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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次升官

    官府执行的是国家的意志,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永远比单一的个人要更冷静,更无情。

    一桩很简单的案子,闯衙劫牢伤人,杀头是免不了了,官衙代表朝廷,顾青此举是无视朝廷律法威严,从古至今劫过大牢的江湖好汉,没被抓自然逍遥法外,如果被抓了,几个能活命?

    然而顾青本身是官员,尤其是事发之后无数百姓聚集大理寺求情,消息传到兴庆宫,李隆基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讽刺的是,李隆基终日沉迷温柔乡里,朝政一应扔给左右二相,他甚至已很少开过朝会了,这样一位皇帝居然觉得自己是明君,是把广大人民群众放在心上的励精图治之圣明君主,人民群众的呼声不能不听。

    于是一桩简单的案子上达天听后,李隆基下令万年县令陈文胜入大理寺述职。

    传旨的宦官匆忙赶到万年县衙,然后听到一个很无语的消息,万年县令陈文胜跑了,陈文胜他不是人,他带着小姨子跑了……

    宦官站在县衙门口一脸懵逼,依稀听到萧瑟的秋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画面特别凄凉,特别无助……

    随即气急败坏的宦官下令赶紧找人,两个时辰后,终于在陈文胜夫人的娘家找到了他,被找到的陈文胜脸色苍白,浑身无力,仿佛末日来临一般,几乎被金吾卫的将士架着进了大理寺。

    当天夜里,大理寺卿亲自审理此案,结合了陈文胜和顾青双方的供词,两份供词仔细看了几遍,大理寺卿只觉得眼皮直跳,当即签了押,马上命人将供词送入兴庆宫。

    这份供词基本符合事实,万年县无故捉拿两位商人,问陈文胜两位商人究竟犯了何罪,陈文胜却说不上来,只说是奉了上面的指令。

    再追问下去,李林甫这个名字终于跃然而出。

    于是大理寺卿不敢管了,将供词送给天子去管吧,当朝宰相惹不起惹不起。

    …………

    第二天一早,杨国忠入兴庆宫。

    花萼楼内,杨国忠见到李隆基便跪拜大哭,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万年县令欺人太甚,万年县令知法犯法,滥用公权捉拿无辜商人,导致民怨沸腾,故而有无数子民跪于大理寺门口为顾青脱罪云云。

    李隆基脸色很难看,看不出是因为顾青劫牢而生气还是因为别的。

    杨国忠做人果真玲珑无比,他从头到尾只将锅狠狠扣在万年县令的头上,别的人绝口不提。其实昨夜他已知道此事涉及右相李林甫了,心惊之余倒也不怎么慌张。

    原本杨国忠与李林甫的关系很不错的,从天宝四年杨国忠因杨贵妃得宠被召入长安开始,李林甫便主动与杨国忠结交,二人的关系说是朋友未免不够,至少是战线盟友,这些年李林甫扳倒了不少政敌,杨国忠都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气,有这么一位大舅子在天子耳边不停挑弄是非,又有一位宰相大人在朝堂兴风作浪,再加上宫里还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绝色美人……

    说实话,李隆基想不当昏君都难。

    李林甫与杨国忠的蜜月期早已过去,彼此都对对方积累了相当的不满。大抵还是争权夺利的原因,随着杨国忠的官职地位水涨船高,他已渐渐不满足于当宰相的马仔了,他想做一个有上进心的人,他想当宰相。

    李林甫怎么可能让他当宰相,开玩笑,你不过是皇帝的大舅子,要学问没学问,要本事没本事,只知逢迎拍马搞裙带关系,你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把偌大的朝堂交给你,你会治理吗?

    就在今年,李林甫为了牵制杨国忠的权力,将杨国忠的死对头王鉷荐为御史中丞,这一次终于彻底伤透了杨国忠的芳心,与李林甫彻底绝决。

    等闲变却故人心,不爱了,人间不值得。

    由朋友变为敌人,杨国忠对李林甫出手自然不会留情。

    在李隆基面前告状,杨国忠很有技巧。绝口不提此事与李林甫有关,他只是痛斥万年县令如何不法,商人何其无辜,然后扯到大唐律法上,商人无罪却被官府蛮横捉拿,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李隆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无论杨国忠知不知情,至少李隆基是知情的。从大理寺送来的供词上看,万年县令不过是奉命行事,真正下令捉拿商人的人,是李林甫。

    李隆基不由暗暗叹息,这位右相听说最近病重,病重就好好养病,为何隔三岔五搞事情?这何止是轻伤不下火线,简直是重病犹不忘兴风作浪,一个民间用以娱乐玩笑的八卦报,值得右相亲自下令吗?难道说……李林甫欲掌控长安舆情与人心?

