那叫一个平铺直叙。
顾青有些奇怪。
刚刚自己那一脚并不重,不至于痛苦到这般程度吧?
“你……你是谁?”张怀省叫唤了一阵后终于想起了肇事者。
顾青蹲在他面前笑道:“我叫顾青,你刚才说你阿姐是狼,那么我即将是狼的男人。”
张怀省脸色立变:“你就是顾青?”
“是,刚才踹你的就是我,不服气可以还手。”
张怀省不敢还手,他虽是县令的儿子,但不知为何却对长安的官场颇为熟悉,谁是当今天子面前的红人,谁的权力大,谁的家世深,张怀省在伊阙那个小小县城与一群纨绔子弟饮酒时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仿佛他嘴里的那些大人物全是他的至交好友。
这种吹捧大人物顺带抬高自己的毛病,历经千年仍存。
顾青也是他最近时常与酒肉朋友们提起的人,尤其是顾家与张家旧年的那段恩情,更是朗朗上口百说不厌。
谁知今日第一次见面,顾青便二话不说赏了他一脚。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可恨可怜
有过生活阅历的人都知道,小舅子是老婆娘家仅次于丈母娘的强大存在。
把他当朋友呢,总觉得有一层无形的隔阂,交情都是看在老婆的面子上强扭出来的瓜。
可是小舅子却不能得罪。
他或许没能力为夫妻间的感情披荆斩棘,但他一定有能力在夫妻感情间兴风作浪。如果碰巧姐姐还是个扶弟魔的话,家里就更是鸡飞狗跳永无宁日了。
幸好顾青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看张怀玉的样子,她似乎比自己更恨张家。所以顾青踹出去的那一脚完全没有任何不安忐忑。
“顾……顾阿兄,愚弟张怀省,拜……拜见顾阿兄。”张怀省飞快爬起身行礼。
顾青好笑地看着他:“肚子不痛了?刚才额头上还冒了汗,那几滴汗珠可谓很真诚了,我刚才那一脚踹得重吗?”
张怀省干笑:“不重,一点都不重。”
顾青嗯了一声,眼神渐渐露出冷意:“你刚才叫你阿姐什么来着?我耳背,没听清……”
张怀省垂头道:“愚弟失言了,是我的错……”
顾青冷冷道:“向你阿姐道歉。”
张怀省显然是个识时务的角色,立马毫不犹豫地转身,毕恭毕敬朝张怀玉长揖一礼:“张怀玉……呃,阿姐,阿弟错了,我不该口不择言,请阿姐莫与我一般见识。”
张怀玉仍冷冷看着他,没吱声。
顾青朝她笑了笑,道:“曲江池的桃花开得很艳,我们去看看吧?如果你还想要花瓣雨的话,我保证这次一定更美……”
张怀玉终于笑了,白了他一眼,道:“你快莫提你那花瓣雨了,丢人死了。”
二人正要走,张怀省忽然叫住了他,不敢看顾青的眼神,张怀省低头轻声道:“顾,顾阿兄,看在你我两家世交的份上,能否……能否帮帮张家?张家深陷艰困,不单是三家绸缎铺的事,还得罪了杜家的人,往后父亲的升迁或许……”
顾青摇头:“嫖过赌过,花钱享受的人是你,却要我来收拾善后,呵,你还真敢想。不帮!”
说完顾青心中难免惆怅幽怨。
如今我也贵为侯爷了,为何身边却没一个狐朋狗友给我设局嫖一嫖呢?
不引诱一下,哪里知道我这人是多么容易堕落。
二人不再搭理张怀省,转身离开。
张怀省目送着二人,眼神里既愤恨又无奈。
虽是贤相后人,终究人走茶凉。他的父亲如今四十来岁了都只是一个县令,张怀省也不是那种没眼力的炮灰角色,他知道惹不起顾青,连句狠话都不敢说,被顾青拒绝后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
顾青与张怀玉正走出花园时,忽见花园旁边的竹林里有响动。
张怀玉警惕地望过去,竹林内的响动顿时停了,很快,两道熟悉的身影走出来。
张拯和张谢氏夫妇二人一脸尴尬地走到顾青二人身边。
顾青愣了一下,然后微笑行礼:“拜见张叔,拜见婶娘。”
张拯性情很闷,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张谢氏却笑道:“春光正好,我与你张叔在竹林里走动走动,咯咯,顾贤侄与怀玉这是要去哪里?”
顾青笑道:“曲江池桃花开得正好,愚侄打算与怀玉去看看,春光正好宜踏青。”
张谢氏笑道:“年轻人确实应该多总动,怀玉好生陪着顾贤侄,莫惹他生气,知道吗?”
张怀玉没出声,表情清冷如旧。
气氛有点僵冷,顾青微笑着打圆场:“多谢婶娘关心,怀玉性子虽冷,但内心很温柔,不会惹我生气的。”
张谢氏欲言又止,幽幽一叹却不再说话。
二人向张拯夫妇告辞。
转身那一刹,顾青和张怀玉不经意间看到张拯的表情,苍老,焦虑,还有一丝对大势已去的无可奈何,这一刻的张拯,像极了突然倾家荡产身陷绝望的中年男人,充满了无助。
如果张拯过不去这道坎,恐怕不仅仅是三家店铺的事,一个县令得罪了太子面前的红人,会是怎样的下场?张九章出面都不一定能解决这桩麻烦,作为九卿之一,他的面子在太子面前不一定管用。
一眼瞥过张拯的表情,张怀玉迅速扭过头去,毫不迟疑地离开。
顾青暗叹一声,只好快步跟上她。
…………
走在长安大街上,二人一直沉默,身边人潮汹涌熙熙攘攘,但顾青走在张怀玉身边,却能感受到一阵阵冷意。
走着走着,张怀玉眼眶不觉红了,仍低头沉默地前行,无声的眼泪顺腮而下,狠狠揪扯着顾青的心。
曾经那么潇洒冷静的女人,终究也有悲伤的一面。
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巾递给张怀玉,顾青叹道:“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但求求你莫哭了,看看旁边的路人,都以为我刚揍过你……”
张怀玉嘴角一扯,接过手帕迅速擦干了眼泪,深吸了口气,道:“顾青,我其实对张家真的很痛恨,我恨张家的一切……”
“我母亲被父亲纳为妾室,只是为了求子,因为我母亲的生辰与父亲相合,相士说母亲有宜男之相,于是张家欢天喜地将母亲纳进门……”
“两年以后,我母亲生下我,他一见是个女儿,掉头便走,刚出生的我甚至都没被他抱过,他从此对我们不闻不问,张家偏僻的院落里,只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连个侍候的下人都没有……”
“母亲这一生,就像一件被人在东市买去的物件儿,买回家发现物件儿不对,不合心意,又无法退回给卖家,只好当个破烂扔进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因为这个物件儿随时提醒他曾经的错误,母亲不是他的枕边人,而是他的污点。”
张怀玉越说越激动,身躯不由控制地微微发颤。
“母亲做错了什么?仅仅因为生了个女儿吗?”
见她的情绪已快失控,顾青急忙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进一条无人的暗巷里。
“怀玉,不要再回忆了,回忆痛苦的往事是跟自己过不去,以后我陪着你,你不是物件,你是珍宝。”顾青认真地道。
张怀玉无力地靠着墙,擦干了眼泪,目光又变得清冷,忽然自嘲地一笑:“恨了他那么多年,刚才那一刹,又觉得他很可怜,真是贱啊,我连人都杀过,为何偏就狠不下心……”
“顾青,如果不为难的话……”
顾青微笑着接口:“好,我来解决。你开了口,我一定办到。”
…………
与张怀玉道别,顾青回到家中,马上叫来了韩介。
“派几个人去大理司直杜鸿渐门前盯着,如果看到他的车马离府向东宫而去,便马上告诉我。”
韩介领命而去。
两个时辰后,已近傍晚时分,亲卫来报,杜鸿渐的车马出府,正向东宫行去。
顾青整了整衣冠,也吩咐备马车,领着数十人奔向东宫。
来到东宫门前,顾青下了马车,抬眼见东宫气势恢宏的宫门,顾青揉了揉脸,露出微笑。
东宫太子,确实应该拜访一下了,不仅因为张家的事,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从前世的史书上来看,这位东宫太子纵然比不得李隆基年轻时的英明,但至少不昏聩不糊涂,继承皇位后勉强算是一位明君了。
韩介上前朝宫门前的将士递上名帖,将士将名帖送进门内,没过多久,一名宦官倒拎着拂尘走出来,朝顾青躬身,礼数周到地笑道:“太子殿下有令,请顾县侯入銮殿。”
顾青道谢,随着宦官入东宫。
进门以后,顾青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悄悄塞给宦官一小块银饼,宦官假意推托一番后收下。
“这位内侍,不知太子殿下此时可有闲暇?”
宦官收了钱,态度更和善,笑道:“殿下正与几位朝臣饮宴,见到顾县侯的名帖有些意外,但奴婢看得出,殿下对顾县侯颇为看重,立马便命奴婢出宫门相迎。”
顾青又问道:“大理司直杜鸿渐可在宴上?”
宦官回忆了一下,笑道:“在的,杜司直辅佐殿下多年,殿下对他颇为倚重,但凡有饮宴场合都会召他同饮。”
顾青点点头,自李林甫死后,朝堂的各方势力有过短期的混乱,后来渐渐稳定下来,因为李林甫之死,而杨国忠还未拜相,东宫趁势瓜分了相党不少势力,李林甫在世时,在李隆基的默许下,将东宫打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的李亨总算是能够稍微松口气了。
而那位杜鸿渐,明显就是东宫太子一党的人。
随着宦官走到东宫的正殿外,顾青除履整冠入内。
殿内正是杯觥交错,歌舞升平,酒宴热闹得很,翩跹婀娜的舞伎们在美妙的乐声中旋转跳跃闭着眼,一阵阵香风伴随着窈窕的身影,令人心旌激荡。
见顾青入殿,坐在主位衣冠微乱的太子李亨立马拍了拍手,令舞伎和乐声停下。
然后李亨亲自起身迎向前,大笑道:“顾县侯可是稀客,孤久违矣。”
顾青急忙躬身长揖:“臣顾青,拜见太子殿下。”
“哈哈,都是自家人,莫行虚礼,反倒生疏了。去年重阳孤与顾卿于骊山一会,已有大半年未见了,来来,满饮此盏再说话。”李亨递过一盏酒笑道。
顾青惶恐状接过,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又道:“非请而来,是臣冒昧,请殿下恕罪。”
李亨却忽然握住顾青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叹道:“顾卿之才,孤深钦之,恨不能与尔抵足达旦而眠,怎会冒昧?能得顾卿来访,孤求之不得。”
顾青咂咂嘴。
“抵足达旦而眠”,什么意思?据说十个太子九个基,难道……
男孩子进了东宫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打起精神应付李亨非同一般的热情,顾青不经意一瞥,赫然发现万春公主亦在酒宴中。
这位公主殿下真是……
你是夜店女王吗?哪儿都有你。
第二百三十九章 情困公主
有酒有歌的地方一定有公主,不仅大唐如是,千年后亦如是。
称呼还是一样,身份不一样了而已。
大唐的成年皇子公主们可以说是人生过得最无聊的一群人。
除了太子外,别的皇子公主不能干预政事,不能结交文武官员,太有上进心是惹祸之道。所以皇子公主们就像失恋后的**丝,除了搞钱和放纵,没别的事可做。
万春公主显然对各种酒宴颇为热衷,顾青与太子两次见面,每次都有她。而且她还喜欢往宫里窜。
如果要刺杀这位公主殿下的话,顾青事先便很轻易能画出万春的行踪图。不是参加酒宴便是在参加酒宴的路上,搁在千年之后,这姑娘便是典型的白富美富二代,每天以酒吧当家。
一个与顾青同龄的女子,每天这么玩,精神不知空虚到什么地步。
吐槽归吐槽,该有的礼仪不能少。
顾青急忙向万春行礼。
万春端着公主的架子,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亨对顾青委实很热情,顾青不告而登门给了李亨一种错觉,他以为顾青是来投靠他的。
这个错觉令李亨欣悦无比。
随着顾青在骊山救驾以后,他在李隆基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破格封爵,二十岁被封左卫中郎将,最近又听说李隆基要将顾青调去安西历练,种种迹象表明,李隆基要重用他。
东宫有无数门客幕宾,对顾青这个人,李亨甚至召集幕宾们具体分析研究过。李林甫去世以后,朝堂内的几派势力互相争斗,最主要的是东宫和相党两派,以前的李林甫打压得李亨抬不起头,然而最近杨国忠与东宫也有些不对付。
这是权力争斗中的必然,东宫与相权无可避免会产生冲突。
那么顾青这个人,或许便是李隆基提前做的铺垫,作为一个替补的存在,一旦朝堂有风浪,顾青随时便能顶上某个重要的位置,平衡朝局。
以李隆基晚年任人唯亲的秉性来说,这是很有可能的。总之,顾青未来必然是朝堂里一个很有分量的角色。
今夜顾青主动前来,对李亨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利好。
孤的太子党法力无边,千秋万代。
李亨当即命人赐座,顾青的矮桌被安排在李亨的旁边,另一边便是万春,两人各在李亨的左右,哼哈二将似的。
一个中途不告而来的客人,莫名其妙成了东宫饮宴上的主客。
顾青坐下之后,恭敬地敬了太子一杯酒,李亨大悦,痛快地一饮而尽,然后一挥袍袖,接着奏乐,接着舞。
杯觥交错,满堂欢笑。
或许是因为顾青的到来,李亨今夜兴致特别高,宴至近半时,李亨已有了几分醉意,起身踉跄着脚步向殿内的群臣饮酒。
顾青有些焦急,他今晚不是来饮酒的啊,是有正事要说的啊,眼见太子这般模样,哪里有时机跟他说正事?
