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张家有女
顾青只是个八品小官,虽说是官儿,但他其实连大唐朝堂的边都没挨上,顶多算是个外围男。
所以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只是送了一坛酒进宫,李隆基便那么痛快地给自己报了仇,卢承平不多不少也是三日牢狱,恰好与他一样。
顾青当然不会自我感觉良好到以为李隆基看他顺眼,把他当成优乐美捧在手心里呵护他。
顾青不懂,但在座的有人懂。
张九章和李光弼都是官场老鸟了,细细一咂摸,顿时便品出了味道。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张九章沉声道:“陛下责罚卢承平,恐怕与顾青无关……”
李光弼点头:“卢铉近两年有点张扬,天子或许不满了。”
张九章接着道:“更有可能是敲打卢铉背后的李相,李相与东宫两派如今在朝堂左右失衡,李相对东宫步步紧逼,陛下看不过去了……”
李光弼露出玩味的笑:“两个年轻人不过打了一架,却引出了这么一串事,连李相都卷进去了,那个卢承平三日后从左卫大牢出来,恐怕他爹会把他的腿都打断。”
张九章笑道:“看明日李相会如何反应,外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李相不可能不知。”
李光弼笑得很恶劣:“或许李相的病情又会加重了……更有可能会辞相,哪怕装模作样辞相。”
张九章道:“病情加重也算是个办法,李相若没老糊涂的话,应知进退。辞相不大可能,李相若离了权力,太子将来即位可不会放过他,再说,陛下也不愿见到李相辞相,朝堂势力会失衡,重新扶植别的势力非短期能见作用。”
“所以陛下只是敲打李相,但不会让他伤筋动骨?”
张九章叹道:“陛下高明啊,分寸轻重拿捏得正好,既让臣子警醒,又不至于打压过甚动摇朝堂根本,拿卢铉开刀恰到好处。”
李光弼转头看着顾青,笑道:“好消息是,卢家父子最近怕是不敢找你麻烦了,他们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过死仇仍是死仇,待风声过去,他们还是会报仇的。”
顾青笑道:“不怕,大不了我便辞官归乡,临走前写一封陈情书满长安张贴,痛哭流涕说是被卢家父子迫害,看他们如何自处。”
堂内三人大笑,张九章指着他笑骂道:“你从哪里学来的阴损性子?天生适合官场的料,当个小小的录事参军倒是屈才了。”
李光弼瞥了顾青一眼,道:“你小子刚躲过一劫,最近安分点,莫被人抓了把柄,无论官大官小,太过张扬终是取祸之道。”
“是,小侄明白,小侄还是那句话,我是老实人,从来不主动惹事,但有时候偏偏事会主动惹我,我能怎么办?”
“老实人”三字顿时引来堂内三人鄙夷的目光,才见了顾青不过两面,这三人大抵已看清了顾青的本质。
顾青不由一阵心慌,看来老实人的人设崩了一次后,人与人之间已失去信任了,难道要换一种人设?
张九章叹道:“可惜你没有正经读过书,若能从科考入仕,升官便堂堂正正,往后在朝堂的路更好走。”
顾青笑道:“晚辈早年家里穷,读不起书。幸好运气不错,走了一段捷径,也算顺利当上官了。”
“不一样,科考做官才是正途,从县令当起,攒够资历后入省入台,位极人臣,方为正道。”
顾青目光闪动,试探地道:“若是不科考的话,便没有可能当县令了么?”
张九章沉吟片刻,道:“不一定,还有一个法子,但比较困难。”
“请二叔公赐教。”
张九章看了他一眼,似乎对顾青提这个问题感到奇怪,但还是道:“另有一法,便是‘举孝廉’,始于汉朝,后来几兴几废,到隋朝时又兴,我朝在高宗先帝之后,各地仍有举孝廉的名额,但如今科考已兴,举孝廉者越来越少了。”
顾青知道举孝廉,说来是一种举荐当官的方式,汉朝时没有科考,当官的皆是当地门阀宗族子弟,三国以后还有寒门子弟,没有科考的话,要当官必须有个名目,那便是“孝廉”的名头,说你孝廉你便是孝廉了,你就可以当官了。
始自汉武帝时期的察举制,举孝廉便是察举制的其中一种方式,公平吗?当然不公平,里面的水分和弹性太大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是行之千年的入仕方式,从古至今哪有真正的公平可言?
“我朝也有举孝廉吗?”顾青再次问道。
张九章道:“当然有,但大多是每州才有一个名额,自高宗先帝推行科考以后,朝廷对举孝廉之成法已控制得越来越紧,这些年甚少有听说因举孝廉而入仕者了。”
李光弼笑道:“眼前正有一个例子,你的三叔公,九章叔的亲弟弟张九皋,便是举孝廉而入仕的,最初被举为南海郡司户参军,后来明经及第,升为赣县令,如今已官至广州刺史,授银青光禄大夫。”
顾青恍然,眼神里跃跃欲试的样子。
张九章看了他一眼,道:“你已是录事参军,又简在帝心,没必要再经历科考了,只要不出大错,好生处置与陛下和贵妃娘娘的关系,再加上老夫等这些故人的推波助澜,过不了几年会升官的。”
顾青摇头:“晚辈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有一位同乡好友,自小一起长大,他有造福一方的志向,晚辈想帮帮他。”
张九章笑道:“说难也不难,若你的同乡能经蜀州刺史的举荐,刺史府和当地县令发动一些豪族世家上一道万民表,递到剑南道节度使府,事成的几率不小。”
顾青试探着道:“若晚辈认识剑南道节度使,与他的关系……还不错,是不是更有希望举孝廉?”
张九章一愣,失笑道:“差点忘了你是因贡瓷而起家,据说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平定南诏一战你又为鲜于仲通立了功,免了鲜于仲通一场大麻烦,按说他欠你的人情,区区举孝廉的小事,应该不难。”
顾青的眼神跃跃欲试,愈发觉得举孝廉是个好法子,运作得当的话,说不定能让宋根生当个县尉或县丞什么的。
县令是不敢想了,有点难,就算勉强运作上去了,恐怕也会给鲜于仲通和宋根生带来非议。
顾青于是决定等下回去便给鲜于仲通写封信,人情这东西无论谁欠谁,还是尽快还了比较好,鲜于仲通不可能一辈子当节度使,趁他在位赶紧把宋根生送上天。
前堂内,张九章举杯正要与大家同饮,忽然听到堂后屏风处传来奇怪的声音,众人愕然望去,然后发现那扇山水屏风一阵剧烈抖动,最后一声女子的惊呼,屏风笔直地轰然倒地,屏风上狼狈地趴着一位穿着紫色宫装的少女,一脸惊恐惶急,抬头发现堂内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少女眨了眨眼,嘤咛一声,娇滴滴地假装晕过去了。
顾青看得目瞪口呆,好高明的化解尴尬的方法,学到了学到了。
接着所有人的目光望向张九章,张九章捋须强装镇定,只是微微颤抖的手深深地出卖了他,显示他此刻内心并不平静,可能想杀人。
“见,见笑了,见笑了……”张九章黯然长叹。
李光弼呆怔半晌,忽然噗嗤笑出声,李十二娘也想笑,很厚道地将脸扭到别处。
李光弼大笑道:“多年不见李叔叔,见面便是五体投地式行礼,哈哈,贤侄女倒是客气。”
假装晕过去的少女仍趴在屏风上一动不动,只是脸颊迅速羞红,臊得不行偏偏晕过去的人设不能崩,忍得很辛苦。
张九章叹道:“家门不幸,出此孽障,这位是三弟九皋的长房孙女,张怀锦。”
顾青恍然,也不管那位晕过去的少女看不看得见,仍朝她拱手算是见过礼了。
张九章继续叹道:“此女性情顽劣跳脱,野得很,从小到大闯了不知多少祸,当初老夫还曾想过给顾青做媒,转念一想,顾家夫妻是我张家的恩人,老夫岂能恩将仇报,遂绝了念想……”
顾青欣赏地看了张九章一眼。
“恩将仇报”这个词可以说用得很讲究了,当浮一大白。
说浮就浮,顾青当即端杯朝张九章遥敬。
张九章不知是不是老花眼,楞是没看见。
顾青只好讪讪自饮一杯。
张九章捋须,看也不看地上的张怀锦,沉声道:“丢人现眼还不够吗?赶紧起来!打算趴到什么时候?”
张怀锦于是嘤咛一声,娇滴滴地“醒转”了。
起身拍了拍宫裙上的灰,张怀锦垂头委屈地道:“二祖翁,是屏风先动的手……”
“住口!还不快去给十二娘和李叔叔见礼,没个规矩!”
张怀锦瘪着小嘴走到李十二娘和李光弼面前一一行礼。
李十二娘似乎颇为喜爱这位少女,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巧精美的匕首给她,道:“几年未见,已是大姑娘了,这把匕首尚算锋利,拿去玩吧。”
张怀锦委实是个狠角色,不爱红装爱武装,道谢后接过匕首,爱不释手地把玩。
张九章无奈地看着李十二娘,道:“她性子本就野得不行,你还送她匕首,往后愈发无法无天了。”
李十二娘笑道:“无妨,女儿家舞枪弄棒也没什么不好,有个物件儿防身总比在外面被人欺负强。”
张怀锦收起匕首,眸光流转到顾青身上,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张九章怒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见过你顾青阿兄!”
张怀锦哦了一声,磨磨蹭蹭走到顾青面前,朝他裣衽一礼:“怀锦见过顾阿兄。”
顾青起身还礼:“莫客气,初次相见,我……”
说着顾青摸了摸自己身上,打算给个见面礼,搜来搜去只有刚才临走前从郝东来那里打劫来的一块银饼,有些贵重,当见面礼舍不得,顾青果断放弃,从怀里抽出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心给她。
“我……祝福你。”
“呃……呃?”张怀锦呆呆地看着顾青空手比出的心,满头雾水。
顾青认真地解释:“这是西域番邦小国的祝福礼节,很高端的。”
“哦,哦……多谢顾阿兄。”张怀锦不知究竟,于是也傻傻地回了一个礼,笨拙地空手比心回给顾青。
旁边看着的张九章和李光弼心痒难耐,也学着比了个心,甚至还互相比了一下,两人加起来一百多岁,比心的样子特别萌。
…………
宾主尽欢,顾青告辞离开张家。
走出张家大门,管家打算准备车马送顾青回客栈,顾青拒绝了。
他想独自在长安的街上走一走,领略大唐风土人情。从道政坊一直走到常乐坊,顾青腿脚有些酸,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后面不远不近跟了个人。
嗯,熟人,刚刚见过。
见顾青的目光扫过来,张怀锦自知藏不住了,于是干笑着上前。
顾青挑眉:“跟踪我还是自己闲逛?”
张怀锦果断地道:“自己闲逛。”
顾青哦了一声:“原来是巧遇,那就各自闲逛吧。”
说完顾青敷衍地拱拱手算是道别,然后扭头便走。
张怀锦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这家伙果真说走就走,难道他真信自己是闲逛?
“喂!你站住!”张怀锦叫住顾青,蹬蹬蹬跑到他面前,气鼓鼓地瞪着他。
顾青叹气:“说好的各自闲逛,你不能出尔反尔。”
“你很讨厌我吗?为何一副迫不及待离我远远的样子?”
顾青正色道:“并不是,我是太喜欢你了,所以羞涩地跑开了。”
张怀锦俏脸一红:“呸!我不信。”
不信是对的,智商在线。
“我阿姐张怀玉给我写了信,她在蜀州认识了你,说了你很多好话。你们交情很好吗?”
顾青叹气,你这是侮辱我的智商不在线啊,张怀玉会说我好话?
她只有在想吃红烧鱼的时候才会表现得柔情似水。
“这位,呃,怀锦妹妹,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如何?”
张怀锦一愣:“什么游戏?”
“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就在这大街上找个地方躲起来,另一个人去找他,一个时辰为限,找不到便算输了,如何?”
“嗯?”张怀锦满脸问号。
顾青迫不及待地道:“我先躲,你来找,默数一百下才能开始找哦。”
说完顾青嗖了一声,身形化作一道黑烟,不见了。
张怀锦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智商被人看扁了的羞辱感。
第一百三十章 呆萌闺秀
顾青跑出了两里地,终于摆脱了张怀锦。
不是因为恐女,而是顾青觉得男人与女人的脑电波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双方沟通很困难。
前世从女同学到女同事,顾青都是能避则避。他是绝对理性的人,遇事首先找问题,理清逻辑,最后解决,而女人不一样,女人的思维能从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限延伸扩散,无论有理无理,首先便站在受害者的高度,然后委屈控诉,有罪推定,最后得出结论,你是个坏人。
顾青曾经亲眼见过团队里一对小情侣吵架,女的从男的忘记给她带早餐这件事说起,一番争吵哭诉,早餐事件延伸到你家爸妈不喜欢我,处处针对我,然后延伸到家务活都是我干,你在家就是个大爷,然后将来生了孩子没钱养,受够了租房没有安全感的日子,这辈子买不起房,一生过得穷困潦倒,最后力竭声嘶说分手,我们匆匆那年的青春只当喂了狗……
一通骚操作看得顾青目瞪口呆,论点论据完全没有逻辑可言,刚解释完一件立马又来了第二件,就算被辩驳得无言可对了,她还能用平静而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来一句“你居然吼我?”
男人只能气得蹲在地上狂薅自己的头发,很惨。
从此以后,顾青对女人便敬而远之了,在没有充足的能够一句话逼得她自撞南墙的口才实力以前,最好不要乱招惹女人,会被气哭的。
回到客栈,郝东来和石大兴不在,顾青在屋子里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鲜于仲通的,简单说了一下来长安当官后的感受,重点提了举孝廉的事,希望鲜于仲通能帮忙运作一下,将宋根生列为举孝廉的人选。
顾青对此事的把握还是比较高的,鲜于仲通是剑南道节度使,他的权力在整个剑南道是排第一的,尤其是在顾青的建议下,鲜于仲通平定了南诏国之乱,如今的他在长安风评颇佳,君臣对他一致赞誉,而在剑南道更是因此一战而巩固了权力,极大地增强了威信,权力和风头正是巅峰之时,帮宋根生升个官儿难度不大。
给鲜于仲通的信写完,顾青吹干了墨迹,再次看了一遍,然后失望地叹气,这手字实在太丑了,他自己看了都想吐,这样一封信若递到鲜于仲通面前,堂堂节度使竟然被一封信恶心吐了,说出去恐怕不大好听……
顾青决定找个字写得好看的人帮他重新抄一份书信,至于他自己,从来没想过要练字。在他看来如今自己有钱了,很多缺少的技能可以通过雇佣的方式去解决,赚钱最大的好处就是让自己活得不用那么累。
写完给鲜于仲通的信后,顾青又给宋根生写了一封信。详细说了一下自己在长安的遭遇和所思所想,又叮嘱宋根生与县衙的官吏搞好关系,因为很有可能他会变成他们的上司。
两封信写好,顾青刚折进信封里,便听到敲门声。
顾青打开门,不由愣住了。
张怀锦一脸气鼓鼓的表情,站在门口使劲地瞪着他,双手还叉着腰像个茶壶造型,看起来又萌又可爱。
“骗子!骗我说玩游戏,转身就跑了,骗子!”张怀锦眼神充满了控诉。
顾青有点尴尬,接着立马板起脸,表情比她更控诉:“说好在大街上我躲你找,你为何不遵守游戏规则?这里是大街吗?你有认真找我吗?”
张怀锦被顾青理直气壮的语气弄懵了,两眼发直开始捋逻辑,“游戏规则”“大街”“认真找”几个关键词在脑子里飘来飘去,可总也组合不起来。
顾青的语气愈发控诉:“你看,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心虚了!分明是你的错,你哪来的底气跑来责问我?”
语气太严肃,气势太义正严辞,张怀锦脑子有点乱,一时竟真的分辨不出谁对谁错,纯粹被眼前的气氛左右了。
“是,是我的错……吗?”张怀锦讷讷问道。
顾青严肃地盯着她,缓缓点头:“是。”
张怀锦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眼前的顾青气势太强大,空气里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张怀锦脑子更乱了。
顾青仍板着脸,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笑就输了。眼前这个小妹妹不太聪明的亚子,应该很容易糊弄。
“玩个游戏都不认真,看来在你的心里我这个刚认识的阿兄根本没分量,你心里完全没有我,罢了罢了。”顾青黯然摇头。
张怀锦急了:“怎么就没分量了呢,我……刚才是我不好,我找不到你,这不就赶紧来你住的客栈找你了吗,有分量的有分量的!”
顾青暗喜,原来女人那一套无理取闹蛮缠三分并将小问题无限扩大化的方式果然很有效,任何年龄任何性别的人类都无法抵挡,上辈子跟女人保持距离果然是明智的选择,女人无敌,吵不过争不赢。
见张怀锦一脸着急解释的样子,顾青见好就收。
“好了,不怪你了,这件事揭过去吧,既然你说我这个阿兄有分量,那就进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会写字吗?”
“会。”
顾青点头,宰相家的孙女想必文化水平都很高的,毕竟是书香门第。
“帮我抄两封信,字写得好看点。”
张怀锦欣然答应。
进了房门,张怀锦接过顾青写的两封信,第一眼便露出嫌弃的表情。
“好丑的字,我二祖翁说你是才子,还写过几首绝妙的诗,才子的字为何如此丑?”