    李隆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中有了几许寒意。这个猜测可就有点诛心了。

    杨国忠仍跪在李隆基面前大哭:“陛下,臣委屈啊,臣有天大的冤情啊!臣与顾青办的八卦报,早已得到陛下和贵妃娘娘的允许,有了陛下的允许,臣和顾青才敢放手去做,结果那万年县令明知陛下已允许了,却佯作不知,仍将八卦报办事最得力的两位商人拿下狱,并对他们严刑逼供,意图屈打成招,制造冤狱,构陷臣与顾青,此等用心何其歹毒,求陛下为臣和顾青做主!”

    李隆基冷冷道:“万年县拿那两名商人,是在朕允许你们办八卦报之前,还是之后?”

    杨国忠毫不犹豫地道:“是在陛下允许之后,陛下是昨日下午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允许臣和顾青办八卦报的,当时陛下嘱托的每一个字臣仍记得,而万年县令陈文胜拿下那两位商人,是在昨夜子时前后,期间相隔了半日,两位商人被拿之后在大牢里倍受刑罚,当时他们大呼此事天子已答允,万年县令仍置若罔闻,坚持对二人用刑直到天亮……”

    李隆基勃然大怒:“好大的胆!”

    杨国忠垂头道:“是,陈文胜委实大胆。”

    李隆基冷笑,他说的“大胆”,指的可不是陈文胜。

    杨国忠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心里也在冷笑。他知道李隆基说的“大胆”不是指陈文胜。

    君臣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气氛有点微妙。

    阖目沉思半晌,李隆基缓缓道:“高将军,着令吏部革去陈文胜万年县令之职,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法司联审陈文胜……”

    杨国忠忍住心中激动,期盼的小眼神盯着李隆基,多希望李隆基下一句话便下旨将李林甫一刀砍了。

    然而李隆基让他失望了。

    跟杨国忠告状绝口不提李林甫一样,李隆基的处置结果也绝口不提李林甫,君臣二人好像完全将李林甫当作不相干的人。

    高力士似乎对仅有数面之缘的顾青颇有好感,小心翼翼地旁边提醒道:“陛下,不知顾青如何处置?”

    李隆基嘴角一勾,淡淡地道:“顾青所犯何罪?”

    高力士和杨国忠一愣,杨国忠这一刻福至心灵,仿佛被雷劈中了脑袋忽然开了窍似的,立马接道:“陛下,顾青不过是奉臣的命令去万年县大牢提人,与万年县衙差役因误会而有了些许争执。”

    李隆基恍然状:“原来是些许争执,朕果然没看错人,顾青这孩子虽年少,但有情有义,为了商人朋友挺身而出,不畏强权,勇于抗争冤狱,大理寺门前那些为顾青求情的百姓便是明证,太宗先帝曾言,‘水亦载舟,水亦覆舟’,民心不可欺啊,朕岂能做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君?”

    杨国忠拜服道:“陛下圣明,大唐社稷万代。”

    李隆基一言而定了性,顾青不再是率人劫牢,而是与差役因误会而“争执”,这个事情的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李隆基缓缓道:“朕记得……上次顾青打了卢铉的长子,当时是左卫长史张继下令将顾青打入左卫大狱,而对卢铉的长子却轻轻放过,有这回事吧?”

    一旁的高力士轻声道:“陛下好记性,正是。”

    李隆基呼了口气,淡淡地道:“顾青于大理寺关监三日,三日后出狱,升任左卫亲府长史,原长史张继执法不公,贬为左卫亲府录事参军,二人的官职互调一下吧。”

    关监三日,是李隆基对顾青的惩罚,原本应该惩罚得更重些,然而此事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政治因素,于是判决结果便有点奇葩了。

    杨国忠伏地拜道:“陛下英明,赏功罚过公正严明,臣心服口服。”

    被人劫了狱,劫狱的人却反而升了官儿,原本站在正义和受害者一方的万年县令,却落得革职查办,锒铛入狱。

    那么指使万年县令捉拿两位商人的幕后黑手该是怎样的心情?

