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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九章 斩官断仇

    商州刺史府。

    周文信神色慌张地跑进后堂,见邢深坐得笔直正在看书,周文信不由急得跺脚,道:“刺史,您还有闲心看书呢,出事了!”

    邢深淡定地合上书,道:“出了何事?周司马,既已为官,当有养气功夫,遇事处变不惊,稳如泰山方可致远。”

    周文信急道:“郑简死后,尸首被顾青的亲卫敛了,然后顾青便带了一百亲卫出了商州城,直奔洛南县而去……”

    邢深皱眉:“顾青去洛南县作甚?”

    周文信忧虑地道:“晚生猜测,顾青恐怕要从洛南县令身上打开缺口,毕竟郑简原籍洛南,关于战死伤残老兵抚恤的内情,洛南县令也是知情并参与了的……”

    邢深冷笑:“洛南钱县令这些年可没少捞,顾青去问他,他可能会招吗?哈哈,这个顾青,到底是年轻不通世情,他以为凭着他县侯的名头便能吓唬到钱县令?”

    周文信忧心忡忡道:“怕就怕顾青用非常手段让钱县令招供……”

    邢深失笑摇头:“非常手段?对钱县令严刑逼供吗?无诏无令,他敢对朝廷官员下手?仗着天子恩宠,他便无法无天了?”

    周文信叹道:“或许是晚生多虑了,但晚生以为,顾青此人看似年少,实则手段不凡,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能被封为县侯,可不仅仅是救驾有功,必然有别的本事,更何况顾青被陛下如此器重,与即将拜相的杨国忠关系也非同一般,晚生以为,杀郑简或许……有些不妥。”

    邢深迟疑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坚定之色,道:“郑简必须死,本官没做错。此人不除,徒留祸患。至于顾青,不过是个幸进的小子,运气好救了陛下的驾被封了县侯而已,他在商州无权无势,本官不信他能翻天。”

    见邢深刚愎的样子,周文信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无奈地叹气:“事已至此,多言无益,但顾青终究还在商州地面上,他此去洛南县意图不明,晚生以为无论如何刺史还是要尽早防备,多留一手终归是没错的。”

    邢深心里其实也有些忐忑,顾青领着一百亲卫气势汹汹奔赴洛南县,总不会是去给洛南县令拜寿的,邢深也害怕顾青真在洛南县查出什么。

    犹豫半晌,邢深咬了咬牙,道:“派人再去一趟长安,给虢国夫人送信,将此事详细禀报虢国夫人,就说本官情势危急,请虢国夫人相救……”

    周文信点头应了,匆匆告退。

    …………

    长安,虢国夫人府。

    杨家三姐妹和杨国忠的府邸皆相邻,因杨贵妃的关系,三姐妹和杨国忠从此一飞冲天,几乎一夜之间,杨家的权势和家业达到了巅峰,而三姐妹的生活也随之越来越奢华。

    镂空的鎏金小铜球挂在床梁边,丫鬟站得老远轻轻挥舞着扇子,让铜球里熏香的香味飘散得更均匀。

    虢国夫人右手托腮,斜着侧躺在胡床上,两名丫鬟轻轻给她揉着腿,偌大的屋子里,两名年轻的倡优正在给虢国夫人表演百戏。

    “百戏”源自汉代,包括说唱和杂技等诸多杂项,初时为民间年节庆贺时的助兴节目,南北朝以后被称为“散乐”,渐渐走入了权贵王侯家,如同清朝的权贵办京剧堂会一般,聊为权贵解闷。

    虢国夫人的注意力并不在百戏上,而是盯着其中一名正在卖力说唱的男倡优,男倡优才十五六岁年纪,长得眉清目秀,面容透着一股英朗之气,花儿一般等待贵人采撷。

    虢国夫人嘴角带着轻笑,很难想象一位中年妇女露出的色眯眯眼神是怎样的猥琐,男倡优丝毫不觉得别扭,脸上的笑容愈发讨好了。

    一名丫鬟匆匆入内,附在虢国夫人的耳边轻语了几句。

    虢国夫人脸上的笑容渐敛,眼神不由自主地充满了厌恶和不耐烦。

    “一年才收他多少银钱,麻烦倒是一桩接一桩……青城县侯顾青,不就是贵妃娘娘颇为宠爱的那个少年郎君么?他吃错了什么药跑到商州惹祸去了?”

    丫鬟垂头低声道:“邢刺史派来的人说,顾青在商州藐视刺史,邢刺史将夫人的名号说了出来,顾青仍不留情面,说要一查到底,邢刺史还说,顾青领亲卫去了洛南县,已快查出端倪了,求夫人相救。”

    虢国夫人愈发不耐烦,冷冷道:“邢深这个没用的东西!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若非看在当年那段露水之欢的份上……哼!”

    黛眉轻蹙,虢国夫人沉思半晌,道:“不过是贪了点小钱,纵然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怎样的,大不了罢官……”

    话说到一半,虢国夫人又停住了。

    左思右想,终归还是要保住邢深。且不说当年的露水旧情,只说邢深每年给她府上孝敬的银钱和各种奇珍异宝便不是一笔小数,邢深若被罢官,以后少了商州的进项,对生活奢靡耗费巨大的虢国夫人府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不耐地叹了口气,虢国夫人被丫鬟搀扶着站起身,扭摆着丰满妖娆的肥臀,无奈地叹道:“备车马,我便去陛下面前求恳一番,把那惹事的顾青召回长安便是,派人告诉邢深,以后莫再拿这些小事叨扰我的清静。他若坐不稳这个刺史的位置,我便让兄长换个人来坐。”

    杨家是一个整体,杨国忠的相权属于整个杨家。

    …………

    周文信的担忧没错,顾青的手段令人意想不到。

    冲击县衙,逼供县令,这是大罪。但凡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干出如此不冷静的事,可顾青偏偏干了。

    正因为意想不到,所以顾青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份带着血签了押的供状摆在顾青面前,还有一摞堆积如山的账簿,上面详细记载着钱县令上任以来贪墨的钱款,不仅是老兵抚恤方面的贪墨,举凡河道,路桥,赋税,粮仓等等方面,只要是跟银钱有关系的,经钱县令的手后,都截留贪墨了许多。

    钱县令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没有辜负自己的姓氏,钱家列祖列宗若九泉下有知,定满心欣慰,含笑瞑目。

    更重要的是,账簿上还记载了与钱县令来往甚密,共同参与贪墨的商州官员,从刺史到别驾,再到邻县的县令县尉主簿等等,一堆账簿端出了一窝贪官。

    “为何坏人总喜欢将自己干过的坏事一丝不苟地记在账本上?这个问题我想了两辈子都没想通……”顾青看着面前的供状摇头道。

    韩介轻声回道:“或许是制衡同伙贪官的一种手段吧,有了详细的账目来往,彼此之间便不敢轻易出卖同伙了。”

    顾青赞道:“韩兄不错,你很有当贪官的潜质。”

    韩介一脸忧心地道:“侯爷,今夜逼供钱县令,咱们只怕闯下大祸了……”

    顾青看着面前瘫成一团像堆烂泥的钱县令,冷笑道:“这就叫闯下大祸?韩兄,你的格局还很不够,马上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闯下大祸……”

    韩介一颗心顿时悬起老高:“侯爷您还想作甚?”

    “冤有头,债有主,正主儿若未伏法,我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韩介急道:“这堆账簿上有邢深贪赃枉法的证据,侯爷只消呈给御史台和大理寺……”

    “韩兄,莫太天真了。证据送进朝堂你便能保证邢深能得到制裁吗?别忘了邢深在长安是有靠山的,就算被拿进大理寺罢官,过不了一两年他仍会被重新启用,换个地方继续当官……”

    “喝了那么多兵血,还杀了人,罪孽若如此轻易便抹除,天道未免太不公了,郑向和他的母亲还在看着我,我若轻易放过邢深,怎对得起他们?”

    韩介劝道:“侯爷,此事不可牵累您的前程,这些证据足够将邢深罢官了,对郑向和他母亲来说,已然算是报了仇……”

    顾青冷笑:“这就叫报了仇?杀人偿命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韩介惊道:“侯爷难道要……”

    顾青的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轻声道:“韩介,派人将钱县令和他的供状以及账簿马上送往长安,让人求见左郎将李光弼,把人关在左卫大牢里。下令亲卫连夜启程,我们再去商州!”

    …………

    夜路难行,两百余里的路程,顾青一行人直到天亮才赶到商州城。

    昨日悄无声息出城,今日归来时顾青和一百亲卫骑马入城,众人却无形中多了一股凛冽的杀气,仿佛将商州当作一座刚被攻下的敌城,此刻正入城享受胜利的果实。

    商州城内,路上的百姓和商人见这一百多人神情肃杀,来势汹汹,惊惶之下纷纷退避,顾青一行人骑马长驱直入,径自来到刺史府门前。

    “下马,破门!”顾青悍然下令。

    百名亲卫纷纷下马,顺手拔刀出鞘,列队向前踏步。

    门口的差役大惊,毫不犹豫地掉头便跑。

    刺史府出大事了!差役这些小人物沾惹不起这么大的事,他们不想当毫无意义的炮灰。

    在韩介的厉声命令下,十几次撞击后,刺史府的大门被狠狠撞倒,大门破开,亲卫们如潮水般涌了进去。

    “找到邢深,带到我面前!”顾青下令之后,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阖目养神不发一语。

    亲卫们瞬间占领了刺史府的每个角落,府中遇到呵斥阻拦的官员,亲卫们二话不说一记刀鞘拍下去,统统撂倒。然后像一只只饿极的狮子般踹开每间屋子的门,寻找邢深的踪迹。

    门前,韩介神情忧虑,看着阖目养神的顾青欲言又止。

    “韩兄,事已至此,没必要担心了,既然做了,便做得干脆果断一些,大丈夫行事不可瞻前顾后,做完了这件事,我们再静静地等候下场便是。”顾青眼睛没睁开,语气却异常平静。

    韩介叹道:“末将和兄弟们死不足惜,就是牵累了侯爷您,本来此事侯爷可以不闻不问的,可此时已然闹到这般地步,侯爷的前程……”

    顾青笑了:“前程靠功名挣得,遇不平而无视,再远大的前程都消除不了我的心魔,我一生所求者,唯念头通达而已。”

    面孔渐渐阴沉下来,顾青冷冷道:“邢深不除,谈何‘报仇’?至于前程和下场,那是报仇之后的事了。”

    没多久,邢深被亲卫们从内院里找了出来。

    被亲卫们押出来时,邢深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不知在与小妾胡折腾还是在睡觉,直到被押至顾青面前,邢深仍一脸的不敢置信,看着顾青时使劲眨眼睛,仿佛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确实像幻觉,邢深怎么也猜不到顾青居然胆大包天到这等地步。

    公然派兵闯入刺史府,将朝廷任命的刺史如同押解犯人一样押出来。这竖子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顾青,你疯了么?”邢深厉声暴喝。

    顾青背对大门坐在石阶上,神情平静地打量着邢深,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微笑。

    “邢刺史,我们又见面了。”

    邢深怒道:“胆敢冲击刺史府,冒犯刺史,顾青你不要命了?”

    顾青无视他的话,仰头望着天空悠悠地道:“第一次见面,我执之以礼,谦恭位卑,所求者无非一条卑微的人命而已,然公却骄妄自大,嗤之以鼻。今日第二次见面,我动之以刀兵,挟之以义理,以刀箭证人间公道,先礼而后兵,世人不可谓我无礼暴戾。”

    邢深陷入深深的恐惧中,脸色苍白睁大了眼,颤声道:“顾青,你要作甚?想过你的下场吗?”

    顾青收回了仰望天空的目光,眼神平视邢深,轻声道:“洛南钱县令已招供了,邢刺史捞钱的手段令人钦佩……你贪墨多少钱我不管,我只问你,郑简之死是否你下的令?”

    邢深惊惧的目光飞快闪烁一下,道:“郑简是在狱中自尽,与本官无关!”

    顾青笑了:“邢深,你莫如此天真,此地不是公堂,我也不是堂官,审你我不需要证据,其实刚才那句话本就不必问你,你的答案与你的命运完全无关……”

    布满杀气的笑容令邢深颤栗起来,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被旁边的亲卫用力按住。

    顾青站起身,缓缓走向邢深,边走边笑道:“凡事皆有因果,既然种下了恶因,就要有收获恶果的准备,邢深,你记好了,今日杀你是为郑简报仇,阎罗殿前记得交代清楚,死了莫做糊涂鬼……”

    邢深不敢置信地看着慢慢走近的顾青,色厉内荏道:“顾青,你敢杀我?”

    顾青想了想,认真地点头:“我敢杀你。”

    朝旁边的亲卫伸出手,顾青示意亲卫将随身的横刀递给他。

    韩介拽住了他的袖子,道:“侯爷,污秽之事便交给末将来做吧,莫脏了您的衣裳……”

    顾青接过亲卫递来的刀,摇头道:“我动手与你动手,性质不一样,你扛不起这么大的罪,我扛得起。”

    掂量了一下手中横刀的分量,顾青笨拙地试着挥动几下,渐渐熟悉了手感。

    邢深的脸色一片惨白,眼神越来越惊恐。

    这竖子……是玩真的?他真敢杀官?

    离邢深尚有三步时,门外匆匆跑来一名亲卫,紧张地道:“侯爷,外面来了一名宦官,是从长安兴庆宫来的,据说奉了陛下的诏命……”

    惊恐到极致的邢深心情一松,忽然大笑起来:“顾青,哈哈,顾青!你还敢杀我吗?你敢违旨吗?竖子,你我总有再相逢的一日,今生今世,你我的死仇不可解!”

    听着邢深张狂的笑声,顾青神情依旧平静,眼皮都不抬地对亲卫道:“去拖住宦官片刻,只需片刻。”

    邢深的笑容猛地一滞,惊惶道:“片刻?片刻做什么?竖子你……”

    话没说完,顾青忽然高高举起横刀,闪电般朝邢深的脖颈处狠狠斩落。

    横刀入颈,深深地嵌入脖子中,伤口顿时鲜血狂喷,几乎在这一瞬间,邢深的生机断绝,人已死去,身躯仍在不停地抽搐。他的两眼惊恐圆睁,至死都不敢相信顾青居然真敢杀他。

    鲜血狂喷的画面令顾青忍不住犯恶心,遗憾地摇摇头,前世影视剧里的刽子手斩犯人时都是一刀下去人头落地,干脆利落之极,为何自己这一刀却砍了个拖泥带水?

    扭头望向韩介,顾青道:“告诉郑向,我亲自为他的兄长报了仇,因果已了,让他和母亲节哀,顺便再给他母亲百两银饼,趁我还没被拿入大牢,该做的善后都做了。”

    韩介神情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周围的亲卫们顿时露出感动激昂之色,忽然同时朝顾青单膝拜下,齐声道:“侯爷公义,小人与侯爷祸福与共!”

    顾青摆了摆手,叹道:“你们是我的亲卫,恐怕多少还是要受些牵累的,对不住兄弟们了。”

    邢深毙命的同时,大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名年长的宦官抢步入内,见到院子里那血淋淋的场面,宦官呕的一声,弯腰便狂吐起来。

    吐完之后宦官直起腰,看着顾青惊愕问道:“死的这人是……邢刺史?”

    顾青朝他示意自己手里的横刀,微笑道:“不错,正是邢刺史,我亲手杀的。”

    宦官一脸惊恐地看着他,随即重重跺脚,尖着嗓子道:“顾县侯,您……哎呀,您可闯了大祸了!”

    “我知道。”顾青神情平静地将横刀还给旁边的亲卫。

    “奴婢奉旨前来,正是为了召顾县侯回长安,并代陛下训斥邢深几句话,眼下这……这可如何是好!”

    顾青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二十两重的银饼,按如今的物价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了。

    不由分说将银饼塞入宦官的怀里,顾青笑道:“这位内侍且收下,只求你帮忙做一件事。”

    宦官隔着衣裳轻抚怀里的银饼,感受着它的分量,两眼顿时放了光,连地上邢深的尸首都没觉得那么恶心了。

    “侯爷您尽管说,奴婢能办的一定办……”

    随即宦官一顿,赶紧补充道:“邢刺史之死这件事,请恕奴婢无法担待。”

    顾青笑道:“不需你担待,我只求内侍回长安的路途上慢一点,再慢一点……”

    宦官不解道:“侯爷的意思是……”

    顾青苦笑道:“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当然要先您一步赶到长安兴庆宫,在陛下面前主动请罪,你先说出来与我主动请罪,两者的区别可就大了。”

    宦官想了想,觉得这件事他应该能答应,宦官本就是生理残缺之人,骑马回长安的路上脚程慢了一些难道不正常吗?

    于是宦官笑眯眯地拱手:“侯爷您快马加鞭,奴婢身子弱得很,回长安这一路想必要走很久的。”

第二百二十章 马屁脱俗

    仇已报,接下来便要保自己的命了。

    与宦官聊了一阵后,顾青马上下令启程回长安,商州刺史府的善后事宜便交给了闻讯赶来吓得瑟瑟发抖的别驾。

    一行人雷厉风行快马加鞭,保自己的命这件事上,顾青绝不会有丝毫拖延症。

    出城西行,马蹄隆隆,迎面的罡风吹得脸上的肌肤有些刺痛。

    到长安已是下午时分,顾青首先去了左卫,找到李光弼,拿到了他派亲卫送来的钱县令的账簿和供状。

    “李叔,钱县令还关在大牢吗?”

    李光弼指着他怒道:“胆子愈发大了,未经御史台和大理寺,你竟敢私自拿问县令,还对县令用刑,幸好有贪墨的铁证,否则你等着蹲大理寺吧。”

    顾青笑道:“李叔放心,你马上就能见到我蹲大理寺的凄凉场景。”

    李光弼皱眉:“怎么回事?你又闯了什么祸?”

    顾青苦笑道:“李叔这话说的,好像我天生是个惹祸精一样,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很老实的好吧……”

    “没闯祸你蹲什么大理寺?”李光弼不放心地问道。

    顾青起身从李光弼屋子的一处隐蔽柜子里轻车熟路找到一皮囊酒,拔开塞子灌了几口,擦了擦嘴,轻描淡写地道:“哦,那啥……审了钱县令后,我回到商州,顺手将商州刺史宰了……除了这个,我真没闯什么祸了,李叔你懂我的,我不是惹祸的人。”

    李光弼使劲眨了小绿豆眼,半天没消化过来。

    顾青盘腿坐在他对面,二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度十分僵冷。

    良久,李光弼咳了一声,道:“最近话说得比较多,耳朵不大灵光,你再说一遍,你把谁宰了?”

    “商州刺史。”顾青无辜地看着他。

    “刺……刺史?”李光弼声音猛地拉高了八个调:“你杀了商州刺史?”

    “李叔坐下,正常操作。”

    李光弼又惊又怒:“你还如此镇定,杀刺史可知是什么罪名?”

    “可能会被杀头吧,运气好说不定流放千里……”

    李光弼气道:“究竟为了什么?为何要杀刺史?”