顾青黯然叹息:“我在你心里果然没分量……”
“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便是。”
张怀锦撅着小嘴帮顾青抄信,她的字很漂亮,一笔灵动飞扬的行楷,字里行间娟秀又透出一股大气,每个字写出来都能当成字帖用。
顾青暗赞不已,宰相书香门第教出来的闺女,纵然性格再野再跳脱,基本的学识教养还是不缺的。
等她抄完了信,顾青吹干墨迹,小心地装进信封。
然后顾青看着她的脸道:“好吧,从我离开你家开始你便一直在跟踪我,对不对?”
这回张怀锦是真心虚了,眨巴着大眼睛,不自在地望向别处。
“说说,为何跟踪我?觉得我是坏人?”
张怀锦撅着嘴道:“祖翁和二祖翁说,想把我嫁给你,说令双亲对张家有恩,所以我跟着你出来,想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顾青心头一紧,急忙道:“不必了不必了,此事已取消,怀锦妹妹从今以后大可高枕无忧。”
张怀锦对顾青急着撇清的态度愈发不满,道:“二祖翁说把我嫁给你是恩将仇报,你也如此急着撇清推却,我哪里不好了?从小到大虽然闯了一些祸,但总的来说还是宜室宜家君子好逑的好不好!”
顾青愣了:“你这是……毛遂自荐?”
“当然不是!我也不想仓促地嫁人,但他们总说我不好,把我嫁出去是害了人家,我心里不欢喜!”
顾青莫名其妙地道:“你心里不欢喜,应该卯足了劲回去跟你二祖翁大吵一架,跟我说这些有用吗?”
张怀锦哼了哼:“我是想告诉你,我不会随随便便嫁人的,包括嫁给你。刚才看我二祖翁的样子,似乎还未死心,如果他逼我嫁给你,我……我可能会在成亲之前偷偷跑掉,像我阿姐那样,跑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到时候莫怪我给你难堪了。”
顾青笑得很和气:“当然不会怪你,说不定我比你跑得更快……”
张怀锦瞪大了眼:“你,你凭什么跑?我有那么差吗?你若跑了,叫我如何有脸面活下去?”
顾青愕然:“你不是也跑了吗?”
张怀锦脑子又乱了,目光呆滞开始天马行空地捋逻辑,接着气急败坏道:“我我我……我确实是跑了,可你为何也要跑?你若是也跑了,我祖翁和二祖翁岂不是会活活打死我?”
顾青愈发莫名其妙了:“我跑了你祖翁为何要打死你?你祖翁就算要打死你,其原因也是因为你跑了啊,无论我跑不跑,你祖翁都会打死你的。”
张怀锦又一呆,失神喃喃道:“对啊……”
感觉又怪怪的,刚才的重点似乎不是这个……
“不对!我的意思是,你为何要跑?我那么差劲吗?难道配不上你吗?”张怀锦气坏了,一双粉嫩白皙的小拳头攒得紧紧的。
“因为你跑了啊,我当然也要跑,凭什么只准你跑我便不能跑了?怀锦妹妹,虽然咱俩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我一直觉得你是聪慧伶俐且讲道理的,对不对?”
张怀锦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当然聪慧伶俐,而且从来不无理取闹!”
顾青摊开手,道:“所以,你祖翁若逼咱们成亲,你跑你的,我跑我的,我们各跑各的,各有所跑,岂不美哉?”
张怀锦认真地想了想,缓缓点头:“有道理……”
顾青露出了姨母般的微笑。
跟这样的小姑娘相处还是比较愉快的,主要是在智商上能够毫无悬念地碾压她。
若换了张怀玉,哪里需要跟他掰扯这些逻辑,一巴掌将他扇休克便能轻松解决眼前的混乱局面,让顾青一肚子鬼话全变成浮云。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兄弟相称
顾青不想娶,张怀锦不想嫁,其实大家的诉求是统一的,避免了一个很狗血的矛盾。
确定了顾青不想娶她之后,张怀锦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觉得在成亲这件事上大家志同道合,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被人嫌弃被人看不上的羞愤感,两种情绪反复纠结,张怀锦矛盾极了。
“其实我并不差,我从小读书写字,家教也不错……”张怀锦掰着手指数自己的优点:“……我还很善良,遇到乞丐都会给他们钱,阿姐小时候被大祖翁家的人欺负,我比她小但还是站出来帮她,对了,阿姐也偷偷教过我一些技击之术,你看,我能文能武,聪慧伶俐,不管谁娶了我都不亏的。”
顾青失笑:“你到底想表达什么?让我娶你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好,不像二祖翁说的那么顽劣不堪,你不想娶我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但不能因为觉得我配不上你。”张怀锦的小模样很严肃,仿佛在陈述一个被圣贤验证过的真理。
顾青笑道:“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不如我们以后兄弟相称,你叫我二哥,我叫你三弟,彻底绝了长辈们希望我们成亲的念头,如何?”
张怀锦想了想,道:“有道理,好像你的话都很有道理……”
随即张怀锦又疑惑道:“为何是二哥三弟?大哥是谁?”
顾青无比崇敬状面向西南遥遥拱手:“大哥当然是你阿姐张怀玉。”
张怀锦刚想点头,又觉得不对:“阿姐似乎比你小一点点吧?她为何是大哥?”
顾青失落地道:“我打不过她,只能尊她为大哥……”
张怀锦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打不过我,你当三弟如何?”
顾青沉着脸道:“不如何,作为三兄弟里面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总要给我一点选择的权力吧。”
张怀锦无所谓地道:“好吧好吧,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顾青动情地拱手:“三弟!”
张怀锦一脸郑重地回礼:“二哥!”
画面莫名的感动是肿么肥事,耳边依稀响起了《这一拜》的bgm……
顾青觉得今天经历的一切有些梦幻,明明是刚认识不到半天的女子,为何此刻竟已兄弟相称了?大家的关系未免太突飞猛进了吧?只是好像进错了方向……
成为兄弟后,张怀锦明显放松了许多,很随意地盘腿坐在屋子里的蒲团上,好奇地道:“我阿姐,呃,不对,我们的大哥在蜀州还好么?”
顾青情不自禁面向西南遥遥拱手:“大哥一切安好,她已一统蜀州武林道,黑白两道高手尽皆为她驱使,江湖人送外号‘东方不败’……”
张怀锦两眼放光,双手紧紧攒成拳,激动得不行:“为何叫‘东方不败’?”
顾青严肃地解释道:“因为打架的时候她习惯站在东边的方位,每次站在东面她便立于不败之地。”
“好厉害!”张怀锦两眼冒星星。
顾青惊呆了:“你信了?”
张怀锦猛点头,随即一愣:“不对,你又在骗我!本来我是相信的,可你问了这句以后我便觉得不对了。”
起身蹬蹬蹬跑到顾青面前,张怀锦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戳他的胸:“我告诉过你我很聪慧的,你不许骗我!”
说完后张怀锦又蹬蹬蹬跑回蒲团上盘腿坐下。
“快跟我说实话,我们的大哥在蜀州究竟过得怎样?”
顾青笑道:“她真的过得挺好的,目前住在石桥村,每天游手好闲东游西逛,她好像已习惯了村子里的平淡生活,这次我叫她来长安她也不愿意。”
张怀锦托腮幽幽叹道:“她一直很要强,因为是妾室所出,自小被家人忽视冷落,她从来都不哭不闹,后来遇到顾家叔婶,教了她一些技击之术,令双亲逝故后,她更是着了魔似的每日不停练功,她说她要像顾家叔婶那样做一个世人敬仰的豪侠,方才不负此生。”
“我与她自小如亲姐妹一般,她的性子太冷淡,不讨喜,整个张家好像只有我与她关系好,去年她离家出走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将她送到了灞桥边。她太可怜了,但我帮不到她什么,她的苦难从来只有她独自受着,张家知道她离家出走后,也只是派人找了一段日子,堂伯骂了几句,后来便没人再关心了……”张怀锦黯然神伤。
“都是张家的子女,都是亲生的孩子,为何妾室生的便那么不被重视?既然不被重视为何要生她?”
张怀锦不忿地说完之后,清澈的大眼睛盯着顾青,道:“今日见你叫她大哥,虽说是玩笑之语,但我知道你对她一定很好,所以才不介意与她玩笑,她也一定对你很好,所以你现在还活着……”
顾青:???
张怀锦笑道:“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对她好的人,我很高兴,以后我们就兄弟相称,也好叫她知道,世上还有我们两个兄弟是她的亲人,她并不孤单。”
顾青含笑点头,脑海里浮现张怀玉那张故作冷淡的脸庞。
她也是需要被爱和被关怀的吧?不知为何,顾青忽然有点想她了。
…………
一大早顾青便被人叫醒了。
一名户部的度支郎中站在房门外,顾青甩甩头,赶紧上前见礼,人家的官职品级比自己大,官场的礼仪不能忘。
郎中很客气,丝毫没有因为顾青的品级低而露出那种狗血的趾高气昂等着被他打脸的样子。
大概郎中也听说过顾青的名号了,昨日殿中侍御史卢铉的长子被陛下传旨拿入左卫大牢,长安城已传得沸沸扬扬,而一切皆因顾青而起,再说顾青是第一个官职品级才八品却被天子亲自赏赐府邸的人,仅是这个事实便令人不得不重视了。
度支郎中今早前来是为了给顾青送房子。
长安城是天子脚下,京官的府邸不少,京官犯了事府邸被户部收去的也不少。既然天子有了旨意,郎中自然要重视,不仅送顾青府邸,还要顾青自己来挑,反正房子也不是郎中自己的,无论顾青挑中哪一座郎中也不心疼。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朝堂八卦
天子赐的官宅,如何挑选是一门学问。
首先要认清自己的位置,然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天子心中的位置,宅子的大小跟自己的位置有着密切的关系。贪心不足挑大宅子,户部自然肯给的,但传到李隆基耳朵里,他会如何看顾青?
不过是个正八品官,挑一座离皇宫和朱雀大街最近的宅子,让那些国公国侯一品二品朝臣们如何看他?
做人识进退,懂分寸,一定会长寿的。
度支郎中很客气地将顾青领到平康坊,这里有一座曾经是某位礼部侍郎犯官的宅子,空置了好些年,顾青一看位置立马拒绝了。
平康坊紧邻兴庆宫和胜业坊,是大唐顶级权贵住的地方,李隆基的几位兄弟就住在胜业坊,而当朝宰相李林甫则住在平康坊,可以想象住在这个坊里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顾青若选择在平康坊定居,不知会给自己树多少敌人。
在平康坊转了一圈,顾青马上离开,然后告诉度支郎中,他需要位置偏僻一点,宅子也不用太大,够住就行。
度支郎中顿时明白了顾青的心思,朝他钦佩地笑了笑。
少年得意的人见得多了,顾青是唯一的特例,能在天子圣眷渐隆之时还能保持如此冷静清醒的头脑,这位少年的前途绝不止于如此。
于是度支郎中将顾青带到常乐坊,离东市不远,离兴庆宫隔了两个坊,位置也在长安城的东面,算是比较偏了。
常乐坊也有几座官宅,顾青分别看了一遍,终于定下了其中的一座。
这是一座三进偏小的厢院式宅子,院子不大,但装潢布置颇为精巧,中院竟然还有一块小池塘,池塘中央一座凉亭,水面上铺展着荷叶荷花,后院有四五间厢房,足够住了。
度支郎中含笑告诉顾青,这是常乐坊最小的一间官宅了,曾经是一位七品宣义郎的宅邸,后来这位宣义郎犯了事,全家被流徙黔南,这座宅子便被户部收了上去,空置已有两年多了。
顾青想了想,觉得这座宅子应该算是合适了,于是痛快地定了下来。
送走了度支郎中,顾青又将郝东来和石大兴叫了过来,带他们看了一圈自己的房子,然后让他们找人重新装潢一遍。
“少郎君了不得!这才多大年纪,便已空手在长安挣下一份产业,长安的房价可贵,饶是我这种身家颇丰的商人,想在长安买一座宅子还得左右思量,这些日子我咬牙犹豫多时,还是舍不得在长安置房……”郝东来一脸钦羡。
顾青瞥了他一眼,今日的郝东来和石大兴脸上又挂彩了,问都不用问,肯定是昨日两人又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前几日还当着他的面发誓从此相亲相爱,誓言犹在耳,两人又动了手,山盟海誓跟吃白菜似的,渣男。
“长安房价有多贵?”顾青好奇问道。
石大兴叹道:“看地段,看大小,寻常人家买不起,就连颇富身家的商人也不一定买得起,就说少郎君的这座宅子,位置颇偏,大小也合适,若在长安买的话,大约需要中产人家不吃不喝数十年才能买得起,折合银饼大约一百五十多两吧。”
顾青目光闪动,若在长安联合一些商贾,搞个炒房团,一定能赚大钱。
可惜这个赚钱的法子太缺德了,最终苦的还是百姓,顾青只是闪了一下念头便放弃。
“中院给你们留两间厢房,自己去选,以后不用住客栈了,这里勉强当成自己的家吧。”顾青爽快地道。
二人大喜,急忙行礼道谢。
“宅子重新修缮的钱在下出了!”石大兴率先道。
郝东来不甘示弱:“雇请管家杂役丫鬟的钱我出了!”
石大兴瞬间变脸,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出双倍!”
郝东来大怒:“我出四倍!我雇两百人专门侍候少郎君!”
“我……我把你最美的那房小妾从青城县请过来,给少郎君当奶妈!”石大兴涨红了脸道。
郝东来顿时脑充血,刚准备翻脸,一看顾青那副惊愕的表情,马上改口:“我家的小妾凭什么让你请?少郎君若不嫌弃,在下马上把她接来长安送给少郎君,不求荐枕席,给少郎君搓背洗脚还是勉强胜任的。”
顾青惊愕地看着他们,商人果真是毫无节操毫无底线,小妾也算老婆了,居然说送就送。
然而他们说话难道不过脑子的?送个二手老婆给一位正值年少官运亨达的翩翩少年郎,不怕得罪人吗?一手的绝世大美女我说拜把子就拜把子,你家小妾啥姿色自己心里没数吗?
最美的小妾显然是郝东来的心头宝,话虽说出去了,但还是有些舍不得,于是紧张地看着顾青,颤声道:“少郎君,您发句话,在下立马将她接来长安。”
顾青沉吟片刻,微笑着委婉拒绝:“你俩,给我滚。”
…………
小妾可以不要,但两位掌柜拍胸脯包下了宅子修缮和雇请管家丫鬟,这个就不用拒绝了。
第二天一早,顾青照常进左卫府办差,周仓曹一脸灿笑迎上来。
顾青刚被拿下狱的那几日,周仓曹也进了大狱,后来宫里传出了旨意,卢承平入狱三日,周仓曹与顾青是同时被放出来的。出狱后周仓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此事峰回路转的个中缘由,于是对顾青愈发客气尊敬了。
朝堂高层的官员眼里,顾青当然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李隆基处置卢承平根本与顾青没什么关系,可在周仓曹这种末级官员眼里看来,这是顾青得了圣眷,天子亲自为顾青报仇雪耻,了不得的天恩,顾青的前程恐怕不可限量,于是周仓曹出狱后便打定了主意,死死抱住顾青的大腿。
见顾青来应差点卯,周仓曹将顾青请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殿中侍御史卢铉昨夜生了一场急病,卢家从长安城请了好几位名医瞧病,折腾了半晚上,卢铉的病仍不见好,大清早便遣家仆将告假书送进了御史台,卢铉请病假了,而且病假时日未定,不知何时能好。
巧的是,右相李林甫昨夜病情恰好也加重了,长安城的名医在卢家还没看完病,立马又被请进了李相家,今日一早,李相的家仆也向宫里递了奏疏,李相在奏疏里说老迈病重,不堪重荷,愿将手中的权力大部分移交给左相陈希烈,仅只保留吏部和御史台之权。
顾青微笑听着周仓曹说起朝堂八卦,心中却对那位未谋面的李林甫感到佩服。
留名千年的奸臣终归是有几分本事的,从他审时度势果断决定病重,然后交出手中权力,却偏偏保留了最重要的人事权和监察权,由此可见李林甫谋算之高明,有吏部和御史台在手,左相陈希烈手里再多的权力也没用,还是要事事向李林甫请示。
周仓曹还告诉顾青,李林甫的奏疏递进宫不到一个时辰,天子的批复便下来了。
允李林甫所请。
意思就是同意李林甫奏疏上的所有请求,包括移权,包括保留吏部和御史台。
批复李林甫的奏疏的同时,李隆基还给东宫太子李亨下了一道斥责的旨意,称其嬉于玩乐,不思向学,东宫靡费过度,美色乱智,着令东宫削减开支,驱逐裁减美貌宫女二十。
这道旨意可谓意味深长,李林甫被打压的同时,适时提醒东宫也别太得意,两边都打压一下,朝堂势力又形成了左右平衡的局面。
顾青暗自感叹,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啊,以后在朝堂里混必须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皆因顾青和卢承平之争而起,发展到最后竟成了李隆基制衡布局朝堂势力的借口。
谁说老年的李隆基昏聩糊涂?这位帝王都快成精了,哪里老糊涂?他只是将心思用错了地方而已,他的心里已忽视了天下黎民的疾苦,眼里只见得到朝堂的衮衮诸公,他想平衡的只有朝局,并不在乎天下苦不苦。
吹嘘盛世的臣子太多,帝王听不到真话,真以为如今还是盛世,至于隐藏在冰面下蠢蠢欲动的危机,没人看得见。
听完了八卦,顾青心满意足地进了屋子办公。
傻坐了一上午,顾青什么都没干,他至今仍不明白自己办差究竟该办什么,录事参军这个官儿,说起来好像什么都能管,还能直接向大将军献策建言,然而实际上左卫亲府里具体的差事都有具体的人在管,录事参军大抵是个在旁边指手画脚的角色。
当然,顾青也没有什么事业野心,他更乐于清闲,差事不主动找上他,他也绝对不会主动找事做。
一直傻坐到中午,兴庆宫里来了一位宦官,在左卫亲府无数将军和官员的注视下,宦官拎着拂尘走进了顾青办差的屋子,尖着嗓子告诉顾青,明日贵妃娘娘曲江池畔游园设宴,着令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明日赴宴。
第一百三十三章 贵妃之诺
宦官传完话,像一只脖子中了箭的天鹅,高傲地仰着鼻孔离开了。
左卫亲府一众武将官员无比钦羡地盯着顾青办差的那间屋子,眼睛红通通的像一只只兔子。
顾青的名头早在与卢承平冲突时就在左卫亲府传开了,也有人特意打听过顾青的底细背景,顾青表面上的背景很容易打听到,当初在蜀州开瓷窑,做出了贡瓷,哄得杨贵妃这位美丽的同乡既开心又自豪,后来还作了一首马屁诗,哄得杨贵妃心花怒放,一不小心在平定南诏之战时多了几句嘴,捷报传到长安,杨贵妃抓住时机给天子吹了几口枕边风,于是顾青就这样发达了。
所有关于顾青的传闻里,离不开一个关键词,“杨贵妃”,顾青的发迹史其实就是一本如何拍好贵妃娘娘马屁的教科书,讨好了贵妃娘娘,升官还远吗?