万春一直在旁边静静地观察顾青,见他神情平静,手中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万春顿时明白了什么,身躯悄悄朝他靠近。
顾青鼻端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抬眼一看,万春那张白皙精致的脸庞与他近在咫尺,顾青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后仰。
“你这心神不宁的模样,莫非有事?”万春悄声问道。
顾青不假思索地道:“刚才臣出门时厨房里炖着汤,忘记关火了……”
万春白了他一眼,道:“满嘴不正经,哼!”
顾青想了想,主动凑过去问道:“殿下可认识大理司直杜鸿渐?”
万春抬了抬下巴,朝殿内下方左侧一位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努了努下巴,道:“他就是。”
顾青立马端起酒盏起身,走到杜鸿渐身前。
万春见顾青举止奇怪,今夜心神不宁,而且问起一个不相干的东宫谋臣,万春眨了眨眼,也跟着起身,默不出声地跟在他身后,闪身隐藏在一名歌伎的身后,隔着三四步观察二人。
顾青走到杜鸿渐身前,先朝他笑了笑,然后端杯相敬。
杜鸿渐满头雾水,他与顾青素不相识,不明白顾青为何特意来与他敬酒,但还是举杯饮尽。
“久闻杜司直学识超群,品性尤佳,是太子殿下倚为臂助的重臣,在下顾青,幸会杜司直。”
杜鸿渐急忙客气道:“顾县侯谬赞,下官惶恐。县侯之才名震天下,得识县侯,下官之幸也。”
顾青哈哈一笑,两个陌生人聊天的气氛有点干。
于是顾青索性开门见山道:“杜司直见谅,在下有件小事求杜司直帮个忙,交浅言深,杜司直万莫见怪。”
杜鸿渐急忙道:“下官不敢当‘求’字,顾县侯请说。”
顾青叹道:“下官有个朋友,名叫张怀省,是已故贤相张九龄之孙。可惜此人浪荡无行,不小心开罪了令郎三公子杜封,令郎收了他三家绸缎铺,张家收入微薄,仅靠三家绸缎铺维生,还请杜司直看在已故贤相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了张家那个不争气的小辈,在下愿补贴些银钱,弥补令郎的损失,如何?”
杜鸿渐一惊:“竟有此事?杜封他……下官发誓绝不知情,否则不会放任犬子胡作非为,回去后下官便狠狠教训他,让他马上归还张家的三家店铺,顾县侯莫怪,此事是犬子的错,回头下官让他去张家赔罪。”
顾青终于放了心,哈哈一笑,与杜鸿渐又寒暄了几句,这才端着空酒盏回到位置上。
万春躲在歌伎的身后,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正着,一对远山黛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张怀省?……张怀锦?听说他与张寺卿家的张怀锦不一般,难道是为了她求人?哼!”
万春心中涌起一阵恼怒,说不清为了什么而恼怒,总之就是很恼怒。
看着不远处的顾青自得其乐地自斟自饮,与刚才心神不宁的模样相比,此刻的顾青悠闲淡然多了,所以……今夜他主动来东宫不是为了投靠太子,纯粹是为了这么一桩闲事?
万春洁白的牙齿咬了咬下唇,窈窕的身子一扭,竟朝殿外走去。
殿外有公主府上的执事宫女正规规矩矩站在廊下等候,见万春出来,宫女急忙迎了上去。
万春语气平淡地吩咐道:“去找人查一查鸿胪寺卿张九章的府上,是否有一个叫张怀省的人,将他的来龙去脉查清楚……”
黛眉一蹙,万春又补充道:“顺便再查查大理司直杜鸿渐的三子杜封,查清楚马上报来。”
执事宫女领命匆匆离开东宫。
万春独自站在东宫正殿外的廊下,仰头望着夜空中的一轮圆月,冰凉的晚风吹拂她的额头,皎洁的月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像拜月的少女般虔诚圣洁。
听说他马上要去安西四镇了,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
安西那个地方终年战乱,身处那么危险的地方,若有个闪失……
想到这里,万春心乱如麻。
情愫如一颗种子,破土而出时只有一抹绿色,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了藤蔓,丝丝缠绕,难分难舍。
可笑的是,他与她的交集少得可怜,在他的心里,或许她不过是个刁蛮任性的公主,避之唯恐不及吧。
万春其实并不算刁蛮,时人对她的评价都是谦逊有礼,落落大方,唯独在他面前,不知为何总是特别暴躁,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总是中了邪似的情不自禁地站在他的对立面。
眼看他马上去安西了,万春愈发烦躁,难道要像寻常人家的女子那样,对他柔情款款,千依百顺?
那也未免太憋屈了,堂堂金枝玉叶怎能如此掉价?为了一个男人,便连公主的尊严都不要了么?
做不到!
万春仰头,高傲地哼了一声,转身走进殿内时,表情又恢复了傲然清冷的模样,步履间走出了大唐公主的威仪,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
饮宴散去,李亨已有八分醉意。
看着太子送别宾客时目光呆滞的模样,顾青微微摇头。
罢了,今晚唯一的收获是搞定了杜家,至于太子,恐怕是无缘多说什么了。
宾客们纷纷告退,连万春公主都走了,临走前不知为何狠狠剜了顾青一眼,还重重哼了一声,顾青莫名其妙满头雾水。
疯婆娘有病嗦?哼个锤子你哼,哈戳戳个瓜皮。
“孤这位皇妹似乎对顾卿非同寻常呀。”李亨不知何时凑了上来,在他耳边轻笑道。
顾青吓了一跳,见李亨浑身酒味,但眼神却并不呆滞,反而很清澈。
“殿下您……”
李亨淡淡一笑:“以为孤醉矣?哈哈。”
顾青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
无论皇帝还是太子,能力是其次,演技真的都很不错。
李亨挥退了上前打算搀扶他的宦官,吩咐殿内宦官宫女歌舞伎都退下,然后随意找了位置与顾青一同盘腿坐下。
“今日顾卿登门,孤原本以为你是来投附于孤,后来孤慢慢想明白了,以顾卿的为人,恐怕不会毫无缘由的投附于任何人,对么?”
顾青干笑道:“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大唐天子,臣永远是唐臣,效忠大唐即效忠太子,并无区别。”
第二百四十章 挑拨埋雷
“效忠”啊,“誓死”啊,反正瞎话张嘴就来。
太子有演技,顾青的演技也不差,人生如戏,身在朝堂戏中戏。
李亨淡淡一笑:“这些场面话不必再说,孤非愚笨之人,也颇为敬仰顾卿的才学,若得顾卿之助,是孤之幸事,若不能得助,是孤的品行德望修得不够,不怪你,只愿你我能结个善缘,将来无论何时,不会与孤反目为敌。”
顾青急忙道:“殿下折煞臣也,臣怎敢与殿下为敌,事实上臣今日前来确有一件事想说,殿下若愿与臣推心置腹,臣便与殿下说说心里话。”
李亨神情愉悦地道:“我喜欢‘推心置腹’这个词,也愿意与你推心置腹,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我与你不论君臣,先论朋友。如果你觉得能认同我这个朋友,那么不妨再考虑将来要不要辅佐我,如何?”
李亨说话的艺术很高明,不知不觉间便换了称呼,由“孤”改称“我”,无形中便拉近了关系。
顾青在脑子里飞快给李亨打分。
不说演技如何,也不说李亨真实的人品性格如何,至少李亨的话说得很真诚。
顾青组织了一下措辞,缓缓道:“殿下,臣今日与您说的话,是一些颇犯忌讳的话,还望殿下莫怪罪。”
李亨笑道:“我说过,此时此刻,你我是朋友,朋友贵在交心,怎会因言而罪人?你且放心说,再大逆不道的话我都三缄其口,不会怪罪你。”
“想必殿下应该听说了,臣即将调任安西都护府,临行之前,臣有一言进谏……”
李亨坐直了身子,态度端正地道:“我洗耳恭听。”
“殿下觉得……安禄山此人如何?”
李亨目光闪烁,微笑道:“虽是胡人,忠心可嘉。”
顾青微笑看着他:“殿下若果真如此认为,臣就无话可说,只能告辞了。”
李亨拉住他,苦笑道:“你这性子真是……人在朝堂,有些话终归不能随心所欲乱说,尤其是我的身份……唉,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顾青缓缓道:“殿下可知,安禄山手中握着多少兵马?”
李亨想了想,道:“三镇十五万精兵,听说还有一些异族兵马,亦有五万之数。”
“殿下可知,安禄山的三镇所处何处?”
“大唐北面屏障,要冲之地。”
“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平原甚广,极宜养马,北境铁矿众多,殿下可知安禄山的三镇麾下一年所产壮年战马多少匹,打造兵器多少件?”
连着三个问题,李亨的脸色不由变了,神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战马与兵器……恕我不知。”李亨摇头道。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殿下是大唐储君,未来的大唐江山都是您的,这些事情,您应该知道,必须知道。”
李亨的身子不自觉地绷紧,低声道:“你说这些话是何意?”
顾青叹道:“臣刚才说过,臣永远是唐臣。臣眼里的大唐天子只能姓李……殿下,臣如今担心的是有人要抢夺原本应该属于您的大唐江山啊……”
李亨身躯一震,惊愕地看着他。
顾青忽然笑了:“殿下是否觉得臣在挑拨离间危言耸听?”
谁知李亨却缓缓摇头,神情凝重地道:“我也不瞒你,关于安禄山,东宫门下幕宾谋臣与我商讨过无数次了,此人非我族类,又手握重兵,更得父皇无比宠信,如此重要的人物,我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商讨的结果呢?”
“争执不下,各云忠奸。有人说安禄山每年按时朝贺,对父皇忠心不二,进长安城随从不到千骑,牛马羊贺礼不下万头,进城后五体投地毕恭毕敬,言行举止毫无反相。”
“也有人说大忠即是大奸,安禄山手握二十万兵马,当初李林甫在世时与他交好,这些年安禄山陆陆续续向李林甫要粮食兵器钱财,十年前他还只是两镇节度使时,手中兵马不到十万,短短十年,已然扩充到二十万,一个戍边大将,兵马扩充如此之迅,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其用意。”
顾青低声道:“殿下自己认为安禄山此人是忠是奸?”
李亨沉默半晌,道:“我凡事喜欢往坏处想,尤其是……安禄山每次来长安,见到我时竟不行臣礼,对外还说什么此生只认父皇这一位大唐天子……见储君而不拜,公然说什么只认一个大唐天子,此非臣道,其心可诛。”
“所以,我觉得安禄山或有反意,他对父皇毕恭毕敬的表忠心,实则暗藏狼子野心……”李亨忽然笑了笑,道:“其实这些话不算犯忌,只是父皇极宠安禄山,不大喜欢听而已。这两年我亦明里暗里向父皇提过多次,请他提防安禄山此人,父皇却总是不放在心上。”
李亨怅然叹息道:“看父皇对他的宠信,我觉得安禄山才是父皇亲生的,若安禄山姓李的话,说不准父皇真会将江山传给他。”
顾青看出来了,安禄山成了李亨的一块心病,他都快被逼得抑郁了。
刚才的云淡风轻都是装出来的,李亨心里指不定将安禄山恨到何等地步。见储君而不行臣礼,仅这一条就足够李亨对他生出杀意了。
顾青咂咂嘴,他忽然觉得今晚白来了。
原本打算挑拨离间的,谁知根本不需要自己挑拨,李亨恨安禄山的程度恐怕不逊于自己。
“殿下若有闲暇,不妨看看这些年吏部和兵部留存的官员武将调迁存档。”
李亨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看看这些年安禄山的三镇调任了多少官员武将,更重要的是,调走了多少汉人官员武将,提拔升任了多少胡人官员武将……或许一年只有两三个,三四个,但如果看整体,看十年内一共有多少胡人被提拔,这些胡人被安插在三镇的什么位置上,殿下或许能明白些什么,您和幕宾谋臣商讨的是他谋反的可能性,臣给您的,是安禄山谋反的真凭实据。”
李亨惊了,这方面他和幕宾谋臣委实没想到过。
“我明日便调吏部兵部官员武将留档一阅。”李亨认真地道。
顾青笑了笑,又轻声道:“殿下,杨国忠似乎也对安禄山颇为不满……”
李亨挑眉:“哦?”