    “原因太复杂,就不解释了,总之一句话,他是个坏人。”顾青起身抱起那堆账簿和供状,道:“我赶着进宫,在陛下面前主动请罪,或许有一线生机,李叔,那个钱县令一定要看好了,莫生枝节,我能不能活命可全靠他了。”

    李光弼飞起一脚踹得顾青一趔趄,怒道:“你快滚,我去找人帮忙,此事过后看我如何收拾你,多厚的脸皮才能面不改色说你不惹祸……”

    “主动向陛下请罪是对的,不过要先找贵妃娘娘求情,记住一定要快,要在朝中风声未起之时让陛下对你的惩罚落实,若等风声起了,朝堂议论纷纷,那时你就危险了,连陛下都无法徇私,风声未起之时对你做出惩罚,等到人人皆知你便安全无恙了,陛下的面子不容许他罚第二次的。”

    顾青笑道:“是,我记住了。”

    “磨蹭什么,快去!”

    …………

    韩介和亲卫们抱着一堆账簿来到兴庆宫前,顾青接过账簿,笑道:“宫里你们就别去了,回家等消息吧。”

    韩介一脸愧色地道:“没能为侯爷分忧,是末将的错……”

    “你是不是以为接下来我会说‘傻瓜,别自责了,这事儿不怪你’?”

    韩介:???

    “呵,我偏不按套路来。所以,为了让你们安心赎罪,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我会蹲大理寺,你们负责给我送干净的床褥衣裳和恭桶夜壶,还有每天给我送酒送菜,另外再给我弄几本不正经的画本,如何打通狱卒的关系自己想办法,银钱去我府上支取,就这样,回去吧。”

    说完顾青转身就走,留下一众愕然的亲卫面面相觑。

    左卫中郎将可以自由出入宫闱,顾青抱着账簿大摇大摆地进了宫。

    随手拽过一名宦官打听杨贵妃的位置,得知贵妃娘娘正在沉香亭赏春,顾青马上朝沉香亭走去。

    来到沉香亭外,顾青小心观察了一下,并未发现李隆基的身影,顾青大喜,急忙走到水榭外,请宦官通报求见。

    沉香亭内不止杨贵妃一人,万年铁杆闺蜜万春公主也在。俩人的姐妹情显然不是塑料材质,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

    杨贵妃很快召见了顾青,见顾青抱着一堆账簿走来,杨贵妃咯咯笑道:“头一次看见有人送礼送得如此隆重,顾青你又要送什么给本宫?”

    顾青苦笑道:“娘娘,臣这次不是来送礼的,臣是来求救的,求贵妃娘娘救命。”

    杨贵妃闻言吃了一惊,旁边默不出声的万春公主也惊愕地望向他。

    “你又闯了什么祸?”杨贵妃沉声问道。

    这个“又”字用得就很讲究了,顾青暗叹,难道所有的熟人朋友都觉得他是个惹祸精吗?

    转念一想,人家没说错呀。

    顾青垂头道:“臣杀了人,杀了商州刺史邢深。”

    二女大吃一惊,同时站了起来,随即万春公主赫然惊觉,顾青的事与自己何干?本宫莫名其妙这么紧张作甚?于是万春公主轻哼一声又坐了下来,看似欣赏亭外郁郁葱葱的春色,但小巧玲珑的耳朵却像天线一样支楞得高高的。

    杨贵妃却吓得花容失色:“你杀了商州刺史?你,你你……顾青,你太混账了!朝廷官员岂能妄杀,你闯了大祸!”

    顾青无奈地道:“是,所以臣不得不向娘娘求救,此事陛下尚未知也,娘娘能否帮臣求求情?”

    杨贵妃气得跺脚:“无缘无故的,你为何杀商州刺史?”

    顾青认真地道:“他是个坏人。”

    亭内一片寂静。

    好脱俗的理由!有胆子你在陛下面前也这么说试试!

    杨贵妃丰腴的胸脯气得急促起伏,坐下来扶着额头道:“本宫不想管了……”

    顾青急忙道:“娘娘明鉴,臣刚才那句话只是一个提纲,下面臣具体说说他是怎样一个坏人,坏到怎样的程度……”

    然后顾青一五一十将商州所经历的事情娓娓道来,事态严重,顾青不敢添油加醋,每句话都是实话,没经过任何加工。

    直到说完亲手斩了邢深后,顾青才停下。

    杨贵妃和万春听得两眼发直,二女互视一眼,杨贵妃眼里是满满的无奈,这家伙倒是快意恩仇了,却连她的三姐虢国夫人都牵扯了进来,往后还得居中化解他与三姐的仇怨,麻烦大了。

    万春却听得两眼放光,虽不发一语,眼中却泛起了异彩,不停地打量顾青。

    这少年看似温文尔雅,又是长安有名的才子,没想到性情如此爽直利落,二话不说便斩了一个坏人,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前程和性命,委实有几分豪侠胆色。

    “喂,杀人的感觉如何?你一刀斩下去,人头落下来了吗?流了多少血?”万春忽然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令杨贵妃和顾青都愣住了,愕然地看着万春。

    打死都没想到,公主居然能问出如此血淋淋的问题,而且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这是个暗黑系公主呀。

    见万春一双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顾青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呃……杀人的感觉不怎么样,有点紧张,血流满了一地有点恶心,臣第一次斩首,手艺不太熟,刀只砍入了脖颈的一半,人头连着脖子半耷拉着,没掉下来,下次臣会控制好力道……”

    得到了杀人者的第一手资料,万春满足了,舒服了,兴奋地道:“那你下次杀人之前一定要告诉我,我亲眼去看看。”

    顾青头皮发麻,没想到她竟是这种公主……

    搁一千多年以后,这位最好的归宿应该是穿着皮衣皮裤制服的女狱警,挥舞着皮鞭隔着笼子调教女囚犯的那种……嗯,这样的房间很难找,主题酒店或许有。

    杨贵妃却听得毛骨悚然,白皙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狠狠剜了顾青一眼,又狠狠掐了万春一把,怒道:“睫儿!这是什么鬼问题!堂堂金枝玉叶的公主不怕失了体统吗?”

    万春吐舌嘻嘻一笑,然后看着顾青道:“坏人当然该杀,你没做错什么,放心,父皇那里我帮你求情,定恕你无罪……”

    顾青感激涕零状道谢。

    接着万春又摇着杨贵妃的胳膊撒娇:“贵妃娘娘也帮帮他嘛,顾青可是你的小同乡,独自在长安无亲无故的,出了事来求您,您怎么忍心他被陛下责罚?”

    杨贵妃叹了口气,道:“情有可原,但国法森严,顾青,本宫只能尽力帮你,冲击官府,刑讯县令,斩杀刺史,这个罪名可不轻,幸好你拿到了他们贪墨杀人的罪证,这是唯一能帮你脱罪的证据,但愿……陛下能饶你一回。”

    说完杨贵妃召来一名宦官,垂问李隆基在何处。宦官恭敬回答,天子正在前方不远的龙池边垂钓。

    龙池是兴庆宫内的一处景观,是个占地颇大的人工湖,引曲江之水灌而成。

    杨贵妃和万春公主领着顾青来到龙池边。

    龙池周围戒备森严,无数左卫和羽林卫将士手执兵器黑压压地遍布龙池边的假山树林和湖边,见杨贵妃一行人走来,将士们不敢阻拦,纷纷避让行礼。

    李隆基坐在池边,似乎不大高兴,身边的鱼篓里空荡荡的,显然收获惨淡,一条鱼都没钓上来。高力士静静地站在身后,一脸苦笑。

    杨贵妃走近李隆基,见他不高兴的样子,心中不由一沉。

    向天子奏事是要有眼力的,天子的脸色和心情跟奏事的成败率有直接关系。同样一件事,天子高兴了漫不经心便放过去,天子若不高兴的时候,那便是雷霆震怒,风云变色。

    眼下李隆基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若将顾青闯的祸说出来,恐怕下场不妙。

    杨贵妃迟疑地停下脚步,犹豫要不要掉头回去,等李隆基心情好的时候再说。

    正在犹豫时,李隆基忽然狠狠一摔鱼竿,怒道:“池中明明有鱼,为何就是不咬朕的钩?欺朕不能治它们的罪吗?”

    高力士急忙劝道:“陛下息怒,垂钓不过是打发时光,在乎的是心境……”

    “你给朕闭嘴!滚一边去!”

    盛怒的李隆基扭头见到杨贵妃,总算挤出了一丝微笑,道:“娘子也来啦?垂钓颇为无聊,朕怕你不耐,便未叫你作陪……”

    杨贵妃和万春顾青等人纷纷向李隆基行礼。

    顾青见李隆基脸色不悦,心里也有些惶恐,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

    见到前方地上空荡荡的鱼篓,顾青眨了眨眼,忽然笑道:“陛下,这池中的鱼天下人皆可钓,唯独陛下钓不上来……”

    李隆基脸色顿时愈发不愉,瞪着顾青道:“顾卿何出此言?”

    杨贵妃和万春一脸忧色地看着顾青,顾青却不慌不忙,上前走了两步,道:“陛下息怒,臣非嘲讽,实是言出有因。臣有一诗,请陛下和贵妃娘娘品鉴一番如何?”

    李隆基哼了一声,道:“快作来。”

    “玉甃垂钩兴正浓,碧池春暖水溶溶。凡鳞不敢吞香饵,知是君王合钓龙。”

    顾青吟完,躬身朝李隆基一礼,然后站在一旁笑吟吟地不说话了。

    众人眼睛一亮,李隆基喃喃念诵着顾青的诗句:“……知是君王合钓龙,钓龙……哈哈,哈哈哈!”

    一首诗,令一无所获的李隆基转怒为喜。

    “好诗!顾卿不愧是才子,信手拈来便是佳作,不错不错!”

    顾青微笑道:“鱼是凡夫俗子才钓的东西,陛下气吞天下,雄视万邦,天命所系,所钓者应是万里疆域,天下人心。钓鱼可不是陛下该干的事,您的帝王气势吓到鱼了……”

    此言一出,李隆基愈发心花怒放,仰天哈哈大笑。

    杨贵妃和万春皆愣愣地看着顾青。

    好久没见到这般清新脱俗的马屁了,才子拍起马屁来果然毫无底线,偏偏直击心灵,厉害啊!

    “顾卿深得朕心,不错!朕所谋者,应是万里疆域,天下人心,几条鱼何足道哉。高将军,将鱼篓钓竿收了吧,朕便放过这一池生灵,哈哈!”

    顾青杨贵妃万春等人皆松了一口气,连高力士都感激而欣赏地看了顾青一眼。

    伴君如伴虎,李隆基不高兴了,高力士是最难受的,他是直接承受天子怒火的人。

    高力士命宫人收起钓具,不失时机地道:“陛下垂钓,顾县侯献诗,此事可为千古佳话,陛下何不令中书舍人记载下来,流传后世……”

    李隆基心情变得很愉悦,痛快地道:“好,可书以记之,传之后世。朕与顾卿也算在史书上留一段君臣佳话吧。”

    高力士高兴地传中书舍人去了,李隆基朝杨贵妃笑了笑,道:“开春虽暖和了些,但仍有春寒,娘子要小心身子,莫着凉了。”

    杨贵妃温柔地道:“谢三郎关心,妾会保重身子的,妾还想与三郎厮守百年呢。”

    李隆基又望向顾青,笑道:“卿今日宫中当值吗?为何不戴甲胄?”

    顾青忽然朝李隆基跪下,大声道:“陛下,臣犯下大罪,特向陛下请罪。”

    李隆基笑容一敛,沉声道:“卿犯何罪?”

    顾青低声道:“臣前日去了商州,一时冲动斩杀商州刺史邢深……”

    李隆基大惊:“你杀了商州刺史?”

    “是……”

    李隆基瞬间变脸,勃然大怒:“顾青,你简直无法无天!谁给你的胆子敢杀朝臣?好个混账,你不要命了!”

    怒极之时,杨贵妃忽然上前,轻抚着他的胸口,柔声道:“陛下息怒,顾青虽年少,但做事一向有法度有主张,陛下何时见他做过无法无天之事?凡事有果必有因,陛下何不容他先道出原委,若陛下还认为他有罪,再行处置便是。”

    李隆基怒哼道:“你说吧,究竟何事敢杀刺史?说不出个缘由,朕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于是顾青语气低沉地将事情的原委再次说了一遍。

    说到郑简被自杀,尸身抬出刺史府,以及郑向母子伤痛欲绝之时,李隆基暴怒的脸色终于有些变化,表情变得很复杂,似愤怒,又似感慨,眼中的怒火缓和了几许。

    说到洛南县和商州刺史府沆瀣一气截留贪墨老兵抚恤,李隆基的脸色又变得异常愤怒,眼中杀机闪烁,顾青知道他的愤怒不是冲着自己,想必李隆基也意识到老兵的抚恤是大唐征伐天下的基石,有人动了这块基石,等于是挖大唐社稷的墙角。

    直到最后,顾青说到自己一怒之下冲击刺史府,当场斩杀刺史邢深,李隆基的脸色已然变得不悲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绪了。

    说完之后,顾青便闭嘴了。

    事情已经做下,是非黑白由李隆基来判断,若他还能指黑为白,顾青也没办法,老老实实等着接下来的下场吧。

    “陛下,臣这里还有洛南县令的账簿若干以及他亲口承认的供状一份,里面详细记下了他们贪墨的名目和数额,以及商州各级官吏的来往数目,臣无一字虚言,请陛下过目。钱县令如今被关在左卫大牢里,陛下若不信,可随时提审。”

    后面一名宦官吃力地捧上一堆账簿,李隆基随手取了一本,翻开看了几页,脸色越来越难看。

    然后李隆基合上账簿,盯着顾青道:“他们都有罪,但国有国法,他们的罪应由国法来定,顾青,你该不会以为杀了刺史是为国除奸,反倒是立功了吧?”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全身而退(上)

    昏君居然跟顾青聊起了“国法”,莫名有点可笑。

    事实上破坏国法最多的人就是李隆基。君王的意志向来是驾凌于律法之上的,帝王术平衡朝局,而“平衡”二字从来不问黑白善恶,与律法是绝对有冲突的。

    在君权绝对大于臣权的这个年代,唯一能制衡帝王权力的,是朝野的舆论。

    这也是顾青为何匆忙赶回长安,抢在朝野议论四起之前向李隆基请罪的原因。杀刺史一案若被朝野尽知,当满朝文武的舆论都说要杀顾青时,李隆基也无法保住他了。

    但是如果李隆基在舆论之前做出处置,那么议论声再大也没关系,已经处罚过顾青了,李隆基不可能再处罚第二次,帝王的面子和权威很重要。

    “臣有罪,臣甘愿受罚。”顾青跪在李隆基面前,认罪的态度特别端正。

    李隆基瞪着顾青,真的好想一脚将这竖子踹进龙池里喂鱼。

    理由或许正义,但做法却是大逆,若被有心人拿来渲染一番,朝堂又是一阵风浪。

    顾青毕竟救过李隆基的性命,而且又是个有才华同时与世无争的性子,李隆基心性再凉薄寡恩,也不忍心对顾青施以重罚。

    再说,自李林甫逝后,朝堂正是势力新旧交替的敏感时期,李隆基一直苦于没有用得顺手的臣子,恰在这时顾青救了他的命,从渊源和患难经历来说,顾青在李隆基心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他原打算重用顾青的,谁知道顾青竟闯下了如此大祸。

    “顾青,你平日不是冲动的人,为何竟犯下如此大罪?斩杀四品刺史,朕都不知如何为你开脱,此事若被朝中御史得知,参劾你的奏疏恐怕会堆积如山,你告诉朕,朕该拿你怎么办?”李隆基摇头叹息。

    顾青垂头道:“臣知罪,不论陛下如何发落臣,臣毫无怨言。”

    杨贵妃上前挽住李隆基的胳膊,轻声央求道:“陛下,顾青此举虽说冲动了些,可他毕竟占住了道理呀,那个商州刺史太坏了,顾青不顾自己的前程性命坚持为亲卫报仇,恰好证明顾青是个重情义之人,他是个善良又仁义的孩子,这样的臣子能为陛下所用,妾都为陛下高兴,您若对顾青处罚太重,未免伤了天下善良人的心……”

    白玉般的手臂摇晃着李隆基的胳膊,杨贵妃撒娇道:“三郎,妾离乡多年,长安城里只有顾青这么一个小同乡,您若重罚了他,妾也会伤心的……”

    说完杨贵妃抽噎几下,眼眶一红,顿时泫然欲泣。

    李隆基哭笑不得:“娘子,国法无情,与私交无关,朕纵是天子也要顾忌天下悠悠众口,顾青犯了如此大罪,朕若轻轻揭过,如何面对朝堂诸多臣子?他们的眼睛可都盯着朕呢。”

    杨贵妃耍起了小脾气,泣道:“那个刺史本就该死,若顾青不杀他,而是将他的罪证呈给陛下,陛下也会下旨杀了他的,顾青不过是提前做了这件事而已,他何错之有?杀了个坏人而已,何必兴师动众?”

    李隆基摇头苦笑,却也不与她争辩。看来李隆基这把年纪没白活,他已学会了不要跟女人讲道理,否则就算在逻辑上打败了她,但在感情里他会一败涂地。

    “娘子,此事朕很为难……”李隆基无可奈何地试图安抚杨贵妃。

    杨贵妃哼了一声,扭过身子不理他。

    旁边沉默许久的万春公主终于说话了:“父皇以仁孝治国,圣贤的道理广布天下,为的是教化民心向善,顾青错在失了法理,但他的一腔义勇却是没错的,父皇若严惩顾青,那么天下人若知此事前因后果,往后见善而无视,见义而不为,民间仁善道义尽丧,留着大唐的法理有何用呢?”

    “女儿以为,父皇治下这煌煌大唐盛世,所谓‘盛世’,不在富足,不在兵威,而在民心所归,在仁义之行,君圣臣贤民善,是谓‘盛世’。顾青所为有错,但不宜重罚,否则父皇维护了法理,却失了仁义,弊大于利,父皇不可不察。”

    顾青颇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充满感激。

    没想到这个看似刁蛮无礼的公主居然会说出如此一番大道理,更没想到她居然会帮他求情。

    此刻万春的形象在顾青心里忽然高大伟岸起来,典型的白富美女神形象,“白富美”三字可谓实至名归,她的容貌确实美,混血美女的容颜仅次于杨贵妃,皇室出身,理论上他爹的钱就是她的,富甲天下名符其实。

    至于“白”,嗯,这个顾青最有发言权,真的很白。

    万春说完后便住嘴了,迎着顾青感激的目光,她却冷冰冰的看也不看他一眼,俨然一副只是说了几句公道话的正义表情。

    两个女人都帮顾青说话,李隆基原本愤怒的表情渐渐和缓下来,淡然扫了顾青一眼,哼道:“你倒是机灵,请罪之前不忘将贵妃和朕的女儿拉来为你当说客,以为朕看不出么?”

    顾青毫无被戳穿心思的尴尬,索性痛快承认道:“臣没有慷慨赴死的胆色,其实臣很怕死的,向陛下请罪出于真心,请贵妃娘娘和公主殿下当说客也出于真心。”

    李隆基气笑了,袍袖狠狠一挥,道:“先留着你的性命吧,来人,剥去顾青的官服官帽,拿入大理寺。”

    羽林卫上前,很快将顾青的官服官帽剥去。

    杨贵妃急了:“陛下难道还是要重罚顾青?”