可惜朝堂上的官员绝大部分没有顾青这样的才情,既造不出贡瓷,马屁诗也无法写得那般精妙绝伦,剩下极少数有此才情的人呢,又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真正的文人大多是要脸的,他们的道德感羞耻感比普通人更强烈,为了当官可以适当作一些比较含蓄的马屁文章,但终归要有些底线,不能往死里夸,李白当了一年的翰林待诏,写了一年的马屁诗便受不了了,主动辞官离开长安,可见他心里对“马屁”二字恶心到何等地步了。
顾青无所谓,反正写出来的马屁诗又不是他的原创,这个无耻的黑锅他不背。
贵妃娘娘游园设宴不是正式场合,所以顾青不必着官服,只需穿着常服,穿戴整齐干净便可。
第二天一早,顾青穿上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头戴璞巾,发髻上插了一支玉簪,在家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如果保持微笑表情的话,这张脸看起来还是多少带了几分喜庆味道的。
盛唐风气开放,除了正式场合的朝会或觐见天子外,在别的场合并无太多繁文缛节,随意便好。当年李白在宫中酩酊大醉,后来有了一个著名的典故便是让高力士为他脱靴,高力士倒是好涵养,还真就为他脱了,权贵与官员的心胸气量说起来还是很宽容的。
游园属于大唐权贵高层的聚会,算是一种私人性质的高级社交场合,游园会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游园,而是在游园的过程中与交好的权贵官员互相聊天,或是作诗,或是饮酒,总之,一切能够增进君臣或同僚感情的活动都是被允许甚至是被鼓励的。
作为低级官员,顾青被杨贵妃邀请已让很多人惊讶了,所以顾青来得很早,尽量在别人面前低调一点,谦逊一点,不能给人恃宠而骄的印象,否则很容易树敌。
曲江池属于皇家园林,最初建于秦朝,秦始皇在曲江池边修建离宫,名叫“宜春园”,这个不正经的名字一直延续到汉武帝时,才改名叫“曲江”,后来在隋朝又改名为“芙蓉池”,到了唐朝时,再改名为曲江池。
顾青入园后在宦官的带领下,径自来到曲江池畔的紫云楼,这座楼建于开元十四年,每逢年节游园,李隆基必在此楼宴请朝臣,共赏歌舞。
今日游园会的主人是杨贵妃,李隆基没在。
顾青来到紫云楼前,整了整衣冠,宦官传话宣进后,顾青垂头躬身而入。
入楼先行礼,礼数规矩周正,行完礼后顾青仍垂着头,直到杨贵妃笑着说了一句免礼,顾青才抬起头来。
今日的杨贵妃显然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艳丽雍容的紫色宫装,眉心贴着三叶形的花钿,头发盘成高云髻,瀑布般高耸的发髻上珠玉镶嵌,华贵而不敢直视。
顾青来得最早,楼内竟然没有朝臣,杨贵妃一手托着腮,正神情惫懒地观赏歌舞,顾青来后她很高兴,朝他招了招手,顾青朝前走了几步,杨贵妃又招了招手,顾青又小心翼翼朝前走了几步。
杨贵妃不高兴地道:“坐到本宫跟前来,今日并非朝会,不必讲究礼数,怕本宫吃了你吗?”
顾青眼角跳了跳。
这位可是李隆基的宝贝,当初扒灰挨了多少骂好不容易才上手,自己可不能与她太近了,传到李隆基耳朵里,若他只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倒无所谓,若他把自己当成了情敌欲除之而后快,自己可就冤死了。
旁边一名宦官拿了一张蒲团过来,顾青抢先接过,主动放在离杨贵妃大约一丈距离的地方,然后一屁股跪坐上去。
杨贵妃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叹道:“这般小心谨慎,可真不像你这个年纪能做出来的事。”
顾青笑道:“娘娘贵气逼人,光芒四射,臣委实不敢太接近,怕娘娘的圣洁艳丽之光刺伤臣的眼睛。”
杨贵妃掩嘴大笑:“你这张嘴真是……如此油嘴滑舌居然没成亲,说出来本宫都不信,将来再长大一点,天下不知多少无辜女子遭了你的殃……”
“臣年纪还小,又无父无母,暂时不想成亲。”
杨贵妃摇头道:“刚刚还夸你懂事,又说这般无礼的话,你已十八岁了,怎可不成亲?孤零零一人活着多苦闷,再说也要为祖宗先人留下一脉香火才是,否则会被人骂不孝的……”
说着杨贵妃又道:“你如今也算是在朝为官,朝臣上了品级的官员可绝没有尚未成亲的人,不成亲便意味着未立身,未立身谈何立世?顾青,将来本宫纵然想托请陛下升你的官,你若仍未成亲,本宫都不好意思跟陛下开口,明白吗?”
顾青笑道:“多谢娘娘金玉良言,臣记住了。只是臣尚年轻,升官的事不急,待臣为陛下再立新功,娘娘帮臣说话时也有了底气。”
杨贵妃笑了:“难得少年郎竟有如此志气,上次听说朝廷平南诏国之乱,你向鲜于仲通提了不少建言,从而立下不小的功劳,鲜于仲通送来长安的请功奏疏上,你的名字列为功劳簿第一,本宫当时可高兴了,帮你在陛下面前说话时果真有了底气,理直气壮地请陛下给你封个大官儿……”
“无奈陛下说你年轻尚小,封大官恐惹朝中非议,这才只给你封了个八品录事参军,这件事上是陛下欠了你的,如此大的功劳不应只封八品官,将来等你再长两岁,本宫便请陛下给你再升官,终归要对得起你为朝廷为陛下立下的功劳。”
顾青急忙直起身子道谢。
看得出杨贵妃对顾青是真有好感,这种好感与男女之情无关,一部分是因为顾青当初烧制的贡瓷解了她的思乡之愁,一部分是因为家乡出了顾青这位年轻俊秀而感到自豪,还有一部分大抵是顾青的马屁拍得太绝妙,诸多原因合在一起,杨贵妃对顾青一见如故,好感度蹭蹭的往上拔高。
至于顾青对杨贵妃,也没有男女之情,主要是不敢有,会死的。谁叫他翅膀没硬呢。
说完了升官的事,杨贵妃又问起前几日卢承平挑衅的事。
顾青原原本本说了,没有任何添油加醋,此事自己已是赢家,没必要再站在受害者的位置煽风点火了,过犹不及。
杨贵妃听完后,咬牙骂了几句卢家父子,又告诉顾青,往后长安城再有任何人欺负他,尽可进宫来告状,她一定帮顾青主持公道,又说了一通顾青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孤身一人独自在长安,如何如何可怜,以后不妨将她当成亲人,受了什么委屈尽可倾诉。
顾青唯唯应了,见杨贵妃说起他的身世时眼眶泛红,猜测她可能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于是赶紧说了几个前世的段子调节气氛,杨贵妃很快被他哄得破涕为笑。
说了半天话,外面宦官不停禀奏某某朝臣在楼外等候觐见,杨贵妃遂令顾青出楼随意走走,她要接见各路朝臣。
顾青行礼告退,独自走出紫云楼,门外站着许多官员,顾青低头垂睑,边走边躬身行礼,态度谦逊地离开了紫云楼。
曲江池边独自一人散步,看着远处烟波浩渺的景色,顾青长长呼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日子他一边在左卫亲府当差,一边在思索未来的规划,心里早已有了一个成熟的计划,可惜缺少一个帮手,这个帮手必须要在朝堂上有点权力,而且必须是文臣,李光弼那样的武将不行,有点犯忌。
正在犯愁跟谁制造个偶遇然后相识,曲江池畔的小径前方蹦蹦跳跳行来一位女子,穿着鲜艳的绿色宫裙,头发扎着双丫髻,手里一只鲜红的桃子,一边走一边往上抛,接到手里便咬一口。
那女子迎面走来也看见了他,二人当即便愣了,接着女子扔了桃子,惊喜地抱拳:“二哥!”
顾青想转身装作没看见,然而曲江池边无路可逃,只好也作惊喜状抱拳:“三弟!”
“二哥!”
“三弟!”
相见之欢,诚如猛张飞接到了过五关斩六将护送嫂嫂安全归来的关二爷。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主持公道
游园会邀请的不止是朝堂官员,还有官员们的家人女眷。
顾青直到遇见张怀锦后才明白这个事实,然后情不自禁感叹命背不能怪社会……
狭路相逢,装作没看见是不可能的,太欺负人了,上前兄弟相认顾青又不情不愿。
张怀锦却表现得很雀跃,发自内心的雀跃,拽着顾青的袖子蹦蹦跳跳,像一只被掐住脖子不停挣扎的兔子。
“二祖翁非要带我来,说让我跟权贵们的女眷学学礼仪,我正觉得无聊呢,没想到二哥也来了,这下不无聊了。”
顾青叹道:“你找几只猢狲让它们给你表演翻跟头,同样不会觉得无聊。”
抬头环顾四周,顾青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给你捉几只猢狲去……”
刚准备遁走,顾青忽然发现走不了。
袖子被她拽得紧紧的,若挥刀断袖的话,更坐实了二哥与三弟的基情,不妥。
张怀锦嘟起小嘴道:“二哥,为何总躲着我?我都说过不会嫁你了,你还怕什么?”
顾青一愣,沉思起来。
说得似乎有道理啊,以前躲女人是怕她们缠上自己,或怕她们纯粹馋自己的身子,可张怀锦完全没有威胁,双方通过友好协商,各自说好了互不嫁娶,彼此更以兄弟相称,他还怕什么?
都是好兄弟啊,好兄弟为何要躲着?
顾青想到此处,仿佛打开了某个心结,心情顿时欢欣起来。
一把勾住张怀锦瘦弱的肩膀,顾青笑道:“走,二哥带你捉猢狲去,这次是真捉猢狲。”
张怀锦被顾青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羞涩,尤其是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更令她不自在,红着脸挣开了顾青的手,使劲瞪着他。
“二哥,你规矩点!”
顾青尴尬地笑:“抱歉,手快了……不对,手贱了。我对兄弟常常不拘小节。”
张怀锦警告道:“兄弟归兄弟,不可动手动脚。”
“以后不会了……”顾青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不可对我动手动脚,大家的关系都纯洁点,可以桃园结义,不可抵足而眠。”
“我肯定不会碰你,当我什么人!”张怀锦气道。
顾青眨眼,这么说的话,以后嘴毒一点气死她也没关系么?反正她不会碰自己……
二人沿着曲江池继续散步。
有人陪着委实不同,张怀锦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从她蹦蹦跳跳的节奏和高度来看,此刻她的心情是真的想上天的。
“那日我回家后,二祖翁又拐弯抹角问我要不要与你结亲,我拒绝了,若二祖翁问你,你记得一定要拒绝啊。”张怀锦很严肃地叮嘱道。
顾青帮她出主意:“你二祖翁若再问你,你就使劲说我坏话,说我贪财好色,说我爱饮酒,醉了常打人,反正怎样不堪你就怎样说,我不介意的。”
张怀锦摇头:“不行,我不能凭空捏造,根本没有的事情我不能乱说,坏别人名声的事我做不了。”
顾青叹气,家教太好也是负担,为人不知变通,底线太高往往束手束脚。
“你为何如此抗拒成亲?就算你不嫁给我,终究还是要交给别的男子吧?难道一生不嫁人?”顾青好奇问道。
张怀锦道:“当然要嫁人啊,但一定要是我亲眼看上的人,我将来的夫君必须是自己亲自挑的,相貌可以不那么英俊,但人品一定要好,要待我始终如一,要一生与我举案齐眉,哪怕我已八十岁了,在他眼里我仍是天下最美的女子,这样的男子才能令我心甘情愿嫁他,才能令我心甘情愿一生为他相夫教子。”
顾青赞道:“很好的想法,记得坚持自己,不要被世情所动摇。”
张怀锦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觉得我的要求太高了么?去年我与娘亲说了我的要求,被娘亲骂得狗血淋头,说我想法太怪,不可能实现,还说女子要从《女诫》,否则便是离经叛道,为世人所不容。”
说着张怀锦嘟着嘴,垂头露出委屈的表情。
顾青怜惜地想揉揉她的狗头,然而一想到刚刚保证不再碰她,只好收回手,笑道:“你的想法一点也不离经叛道,再过一千多年,女子择夫婿的要求更高了,她们要男子有钱有车有房,有事业有存款,什么都要有,偏偏不能有脾气,谈婚论嫁可以没有感情,相个亲见几面便能定下终生,前提是出得起彩礼,‘彩礼’就是六礼中的‘纳征’,而彩礼往往要掏空男方父母一生的积蓄,最后娶来的妻子也不一定能天长地久,说不定过几年便跟别人跑了……”
张怀锦睁大了眼,惊愕道:“谁家的女子如此不知廉耻?就算高价卖身也要立个契书吧?怎能跟别人跑了?官府不抓她么?”
“抓不了,那时候讲究婚姻自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官府也没法管。”
张怀锦狐疑地打量他,然后哼道:“定是你杜撰的鬼话诓我,人心怎么可能如此礼乐崩坏,人若没了廉耻道德,与野兽何异?”
顾青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好吧,被你看穿了,确实是我编的鬼话哄你的。”
张怀锦松了口气,道:“那就好,若你的话是真的,男人未免太可怜了……”
随即张怀锦忽然高兴起来,蹦到顾青面前道:“你真觉得我的要求不高吗?”
顾青由衷地道:“真不高,可以说很低了。至少我很认同。”
张怀锦笑道:“你是这世上第一个能认同我的想法的人,不愧是我的二哥!”
顾青认真地道:“我记得大唐有一位名叫高适的诗人,他在天宝六载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此句是道别的意思,但或可为你自勉。”
张怀锦望向他的眼神流露异彩:“二哥,你是我的知己,我忽然觉得……其实嫁给你也并不是坏事。”
脑海里仿佛听到一声霹雳,顾青面不改色,后背却像遇到危险的猫一样炸毛了,整个人绷得很紧,语气仍然很正常。
“张怀锦,兄弟做得好好的,不要逼我反目成仇。”
…………
二人不知不觉沿着曲江池走了小半个时辰,顾青有些累了,指着池边一座凉亭道:“坐一会儿再走吧,差不多要去紫云楼了,贵妃娘娘设宴应该快开始了。”
张怀锦嫌弃地道:“你这身子太弱了,才走了多久便受不了,要不我明日教你功夫,打熬一下身体吧。”
顾青无精打采叹道:“身子这一块呢,我一直有好好保护……别废话了,我快控制不住自己恶语伤人了,快走。”
凉亭建在曲江池边,亭子并无名字,曲江边类似的凉亭好几座,专供游人凭栏远眺的。
二人走近凉亭,发现亭内有人,张怀锦正想拉着顾青离开,却忽然发现亭内一男一女,一个在使劲揪扯,另一个在奋力挣扎。
男的穿着紫色常服,腰带镶满了玉扣,正搂着女的意图轻薄,女的似乎是宫女模样,挣扎却不敢大声呼救。
两人揪扯半天,宫女终于寻了个机会猛地推了男的一把,男的被推得倒退几步,宫女趁机跑离了凉亭。
顾青和张怀锦远远地看着,张怀锦气得浑身直颤,怒道:“这男的太不知羞耻!光天化日之下轻薄女子,还是在贵妃娘娘设宴的曲江园林,没王法了么?”
顾青淡淡道:“算了,既然那女的已经跑了,此事便算过去了,我们去紫云楼吧,莫耽误了娘娘开宴的时辰。”
张怀锦执拗地道:“不行!不能因为女的脱离了魔掌便不计较了,敢对无辜女子施以轻薄便要受到惩罚,我上去废了他!”
顾青吓得赶紧拽住她的胳膊:“你别胡闹,今日能进这曲江池的皆是权贵和官员,非富即贵,你莫为张家结下死仇!”