顾青深知他与杨国忠之间不对付,但还是坦然道:“江山社稷与朝堂争斗,孰轻孰重,殿下当有计较取舍,有时候敌人之间为了共同的利益,也可以暂时合作的,杨国忠虽与殿下不睦,但他要除的却是大唐的外敌,殿下,大唐未来的江山是您的,先除大患才是第一要务。”
李亨沉思半晌,缓缓点头道:“我知道怎么做了。”
抬头看着顾青,李亨笑叹道:“与君一席言,方知君睿智深远,我愈发觉得你是个难得的辅佐之臣,顾青,来辅佐我吧,我愿与你祸福共之,此生定不负你。”
顾青眼睛眨了眨,默默重复了几遍“祸福共之,此生定不负你”。
好句子,记下来,将来求婚的时候用。花瓣雨都打动不了她,只能说甜言蜜语了,以后注意在生活中搜集,不信甜不死她。
“臣谢殿下知遇之恩,只是臣即将去安西,未来一两年恐怕回不了长安,若臣从安西归来,一定尽心辅佐殿下。”
这话很高明,只有顾青知道,一两年以后安禄山应该要反了,那时的李隆基自身难保,狼狈逃窜蜀州。而李亨,则被时代的巨浪拍得晕头转向后,不得不担负起镇压平定反军的大任,那时顾青效忠他也没什么不妥,毕竟李亨是未来的大唐皇帝。
关于站队这一块,顾青拿捏得死死的。
得到顾青这句承诺,李亨大喜过望,没想到今夜居然有意外之喜,原本以为顾青不会投靠他,谁知聊了一次天反倒成了。
“哈哈哈,今日大喜,当浮一大白!来人,上酒!”李亨大笑道。
顾青微笑道:“臣愿辅佐殿下,但请殿下莫声张,待臣从安西归来后再说。否则若被陛下知道……”
李亨一惊,急忙道:“我懂的,断然不会与任何人提起,我若在长安有疑难,会遣人秘密送信求教,还请你不吝教我。”
“臣,一定尽心竭力,为殿下效命。”
…………
月夜下的长安依旧热闹非凡。
自高宗时期长安城取消了宵禁后,长安便成了名符其实的不夜城。每到夜晚,各家青楼楚馆,各个酒楼饭肆,还有大户人家的歌舞丝竹之乐,给长安城的夜晚增添了许多令人惊叹的魅力。
万春公主坐在马车里,徐徐朝公主府行去。前方的羽林卫将士呵斥开道,马车晃晃悠悠在长安夜市的人群里穿梭而过。
万春心烦意乱地一手托着腮,不时狠狠地拍一下豪华马车内的软垫泄愤。
“呆得跟木头一样的人,张怀锦怎会喜欢他呢?她眼瞎了么?”万春恨恨地道。
马车忽然停下,一名执事宫女在马车外恭敬地道:“公主殿下,婢女查清楚了。”
万春一愣,然后冷声道:“你进马车来说。”
宫女上了马车,规规矩矩跪坐在万春面前,垂头道:“遵殿下令谕,婢女打听了张九章府上最近的事情,向殿下交令禀报。”
“说。”
“殿下,张怀省是张九龄的孙子,与张怀锦是堂兄妹,而顾县侯帮张怀省也不是为了张怀锦,而是为了张怀玉,即张怀省同父异母的姐姐……”
万春愣住了,呆怔半晌,气急败坏地狠狠捶着软垫,怒道:“张怀玉!从哪里又冒出个张怀玉?这个张怀玉是什么来头?她与顾青是何关系?”
“这年头,瞎了眼的女人怎会如此多?呜呜,气死本宫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三雌际会(上)
普天之下的妇女同胞们,唯一有资格作的只有公主,只要王朝没灭亡,公主能理直气壮地作一辈子。
万春公主觉得自己最近很暴躁,以往的她是很有教养的,没有任何公主病,旁人对她的评价都是知书达理。她很少端公主的架子,与长安城所有的皇子和权贵来往都颇为亲密,她甚至是杨贵妃为数不多的闺蜜。
可是不知为何,万春遇到顾青后,脾气便不知不觉地暴躁起来。
从终南山道观尴尬的坦诚相见开始,万春每次见到顾青便忍不住回忆起当初那晚羞人的一幕,每次回忆都有一种当场拔剑自刎的冲动。
然而,感情是润物无声的。
不知何时起,万春对顾青从痛恨到好奇,从好奇到钦佩。
从顾青不可思议的诗才,每每能随口咏出绝妙的佳句,到骊山下救了父皇的性命,接着为了给身边的亲卫报仇,毫不犹豫地斩杀四品刺史……
很神奇的一个人,他仿佛从来不曾将自己的前程和性命放在心上。一张嘴又毒又贱,随口一句话能气死人,但是该拼命的时候从来不迟疑,也从来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利弊。
顾青拼命似乎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只凭本心。他觉得应该去做这件事,那么他便做了,前程,官爵,性命,都是身外物,都没有眼前要去拼命的这件事重要。
病怏怏没精打采的身躯里面,藏着一股令人敬仰迷醉的豪侠之气。
这样的男人,往往令女人难以自拔。
情愫,便如春天里的嫩芽,不可抑制地疯长。
宫女是跟随万春多年的中年妇人,她对万春公主最近的心思略有察觉,于是很明智地拣出了这件事里的重点。
“殿下,张怀玉是张怀锦的堂姐,已故贤相张九龄的孙女,不过是庶出,自幼在家中不受重视,两年前离家出走,最近才回长安。离家出走的那两年,据说是去了蜀州,婢女猜测,张怀玉在蜀州时便与顾青相识,按此推断,张怀玉此人在顾青心里的分量,或许比张怀锦更重要。”
万春烦躁地薅着头发,怒道:“那根呆木头究竟哪里好,竟然有这么多女子对他钟情,他顾青何德何能!”
宫女嘴角一扯,想笑,又忍住了:“是,顾青何德何能,殿下何必为这根呆木头而烦心。”
万春被拆穿了心事,不由恼羞成怒:“谁烦心?谁会为了他烦心?本宫只是看不顺眼罢了,他的事与本宫何干!”
宫女垂头道:“是,顾青的事与殿下无关……”
顿了顿,宫女又试探着道:“关于张怀省与杜封的恩怨,殿下还要听吗?”
万春傲娇地仰起鼻孔,道:“你且说说,本宫随便听一下。”
于是宫女又将打听到的张怀省和杜封的恩怨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万春摇头叹息道:“贤相之后,品行却是这般不堪,白白辱没了门楣。”
“罢了,事情已查清,顾青刚才在东宫已解决,如此便好。回府吧,本宫累了。”
宫女犹豫了一下,又道:“殿下,刚才婢女打听事情回来时,恰好看见杜家三公子杜封怒气冲冲从府里出来,纠集了一群家丁下人,直奔东市而去,婢女猜测,杜司直从东宫回府后训斥了杜封,而那位杜家三公子桀骜横行惯了,心中并不服气,此刻恐怕要去找张家绸缎铺的麻烦……”
万春一惊,美丽的杏眼急速地眨个不停,心中陷入天人交战。
管不管这件事呢?
不管吧,见义而不为,那根呆木头知道了难免对她愈发冷淡疏远。管吧……哼!张家的店铺,还是那个张怀玉家的,大家如今应该是敌人好不好,敌人倒霉不正是喜闻乐见么?本宫凭什么要帮敌人的忙?
“本宫不管!”万春傲娇地扭过头去,高傲的鼻孔威严地瞪住世间所有的不爽。
宫女垂头道:“是,殿下是否此刻回府?”
“回府。”万春挥了挥手,神情挣扎片刻,忽然又补充道:“让马车绕个道儿,从东市穿行之后再回府。”
宫女一愣,见万春一脸不争气地自我痛恨的表情,宫女仿佛明白了什么,忍着笑道:“是,婢女这就吩咐下去。”
说完宫女识趣地下了马车。
…………
顾青还在东宫与李亨秉烛夜谈之时,杜封带着一群府上的家丁下人,气势汹汹地奔向东市张家的绸缎铺。
今夜杜封原本安安分分待在府里饮酒作乐,谁知父亲杜鸿渐参加了东宫的饮宴回府后,不由分说对着杜封劈头盖脸一通骂,骂得杜封满头雾水,心中无比憋屈。
杜鸿渐显然不是什么讲道理的爹,骂到爽处意犹未尽,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如同得了一坛好酒却没有下酒菜一样,杜鸿渐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家伙是自己的儿子,为何如此客气?抄起家法打他个万紫千红才是题中应有之义呀。
于是杜鸿渐也不客气了,随手抄起一根门闩便狠狠朝杜封砸去。
杜封勃然变色,抱头鼠窜,这时他也听出了缘由,原来竟是张家那几间绸缎铺的事。
逃避老爹追杀的杜封不由悲愤莫名。
我明明是给家里创收啊,三间绸缎铺改姓杜它不香么?这都要挨打?
不求这个家给他温馨安稳岁月静好,至少最起码的天理公道要给吧?我杜三少又不是捡来的。
杜封身形一闪,窜出了前院,越想越气,最后索性恶向胆边伸。
本少治不了老爹,还治不了张家那个破落败家子么?
干他!
杜三少本就是个纨绔子弟,被老爹收拾了心有不甘,总归要找人出气的,张家那个不争气的破落败家子正合适。
“走,去砸了张家的绸缎铺,今日若不收拾张怀省那败家子,小爷从今以后跟他姓,改名叫张封……嗯,小爷行三,改叫张三封。”
杜三少纠集了一群义愤填膺的家丁下人,浩浩荡荡直奔东市。
声势浩荡的队伍穿街过巷,颇引人注目。
长安城虽大,但有些突发消息传得特别快。没多久消息便传到了张家,张怀省一脸苍白,魂不守舍地看着张拯,畏惧地在蒲团上缩成一个球,假装自己隐身不在线。
张拯面若寒霜,拍案而起怒道:“小混账欺我张家无人耶?”
张谢氏坐在一旁,目光不善地朝张怀玉瞥了一眼,冷哼道:“顾青不是说了他来解决此事么?为何还是闹到这般地步了?哼,做不到的事情何苦妄自许诺,害人害己!”
张怀玉冷声道:“我相信顾青。”
只说了这一句话,张怀玉起身便离开了前堂,手里拎着一柄剑,出门直奔东市而去,张怀锦看了看前堂内阴阳怪气的张谢氏,又看了看阿姐的背影,立马决定跟谁走了,蹬蹬蹬跑出前堂,追着张怀玉而去。
…………
东市,张家绸缎铺门前。
杜封横刀立马,颇有几分大将军帅帐内挥斥方遒发号施令的气势。无视周围百姓好奇敬畏的目光,杜封威风凛凛地指着张家店铺的门,大喝道:“给我砸了它!”
老爹杜鸿渐严令他马上归还店铺,以杜封的跋扈性子,怎会甘心老老实实归还?纨绔子弟尤其讲究“面子”二字,今日若归还了店铺,往后他杜封如何在长安城的纨绔圈子里抬得起头?
顾青是县侯又如何?他杜封在长安土生土长,认识的权贵子弟多如牛毛,岂惧一个小小的县侯?
一群家丁下人听到杜封下令后,立马如出笼的虎狼冲向店门。
斜刺里一道身影闪过,突然出手将为首的几名家丁踹远,众人一惊,不自觉地后退几步,只有那几名被踹的家丁捂着肚子在石阶下翻滚惨叫。
张怀玉神情清冷,毫无感**彩地扫视众人,淡淡地道:“杜封,趁事情没闹大以前,你最好带着你的狗腿子滚远。”
一旁躲在廊柱下的张怀锦见阿姐如此英武利落,顿时兴奋地拍掌道:“阿姐好厉害!我决定了,绝对不跟你比拳脚,我要选个别的手艺打败你!”
张怀玉差点没绷住。
这傻妹妹,什么场合都不忘要打败自己赢得情郎芳心,中了邪魔了。
杜封眼神阴隼注视着张怀玉,冷冷道:“你是何人?”
“张家的人。”
“张家的店已被张怀省输给杜家了,你莫非不知?”
张怀玉道:“不知,我只知道你马上会把张家的店乖乖还回来。”
杜封笑得狰狞:“你这副自信的样子很讨厌,就凭你身手高么?我家府上也有亲卫部曲,今日我非得把你家的破店砸了!”
神情忽然一冷,杜封挥手喝道:“全部上去,看她能打几个!”