    李隆基没好气道:“干出这么大的事,朕总不能下旨褒奖他吧?先去大理寺蹲一段日子,待风声过后再出来。”

    顾青伏首道:“臣谢陛下天恩。”

    …………

    不出意外,顾青果然被打入大理寺了。

    羽林卫押着顾青进了大牢,狱卒们见到顾青后觉得分外眼熟,仔细一回忆,这不是上次带人劫了万年县大牢而被关监三日的老熟人吗?怎么又来了?

    而且这位老熟人是大理寺开业以来唯一一位在蹲大牢期间升了官的奇人,当时顾青出狱后,他的传说在大理寺内广为流传,人人称羡不已。

    狱卒们再一打听,这位老熟人原来又被陛下亲自下旨送进了大理寺,具体犯了何罪却没人清楚,而且这位熟人已升为左卫中郎将和青城县侯。

    不知李隆基是有意还是无意,下旨将顾青打入大理寺时,却绝口不提如何处置顾青的官爵,所以顾青没罢官也没除爵,他的身份仍是左卫中郎将和青城县侯。

    这就有意思了,大理寺开业以来的又一桩奇闻,人被打入大牢了,官爵却没罢免,就像下基层镀金似的,蹲几天就走。

    狱卒们整日在大理寺跟那些犯了事的官员们打交道,对官场规矩也学了个四五成,见顾青这般身份,狱卒们顿觉不简单,于是不敢对顾青有丝毫不恭敬,客客气气地将他请入牢里。

    进监牢才一个多时辰,韩介带着大包小包进来探监。

    跪在牢门外,韩介一脸愧疚自责,含泪痛骂自己和亲卫们维护不力,害侯爷身陷囹圄云云。

    顾青见韩介越说越离谱,眼看自责得要当面拔刀抹脖子,顾青只好温言安慰几句,好不容易将韩介劝走,顾青终于清静了。

    环境安静下来,思绪便特别灵敏。

    顾青盘腿坐在韩介带来的干净床褥上,脑子里不停回忆着今日李隆基说的每一句话,然后推测李隆基对他会如何处置。

    大概率来说,应该不会处死他。

    利与弊,轻与重,李隆基绝对分得很清楚。杀一个微不足道的刺史不算什么,而且重要的是,顾青占了理,邢深此人该杀,错的只是顺序和手段。

    对李隆基的救命之恩不是筹码,顾青真正的筹码是自己在李隆基心里的利用价值。

    那么,他在李隆基心里是什么位置呢?一个懂事的少年,一个偶尔有点冲动同时大部分时候很沉稳的少年。对李隆基这种功利主义者来说,顾青这种偶尔冲动的性格恰好符合帝王对臣子的要求。

    臣子不能表现得处处完美,臣子必须要有缺点,而且缺点必须很明显,有缺点的臣子才能被帝王拿捏在手心里,对自信到狂妄的李隆基来说,太讲义气便是顾青的缺点。

    为了给区区一个亲卫报仇,竟敢杀刺史,对李隆基来说这就是愚义,是个很明显的缺点。这个缺点令顾青的形象并不完美,但就是这种不完美的形象,对李隆基来说才是最完美的。

    如此完美的臣子,尤其是救过他的命,忠心毫无疑问,李隆基怎么舍得杀了顾青?

    生在这个年代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人治高于法治的优越之处就在于,帝王的意志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也就是说,无论犯了多大的罪,如果帝王觉得这个人不该死,那么他就肯定死不了。所以,昏君才是真正无法无天的人。

    这倒不是顾青的妄自猜测,而是有先例的。

    安禄山曾经派死士刺杀张九龄,张九龄幸得生还,回长安后写了无数奏疏参劾安禄山,可李隆基却视若无睹,甚至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

    比起安禄山在李隆基心里的地位,顾青自然是要差一些的,可不会差得太远,如今顾青也杀了官,而且还是有正当理由的杀官,无论从利益还是感情的立场上来说,李隆基都没有要杀顾青的理由。

第二百二十二章 全身而退(下)

    以县侯的身份蹲大牢,受到的优待是别的犯人比不上的。

    顾青在任何环境里都不会委屈自己,当初在石桥村时过得那么落魄穷困,可还是做出了一道又一道美味的菜,让日子过得像花儿一样精致。

    大理寺的环境比石桥村更恶劣,幸好顾青提前做了铺垫,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蹲大牢,于是入狱之前便吩咐了韩介每天给他送饭菜。

    吃牢饭是不可能吃牢饭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吃牢饭的。

    又馊又干的牢饭狗都不吃,顾青不可能碰牢饭,吃一口能拉三天肚子。

    韩介对顾青的吩咐执行得一丝不苟,每日三顿送酒送饭菜,都是自家厨子做的,酒也是长安城最好的酒,顺便还真给顾青带来几本不正经的画本。

    顾青盘腿坐在床褥上,吃饱喝足后,脸上散发出湛然之色,如同处男被开了光似的,怀着神圣的心态缓缓翻开不正经的画本。

    他其实就想知道这个年代所谓画本究竟有多不正经,能不能实现钢铁直男的有丝分裂……

    如果可以的话,就没必要娶老婆了。

    翻开第一页,顾青两眼顿时发直。

    画本上两个光着的小人儿纠缠在一起,两人的面孔模糊不清,该突出的地方也画得颇为隐晦,整幅画色泽灰暗,人物丑陋,看起来就像两只人形虫子在扭打,不仅毫无美感,画上的人物更是完全无法刺激前列腺。

    顾青觉得前世上过兴趣班的五岁孩童都画得比这个生动。

    不甘心地翻开下一页,仍是如此。于是顾青拿起另一本画本,直到所有的画本被他翻完后,终于死心了。

    对心中已然无码的顾青来说,这种画得乱七八糟又丑又难看的东西实在无法提起他的兴趣。

    心中不由自主涌起一股深深的愤怒,从无比的期待到无比的失望,处男对于这方面的情绪终归比别人更敏感一些的,更何况是两世处男。

    骗子!画成这样居然好意思拿出来卖,我在墙上画个圆都比这个生动,仙人板板龟儿子,画画的你会惨死在屋里头。

    原本打算靠这些不正经的画本打发漫长的坐牢时光,结果刚进来算盘便落空了。

    顾青越想越气,于是摔了画本,走到牢门边大喊道:“牢头!牢头在不在?我要见牢头!”

    牢头匆匆跑来,恭敬地朝顾青行礼。

    使劲扬着手里的画本,抖得铮铮作响,顾青怒道:“我要举报!我要报案!有人诈骗!”

    牢头惊愕:“敢问侯爷,所举者何人?是与您的案情有关么?小人这就禀报大理寺卿,请他下签拿人。”

    “一言难尽,你放我出去,我要亲自去大街上逮住那个画画的人,砍他一刀我就回来继续蹲大牢,保证不食言。”

    …………

    世上聪明人太多,傻子明显不够用。

    牢头果然没想象中那么蠢,终究没放顾青出去砍人。

    只有这个时候,顾青才察觉到自由是多么的可贵,难怪后世有先烈说,“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明明已贵为侯爷,想砍一个画画的却如此艰难,可见自由多么宝贵。

    第二天,韩介来送饭菜的时候一脸喜色,见面就行礼,向顾青道贺。

    杀刺史的事情瞒不了多久,顶多只能瞒一天。

    有意思的是,赶在朝臣们人尽皆知之前,长安城里忽然传出一股风声,说是商州刺史与洛南县令合谋贪墨,并残杀无辜。青城县侯顾青奉旨秘密赴商州查缉此案,商州刺史邢深见事迹败露,竟敢聚集不法之徒意图杀害顾青灭口。

    双方于是展开激战,犯官邢深被顾青当场击杀,洛南县令被拿获,并搜出贪墨账簿若干,铁证如山,洛南县令在狱中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

    这个传闻将顾青震惊得半晌没说话。

    姜果然是老的辣,只要在真实的案情面前添头去尾,再稍微调整一下顺序,整件事立马从黑的变成了白的。

    顾青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风声一定是李隆基派人散播出去的,相当于给整件事定下了基调,顾青本是为报私仇而冲动杀人,如今也变成了奉旨查案,犯官不甘就戮奋起反抗,于是顾青杀了邢深完全是合理合法,不仅无罪,反而有功。

    世事是非曲直,谁抢占了舆论制高点谁就是正义。

    “恭喜侯爷,侯爷之圣眷果然隆厚,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保侯爷的,侯爷再委屈几日约莫便能无罪释放了。”韩介满脸喜色道。

    顾青表情平静,只是问道:“朝臣们有怎样的说法?”

    韩介道:“末将特意打听了一下,朝堂风平浪静,御史台的御史们都没怎么出声,邢深之死罪有应得,没人会站出来帮一个死人说话,侯爷您杀邢深事出突然,又是被动应对,邢深被您击杀正是合理合法,倒是有两个御史上了奏疏,说侯爷未审而先杀,有擅权妄杀之嫌,但是奏疏递上去以后不了了之,没人搭理他们。”

    顾青缓缓呼出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妥了,自己这条命应该保住了,李隆基愿意为了他而主动颠倒黑白,并抢先控制了舆论,说明他不会杀顾青。

    “侯爷,末将猜测过几日便有旨意下来了,既然侯爷杀邢深名正言顺,那么自然无罪,无罪为何要被囚禁大理寺?情理上说不通,末将每日都会去打听消息,若听到任何风声末将都会马上禀报侯爷。大理寺的牢头和狱卒都被末将买通了,侯爷有何需要或是要传什么话出去,尽可吩咐他们。”

    顾青淡淡地道:“稳住,别浪。事情恐怕不会那么顺利,陛下虽免了我的死罪,但活罪难逃,我做出这件事令陛下颇为生气,所以我一定会付出某种代价的,这个代价应该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之内,罢官除爵倒也罢了,若是流放千里,可就难受了。”

    韩介一呆,接着严肃地点头:“侯爷若被罢官除爵,末将和弟兄们也辞了左卫的差事,铁了心跟着您。就算被流放千里,末将和弟兄们也千里相随。”

    顾青苦笑:“你们不必如此,各人有各人的前程……”

    “不,能跟随侯爷这样的人物,是末将和兄弟们修来的福分,无论侯爷是富贵还是贫穷,是健康还是疾病,末将都……”

    顾青越听越不对劲,急忙喊停:“太感人了,留着跟你婆娘求婚时说,我这里呢,以夸我为主,煽情为辅,记住了。”

    韩介莫名其妙点点头。

    “侯爷还有什么话要吩咐吗?”

    顾青想了想,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有。”

    韩介严肃凛然地道:“请侯爷吩咐。”

    顾青拾起韩介昨日买来的画本,指着它道:“你从何处买来的画本?”

    “呃,东市大街一个书画摊上……”

    “那人是个诈骗犯,去找人揍他一顿。”

    “末将领命!”韩介抱拳,杀气腾腾地离开。

    …………

    顾青入狱的第三天,韩介又带来了消息。

    如顾青所料,李隆基不可能轻易将他放出来,胆敢杀刺史,还要天子亲自帮他掩饰,李隆基心里对顾青的怒气怕是不小。

    这件事于是终于拿到朝堂上正式说了,李隆基难得上了一次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证实了传闻的正确性,顾青奉旨查案,邢深事发后负隅顽抗,被顾青当场击杀,没错,就是这样的,刺史府看门的狗可以作证。

    至于顾青明明是奉旨查案,回长安后为何被拿入了大理寺,李隆基也给出了非常合理的解释。

    顾青未审先杀,终究是过失。朝臣者,国器也,未曾明正典刑,不教而诛是谓虐,此风绝不可助长,故罚顾青于大理寺监禁一月。

    朝臣们听了解释后,终于明白了。少数几个参劾顾青的御史也平静下来了。

    解释完美,结局圆满,至于那位新晋的县侯杀了邢深,年轻人嘛,行事难免冲动,冲动之下难免失手,既然罚他监禁一月,也算是受到了惩罚。

    此案至此便算结束了,那位仍关在左卫大牢里的钱县令,他的结局自然不必多说,能活到秋天算是祖坟烧高香了。

    一件在顾青眼里可以算是天大的麻烦,李隆基却轻描淡写三言两语便交代过去了,而且无人反对无人质疑。

    满殿朝臣里,唯独安禄山面带不甘之色,李隆基解释过后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将目光移开。

    韩介第一时间进大理寺大牢向顾青禀报了这个消息,顾青听完后神情仍不见丝毫放松。

    案子结了,算是圆满,没留任何后患,顾青被监禁一个月,也算是受到了惩罚,表面上看,似乎一切都结束了,可顾青却不这样认为。

    这件事最诡异的地方在于,李隆基居然对顾青的官职和爵位只字不提,此时的顾青蹲在大牢里,他的身份仍是左卫中郎将和青城县侯,他应该算是大理寺唯一一个带官爵蹲大牢的。

    按理说,蹲大牢都是有罪的人,无论大罪小罪,首先要罢官除爵才能名正言顺,顾青的官爵却动都没动,好像李隆基完全忘记了此事。

    顾青心中有些忐忑,事出诡异必然意味着后面有更大的麻烦。

    不罢官不除爵,李隆基到底想如何处置他?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公主探监

    蹲监的日子除了没自由,别的方面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有吃有喝,不需要劳动改造,随时能向狱卒提要求,对不正经的画本死心后,顾青又让韩介带了几本道家书籍进来,每天无所事事翻阅书籍,里面晦涩难懂的字句除了催眠,还能学习繁体字。

    读了两天后,灵魂或许没受到洗礼,但顾青觉得自己已拥有了仙风道骨的体质,体重都轻了几斤,大概离羽化飞升的境界更近了一步。

    顾青对这种清静的日子甘之若饴,前世有一种人类叫“宅男”,宅男大多跟“处男”“直男”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总之就是不出门玩游戏看漫画,这样的日子其实很惬意,没有生存和经济的压力,如果能这样活一辈子,男人至死是少年。

    清静的日子没过多久。

    李隆基下旨顾青监禁一月,第二天便有人来探监了。

    李十二娘,张九章,李光弼这些老熟人自然要来的,几位长辈带了很多吃穿用物,小小的监牢里堆积如山,东西送进去后,便板着脸教训顾青。

    长辈们似乎上过专业的训晚辈学习班,每个人的说辞都是大同小异,冲动啦,鲁莽啦,竖子不足与谋啦等等,顾青跪坐在牢房里低眉顺目,唯唯认错。

    长辈们训过瘾了,话锋一转又开始夸顾青重情重义,豪侠之气不逊乃父,夸得顾青花团锦簇,顾青被搞得很乱,闹不清他们到底是来骂自己的还是夸自己的,很双标。

    长辈们走后,顾青没清静多久,牢房外面走道的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三道人影出现在顾青牢房门外,皆是男子装扮,戴着黑色的斗笠,面上蒙着一层纱,像影视剧里的绝世高手。

    其中两名退开两步,转身朝外,中间一人掀开斗笠和面纱,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面孔,那轮廓深邃的五官,和一双撩人心弦的眼睛,顾青当时便愣住了。

    “万……万春公主?呃,公主殿下,您是找错牢房了还是迷路了?”顾青愕然问道。

    万春公主鼻翼一皱,哼道:“本宫来大理寺办事,想到你被关在里面,顺路过来看看你。”

    “来大理寺……办事?”顾青露出同情的目光:“你也被人告了?会坐牢吗?坐牢的话,臣可以借你几本画本打发时光,是个诈骗犯画的……”

    “大胆!本宫是天家贵胄,哪个不长眼的敢告本宫?”万春怒道。

    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万春拍了拍手,旁边两名男子打扮的宫女拎着一个食盒和一只酒坛过来。

    万春的表情仍有些傲娇,语气淡漠地道:“本宫听了你在商州的事,能为亲卫义无反顾不计前程地报仇,本宫敬你是条汉子,这些糕点吃食是宫里御膳监做的,本宫随便拿了几样,还有这坛酒,以前你送过我一坛酒,本宫今日就当还你了。”

    顾青震惊了。

    这是什么情况?

    这几日总有人来探望他,但死活没想到万春公主居然也会来探望。

    他与万春公主是什么关系?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充其量是看与被看的关系,在他的印象,对万春唯一的了解就是“白”,除此一无所知。

    所以,今日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来者不善?

    顾青眯起了眼,打量面前的食盒和酒。

    没错,肯定是来报仇的。报上次看光她身子的仇。

    小心眼的女人,看一眼会掉块肉吗?更何况我还是被迫看的……

    顾青暗暗叹气,这梁子难道一辈子都解不开了吗?

    “臣谢公主殿下……”顾青在牢房内行礼,然后抬头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臣……真的全忘记了,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了。”

    “什么忘记了?”万春没反应过来,又高傲地道:“本宫只是随手送的,你不必谢我,我看出来了,你是个惹祸精,以后你若还想干什么大事,事先不妨先告诉我,我陪你一起去,就算被责罚,本宫也能帮你担待一二……上次你砍人脑袋,可惜本宫未能适逢其会,白白错过一场好戏,下次可不许了。”

    “臣不是惹祸精……”顾青苍白无力地解释了一句,又道:“殿下……殿下说话老是仰着头,脖子不累吗?而且臣总觉得是一对鼻孔在跟我聊天,臣有点难以适应。”

    “哼!”万春不满地调整了脑袋的角度,目光与顾青平视。

    话说这位公主殿下的个子也很高挑,按前世的度量衡,大约有一米七了,真正的肤白貌美大长腿。

    以李隆基的基因,怎么可能生出这么一位又高又白的混血儿?有问题啊有问题,不敢想啊不敢想……

    “大理寺住得还习惯么?”万春没话找话式的聊天。

    “臣若说不习惯,殿下能放我出去么?”顾青希冀地看着她。

    “放不了,本宫做不了主……我的意思是,慢慢你就习惯了。”

    “谢殿下安慰,真的好贴心。”顾青敷衍地道谢。

    万春斜瞥着他:“本宫来看你,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殿下误会了,臣其实雀跃万分,只是臣天生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而已。”顾青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又朝她长揖一礼,诚挚地道:“臣还要多谢公主殿下,那日在陛下面前为臣开脱释罪,公主一番劝谏之言委实高明之极,臣感铭于心,必有报答。”

    万春嘴角一勾,表情依旧冷漠高傲,但眼神却透出一股深深的喜意。

    “哼!看也看过了,本宫回去了,以后……以后本宫再也不来看你了!”万春说完傲娇地起身准备离去,忽然又转身道:“那些吃食糕点记得快点吃,放久了会变味儿。”

    从万春进来到离去,顾青一直保持懵然状态,没明白万春究竟为何来大理寺探望他,大家根本不熟好不好。

    排除所有的可能后,剩下的最不可能的可能或许就是答案。

    这个小心眼的女人肯定是来报仇的!由此推断,她送来的酒菜里面说不定有问题……

    招手叫来狱卒,顾青将万春送的酒倒了一碗给他,狱卒受宠若惊不敢接。

    “拿着,请你饮酒,我是犯人,你是看管犯人的,战战兢兢成何体统?要不你进来帮我坐牢,我出去帮你巡逻?”顾青不耐烦地道。

    狱卒婉拒了顾青的建议,端碗痛快地一饮而尽。

    顾青又递过万春送的糕点,每一样都选了一块,亲眼看着狱卒吃下。

    狱卒吃完喝完,道谢之后正打算离开,顾青叫住了他。

    “吃我的喝我的,吃喝完了就想走?留下来,就坐在牢门外,一个时辰后才准离开。”

    “为……为何呀?”狱卒苦着脸不解地道。

    顾青气定神闲地解释:“你刚才吃的喝的都是别人送的,那人跟我有仇,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在里面下毒,所以得看看你吃完喝完后什么反应。一个时辰约莫差不多了。”

    狱卒的脸色当即变得惨白,下意识地将手指伸进嘴里,似乎想催吐。

    顾青好心地道:“莫白费功夫,已经来不及了。放心,大概率她不会弄死我的,就算下药应该也不是毒药。你好歹是个男人,勇敢点。”

    狱卒呆愣半晌,忽然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很响亮,整个大牢都传荡着耳光的回音。

    人生多少祸事,皆因一张嘴而起。

    贪吃也好,言多也好,嘴贱也好,都是惹祸的根源。

    “侯爷……这个玩笑可开不得!”狱卒被吓得魂不附体。

    顾青认真地道:“我从不开玩笑,刚才探监的那位真跟我有仇,我到此刻都不明白她为何来探监,还送了吃的喝的,除了下毒害我,应该没别的原因了。”

    狱卒快吓尿了:“说不定……那位探监的女子钟情于侯爷呢?”