    再结合顾青升的官职,恰好代替了作为李林甫马仔打手的左卫长史张继,这道升官的旨意可就愈发意味深长了。

    李隆基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再次狠狠敲打了李林甫,间接向李林甫表达了不满。

第一百四十五章 探监出狱

    顾青没想到自己蹲大牢居然也能升官,也不知是大唐的官场荒诞还是自己的人生荒诞。

    更荒诞的是,升官归升官,蹲大牢依然要蹲大牢,两者并不冲突。所以顾青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啥也烧不了,顶多把牢房烧了。

    当大理寺狱卒兴冲冲跑来告诉顾青升官的消息时,顾青仍坐在又脏又臭的牢房里一动不动,无悲无喜。

    事出反常必有妖,自己明明带人闯了个大祸,劫了大牢又废了牢头,按说这是大罪,就算杨贵妃和杨国忠在李隆基面前力保,顾青觉得自己最少也得是个革职流徙的下场,那么问题来了,为何自己闯了如此大的祸,反而升官了?难道李隆基奖励自己劫牢有功?

    顾青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脑子越乱。

    他只是个在朝堂权力中枢外围游走的官儿,很多事情没有身陷其中并不知内幕,所谓天威不可测,天意不可问,越靠近朝堂权力中枢才能越明白,有的人有的事,是不分对错的。

    有的人兢兢业业做了半辈子官,不招灾不惹祸,莫名其妙却被贬了撤了,有的人整天上蹿下跳干尽坏事,却莫名其妙升了。

    朝堂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分是非的地方,一切善恶只由帝王说了算。

    蹲三天大牢,对顾青来说不算事,自从知道大理寺监牢里有一位人犯蹲着大牢居然都升了官后,狱卒对顾青的态度客气了许多,人家摆明了是来大理寺度假的,相当于在基层混个资历,出了牢房便是新官上任,大理寺狱卒这类人最是八面玲珑,怎敢得罪顾青这位官场新秀。

    于是狱卒陪着笑,给顾青换了一间干净的牢房,环境还算不错,至少牢房里的稻草不那么潮湿,稻草里面的跳蚤数量也少多了,甚至狱卒送来的牢饭里居然都带了几丝荤腥。

    如此礼遇令顾青十分感动,只觉得宾至如归,脑子里胡思乱想甚至想到了出狱后跟大理寺卿套套交情,看能不能给自己在牢房里专门开一间贵宾房,有床有桌有酒有肉的那种,毕竟以自己天生的惹祸体质,以后进大理寺牢房的机会恐怕不会少。

    蹲大牢的第二日,狱卒忽然跑来陪笑告诉他,有位客人来访。

    很快一位带着斗笠轻纱身段儿姣好的女子被狱卒领进来,站在顾青的牢房外一动不动。

    顾青惊呆了,大理寺牢房的贵宾待遇竟恐怖如斯?这是……国家给自己分配的姑娘,用来……那啥啥的?

    不过为什么只来了一个?不应该出来一排姑娘然后一齐鞠躬说声“老板晚上好”吗?

    顾青目光灼灼地盯着牢房外的姑娘,深沉地道:“如花,是你么如花?”

    狱卒识趣地告退,女子掀开斗笠轻纱,嘻嘻一笑,张怀锦那张娇俏动人的脸庞出现在顾青眼中。

    顾青忽然心情有些失落。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原来大理寺牢房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识礼数。

    “二哥!”张怀锦重重抱拳。

    顾青激昂状抱拳回礼:“三弟!”

    “二哥!”

    “三弟!”

    兄弟相见的礼节完成,张怀锦雀跃不已,觉得这套礼节莫名的高端,顾青心中却浮起淡淡的羞耻感,总觉得这礼节太中二。

    张怀锦嘻嘻笑道:“二哥刚才说‘如花’,如花是谁?二哥在长安认识的女子么?”

    “不,如花是我们村里的一条狗,养了多年,有感情了。”顾青唏嘘道。

    张怀锦大笑:“哈哈哈,竟是一条狗,二哥你这眼神可真是……”

    话没说完,张怀锦终于反应过来了,于是瞬间变脸,气鼓鼓地瞪着他:“所以刚才你见了我却叫如花,是觉得我长得像那条狗吗?”