一众家丁蜂拥而上,叱骂着冲向张怀玉。
张怀玉依然冷静,不慌不忙闪避身形,飞快地挥舞剑鞘,将冲上来的家丁们拍倒。
店门前一阵混乱,十多人竟敌不过一个女子,杜封气急败坏地跺脚大骂,旁边围观的百姓反倒兴奋了。
这热闹瞧得有点意思啊,回去后又有吹嘘的资本了。
正乱成一团时,远处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每一声如同一记鼓点,轰隆隆地越来越近。
双方正打得不可开交,忽然一支长戟从店铺门外的廊柱便刺出来,恰好架住一名张牙舞爪攻击张怀玉的家丁,长戟伸出,家丁双臂被悬吊在半空,随即猛地一抛,家丁不由控制地倒飞出去,重重跌落在尘埃中。
一声暴喝仿若春雷,在人群中炸响。
“万春公主殿下銮驾在此,贼子胆敢冲撞銮驾,该死!”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三雌际会(下)
长戟的主人是一名骑在马上的武士,武士披戴铠甲,翅盔顶上一根天鹅翎羽直指向天。
武士的周围密密麻麻布满了与他相同打扮的人,大约二百多,将中间一辆豪奢的马车团团围住,马车两旁有十几名宫女宦官,手里捧着翅屏如意金镗等皇家仪仗用物。
杜封和家丁们倒吸一口凉气。
这群武士的打扮在长安城内无人不识,正是戍卫皇宫的精锐铁骑羽林禁卫。
再回忆刚才那声暴喝,“万春公主銮驾”?
杜封顿时脸色苍白,腿肚子发颤。
我……何时冲撞了公主銮驾?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啊!
杜封和家丁们目瞪口呆之时,羽林卫将士可没跟他们客气,一声尖哨后,羽林卫纷纷下马冲上来,手执长戟横刀,如一群虎狼冲入了羊群,对杜封和家丁们一通乱揍,当即便揍得杜封和家丁们哭爹喊娘。
羽林卫下手狠辣,家丁们却不敢还手,双手抱头老老实实蹲在地上任其殴打,混乱中羽林卫不知被谁授意过了,对杜封下手的人特别多,拳脚也特别重,很快杜封的惨叫声渐渐变得虚弱,脸也肿成了猪头。
地上躺满一群人,满地打滚哀嚎时,羽林卫将士终于停了手。
一名羽林卫像拎鸡仔似的将猪头状杜三少拎到万春公主的马车前,使劲扔到地上。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杜封面如土色,口齿含糊不清哀声道:“小人……小人拜见……小人绝无冲撞公主殿下銮驾之意,望殿下明鉴。”
武士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扫视了一圈被揍得奄奄一息的家丁们,武士一挥手,冷声道:“全部收押,交大理寺发落!”
杜封大惊,急忙高声道:“慢着!慢着!公主殿下,我爹是杜鸿渐,大理司直杜鸿渐,常出入东宫,与殿下您同饮酒宴,同赏歌舞啊!”
羽林卫将士纷纷冷笑。
区区一个大理司直,你还当成筹码了?在公主銮驾前,你这点筹码够看吗?
没人搭理杜封,羽林卫将士将他和家丁们拎上马,直奔大理寺而去,很快消失在长安城的夜色中。
围观的人群这时也轰然而散,不敢再看热闹了。
周围无关的人都走光后,宫女掀开了马车的车帘,一身华丽宫装的万春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盈盈从马车上走下来,脚步不停走到张怀玉和张怀锦姐妹身前。
三位与顾青有着难以言述关系的女子,就这样第一次正式相见了。
三女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互相认真地打量着彼此。从头发的发质,到发髻上的装饰,再到对方的容貌,肌肤,身段儿,以及脸上的妆容,和身上的衣裳首饰佩饰等等。
女人评价女人的目光总是异常严苛且毫无理性的。
哪怕对方美若天仙,她们都觉得对方终究比不上自己,这不是直觉,这是理直气壮的盖棺定论。
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只隐藏在阴暗角落的黑哨,只要遇到同类,黑哨便凭空冒出,对方哪怕嘴角多了一粒美人痣,黑哨一吹直接扣去九十分。
在心里默默吹完黑哨后,内心对对方的评语更是刻薄尖酸得令人发指。
此刻三女际会,互相打量评判,内心世界前所未有的丰富多彩。
万春公主:“只比本宫差一丢丢,幸好。”
张怀玉:“这位公主眼神好奇怪……对了,明日让顾青给我亲手做红烧鱼,好久没吃了。”
张怀锦:“啊啊啊啊啊啊果然是这个坏女人!上次去大理寺探监的就是她,她觊觎顾阿兄的美色!”
万春公主:“那根呆木头眼光倒是不错,张怀玉这女子虽说容貌不如我,但有一股飒爽英气,很招人喜欢,可惜那根木头喜欢她,不然可以跟她做朋友,哼哼,本宫凭什么要跟她做朋友?做梦!”
张怀玉:“这位公主为何一直不说话?好无聊……小炒牛肉也好久没吃过了,明日弄点牛肉,让他一并做了。”
张怀锦:“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
万春公主:“张怀锦为何气鼓鼓地瞪本宫?本宫何时招惹过她?话说……这个张怀锦长得也不错,只比本宫差一丢丢,哼!都瞎了眼,居然喜欢一根呆木头!”
张怀玉:“……明日吃饭时一定要矜持些,争取只吃一碗饭,保底两碗,绝对不能超过三碗,每次总拿三碗饭调侃我,明日他若再敢调侃,废了他!”
张怀锦:“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头好晕,是说话说多了吗?咦,不对,我没说话呀。”
如果三女一直沉默下去的话,三人的内心独白大约能编出一百万字的故事,太丰富太水了。
总之,万春在很不客观地评价姐妹俩,张怀玉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张怀锦一直碎碎念咒,念到脑袋缺氧……
终于,沉默被打破了。
首先开口的是张怀玉,她性子清冷,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现在她急着回家准备食材,牛肉不是那么好弄的。
“多谢公主殿下解围,殿下若无话说,民女告辞了。”张怀玉朝万春抱拳,标准的男人行礼方式。
说完张怀玉转身就走,张怀锦一呆,急忙结束念咒,追着张怀玉大声道:“阿姐,等等我!”
万春公主忽然叫住了她们:“张怀玉,明日可否来本宫公主府一叙?”
张怀玉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道:“不熟,没空。”
张怀锦猛然回头,两边脸颊鼓起老高,像一只遇到危险而膨胀的河豚,冲着万春嘴唇不停地张合,但没发出声音,看唇形大约又在无声地念“坏女人”咒。
万春站在原地目瞪口呆,良久,吃吃地道:“本宫……居然被拒绝了!”
恨恨地跺脚,万春勃然怒道:“你们得意什么!你们……两个刁民!刁女!”
独自生了很久的气,万春方才平复了情绪,深呼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了。
默默回忆刚才张怀玉的打扮和表情,万春黛眉轻蹙,喃喃道:“那根木头喜欢张怀玉那样的女子?打扮出来倒是容易,可她身上那股子飒爽英气却不易模仿呀,而且还冷冰冰的……”
然后万春试着模仿张怀玉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俏脸一板,表情冷酷,刻意压低了嗓音,语气冰冷地道:“不熟,没空!哎,真学不来……啧啧!呆木头品味真差!”
…………
回府的路上,张怀锦蹦蹦跳跳跟在张怀玉身后,嘴里啰嗦个不停。
“阿姐,阿姐,你一定要提防刚才那个公主啊,那个公主是坏女人。”
张怀玉不解地道:“你认识她?她哪里坏了?”
“她觊觎顾阿兄的美色,就是坏女人!”
张怀玉愣住,接着恍然:“原来她也喜欢顾青,难怪刚才她的眼神怪怪的……”
张怀锦急道:“阿姐你不生气吗?”
张怀玉奇怪地道:“我为何生气?有别的女子喜欢顾青,说明他确实值得女人喜欢,这应该是很荣耀的事啊……人家还是位公主呢。”
张怀锦一呆,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思维够跳脱了,没想到阿姐的思维更跳,这件事的重点难道是顾阿兄值不值得女人喜欢么?明明应该感到威胁啊,应该着急啊。
“阿姐,难道你不着急吗?一点都不生气吗?”
张怀玉想了想,道:“有点……压力吧,心里酸酸的,但能忍住。我更在乎顾青的态度,如果他也喜欢那位公主,我想……我可能会有点伤心。”
张怀锦忽然拽住了她的衣袖,张怀玉愕然回头,见张怀锦一脸凝重,稚嫩的脸上布满了严肃。
“阿姐,我们必须要联手!”张怀锦正色道。
“联什么手?”张怀玉满头雾水。
“联手打败那个公主!”张怀锦握紧了拳头,显示决心无比坚定。
张怀玉失笑:“怀锦,你整天都在想什么?不是打败这个就是打败那个,你很能打吗?”
“阿姐,你认真点,我很认真的!”张怀锦加重了语气,道:“顾阿兄写过一本《三国演义》,你已看过了吧?”
张怀玉笑了:“上月刚来长安我就看过了,还是你逼着我看的。不过书确实写得好,哎,我都忘了夸他了,明日见他时补上。”
“莫走题,阿姐既然看过三国演义,那么我就是东吴,你就是西蜀,我们要像赤壁之战一样吴蜀联合起来,才能打败曹操!”
张怀玉好笑地看着她:“那么顾青是谁?”
张怀锦不假思索地道:“顾阿兄是汉献帝,谁能活捉他谁就挟天子以令诸侯!”
张怀玉难得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使劲揉着她的脑袋,将她的发髻揉得一团乱。
“怀锦,你呀,真是中了邪了,少想这些没用的东西,你的顾阿兄是有大志向的人,你平时胡闹也就罢了,莫再用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扰他清静,或许,他未来的成就不可估量,尊贵到只娶一位夫人都很丢人的程度,那么你我和那位公主有什么必要争来争去呢?”
第二百四十三章 节度副使
张怀玉像佛,看得比凡人远。
一千多年以后,有一句尬死人的毒鸡汤,“你赢,我陪你君临天下。你输,我陪你东山再起”。
现代人但凡有点羞耻心的听到后脸上都会生出一层鸡皮疙瘩,导弹核武满天飞的社会,你君临天下一个给我看看,你特么顶多在家里君临天下,拿儿子当大臣,拿老婆当大内总管。
但是在大唐,情况就不一样了。
张怀玉眼里的顾青胸怀大志,这个“大志”便是野心的代名词,认识顾青两年了,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顾青从一个饭都吃不饱的山村农户,慢慢做到长史,中郎将,爵封县侯……
两年的时间,从农户到将军,人生仿佛看动作片似的按下了快进键,运气也好,实力也好,张怀玉对顾青有一种迷之信心,她坚定地觉得顾青终有一天能实现他的志向。
她是唯一一个说“陪你君临天下”而不尬的人。
而男人的感情往往是其事业的映射,千年以还,无论历朝历代,事业强,权力大的男人,拥有的女人越多。
在这一点上,张怀玉看得很远,思路很清晰。
当顾青的权力越来越大,官职爵位越来越高,将来若只娶一个女人,可能吗?
这跟男人的渣不渣没多大关系,当权力大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婚姻往往身不由己地要跟权力捆绑在一起,张怀玉出身宰相门第,权贵们的婚姻她已见过太多的利益捆绑。
所以,三个女人争什么呢?完全没意义。
在感情上,张怀玉理智得像个理工科出身的码农。
她更想做的是陪在这个男人身边,看他一步一步实现他的志向。
当有朝一日,他的声音被天下人驻足静听,且必须服从的时候,她很想看看天下在他的手掌翻覆中变成怎样的模样。
…………
张家的饮宴都是家常菜,没有特别之处。
今日宴上并无外客,顾青赫然在席,但他早已不算客人了,张九章根本没拿他当客人,宴席自然不会太隆重。
而且张家饮宴上居然也有歌舞伎,这就令顾青想不通了。
一个糟老头子家,府里两个不省心的侄孙女,成年男丁晚辈在外地为官,他要歌舞伎干啥?我一个火力壮的年轻小伙子家里都没有歌舞伎……
张怀玉坐在顾青旁边,张怀锦却坐在顾青的对面,气鼓鼓地瞪着他,瞪了很久,顾青终于忍不住了,抄起桌上盘碟里的一颗黄豆扔过去,正中张怀锦的额头。
“眼睛是拿来瞪人用的?不想要了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顾青不客气地道。
张怀锦揉了揉额头,怒哼,扭头。
顾青转头看着张怀玉道:“怀锦怎么了?她是吃错了药还是吃了毒蘑菇?”
张怀玉抬眼看了看她,道:“或许有点不高兴吧。”
顾青淡定地打听八卦:“被狗咬了?还是走路上掉井里了?”
“昨日我和她见到了万春公主,然后她便一直不高兴……”
“万春公主放狗咬她了?”
张怀玉捶了他一记:“你正经点,怎么老是咒她。”
“万春公主帮我们赶走了杜家的三公子,本来杜家三公子要砸张家的店,正好遇到万春公主的銮驾,杜家三公子被羽林卫拿下了,说是冲撞公主銮驾,被送进了大理寺……”张怀玉眉头蹙了一下,喃喃道:“真有那么巧吗?”