    顾青严肃地道:“借用你刚才的一句话,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狱卒面孔抽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自己忽然间浑身无力,软软地瘫坐在地上,仰头望着黑沉沉的监牢房梁,开始思索身后事。

    顾青盘腿坐在监牢内,与狱卒相对而视,目光平静而沉稳,轻声道:“放心,你若死了,我会为你报仇的。我义薄云天的名声想必你是听说过的……”

    随即顾青又安慰道:“我是陛下钦封的县侯,她应该不敢害死我的,就算下药充其量只是让我难受出丑,我有八成的把握你死不了。”

    狱卒生无可恋地仰着头,叹道:“侯爷下次若想试毒提前说一声,小人给您找条狗来就是了,为何要害一条人命……”

    顾青一愣,接着有些尴尬地道:“早说啊,你这个想法比我的有创意……”

    …………

    一个时辰过去,狱卒站起身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又试了试自己的呼吸,在腹部胡乱按了一阵,发现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于是活蹦乱跳地跑了,招呼都没打,很没有礼貌。

    于是留给了顾青更大的疑问。

    居然没在酒菜里下药,那么万春公主到底为何来探监?这个公主是不是有神经病?

    她到底想干啥?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万春公主探监后,顾青的心情一直很忐忑,既然已一脚踏进了朝堂,有些事情不得不将它复杂化,所以顾青不停在思索万春公主探监的用意,两人的聊天其实没什么干货,那么她究竟在释放什么信号?

    想了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她可能钟情自己,毕竟这个答案太扯了。

    万春离开后没多久,监牢外面又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听声音是朝自己监牢的方向走来。

    顾青顿时提高了警觉。

    难道万春刚才忘了害自己,出门后想起来了,于是回来补刀?

    这就未免过分了。

    脚步声到了牢门外,张怀锦那张担忧心疼的脸出现在顾青面前。

    “顾阿兄……”张怀锦心疼地看着牢门里的他,小嘴儿一瘪,马上哭了出来:“顾阿兄好可怜,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有没有不给你饭吃?你看你都饿瘦了……”

    顾青莫名其妙垂头看了看自己,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瘦了?”

    指了指身后堆积如山怎么都吃不完的各种肉和糕点零食,顾青道:“看见没?你觉得我能瘦吗?”

    张怀锦眨巴着泪眼,仔细看了半天,忽然觉得有点下不来台,然后大哭道:“我不管,反正你就是瘦了!”

    顾青毫不示弱:“我也不管,反正我没瘦!……你是特意来跟我吵架的吗?没事回家去,牢房不是好地方。”

    张怀锦抽噎着道:“我不是来吵架的……我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还有烤肉,你经常吃的那一家,还有酒……”

    张怀锦从食盒里一样样地端出精美的食物,嘟嚷着道:“好心来看你,你还凶我,……哼!你明明都瘦了。”

    不知为何,顾青忽然表现出了极高的情商,他终于发觉不能跟女人争辩,无论逻辑还是事实,跟女人争辩都是有害无益的,因为任何引起争辩的话题最终都会归结到同一个无解的问题上面,这个问题叫“你为什么凶我”。

    男人遇到这个问题通常情况下会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所有争辩过程里用智慧与逻辑得到的优势都会瞬间丧失殆尽。

    “是,我真的瘦了。”顾青微笑脸。

    接过张怀锦递来的食盒,不管自己能不能吃得完,顾青照单全收。

    有点奇怪地看着张怀锦,上次张怀锦醉酒与自己告白后,没得到自己的正面回应,大抵应该很失望吧?可是今日她却若无其事地来探监,而且绝口不提那晚告白的事,甚至连哀怨的表情都没有。

    唯一的解释是……那晚她喝断片了?

    “怀锦妹妹,天色不早了,既然看过我了,不如赶快回家去,回家晚了你二祖翁又该骂你了……”

    张怀锦眼角仍挂着泪珠儿,但还是白了他一眼,道:“顾阿兄你坐牢坐糊涂啦?才刚过午时,什么叫‘天色不早’?我陪陪你。”

    顾青坐在监牢内,烦恼地叹气。

    张怀锦说得好像给自己发福利似的,可顾青并不需要她来陪。

    最近越来越发觉自己的感情问题成了一团乱麻,张怀锦喜欢他,他喜欢张怀玉,张怀玉相隔千里,那么浪漫的求爱也没能打动她,感觉有点挫败,所以如今顾青的感情很混乱。

    两辈子都不懂如何处理这种乱七八糟的感情问题,顾青习惯性的做法是一刀断,自己不喜欢的趁早让她死心,自己喜欢的,多花点心思看看如何获取她的芳心。

    ……上次一块银饼的定情信物可能不够,得加钱。

    “顾阿兄,二祖翁昨日在家骂了你半个时辰,说你是个惹祸精……但我觉得你没做错,为亲卫报仇是为了伸张正义,是仗义磊落的男儿本色,后来我帮你说话,跟二祖翁吵了起来,二祖翁气得要揍我,我就跑掉了,天黑才敢偷偷溜回去,哼!我越来越不喜欢待在家里了。”张怀锦照例像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顾青只好全程微笑脸静静聆听,这个女人好啰嗦啊,但还是不得不保持微笑。

    每当这个时候,顾青就无比想念张怀玉,张怀玉多好,社会我玉哥,人狠话不多。

    “顾阿兄,你独自被囚禁,听说要一个月才能被放出来,一个月呀……”张怀锦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一个月不跟人说话,放出来后会不会变傻?”

    顾青黯然叹息,也就是隔着牢门,不然真想放个屁送给她。

    “话多的人死后会下拔舌地狱的……”顾青善意地暗示她不要太啰嗦。

    张怀锦完全没听懂暗示,闻言笑道:“才不会呢,生前做过坏事的人才会下拔舌地狱,我可没做过坏事。”

    顾青再次叹气,打不到她,吓不了她,隔着牢门真的好无奈。

    自由果然很宝贵。

    “顾阿兄,这个月你关在这里会不会很无聊?每天都干什么呢?”

    顾青微笑道:“吃饭,睡觉,骂狱卒。”

    张怀锦睁大了眼:“每天都如此?”

    “偶尔想点事情,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趁着安静独处的时候翻出来再想几遍,这个叫‘复盘’,很重要的一种工作方式,它能帮你避免事业上的很多错漏失误。”

    张怀锦似乎有了兴致,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兴奋地道:“顾阿兄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告诉我呀,我帮你想。”

    顾青算了算时辰,才刚过午时,这就意味着张怀锦可能要在这里待很久,同时也要啰嗦很久。

    与其听她说那些毫无意义的琐碎话,还不如自己主动提供一个话题,让她的啰嗦言之有物,有的放矢,虽然同样都是废话,但至少有话题的废话比较有营养。

    于是顾青想了想,道:“比如,比如在你刚才过来之前,万春公主殿下也来探监了,而且还送了一堆吃的喝的,可是严格来说,她与我并不熟,我和她甚至有点小过节,所以我就很想不通,她为何无缘无故来看我……”

    张怀锦眼睛眨巴几下,脑海中忽然警铃大作。

    她忽然记起了二祖翁跟她说过,在重阳登高那天,万春公主当着所有朝臣的面邀请顾青同去玉真公主的道观,后来他们还真的同行了,二祖翁说当时满殿文武看他们二人的目光都很暧昧……

    一直对他和万春公主的关系有些隐隐不安,难道真的有问题?

    随即张怀锦又捕捉到顾青刚才话里的重点:“你与她有何过节?”

    顾青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板着脸道:“别问,反正是过节,所以我才奇怪,她来探监究竟为何,我以为她会在送我的酒菜里下毒,后来让狱卒试了试,结果没毒,这件事让我一直伤脑筋到现在……”

    张怀锦隐隐觉得不对劲,她的情商可比顾青高多了,公主殿下亲自来探监,哪里是什么寻仇,分明是对他有意呀。

    这坨祸水,处处招惹情债!

    不过可不能让顾阿兄察觉到,如今她与顾阿兄的感情已经够艰辛了,不能再无端多一个情敌,而且还是一位公主,太强大了,打不过打不过。

    张怀锦于是眨了眨眼,嘴角邪魅地一勾,像一只黑化的小白兔。

    “顾阿兄,我觉得公主殿下来者不善!”张怀锦认真脸,小拳头紧紧攥起,用肢体动作提醒他小心防备。

    内心有点小愧疚,但是……一切都是为了捍卫爱情呀。

    顾青严肃点头:“我觉得也是。”

    张怀锦乘胜追击:“她来探监或许是为了嘲笑你……”

    “但她并没有嘲笑我啊,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跟她的鼻孔聊天……”

    “顾阿兄,你不懂!”张怀锦露出权威的眼神:“金枝玉叶都是很高贵很矜持的,她表面上没有嘲笑你,可看到你成为阶下囚的惨状,她的心里可能乐开了花,她来探监就是要看到你的惨状,她便心满意足了。”

    顾青叹道:“好变态……”

    张怀锦紧张地看着他:“所以,顾阿兄,你可不能喜欢她呀。”

    “我又没病,喜欢她干啥,她除了白一无是处。”

    张怀锦一愣:“什么白?”

    “没什么,怀锦妹妹,天色真的不早了,你快回家吧。”顾青心情放松了一些,刚才解决了一个久萦心头的问题,赶紧把张怀锦赶回去,然后自己浮一大白。

    张怀锦不高兴地道:“为何老是赶我走呀,我多陪陪你不好吗?再过几日或许咱们便无法像这般独处了……”

    “为何?”

    张怀锦愈发不高兴地嘟着嘴道:“我阿姐可能真的要回长安了,上次我派八百里快马给她送信,送信的人我没追上……”

    顾青一呆,接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自抑的喜悦:“张怀玉要来长安?”

    张怀锦哼道:“你那么高兴作甚?别忘了我说过,我要打败她!”

    顾青敷衍地笑道:“打吧打吧,我帮你们擂鼓助威……”

    接着顾青又颓然地叹气:“再过几日我还是被关在大理寺,如之奈何……”

    张怀锦不高兴地道:“阿姐回长安也不是来看你的,因为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大伯要回长安了,她是来见父母的,才不会见你呢。”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进献奇书

    张怀玉的父亲名叫张拯,在洛阳旁边的伊阙当县令。

    张九龄仅此一子,对于香火传嗣之事自然是看得很重,所以张拯在年轻时便被父母安排了婚姻,过了两年见仍未生出儿子,又给张拯娶了两房妾室。

    张怀玉就是其中一房妾室所出。

    对传嗣之事看得很重的张拯,见生出来的是女儿,又不是正房嫡出,对张怀玉自然有些冷漠,张怀玉从小到大被家人漠视,才养成了那种淡漠清冷的性格,后来甚至不声不响离家出走,都是有原因的。

    冥冥中自有天意,若无张怀玉的离家出走,便不会与顾青相遇相识,缘分如此奇妙,不成亲怎么对得起这段缘分?

    得知未来的老丈人要来长安,顾青在大牢里久久不能平静。

    见了老丈人该如何行礼,该怎么聊天,该送什么规格的礼物,顾青都想好了,就等实践了。

    可顾青是县侯兼中郎将,老丈人是县令,若老丈人见了自己二话不说纳头便拜该怎么办?

    若老丈人看自己太顺眼,二话不说要跟自己拜把子怎么办?

    人生啊,最多的烦恼来自三姑六婆的琐碎烦恼。

    顾青暗自决定,跟老丈人少喝点酒,万一酒后不过脑子,真跟老丈人结拜了,自己的终生大事可就全完了。古代人很讲诚信的,结拜后不可能反悔。

    张怀锦依依不舍地走了,临走前还说每天要来探监。她要在张怀玉来长安之前与顾青多独处几次。

    人在监牢,百无聊赖。

    逼仄的斗室里除了吃吃喝喝便再无别的事可做了,顾青盘腿坐在蒲团上,将最近发生的事默默复盘了几次,又揣度了李隆基的一些想法,不知为何,顾青越想越觉得不安。

    杀刺史这事儿没完,顾青坐一个月的牢出来后,恐怕还有后续的惩罚在等着他。冲击官府,斩杀刺史,按律顾青应该要被杀头了,可他却连官爵都没丢,李隆基还要主动帮他颠倒黑白掩饰事实真相,以李隆基的为人,他会那么热情善良?

    干出如此胆大包天的事,李隆基的惩罚不可能只是蹲一个月大牢。

    顾青忽然有了一种危机感,他觉得应该要弄出点东西傍身,也算是给自己积累资历,资历如果丰厚了,李隆基要惩罚自己时难免多几分顾虑,下手时想必不会太狠。

    高深的东西弄不出来,顾青前世也没想到自己能穿越,学到的东西很多都无法致用,比如造枪炮这个,就很扯,以如今的冶金炼铁水平,根本造不出合格的枪炮。

    先把三国演义写完吧,这是一本奇书,后世民间看的不过是个基于史实而改变虚构的故事,但统治者看到的却是一本战争谋略巨篇,里面包含了兵法,谋略,政治,外交等诸多方面的成功或失败案例,集中华数千年文明智慧于大成的一本教科书。

    传说后世野猪皮的太祖努尔哈赤就是靠着一本三国演义而征服了明朝的江山,努尔哈赤一生征战天下,很多用人用兵的谋略方面都与三国演义里的人物和故事出奇的一致。可见这本书委实不简单,说是故事版的兵法谋略书也不为过。

    幸好这个年代三国演义还没问世,顾青可以理直气壮地将署名权冠到自己头上。

    顾青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没说完的故事,将前后大致的情节都想得差不多了,然后叫来了狱卒,让他准备纸笔。

    写写画画大致勾勒出了后面的故事章回名,其实之前他与张怀锦说的三国演义已经说完大半,算算节奏已说到了关羽败走麦城,后面曹操身死,刘备托孤,诸葛亮六出祁山等等,故事也颇为精彩。

    第二天,张怀锦果然又来了。

    顾青也不客气,便让狱卒在牢门外给她摆了一张矮桌和蒲团,让她隔着牢门记录,而顾青便坐在牢里缓缓将后面的三国故事娓娓道出。

    张怀锦被顾青说的故事完全吸引了,一边记录一边啧啧赞叹,不时给顾青送上几句马屁,“你真棒”“你好厉害”“好激烈,人家快受不了了”诸如此类听不懂的话。

    顾青努力忍住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理智告诉自己,张怀锦夸的是他的才华,不是别的什么奇怪的方面。

    于是顾青说,张怀锦写,整整用了三天,张怀锦才将整个三国故事记录完毕。

    揉着发酸的手腕,张怀锦怅然若失道:“这么快就没了?”

    顾青有点不淡定了,努力平静地道:“已经很持久了,……久不久你自己心里没数?”

    “顾阿兄你为何不高兴的样子?”

    “废话,明明很久,你却说太快,你觉得我能高兴?……而且,我说的是故事,不是别的!”

    张怀锦一脸懵懂地道:“我也是说故事太快了啊,不然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

    顾青觉得这车再开下去可能会翻,于是伸手道:“把你写的拿来我看看,写一个错别字罚款一百文。”

    张怀锦将厚厚的一摞稿纸递给他,嘟嘴道:“人家才不会写错字呢,我可是被二祖翁逼着读了很多年书的,以我的学识,考个进士不难。”

    顾青迅速扫了几眼,不得不说,宰相家的门风确实不一样,张怀锦的字写得太漂亮了,字迹娟秀中带着一股淡淡的刚劲之气,每个字都能当字帖来临摹,跟自己的字比起来……

    还是别比了,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整个三国故事自然不是罗贯中的原文,顾青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将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只是大概的情节和人物刻画都到位了,重要的谋略兵法方面的情节更是着重描述,与原版的三国演义相差的只有文笔和琐碎之处的省略。

    “回头把稿子给你二祖翁看看,他不是挺喜欢这个故事吗?看完了请他再润润色,细枝末节方面修改一番,不要动情节就行。”

    张怀锦点头应了,托腮怅然道:“听完顾阿兄的故事,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那些纵横天下的英雄人物仍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可惜最终都化作一捧黄土,魏蜀吴三国争来争去,那么多的英雄谋士为一统天下费尽心神,终究却落在了司马氏手中,真是可悲可叹……”

    顾青也叹道:“或许这便是天命所归吧,那么多英雄徒劳一生,然而天命不佑,英雄终化尘土,每个人从出生开始,上天就给我们注定了最终的宿命,很难逃脱。”

    张怀锦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顾阿兄,你也相信宿命吗?”

    顾青失笑:“我的际遇比较奇特,所以从来不信命,我若是相信宿命的人,这辈子我根本活不到现在,很多年前应该便化为尘土了。”

    “蝴蝶的翅膀扇一下都能改变许多事,宿命,不过是偶然天成的妙笔,风吹草动,鸟叫虫鸣,都能让那支妙笔轻微一颤,颤过之后,落笔便是另一番风景了。”

    …………

    鸿胪寺卿府。

    张九章凑在昏暗的烛台下,睁着老花眼逐字逐句地看完了张怀锦记录的三国演义,看完后揉了揉眼睛,掩卷长叹道:“真是奇文妙思,顾青之才,委实深不可测,竟能将三国史锦上添花至这等境地,此书可谓壮阔也。”

    为书中的人物感怀叹息许久,张九章执笔开始为顾青讲的三国故事润色。

    张九章自幼熟读诗书,润色这种小事自然是信手拈来。于是张九章从头开始涂涂勾勾,删去了一些口语化的词句,添加了许多古色古味的佳句篇章。

    接连两日,张九章在书房里废寝忘食,将顾青的故事从头到尾修改润色完毕,写完已是第三日清晨,张九章搁笔,意犹未尽地将书稿读了一遍,觉得颇为满意,合上书稿欣慰地笑道:“此书成矣!”