    顾青认真地道:“三弟怎可妄自菲薄?你比狗漂亮多了,一百只狗加起来都不如你漂亮。”

    张怀锦又开心起来,只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二哥,听说你又蹲大牢了,我来看看你。”张怀锦嘟嘴道:“你都不知道进来大理寺大牢多难,我以为花点钱打点一下狱卒便可以,谁知没人敢收钱,还是二祖翁最后给大理寺卿递了名帖,才放我进来探望你。”

    顾青怅然叹道:“对我来说,进大理寺大牢一点也不难,随便闯个祸就进来了。”

    张怀锦又笑,接着豪气干云地道:“兄弟有难同当,二哥且等着,我去把狱卒打一顿,然后也被关进来陪你。”

    顾青叹道:“可我后天便能出狱了,那时岂不是留你一人在牢房里?”

    张怀锦道:“二哥也不能不讲义气,你出去后再把狱卒打一顿,不就又可以进来陪我了么?”

    “二哥劝你善良,狱卒做错了什么,被我们兄弟这般殴打凌辱。”

    张怀锦嘻嘻一笑,打开带来的食盒,从里面取出一道道精美的的菜肴,还有一坛未开封的酒。

    “二哥在大牢里一定吃不好睡不好,我给你带了些吃食,你慢慢吃,过两日出狱,我为你接风洗尘。”

    顾青不客气地吃喝起来。

    张怀锦没说错,蹲大牢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吃不好睡不好,稻草上跳蚤特别多,至于吃,以顾青挑食的程度来说,不是他亲手做的菜都是猪食。

    张怀锦蹲在牢门外笑吟吟地看顾青吃喝,梳着双丫髻双手托腮的样子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二哥做的事我都听说了,不得不夸你一句,二哥真是条仗义的汉子,三弟我没看错人。”张怀锦由衷地道。

    顾青敷衍地点头,指着面前一碟烤肉,道:“这肉是谁烤的?你回去抽死他,都没熟。”

    “好!”张怀锦爽快地答应了,又道:“听二祖翁说,陛下下旨将你升为左卫长史了,左卫长史,正六品官儿呢,一下子升了四级,好厉害。”

    顾青吃喝的动作缓了下去,问道:“你二祖翁有没有说过陛下为何无缘无故升我的官?”

    张怀锦睁大了眼睛道:“因为你厉害,又仗义,所以陛下自然要升你的官呀。”

    顾青点头:“我喜欢这个不靠谱的答案。”

    问张怀锦恐怕问不出什么,这姑娘傻傻的,不太聪明的亚子,如果是张怀玉的话,她此时肯定到处找人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者索性动手劫牢了。

    顾青又想起了张怀玉,不知为何最近总不自觉地想起她,难道她……把我石桥村的厨房烧了?

    顾青默默吃喝,张怀锦在牢门外像只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话题天南地北,顾青总觉得这姑娘今日进大理寺不是来探望他的,纯粹是满足她自己想说话的**,如此说来……得加菜啊,就这点菜听她说半天,亏了。

    好不容易吃喝差不多了,张怀锦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开始收拾碗碟,一边道:“二哥我觉得你人很不错,从刚刚你的谈吐来看,你是个很沉稳的人。”

    顾青仰头叹气:“我刚刚只有吃喝,哪来的谈吐。”

    将碗碟收进食盒,张怀锦爽利地起身,道:“二哥,我走了,明日再带些吃食来看你。”

    说完张怀锦转身就走,走得干脆利落。

    顾青看着她的背影微笑,张家姐妹的风格倒是很接近的,做人做事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忧伤的是,智商也很接近。张怀玉看着酷酷的,认识久了顾青便发现,看起来再酷的哈士奇,都是会拆家的。

    …………

    两天后,顾青出狱了。

    走出大理寺的门,顾青唏嘘地回头看了一眼,如果此时手里拿个档案袋,嘴里叼着烟,背后的牢门缓缓关上,自己则独自走向未知的茫茫人生,画面看起来就有内味了。

    蹲了两次大牢,男人,有故事才显沧桑。

    沧桑没多久,走出大理寺没几步,一辆马车在他身前停下,车帘掀开,露出张怀锦那张高兴的脸。

    “二哥!”