顾青疑惑道:“我昨日去了东宫,杜鸿渐答应过马上归还你家的店铺,为何杜家老三还要砸店?”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身份层面不同,眼里见到的利害便不同。杜鸿渐是懂得利害的,但他家的儿子是纨绔子弟,哪里懂得利害,凡事张扬跋扈,被人收拾是迟早的事。”
接着张怀玉若有深意地道:“万春公主倒是出现得巧,杜家三公子正叫嚣砸店,她和羽林卫便出现在东市,杜家三公子莫名其妙冲撞了銮驾……巧得好像她是特意来东市一趟,为的就是拿下杜家三公子,呵,有意思。”
顾青皱眉:“我与万春公主严格说来还有仇呢,再说昨夜我和她都在太子的夜宴上……”
张怀玉盯着他:“你们有何仇?”
顾青不自在地道:“一点小误会……”
无法继续说下去,事关公主的名节,顾青三缄其口,对谁都不敢说。
张怀玉淡然一笑:“那就难怪了,恐怕昨夜她的出现并非凑巧,听怀锦说,她还去大理寺探过监?”
顾青认真脸:“没错,她去探过监,我怀疑她下毒未遂……”
张怀玉失笑:“你啊,跟坏人斗起心眼来比谁都聪明,为何遇到女人的事便像个傻子一样……”
顾青露出霸道总裁般迷之自信的微笑:“女人的事我也拿捏得死死的,我给你的花瓣雨不浪漫吗?我给你的定情信物不动心吗?对了,我已让工匠给你打造一个新的定情信物,保证你收到后一定感动得哭出来。”
聊起定情信物的话题,张怀玉不由有些头疼,喃喃叹道:“或许会哭,但不一定是感动……”
二人窃窃私语时,宴上谢氏却忽然朝顾青端杯,笑道:“顾贤侄,今早大理司直杜鸿渐将我张家的店铺亲自归还了,此事多谢顾贤侄帮忙,婶娘敬你一杯。”
顾青起身道:“晚辈惶恐,不敢当长者敬酒,折煞晚辈了。”
张拯在谢氏身旁,也端起了酒杯,朝顾青示意了一下,嘴角一扯算是礼貌微笑过了。
顾青笑了笑,一饮而尽后搁下酒杯,朝张怀玉看了一眼,忽然对张拯夫妇道:“张叔,婶娘,愚侄可能过几日便要调离长安,去安西任职了……”
此言一出,除了张九章早有准备外,堂内所有人都愣了。
张怀玉惊愕地看着他,张怀锦小嘴一瘪,道:“顾阿兄,你不能离开长安……”
顾青在张怀玉的手背上拍了拍,笑道:“调离长安是陛下的旨意,我不能抗旨,早想跟你说,又怕你伤心难舍……”
张怀玉惊愕之后,神情浮上几许黯然感伤,但还是很快冷静下来,朝顾青勉强一笑,道:“大丈夫志在四方,我也认为你确实应该离开长安,放眼看看大唐的天下。”
顾青又朝张拯夫妇道:“愚侄离开长安前,有件事一定要与两位长辈说。愚侄与令媛怀玉两厢情悦……”
话没说完,张怀玉顿知顾青要说什么,忽然狠狠掐了他一把,痛得顾青立马住嘴,惊怒地瞪着她。
张怀玉也不顾礼仪,将顾青拽出了前堂,一直拽到堂外僻静的花园里。
顾青揉着胳膊皱眉道:“都说到戏肉了,为何拦住我?”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人真是……想什么就说什么,一无媒妁,二无采纳,当面就跟女方父母提,你这叫无礼,会被骂的,再说……”
张怀玉犹豫了一下,道:“……再说,你我时机未成熟。”
顾青不解道:“你说过,我爵封王侯便答应我,我如今已是县侯了,时机难道还未成熟吗?”
张怀玉踮起脚尖,伸手抚着他的头顶,深情地道:“顾青,你一直在往前跑,而我,一直在追你的脚步,等你跑累了,跑不动了,我会追上你,搀着你一起跑,在你能跑得动的时候,不要为了身后的人停下脚步,包括我。”
“世上心系于你的女子,并不止我一人,刚才你当着怀锦的面提亲,置她于何地?你我幸福美满了,何忍让她伤心?她是张家唯一对我好的亲人,我实在不忍与她因情反目,顾青,你体谅一下,好吗?”
“你去安西后,我会好生开导她,让她有个准备,我答应你,待你从安西平安归来,我与你成亲。”
…………
满怀遗憾地从张府回家,顾青一肚子的郁闷无处发泄。
说是愤怒倒也没那么严重,顾青明白张怀玉的意思,张家的内部障碍没扫清,此时提亲恐生风波,除了张怀锦的因素,还有那位不省心的谢氏。
但顾青还是很郁闷,两辈子情路都走得如此坎坷,难道真的注定孤独终老?
刚回到家没多久,许管家忽然从门外飞奔进来,一脸紧张地道:“侯爷,侯爷!宫里来了天使,有旨意到!”
顾青一惊,急忙命下人摆香案接旨。
一名舍人手捧黄绢圣旨,在香案前徐徐展开,一通四六骈文念下来,顾青脑子嗡嗡的,根本不懂他到底念了什么。
不过圣旨念到最后,顾青倒是听懂了。
“……故,兹可任安西节度副使,赐勋‘上护军’,领左卫兵马一万,户部配给辎重,充入安西四镇,可便宜行事,自断军机处置。”
舍人念完后,顾青起身恭敬地双手捧过圣旨,朝舍人道谢。
舍人拱了拱手,笑道:“恭贺侯爷,如今侯爷可是真正领军的将军,领军一万出关抗敌,往后为大唐开疆辟土,抗击胡蛮,侯爷前程不可限量。”
顾青笑着与舍人客气几句后,舍人悠然告辞。
第二百四十四章 当仁不让
舍人走后,许管家不舍地道:“侯爷要离开长安了么?听说安西战乱频繁,陛下为何将侯爷调任安西,唉,官儿倒是升了,如今您已是实实在在领兵的将军了,可就是……”
对这份圣旨,许管家亦喜亦忧,都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了。
顾青展开圣旨又看了几遍,道:“有个事我要确认一下,圣旨里将我封了个啥?”
“啥?”许管家愕然:“侯爷没听懂圣旨?”
顾青瞥了他一眼:“许管家,最近有点皮啊你。”
许管家顿时老实下来:“侯爷,天子钦封您为‘安西节度副使’,赐勋号‘上护军’,节度副使可是三品呢,勋号也是三品衔。”
顾青脸上不见丝毫欣喜的表情,反而沉着脸道:“安西节度使是高仙芝吗?”
“是,高仙芝将军在天宝六载破小勃律后便代替夫蒙灵察升任安西四镇节度使,一直至今。”
顾青沉思许久,李隆基封他为安西节度副使,不得不说,一部分出自极大的信任,另一部分则是帝王术,为了平衡安西军高层的权力。顾青没忘记李隆基前几日与他说过的话,李隆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在安西要牵制高仙芝。
显然,自从高仙芝指挥的怛罗斯一战唐军小败后,李隆基对高仙芝有些不放心了,将顾青调任安西,一则是为了让他历练,二则是派个李隆基相对信任的身边人就近监视甚至牵制高仙芝,说不定过不了多久,高仙芝会被解除节度使之权,将他调回长安。
顾青手里这道圣旨信息量很大,上面令他率领一万左卫兵马充入安西军,一则是因为怛罗斯之战后,唐军在西域损失惨重,折损两万余,左卫一万兵马充入安西是为了保住大唐在西域的发言权。
二则,左卫是长安直属皇帝的兵马,这支兵马的忠诚度绝对是当世最高的,李隆基派遣左卫兵马去安西,说明他不仅对高仙芝不放心,甚至对整个安西军都不放心了。
这位皇帝陛下晚年别的本事没有,疑心病倒是越来越重了。
同时顾青还注意到,圣旨上允许顾青“便宜行事,自断军机处置”,这句话可谓意味深长。
明明一把手是高仙芝,却允许顾青“便宜自断军机”,再结合给他的一万左卫兵马,这等于是将安西军的节制权分了一半给顾青,一万左卫兵马就是顾青在安西四镇立足的底气。
顾青挥退了管家,握着圣旨躺倒在院子里的胡床上,闭上眼沉思,神情很凝重。
兵强马壮,权大势足,可是,责任也重如泰山。
李隆基给了他足够的权力和足够强大的兵马,他要的是稳定西域,让大唐在怛罗斯战败后迅速恢复以往的威势,继续在西域诸国间保持强势的实力,让西域与大唐之间的商路畅通无阻。
这些任务可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
西域诸国之间复杂的局势,众多小国与大唐似友似敌的关系,以及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敌人吐蕃和大食。
如何处理和平衡西域的局势,如何稳定安西军的军心,如何打通商路,如何按李隆基的授意架空高仙芝,完全掌握安西军的兵权,每一件对顾青而言都是巨大的挑战。
顾青阖目许久,忽然睁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拍了拍手中的圣旨,感受黄绢上传递出来的力量,那股力量,名叫“权力”。
如果能顺利完成任务,顾青便是安西都护府的第一人,手中掌握数万精锐之师,那么,算不算给自己的野心浇了水,施了肥呢?
如果想得更深远一点,若自己完成了任务,掌握了安西军的兵权,在安西军中威望正隆的时候,李隆基若突然让自己交卸兵权回长安,自己该如何推搪婉拒呢?自重,养贼,还是与邻国启战?
那时的大唐天下,恐怕不似如今这般太平了吧?终归会有一条最合适的路留给自己走的。
将如此重任委以一位二十岁的年轻人,不得不说,李隆基晚年昏聩到了一定的程度,当然,其中顾青对他的救命之恩占了很重要的分量。
而当初平定南诏国叛乱时的献策,以及后来李隆基与顾青的君臣奏对,甚至还有顾青写的《三国演义》等等,所有因素加在一起,令李隆基对顾青产生了不小的信任,他直觉地认为顾青能委以重任,顺利稳定安西军。
若李隆基会读心术,读到顾青内心真正的想法,或许……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吧,然后咬牙切齿将顾青剐成一片一片的。
…………
顾青被升任安西节度副使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长安。
作为朝堂冉冉升起的新星,顾青本就颇受朝臣和权贵们注视,李隆基一道调职圣旨,令顾青瞬间成为长安城的风云热点人物。
议论声四起,顾青陷入了无尽的嫉妒和非议之中。
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居然被调去安西任节度副使,手中还掌握一万兵马,这是大唐自立国以来从来不曾有过的,顾青算是开了先例。
各方非议总结起来其实就两句话,第一句是“顾青何德何能”,第二句是“圣天子乱命”。
以往顾青被封中郎将也好,被封县侯也好,其实始终没有实际掌握太大的权力,朝臣们只当他是个幸进的宠臣,任由天子随便封官许爵,反正天子高兴就好。
可是这一次,顾青实实在在掌握了权力,而且掌握的还是大唐西面屏障的安西军的一半兵权,这无疑触动了许多人的蛋糕,安西军中的中高层将领与长安朝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朝堂顿时议论纷纷,参劾谏止不断。
无数朝臣上疏李隆基,请求天子收回成命,甚至连一向是老好人的左相陈希烈也上疏谏言曰“弱冠不可许国”。
有意思的是,对于顾青封节度副使的旨意,朝堂里居然也有人大表赞同。
首先赞同的是即将拜相的杨国忠,杨国忠在朝堂上大咧咧地表示拥护天子的圣裁,顾青少年英雄,戎马西域疆场正是才尽其用,天子任人之能令人钦佩。
其次赞同的是一个连顾青都没想到的人,东宫太子李亨。
相比朝臣,李亨是李隆基的亲儿子,他比谁都清楚老爹的尿性,晚年的李隆基刚愎自用,完全听不进臣子的谏言,他做出的决定是不可能更改的。
再加上李亨与顾青之间刚刚建立的不为人知的关系,既然无法改变事实,李亨于是索性顺水推舟,既卖了顾青人情,又讨了父皇的欢心。
至于杨国忠表示赞同,当然也与交情无关。说到底,杨国忠还是担心失宠,自从顾青救了李隆基的命,李隆基对他日渐宠信后,杨国忠便开始担忧,生怕有朝一日顾青的圣眷高过了他,如今顾青要去安西,杨国忠求之不得,顾青走得越远越好,他走后圣天子便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了……
作为朝堂两派势力的首领,太子李亨和杨国忠同时表态赞同,李隆基又是言出绝不更改的死要面子的帝王,朝堂的非议很快平息下去了。
安西节度副使,顾青当仁不让。
…………
最近几日,顾青府上颇为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大多是左卫的一些将领,甚至郭子仪老将军都亲自到府道贺,至于左卫的那些将领,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有的央求顾青出长安时带上他,想在西域建功立业博个军功,也有的请求顾青不要带上他,身在长安繁华之地太惬意,家中又有妻儿老小,舍不得离开。
左卫将领的请求顾青全都答应了。
愿意跟随出关博个军功的,顾青记在名册上,不愿意走的,顾青绝不勉强。
出了玉门关便要跟各方敌对势力拼命,如果麾下有一群不甘不愿的将领,交战时首先便输了一半。
即将到手的一万左卫兵马是顾青在西域的立身之本,顾青比任何人都重视这支兵马的战斗力,任何不利于战斗力的人和事,都要果断地摒除在外。
几日后,当朝臣们反对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顾青却秘密邀约了杨国忠于长安东市的一家酒楼见面。
顾青包下了整座酒楼,韩介与亲卫们按剑肃立于门口,顾青与杨国忠坐在楼上靠窗的位置,偌大的酒楼只有二人相对而坐。
杨国忠微笑环视酒楼的环境,道:“贤弟选了个好地方,此楼颇得几分魏晋风骨意味,瞧这壁上的题字和古画,委实幽静雅致,适合你我这样的风流雅士,哈哈。”
顾青斟酒的动作一滞,眼中闪过一道惊愕的光芒。
你一个商人出身的家伙,世人对你最大的槽点便是不学无术,哪里来的勇气敢说自己是“风流雅士”?彻底不要脸了是吗?