    再次翻阅一遍,张九章仍为故事中的谋略兵法和政治权谋而赞叹不已。

    “如此奇书,老夫读之大有收获,若予我大唐武将们所阅,应会增益不少,此书……不可埋没于民间,当为庙堂所用。”

    张九章喃喃自语,神情渐渐坚定起来,起身洗漱过后,整理了一下衣冠,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书稿,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的珍宝,备好车马向兴庆宫行去。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内。

    李隆基翻看三国演义的故事已整整三个时辰,张九章清晨入宫,李隆基却不知不觉看到了下午时分。

    初时李隆基有些敷衍,鸿胪寺卿说要进献奇书,李隆基不以为然,但张九章是老臣,又是曾经的贤相张九龄的弟弟,李隆基终归给了几分面子,应付式的翻开了第一页。

    谁知开篇第一句话便深深吸引了李隆基。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李隆基喃喃念了几次,两眼顿时大亮。一句话在民间百姓眼里和政治人物眼里,含义是不一样的,李隆基作为政治人物,当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看到这句话后便品味出了许多旁人无法揣度的深意。

    “有点意思……”李隆基脸上的笑容渐渐深了一些,然后接着看下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怀玉回京

    三国演义能被列为四大名著之一,自然有它的独到之处。

    它最有魅力的地方在于它是基于史实的基础上虚构的情节,包含兵法谋略,政治外交等等诸多方面。

    如果顾青说的故事是红楼梦,或许李隆基看几页便掩卷,顶多夸一句文才难得,说不定还会对书里的贾宝玉左右看不顺眼。

    如果顾青说的是水浒传,李隆基可能会勃然大怒,顺便延长顾青的刑期。

    至于西游记……玄奘和尚死了还不到一百年呢,取经倒是有,哪里来的猴子和猪?那么多玄玄怪怪的神仙鬼魅,又是玉帝又是如来的,当朕这个帝王是摆设么?更何况,书里的玄奘居然跟太宗先皇帝结拜兄弟……呵呵,这是花样作大死啊。

    所以,顾青拿出的三国演义反而是最合适的。

    书的内容基于史实,书里的谋略和政治等等诸多事例都颇合李隆基的胃口。

    于是李隆基渐渐提起了兴致,从桃园三结义开始,他的兴趣便愈见浓厚,初时翻阅书稿还有些敷衍,只看了几页便神情凝重,他开始认真读了。

    张九章跪坐在下首,表情淡然如入定的老僧,到了午时,在高力士的悄声提醒下,李隆基赫然惊觉,却不忍释卷,下旨备宴,赐张九章同宴。

    酒菜端入殿内,李隆基食不知味地一边吃一边翻阅书稿,张九章则不客气地又是饮酒又是挟菜,一本三国演义要读很久,张九章不会委屈自己干等的。

    君臣在诡异的静谧气氛里,一句话都没说,半个多时辰才吃完一顿饭。

    酒菜撤下,张九章继续入定。

    李隆基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有时候读完一页并不急着翻开下一页,而是仰头望着殿顶的房梁,不知在念叨着什么,若有所思地点头后,才继续翻看下一页。

    读到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李隆基击节而赞,谓之猛将。读到诸葛亮草船借箭,李隆基大笑不已,连夸卧龙计策之妙,可怜吴中周郎,读到关羽败走麦城,终被吴国所害,李隆基黯然叹息,心情失落。

    读到星落五丈原,最后司马氏篡魏,三国终归于晋,李隆基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掩卷大泣不已。

    “此书……确实可称奇书,张卿,此书何人所作?”李隆基哽咽问道。

    张九章起身道:“青城县侯,顾青所作。”

    李隆基愣了:“顾青?”

    不敢置信地再次翻开书稿,李隆基迅速看了几眼,吃惊道:“顾青能作出如此奇书?不可能吧?”

    张九章淡然道:“臣不敢欺君,确实是顾青所作,由臣的侄孙女怀锦手录,臣在细枝末节处增删了一些,但书里的故事和谋略外交等等,皆是顾青一人所作,臣以性命担保无误。”

    李隆基仍震惊地道:“他才二十来岁,书中的谋略兵法可称绝世之妙笔,许多地方朕读之受益良多,更难得的是,这些人物和故事竟与史实并无偏差,说它是一本兵法韬略书亦不为过……顾青才二十岁,以他的阅历怎么可能写出如此震撼人心的书?这……太过匪夷所思了。”

    张九章仍淡定地道:“臣初读此书亦觉得不可思议,但它确实是顾青亲口所述,实实在在是他写的,臣不得不信,若欲追问缘由,大抵应是才华绝世,陛下,天下人多矣,有些人就是能够生而知之,不信都不行。”

    李隆基沉默半晌,叹道:“朕还是小看了顾青的才华,此人之才思,非在诗文经义,而在治国安邦,于国有大用。”

    张九章笑道:“少年郎君,国之所用,来日久长。”

    李隆基笑了:“不错,来日久长。多谢张卿献书,朕只是奇怪,此书顾青既已亲述多日,为何他不主动进献给朕?”

    张九章苦笑道:“顾青口述此书的初衷,其实是为臣的侄孙女打发无聊时光,当作小儿故事讲给她听的,是臣的侄孙女听了一段后顿觉不凡,于是用笔记了下来,或许在顾青眼里,此书算不得什么高明的东西,只是用来哄孩童的玩笑之举罢了。”

    李隆基愕然:“这等奇书,在他眼里竟都算不得什么?顾青此子究竟有多大的才华?”

    张九章叹道:“事实就是如此,后来臣无意中看到侄孙女写的东西,好奇之下看了一眼,顿时惊为天人,为求下个章回,臣甚至舍了这张老脸亲自去求他口述,而顾青那竖子却颇不耐烦,心情好或是无聊之时才说上那么几个章回,臣耐着性子等了几个月,幸好这次顾青在大理寺监牢里,或许是觉得无聊无趣,这才将故事说完了。”

    李隆基失笑摇头:“看来此子的才华远不止于此,朕以后倒是要多留心,时常从他嘴里掏一些有用的东西出来才行。”

    拍了拍桌案上的书稿,李隆基叹道:“就凭此书,朕给他再晋一爵都不为过,……哈哈,不过还是算了,顾青终究太年轻,显赫过甚不是好事,江山代有新人如顾青者,朕何愁大唐盛世不能千秋万代?”

    张九章献书的目的完全是为了顾青,他亲自读过这本书,知道此书的不凡之书,献书给李隆基就是为了让他更重视顾青。

    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顾青是张九章特别欣赏的晚辈,眼看这个晚辈闯了祸,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待了不少日子了,张九章有些心疼,于是借着献书的缘由,希望李隆基看在这本奇书的份上,将顾青剩下的刑期免掉。

    不过看李隆基此刻的模样,欣赏赞叹之后,似乎并没有丝毫要将顾青释放的意思,张九章的目的落了空,不由暗叹一声,只好识趣地起身告退。

    张九章走后,李隆基仍兴致勃勃地从头翻阅书稿,哪怕已看过一遍,他仍爱不释手。

    高力士悄悄凑过来道:“陛下,刚才张寺卿的言外之意……”

    李隆基眼睛盯着书稿,头也不抬地道:“朕知道,他想为顾青求情,希望朕能下旨将顾青从大理寺提前放出来。”

    高力士不解地道:“陛下如此欣赏此书,顾青能博陛下之喜,也算是有功了,陛下何不……”

    李隆基摇头,缓缓道:“一事归一事,顾青固然才华惊世,可他犯的错也必须要惩罚,朕若恕他这一次,恐怕以后愈发狂妄,目中无人,那样的人若为国所用,终究是败事有余,于国为祸。朕不想看到若干年后顾青变成那副模样。”

    眼睛盯着书稿,李隆基再次赞道:“真是好书啊,顾青这玲珑心窍到底怎么长的,居然能想出如此绝妙的谋略,难道他少年时读过兵书?”

    目光渐渐陷入深思,李隆基喃喃道:“由此书可见,顾青颇具将才,当初将他封为武职算是选对了,然而,真正的将才不在纸笔之上,而在真实的战阵厮杀之中,顾青理应磨练一番才是,否则终究又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高力士在旁边听得眉眼一挑,垂头躬身不敢多言。

    良久,李隆基将书稿合上,道:“高将军,吩咐下去,此书由殿内监装订刻板,印刷成册,不许在民间流传,少印一些,交给长安各卫大将军以及十镇节度使观阅,交代他们必须认真读,读了之后写奏疏给朕,说一说他们对此书的观感与获益。”

    说完李隆基提笔,在书稿的第一页顶部写下四个字,“三国演义”。

    御笔亲题书名,顾青之名这次终于被军中将领正视。

    …………

    春暖花开的渭水边,张怀玉骑马匆匆赶到了长安城外。

    勒马驻足,眺望远处长安的城门宫墙,张怀玉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时隔两年,她又回来到这个地方,一个她很不喜欢当初一心只想逃离的地方。

    繁华的都城,喧嚣的府邸,一切都衬托得她的内心愈加清冷孤独。

    脑海中莫名想起了顾青曾经说过的话,“世人皆是病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病,都有着一块不可触碰且无法治愈的顽疾。”

    是啊,张怀玉何尝不是病人呢。

    鞭马前行,在城门前下马,张怀玉进城之后便来到张九章的府门前。

    这里曾是张九龄的府邸,张怀玉年幼时一家都住在这里,后来张九龄逝世,张家的子嗣们都在外地为官,于是宅子便留给了张九章。

    门口的亲卫都认识张怀玉,见她一袭白衣风尘仆仆而来,亲卫们一愣之后纷纷行礼,然后赶忙上前牵马坠镫。

    张怀玉独自走进府门,绕过照壁,穿过院子,前堂内,一位衣袍朴素,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堂内,微躬着身子与张九章聊天。

    看见这位中年男子,张怀玉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努力忍住之后,深吸了口气,在前堂石阶下行礼。

    “父亲,怀玉回来了。”

    中年男子正是张怀玉的父亲张拯,闻言扭头望去,见张怀玉站在堂外石阶下,打量她一番后,张拯点头淡淡地道:“来了?去后院清洗收拾一下,晚间府中开宴时再来。”

    张怀玉心中一黯,平静地应是。

    父女之间,冷漠如斯。

第二百二十七章 侯爷出狱

    在张怀玉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很遥远很陌生的词。从懵懂孩童到豆蔻年华,她与父亲的交集少得可怜。

    从小到大,记忆里的父亲对她很冷淡,从来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当父亲知道生的是个女儿后,便不再对她倾注半分关怀。

    在相府里,她与身为妾室的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瘦瘦小小,唯唯诺诺,无论受到正室夫人多么不公平的对待,她都忍气吞声。

    张怀玉长大后,听母亲轻声说起年轻时的往事。

    她的母亲出身并不好,只是长安城里一户普通市井人家,能成为当朝宰相长子的妾室,亦是由于张家不知从哪里请来相士批过生辰,张怀玉母亲的生辰与张拯最合适,且有宜男之相,张家这才下了重聘将她娶为妾室。

    事实上相士看得并不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害了她母亲一生,生下张怀玉这个女儿后,张拯大失所望,从此对母女不闻不问,而张拯的正室夫人倒也争气,张怀玉出生两年后,竟然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的诞生令张怀玉母女在相府的处境愈发雪上加霜。

    相府如侯门,庭院深深,人情凉薄。

    张怀玉两岁时,她的母亲长久抑郁之下终于病倒了,没等到开春便撒手人寰,留下庶出的女儿在相府里独自忍受张拯的漠视,以及正室夫人的嘲弄虐待。

    直到顾青的父母受邀来到相府,见张怀玉孤苦可怜,便将她留在身边每日教她武功,张怀玉在顾青的父母身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亲情,那几年成了张怀玉此生唯一快乐的时光。

    顾青的父母死后,张怀玉深为自责,对张家愈发痛恨,从此便活在顾青父母的影子里。

    离家出走两年,人的天性终归属于家庭。

    近乡情怯,又暗怀喜悦,见到了久违的父亲,然而张拯依旧冷漠的态度却给张怀玉倒头淋了一盆凉水。

    两年了,他连一句在外安好无恙都不曾问起,仿佛家里只是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满怀失望伤心,张怀玉默默走向后院。

    自己果然不该属于这里,可是,她究竟该属于哪里?对这个家彻底绝望之后,她已没有家了。

    走进后院的月亮拱门,一道娇俏的人影像耗子似的窜了出来。

    “阿姐!”张怀锦兴奋地跑到她面前,眼中满是欢喜之色,如果她有尾巴的话,此刻早已摇得飞起了。

    张怀玉愣了一下,然后也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整个张家唯独只有这位堂妹才是唯一能令她温暖的亲人了吧。

    张怀锦拉着阿姐的手转圈,杠铃般的笑声洒得很立体很环绕。

    “阿姐,两年没见你了,你好像瘦了些,但气色比以前好了,看来蜀州的山村果然养人,改日我也要去住些天,还有还有,你的肌肤也比以前光滑了,石桥村莫非是蓬莱仙境,阿姐你变得跟仙女一样了,啊啊啊啊啊我一定要去石桥村住两年……”张怀锦一见面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看着堂妹仍如当年一般活泼单纯像个小话唠,张怀玉露出宠溺的微笑,伸手帮她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发鬓。

    “阿姐,这两年你独自在外,过得可好?辛苦吗?”

    这句话说出口,张怀玉差点落下泪来。

    回到张家,她是唯一一个问自己好不好,辛不辛苦的人。

    “阿姐不辛苦,我过得很好,整个村子的人都听我的话呢。”张怀玉含泪笑道。

    “以阿姐的身手,在石桥村一定很威风吧?但顾阿兄如果在的话,威风的就是他了……”兴奋不已的张怀锦说起顾青,欣喜的表情忽然一僵,喃喃道:“不对呀,不能这么高兴,阿姐是我的敌人,我要打败她的呀……”

    张怀玉疑惑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张怀锦深呼吸,鼓足了勇气直视她道:“阿姐,我要打败你!”

    张怀玉一愣,然后失笑道:“两年不见,长本事了,不过你现在仍然不可能是我的对手,省省吧。”

    “哎呀,不是,我说要打败你不是跟你比武……”

    “那是什么?”

    “是……反正要打败你,除了比武的任何方面,打败你以后,顾阿兄就是我的了。”张怀锦语气坚决地道,眼神里全都是为爱而生的勇气,执着得像孤岛上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塔。

    张怀玉的笑容渐渐敛起,盯着她道:“你果然喜欢顾青。”

    张怀锦认真地点头:“我喜欢他,所以我要跟你争。”

    张怀玉苦笑抚上她的头顶,叹道:“傻丫头,你要打败的不是我,而是顾青的心,把我从他心里挤出去,占据我原本的位置,那才是你的胜利。”

    张怀锦愕然,然后一脸懵懂地望天,思索这其中的逻辑,思索许久,傻傻地道:“好像……是这么回事,打败你好像没什么用,顾阿兄还是喜欢你。”

    张怀玉哭笑不得:“你的顾阿兄是聪明人,而且他喜欢跟聪明人来往,怀锦,你也要变得聪明才行。”

    张怀锦认真地道:“阿姐,我很聪明的,不要小看我。这两年我读了很多书,字也越写越好看,我知道顾阿兄喜欢的人是你,我还知道你其实也喜欢顾阿兄,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我还是没皮没脸地贴上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阿姐,你们不能再拿我当孩子……”

    “女子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她便不再是孩子了。”

    …………

    不知不觉,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这一个月,顾青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闲得发霉,觉得自己快养成一个废人了。

    可他人在监牢,外面仍有他的传说。

    长安各卫的大将军们人手发了一本《三国演义》,由当今天子御笔亲题书名,并下旨每位大将军必须要看,不仅要看,而且还要写读后感,可谓十分残忍。

    大将军们大多是精通韬略之人,跟李隆基初时的反应一样,刚开始时不情不愿敷衍式翻开书页,后来越看越难以自拔,看完以后,对顾青此人顿时无比钦佩。

    当初顾青因救驾而封侯,长安的朝臣们嘴上不敢多言,心里对顾青仍是有些看不起的,顾青封侯的那天起,他的脑袋上便被朝臣们默默扣了一顶“幸进”的帽子,而他的人设便只是少年宠臣,巴结上位。

    直到这本三国演义问世,各卫大将军对顾青的看法渐渐改变了。

    少年臣子,名动天下,肚子里果然还是有几分干货的,天子毕竟圣明,封侯的决定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顾青的本事确实对得起他的爵位。

    民间无风无浪,各卫大将军最近却纷纷聚集一处,悄悄讨论着这本三国演义,从兵法谋略一直到政治外交,有的将军们甚至争红了脸,动手打架的事也没少见。

    三月初,正是春暖花开之时,顾青终于刑满出狱。

    韩介等亲卫一大早便站在大理寺外等候,狱卒们送佛一般毕恭毕敬将顾青送到门外,非常有礼貌地与顾青告别,同时还微笑着委婉地告诉顾青,“告别”只是礼貌用语,如果没什么事,大家最好各生欢喜,永不相见。

    顾青刚被释放的美好心情顿时多了几许阴郁,当我乐意待在你们这破地方吗?若非真的害怕延长刑期,眼前这几个狱卒少不了一通暴揍,大理寺外可还站着自己的一百名亲卫呢。

    走出监牢,眼睛顿时一阵发黑刺痛。

    长久没见阳光,眼睛有些适应不了,顾青揉了许久的眼睛,这才勉强恢复。

    韩介和一百名亲卫站在大理寺外,甲胄整齐地列成四队,韩介披甲按剑站在前方,见顾青出来,韩介和众亲卫仿佛商量好了台词似的,齐刷刷行礼并异口同声道:“恭迎侯爷,侯爷为国除奸,忠义无双!”

    明明是迎接刑满释放的犯人,亲卫们却搞出了迎接将军凯旋而归的气势。

    一百人的齐声呐喊,吓得大理寺外行人纷纷驻足好奇观望,空地边的槐树上,惊起一群鸟雀。

    顾青也被吓到了,脚步不自禁地一趔趄。

    韩介赶紧上前几步扶住他,顾青看着远处围观的百姓,脸色有些难看地道:“这是谁搞出的名堂?”

    韩介面带得意之色,挺胸道:“是末将想出来的,侯爷为兄弟们入狱,污了您的英名,末将总要弄点动静出来,好教世人知道侯爷并非奸邪之徒,而是为国除奸的好官儿。”

    顾青叹气。

    这家伙大概是没看过电影,前世那些混黑的头目出狱时,也是如此风光,与今日顾青的待遇何其相似,只不过那些出狱的大佬们通常下场不会太好,剧情再走半小时多半会挂掉。

    “以后不要搞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我还想再活五百年。”顾青冷着脸道。

    韩介不解地挠头。

    “对了,侯爷,还有一位远方来的客人在等您,就在后面的马车上……”韩介提醒道,神情忽然浮起几分暧昧之色:“……是一位女客人。”

    “谁?”顾青环顾四周,见大理寺外空地上一辆马车忽然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美丽精致略显清冷的脸。

    二人目光对视,如同两块被互相吸引的磁石,温柔缠绵,再也分不开了。

    良久,顾青忽然哈哈一笑,拍了拍韩介的肩,道:“她不是客人,她是我未来的妻子,反正……这辈子就是她了!”