    “三弟!”

    “二……哎呀!”

    顾青茫然眨眼。

    马车内传来李十二娘冰冷的声音:“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没个体统!被你二祖翁知道,你会被打死。”

    车帘又掀开,李十二娘盯着顾青,道:“还不上车,发什么愣?”

    顾青于是赶紧上了马车,钻进车厢后二话不说先行礼。

    “拜见李姨娘……”

    “坐好!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行什么礼。”

    马车缓缓而动,张怀锦看着顾青嘻嘻地笑:“二哥,等下先泡个澡,你身上臭臭的……”

    顾青面不改色道:“是男人味,三弟你不懂。”

    “嘻嘻,男人才不是这味道,我爹,我二祖翁他们身上就没臭味。”

    李十二娘无奈地看着二人,叹道:“明明是一桩美玉良缘,却搞成了兄弟,你们这二哥三弟的,究竟有何说法?大哥是谁?”

    顾青与张怀锦飞快互视,然后两人有了默契一般,同时面朝西南方向遥遥拱手:“大哥自然是雄霸蜀州青城县石桥村的张怀玉,张大哥,江湖人送雅号‘东方不败’。”

    说完二人哈哈大笑。

    李十二娘黯然叹息道:“若被你二祖翁知道你们这般称呼,只怕真会气出病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下棋的人

    顾青觉得与张怀锦兄弟相称没什么不对。除了不能一起泡澡堂子,不能一起蒸桑拿,不能一起上厕所以外……别的方面都很好,至少相处起来很愉快,谁说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谊?只要兄弟相称,就能及时且理智地掐死一切尚在萌芽阶段的暧昧小情愫。

    马车摇摇晃晃,李十二娘坐在里面岿然不动,眼神无奈地看着顾青,叹道:“你来长安才多久,接二连三的闯祸,都进了两次大牢了,说你年少轻狂吧,你平日里又是个很冷静的人,为何遇到事情却那般冲动呢?”

    顾青苦笑道:“逼不得已,身不由己。”

    李十二娘缓缓点头:“想来你有你坚持的‘义’,但为义故,舍生忘死,倒是不坠乃父之豪气,只是以后你行事千万要三思而行,凡事预先考虑一下后果,我担心你再这样闯祸下去,迟早会有性命之虞。”

    “多谢李姨娘提醒,我只是不想给自己的余生留下遗憾罢了。”

    李十二娘和张怀锦皆不解地看着他。

    顾青叹道:“该挺身而出的时候,选择了懦弱,该从容赴死的时候,选择了贪生,该保护别人的时候,选择了逃避,该与一位心意相契的女子许下一生的时候,选择了放手……这些,都是遗憾,悔恨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李十二娘听着听着,眼眶渐渐发红,不知想起了什么。

    张怀锦定定地注视着他,眼睛里有异样的神采。

    李十二娘许久才平复了情绪,幽幽道:“当年,你娘问过你爹,要不要收我为妾,你爹说不愿,他心里只有你娘,我也说不愿,因为我李十二娘不要别人施舍的情意……”

    张怀锦不解地道:“若三人在一起也能开开心心的,有何不好?”

    李十二娘苦笑:“你还小,不懂。”

    张怀锦又看向顾青:“你懂吗?”

    顾青点头道:“我懂,但我还未遇到与我心意相契的女子,所以我无法想象自己为了追求她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张怀锦闻言一怔,接着不满地嘟囔:“我就是女子……”

    顾青飞快地道:“不,你不是。”

    正在伤感的李十二娘看了看张怀锦,又看了看顾青,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意。

    马车停下,顾青掀开车帘才发现此处是常乐坊,没想到李十二娘也住在常乐坊,离他的宅子不太远,步行的话一炷香时辰差不多了。

    李十二娘的宅子很大,看起来很气派,在不逾制的前提下,宅子的每一道装饰都表现得华贵且精美。

    随着李十二娘进门,宽敞的前院里有许多穿着劲装的女子,正在院子里练剑,见李十二娘回来,众女子纷纷停下,朝李十二娘行礼,口称师父。

    顾青恍然,原来这些女子都是李十二娘的弟子,舞剑器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手艺,也是要拜师门的。