“杨相说得极是,此楼正是愚弟寻了好久才寻到的去处,今日此楼能得杨相驾临,百年后便是一桩后世流传的佳话,这座酒楼倒是沾了杨相的光,说不定日后会成为文士学子们争相瞻仰凭怀之所呢。”
顾青说完后马上抿住唇,良心好痛,但可以忍住。
第二百四十五章 奸臣密谋
跟杨国忠打交道时内心要有一个衡量。那就是,在战略上把他当成蠢货,在战术上跟他谈感情和利益。
其实顾青不太愿意侮辱他,可是从杨国忠的种种表现看来,他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最近这些日子,杨国忠什么都没干,一门心思抹黑李林甫。明明李林甫的相党爪牙都被处理得差不多了,明明朝堂已经恢复了风平浪静,杨国忠却还不知足,纠集了一群门客幕宾将李林甫曾经处理过的国事,曾经的人脉关系全都查了一遍,从中找出李林甫的罪证,试图将李林甫定为奸佞。
顾青无法理解这个蠢货的逻辑。
人死灯灭,一群大活人对着一个死人较劲,而且还是在这个即将被拜相的当口,这蠢货还真是毫不担心鸡飞蛋打啊。
实在不明白李林甫活着的时候究竟给了杨国忠多大的委屈,让杨国忠对他恨到这般程度。
但是杨国忠的表现也给了顾青一种警示。
这样的小人不可得罪,从他对付一个死人的手段就看得出这个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秉性。
所以如今的顾青在面对杨国忠的时候,心里都是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贤弟有事,径自招呼一声,愚兄去你府上便是,何必将愚兄叫来东市的酒楼?”杨国忠抿了口酒笑道。
酒楼的酒似乎不合他的口味,杨国忠抿了一口便搁杯,不再碰了。
顾青也浅啜了一口,笑道:“怎敢当杨相亲自登门,原本愚弟应该主动登门向杨相请益的,只是你我身为朝臣,身边恐有眼线耳目,愚弟今日要与杨相商议的事不可告人,只好委屈杨相来这简陋的酒楼里坐一坐。”
杨国忠笑叹道:“不可告人?哈哈,你我兄弟皆是朝中重臣,可不敢用这鬼鬼祟祟的词儿,贤弟切莫自污了声名,被人拿住了话柄。”
顾青轻笑道:“还真是不可告人,愚弟可没有夸张。”
“哦?愿闻其详。”
“杨相如今在朝堂上最恨的人是谁?”
杨国忠迟疑片刻,压低了声音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安禄山。这个胡人贼子,也不知给陛下灌了什么**汤,令陛下对他无比宠信,看他来长安后在陛下面前惺惺作态表忠心,实在令人作呕……”
说着杨国忠脸上露出愤恨之色,但顾青犀利地看出,杨国忠愤恨的不是安禄山的做派,而是李隆基居然吃安禄山这一套,大猪蹄子。
顾青轻声道:“不瞒杨相说,愚弟与安禄山也很不对付……”
杨国忠一喜,接着好奇道:“不知贤弟与安禄山之间……”
顾青缓缓道:“杀父母之仇。”
杨国忠惊道:“贤弟,话可不能乱说。令双亲难道……”
“十余年前,死于安禄山的死士刀下。”
杨国忠疑惑道:“以前为何不曾听贤弟提起?”
见杨国忠满脸不信之色,顾青笑了笑,道:“血海深仇难道我见人就说吗?他可是手握三镇兵马的节度使,又得陛下无比宠信,我若到处说我与安禄山仇深似海,会是怎样的下场?”
“杨相若有闲暇,不妨去查阅一下十余年前,当时的宰相张九龄被贬谪,回乡途中被一群来路不明的死士围攻之事,张九龄归京后告御状参劾安禄山,陛下未予采信,张九龄的奏疏仍存档于吏部,我的双亲便是那一次为保护张九龄而战死……”
顾青见杨国忠神色迟疑,又笑道:“这件事在十多年前满朝皆知,愚弟没必要拿此事骗你,杨相一查便知。”
杨国忠转念一想,确实也是。于是他暂时相信了顾青,不过回去后该查还是要查。
其实顾青啰嗦了这么多,甚至不惜将他与安禄山的深仇说出来,为的就是取信杨国忠,让他相信在扳倒安禄山一事上,他与杨国忠的立场是一致的。
“贤弟的意思是……”杨国忠目光晦暗不明地问道。
顾青叹道:“此仇我隐忍十余年,终究要报还。杨相如今最恨者也是安禄山,如若不弃,你我可以联手。”
杨国忠喜道:“咱们联手能扳倒安禄山吗?”
顾青坦然道:“很难,老实说,陛下对安禄山实在太信任了,比对亲儿子还信任,不妨直白地告诉杨相,短期内咱们扳不倒安禄山。”
杨国忠泄气地道:“那咱们联手有何用?”
“有用,至少咱们可以做到让陛下对安禄山心生疑窦,当陛下对臣子有了怀疑,离他倒下的日子便不远了,说句犯忌讳的话,杨相在陛下身边多年,应知陛下的性情,呵呵……”
杨国忠神情微动,却仍然有些迟疑:“陛下对这贼子如此宠信,如何才能让陛下心生疑窦?若是做得露了痕迹,恐怕你我兄弟会引火烧身……”
顾青笑道:“不会的,杨相要相信愚弟的本事,此事我会起个头儿,然后便领兵出京了,接下来的事,杨相自然知道如何做,如果不知道的话,不妨看看东宫是如何做的……”
杨国忠吃了一惊:“东宫亦欲参与此事?”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有些事情参与的人多了,声音才够响亮,陛下才会听到。”
杨国忠皱眉,神色渐渐阴沉:“东宫……”
顾青笑道:“愚弟知道杨相与东宫不对付,可是,至少目前来说,您与东宫有着共同的敌人,为了除掉这个共同的敌人,不妨暂时联手合作一次,待安禄山倒下,您再与东宫好好斗个痛快,因利而合,不必拘泥于敌友。杨相您说呢?”
杨国忠犹豫许久,终于狠狠一咬牙:“罢了,相比之下,安禄山这贼子更讨厌,我便与东宫合作一次,除掉安禄山再说。”
说完杨国忠忽然抬眼迅速朝顾青一瞥,目光狐疑且阴沉。
那一瞬间,顾青看懂了,哂然笑道:“不瞒杨相,愚弟与太子殿下见过面了,此次针对安禄山一事,是我居中布局,也是我居中给杨相和东宫牵线,除此再无其他,我眼看要离京了,朝堂上二位的争斗我可不想掺和。”
这么一解释,杨国忠终于释怀。
顾青发现这货不仅蠢,占有欲还特别强,当好朋友外面有了别的狗他就吃醋,然后各种因爱生恨,各种爱而不得便杀之。
杨国忠对安禄山的仇恨,很大一部分便是出自这种心理。
有意思的是,他真正的感情生活却放得很开,对自己的正室夫人完全没有任何独占欲。野史记载,这货的老婆比他还会玩,外面不知有多少狗了,杨国忠却丝毫不介意,夫妻俩各玩各的,各生欢喜。
杨国忠用实际行动再次证明,同性才是真爱,只能独占,老婆用来繁殖,可以分享。
大唐的脏,真是名不虚传。
杨国忠终于下定决心,跟太子李亨合作一次。
“贤弟打算何时发动?”
顾青笑道:“待我安排一番,当然,也需要杨相帮个忙……”
“需要我帮什么忙,贤弟尽管直言。”
“不知杨兄府上可有死士?没有也无妨,大牢找个死囚,许以重金赠予其家人……这件事,需要一条人命。”
二人在酒楼的窗边,俩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窗外和煦轻柔的春风顿时夹杂了一股阴森味道,幽幽地拂过窗前。
顾青语声一滞,莫名地搓了搓胳膊上忽然冒起的鸡皮疙瘩。
为何每次与杨国忠在一起时,画风都变得如此阴森可怖?两人凑在一起说话便是浓浓的奸臣密谋残害忠良的即视感……
…………
三日后,长安城西面延平门发生了一件事。
一名穿着普通的寻常农户打扮的男子在即将进城时被守门的将士拦下。
守门将士拦下他是因为发现此人神色紧张,脸上满是汗水,手里紧紧拽着一个包袱,看到守门将士时愈发慌乱,眼睛四处乱瞟,甚至走路都紧张得顺拐了。
守门将士不是瞎子,行迹这般可疑的人怎能不拦下?
刚喝令止步,将此人带到城门旁时,这人却忽然拔腿便跑,撒开腿飞奔至城外的树林里。
守门将士大怒,继而又大喜,如此形迹可疑鬼祟的人,一定有大秘密,若能将其逮住,必是大功一件。
于是城门一位校尉果断下令追击,数百将士从城门内涌出,将延平门外的树林包围起来,然后进林搜索。
谁知那人窜进树林后似乎失去了踪迹,数百将士从下午一直搜到晚上,随着时间流逝,眼看那个可疑的人越来越难抓获,即将到手的大功马上要飞了。领兵的校尉是个爆脾气,于是恶向胆边伸,悍然下令放火烧林。
大火从树林的四个方向同时点起,很快将树林烧了大半。
树林原本不大,只是城外一个土包山,大火烧掉大半树林时,里面的人终于受不了,从熊熊大火里窜了出来。
树林外面的将士们早已严阵以待,见一人从大火里窜出,校尉果断下令拿人,谁知那人特别灵敏,趁着夜色竟然飞奔出了将士们的包围圈,眼看那人真要跑得没影,校尉暴怒,下令放箭。
一通箭雨射出,终于,那个形迹可疑的人被当场射死。
校尉上前不解气地狠狠踹了尸身几脚,这人肯定有问题,拿住他必有功劳,但死人的价值比活人大打了一个折扣,功劳可就逊色多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密信诛心
烧了一片树林的代价,换来了一个死人。
而长安城外烧山林,已然引起了许多权贵官员们的关注。天下脚下无小事,大晚上烧林,火光映亮了半边天,戍卫长安的各卫大将军们都惊动了,纷纷派人至延平门询问事由。
为了以防万一,京兆府下令各坊官关闭坊门,武侯全数上街巡逻,各卫大营调动兵马,严守长安城各门,斥候放出三十里外探询敌踪。
整座大唐都城,因为一把火而进入了紧急战备状态。
延平门外树林边,下令放火的校尉垂头丧气站在那具尸首旁,一名将领模样的人正狠狠踹着校尉的屁股。
这个不长脑子的家伙下令烧林,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整个长安都被惊动了,居然还敢腆着脸向他请功……
踹完后将领蹲下身,就着火把昏暗的光线仔细打量脚下的尸首。
尸首穿着普通的麻布衣裳,看面相居然是个胡人,胡须和头发都是淡黄色,眼珠是灰色的,打开他随身携带的包袱,发现包袱里面除了一些简陋的衣裳外,只有寥寥十几文钱。
一旁的校尉脸色有些难看了,若拿住的是个奸细或是敌人,他放火烧林一事说不定能揭过去,若射杀的是一个无辜的百姓,他可就要吃军法了。
包袱里没有任何可疑的物事,将领又下令搜身,尸身从里到外搜了个遍,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校尉快绝望时,一名搜身的军士神情犹豫,迟疑地小声告诉校尉,这具尸首身上的衣裳,手摸上去触感似乎有些蹊跷。
校尉大喜,急忙下令将尸身的衣裳全都剥下来,沿着衣裳一寸一寸地触摸过去,终于,在那件普通的麻布衣裳里发现了秘密,这件衣裳居然有夹层,夹层里面有一幅白色的绢布,绢布上密密麻麻吗写满了字。
校尉松了口气,浑身无力地瘫软下来,好险,躲过一劫。
将领将绢布上的字仔细看了一遍,接着神情大变,阴沉着脸半晌没出声。
良久,将领将绢布折叠起来,冷声道:“此事干系重大,尸首和这封密信全部封存,送往京兆府,所有知情人不得外泄一字,违者斩。”
京兆府接到了烫手山芋,一刻都没敢耽误,府尹亲自将密信送进了御史台府衙。
御史台接了信后,顿时也是一阵兵荒马乱,也不管什么时辰,楞是半夜将左相陈希烈和即将拜为右相的杨国忠从府里请进了御史台,众人将密信传了一圈后,杨国忠神情惊怒,陈希烈阖目不言。
沉默良久,杨国忠惊疑不定地道:“陈相,您看这份密信……是真是假?莫非有人伪造,恶意构陷忠臣?”