    韩介和众亲卫恍然,接着福至心灵,一齐朝马车里的张怀玉躬身抱拳,齐声喝道:“拜见侯爷夫人!”

    张怀玉错愕不已,还没来得及羞涩,另一颗小巧的脑袋将她挤开,张怀锦强行出镜,将脑袋伸出车窗外,指着韩介大怒道:“什么侯爷夫人,不要乱喊!还早着呢!”

第二百二十八章 翁婿相见

    张怀锦气坏了,怒气主要是冲着韩介。

    她经常来往顾家的宅子,对宅子里的管家下人丫鬟早已混得熟络无比,如同自家一样轻松自在。

    自从韩介成了顾青的亲卫后,张怀锦与韩介的关系也不错,一起喝过酒,一起比过武,在韩介有意放水之下,张怀锦也小赢过几次。

    原本混成兄弟一般的交情,没想到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居然毫不犹豫叫阿姐“侯爷夫人”,太气人了,以前请他喝的酒,吃的烤肉难道喂狗了吗?

    “韩介你这个混账,还来!还我的酒,还我的烤肉!”张怀锦朝韩介伸手,半个身子都快伸出窗外了。

    张怀玉又羞又臊,气得将张怀锦拽回了马车,怒道:“大街上呢,你这样成何体统!”

    张怀锦坐回马车里,红着眼眶委屈地瘪着小嘴道:“阿姐,你和顾阿兄不要那么快成亲,好不好?多少给我留点时间,说不定顾阿兄最后发现他喜欢的人其实是我呢……”

    张怀玉俏脸仍是一片清冷,但发红的脸颊已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努力板着脸道:“什么成亲,没影儿的事,你莫多想,顾青喜欢谁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张怀锦还要说什么,马车的门帘忽然被掀开,顾青一个箭步窜了上来。

    近在咫尺,张怀玉与他的目光对视,嘴角展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笑意。

    顾青也笑,认真地打量她许久,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好像胖了……”

    张怀玉的笑意顿时凝固。

    见张怀玉脸色不善,顾青的求生欲忽然冒头,他决定换个高情商的委婉说法。

    “你圆润了……”

    张怀玉咬着牙,冰冷地道:“我没有!”

    顾青深情地道:“没必要否认,我更喜欢圆滚滚的你……”

    张怀玉眼中快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道:“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胖!”

    顾青只好再次打量她一番,然后发觉……好像真的没胖,只是脸蛋比以前更白皙了一些,所以白色显胖?

    “果然没胖……”顾青喃喃道:“怎么会没胖呢?每顿三碗饭都吃到哪里去了?莫非肠胃功能很强大?”

    久别重逢的喜悦,积压多日的相思,张怀玉无数次幻想过她与顾青相聚时的柔情画面,千种万种幻想,死活没想到顾青见面就说她胖了。

    满腹相思顿时化作满腔怒火,张怀玉深呼吸,努力忍住将顾青立毙掌下的冲动。

    倾出身子掀开车帘,张怀玉吩咐车夫启行,然后扭过头去懒得理他。

    一旁的张怀锦终于委屈地开口:“顾阿兄,你都没跟我说话……”

    顾青被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她:“你何时来的?”

    张怀锦气坏了,像一头发怒的牛,用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胸膛,怒道:“我一直都在!顾阿兄你太目中无人了,喜欢阿姐也不能完全将我忽视呀,气死我了!”

    顾青轻揉着她的狗头,温柔地笑道:“乖,以后莫叫我顾阿兄了。”

    “那叫你什么?”

    “叫姐夫。”

    马车里的姐妹俩同时愣住,接着张怀锦发出尖叫:“我不!”

    张怀玉也怒叱道:“顾青,你想死了么?”

    …………

    马车行到张九章府门前停下,顾青走出马车,转身伸手打算扶张怀玉出来,张怀玉却一甩手,潇洒地从马车上跳下来,稳稳落地。

    张怀锦闷闷不乐最后一个从马车里出来。

    刚准备进门,张怀玉忽然叫住了顾青。

    顾青疑惑地看着她。

    张怀玉神情有些迟疑,咬了咬牙道:“顾青,我父亲也在府中。”

    顾青点头:“听怀锦说过,你父亲来长安了。放心,我会很有礼貌,让你父亲满意的。”

    张怀玉摇头:“不是这个意思。顾青……我父亲与我,向来很生疏,他对我母亲和我很少有好脸色,我担心他见了你也不会有好脸色……”

    顾青想了想,道:“如果令尊没有指着我的鼻子骂这个程度,我想我会忍住的。”

    说着顾青补了一句货真价实的高情商的话:“……为了你。”

    张怀玉露出了笑容,轻声道:“多谢你。”

    迟疑了一下,张怀玉又道:“其实父亲顶多只是冷漠,不会轻易骂人,但他的正室却有些……如果要忍的话,主要是忍她的一些言行,顾青,我实在不该连累你……”

    “行了,别说了,多大个事,杀人的场面都经历不知多少了,眼前这点不过是小场面,放心,我忍得住的。”

    三人于是进了府,来到前堂,前堂内并无外人,张九章坐在首位,宾位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男子神情清冷,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张怀玉的轮廓,另一位中年女子穿着华贵的绫罗绸裳,面对张九章时虽态度恭顺,但眼神仍透出一丝习惯性的倨傲之色。

    顾青站在前堂外飞快打量了他们一眼,想必这两位便是张怀玉的父亲张拯和名义上的母亲了。

    按古代的规矩,妾室的子女要称正室夫人为母亲,反倒是亲生母亲却只能叫她“娘”或“阿娘”。

    张九章首先看到了堂外的顾青,先是捋须哈哈一笑,接着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沉下脸来怒哼一声,指着他道:“混账小子,还发什么愣,快进来,还有怀玉和怀锦,你们也进来,等你们多时了。”

    顾青笑了笑,道谢后坦然走进前堂,俩姐妹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姐妹俩先跟张九章和张拯夫妇见过礼后,一声不吭在各自的矮桌边坐下,张九章指着顾青对张拯笑道:“这位便是当年顾秋夫妇的独子,流落蜀州多年,去年老夫才与其相认相识,顾青,这两位是吾兄九龄之长子夫妇,怀玉的父母,你快来见过。”

    顾青微笑着按规矩朝张拯夫妇行礼。

    张拯的表现颇出意料,他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很正式地朝顾青长揖一礼,顾青惶恐地急忙托住他的胳膊:“叔父切莫乱了礼法,陷小侄于不孝不义也,应是小侄向您行礼才是。”

    张拯严肃地道:“此礼不违礼法,正是我代张家上下数百口人道谢令尊令堂当年豁命保全张家之义,张家上下无不感恩,多年过去,无人敢忘怀。”

    顾青苦笑道:“双亲是双亲,小侄是小侄,双亲的恩与怨与小侄无关,叔父若要谢,便请年节之时去我双亲的墓前道谢,小子可担待不起叔父之礼。”

    二人客套几句方才各自落座。

    顾青坐下来浅啜了一口酒,心中不由叹息。

    人果然都有两面性,张拯重男轻女,对庶出的女儿冷漠无情,可对张家的救命恩人却是分外真诚,处理家中事与家外事,张拯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一样的态度。

    心中刚对张拯生出一丝好感,旁边的正室夫人却立马将这丝好感败坏殆尽。

    “听说顾贤侄已爵封县侯,官升中郎将?”

    顾青谦逊地道:“幸进之臣,名不符实。”

    正室夫人白了张拯一眼,道:“人家一个晚辈都比你官大,又是升官又是晋爵的,你却……”

    张拯面色瞬间冷了下来,打断了她的话,沉声道:“夫人,当着晚辈的面,不可失礼。”

    正室夫人悻悻一哼,转头却笑着对顾青道:“顾贤侄莫怪,哎,倒是好生俊俏的少年郎君,顾家伉俪有子若此,当含笑瞑目矣……”

    顾青感动得想流泪,多久没人夸过我俊俏了,这位正室夫人什么品性什么脾气目前不知,但她的眼光却出奇的歹毒精准。

    正室夫人话锋忽然一转,道:“听说贤侄如今正是天子眼中的红人,圣眷之隆堪比杨相,我夫妇有一独子,终日无所事事浪荡失行,你我两家亦是世交,不知贤侄可愿为我那独子在长安谋一份官差,也好让他定定性子……”

    顾青一愣,然后飞快瞥了张九章一眼。张九章眉目半阖,一手托着酒盏,仿佛睡着了一般不闻不问。

    这就有点怪异了。放着鸿胪寺卿的本家人不去求,反倒求自己这个外人,按照这个逻辑反过来说,连张九章都不愿帮忙的本家晚辈,可见其人烂到何等程度。

    这位夫人刚才说她儿子无所事事浪荡失行,恐怕不是什么客气话,而是大实话。

    脑子转得飞快,顾青接话也不慢,微笑道:“婶娘放心,世交兄弟与亲兄弟一般无二,既然婶娘说他浪荡失行,小侄为他谋个官差亦无不可,不如先将他调来小侄身边任亲卫,在我身边磨练几年,待磨平了浪荡的棱角,便如回了炉的百炼钢一样坚韧正直,那时小侄再为他在左卫谋个武职,不知婶娘意下如何?”

    正室夫人一呆,竟无言以对。

    这位贤侄看着彬彬有礼,却有些不识趣呀。

    明眼人都听得出自己的意思,谋个官差的意思是“官”,而不是“差事”,好歹也是县令的独子,难道缺差事干吗?她真正的意思是想要顾青给她儿子谋个官职呀。

    亲卫无官无职而且还沦为别人的跟班,必要时还要当肉盾挡刀挡箭,这算什么狗屁官差?

    可顾青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甚至有几分长辈说教的味道,正室夫人心中不满却也无法发泄,因为以顾青如今的官职和爵位,确实有资格用长辈说教的语气说话。

第二百二十九章 陈郡谢氏

    顾青算是张家的自家人,列席家宴不算突兀,张九章这一辈的老人都将顾青当子侄看,顾青也从来不将他们当外人。

    老一辈传下来的财产容易继承,但老一辈传下来的交情却很难维系。

    强加于下一代的交情,其实也是一种亲情绑架。

    老实说,顾青之所以与张家来往,与他父母并无关系,而是因为张怀玉出自张家,且张九章待他真诚。

    但今日堂上,张怀玉的父母却令顾青心里有些别扭,尤其是那位正室夫人。

    心里再别扭,表面上还是要恭敬的,顾青微笑着端杯,以晚辈的姿态向张拯夫妇敬酒。

    张拯夫妇很给面子地饮尽,张夫人笑吟吟地看着顾青道:“如此年轻便已封侯,顾贤侄却是我生平仅见之有为少年,龙凤一般的人物,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真应该与你多亲近才是。”

    顾青谦逊地道:“官爵只是运气,小侄并无半分本事的,长安的权贵朝臣们都说小侄是幸进,名声不大好听。”

    张夫人笑道:“幸进也是进,贤侄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不过是嫉妒你而已,唯有咱们自家人才是真正为你高兴。”

    随即张夫人又关心地道:“听说贤侄刚从大理寺监牢出来,在里面可有遭罪?你的事情二叔都与我们说了,贤侄你也太冲动了,为了区区一名亲卫,委实不应拿自己的前程玩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贤侄已是县侯,遇事当冷静三思后再行才是。”

    顾青微微皱眉,这话可有些刺耳了,若论亲疏,韩介和亲卫们在顾青心里的位置可比这位张夫人重要多了,这位哪里来的底气说这番貌似语重心长的话?

    眼睛余光一瞥,看到张怀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顾青忍住心头的不悦,微笑道:“婶娘说得极是,小侄以后做事不再孟浪了。”

    只聊了几句话,顾青便看清了张家的形势。

    张九章是个装糊涂的老狐狸,对张拯夫妇的话头从来不搭理不掺和,张拯是个略显木讷的中年读书人,故作威严状很少说话,反倒是这位张夫人说个不停,而且不时耍弄独属于中年妇女的那种小心眼小聪明,整个前堂的人都在看她的表演,她却以为自己掌控了全场的节奏。

    而张怀玉和张怀锦姐妹俩,此刻完全成了透明人,像两只鹌鹑一样缩在角落里不吱声儿。

    这一家子有点意思……

    由此看来,张拯的家里由这位正室夫人说了算,看张怀玉沉默的样子,张夫人平日应是积威日重,令人畏惧。

    这就有点奇怪了,按理说张拯是贤相之后,又有官身,怎么说也不应该任由自己的夫人上蹿下跳,她耍弄的那点小聪明就不信他看不出来,看出来而不制止,说明他已懒得管或者不敢管。

    莫非……这位张夫人的娘家有背景?

    这是顾青唯一能给出的合理解释了。

    张九龄的独生子,不给他配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所以,张怀玉从小便一直生活在这位正室夫人的欺虐和阴影之下么?

    顾青脸上带着笑,眼睛却眯了起来,笑容看起来愈发灿烂可亲了。

    约莫感觉到顾青可能不愿提携她的儿子,张夫人只好换了个话题,笑道:“听二叔说,贤侄与怀玉相识很早,而且是怀玉找到了咱们张家的恩人之后?”

    顾青笑道:“婶娘莫再提‘恩人’二字,小侄承受不起。”

    张夫人迅速朝张怀玉瞥了一眼,笑靥如花道:“怀玉这丫头性子清冷,整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从小喜武,与人难以亲近。刀枪棍棒耍得欢实,却从来不碰女红刺绣,反倒是怀锦这丫头我却更喜欢得紧,自小聪慧伶俐,又识大体,她可是三叔长子正室嫡出,依我看来,怀锦与贤侄正是颇为投契……”

    张怀玉垂头,脸色有些苍白,双手放在桌下用力地攥成拳。

    顾青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这话就过分了,怎么说张怀玉也要叫她一声“母亲”,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吗?当着面说她是庶出,配不上自己,这比直接扇耳光更令人难堪。

    笑容浮起几分冷意,顾青不咸不淡地道:“多谢婶娘关心,小侄却以为怀玉善良体贴,内敛稳重,小侄尤喜她舞刀弄枪,与世间庸俗女子截然不同,至于出身……小侄出身贫寒农户,虽已封爵,可从来没忘本,什么嫡出庶出,一个寻常农户小子,哪里在乎这些?”

    这番话有点重,顾青毫不留情地将张夫人顶了回去,张夫人脸色渐渐变了,眼中的笑意已消失,嘴角的笑容亦带着几分冷意。

    “哈哈,顾青,来,与老夫饮酒。”张九章忽然举杯笑道。

    顾青双手捧杯,起身恭敬地与张九章饮尽。

    …………

    酒宴算是不欢而散,张拯夫妇借口不胜酒力,二人退席回了后院。

    前堂内,顾青脸上的微笑终于敛了起来,起身走到张怀玉身边,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张怀玉的手冰凉没有温度,像一块未曾融化的寒冰。

    “无关紧要之人说的话,不必在意。”顾青笑着安慰道:“人生在世,要学会忽略一些声音,才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张怀玉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些,白了他一眼道:“语气像个老夫子似的,你与我差不多大,说话老气横秋的。”

    顾青笑道:“我大概比你大三十多岁,真的。货真价实的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讲真,你应该把我高高供起来才是。”

    张怀玉冷笑:“你可能是太久没挨揍了,所以飘得有点忘形了,嗯?”

    见顾青二人说说笑笑,旁边的张怀锦愈发闷闷不乐,嘟嘴垂头不言不语。

    张九章捋须看着三人之间的相处,越看越为张怀锦着急。

    这傻丫头,早就跟她说过要尽快将顾青拿下,她却不慌不忙的,如今可好,张怀玉回了长安,往后情路可就更坎坷了。

    更奇葩的是,据说怀玉还是怀锦写信召回来的……

    这是嫌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够刺激啊。

    分别不算久,但顾青有很多话想对张怀玉说,只可惜堂内还有长辈在,这位没眼力的长辈没有主动回避的眼力,顾青却不能失礼。

    “二叔公,张叔父是回长安述职吗?”顾青问道。

    张九章笑了:“拯儿如今只是县令,县令没必要进京述职的。顾青,你已贵为中郎将和县侯,朝廷的法度规矩你还是要多了解一下,以后这种话莫乱说,会被人当成笑话的。”

    顾青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侄孙见张叔父一家颇为有趣,家中似乎……是婶娘做主?”

    张九章点头:“不错,她的娘家姓谢,老夫的兄长还是宰相时便为他定下了这门亲事,成亲二十多年了。”

    “姓谢……”顾青喃喃自语。

    张九章大笑着指了指他,道:“小子倒是机敏,看来是明白什么了。不错,拯儿的夫人出身陈郡谢氏,是当地有名的世家之后。当年兄长还是宰相时,谢氏便与张家结了亲,两家来往颇密,只是后来兄长因被天子所贬,谢氏便渐渐与张家来往少了……”

    顾青恍然:“难怪……”

    难怪这位张夫人的气势比张拯这位一家之主还盛足,原来出身世家,而张九龄逝后,张家仅有一位张九章位列九卿,还有一位张九皋任广州刺史,说起来已然没落了,于是谢氏便渐渐与张家断了往来。

    而这位张夫人显然有些势利,见张家不复往日荣光,气焰便有些嚣张了,难怪刚刚给人一种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感觉。

    陈郡谢氏,确实是数百年的名门望族,著名的东晋庐陵郡公谢安,亲自指挥淝水之战的人,还有东晋名将谢玄,便都出身陈郡谢氏,还有谢安的女儿,著名的女诗人谢道韫,也都出自陈郡谢氏。

    数百年的大门阀,如今虽也没落了,但这位张夫人显然仍有充足的底气。

    张九章看了看顾青和张怀玉,又看了看闷闷不乐的张怀锦,捋须叹道:“顾青啊,你若有求凰之意,拯儿夫妇你可不能得罪,否则事恐难为。刚才顶撞谢氏的那番话,说得有些不妥。”

    顾青笑道:“二叔公,刚才我已很克制了,婶娘对怀玉太过不公,若非怀玉叮嘱过我要忍耐,以我的脾气早掀桌子了。”

    手背忽然一凉,顾青扭头,却见张怀玉那双冰冷的小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而表面上,张怀玉却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

    张家酒宴散后,顾青支开了张怀锦,带着张怀玉去了自己家,美其名曰“参观名人故居”。

    韩介和亲卫们为了给侯爷撑场面,这次在长安大街上难得地高调了一回,韩介亲自领头开道,亲卫们昂首挺胸一副虎狼之师的模样,一行人招摇过市从张家步行到了顾家。

    顾府门前,许管家领着下人们列队等候,或许早已得了亲卫的通报,许管家得知是府中未来的主母到了,下人们皆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老远见到顾青和张怀玉走来,许管家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殷勤地朝张怀玉躬身行礼:“老汉许宣,忝为侯府管家,拜见侯爷贵夫人。”

    张怀玉吓了一跳,接着臊得不行,急忙躲在顾青身后,俏脸通红却努力维持冰冷的表情道:“莫……莫乱叫,我不是侯爷夫人。”

    许管家一愣,见顾青含笑不语,顿时明白了情况,于是上前一步,如同忠烈臣子劝谏昏君一般加重了语气,大有一言不合便一头撞死在她面前的架势。

    “你是!”