“结仇又如何!张家也是不怕事的!人间公道若不主持,见不平而不拔刀,岂不是与那些不知廉耻之人为伍了么?”张怀锦怒道。
顾青无奈叹息,张家姐妹为何一个比一个彪,张家到底是怎样的家庭环境啊。
死死拽着怒不可遏的张怀锦,顾青无奈地道:“你莫冲动,好了,让我来帮你出气如何?”
张怀锦瞪着他,重重地道:“是帮正义公道出气,不是帮我!”
“你让正义公道站我面前来,我揍他个不能自理。别废话了,让我来教训他,你蹲在草丛里千万别出声,别让人认出你。”
张怀锦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顾青叹了口气,观察了一下地形。
此时两人离凉亭有点远,亭内那人并未发现他们,而此时他正站在亭内背对着池边,面朝曲江正扼腕懊恼到嘴的鸭子飞了。
顾青计算了一下距离,觉得时机正好,于是轻手轻脚走上前,每一步皆迈得无声无息,绝不发出任何声音。
张怀锦睁大了眼睛,见顾青鬼鬼祟祟接近凉亭,紧张得捂住了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顾青一步一步走进凉亭,离那人已经很近了。
而那人仍背对着他,面朝曲江不停骂骂咧咧。
顾青又轻轻迈出一步,距离正合适了,然后伸出了他笔直修长的大长腿,对准那人的屁股,忽然狠狠一踹!
扑通!
那人毫无防备,被顾青踹进了曲江池里,那人落水的同时顾青抱头便跑。
第一百三十五章 皇亲国戚
背后阴人是老本行了,顾青前世干过太多次。
拳头不如人时,背后下手是最好的办法,但要有个前提,那就是不能留下把柄,不能露了馅儿,一旦被对方查出真凶,下场不是普通的惨。
所以顾青将那人踹下曲江池后转身就跑,同时还抱住了自己的头,就是怕被人认出相貌。
落水的那人仍在水里使劲扑腾,猝不及防下被人踹进曲江池,这么下作的事他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因为太意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落水后不停挣扎,一边扑腾一边惊惶呼救,不知灌了多少水进肚。
顾青跑得很快,身形几个起落便窜进张怀锦蹲着的草丛里,半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张怀锦既震惊又高兴,她没想到顾青居然敢这么玩,好刺激的感觉。
“好厉害!太解气了,哈哈哈!”
顾青指了指她:“小声点,莫被人听到,快扶我起来,我们马上离开此处。”
张怀锦急忙将他扶起,两人猫着腰从茂密的草丛里穿行而过,鬼鬼祟祟像进村偷地雷的鬼子。
草丛灌木丛林后面绕一圈,走出来时已离曲江池很远了,不远处是紫云楼,二人互相打量对方,发现彼此皆是一身的草屑,像农村刚滚过谷堆的野鸳鸯,二人相视一笑,互相为对方整理了一番。
张怀锦这才敢说话,使劲拍着顾青的胳膊大笑:“太好玩了!对坏人就该如此惩罚,可惜只将他踹落水,应该划他一刀的。”
顾青躲闪着她的巴掌,警告道:“说好了的,兄弟之间不要动手动脚,住手!”
张怀锦停了手,仍笑个不停,接着笑容忽然一收,眼神带笑瞪着他。
“看你刚才的动作行云流水轻车熟路,定是经常干这种坏事吧?你也不是好人。”
顾青不满道:“搞清楚,刚才是你要出手教训他的,我只是帮你的忙,现在你却反咬我一口,良心被狗吃了?”
张怀锦笑道:“这次算是锄强扶弱,不算干坏事,下不为例!”
反复无常,双重标准,张怀锦果然是女人中的女人。
担心事发,二人在紫云楼附近磨蹭了许久,远远看到紫云楼前无数朝臣和女眷进入,看天色应是杨贵妃快开宴了,二人这才整理了一下,面色坦然地并肩朝紫云楼走去。
“记住表情要自然点,刚才落水的人很大可能会出现在贵妃娘娘的宴席上,我们不能露出心虚的样子,被人看出端倪就死定了。”顾青脸部保持微笑叮嘱张怀锦。
张怀锦紧张地左右张望,忐忑道:“若那人认出我们了怎么办?若刚才有人看见你踹人了怎么办?”
“自然点!踹人前我观察过了,凉亭附近无人,那人背对着我,猝不及防中了我的暗算,然后我转身就跑,那人不可能看到我的脸,至于你就更没事了,你根本蹲在草丛里没动过。”
张怀锦仍旧忐忑不安,但不知为何,浑身血液里奔腾着一种名叫“刺激”的东西,又恐惧又兴奋的感觉。
“是我要动手的,若是被人认出来,你莫承认,我来扛。”张怀锦很义气地道,说这句话时俏脸上写满了悲壮,像易水边的荆轲。
顾青失笑:“只不过踹了一脚,不至如此,轻松点。”
二人来到紫云楼前,门口的宦官认识顾青,也认识张怀锦,毕竟张九章是鸿胪寺卿,部级干部的子女对宦官来说并不陌生,于是宦官领着二人进去。
楼内已有不少朝臣和女眷,四周摆满了矮脚桌,每只桌子上统一摆放着各种餐具酒盏。
宦官正要领张怀锦坐到女眷人群里,张怀锦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要求与顾青坐在一起。
于是二人找了个不起眼的偏僻角落,一人一桌相邻而坐。
刚坐下便见主位上一阵吵闹,一个穿着紫色常服浑身湿透了的男子正站在杨贵妃面前,一脸惊怒气急地跺脚。
“贵妃娘娘,臣恳请羽林卫在曲江池附近彻查!贼人定在曲江池附近,臣无缘无故遭了暗算,此事断不能善了!”男子气急败坏地吼道。
男子的模样很狼狈,显然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头上还落着几根水草,湿透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显露出那副圆滚滚的大肚皮,分外可笑。
在座许多朝臣和女眷纷纷扭过头去,掩嘴悄悄地笑。
角落里的张怀锦神色顿时不自然了,带着惧意的眼神求助地望向顾青。
顾青神色坦然,他的注意力在面前的矮脚桌上,一一拾起精致的杯筷端详,一边赞叹皇家用品果然是世间精品,一边淡淡地道:“莫怕,自然点,自然点,此事与我们毫无关系,你心虚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看见。”
张怀锦努力抑制情绪,深呼吸,然后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自我催眠。
紫衣男子的控诉有了效果,杨贵妃马上命羽林卫去他落水的附近搜索,一名武将在楼外远远朝杨贵妃躬身抱拳,然后点齐人马杀气腾腾地离开。
张怀锦又紧张起来。
顾青不满道:“以后干坏事绝不叫你了,真是个猪队友,迟早被你害死。”
张怀锦顿时忘却了紧张,使劲瞪着他:“我只是有点紧张,又没有露馅,以前我也闯过祸,但从未闯过这么大的祸,人家心里害怕不行吗?”
顾青眨眼笑道:“除了紧张和害怕,有没有感觉到一丝刺激呢?再说咱们刚刚是替天行道,惩罚了坏人,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张怀锦的心情这才慢慢平复下来,没那么紧张了。
紫衣男子被宦官带下去换衣,楼外走进一队宫女,为每人端上精美的菜肴和酒水,顾青面前的矮脚桌上很快摆满了酒菜。
杨贵妃朝众人举杯,又说了几句圣天子安康,大唐社稷万代之类的祝酒词,众人双手捧杯一齐饮了,落座后便各自吃喝起来。而此时歌舞伎也粉墨登场,在大殿中央开始跳舞。
这时落水的男子也换了一身新的干净衣裳,进楼后朝杨贵妃行了礼,在宦官的带领下落座。
顾青眼睛眯了眯,他发现那名男子落座的桌子离杨贵妃很近。
大唐皇家盛宴,排座次是有讲究的,顾青这样的小人物坐在角落里无人关心,但离宴会核心人物越近的人,便一定是了不得的权贵人物。
顾青暗暗皱眉,刚刚那一脚踹下去的人到底是谁?
扭头问张怀锦,张怀锦支起脖子观察半晌,摇头:“太远了,看不清楚。”
随即紧张地道:“不会认出我们吧?”
顾青嘲讽地啧了一声,这心理素质,以后基本告别干坏事了。
顾青的心理素质很强大,面色平静地跟随众人一齐举杯,一起吃喝,看他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张怀锦甚至都产生了错觉,觉得刚才一定是一场噩梦,其实两人真的什么都没干。
落水男子换了衣裳后情绪冷静下来了,毕竟是大人物,这点城府还是要有的,于是面色如常地频频向杨贵妃举杯敬酒,与邻桌的朝臣坦然谈笑。
杨贵妃似乎与他的关系很亲密,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偏过头与他谈笑风生,后来不知说了什么,杨贵妃忽然直起身子朝人群中环视而过,最后发现了躲在角落的顾青,顾青正与张怀锦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杨贵妃眼中露出饶有兴致之色,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二人的神态,招手令旁边的宦官将顾青请到近前。
满头雾水的顾青起身,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走到杨贵妃桌前,老老实实行礼。
杨贵妃指着顾青,朝落水男子笑道:“这位便是本宫与你提起的小同乡,名叫顾青,他也是蜀州人士,往后在朝中你可要好好照顾他。”
顾青听得眼皮一阵猛跳,落水男子却朝顾青哈哈一笑,道:“早听说顾青之名,是个直爽性子,三拳将卢铉的长子打晕,有意思。”
杨贵妃淡淡瞥了他一眼,不悦道:“兄长慎言,告诫你多少次了,切勿胡乱说话,做官要有城府,你这句话若传出去,必又树敌。”
男子急忙拱手:“娘娘的话,臣记住了,以后不再犯便是。”
杨贵妃朝顾青笑了笑,道:“顾青,这位是本宫的兄长,名叫杨钊,官拜侍御史,兼太府卿,兼文部尚书,兼……”
杨贵妃说着苦恼地叹气:“本宫都记不清他究竟兼了多少官职,总共十余个吧?”
男子急忙笑道:“皆托圣天子宠信,臣必不负天子之圣恩。还有,贵妃娘娘,臣说过许多次,去年年底的时候,臣觉得名字中的‘钊’字金边带刀,是为不祥,天子已赐臣名为‘国忠’,臣如今名叫‘杨国忠’。”
顾青后背冒出了冷汗。
心理素质虽然强大,可他也万万没想到未来的大唐宰相被自己一脚踹进了曲江池,这个玩笑有点大了,若被他知道自己是真凶,恐怕自己的葬礼上免不了挂一副“英年早逝”的挽联。
顾青急忙上前躬身行礼:“下官,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拜见杨御史,杨太府……”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与子同袍
杨国忠在朝堂里算是宰相种子选手,李隆基对他迷之宠信,他不仅是皇帝的大舅子,同时还身兼十五个官职,每个官职各自管着不同的事,当官当到精神分裂。
李隆基刻意制造出宰相与东宫的矛盾,意图左右平衡朝局,李林甫也是聪明人,看出了李隆基的意图,于是很配合地跟东宫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李林甫很清楚,只有顺应天子的意思,他才有资格活到寿终正寝。
那么精明那么老谋深算的宰相,在东宫人选上为何站错了队?这就是原因了,他必须主动站错队,必须跟太子水火不容。
如今右相李林甫老迈病重,李隆基开始物色下一个宰相人选,接任李林甫的位置,这个人选就是杨国忠。
天子一旦开了任人唯亲的口子,天下就危险了。
杨国忠看起来精明耿直,但在顾青看来,这人其实并无太大的能力。
群臣宴上,公然说出顾青打了卢铉长子这件事“有意思”,这句话本身就很有意思。
杨国忠对顾青的印象确实很深,这句话是实话。
早从去年贡瓷一事,鲜于仲通送书信进长安,请杨国忠帮忙帷幄转圜,那时顾青的名字便记在杨国忠心里,后来南诏国叛乱,杨国忠担忧得几天几夜没睡好,因为鲜于仲通是他推荐为剑南道节度使的,结果鲜于仲通刚上任便遇到这倒霉事,若然平叛失败,杨国忠也要受牵连。
然而顾青冒了出来,提了几条建议,造了一个沙盘,南诏国之乱居然被鲜于仲通和高仙芝两人平定了,还是大胜。
杨国忠于是又活蹦乱跳起来,指使下面的御史上疏夸自己,无非是杨国忠有识人之能,有荐人之功,陛下臣不是挑事的人,这都不赏可就太过分了。
李隆基果然赏了,不但赏赐杨国忠一堆金银布帛丝绸,还顺手又给他找了几个兼职。
因为南诏国平乱之战,杨国忠在长安捞足了资本,对于顾青这位首功之人,杨国忠的印象自然是好极了,更何况顾青还有一层身份,他是杨贵妃的老乡,而且杨贵妃非常认同这位小老乡,这层身份可比立功什么的重要多了。
见顾青向自己行礼,杨国忠急忙双手托住了他的胳膊,笑道:“免礼免礼,此为贵妃娘娘游园盛宴,朝臣之间不必多礼。”
仔细打量顾青一番,杨国忠捋须含笑道:“一表人才,不怒自威,少年英雄,前程不可限量。”
顾青对杨国忠的印象瞬间好了起来。
就凭他把自己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形容为“不怒自威”,顾青觉得这个朋友值得一交,见鬼说鬼话是职业基本技能,但能把鬼话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也算是个人才了。
杨国忠笑着将顾青拉到自己的桌边,令宦官添了一只蒲团和一副杯筷,两人共用一个桌子谈笑风生。
坐在远处一脸忐忑的张怀锦一直观察着顾青那边的动静,见顾青竟与刚刚被踹落水的人互相行礼,还坐到同一张桌边,两人谈笑姿态非常亲密,张怀锦怔怔不敢置信,世界观崩塌了。
杨国忠对顾青确实非常亲密,说是坏人之间惺惺相惜也好,说是有别的政治目的也好,或者说是当着杨贵妃的面给她同乡面子也好,总之杨国忠的态度如沐春风,丝毫不见高品级官员对低级官员的傲慢无礼。
顾青一脸受宠若惊状,马屁自然也是拍得飞起,杨国忠被拍得哈哈大笑,心情无比愉悦。
杨贵妃的心情也很愉悦,毕竟她看重的小同乡能在朝堂里混得如鱼得水,与她的亲人兄长一见如故,杨贵妃顿时觉得无比满足。
见二人互敬了一盏酒,杨贵妃掩嘴笑道:“顾青,你这小滑头,下午还与本宫说尚无成亲之念,刚刚坐在角落又与别的女子耳鬓厮磨,嘴上说一套,背地里做一套,这便是大丈夫本色么?”
顾青一愣:“耳鬓厮磨?谁?”
杨贵妃含笑朝张怀锦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顾青扭头望去,接着恍然:“贵妃娘娘,那位女子是广州刺史张九皋之孙女,张家与臣是世交,臣与张怀锦兄弟相称,丝毫没有男女杂念。”
杨贵妃愕然:“你……与一位妙龄女子兄弟相称?”
“有……什么不对么?”顾青疑惑地道。
杨国忠在旁大笑,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美色当前,又是两家世交,居然兄弟相称,顾小郎君,你这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啊。”
顾青黯然道:“因为打不过,故而只好兄弟相称……”
杨家兄妹愕然:“若是打得过呢?”
“当然是一脚踹远,让她见我就怕,躲到十万八千里外……”
杨家兄妹相视大笑。
顾青面无表情看着他们,这年代的人笑点好奇怪,刚才自己哪个字戳中了他们的笑点?费解啊。
杨贵妃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掏出一块绢巾擦了擦泪花儿,对旁边的宦官笑道:“快将那位张家的闺秀请上前来,本宫想见见她。”
宦官恭谨地躬身离开。
然后一头雾水忐忑不安的张怀锦被宦官带了过来,傻傻地站在杨贵妃面前手足无措,尤其不敢与杨国忠对视,只求助地望着顾青,小嘴瘪瘪的,快哭出来了。
顾青面色坦然地坐在受害者杨国忠旁边,摇头叹息道:“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以后别叫我二哥,丢人……还不快给贵妃娘娘和杨太府见礼。”
于是张怀锦战战兢兢地向杨贵妃和杨国忠行礼,见二人含笑注视她,态度似乎很友善,丝毫没有东窗事发的迹象,张怀锦稍微放了心,神态终于显得自然了。
杨贵妃看了看顾青,又看了看张怀锦,对杨国忠笑道:“本宫倒是觉得眼前这两位好一对璧人呢。”
杨国忠点头附和:“贵妃娘娘所言极是,若男未娶女未嫁,娘娘何妨……”
话没说完,似乎猜到杨国忠接下来要说什么,张怀锦急忙打断道:“不行不行!”
杨家兄妹好奇看着她。
顾青揉了揉脸,虽说自己也不愿成亲,可是被她如此急切地反对,顾青难免觉得脸上赧赧,他自己知道这是三观扭曲的心理,那就是我可以嫌弃你,但你不能嫌弃我。如此三观必须要花一个呼吸的时间来检讨。
杨贵妃含笑看着张怀锦,道:“为何不行?”