陈希烈仍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呵呵笑道:“是真是假,你我可说不清楚,此事干系重大,恐怕要清扰圣听才是。”
于是,这个烫手山芋半夜兜兜转转,终于送进了兴庆宫。
李隆基半夜被高力士叫醒,那封密信递到了他手上。
展开密信,李隆基脸色立变。
密信没有开头,也没有署名,从字面意思上看,只是一封看起来像是账本一样的东西,类似于述职报告。
可是李隆基却看出了不同之处。
如果这是账本,那么它便是一份能要人命的账本。
信上详细说着去岁冬日截止,三镇一共添置冬衣五万件,开采生铁四十余万斤,打造横刀长戟钩镰盾牌等各式兵器共计五万余,朝廷拨给再加上当地采购,囤积军粮共计十万石……
前面这些还算正常,李隆基能看出是正常的边镇兵马耗费所需。
密信的后半部分可就有点不正常了。
密信后面详细写上了三镇各军各旅的主将人选,有意思的是,上面的各军各旅的主将原本都是汉人名字,但汉人名字上面都被毛笔划了一道线,旁边添了一个胡人名字。
一笔一笔划下来,上面的各军各旅主将已渐渐被胡人所代替,很难见到汉人的名字了。
不仅如此,密信上面还特意写了一串耐人寻味的名字,名字后面还带着一个数字,有的是三千五千,有的甚至有一万。
而那些耐人寻味的名字,李隆基一看就知道是契丹和奚人的名字。
契丹和奚,如今与大唐正处于战争状态,那么这一串名字和数字,代表什么意思?
密信的最后,仍然写着一些名字和数字,这些名字和数字李隆基就比较熟悉了,这些人全都是长安的朝臣,有的官至侍郎,有的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其中最多的是户部官员。从侍郎到主事,几乎渗透了。
密信所有的内容大致便是如此。
没有任何大逆不道的言语,也没有丝毫不对劲的迹象。
可看在李隆基的眼里,却觉得触目惊心。
他死活没想到,一封只写满了名字和数字的密信,居然会令他从骨子里渗出一股寒意。
这封信是谁写的,要交给谁,上面的名字和数字代表什么意思,答案其实早已在李隆基的心中,只是他不敢相信。
“送信的人呢?”
昏暗的宫灯下,李隆基的表情阴晴不定。
高力士轻声道:“送信之人被守门将士发现形迹可疑,将士欲捉拿时,送信人逃进了城外树林里,将士引火烧林,将人逼了出来,然后被乱箭射死。”
停顿片刻,高力士又补充道:“御史台禀奏,送信人是个胡人。”
李隆基冷声道:“各地边镇皆有朝廷耳目,耳目可有异常消息传回长安?”
高力士想了想,摇头道:“并无异常。”
李隆基展开密信再看了一遍,随即轻蔑地冷哼道:“幼稚的构陷伎俩,呵,以为朕是傻子么?”
随手将信抛至桌案上,李隆基伸了个懒腰,疲惫地道:“告诉御史台,此事压下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再与京兆府说一声,查一下这封信的出处,定是有人恶意构陷忠良,朕岂能容他。”
高力士恭敬领命。
李隆基披着黄袍,赤足在平滑的地板上走了几步,脚步越走越慢,神情渐渐怔忪起来。
那一串串名字和数字,已然成了他脑海里抹不去的画面。
范阳平卢河东三镇,是大唐北面的重镇屏障,他让最信任的安禄山驻守屏障,为了回馈安禄山的忠诚,李隆基将三镇地方军政大权完全放手给他,可是这封密信的出现,令李隆基开始心神不宁了。
密信果真是伪造的么?果真是为了构陷安禄山?
那么,万一是真的呢?那些名字,那些数字,哪怕有一半是真的,就足够说明安禄山包藏祸心,其心可诛。
人心隔肚皮,安禄山的忠诚是否能相信?
李隆基表情平静,可内心已是惊涛骇浪。
已是晚年花甲的他,似乎已经不起挫折和打击了,如果安禄山真的包藏祸心,那么他便是大唐史上最失败的帝王。
李隆基很快恢复了清醒,狠狠咬了一下舌尖。
不能信,不能信!
定是有恶贼构陷忠臣,朕是明君,岂能被这等低劣伎俩蒙蔽?
安禄山是忠臣,毫无疑问的。
…………
毫无征兆的,人在长安的安禄山莫名其妙陷入一场巨大的风暴中。
天亮后,彻夜未眠的李隆基起床,高力士便来禀奏,东宫太子和杨国忠一同求见。
李隆基颇觉意外,自李林甫死后,太子和杨国忠已不对付,渐有水火不容之势,今日为何一同求见?
随即李隆基脸色阴沉下来,多半是为了昨夜那封密信,看来瞒不住啊,风声已传出去了。
命高力士将二人宣召入殿,二人入殿行礼后,李隆基露出微笑,还没来得及走寒暄关怀臣子的流程,杨国忠却抢先道:“陛下,臣今日进宫特为昨夜密信而来。”
李隆基挑眉,哦了一声,然后望向太子,见太子神情平静,显然也是为此事而来。
李隆基皱眉道:“朕已知晓,那封信是贼人构陷,不可信也。”
杨国忠今日气质都变了,人设也变了,整个人变得充满了正义和忧国忧民,甚至露出了极为罕见的锋芒。
“陛下,臣以为,不论真假,都应该查一查,昨夜那封信被京兆府送进御史台,臣与陈相都看过,此信可谓触目惊心,臣当时吓得手脚冰凉,直到此刻还有些虚弱无力,陛下,此信出现得蹊跷,但上面写的东西不可不查啊。”
李隆基冷哼道:“杨国忠,朕知你与安禄山不和,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中的盘算,捕风捉影之事,仅凭一封不知来路的密信,朕便要派人去查三镇,岂不是伤了戍边大将的心?”
转头瞪着太子,李隆基语气愈发冰冷:“你呢?你也要查安禄山?”
李亨表情依然平静,不慌不忙道:“父皇,儿臣正是此意。父皇莫急着发怒,请听儿臣一言……”
李隆基冷哼道:“你说。”
“父皇,那封密信的内容已不能瞒了,连儿臣的东宫都听说了。昨夜为了捉拿那个送信的人,城卫放火不惜烧了一片树林,可谓满城皆知,当天下人皆议论纷纷之时,父皇纵然不信,也要做出一些裁断,掩天下悠悠众口呀。”
李亨轻声道:“儿臣相信安节帅的忠诚,可凡事就怕万一,密信上面的内容太可怕,但凡有一桩是真的,对大唐社稷来说都是一桩祸事,父皇,儿臣以为,信任一个人,不可托以举国之社稷。信任归信任,该查的,一定要查清楚,……万一是真的呢?”
杨国忠紧跟着补刀道:“陛下,安禄山手中可是握着二十万兵马啊。”
李隆基心中咯噔一下,脸色顿时铁青。
第二百四十七章 猜忌渐生
密信诛心,诛的是帝王的心。
一切细节都不过是铺垫,重要的是李隆基能看到这封信,甚至这封信可以是胡编乱造,可以是莫须有,别人怎么想没关系,关键是李隆基怎么想。
帝王的心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如果密信上写清楚了与谁串联,与谁联手,何时起兵等等,反而真成了笑话,李隆基根本不会相信。
但是如果故弄玄虚写一堆让人看不懂的名字和数字,可信度便骤然高了许多。
这就是人心的弱点,严格说来,是帝王之心的弱点。
太直白的东西太假,遮遮掩掩的东西反而能启人疑窦,引人怀疑。
顾青炮制这封信花了很大的心力,一堆名字,一串数字,他算计了帝王的心,李隆基心中的怀疑终于像春天里的嫩芽,不可遏制地疯长。
密信的真假并不重要,但杨国忠的一句话却触及到了李隆基的灵魂深处。
安禄山手握二十万兵马啊。
若是以前对他完全信任之时,李隆基根本不会当回事,如此忠诚的臣子,就算让他掌握一百万兵马也无妨。
可是自从这封密信出现后,李隆基再想想安禄山手中握着的二十万兵马,顿时觉得如坐针毡,忐忑不安。
就算这封密信从头到尾每一个字都是假的,可安禄山手中掌握的二十万兵马却实实在在是真的啊。
李隆基陷入了沉思,帝王的心态有时候像个无事生非的妒妇,毫无证据都要怀疑一下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是不是有狗了,疑心病特别重。更何况手上还有这么一份要命的密信。
见李隆基沉默不语,李亨与杨国忠迅速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道喜意。
两个原本是敌人的人在顾青的牵线下第一次联手,效果很不错。
只要天子对安禄山产生了猜忌之心,这次联手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李隆基沉思良久,迟疑地道:“查一查……未尝不可。”
李亨和杨国忠一喜,刚准备火上添油,这时高力士在殿外禀奏,安禄山求见。
李亨杨国忠二人一惊,李隆基沉吟一下,道:“见见也好,朕不能总听一面之辞。”
安禄山进殿后,二话不说五体投地式趴在李隆基脚下,用嘴亲吻李隆基的足衣,李亨和杨国忠见状露出嫌弃鄙夷之色。
亲吻过后,安禄山忽然张大了嘴哇哇大哭起来,哭得像个三百多斤的孩子。
“陛下,臣一早听说了长安城里的流言,陛下,这是有奸贼要害臣,他们陷害忠良,欺负我这个胡人,求陛下为臣做主。”
李隆基温言安慰道:“禄儿快起来,朕已知是谣言,一封来历不明没头没脑的密信证明不了什么,朕岂是妄信谣言的昏君?”
安禄山哭哭啼啼地起身,对旁边站着的太子李亨和杨国忠却视而不见,更未行礼。
李亨和杨国忠脸现怒容,心生杀机。
这个胖子一定要除掉!
“陛下,臣已不敢回范阳了,臣就在长安为官,在陛下膝前尽儿臣之孝,三镇之兵事求陛下另遣良将吧,人言可畏,‘逆臣’之名臣担待不起。”安禄山委委屈屈地道。
李隆基失笑:“莫说孩子话,三镇若无禄儿,如何镇守北疆?朕一直相信你的忠诚,断不会被谣言所惑,禄儿不会负朕的,对不对?”
安禄山抬起泪眼,庄严地举手起誓:“臣安禄山,若有逆大唐和天可汗之言行,必遭天雷殛之,生生世世沦为畜道,永不为人。”
李隆基欣慰地笑了,随即心疼地道:“朕绝无不信之意,禄儿何苦发此毒誓?”
安禄山垂头抽泣道:“臣是个粗鄙武夫,又是胡人,陛下对臣独宠隆甚,朝臣见之心生嫉妒,难以相容,故有谗言落入陛下之耳,以污圣听。臣不善言辞,被流言所谗百口莫辩,不知如何才能表明心迹……”
李隆基连声道:“朕信你,朕信你!”
旁边的李亨和杨国忠脸色渐渐难看,安禄山一番委屈的话说出来,不仅表明了心迹,还暗暗指责二人进谗言污圣听,如此迅速便开始反击,这胖子果然不简单。
李隆基安抚安禄山好一阵后,安禄山才抽泣着告退离开。
李亨和杨国忠正准备继续进谗言,李隆基却疲惫地挥了挥手,令二人也退下。
二人互视一眼,识趣地告退。
李隆基独自坐在清冷的大殿内,身子一阵阵地发冷。
一直沉浸在盛世的假象里,李隆基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越来越狂妄自满,如今随着这封密信的出现,李隆基忽然察觉,盛世的表象下隐藏着许多危机,内忧外患不绝于视听,那些绚丽豪奢的繁华盛世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二十万,二十万……”李隆基脸色阴沉,喃喃自语。
高力士悄无声息走入殿内,静静地站在李隆基身后。
“高将军,你如何看这封密信?”
高力士身子一颤,惶然道:“陛下,老奴不敢有看法。”
这次不是客气话,高力士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真心不想多说一个字。
李隆基笑了笑,叹道:“大唐的隐患委实不少啊,最大的隐患不是事,而是人,人心才是最难揣度的,朝堂衮衮诸公是忠是奸,朕已看不清楚了,朕……可能老了。”
高力士一阵心酸,低声道:“陛下不老,陛下治下的盛世江山才刚开头呢,往后千年万年盛世连绵不绝。”
李隆基摇摇头,阖眼沉思许久,缓缓道:“那封信不论真假,安禄山的三镇还是要查一查的,朕想知道三镇如今究竟是怎样的情势,三镇囤积了多少粮草,兵器和战马,还有那些领军的将领,难道果真都换成了胡人?这些都是朕想知道的。”
高力士轻声道:“陛下,朝廷在各镇都布有眼线……”
李隆基冷笑:“朕还能信那些眼线吗?每年所奏皆是天下太平,各镇果真太平吗?”