第二百三十章 灵魂之问

    易求连城璧,难得好管家。

    顾青欣赏地看了许管家一眼,果然是人越老越精,这眼力这口才简直了。

    见张怀玉已羞得无地自容,顾青咳了两声,板着脸道:“许管家不要乱叫,我与她目前还无名无分,莫坏了姑娘的名声……”

    许管家尴尬地笑了笑。

    张怀玉稍松了口气,望向顾青的目光有些许的感激之意,感激他为自己解围。

    谁知顾青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再过俩月叫侯爷夫人,大概**不离十了,许管家,你叫早了。”

    许管家顿时笑得脸上的老褶子如菊花怒放,连连点头道:“早点称呼也不打紧的,侯爷这般英雄少年人物,官高爵显极得恩宠之俊才,夫人心中定已千许万许了。”

    顾青大悦,拍了拍许管家的肩道:“管家太会聊天了,回头去账房支两贯钱,我赏你的。”

    许管家乐得眉开眼笑,连连道谢。

    张怀玉银牙咬碎,若非当着顾青的下人和亲卫,不忍拂了他的威严,此刻的顾青大概已是三级伤残了。

    幸好顾青不是那种开低劣玩笑的人,他知道这个年代女子的名节很重要,玩笑再开下去便过分了,于是果断住嘴。

    亲卫和下人们在顾府门前列队,一齐行礼。

    张怀玉仰头看着顾府门楣上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青城县侯府”,张怀玉慨然叹道:“这才多久,竟然封侯了……”

    扭头注视着他,张怀玉轻声道:“别人只见你官运亨通,他们恐怕没想过你一路走来多辛苦多艰险吧。”

    顾青心中一暖,笑道:“不管多危险,你都在我身边,与我祸福与共。这比升官封爵更重要。”

    张怀玉露出甜蜜的笑意,随即马上回复了淡然的神色。

    顾青领着她走进府门,带她将自己的宅子从头到尾参观了一番。

    顾青的宅子显得有点小,张怀玉却毫不介意,饶有兴致地看遍了府中内外后,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挥退了跟随的韩介和许管家,顾青二人走到后院花园中的石凳边坐下。

    张怀玉理了理略乱的发鬓,道:“你在长安的事我都听说了,为了救驾天子,你置身于山火之中,可有受伤?”

    顾青摇头:“我的本事你知道的,能伤害我的只有命运……咦,这句话很妙啊,快用笔记下来!”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越来越没正形了……感觉你好像变了很多。”

    顾青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惶恐。

    人生最怕听到三句话,一是熟人问你最近手头紧不紧,二是警察问你与同房的女子是什么关系,她叫什么名字,三是恋人说你变了。

    “我没变!我仍有一颗赤子之心。”顾青斩钉截铁地道。

    张怀玉笑了:“紧张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变得比以前开朗了,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真实多了,其实……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小半年未见,顾青觉得自己的情商比以往高了许多,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道:“不,你应该说,‘你的每一种样子我都喜欢’……”

    张怀玉脸色发青,小嘴儿张了又合,似乎……想吐?

    顾青对她的反应很不满,啥意思?土味情话难道铺垫得不到位吗?明明跟上次的花瓣雨一样浪到飞起呀。

    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库房里搬一箱银饼当作情定信物补救一下,张怀玉已摇头叹息道:“顾青,好好说话,莫坏了气氛,这么久不见,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你……正常点。”

    “你说,我听着。”

    张怀玉想了想,道:“我父亲来长安后,二祖翁与他说起了你,但他似乎对你似乎颇为冷淡,今日你顶撞了……那位‘母亲’后,想必他对你更不满了。最近你还是不要去二祖翁府上,免得你与他们冲突。”

    说起那位“母亲”,张怀玉加重了语气,神情带着几分讥诮。

    顾青想了想,道:“不行,我还要向他们正式提亲的,怎能避而不见?”

    张怀玉俏脸一红,扭过头去道:“提什么亲,你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吧,再过些日子我还是要回石桥村去的,村里学堂有两个孩子似乎对读书颇有天赋,先生教了一些日子后,那两个孩子已领会贯通,且能举一反三。我打算重点栽培一下他们,再过几年让他们参加科考,如果能出头,将来必是你的一大臂助。”

    顾青却道:“莫转移话题,我打算向你父亲提亲,你有意见吗?”

    张怀玉红着脸道:“他们若对你不满,你觉得提亲有希望吗?顾青,我……想嫁给什么人,不需要父亲的同意,哪怕他现在将我赶出张家我也没什么不舍的,提不提亲并不重要。”

    顾青摇头:“很重要,我不希望你将来留下遗憾,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无法在外人面前理直气壮,一辈子名不正言不顺,我便是害了你的名节。”

    张怀玉垂头沉默,良久,吸了吸鼻子,笑道:“你是除了怀锦以外,最在乎我的人。顾青,我突然好庆幸当年毅然离家出走,更庆幸我去了蜀州,遇到了你……”

    顾青心中顿时有了一股危机感,为何她的情话说得比我还溜?而且,这句情话似乎掺了一些不对劲的东西……张怀锦怎么冒出来了?

    所以,自己还比不上张怀锦对她的在乎?

    “我和张怀锦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顾青冷不丁发出了前世令无数人呼天抢地以头撞墙的灵魂之问。

    张怀玉果然愣住了,这个问题……简直诛心。

    “先,先救你……吧?”张怀玉迟疑地道:“怀锦好像会游水。”

    接着张怀玉忽然察觉不对,道:“慢着,你为何会与怀锦一同掉进水里?”

    顾青哑然。

    这是另一道灵魂之问,没想到张怀玉这个古代的女人居然无师自通,好吧,把自己栽坑里了。

    “失足而已,我是失足少男,她是失足少女,常在河边走,哪有不落水,正常操作。”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张怀玉扫了他一眼,目光很凌厉,满满的王霸之气。

    顾青不死心地继续发问:“我与你爹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先救你,我父亲也会游水。”张怀玉这次回答得不假思索。

    答案令顾青不太满意,因为不甜蜜,而且显得自己像个没用的累赘。

    张怀玉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道:“你提的问题都奇奇怪怪的,平日里你到底琢磨些什么?”

    顾青板着脸道:“莫高兴太早,问题还没完呢,你怎么不问问我,比如你和你妹妹掉进粪坑里,我会先救谁?”

    张怀玉神情立变,铁青着脸道:“为何你掉进水里,而我和怀锦却掉进粪坑?这么恶心的问题,你想死了吗?”

    “打个比方嘛,是不是玩不起?”

    张怀玉深吸口气,道:“好,我和怀锦掉进……掉进粪坑里,你先救谁?”

    顾青哈哈一笑:“我选择丧偶兼丧小姨子,粪坑里捞出来,洗洗都不能要了。”

    说完顾青立马双手抱头,忍受狂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

    痛并快乐着,好高兴,赢了一局。

    …………

    第二天中午,顾青伸展着懒腰起床,打着呵欠在丫鬟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正打算出门找张怀玉逛逛东市,郝东来和石大兴来了。

    三人在院子里闲聊,郝东来小心地提起昨日傍晚,东市三家绸缎庄有人闹事,引起长安无数路人围观起哄,而那三家绸缎庄的背后主人,却是张家。

    顾青愣了:“哪个张家?”

    “鸿胪寺卿,与侯爷是世交的那个张家,不过听说与鸿胪寺卿这一支无关,三家绸缎庄的主人其实是当年的贤相张九龄那一脉的买卖,呃,如今的主人是张怀玉姑娘的父亲……”

    顾青皱眉:“张拯那一家的?”

    郝东来解释道:“托了盛世的福,如今大唐的权贵和官员皆有经商,大到皇子国公,小到县令校尉,家中但有余钱的大多参与了商贾之事,当年的宰相张九龄虽有贤名,但张家族支庞大,家族中自然有产业的,贤相逝后,主人便由张九龄的独子接掌了……”

    顾青顿时恍然大悟,原本不清楚张拯夫妇为何突然来长安,非年非节的,既不是述职又不是探亲,恐怕东市这件事这才是他们回长安的主因。

    原来家里的产业出事了,绸缎庄被人闹事应是早有酝酿,显然张拯亲自回长安也没能将事情解决,反而爆发了。

    顾青问道:“那三家绸缎庄得罪了什么人吗?”

    郝东来为难地道:“这个……小人可就不大清楚了,未得侯爷吩咐,小人也不敢私自打听这些不相干的事。”

    顾青嗯了一声,道:“你们如今在东市算是站稳了脚跟,今日便去打听一下吧,毕竟是怀玉家的事。”

    郝东来小心翼翼地道:“侯爷,容小人多嘴问一句,咱们未来的侯爷夫人究竟是张怀玉姑娘,还是那位经常来府里的张怀锦姑娘?”

    顾青反问道:“你觉得谁适合做侯爷夫人?”

    郝东来嘿嘿干笑,鬼鬼祟祟环视四周后,轻声道:“小人觉得,张怀玉姑娘威严有度,端庄淑德,有主母之风,正是侯爷之良配……但,侯爷已是成年男子,成年男子从来不会做选择,姐妹共侍一夫的事,在我大唐屡见不鲜,不足为奇,侯爷不妨思量一二。”

    顾青只觉得鼻腔一股温热涌动。

    画面太美,两世处男实在受不了这个话题……

第二百三十一章 沐浴洗三

    人生在世,努力做到与众不同,但也要做到入乡随俗。

    比如在古代,就不必太坚持痴情专心的人设,同阶层的外人只会觉得可笑,而身边的女人也不见得多欣赏,到头来成全了一个女人的爱情,却伤害了一群女人的真心,无论从感情还是利弊的角度来说,都是不可取的。

    很多女人喜欢自己,那就都娶了啊。何必搞得那么悲情,怀里搂着红玫瑰,心里想的却是白月光,这不叫痴情,这叫既当又立。

    手执红玫瑰,夜赏白月光,画面不美么?

    能把渣男心理解释得如此清新脱俗,顾青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进化了。

    锻炼体魄的事应该提上日程了,不仅仅因为需要充足的体力,更重要的是,将来跟正室夫人顾门张氏发起纳妾的提案时,自己的体质可以足够扛到活下来,必要时在后背纹个龟壳也不是不可以,图个大难不死的吉利。

    ——换盾牌吧,龟壳似乎并不吉利。

    如果不是因为张怀玉,张拯家的产业出事顾青会不闻不问。

    一个成熟的男人至少应该懂得什么时候保持沉默,凡事热心善良其实并不一定会有好报,有时候收获到的甚至是仇恨。

    就算是张怀玉的原因,顾青也只采取保守式的关注。先让郝东来打听清楚原因再说,但顾青不会主动帮忙,这种事没有热脸主动贴冷屁股的道理。

    如果顾青的三观稍微再歪一点点,就冲着张拯对张怀玉从小到大的漠不关心,以及张谢氏对张怀玉母女的欺凌,顾青要做的不是帮忙,而是落井下石弄垮张拯家的产业。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顾青真动了落井下石的念头,以他如今的能力,弄垮一家产业并不难。只是想到张怀玉可能会不开心,顾青这才悻悻作罢。

    春日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长安城仿佛也从冰雪中苏醒了,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无数风流士子携着女眷家人出城踏青,渭水河边,灞桥柳下,人们在草地上围坐一团欢声笑语,一声豪迈的狂笑,几首新作的诗句,闺秀碧玉们羞怯的私语,一切都理所应当地发生在春天里。

    顾青懒得出门,他觉得躺在自家的院子便已拥有了整个春天。

    眯着眼感受温暖的微风拂过脸颊,明白了什么叫“吹面不寒杨柳风”,院子的西南角,一株桃树上开满了粉红的花朵,几只蝴蝶在花蕊上蹁跹飞舞,桃树的下面,几株杜鹃花亦在争奇斗妍,在短暂的生命里尽情怒放。

    顾青闭上眼,嘴角不知不觉噙了一抹微笑。

    前世忙着生存,忙着奋斗,城市的钢筋丛林里,每一季的阳光都是冰冷的,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忙碌的,他似乎从来未曾驻足停留,从未认真地欣赏上天赐予人世的春色。

    而前世的自己,也似乎从来不曾在乎这些无谓的东西。他连自己的生命都未曾尊重过,哪里欣赏得了别的生命?

    好像……曾经错过了许多精彩。

    原来,生命如此美丽。花草树木,鸟叫虫鸣,大自然里的每一种生灵都拥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情。

    热爱生命,尊重生命的人,或许才有资格欣赏吧。

    所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悄然松绑了前世今生的桎梏,学会热爱生命了么?

    顾青闭着眼,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原来这样活着也挺不错,他并不拒绝这样的改变。

    韩介悄悄走到顾青身边,见顾青闭眼微笑,韩介欲言又止。

    顾青仍闭着眼,懒洋洋地道:“我没睡着,说话。”

    韩介轻声道:“侯爷,宫里来人了,陛下召见。”

    顾青睁开眼,却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缓缓环视院子四周的春色,笑道:“真美。”

    韩介一愣:“侯爷说谁真美?”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道:“春天真美,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亦可缓缓醉矣。”

    说完顾青整理了衣冠,朝大门走去,留下韩介一脸懵懂地咂摸顾青刚才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顾青走出大门,一名年轻的宦官正站在门外,许管家殷勤地招待着他。

    顾青若有所思,轻叹道:“纠结了一个多月的问题,今日应该有个答案了。”

    跟在后面的韩介好奇道:“什么答案?侯爷纠结什么问题?”

    顾青苦笑叹气:“一些尚未收尾善后的问题,以及,大概率可能不大美好的答案。”

    韩介一头雾水,今日的侯爷为何如此高深莫测,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

    顾青纠结的问题仍是斩杀刺史邢深后的问题,很显然,李隆基不可能轻飘飘的只是罚他蹲一个月大理寺,一定还有别的惩罚等着他。

    昨日他从大理寺放出来,今日李隆基便召见他,显然接下来的惩罚即将来临。

    顾青不知李隆基会如何惩罚他,但他知道接下来的惩罚一定比蹲大理寺监牢更难受。蹲大牢不过是餐前开胃小菜,今日才是上主菜的时候。

    进兴庆宫已是熟门熟路,但今日李隆基召见顾青的地方却在南薰殿。

    南薰殿属于后宫范围,大殿周围种满了菊花,据说每年重阳节之日,李隆基与杨贵妃相携在此凭栏赏菊饮酒。

    顾青目不斜视,进殿后保持躬身垂头的姿势,宦官却领着他从大殿穿行而过,一直走到殿后的一处雅致的院落里,李隆基正在院落中央盘腿坐在蒲团上,正面着一间大门紧闭的偏殿殿门,神情平静地饮酒,旁边的高力士捧着酒壶,见李隆基的酒盏空了便马上续满。

    顾青心中奇怪,仍依礼拜见李隆基。

    李隆基跟往常一样笑得很开朗。无论这位颇富争议的帝王如今昏聩到何种程度,无可否认的是,他的个人魅力真的无可抵挡,与臣子说话时总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几句话便能令人情不自禁地为他效忠。

    能当四十年的太平天子,而且能治下一个煌煌盛世,不可能毫无可取之处。事实上李隆基哪怕如今已昏聩糊涂,他的优点仍比缺点更突出。

    “顾卿来啦,哈哈,过来与朕同饮几杯,朕正愁独自饮酒闷得很呢。高将军,为顾卿赐座,赐酒。”

    顾青急忙道谢,然后拘谨地坐在李隆基的身侧,高力士含笑亲自为顾青斟满酒,顾青起身向李隆基敬酒。

    今日的场面有点怪异,李隆基选择召见顾青的地点在后宫范围内,而且君臣二人坐在院落里,正对着前方不远的一间偏殿殿门。

    顾青连饮了三杯,指着紧闭的殿门,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何故对着一扇关闭的殿门饮酒,其中是否有什么缘由?”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顾卿多虑了,倒是有个缘由,朕的娘子和安禄山正在前面的偏殿内呢。”

    顾青一呆,接着大惊失色。

    卧槽,难道杨贵妃给李隆基戴了绿帽,此刻恰好被李隆基堵在门口捉了个正着?

    顾青的心情首先是激动刺激,毕竟这可是皇家出产的大瓜,接着又为杨贵妃的命运感到担心,同时心中无比疑惑,前世读过的史书里,杨贵妃似乎很本分,并未给李隆基戴过绿帽呀。

    “陛下,这是……”顾青万分不解,你老婆跟一个三百多斤的大胖子单独在殿内,你却在外面笑得那么开心,大唐的风气已奔放到如此地步了吗?所以我这个来自现代世界的穿越者居然还是个迂腐保守的老封建?

    顾青茫然眨眼,自己坚若磐石的三观渐渐有了崩塌的征兆。

    高力士却在一旁笑吟吟地解释道:“顾侯爷莫多虑,太真妃娘娘正与安节帅洗三呢……”

    “洗三?”

    “顾侯爷难道不知?‘洗三’是咱们民间的习俗呀,孩童出生后的第三日,父母亲友要为他做一个洗三的沐浴仪式,消灾免难,祈祥求福,三日前正好是安节帅的生辰,求得陛下肯允后,由安节帅的干娘也就是太真妃娘娘亲自为安节帅洗三。”

    顾青恍然,接着感到羞愧无地。

    自己的脸皮终究太薄了,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安禄山显然比他的节操低多了,一个比杨贵妃大十几岁的超级大胖子,居然能腆得下脸叫她干娘……

    顾青有些懊恼地看着紧闭的殿门,心中默默地说了一句,“阿姨,我也不想努力了”。

    干儿子的位置被安禄山捷足先登,顾青黯然神伤,想来想去,以后只好称杨贵妃为姐姐了,反正是干亲,总得占一样吧。

    回过神后,顾青语气诚挚内心却满怀恶意地朝李隆基躬身行礼:“臣恭贺陛下喜获麟儿……”

    李隆基迅速瞥了顾青一眼,嘴角一勾,笑道:“顾卿到底还是年轻,你那点小心思……呵呵,太明显了,往后还需多磨练才是。”

    顾青顿时了然,这句话已然验证了李隆基早已知道他和安禄山之间的恩怨。

    良久,偏殿的殿门打开,一群宫女嘻嘻哈哈走了出来,然后里面又走出来一坨怪物,身上裹着花花绿绿的布,像是包婴儿用的襁褓,只不过是特大号的,安禄山被裹在布里,蹦蹦跳跳往外走,宫女们纷纷大笑,边笑边欢呼“禄儿”。

    最后从殿里走出来的是杨贵妃。

    顾青仔细看了看,发现杨贵妃身着整齐,仍是往常的雍容端庄的打扮,心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确实是多虑了,按逻辑来说也不应该发生什么事,李隆基大抵不会豁达到这个程度。

第二百三十二章 公然敌对

    认识安禄山不少日子了,顾青渐渐明白了安禄山邀宠的套路。

    首先要逗李隆基和杨贵妃开心,前世的说法叫“幽默”,可惜安禄山的幽默细胞并不足,于是他只好用一种笨法子,那就是扮丑。

    扮丑也算是幽默,扮相越难看越容易引起观众的心理反差,从而造成一种优越感。无论是当初安禄山以三百多斤的体重跳胡旋舞,还是今日所谓的“洗三”,最后这个三百多斤的胖子包在花花绿绿的襁褓里蹦蹦跳跳出来,都属于“扮丑”的一种。

    效果很明显,李隆基和杨贵妃都被安禄山的扮相逗得哈哈大笑,旁边的宦官宫女也笑个不停,宫人们仿佛统一了口径似的,竟异口同声欢呼着“禄儿”。

    顾青冷眼旁观,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这个死胖子脸皮的厚度终究还是超过了顾青的想象,原本以为认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女人为干娘已经够不要脸了,结果安禄山用实际行动告诉顾青,他还可以更不要脸。

    三百多斤啊,近五十岁的成年人啊,手握十几万精锐边军啊,怎么好意思把自己当成初生婴儿裹在襁褓里?