接下来的话张怀锦没胆子说了,用一种快哭了的表情求助地望着顾青。
顾青发现这姑娘在他面前大大咧咧粗神经的样子,实际上怂得很,就是一只纸老虎。
于是顾青只好帮她解释道:“贵妃娘娘,臣与张怀锦是兄弟,《诗》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同袍’可以,‘同床’不行,娘娘能够想象一对历经战火共同患难过的战友袍泽晚上睡在一张床上么?画面太美不敢想……”
杨贵妃掩嘴大笑起来,张怀锦俏脸一红,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垂下头不敢出声。
见二人似乎无意,杨贵妃只好息了做媒的心思,心中微觉惋惜。
这时殿外走进一位武将,武将头盔上插着一支天鹅羽毛,正是羽林卫所属。
武将走到杨贵妃面前行礼,然后朝杨国忠抱拳道:“禀杨太府,末将刚才在凉亭附近查探过,只查到凉亭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人躲藏停留的踪迹,却并无线索,那个害您落水的凶徒恐已遁离曲江池了。”
杨国忠神情阴沉起来,冷冷哼了一声。
张怀锦又紧张起来,忐忑地望向顾青。
顾青却若无其事,朝杨国忠拱手,面带关心地道:“听说杨太府适才被奸人所害,可有伤着身子?”
杨国忠强笑一声,沉声道:“不知杨某得罪了哪路恶贼,竟趁我不备,从背后暗算我,一脚将我踹进曲江池,倒不曾伤着,只是落水后灌了几口水,受了些惊吓,大伤颜面罢了。”
顾青神情顿时冷峻愤慨起来,义愤填膺道:“此恶贼只知背后暗算,想来也是藏头露尾的鼠辈,杨太府为国操劳,日理万机,朝政何其繁复琐碎,难免得罪一些小人,杨太府,日后外出当多带一些侍卫,您是国之栋梁,大唐之重器,岂可孤身独处,将自己置于险境。”
一番同仇敌忾的话令杨国忠大为感动,他发现看顾青越来越顺眼了,不由感激地道:“顾小郎君竟是杨某知己,恨不早与郎君相逢。”
张怀锦神情呆滞地看着顾青这通骚操作,脑子被震得嗡嗡作响。
当着受害者的面把自己大骂一通,这就……撇清了?
无论官大官小,心都这么脏么?
然而,张怀锦没想到,更骚的操作在后面。
顾青神情凝重地拱手道:“下官是左卫亲府录事参军,左卫有戍守禁内之责,杨太府出了事,下官身为左卫官员,深觉耻辱,杨太府若信得过下官,不妨将此案交给下官处理,下官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还杨太府一个公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五年布局
杨国忠对顾青态度友善亲切,抛开个人对顾青确实有一些欣赏的缘故不说,其实大部分还是为了杨贵妃的面子,贵妃娘娘的同乡这个身份,比三品大官更值得杨国忠重视,因为杨国忠发迹就是靠着杨贵妃,贵妃娘娘看重的同乡,杨国忠岂敢不看重?
看重归看重,顾青主动请缨追查暗算杨国忠的凶手,杨国忠却不置可否。
官当得越大,想问题越复杂,就算是皇帝的大舅子,朝堂上难免有许多政敌,杨国忠从未想过把他踹进曲江池是有人临时起意,事先没有任何计划,背后也没有任何阴谋,纯粹看他不顺眼而已。
作为下一任宰相的热门种子选手,杨国忠怎么可能想到有人居然无聊到如此地步?
所以他被踹落水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乃政敌所害,幕后指使者必是某个与他长期明争暗斗的家伙,他甚至已快速锁定了几个政敌。
顾青这个小小的八品录事参军要查凶手,怎么查?能查到什么?
然而当着杨贵妃的面,杨国忠还是很和气地答应了。
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他要查便由他去查,反正杨国忠不报任何希望。
张怀锦站在顾青身边,被顾青的骚操作震得摇摇欲坠。
她在考虑回家后洗洗头,顺便洗洗脑子,顾青为她打开了人性的新世界大门,她从来没见过有人贼喊捉贼喊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卖力,最后甚至还主动请缨自己抓自己……
感觉这位二哥是疯了,疯起来自己都打。
歌舞升平的宴会到了尾声,杨贵妃率先离开,群臣起身恭送。
杨国忠与顾青约好私下再聚,各自告辞离去。
顾青官职较低,留到最后一批才走,张怀锦陪着他留到最后。
出曲江池时已天黑,顾青先送张怀锦回家,张怀锦左顾右盼,确定四周无人,这才惊叹道:“二哥好厉害!你将杨太府踹进曲江池,居然有胆子自告奋勇帮他追查凶手……二哥,你究竟怎么想的?”
顾青正色道:“首先要自我催眠,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十遍‘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睁开眼时,你的脑子会告诉你,确实不是你干的,这个时候我便是无辜者了,我既然是无辜的,此事与我无干,为何不能理直气壮自告奋勇?帮杨太府抓害他的凶手正是我等下官应尽的义务。”
张怀锦三观再次震动,运功努力将它镇压下去。
“这样……也行?”
“行不行你自己亲眼看到了,杨国忠怀疑我了吗?我露出任何破绽了吗?刚才与他聊天难道不快乐吗?”
张怀锦无语地道:“你……好无耻,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无耻的人,偏偏还无耻得大义凛然。”
顾青微笑:“觉得我无耻啊?你可以去杨府主动投案自首啊,这件事是你的主意,你是主谋,我不过是个帮凶。”
张怀锦一凛,飞快摇头:“我不!”
“所以,做人不要太虚伪,人性里有恶,痛痛快快承认,总比那些嘴上说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之辈强多了,我是坏人,这四个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坏得坦坦荡荡,这样的人活到最后,世人对他或许能多几分敬意。”
张怀锦忍不住当了杠精:“既然承认自己是坏人,你为何不主动跟杨太府说是你踹他落水的?”
“亲,这边建议不可以的哦,坏人只是坏,不是傻。”
“你刚才主动请缨要追查凶手,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人家根本没怀疑你,为何主动把这桩麻烦惹上身?”
顾青柔声道:“三弟,乖乖回家睡觉,以你的智商,此事只怕很难跟你解释清楚。”
张怀锦很不满,尤其讨厌顾青这种拿她当不懂事的稚龄幼童的语气。
于是张怀锦忽然狠狠用脑袋撞了一下顾青的胸膛,撞得顾青胸口发闷。
顾青揉着胸口震惊地看着她:“你疯了吗?脑袋不疼?”
“疼,但解气!”张怀锦揉着脑袋痛苦地嘴硬。
不知不觉走到张府门前,顾青示意她进去。
张怀锦与他道别,走了几步又蹦蹦跳跳跑回来,一脸萌相地悄声道:“今日的秘密不许告诉任何人噢。”
说完张怀锦又蹦蹦跳跳地跑远,雀跃的身躯像刚寝取了姐夫的小姨子。
…………
顾青独自回自己的宅子,没打算叫车马,他想一个人散步,看看长安城的夜景,顺便捋顺一下自己的思路。
主动请缨追查凶手,并非顾青自惹麻烦。
杨国忠根本不抱希望,顾青更清楚这个凶手不可能抓到。但这件事却是顾青与杨国忠之间联系的纽带。有了这根纽带,顾青才能继续下一步的计划。
按照顾青对历史的模糊记忆,不出意外的话,宰相李林甫的时日无多了,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李林甫便会蹬腿,而继任者非杨国忠莫属,未来的大唐宰相顾青自然要与他结交好关系,关系不求好到高山流水的知音一般,至少也应该以和气友好的方式互相利用。
从时间上看,杨国忠至少还能风光四五年,四五年可以利用杨国忠做很多事了,有些布局能够缓缓在长安城铺开。
不能露出乱臣贼子的真面目,但可以偷偷摸摸做一些乱臣贼子都会做的事。
回到自己的宅子中,中院两间厢房仍亮着灯,宅子不小,却没有管家仆人,前院范围还在修缮装潢阶段,不急着请下人。
郝东来和石大兴没睡,顾青上前拍门将他们叫出来。
两位掌柜对顾青仍旧恭敬客气,但两人之间的敌意却似乎并未消除,互相冷脸以对,还很不友善地冷哼。
顾青懒得管他们之间的破事,他对两位掌柜的态度就是养藏獒一样,把他们扔在同一个深坑里厮杀,优胜劣汰,就算双方抄刀互砍也没关系,活着的那个便是大自然的天选之子,可以放心地用。
“取纸笔来,快去。”顾青匆匆吩咐后便径自进了后院。
两位掌柜取来纸笔,郝东来很有眼色地帮顾青磨墨,石大兴则为顾青点了一盏烛台,搁在桌子一角。
顾青正准备写字,看了一眼烛台,叹息着望向石大兴:“西南角点蜡烛,你要倒斗吗?多点几盏来,太暗了。”
石大兴忙不迭去了。
书案上点了三盏烛台后,光线终于亮了很多,顾青下笔刷刷刷,龙飞凤舞一塌糊涂。
郝东来和石大兴虽是商人,但也是识字的,待顾青写完,二人凑上前看,辨认半天才勉强认出顾青写的内容。
“少郎君的字,当真是……潇洒得很,字如其人,狂放不羁,有古贤者之风。”郝东来厚着脸皮赞道。
石大兴的道德感和羞耻感明显比郝东来高了两个档次,太昧良心的话无法说出口,只能勉强微笑附和。
郝东来夸完了字,然后仔细看内容,缓缓地一字一字念道:“惊!当朝国戚杨太府于曲江池边被贼人暗算,杨太府落水幸免于难,却展广阔胸襟,言称不必追究。”
“本报讯,天宝十载八月初四,杨贵妃娘娘于曲江池紫云楼宴朝臣……”
郝东来慢慢吞吞将整篇念完,然后不解地抬起头看着顾青:“少郎君这是……”
“办报纸。”顾青言简意赅道。
两位掌柜呆住,半晌没出声。
“快问,何谓‘报纸’?”顾青催促道。
郝东来拱手:“少郎君,我们知道何谓报纸。早在汉朝便有,那时叫‘宫门抄’,就是各地官员派人常驻于京城,将朝廷的谕令和政策抄录下来,快马送到地方,宫门抄传达消息的速度比正常的朝廷颁发速度要快很多,如此便能给地方官员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一直到本朝,宫门抄仍有,只不过换了个说法,叫‘朝报’或‘条报’。”
顾青气定神闲地道:“你说的是朝廷的官方政令和圣旨之类的正经消息,而我要办的,是趣闻野史佚事风言,比如我刚写的,杨太府被人暗算落水,贵妃娘娘宴请群臣等等,便属于风闻佚事类,博寻常读书人一笑,聊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涉及朝堂政令人事等事务……”
郝东来与石大兴面面相觑,二人一脸犹疑。
“这……能行吗?少郎君是打算以朝堂官员和民间名士为谈论对象么?”
“当然,要写就写在长安城有知名度的,让寻常平民耳熟能详的人物,写他们的风闻佚事才会广收欢迎。”
郝东来迟疑道:“写民间名士倒也罢了,若写朝堂官员,无论是调侃或是胡编乱造或是据实以撰,恐怕都会得罪人吧?若因此得罪了太多官员,届时满朝树敌,少郎君将来如何自处?”
顾青笑着指了指面前写满字的纸,道:“知道我为何第一篇便写杨太府么?”
二人摇头。
顾青缓缓道:“杨太府,当今贵妃娘娘之兄长,即将成为咱们报纸的创办合伙人,过不了几日,杨太府会主动找我,并且主动要求入伙,信不信?”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八卦报纸
信不信?
两位掌柜其实是不信的,可当着顾青的面,又不敢说不信。
不知何时开始,顾青在他们眼中已有一种淡淡的官威了,当初开瓷窑时顾青还陪着笑脸拉投资,两位掌柜纵然态度客气,心底里终归是很轻视这位农户少年的,觉得玩心眼儿的话自己能够轻松玩死这位少年郎。
然而事实是,他们快被少年郎玩死了。更没想到少年郎如此有本事,居然莫名其妙立了军功当了官儿,如今的顾青在二人心中成了谜一般的人物,高山仰止,神秘莫测。
今时今日,非彼时彼日。
顾青说杨太府会参与创办报纸,两位掌柜不敢不信。
两位掌柜直到此刻仍是一头雾水,他们不明白,顾青到了长安后为何不安安分分当他的官儿,反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搞事,现在又搞了个什么“报纸”,这东西能赚钱还是能升官?
“少郎君,容在下一问,您办这个‘报纸’,究竟意欲何为?”郝东来迟疑地问道。
“没什么明确的目的,给长安的读书人提供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顺便挣点钱,毕竟我已十八岁了,该考虑存钱娶婆娘了。”顾青面不改色地撒谎。
办报纸的目的不可言,犯忌讳了,说出去被李隆基知道,大抵够得上砍十次脑袋的,顾青脑袋不够多,头不够铁,所以必须要管紧自己的嘴,哪怕对郝东来和石大兴,顾青也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毕竟他很清楚商人的秉性,任何能换钱财和前途的秘密,在商人心里都是有价可沽的,包括顾青的脑袋。
两位掌柜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商场打滚多年,一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两位自然是听得出的,这点道行都没有还当什么商人。
他们看得出顾青说的不是真话,他们也清楚顾青不会说真话,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
至少大家还是事业上的合伙人,顾青仍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靠山,不管顾青能不能信任他们,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跟着顾青混。
“好,要我们做什么,少郎君只管吩咐,我老郝两百多斤肉交给您了……”
话没说完,石大兴嗤的一声:“两百多斤?郝胖子,说话要摸着良心,你肚子里的下水都不止两百斤了。”
顾青叹道:“不管你多少斤,好好留在你身上,我对人肉没兴趣,对下水更没兴趣,还是要劝你一句,适当减减肥,你这身板,将来被人追杀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郝东来不由心惊肉跳:“谁追杀?为何要追杀?我做了什么要追杀我?”
顾青眨眼:“谁知道呢,两位皆是身怀绝技之人,每晚厮混青楼拼酒斗富,哪天喝醉了酒胡睡乱睡,睡了青楼娘子无所谓,万一睡了哪位权贵官员子弟,你俩怕是自宫一百次都难赎其罪,被人追杀自然合情合理了。”
石大兴笑得不怀好意:“少郎君说笑了,石某饮得再醉,半尺不文之物也是认人的,郝胖子就不知道了,谁知道他醉后一通乱戳戳过什么人,兴许有女人也有男人……”
郝东来大怒,张嘴正要骂,顾青挥了挥手打断了话题:“越说越粗俗了,要对骂要决斗出门去院子里解决,这里说正事,我刚写的这些东西,你们找个会写字的人抄录下来,然后拿去刻板,印两千份,去长安城的酒楼饭堂酒肆客栈散布,前三期全部免费,每一期增印一千份,第四期就要收钱了,一文钱一份……”
郝东来迟疑道:“少郎君,这东西真有人肯买么?”
“花一文钱看看当朝宰相和名士文人的风流韵事,你愿不愿意?”
“愿意……吧?”两位掌柜神情犹豫。
“莫小看长安城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这样的人很多,一文钱便能掌握许多茶余饭后与友人闲聊的谈资,在友人的圈子里树立‘消息灵通人士’的权威,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一文钱的代价实在太小了,相信我,肯定有人愿意花钱的。人口超百万的国都,我就不信连几千个无聊人士都找不到。”
两位掌柜无法理解,但他们却十分配合,他们愿意相信顾青的判断。
“好,我们二人马上去办。”
…………
几天后,长安城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新兴事物。
一份名叫“八卦”的报纸出现在大街小巷,报纸的刊名就叫“八卦”,报纸排版颇为精巧,用粗线在纸上划出一个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是一篇文章,用通俗易懂的字句写着长安城几位名人的韵事,其中头版头条便是当朝国戚杨国忠。
写杨国忠花费了大量的篇幅,详细记述了他在曲江池被贼人暗算落水,羽林卫将士搜寻贼人无果,杨太府却颇有雅量,对外或许是友人与他玩笑,宽容地表示不予追究云云。
在刻意的描述下,杨国忠在八卦报里被写成了一个胸襟博大,风度儒雅的国朝栋梁,此事尽管受了委屈,可还是不愿追究,许多人看了这份八卦报后,纷纷对杨国忠赞叹不已。
两千份免费的八卦报一日之内散落长安城四处,舆论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炒起来了。连着三日,长安城大街小巷的人们聊的都是杨国忠,有毁者也有誉者,为了一个与他们完全不相干的人,各自争得面红耳赤。
杨国忠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落,莫名其妙登上了长安热搜榜第一。
一大早,管家便不得不叫醒了杨国忠,一脸忐忑地将一份报纸递到睡眼惺忪的杨国忠面前。
杨国忠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首先脸色便一沉,目光阴森地抿起了唇,仔细看了内容,越看脸色越复杂,看完后神情竟有些茫然不解。
杨国忠又将报纸上别的文章看了一遍,然后捋须沉吟起来,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之后,杨国忠沉声道:“此为何人所作?”
管家摇头不知。
“派人去查,查清楚了马上告诉我。”
头版头条虽然全是说他的好话,可杨国忠却还是感到不安,一个人是好是坏,全由这份所谓的八卦报说了算,这一次说了他的好话,那么下一次万一说他的坏话呢?