高力士一凛,垂头不敢说话。
李隆基阖眼缓缓道:“遣殿中省中官辅趚琳去一趟三镇,秘密前去,勿露行迹。”
高力士领命。
沉吟片刻,李隆基又道:“将朕那件常穿的紫襟锦袍赐予安禄山,代朕好生安抚他。”
…………
一封密信,在长安城掀起了如此大的风浪。
作为始作俑者,顾青的反应却很淡定。
密信出自他的手,李亨和杨国忠的推波助澜也是他牵的线,甚至李隆基的心理变化过程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多亏了前世史书上对李隆基的评价,让顾青掌握了李隆基的心理。
一个狂妄自大,创下盛世后只想每天享乐安心养老,同时疑心病又很重的帝王,一封密信足以令他产生怀疑和猜忌。
顾家今日府上有客人。
客人是熟人。
李十二娘听到消息后,马上便来到顾青府上,一脸喜意地告诉顾青,安禄山要倒霉了。
顾青淡定地安排酒菜,又命人从地窖里取出一坛亲自酿的杏花酒,为李十二娘斟满。
见顾青淡然平静的模样,李十二娘有些不满,仇人倒霉怎能不高兴?
然而李十二娘终究不傻,沉默片刻后,猛地一拍桌子,恍然道:“是你!?”
顾青无辜地眨眼:“李姨娘说什么?什么是我?”
“安禄山倒霉是因为你?”
顾青笑叹道:“与我何干?他倒霉是因为太招摇,朝堂那么多权贵臣子,总有人看不顺眼的。”
李十二娘冷哼道:“不用掩饰了,就是你。长安城已传得沸沸扬扬,安禄山那封密信实在是很要命,天子若不怀疑他才有鬼了。如此坑人的布局,除了你还能是谁?”
顾青淡然笑道:“那封密信要不了安禄山的命,但可以动摇他在天子心中的忠诚形象,这个形象是他立世的根基。”
李十二娘怔怔地盯着他,幽幽叹道:“果真是你……”
顾青也不隐瞒,痛快地道:“是我。”
李十二娘眼中泛起异彩,动容地道:“不愧是顾家的种,你爹娘有子若斯,可含笑九泉了,你比他们强。”
“耍点小聪明而已,算不得什么。真要比强的话,李姨娘一人可以打死一百个我这样的。你一拳揍来,我出一万个主意都没用。”顾青自嘲地笑道。
李十二娘执拗地摇头:“一计除奸,一计安邦。这是一万个粗鄙武夫都无法做到的事,你做到了。近年我越来越感受到,世上很多事情是武力无法解决的,有时候文人一句话,一个主意,便可杀千屠万……”
“我这十多年心心念念者,便是为你父母报仇,期间多次去范阳平卢,欲刺杀安禄山,却事不可为,为此我甚至牺牲了十多名弟子的性命,仍是徒劳无功,没想到……你只是编纂了一封密信,便撼动了安禄山的根基,相比之下,我是何等渺小……”
李十二娘神色渐渐黯然,她忽然发觉自己这些年都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付出那么巨大的心力和辛苦,冒了那么大的凶险,却抵不过顾青的一个主意。
顾青温言安慰道:“荆轲刺秦,虽败犹荣。败虽败矣,易水河边送行的歌声却给六国遗脉留下了希望的种子,秦二世而亡,正是因为天下人心不可欺。”
“同样的道理,乱臣贼子亦不可欺瞒天下人,该浮出水面的,一定会浮出来,迟早而已。”
第二百四十八章 家底掏空
严格说来,顾青也算是“乱臣贼子”,只是他隐藏得很深,当世之人除了张怀玉,没人察觉出来。
但是此乱臣贼子要干掉彼乱臣贼子,也并不冲突。
同样是为了改换天地,动机却完全不一样。
安禄山只是想当皇帝,但顾青想要的却是延续盛世江山的寿命,江山姓什么不重要,盛世多延续几年,让普通百姓过几年好日子,让军队恢复唐初战无不胜的荣光,让朝堂上的大臣们多几个像人的人,这些都是顾青想做乱臣贼子的动机。
君君臣臣的儒家思想,对不起,顾青来自现代,没这个概念,也就无所谓忠诚。
“你父母的大仇,交给你自己去报,我能放心了。”李十二娘端杯饮了口酒,肩膀不自觉地松垮下来,仿佛顷刻间卸下了千斤重担。
顾青叹道:“李姨娘,您该放下了,以后的事便交给我吧,我曾经说过,庙堂的事,交给庙堂去解决,江湖的事,则留在江湖。”
李十二娘点头:“我已见识到庙堂之凶险,果然一言可杀人,比江湖高明多了。”
转头注视顾青,李十二娘忽然笑了:“那封密信里面的内容,你是如何编出来的?有鼻子有眼的,听说昨夜御史台的官员们见此信后,都吓得手脚冰凉,大气都不敢出……”
顾青笑得有点森然:“李姨娘,您怎么就知道那封信是我编的呢?”
李十二娘一惊:“难道是真的?”
顾青悠悠道:“若欲陛下生疑,有些东西必须要实实在在,否则信的内容若经不起推敲查证,陛下反而会更信任安禄山,李姨娘,我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李十二娘震惊道:“安禄山果真有反意?”
“是,他确实有反意,而且已经蓄谋多年了,李姨娘去过他的三镇,可知他麾下将士是怎样的面貌,他在三镇的屯兵布局,以及兵器粮草和战马数量等等,若仔细观察的话,应知安禄山的麾下三镇与别的边镇节度使截然不同。”
李十二娘仍不敢置信地道:“区区一个节度使,胆敢……”
顾青迅速打断了她的话:“他敢。”
“你炮制的那封密信……”
“花费重金,收买了安禄山的一个随从亲卫,他的麾下将士虽说骁勇,但皆是因利而聚,不难从中找到突破,密信的内容是亲卫所述,大多是真的……”
“安禄山确实囤积了大量的兵器战马,也与契丹和奚勾结,将来若起兵,契丹与奚人会出兵相助,还有名单上的长安朝臣,也确实被他贿以重金收买,尤其是户部官员,这些年朝廷源源不断地拨给三镇粮草兵器,那些被收买的户部官员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安禄山这笔钱花得很值。”
李十二娘怒道:“果然是乱臣贼子!既然密信的真的,为何不早拿出来?”
顾青叹道:“李姨娘,信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时机,让天子心生猜忌的时机。若在十年前炮制此事,那时的安禄山或许并无谋反的心思,便不怕朝廷来查,若换了安禄山人在三镇时炮制此事,长安与三镇相隔千里,安禄山有充足的时间伪装应对,也不是好时机。”
“所以你选了如今安禄山人在长安的时机?”
顾青叹道:“严格来说,如今也不是好时机,我理想的时机是长安或三镇生乱,然后我便趁乱炮制此事,那么安禄山在天子心中的形象便不止是动摇,而是要下定决心削其羽翼了。”
顾青苦笑道:“可是谁叫我马上要去安西了呢,我离京后两三年不得归期,只能在仓促间布下此局,效果自然要大打折扣的,人算不如天算,我的布局终究差了火候。”
李十二娘动容地看着他,轻声道:“仓促间能做成如此效果,你已经很厉害了,顾青,我真想看看你将来能走到哪一步,你这样的人,注定不会平凡庸碌,你走出了与你爹娘完全不一样的路……”
顾青笑了笑,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饮尽。
因为对这个世界太陌生,太没有安全感,他才不得不走这条路,手里总要握住一些什么才能安心。
…………
下午时分,四名左卫将领登门。
四位将领的官衔是都尉,这四人是即将跟随顾青出征安西的统兵之人,一万人的左卫将士具体便由这四位将领统领。
军队开拔在即,四位将领全是主动请求离京的,顾青从左卫数十名主动请求赴安西的将领中千挑万选,选出了这四人。
四人在顾青府上的院子中一字排开,他们皆身披铠甲,腰佩长剑,威风凛凛一脸杀意,见穿着常服的顾青走出来,四人同时按剑行礼。
“末将拜见节度副使。”
顾青笑吟吟地上前搀扶,道:“都是自家兄弟了,莫行这些虚礼,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往后还要靠各位鼎力相助。”
一名将领向前走了一步,顾青很快认出了他,他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有着关中人特有的粗犷面相,身材也是孔武有力,此人名叫常忠,是泾州人,出身平凡,但为人颇为豪爽仗义,深得部将拥戴。
“禀副使,左卫一万将士已整军待命,副使只需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开拔出京。”
顾青悠然地道:“哦,不要那么猴急,旨意上说半月内启程,咱们可以在长安多待几天,感受一下国都的繁华,出了玉门关可就是一片荒蛮沙漠,长安的繁华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常忠是个标准的军人,服从性特别高,闻言毫不犹豫地道:“是,末将等听从副使军令。”
顾青又问道:“将士们都准备好了,粮草辎重如何安排的?”
“户部拨两千石粮草,已派遣民夫先行运送出京,赴玉门关相候。”
顾青点点头,忽然又问道:“战马呢?此行战马多少匹?”
常忠犹豫了一下,道:“战马……武部只给了三千匹。”
顾青皱眉:“一万人的队伍,只有三千匹战马?你是认真的吗?”
常忠无奈地道:“只有三千匹战马,这是大唐出征军队的大致配比,武部说是按的常例,并无错处。”
顾青哼了一声道:“我奉旨领军赴安西,怎能按常例?必须每人一匹马才能成行,玉门关外全是沙漠,难道要靠将士们的双腿走过去吗?”
见四位将领一脸无奈之色,顾青道:“此事我来解决,你们继续整军待命,没有马怎么出行?我不会让将士们跟着我受苦的。”
常忠和另三名将领抱拳感激地道:“副使爱兵如子,末将拜服。”
招待了四人一顿酒宴后,四位将领满足地告辞离去。
顾青叫来了许管家,让他从库房里搬出五千两银饼,看着院子里堆满的箱子,顾青心疼得直皱眉。
这可是自己的一半家底啊,不仅如此,领军离京的时候,另一半家底也要全部带走。钱能解决世上绝大部分的麻烦,包括军队里可能出现的麻烦,随身携带巨款是必要的。
钱到用时方恨少,顾青忽然很想把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位掌柜叫过来,轮流一通大嘴巴扇过去。
来长安这么久了,受自己商业知识的熏陶也这么久了,赚钱居然如此缓慢,抽一顿说不定会开窍。
“叫下人将这些箱子装上马车,送到杨国忠府上。”顾青心疼地吩咐道。
许管家比顾青更心疼,看着院子里堆满的家底,联想到空荡荡的府中库房,许管家几番欲言又止,满腹心事欲与谁人说。
“闭嘴,一个字都不准说,不然别怪我殴打老人。”顾青眼疾手快制止了许管家的啰嗦。
许管家只好老实办事去了。
五千两银饼送出去,杨国忠收到这笔巨款贿赂顿时心花怒放。
顾青是个爽快人啊,与这人交朋友果真不吃亏,不但帮自己拔除眼中钉,还如此客气送上重礼。
坐在一堆装满银饼的箱子中间,杨国忠仿佛谈了一场甜甜的恋爱,幸福得只想扶摇而上青云。
收到贿赂后,顾青紧跟着登门拜访。
杨府用最高规格的礼仪接待了顾青,杨国忠甚至将私豢的最美貌的歌伎都叫出来,专门陪顾青。
顾青脸上带笑,心里mmp。
龟儿势利眼到极点了,来杨府这么多次,今日送了重礼才舍得将如此美貌的歌伎叫出来。
仙人板板儿,你龟儿会惨死在马嵬坡。
美酒佳肴,美色添香,顾青却并未丝毫动心。
别人府上的歌伎用来待客,客气倒是客气,作为客人的顾青却碰都不碰。
肚子再饿,也不能用狗舔过的盘子吃饭。
酒过三巡,前堂内摇曳生姿的舞伎一曲舞罢退场,顾青才道出了来意。
送重礼只有两个目的。
第一是马上要离京了,顾青送上重礼算是提前祝贺杨国忠即将拜为右相,五千两银饼算是贺礼。做人要爽快,不要送那些乱七八糟的美玉宝石,直接送钱,实惠又大方。
第二个目的,要战马,要粮草,要兵器。
对于第一个目的,杨国忠欣然接受。
至于第二个目的,杨国忠的小绿豆眼眨了很久,一脸为难状。
顾青冷眼旁观,绝不多说一句恳求的话。
老子花了五千两银饼,你心里没点数么?马上要当右相的人了,这点屁事都担待不了?
见顾青半晌不说话,杨国忠也没有蠢到家,他终于明白顾青送如此重的礼是什么目的了。
于是杨国忠重重一拍桌案,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