    看着安禄山的扮相,顾青恶心得不行,却不得不努力维持笑脸,附和这一对笑点奇低的帝王公婆。

    安禄山却洋洋得意,蹦蹦跳跳到李隆基面前,连声音都刻意便得尖细,用自以为很萌很天真的恶心语调道:“父皇,父皇,孩儿以后便叫禄儿了,干娘已答应收禄儿为义子了。”

    李隆基老怀大慰,捋须大笑道:“好好,禄儿以后也是朕的义子,朕的江山便靠禄儿帮朕好好守住了。”

    “父皇放心,禄儿一定不负父皇所望,待禄儿回到北境三镇后一定从严治军,三镇十数万将士皆是只效忠于父皇的虎狼之师。”

    李隆基愈发欣悦,大喜之下当即下旨赐了安禄山百两黄金。安禄山伏身下去谢恩时,李隆基仿佛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顾青。

    顾青若有所觉,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这一眼恐怕有深意,明知自己与安禄山有不共戴天之仇,却当着自己的面如此恩宠安禄山,那么,以李隆基玩到炉火纯青的帝王心术来说,他希望自己做什么呢?

    帝王术玩的就是平衡,安禄山手握十几万精锐之师,李隆基果真对他完全放心吗?

    按顾青的猜测,李隆基可能需要一个能制衡安禄山的人,这个人不一定是他,但顾青会争取成为这个人。

    并不是李隆基对安禄山起了疑心,制衡臣子只是李隆基的一种本能,任何臣子都需要有人能够随时代替他,牵制他,这才叫“制衡”。

    脑海里的念头一闪而过,顾青立马打定了主意,忽然走到杨贵妃身边,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杨贵妃,柔声道:“贵妃娘娘喜获义子,今日何不双喜临门?臣与贵妃娘娘是同乡,来长安后多得娘娘照拂,臣心中感激,娘娘如此年轻貌美,臣亲口说过娘娘是古往今来的四大美人之一,臣不敢把娘娘叫老了,若娘娘不弃,臣想叫娘娘一声‘姐姐’,不知可否?”

    杨贵妃的笑声戛然而止,惊愕地看着顾青。李隆基也愣住了,没想到顾青竟然当着安禄山的面来了这么一出,委实出人意料。

    安禄山脸上的肥肉哆嗦个不停,刚才他扮丑的样子把顾青恶心坏了,此刻顾青这一声“姐姐”反过来又把他恶心坏了。

    杨贵妃迅速看了看李隆基,见李隆基面带笑意却不发一语,杨贵妃立马满面嗔容叱道:“顾青,御驾当前,莫胡闹!”

    顾青无辜地眨眼:“臣没有胡闹呀,叫您姐姐不行么?那以后还是以臣自称吧。”

    杨贵妃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安禄山,哭笑不得地道:“你……真是长不大的孩子,这种玩笑也能乱开么?禄儿……你置安节帅于何地?”

    顾青恍然:“啊,忘了这一出了,安节帅,实在抱歉,小子年轻不懂事,一时有些忘形,不过你我皆是陛下的忠臣,对陛下和娘娘感恩的心情却各不相同,不如以后各论各的,安节帅意下如何?”

    安禄山冷冷一哼,没搭话,而是裹紧了身上的襁褓,原本是一次成功的扮丑,引得陛下和贵妃娘娘开怀一笑,然后他打算趁着龙颜大悦之时借机请求换下三镇军队里的一批汉将,任用一批胡人将领,然而没想到顾青横插一脚进来,将好好的气氛搞得异常尴尬难堪。

    换汉人将领的事只能留待以后再找机会重新提了。

    “顾县侯,您这一声‘姐姐’,可平白将我降了一辈呀,这个便宜被你占了,我心中可不爽利。”安禄山皮笑肉不笑地道。

    顾青也笑道:“安节帅见谅,我刚才见贵妃娘娘和节帅您母子情深的情景,不由大为感动,一时忘形,出言孟浪了,不过,安节帅孝心感动天地,既然认了贵妃娘娘为义母,往后这种莫名其妙降一辈的事还多着呢,节帅应当早些习惯才是。”

    “你……”安禄山大怒,但当着李隆基的面又不敢发作,毕竟孝子的人设已经立下,御驾当前发作的话难免失仪,给李隆基留下不好的印象。

    久不出声的李隆基忽然笑道:“好了,都是朕是好臣子,莫因一点小事而争执,禄儿陪你义母去后花园四处走走,春暖花开,花园里的花儿开得颇为艳丽,比起北境荒蛮之地的风景自不可同语,你好生赏玩,朕与顾卿有话要说,退下吧。”

    安禄山无奈,只好悻悻行礼,与杨贵妃一同告退。

    南薰殿外的院落里,只剩下李隆基和顾青二人,高力士远远地站着,识趣地避开了。

    李隆基看着顾青笑了笑,道:“倒是生了一颗玲珑心窍,顾卿之聪慧,绝非卖弄诗才文章,而在人情世故,二十岁的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很难得了。”

    顾青清楚李隆基为何突然夸他,刚才突然认杨贵妃为姐姐便是迎合圣意,按照李隆基的意思,顾青的人设应与安禄山公开敌对,这才符合李隆基的利益。

    顾青很有做棋子的觉悟,立马领会了李隆基的意图,并且毫不犹豫地按他的想法去做了。

    这便是李隆基夸他“人情世故”的原因。

    揭过刚才的事不提,李隆基转移了话题:“你写的《三国演义》朕看了,而且看了不止一遍,不得不说,能得顾卿之才为国所用,朕之幸也,大唐之幸也。”

    顾青惶恐状垂头道:“臣学识浅薄,班门弄斧,不值陛下谬赞。”

    “莫谦虚了,老实说,这些日子朕一直在琢磨你写的三国演义,获益不少,但疑问也越来越多……”

    李隆基想了想,道:“此书是顾卿所著,有些问题问你最能解朕之惑,朕问你,如何看书中的诸葛亮?”

    顾青沉吟片刻,道:“诸葛亮,‘卧龙’之名不符实也,虽智多而近妖,但格局不够大,蜀国之亡,臣以为主要亡于诸葛亮之手。”

    李隆基大感兴趣:“哦?朕愿闻其详。”

    顾青刚要开口,李隆基忽然制止了他,朝高力士招了招手,沉声道:“召中书舍人速来,朕与顾卿奏对。”

    顾青一愣,接着露出感激莫名状。

    中书舍人负责记录帝王起居言行,此刻李隆基与顾青原本只是闲聊,召来中书舍人后性质就不一样了,便成了正式的君臣奏对的仪式,千百年后,顾青的名字或许会出现在史书上。

    “陛下,臣……惶恐。”顾青垂头道。

    李隆基严肃地道:“虽是论书论史,但史可为今人之鉴,不可不察也。”

    中书舍人很快赶来,在矮桌边铺好了纸,提笔悬于纸上,等待李隆基和顾青的奏对。

    顾青的态度也变得认真起来,严格的说,今日此时算是一次正式的面试,李隆基是考官,顾青是考生,考校的内容便是顾青的见识和胸中沟壑,今日的成绩决定着顾青以后的前程。

    沉吟良久,顾青缓缓道:“三国前期的诸葛亮识进退,知利害,华容道设计放走曹操,定鼎天下三分的格局,使得刘备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图谋蜀中,建国立足,那时候的诸葛亮是睿智的,不愧‘卧龙’之号。”

    李隆基点点头,笑道:“后来呢?”

    “刘备死后,诸葛亮的表现只能用‘糟糕’来形容。陛下,蜀国当时可谓是三国中最安全的地方,蜀国地处偏远,山地高原甚多,对外有无数天然的屏障,地势易守难攻,以诸葛亮之才,若只防守的话,外人绝对打不进来。”

    “只要诸葛亮能够沉住气,安心发展蜀国的农桑,以战略防御的姿态发展蜀国二十年,使得本国有足够的兵源,钱财,粮草,以及优秀将领人才储备等等,然后再出蜀征伐魏吴,一统天下的把握一定比他六出祁山徒劳而返大得多。”

    “对外,诸葛亮频频用兵,为了完成刘备的遗愿而不惜劳民伤财,每次皆是征魏,每次都由祁山而出,无论从战略还是战术上,诸葛亮都犯下了大错。”

    “对内,诸葛亮相权独揽,相权一度驾凌于君权之上,连蜀国之天子都不得不叫他一声‘相父’,此为奸佞权臣所为,正是由于他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才使得蜀国被灭亡。臣以为诸葛亮过大于功,有冒进,擅权,不臣,穷兵黩武,糜费民脂等数款大罪。”

第二百三十三章 拒不纳谏

    三国里的“英雄”,其义与后世的“英雄”不同。

    那时的英雄,是以势力,兵将,地盘等等为基础,互相攻伐吞并,后世史学家谓“春秋无义战”,其实三国也无义战,所有的“英雄”不过是打着匡扶天下的旗号,实现自己的野心,包括自诩汉室后裔的刘备。

    顾青对诸葛亮的评价令李隆基颇为惊讶。

    他没想到顾青UU小说的人物里,将诸葛亮描写得那么足智多谋,但却对这个人物如此贬低。

    “顾卿不喜诸葛亮?那几款大罪说得有几分道理,可……蜀国毕竟是汉室正统,为了一统天下,恢复汉室荣光,频繁兴兵亦无可厚非吧?”

    “陛下误会了,臣不反对一统天下,但臣反对毫无底蕴的情况下兴兵。战争是需要巨量的钱财粮草来支撑的,三国之中蜀国之所以第一个被灭,诸葛亮六出祁山频繁兴兵,耗尽举国之资而无功,便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顾青说着迅速抬头看了李隆基一眼,轻声道:“诸葛亮身为国相,其权过甚也。举国之内政军权民生吏治悉决于一身,国主刘禅反倒无所作为,还经常被诸葛亮教训,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君臣纲常既乱,蜀国焉能不灭亡?”

    李隆基眉梢一跳,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了,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顾卿这番话……呵,似乎话里有话呀,是朕多心了吗?”

    顾青抬眼,神情茫然:“臣说了什么?臣并无他意呀,陛下不是与臣评价三国吗?”

    李隆基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顾卿继续说,闻卿之言,朕颇有得益。”

    顾青心念电闪,迅速揣度李隆基的心理。

    他需要顾青与安禄山公开敌对,刚才顾青做到了,那么接下来在李隆基面前给安禄山上点眼药,才更合情合理,让李隆基认为两方已经形成了水火难容之势,才达到李隆基制衡的目的。

    真正老谋深算的帝王,其实是很喜欢看到臣子之间互相不对付的。

    有些话看似鲁莽毫无心机的说出来,反倒对未来是一种铺垫。

    将来安禄山若反,今日顾青说的话将会是他未来的晋身之资,这就是完美的铺垫。

    于是顾青组织了一下措辞,继续道:“蜀国之亡,亡于君弱臣强,君主无力制约强势的国相,国相一意孤行,不顾朝中反对坚持北伐频繁兴兵……”

    顿了顿,顾青加重了语气,道:“君主最软弱的地方在于,不应该赋予诸葛亮举国之兵权,一国的军队应该完全掌握在君主手中,就算情势不允许,亦当徐徐图之,缓缓释之,慢慢削弱国相的兵权。若将兵权给了臣子,无论这个臣子多么忠诚,都是致乱之因,终成大祸!”

    李隆基闻言身躯一颤,望向顾青的目光顿时闪过一道异常锐利的光芒,很骇人。

    顾青面色坦然地躬身行礼:“臣心坦荡,言出本心。”

    李隆基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语气也有些冷意了:“顾卿意有所指乎?”

    “是,臣确实意有所指。天下节度使为陛下戍守边境,将士饱受风霜雨雪之苦,然历朝变乱,大多乱于内。陛下治下的大唐盛世不易,臣实不愿看到盛世祸起于萧墙,如今大唐天下分十镇,十镇节度使手握天下大半兵马,且各镇节度使治下内政赋税兵将等诸事自理,致使各镇势大,于大唐社稷实不可取,陛下当鉴之。”

    李隆基哼了哼,道:“朕自有决意,何须尔多言!各镇分封军政之权是朕用人不疑,四十余年来,未见出过甚变乱,顾卿,你多虑了。”

    见李隆基仍顽固地坚持,顾青叹了口气。

    有些话原本不敢说的,说出来对自己的前程不利,眼睁睁看着盛世突然崩塌也没什么,更有益于自己乱中取利。

    可是,顾青还是要说,并非为了李姓社稷,而是为了天下百姓即将面临的兵荒马乱。没人比他清楚接下来的一场谋反给大唐造成了多么巨大的破坏,兴亡皆是百姓之苦,可笑这位帝王仍不以为意。

    “陛下说过,史可为今人之鉴,不可不察也。陛下当知汉朝七国之乱,晋武帝八王之乱,此皆为前车之鉴……”顾青说着,见李隆基的脸色愈发不愉,只好住嘴了。

    “陛下,臣出于对陛下的忠诚,故进逆耳之谏,若陛下不愿纳谏,臣便不说了。”顾青叹息道。

    李隆基已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沉着脸淡淡地道:“顾卿,上次你在商州斩杀刺史邢深一事,不会忘了吧?”

    顾青苦笑,终于来了。

    “臣知罪,臣不敢忘。”

    李隆基笑了笑:“斩杀一位四品刺史,如此妄为,该不会以为蹲一个月的大理寺监牢便算罚过了吧?”

    “臣不会如此天真,请陛下责罚。”

    李隆基呼了一口气,轻声道:“犯下如此重罪,按律你应被秋后处决,可朕只罚你蹲监牢一月,还在朝堂上帮你圆谎,甚至连你的爵位官职都没动,以顾卿之聪慧,可知朕为何如此做?”

    顾青想了想,道:“臣妄自揣度天意,或许……陛下欲委臣以另任?”

    李隆基笑了:“确实是聪慧之人,但愿以后你的聪慧能用对地方。不错,朕有意将你调离长安……”

    “长安非英雄之所居,顾卿尚年轻,人生应多磨炼,久居太平之地,无异于自剪羽翼,朕倚顾卿甚也,亦愿顾卿能经历一些风霜之苦,增广见闻之外,更能为国再立新功,顾卿意下如何?”

    顾青顿时明白了,李隆基这是要调自己离开长安去外地任职,很大的可能是去戍边的军队。

    看来上次安禄山不怀好意的建议,李隆基终究还是记在心上了。

    这死胖子,摆自己这一道可摆得不轻。

    自己临走前一定也要给他摆一道,否则他真以为仇人都长得慈眉善目万家生佛。

    顾青暗暗咬了咬牙,脸上却露出当仁不让之色,凛然道:“陛下,臣为唐臣,食陛下之俸,忧陛下之事,臣愿为陛下开疆辟土,再立新功。”

    李隆基对顾青的回答很满意,欣然笑道:“顾卿有此意,朕甚慰。哈哈,放心,朕已知你与安禄山之仇怨,不会将你调到范阳三镇去的。”

    顾青松了口气,老实说,他还真有些担心李隆基老糊涂,将他调到安禄山的地盘上送死。

    李隆基沉吟半晌,缓缓道:“顾卿当知,去年大唐与大食国怛罗斯一战,战报上虽说是打了个平手,但实际上,是我大唐败了。”

    “此战折损大唐将士两万余,更重要的是,我大唐因此战而渐失对西域商路的掌控,西域这条商路对大唐很重要,户部尚书禀奏去岁国库所盈,比往年足足少了两成,便是此战带来的后果,顾卿,朕对西域布局甚为看重,有意调你去安西四镇任职,不知意下如何?”

    顾青面色发苦,今日还在繁花似锦的长安享受封建主义士大夫的腐朽堕落生活,转眼便要去塞外饱受风沙之苦,人生的际遇真是……好刺激。

    好想杀安禄山全家。

    李隆基问他“意下如何”,当然不是真的征求他的意见,能说出口的话证明他已经决定了,顾青还能怎么办?

    于是顾青只好硬着头皮道:“臣遵陛下旨意,此去安西,臣定不负陛下所托,为陛下立功。”

    李隆基龙颜大悦,哈哈笑道:“得顾卿之才为朕所用,大唐甚幸……”

    笑容渐敛,李隆基忽然沉下脸来,轻声道:“怛罗斯之战,前因后果已有监军将奏疏送来长安,此战或多或少因高仙芝所起,高仙芝是高丽人,此人在破了石国之后,有些骄纵了,顾卿此去安西,朕会予你足够的权力,你最好能牵制高仙芝,大唐在西域不可再有败绩了,否则,西域便真的失控了,明白吗?”

    “臣谨记陛下旨意。”

    …………

    走出兴庆宫已是傍晚时分,顾青心情沉重地出了宫门。

    韩介等亲卫一直等在宫门外,见顾青出来,众亲卫纷纷上前迎接。

    见顾青一脸闷闷不乐,韩介不由关心地道:“侯爷,发生了什么事吗?”

    顾青叹道:“刚才看到一个三百多斤的胖子,在宫里脱光了只裹着一层布,我的眼睛好难受,还想吐……”

    韩介愕然:“三百多斤的胖子……”

    随即反应过来,大唐朝堂如今胖子不少,但具体到三百多斤,只有一位,别无分号。

    “安禄山?”韩介压低了声音问道。

    “没错,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居然在宫里搞什么‘洗三’,你敢信吗?你能想象一坨三百多斤的肥肉脱光了在你面前晃晃悠悠揉揉搓搓吗?”顾青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个胖子真的是一点都不自卑啊,我的心灵受到了暴击,打算从今日起戒肉一个月……嗯,从明日起吧,今日好好吃一顿,明日开始戒肉。”

    韩介居然真的仰头望天露出深思之色,在想象一个三百多斤的胖子洗浴时的画面。

    郭子仪没说错,这家伙真的很实诚。

    良久,韩介又问道:“侯爷不止是因为此事介怀吧?是否有别的事?”

    顾青沉默半晌,叹息道:“韩兄,你和兄弟们有没有想过为大唐开疆辟土,征战沙场?”

    韩介用力点头:“末将之夙愿也。”

    顾青苦笑道:“好吧,机会来了,我可能马上要调任安西四镇了,你们……”

    环视周围的亲卫,顾青脸色凝重道:“你们家有妻儿老小的最好不要跟去,先把男人的担当和责任尽了,再说建功立业的事。”

    谁知亲卫们纷纷露出激动之色,同时往前踏了一步,齐声道:“小人愿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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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