此事必须查清楚,杨国忠绝不会让一份闹剧般的报纸掌握了评判他为人好坏的标尺,除了当今天子,谁都没资格评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
李林甫宅。
李林甫年迈,而且如今确实病重了。
病假请多了,难免有了自我心理暗示,于是李林甫正的病了,相府请了长安城不少名医,李隆基也派了太医署的太医令亲自来看过,如今李林甫正躺在病榻上,用海量的汤药支撑着风烛残年的余生。
虽然病重,但李林甫对权力却没有放下半点,当初李隆基敲打卢铉,也算是敲山震虎,李林甫马上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于是这位官场老狐狸立马上疏放弃了大部分的相权,却老奸巨猾留了最关键的吏部和御史台。
李隆基也是老狐狸,当然也明白李林甫的意思,君臣半生,彼此都很了解,在权衡利弊之后,李隆基还是答应让李林甫继续执掌吏部和御史台,同时还随便找了个由头眼里斥责了太子,朝堂再次短暂地回到了左右平衡的局面。
与此同时,李隆基又给杨国忠封了几个兼职的官,如今的杨国忠身上兼的官职大约有十五个,其中有虚衔也有实权,明眼人已然看明白了,李隆基这是要给杨国忠铺路,准备接替李林甫的右相之权。
顾青办的八卦报在长安城掀起了不小的反响,平民小吏们只觉得是博人一乐的谈资,但大人物们却不这样看。
他们看到的是一份报纸引得长安城舆论沸腾的现象,然后,有人感到不安,也有人觉得发现了机会。
今日顾青的八卦报竟被下人递到了李林甫的病榻前。
李林甫躺在病榻上虚弱地发出呻吟,幕宾将报纸递到李林甫眼前,小心翼翼地唤醒了李林甫。
李林甫睁开眼,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混沌,仿似弥漫着无尽的迷雾。
被幕宾唤醒后,李林甫强撑着精神看了一遍报纸,随即浑浊的老眼忽然精光一闪,刹那间眼中迷雾尽散。
“何人……所为?”李林甫声音很低,断断续续。
幕宾垂头道:“尚未查出。但长安城因这份八卦报而轰动,如今街头巷尾皆有无数人在议论报上之事。”
李林甫喉头一阵蠕动,缓缓道:“去查,查到后速报老夫。”
幕宾应了,接着小声道:“相爷,要不要下令万年县拿人?”
“不要轻举妄动,这个东西是双刃剑,但若能为老夫所用,它便是个好东西……唉,浮沉朝堂大半生,老夫为何没早想到在长安城弄出这个,这些年要是有了它,老夫可省多少事……果真是老了。”
幕宾不解地道:“晚生看过报纸,只不过记述了一些官员和名士的逸闻韵事而已,它有那么重要吗?”
李林甫嘴角一勾,淡淡地道:“关键时刻,它可诛心。”
第一百三十九章 横看成岭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习惯了朝堂勾心斗角的大人物们,若发现一件新生事物,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敌友”,第二反应是“利弊”。
所谓的“八卦报”,其实是一种休闲版的“邸报”,只是不像邸报那么严肃,邸报上的内容大多是朝廷发往各地官府的政令和谕旨,每一条都能被正式记入史书。
八卦报不一样,它上面的每一条都不够资格记入史书,但对它感兴趣的人一定比看邸报的人多,因为八卦报的每一篇文章都是不正经的,而从古至今,国人对窥探他人尤其是名人的**很感兴趣,八卦报恰好满足的人们这种不正经的隐秘需求。
后世“将军坟前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是道德风气沦丧的结果,而这一世,顾青便请朝堂衮衮诸公和民间风流名士诗人做一回戏子。
两千份八卦报投入百万人口的长安城,确定了人传人之后,产生的效果委实轰动,轰动的程度连顾青都没预料到。
名人逸闻这方面以前很少有人专门总结过,就算总结了当时的名人韵事,也只是默默地记在小本子里,仅供自娱自乐,没人像顾青一样无聊,居然想到将名人的事情说出去博大众的眼球。
两天后,杨国忠找到了顾青。
这一次顾青是真正把他震惊了,没想到区区一位少年郎,来长安后连脚都没站稳便不停的搞事情。
为了查这份八卦报的出处,杨国忠费了不少功夫,派了无数人散落在长安城的酒楼客栈,最终抓到一个被雇佣的街痞无赖,从他身上挖出了两位来自蜀州青城县的商人。
线索报到杨国忠面前,杨国忠立马想到了一个人。
蜀州青城县,最近他对这个地方比较敏感,上次游园盛宴,杨贵妃特意将顾青叫到跟前介绍二人相识,贵妃娘娘口口声声以“小同乡”称呼顾青,语气亲昵,仿佛亲弟弟一般的宠溺,杨国忠这才对顾青有了深刻的印象。
如今查那份所谓的“八卦报”,最后查到两名来自青城县的商人身上,杨国忠立马想到了顾青,偏偏那份八卦报上说的恰好也是那日游园会的事……
于是杨国忠下令不要动那两名商人,而是亲自来拜访顾青。
常乐坊比较偏僻,杨国忠乘着马车晃晃悠悠在顾青宅子门前停下,马车停下后并未下车,而是让随从亲卫先去敲门,递上拜帖。
这是古代拜访别人的规矩,所谓“不告登门是为恶客”,拜访别人之前首先要投拜帖,说清楚人物时间地点,主人欣然答应后,客人再登门,若主人有事,则与送拜帖的人另约时间,双方还没见面,礼数便做到十足,不像后世的手机电话,不管主人愿不愿意交流,手机说响就响,躲到天涯海角都能找到你,这便是恶客。
随从上前敲门,几声后门开了,随从恭敬地递上拜帖,又与门内的人说了几句话,杨国忠一直隔着马车的车帘观察,没多久随从一脸古怪地拿着一张纸走回来,双手递给杨国忠。
杨国忠莫名其妙接过,打开一看,上面一行奇丑无比的字,歪歪扭扭写着“好人一生平安”。
“这……这是何意?”杨国忠愕然问道。
随从脸颊抽了一下,垂头道:“意思是,顾参军恭候杨太府大驾光临。”
“你没告诉他本官就在外面的马车上?”
“说了。”
“那他还让你递一行字出来,‘好人一生平安’是什么意思?啧,好丑的字。”
随从恭敬地道:“顾参军说礼尚往来,杨太府递了拜帖,他便要回帖,还说什么回帖是礼貌,是‘挽救楼主的尊严’,小人也不懂他说的话何意。”
杨国忠盯着手里的这行字沉思许久,脑子转得飞快,他在琢磨这行字里隐藏的意思,思来想去终究无法猜到,暗暗懊恼自己智商不足的同时,只好被动地认为这行字应该是祝福的意思。
被随从搀下马车,杨国忠走到顾家宅子门前,脑子里仍不停在思考。
“挽救楼主尊严是何意?难道本官的尊严被挑衅了?何人胆敢如此作死?又或者,那份八卦报上所写,是为了挽救本官落水后的尊严,让本官不那么尴尬,顾青是在向我透露善意?”
杨国忠暗暗思忖,面色阴晴不定,随从上前敲门。
门打开,露出顾青那张不高兴的脸,这种脸出现在家门口,但凡心思敏感一点的客人一定觉得主人脸上写满了拒绝,脾气大点的必然扭头便走,从此绝交。
幸好杨国忠见过顾青,他知道顾青就长这模样,根本不是不高兴。
“哈哈,顾小郎君,久违了。愚兄不告而来,实在冒昧,贤弟莫怪罪。”杨国忠大笑道。
顾青也笑:“杨太府莅临寒舍,正是蓬荜生辉,怎能说冒昧,杨太府,里面请。”
两人进门走入前堂,杨国忠四下环视一圈,缓缓点头。
宅子位置偏僻,相对较小,以杨国忠在长安那座堪比行宫的宅邸来比较,顾青的这座宅子只能算是勉强够住。
“结庐读书,自有清雅,贤弟的宅子不错。”杨国忠违心地赞道。
顾青笑道:“杨太府见笑了,倒不是什么清雅,主要是长安房价太贵,而下官却太穷……”
杨国忠失笑,这位聊天的本事跟他那张不高兴的脸简直是绝配。
四下看了一圈,杨国忠惊奇地发现,宅子里居然没有管家仆人丫鬟,偌大的宅子只有顾青一人,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岂不是跟鬼宅一样阴森森的?
“贤弟若手头不便,愚兄倒是颇有存余,明日便着人给贤弟安排一些仆从丫鬟和亲卫,不管怎么说贤弟也是官,颇得贵妃娘娘器重,日子不能太过寒酸呀。”
顾青急忙拒绝:“多谢杨太府好意,宅子是陛下刚赐下的,后院还在修缮装潢,待装潢好后便要雇请管家和仆从了,这几日勉强应付无碍的。”
不是不想占便宜,只是未来的大唐宰相给顾青府上安排管家仆从,鬼知道里面有多少杨国忠的耳目眼线?一个个心怀鬼胎的,到时候闹得鸡飞狗跳,偏偏碍着杨国忠的面子,对下人不能打不能杀,这就很头疼了。
二人闲聊一阵后,杨国忠终于说到正题,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八卦报,含笑推到顾青面前,道:“愚兄失礼,瞎猜了一番,恐怕这份所谓的‘八卦报’应是贤弟的手笔吧?”
顾青看都没看报纸,坦然笑道:“不错,是下官所出……”
没等杨国忠开口,顾青又眨了眨眼,笑道:“您府上追查八卦报的来源,是不是追查到两位来自青城县的商人便停止追查了?杨太府从‘青城县’三字猜到是下官了吧?”
杨国忠惊愕道:“你竟什么都知道?”
“不是什么都知道,而是这份八卦报根本就是为了杨太府所作,一切都是下官引杨太府而来的,您没看到八卦报上对您的评价可谓既正面又伟岸,这几日杨太府想必也亲耳听到不少关于您的赞誉之辞吧?”
杨国忠疑惑道:“贤弟办这份报纸,为何要引愚兄来呢?”
顾青看着杨国忠的眼睛,坦然道:“下官位卑,长安城交游甚少,但这份报纸却是好东西,它的意义并不在于挣钱,而在于舆论……”
杨国忠似有所悟:“‘舆’者,众人也,‘论’者,析判也,‘舆论’者,众人析判道理的声音,是吗?”
顾青笑道:“正是,杨太府好才情。但杨太府是否知道,众人的舆论其实也是可以引导甚至误导的?”
杨国忠哦了一声,道:“愿闻其详。”
“就拿眼前这份八卦报来说,上面记述了杨太府当日曲江池被贼人所害而落水,落水以后按真实的情况来说,是羽林卫抓不到贼人,杨太府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但八卦报上写杨太府有容人雅量,表示不再追究,传至长安街头巷尾,世人对杨太府的风评是否一日千里?”
“八卦报做的便是引导舆论的事,任何一件事都有正面也有反面,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八卦报掌握在我手中,我可以决定世人看待一件事应该由哪个角度去看,甚至也能决定这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杨太府认为呢?”
杨国忠眼睛亮了一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好诗句!不愧是作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才子,出口即成妙句。”
顾青一愣,我又抄袭了?刚才这句诗是谁的?
不管了,抄便抄了,怎样?
随即杨国忠又道:“愚兄听出贤弟的意思了,你是想与愚兄合伙办这八卦报?”
顾青笑道:“正是,不光是邀请杨太府,下官还想邀请贵妃娘娘也入个份子,不知杨太府可愿意?”
杨国忠皱眉沉吟:“这个八卦报……似乎有些张扬了,日后恐为朝臣攻讦诟病,于我在朝中的位置不利……”
顾青笑了笑,缓缓道:“下官刚才说过,任何事都是有正面也有反面的,杨太府不妨试想,若将来太府在朝中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政敌,那么……”
杨国忠嗯了一声,捋须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第一百四十章 追根溯源
开元年前后,天台山有一对著名的高僧,名叫“寒山”与“拾得”,他们对坐枯禅,某日便有了一段著名的问答。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这个禅问的答案自然也是很有哲理的,但顾青和杨国忠不是高僧,他们只是凡尘俗子,准确的说他们都不是好人,有时候干出来的事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所以若拿这个著名的问题问顾青,顾青的回答大概是“只是骂他,骂他,骂他,骂他,骂他,骂得不过瘾我创办一份报纸继续骂他。”
顾青的提示给了杨国忠灵感,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
作为天子的大舅子,身兼十五职,杨国忠有政敌吗?
当然有。世界上哪有像人民币一样人见人爱的人,哪怕是一国之君的皇帝,在朝堂上同样有政敌,只是碍于直名不能除掉,只能捏着鼻子忍住恶心而已。
看杨国忠不顺眼的人太多了,可谓多如过江之鲫,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想杀杨国忠的人能从玄武门排到承天门。
因为杨国忠并不是什么好人。
前半生浑浑噩噩,没读多少书,为了当个小小的县尉给人陪尽笑脸,后来自家堂妹莫名其妙成了贵妃,而他成了皇帝的大舅子,原汁原味的外戚,大唐又不讲究什么外戚不能干政,于是被老妹夫封了一大堆官职,骤然一跃高位,杨国忠怎能不飘?有权力的人一旦飘起来,怎能不干点伤天害理的事?
事实上杨国忠这几年在长安真干过不少坏事,圈地侵田,强夺民产,欺男霸女等等,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们参过他无数次,可杨国忠的地位仍岿然不动,再激烈的参劾奏疏对他来说不过挠痒痒一般。
被天子宠爱的感觉,就是这么美妙。
顾青忽然提起“政敌”二字,顿时给了杨国忠不少灵感。
对呀,八卦报若是能左右长安城的舆论,以后用它来对付政敌岂不美哉?用玩笑调侃的语气败坏一下政敌的名声,真真假假的传到民间,平民和士子们哪管什么真假,有谈资便足够,若是准备对政敌动手的关键时刻,在八卦报上给他来一记猛的,民心和舆论被煽动起来,政敌整段垮掉……
想通了这一点,杨国忠的目光再投向桌上的八卦报时,眼神里的意味便不一样了。
顾青在旁边笑道:“杨太府约莫想通了?”
杨国忠没回答,只是缓缓道:“这八卦报……是贤弟想出来的?”
“是,闲来无事,聊作消遣罢了。”
“这是消遣?明明是一柄要人命的刀啊。”杨国忠叹道。
“可在士子和平民眼里,它只是消遣,刀未出鞘前,它是人畜无害的,别人甚至不知道它是刀,只以为是个玩具。”
杨国忠似赞叹似敬畏地道:“若每一刊只记录一些朝堂官员和名士的逸闻趣事,这八卦报看起来倒真是无害,可是在精明人的眼里,迟早会看出它的作用,那时若天子和朝堂诸公问责,你我该如何自处?”
顾青眨眼:“所以下官还需要将贵妃娘娘拉入伙,同时咱们几个也要努力说服天子,这东西就是一个消遣的玩物,不值得太重视。”
杨国忠面色阴晴不定,良久,狠狠一咬牙:“好,算我一个!但事先要说好,若天子发现此物不妥,而咱们无法说服天子,那么此事作罢,再也休提。愚兄是臣子,不能天子相悖。”
“当然,若天子反对,下官也不敢继续。”
说完了正事,杨国忠正准备告辞,顾青迟疑了一下,道:“杨太府若欲说服天子,最好抓紧行动。”
“为何急于一时?”
顾青叹道:“今日杨太府为了这份八卦报亲自找上门来,太府焉知长安城别的权贵会不会找上门来?而找上门来的人焉知来意是善是恶?”
杨国忠一愣,深深地看了顾青一眼,然后点点头,将桌上的八卦报匆匆塞进怀里,告辞出门上了马车,径自朝兴庆宫行去。
看着马车消失的背影,顾青嘴角一勾。
五年布局,棋盘上落下了第一子。
谁都不曾发现,盛世的根基已摇摇欲坠,唯独顾青的心情越来越急迫。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乱世即将来临之前,顾青必须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否则将来便是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自己在乎的人。
…………
杨国忠进宫后,首先见了杨贵妃。
八卦报在杨贵妃手中翻了个遍,她越看越觉得有趣,指着头版头条上的杨太府落水事件笑个不停。
杨国忠是个有眼色,见杨贵妃对它似乎很感兴趣,立马便道:“娘娘可喜欢这八卦报?”
杨贵妃笑道:“倒是有点意思,打发无聊倒也有趣。”
“不瞒娘娘,此报是臣和顾青二人合伙办的,为的就是给长安城的权贵和士子们平日消遣之用。”
杨贵妃愕然,接着失笑:“你们……皆是天子之臣,那么多朝政大事等你们去办,你们却合伙办这种东西?”
杨国忠陪笑道:“当然是为了给陛下和娘娘解闷儿,陛下和娘娘甚少出宫,每日看看这八卦报,看长安城那些朝臣和士子们又干了什么丧德或是伤风败俗的事,权当是博陛下和娘娘哂然一笑。”
杨贵妃摇头笑道:“罢了,你们要玩便玩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杨国忠眨了眨眼,小心试探道:“娘娘,您那个小同乡顾青的意思,可否请娘娘也共襄此事?毕竟这八卦报专门记述一些朝臣和名士的逸闻荒唐之事,臣等担心那些朝臣们恼羞成怒,参劾我们不务正业……”
杨贵妃瞪眼佯怒道:“你们本就是不务正业,难不成还有理了?顾青那孩子怎么回事?明明看起来是个懂分寸有节操的孩子,为何跟你一起胡闹弄这种东西?”
杨国忠陪笑道:“娘娘说的极是,不过顾青是左卫亲府录事参军,平日里并无太多公务处理,恰巧那日臣被贼人害得落水,顾青便想出办个八卦报以记之的主意,算是给长安城的文人们当作消遣之用,往后也会在八卦报上夸赞陛下何等英明,夸赞娘娘何等绝世姿容,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圣名,娘娘的美名……”
杨贵妃听完掩嘴笑了:“这定是顾青想出来的主意,他夸起人来没皮没脸的,不过,难得他这份心思,罢了,便由了你们吧,算上本宫入伙八卦报了,但你们不准用本宫的名头在外面欺凌横行,不准做有违国法之事,否则本宫必不保你们。”
杨国忠急忙躬身道谢。
花萼楼外这时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天子驾到。
杨贵妃和杨国忠急忙起身站在殿门前迎驾,没多久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的李隆基慢慢行来,先搀起杨贵妃,温柔笑道:“夫妻多年,娘子何必多礼。”
杨国忠在一旁恭敬道:“臣杨国忠,拜见陛下。”
李隆基扫了他一眼,含笑点头,示意免礼。
其实内心里,李隆基对杨国忠是看不上的,杨国忠是个什么货色,李隆基早有耳闻,不过杨国忠有一个旁人无法企及的优点,那就是可以信任。
杨贵妃是李隆基唯一宠爱的妃子,李隆基在开元十二年因符厌一案废了王皇后,从此再未立后,杨贵妃事实上已是后宫之主,虽无皇后之名,但行皇后之实,杨国忠作为杨贵妃的堂兄,为人也算机敏伶俐,学问不见得多高,可做人却比绝大部分朝臣强多了,再加上又是大舅子的身份,李隆基这才决定重用他。
一来是向杨贵妃示恩,二来杨国忠的存在能够牵制朝局,如果说东宫和李林甫是朝堂两大势力,李隆基必须平衡这两大势力以求平稳,那么杨国忠在李隆基的心里便是候补势力,一旦两大势力其中一方倒下,杨国忠可以马上补位,让朝堂局势在一夜之间迅速形成新的平衡。所以李隆基才会给杨国忠封了十五个官职,如今朝堂上巴结杨国忠的官员不逊于巴结李林甫的。
这就是李隆基的帝王心术,前半生踏实做事,于是创下了开元盛世,后半生只顾着谋人,于是搞得朝堂君臣从上到下勾心斗角,偏偏李隆基还洋洋自得,觉得自己将天下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
杨国忠为人再烂,再不学无术,李隆基觉得他有用,那么他便是国之栋梁。
心里再看不上杨国忠,李隆基的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不错的,微笑着示意赐座,并与杨国忠聊了半天家常。
随即李隆基目光一瞥,看到面前桌案放着的一张纸,上面赫然印着“八卦报”三字,李隆基好奇之下拿起来看了一遍,首先注意到的是头版头条杨国忠落水的文章,李隆基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又翻了一下其他的文章,大多是一些闲事逸闻。
“此物倒是有趣,何人所为?”李隆基笑道。
杨国忠禀道:“回陛下,是臣和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合伙做的,贵妃娘娘也觉得有趣,于是她也参了一伙进来。”
李隆基挑眉望向杨贵妃,笑道:“娘子对此物亦有兴趣?”
杨贵妃刚刚已答应了杨国忠,于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李隆基道:“三郎,妾觉得此物很有意思,顾青他们说了,此报纸并不涉及朝政,记述的皆是长安城一些朝臣名士之传闻,权当茶余饭后谈资,妾觉得并无不妥,于是答应了他们。”
李隆基笑着望向八卦报,忽然问道:“此物虽不涉朝政,但与宫门抄差不多,可有在长安散发?”
杨国忠委屈地道:“陛下手中这一份,已散发两千余,最近几日长安城士子和平民们议论的皆是臣落水之事,街头巷尾皆在议论,臣算是为长安城的官员士子们赚足了笑柄……”
李隆基笑容渐敛,皱眉道:“街头巷尾皆在议论?”
“是。”
李隆基目光有了一些冷意:“一份报纸若能做到人人皆知,将来若有一日发一些让朕或朝臣们猝不及防的消息,闹到民间沸沸扬扬,朝堂君臣如何自处?”
杨贵妃倒是没想过那么远,急忙分辩道:“三郎,八卦报不过是闲来记述名士逸闻杂要,从不涉及朝政,怎会闹出沸沸扬扬的动静?”
李隆基不置可否,盯着杨国忠道:“是你的主意,还是顾青的主意?”
“回陛下,是顾青的主意,少年郎性喜热闹,是以千方百计弄出点动静博人一笑。”杨国忠见李隆基神情不悦,于是面不改色迅速将顾青卖了。
杨贵妃急道:“三郎若是不喜,妾可叫顾青马上停了,少年郎不知朝堂凶险,一时玩乐之举,纵是闯了祸也是无心。”
李隆基脑海中浮现顾青的模样,暗自思忖后,也觉得以顾青的年纪,办这报纸似乎并非有意之举,上面记述的杂闻逸事也并无敏感之处,看起来好像真是少年郎无意玩笑的手笔,可能连顾青自己都没想到一份报纸竟能传遍长安,引得长安士子平民议论纷纷。
于是李隆基神情松缓下来,道:“此物虽无不妥,但终究传扬过广,若被有心人利用,散布一些不利君臣的消息……”
杨国忠急了,虽然刚才毫不犹豫地卖了顾青,那不过是出于自保本能,从内心来说,他还是希望八卦报能够办下去,顾青给他的灵感很有用,将来此物用于对付政敌方面,或许能起大作用。
于是杨国忠轻声道:“陛下,八卦报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杂闻小道,长安是天子脚下,顾青和臣也不是不分轻重之人,怎敢在报上胡乱编排?臣等若有那泼天的胆子敢乱发东西,不怕掉脑袋么?”
杨贵妃见李隆基神色已松缓,立马送上神助攻,撅着小嘴拽着他的袖子左右摇摆撒娇:“这点小事三郎还犹豫不决,不过是妾和兄长顾青三人闲来无事弄点打发无聊的小玩意罢了,三郎还怕它翻了天么?三郎手下那么多大将军手握兵权,也不见你相疑,偏偏我们弄这点小玩意便不行了,三郎……”
李隆基顿时释然了。
是啊,那么多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朕都把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相比兵权的敏感性,这份小报能翻出多大的风浪?想想也觉得自己多虑了。
于是李隆基豪迈笑道:“那便由你们去吧,记住分寸,莫闹出风波,否则朝堂悠悠众口纵然是朕也难以平息。”
…………
李林甫宅邸。
幕宾半跪在李林甫病榻前,看着面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心头酸楚差点落下泪来。
掌握半生权柄,终究躲不过生老病死,相爷的病愈见沉重,不知何时便会辞世。
良久,李林甫悠悠醒转,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幕宾,道:“又有事了么?”
幕宾垂头道:“相爷,那份八卦报的来源,晚生已查清楚了。”
“说。”
“只查到两位来自蜀州的商人身上,再往下查,恐怕要拿人讯问了,那份八卦报便是两位商人传出去的。”
李林甫皱眉:“商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公然编排朝臣?他们的背后定然还有人。”
“是,可要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必须要拿下两位商人,目前的源头在他们身上,不拿下便无法问话。晚生不知里面水深几许,只好先来问过相爷,请相爷示下。”
李林甫阖眼养神,不时捂嘴咳嗽几声,脑子里飞速转动。
执掌朝堂多年,李林甫已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相,论权柄,论门生,论朝堂势力,他都是大唐朝堂首屈一指的,连东宫太子都要惧他三分。
按说区区一份记述逸闻杂闻的报纸,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主要是李林甫眼光看得很远,当他知道这份报纸传得街头巷尾人人皆知后,他便敏感地发现这份报纸是一柄利刃,若能为他所用,将来在与东宫的争斗上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那么,八卦报背后的人是谁呢?
想了半晌,李林甫忽然失笑。
天子不可能如此无聊办这种闲事,那么放眼整个大唐,他李林甫除了天子,还怕谁呢?区区一份报纸,竟令大唐宰相畏首畏尾,难道自己果真老了么?
咳嗽了几声,李林甫伸出颤巍巍的手,轻轻地一挥。
“着万年县令派人拿下那两位商人,严加讯问,去吧。”
…………
万年县令派出差役拿人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郝东来和石大兴正在长安平康坊的某家青楼里拼酒斗富。
平康坊是长安有名的风月场所聚集地,这里青楼林立,乐人教坊数以百计,郝东来和石大兴颇有身家,最近已是各大青楼的超级贵宾。
无它,俩冤大头而已。
两位冤大头喝醉了酒便拍桌子互相叫骂,陈年往事一桩桩翻出来,为匆匆那年痛哭流涕,也为横刀夺爱怒不可遏,没多久,平康坊大部分青楼都认识了两位掌柜,甚至比两位当事人更清楚他们当年陈芝麻烂谷子的所谓恩怨情仇,每次只要一喝酒,所有人便双臂环胸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二人对骂。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事发突然
来者是客,不管两位掌柜进青楼是为了撒酒疯还是斗气,对青楼的掌柜来说都欢迎,尤其是两位掌柜饮醉后出手大方,彼此都见不得对方比自己有钱,就算对方看中了一头母猪都要砸钱斗富,将那头母猪搂进自己怀里来。
平康坊有几家青楼还真这么干过。
趁着二人大醉,愣是找了一个又胖又丑平日里坐不到台的姑娘,强行吹嘘是本青楼的花魁娘子,两位掌柜喝醉后智商与审美水平严重下降,冲动之下互相杠了起来,砸出令人咋舌的钱财,最后通常是身家相对较厚实的郝东来拔得头筹,洋洋得意地搂着肥妞进了房,而大醉的石大兴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宛如失去了真爱。
至于第二天酒醒后,郝东来看着旁边一脸满足鼾声如雷的肥妞是怎样的表情,无人知道,想自杀又怕疼,想杀了旁边的肥妞又怕吃官司,心头涌起一股花了钱反被别人嫖了的感觉,矛盾复杂的心情大抵如是。
然而人一旦喝醉往往不记教训,第二晚换家青楼继续拼酒斗富。
郝东来和石大兴来长安后大部分夜晚都是在青楼里的度过的,很符合有钱且精神空虚的人设。
今晚两位掌柜又换了一家新的青楼,酒饮正酣,两人正指着鼻子互相问候对方的女性长辈时,万年县的差役忽然冲了进来,为首一人按刀站在门口大声喝问:“谁是郝东来,谁是石大兴?”
两位掌柜酒饮至七分,似醉但未醉,见差役们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两人很识趣地闭嘴不语,势不两立的两人此刻非常有默契,连眼神都未交流,膝盖便渐渐弯曲,身子同时在人群中矮了一截儿。
为首的差役见无人应答,于是喝道:“无关人等马上出去,我等只拿问郝东来和石大兴,从蜀州来的两个商人,快!”
一群差役守在门口,青楼里的客人们一阵慌乱,纷纷朝门外走去。
郝东来和石大兴也臊眉耷眼混在人群里往外走,而且走得很低调,两人屈着膝盖在人群里凭空矮了一大头,慢慢吞吞挪着小碎步。
两人终究太天真了,万年县的差役显然有备而来,为首的差役手里展开了两副画,上面正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模样,青楼里每出去一人都要经过差役的仔细辨认,直到差役们发现混在人群里屈膝而行的两位掌柜。
两位掌柜一个比猪还肥,一个满脸横肉面目狰狞,辨识度可谓非常高,尤其是还在人群里屈膝而行,活像两个卖烧饼的在人群的裤裆下活蹦乱跳,差役们马上发现了他们,于是哈哈一笑,朝两人一指。
“就是他们,拿下!”
两位掌柜一脸绝望,差役们上前将铁链往二人脖子上一套,草原上套野马似的套住了他们,再看套他们的差役,果然套马的汉子生得威武雄壮。
两位掌柜连连叫屈,直到此刻他们仍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自从来了长安后他们一直遵纪守法,从未干过违国法的事,如果硬要套一个罪名的话,顶多只是在青楼时略微嚣张了一点,扰乱了青楼的市场价格,这也要被抓?
差役们奉命拿人,哪里理会他们叫屈,套了铁链便牵着走。
石大兴又惊又惧,扭头看着郝东来一脸肥肉,顿时怒从心头起,飞起一脚将郝东来踹得……纹丝不动。
“都怪你!肥得跟猪一样,让人一眼就认出来了,否则石某早就跑了!”
郝东来大怒:“你长得迎人,一脸横肉看着像官府的海捕通缉文书,好意思怪我?呸!”
石大兴懒得理他,朝差役陪笑:“敢问官爷,我们究竟犯了何事,为何要拿我们?”
差役冷冷地看着他们,道:“我等奉命拿人,想知道犯了何事,回县衙说个分明。”
…………
顾青独自坐在屋子里,他在准备第二期的八卦报。
开局一幅画,过程全靠编。八卦的精髓不在于真实与否,而在于过程是否精彩,能否充分满足人们窥视他人**的**。
这一次的头版头条人物是李光弼,至于内容……
嗯,说他惧内,一天挨婆娘三顿打,偶尔加一顿宵夜,标题要吸引眼球,“惊!李郎将为何半夜惨叫?李府为何频请长安大夫?谁翻乐府凄凉曲,夜夜饮泣到天明……”
顾青拟好标题,满意地点头,就冲这么劲爆的标题,这一期的八卦报至少要加印两千份。
至于李光弼看到这一期的八卦报会有何反应,不重要,为了新闻文化事业的突飞猛进,被他吊起来打一顿也是值得的,谁的成功不曾付出过代价?
下一期的内容顾青也想好了,下一期该夸杨贵妃了,“闭月羞花”的典故可以用上了,将贵妃娘娘拍得花枝乱颤,顾青就算暂时得不到好处,至少在说错话的时候也容易得到原谅。
顾青有时候嘴比脑子反应快,他一直担心有天在杨贵妃面前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比如“环肥燕瘦”这个成语……
将这期八卦报的内容编排完毕,顾青将写好的内容用镇纸压住,正打算叫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人拿出去刻板印报,接着顾青一愣。
好像从昨日傍晚开始,就没见过两位掌柜了。这两人节操基本等于负数,至于贞操,他们的贞操数值很不稳定,有时候是正数,有时候是负数,变化很快,但峰值很短暂。二人几乎每晚都要去平康坊的青楼,经常大半夜才醉醺醺的回来,可从来没有过夜不归宿的时候,昨晚是怎么了?这俩货嗨大了?
心头隐隐升起一丝不安,顾青心神不定地呆坐半晌,终于还是放弃叹了口气。
长安初来乍到,做人做事都畏手畏脚,顾青缺少消息渠道,缺少人脉关系,什么都缺,有心想做点什么,然而毕竟是天子脚下危机四伏,顾青目前只能选择蛰伏,也不知自己的翅膀何时才能硬。
门口传来轻轻的叩击声,顾青起身打开门,门外赫然站着一位男式劲装打扮的女子,大约二十来岁年纪,头发也扎成男式的挽髻,腰间佩着一柄剑,看起来英姿飒爽,典型的侠女形象。
侠女很有礼貌,见了顾青双手抱拳行了一礼,然后道:“顾公子,我是十二娘府中随从,十二娘遣我来报信,随您一同来长安的两位蜀州商人昨夜在青楼被万年县的差役拿了,如今正在万年县衙大牢里。”
顾青一惊,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怎么回事?他二人所犯何事?”
“万年县突然拿人,原因不知,十二娘说,恐与顾公子最近办的八卦报有关……”
“李姨娘怎知八卦报是我办的?”
“十二娘在长安消息灵通,很多一品大官不知道的事,她全都知道。自从顾公子来了长安,她对您的一举一动都关注得很。十二娘叮嘱顾公子小心,遇事切莫冲动,她正托人问万年县令陈文胜,今日天黑前应有结果。”
顾青脸色铁青,缓缓摇头:“恐怕等不到天黑了,他二人在长安并无靠山,进了大牢差役不会对他们客气,若等到天黑大概只能给他们收尸了。”
女随从一愣,然后急道:“顾公子,您可莫冲动,十二娘正在为此事奔走,很快会有结果的。”
顾青语气坚定地道:“他们是我从蜀州带出来的,我要保他们周全。晚一刻便是生与死的距离,我担不起这个险。”
说着顾青匆匆往外走去,女随从无奈只能跟着他。
顾青边走边道:“你是骑马来的还是坐马车?”
“马车。”
“走,带我一程。”
“顾公子欲往何处?”
“太府寺,找杨国忠。”
“此事与杨国忠有关?”
顾青没回答,沉默地坐进停在家门前的马车,女随从倒也不拘小节,很痛快地跟着钻进了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在石板路上不疾不徐地走起来。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朱雀大道边的太府寺,杨国忠虽然当了十五个官儿,但最重要的是太府卿,太府卿掌管朝廷钱粮库藏,盐铁仓廪,属于九卿之一。
顾青急匆匆下了马车,向门口的军士递上腰牌,军士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没搭理他。
顾青苦笑,长安城里别的不多,官儿特别多,区区一个正八品录事参军,哪有资格见太府卿。
无奈之下,顾青只好告诉军士,自己是杨太府的同族弟弟,曾经在景阳冈打死过一头猛虎。
军士上下打量,满脸不信,然而这年头的人对乡土宗族之情特别重视,“同族弟弟”这个身份比录事参军重要多了,军士害怕顾青说的是真话,不敢担责任,只好不情愿地进去通禀,没多久便有差役出来相请。
顾青匆匆进了太府寺,顾不上观察太府寺的环境,差役将顾青领到后院东边的一间厢房后,顾青连门都没敲便径自闯了进去。
杨国忠正坐在桌案边提笔写字,见有人不告而入,不由大怒,见来人是顾青,杨国忠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
顾青进门便匆匆拱手:“杨太府,来不及解释了,借您名头一用,顺便再借您几位亲卫。”
第一百四十二章 劫牢救人
相识不久,交情不深,顾青开口便借杨国忠的名头和亲卫,这个要求未免有点过分了。
杨国忠是不是谷道热肠不可考,但他肯定不是古道热肠之人,事实上他并不是什么好人,借名头和借亲卫的要求有点严重,杨国忠下意识便待拒绝。
脸上笑容未减,杨国忠脑子里迅速组织措辞,结果他还没开口,顾青便抢先道:“有人盯上了咱们的八卦报,万年县令不知奉了什么人的令,拿了我手下两个办事的人,杨太府,此事可轻可重,您看着办。”
杨国忠两眼顿时瞪大了,昨日还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八卦报在他和顾青手下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结果才隔了一天就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谁,谁敢动我的八卦报?”杨国忠怒了。
顾青深深注视着他,语气诚恳地道:“杨太府,下官不是挑事的人啊,八卦报是咱们合伙办的,下官刚来长安,除了得罪卢家父子,再也没得罪过别的人了,反倒是杨太府位高权重,政敌一定不少,前几日不是还有人背后踹您落水吗?下官以为,指使万年县令拿人的人是冲着您来的。”
杨国忠怒视顾青:“万年县拿下的那两个是什么人?”
“八卦报编撰之后,由他们二人负责刻板印刷,雇人将八卦报散布长安城也由他们负责,昨夜二人在青楼饮酒作乐时同时被万年县的差役拿下。”
杨国忠缓缓点头:“那就确实是冲着八卦报来的没错了。”
顾青严肃地点头。
杨国忠是坏人,但坏人不一定是聪明人。杨国忠靠堂妹发迹,从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般的角色,一蹴而就成为当朝国戚,没有经历过官场的历练,没有挨过官场的毒打,如今的风生水起全靠李隆基的宠信,平日里侵占田产欺男霸女也没见收敛,真正的聪明人不会这么不知分寸。
所以顾青的话他立马就信了,不但信了,还马上答应了顾青,让顾青借用他的名头和亲卫。
昨日顾青的忽悠起了作用,当杨国忠知道八卦报对付政敌很有用之后,他对八卦报可谓非常上心,已经将它当成了自己事业的一部分,尤其是昨日还拉了杨贵妃入伙,更在李隆基面前保证过一定办好它,八卦报俨然已上升到了政治高度,杨国忠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它。
而身为当朝国戚,皇帝的大舅子,不谦虚的说,长安城里让他害怕的人还没几个,横行霸道不正是皇帝大舅子出场就应该具备的人设吗?
顾青当即道谢,带了杨国忠派给他的十余名亲卫,匆匆朝万年县衙赶去。
众人一路跑得飞快,顾青心急如焚,他知道自己必须争分夺秒,没有靠山的人进了大牢是什么下场,他很清楚,尤其是别人还打算从两位商人口中掏出点秘密。
顾青不指望郝东来和石大兴能够宁死不屈,话说得容易,事实上在残酷的刑具面前,很少有人能做到宁死不屈,顾青反倒希望他俩痛痛快快招了,毕竟他已打通宫里的环节,八卦报已获得了天子的同意,还有杨贵妃的入伙,合理合法了。
可惜俩货从昨日一直未归,大概不知道这个消息,若是以为自己在干违法的事,不愿出卖顾青,于是死咬着牙硬扛,那可就糟了。
想到这里顾青愈发焦虑,脚程愈发快了。
一行人赶到万年县衙,门口的差役愣了,一群披甲军士簇拥着一位少年郎,一看就是那种有钱有势的纨绔子弟来砸场子的架势,来者不善呀。
一名差役急忙朝县衙内跑去,另一名差役反应慢了点,朝那名率先跑去报信的差役投去幽怨的一瞥,然后紧张地注视着面前的这群人,脸色苍白如临大敌。
上门砸场子还是要先礼后兵,顾青客气地朝差役笑了笑,道:“昨夜万年县令是否拿了两名从蜀州来的商人?他们关在大牢吗?”
差役心中惧怕,但还是硬生生地道:“不知道。”
顾青仍和颜悦色地道:“那么敢问,万年县令可在县衙内?”
“不知道。”
顾青笑了。
万年县令无缘无故突然拿人,瞎子都看得出,分明是背后有人指使。指使万年县令的人是谁,顾青不清楚,大抵是朝堂上手握重权的某位朝臣。
没关系,今日便冲着浮出水面的人去,既然借用了杨国忠的名头,不干点飞扬跋扈的事情如何对得起杨太府的殷殷期望?
扭头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十来名亲卫,他们面色冷峻一言不发,但无声中透出一股杀气,应该是李隆基直接从金吾卫或羽林卫中调拨出来给杨国忠当亲卫的。
顾青转身看着他们,含笑拱手道:“不知哪位是为首的?”
其中一名二十多岁体格壮硕的人出列,抱拳道:“末将是队正,以我为首。”
“敢跟我打进县衙吗?”
“杨太府有过吩咐,一切听少郎君的。”
“敢帮我砸县衙吗?”
“杨太府有过吩咐,一切听少郎君的。”
“敢帮我暴捶县令吗?”
“杨太府有过……”
顾青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线了。”
差役在旁边听到顾青和亲卫一问一答,吓得心惊胆战,果然来者不善,今日万年县衙要糟!
顾青笑容渐敛,深吸口气,道:“先救人,再暴捶县令,走你。”
问清了大牢位置,顾青领着人马朝大牢赶去。
大牢门前,五六名差役按刀把守,见顾青一行人神色不善走来,差役们大惊失色,纷纷拔刀,一名差役厉声道:“尔等何人?牢狱重地,你们敢劫狱吗?”
顾青的回答很简洁:“敢。”
随即下令将守门的差役放倒,亲卫们一拥而上,几个回合间,差役们倒了一地。
顾青看了一眼,见差役们受的都是皮外伤,心中暗暗赞许,这群亲卫还是很有分寸的。
从差役身上搜出钥匙,顾青把牢门打开,率先冲了进去,忍住大牢内的恶臭,一间间牢房找了起来。
在大牢里找人并不容易,里面的囚犯都穿着囚衣,披散着头发,面孔脏得分不清五官,一间间找下来,顾青不耐烦了,索性大喊起来:“郝东来,石大兴,你们在哪儿?”
话音刚落,大牢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哭嚎,然后一道虚弱的声音:“少,少郎君?”
顾青赶紧领着人往里面走。
走到一间牢门前,隔着铁栏看到里面郝东来和石大兴的模样,顾青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双手攥拳直发抖。
郝东来和石大兴躺在一堆发臭的稻草上动弹不得,他们浑身布满了血迹,还有一条条带血的鞭痕,石大兴的一只手臂软耷耷的搭在胸前,手腕与胳膊肘形成一个怪异的角度,显然是骨折了。郝东来赤着膀子,胸前曾经白白净净的肥肉上一片血肉模糊,大腿上一块血糊糊的,连皮带肉被剜下来一块,皮与肉未彻底与大腿分离,藕断丝连地耷拉在稻草上。
触目惊心的一幕,顾青愤怒了。
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静下来,让亲卫打开牢门,顾青快步走进去,蹲在石大兴和郝东来面前,眼眶渐红。
“对不住你们,我来迟了。”
两人被折磨得没个人样了,郝东来处于昏迷中,石大兴看着顾青,豆大的眼泪扑簌往下落,咧嘴努力地笑了笑:“不迟,少郎君,至少我们还活着……”
瞥了一眼昏迷着郝东来,石大兴这时候了还不忘贬低他,虚弱地笑道:“郝胖子不大行了,天亮时才受完刑,扔进牢房便昏了,我比他强。”
“他们问你们什么?”
“八卦报的事,长安城似乎有几批人在追查我们,源头查到我和郝胖子便查不下去,于是把我们拿来讯问……”
身体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石大兴倒吸口凉气,抬眼注视着顾青,缓缓地道:“少郎君,我和郝胖子没招,你相信我们吗?”
顾青含泪笑道:“相信,你们是好汉。你们若招了,身上便不会有这么多伤。”
“好汉倒不算,我们是商人,圣贤说,商人逐利忘义,生来就被世人看不起的。但我和郝胖子不想被你看低了,我们希望你眼中的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人。”
顾青笑道:“你们在我心里,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从今以后是我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兄弟。”
石大兴满足地笑了,眼睛缓缓阖上,刚才的话已经耗尽了他的精神,此时已昏昏欲睡了。
顾青拍了拍他,道:“先别睡,是谁把你们折磨成这样的?”
石大兴努力睁着眼皮,道:“不认识,应该是牢头吧……”
顾青的笑容露出一抹残酷的味道:“老石,打起精神,好好看着,我帮你报仇。”
起身看着亲卫,顾青道:“会用刑吗?”
为首的亲卫道:“没用过刑,但可以试试。”
“那就麻烦各位将牢头带来此处,照着这两位的伤势,原封不动地用在牢头身上,能办到吗?”
亲卫犹豫了一下,道:“能。”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手足之义
习惯冷静的人,在冲动的时候其实并不比那些鲁莽的人好多少,无论后果多严重,当时当地已顾不上考虑,心里只想着四个字,“快意恩仇”。
顾青前世的年龄已有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正是慢慢沉淀的年纪,心理上早已磨去了少年的棱角,对人对事渐渐变得圆润,他已学会用微笑来回应世界的恶意,用智慧报复世界带给他的痛。
可是这一次,顾青不得不承认,他并没有考虑太多后果。
他已被愤怒左右了情绪和理智,闯县衙,劫大牢,按大唐律法来说,这是杀头的大罪。
不过无所谓了,先办事。
牢头被亲卫们带到面前,看到顾青那张带着微笑的脸,牢头抖如筛糠,扑通一下跪倒在顾青面前。
顾青懒得跟他废话,朝亲卫们示意动手。
亲卫们执行命令可谓一丝不苟,先仔细看了看两位掌柜的伤势部位,然后掏出匕首便朝牢头的大腿上扎了一刀,牢头痛得凄厉惨叫,另一名亲卫用布巾堵住了他的嘴,行刑的亲卫用脚狠狠一踹,牢头的一只胳膊断了。
接下来的刑罚连顾青都看不下去,他从来不知道只靠一柄匕首能在人体上造出那么多花样百出的伤口,牢头晕过去又被水泼醒,然后再次晕过去,周而复始。
最后连石大兴都接受不了了,叹息着道:“少郎君,够了,此仇已报,莫再行暴了。”
顾青笑道:“解气了吗?”
“解气了……”石大兴苦笑:“可是少郎君,为了我和郝胖子,你的麻烦怕是不小。”
“那是我的事,你们莫操心。”
牢头已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顾青吩咐亲卫给他上药。
报复归报复,不能弄出人命,出了人命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顾青让亲卫将两位掌柜小心抬出大牢,找门口那个佩剑的女随从,让她将两位掌柜接上马车,长安城里多兜几圈后秘密送到十二娘那里养伤。
然后顾青领着亲卫走出大牢,眯眼看了看刺眼的阳光,顾青沉默片刻,忽然笑道:“走,我们去找万年县令。”
为首的亲卫迟疑了,脚步一顿,低声道:“少郎君难道要像对付牢头一样对付县令?”
顾青严肃地普及法律知识:“朝廷命官怎可虐杀?那是犯法的。”
亲卫刚松了口气,谁知顾青补充道:“不过这种昏官打断他一条腿应该不打紧的。”
亲卫神情紧张起来:“少郎君,容末将劝一句,杨太府虽说一切听命少郎君,但若对京县县令动手,其罪恐怕不是我们几个亲卫能担待得下的,杨太府可能……可能也担待不了。”
话说得很含蓄了,意思是杨国忠最后肯定会甩锅给顾青,毕竟是他带人动的手。
顾青想了想,道:“先报仇,再说其他的,大丈夫行事不可窝囊,否则会成为我一生的魔障。”
亲卫有些惊愕,犹豫片刻,道:“为了两个商人……值得吗?”
“值得。他们不仅是商人,还是我的手足。”顾青一字一字缓缓道。
亲卫深深注视顾青许久,忽然躬身拜道:“末将姓付,名宗,长安人士,再次见过少郎君。”
顾青哈哈一笑:“既然通了姓名,以后就是朋友了,今日我若不死,改日你请我饮酒。”
付宗也笑:“为何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
“谁丑谁就输了。”
顾青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快点去县衙后院,过不了多久恐怕金吾卫就要来人了。”
付宗当即毫不迟疑领着亲卫跟顾青进了县衙后院。
后院内,丫鬟杂役们惊惶奔逃,院子内散落一地的衣裳细软,凌乱得如同官兵抄家一般。
顾青进了后院便听到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早在顾青领着人劫大牢开始,万年县令陈文胜情知不妙,竟带着妻妾儿女跑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付宗长松了口气,神情无比庆幸。
虽说眼下闯了祸,但至少没打断县令的腿,罪责轻了许多,劫牢同样是死罪,但杨太府和杨贵妃若愿保下顾青的话,应该还是能保住的。
付宗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刚认识的顾青如此担心,或许是刚刚他为了两个商人义无反顾地劫牢并当面报复牢头的举动,令付宗不解的同时却又非常钦佩。
这样的人,若能交为朋友,应该很不错吧?
“少郎君,既然县令跑了,咱们也救出了人,不如……走吧?”付宗试探问道。
顾青颇觉遗憾地环视后院四周,付宗心头一紧,似乎预料到顾青要说什么,抢在顾青开口之前,付宗赶紧道:“您看这后院已乱成这般模样了,再砸了它也无甚必要,反而要多担一份罪责,少郎君,算了吧,日后少郎君升了官,便能轻易将陈文胜拿捏在手,要生要死全在少郎君一念之间。”
顾青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只好如此了,还能如何……跑得真快,啧!”
这种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语气令付宗胆战心惊,他不由为那位逃跑的县令感到庆幸,真若落在顾青的手里,今日怕是要丢半条命。
县衙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顾青叹道:“约莫是金吾卫的人来了,我准备蹲大牢了……回去转告杨太府,让他快点捞我出去,牢房太臭了,我住得不习惯。”
付宗好奇看着他:“你一点都不怕?”
“动手劫大牢以前有点怕,现在不怕了。”
付宗迟疑了一下,道:“杨太府……会帮你脱困吗?”
虽是杨国忠的亲卫,但付宗原本属于金吾卫麾下,是李隆基几年前调拨给杨国忠当亲卫的,以杨国忠的为人,显然这几年并未将身边的人归心,所以付宗话里话外总有一种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
顾青笑道:“帮我劫牢的你们是杨太府的亲卫,也是他下的令,这是有目共睹的,此事他脱不了干系,要想撇清此事,他必须要帮我脱罪,其中利害,杨太府懂的。”
付宗点头,深深地道:“少郎君保重。”
顾青若有所思:“有朝一日我若腾达了,你来给我当亲卫如何?不给你任何承诺,信我的为人便跟随我。”
付宗微微一笑,没出声。
顾青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付宗笑道:“我等武夫,只听上命差遣,少郎君若要我来当亲卫,或许要先问问杨太府的意思。”
顾青眨眼,秒懂了。
意思是让顾青直接找杨国忠挖墙角,跟他们说没用。
拍了拍屁股,顾青洒脱地笑道:“好,我走了,蹲大牢去也!”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县衙前堂。
付宗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嘴角忽然微微一勾。
一名亲卫凑上前,轻声道:“队正,此人倒是仗义洒脱之人,颇有豪侠之风,小人陪他闯这一回祸,纵是被上面究罪也值了。”
付宗没说话,心中却翻腾不已。
当这位少年郎的亲卫吗?似乎……不错。
…………
金吾卫果然没跟顾青客气,见了顾青便将他打入了大牢,这次进的是大理寺的牢。
顾青是八品官,官员犯案需由大理寺直接审理,不像上次顾青打卢承平,那是左卫的内部纠纷,所以蹲的是左卫的内部大狱。这次是公然劫万年县大牢,性质不一样了。
顾青入牢的同时,消息已飞快传遍了长安,大街小巷皆知有一位少年郎君为了救人,不惜带着人马公然劫了万年县的大牢,救人之后并未逃走,反而等在原地,直到金吾卫将士赶来,少年郎潇洒认罪,被打入大理寺大牢。
这个时代的侠客已不像唐初那般臭名昭著了,唐初之时民风纯朴,政明吏清,那时无论官与民都是讲道理的,反倒是游侠儿之流,大多是一些无所事事的街痞无赖组成,说是游侠儿,实际上是无业游民,专行偷盗勒索之事,为当时官民所恶绝。
如今大唐盛世,但盛世中的危机与不公已越来越严重,否则盛唐不会在几年以后因为某个人的造反而大厦顿倾,究其根本,终究是根基已动摇,阶级之间越来越对立,不公平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世上有不公,豪侠之流便应运而生,官府管不了的,无法管的,便需要侠客来管了,侠以武犯禁,侠客仍被官府所恶,但民间百姓对侠客却越来越信任,越来越有好感。
顾青今日劫牢之举,在百姓眼里看来便是豪侠仗义所为,顾青打入大理寺大牢后,不知何处兴起的呼声,呼声越来越高亢,最后不知从何处聚集了数百名百姓,纷纷来到大理寺门前,请求官府从轻发落顾青。
消息在下午的时候终于传到了兴庆宫。
兴庆宫里的李隆基听说又是顾青闯了祸,不由龙颜大怒,随即又听到大理寺门前百姓聚集,请求为顾青脱罪,李隆基呆怔许久,于是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此事从头到尾,究竟谁是谁非?
半个时辰后,兴庆宫一纸圣旨传出,着令万年县令陈文胜入大理寺陈情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