    众女子行礼过后,纷纷好奇地望向李十二娘身后的顾青,有的性格开朗的女子捂着嘴偷偷地笑,也有的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

    顾青也有点紧张,活了两辈子很少被这么多女子同时注视过,于是不自觉地以袖遮面,低头打算匆匆穿行而过。

    谁知不省心的张怀锦却跳了出来,从怀里掏出李十二娘送给她的匕首,首先朝众女子抱拳,豪气干云地道:“各位好汉请了!张某初至贵宝地,谁与我比划几招……”

    话没说完,被顾青一手捂住嘴,一手拎着后领带走,顾青还朝众女子尴尬地笑:“见笑了,见笑了,家门不幸,孽障横行……”

    一直将张怀锦拎到前堂内,张怀锦挣脱了顾青的手,使劲瞪着他:“谁是你家门的?谁是孽障?”

    “兄弟相称,当然是一家人,至于谁是孽障……”顾青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还不够明显吗?”

    李十二娘静静地看着二人的争吵,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三人在前堂内坐定,李十二娘望着顾青,道:“听说你被升官了,倒是忘了恭喜你。”

    顾青苦笑:“这官儿升得糊里糊涂,我明明是劫牢伤人,陛下不杀我反而升我的官,难道是夸我劫牢劫得好,劫得大快人心,鼓励我再接再厉?”

    李十二娘白了他一眼,哼道:“做什么美梦呢,劫牢还有理了?若不是陛下恰好要敲打李林甫,若不是大理寺门前那么多为你求情的平民,给你造出了声势,你以为陛下会饶了你?”

    顾青惊愕道:“还有这等内情?我做的事与别人无干,平民为何要去大理寺门前为我求情?”

    张怀锦在一旁亲热地挽住李十二娘的胳膊,笑道:“若非李姨娘暗中运筹帷幄,你以为那么多平民为何无缘无故去大理寺门前为一个不认识的人求情?”

    顾青恍然,原来那些为自己求情的百姓竟是李十二娘暗中组织的,难怪自己能够轻易度过此劫,原以为是自己运气好,看来是有人默默为自己负重前行。

    顾青赶紧起身,朝李十二娘行礼:“多谢李姨娘相救之恩。”

    李十二娘摆摆手:“你不必谢我,我说过,在这世上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顾青还是行了一礼,落座后又道:“李姨娘说陛下要敲打李相?这与我劫牢有何干?”

    李十二娘道:“指使万年县令拿下那两位商人的,就是李林甫,此事你知道吧?”

    顾青点头:“在牢里时,三弟与我说过了。”

    李十二娘再次被二人不伦不类的称呼弄得直皱眉,但还是忍住了。

    “你办的八卦报,杨国忠已征得陛下和贵妃的同意,他们同意后,身为右相的李林甫却还指使万年县令拿人,你觉得陛下会如何想?”

    顾青笑道:“肯定心里不舒服。”

    “不仅如此,这几年东宫和李林甫斗得厉害,可最近李林甫病重,据说时日无多,如此情势下,你觉得陛下该如何?”

    顾青想了想,道:“李林甫病重,朝中东宫与宰相两权失衡,陛下必须调节干预,再次制造新的平衡……”

    李十二娘惊异地看着他:“你学过帝王术?”

    “没学过,但听说过一些皮***王术即平衡术,只要朝局能达到平衡,天下和朝堂就不会乱。”

    李十二娘赞许道:“这可不是皮毛,你已所知甚为精辟了,没错,帝王术即平衡术……前日陛下将你升官的消息传出宫后,我当时也纳闷了许久,想不通为何陛下要升你的官,后来让人打听清楚了才知道,原来此事与李林甫有关……”

    “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李林甫时日无多了,可他的相权如今仍实实在在地拿捏在手中,不肯放手,李林甫说死就会死,他若一死,朝堂内短时间必然失衡,那时东宫一家独大,朝中没有第二股势力制衡他,陛下怎能安心?”

    顾青若有所悟:“所以,陛下必须要在李林甫死之前,重新扶持一股新的势力起来?”

    “没错,这股势力或许目前不会太强大,但东宫与李林甫斗了多年,屡屡落于下风,受到李林甫多年的打击,如今东宫的势力也强不到哪里去,所以陛下扶持了新的势力后,恰好能与东宫的旧势力形成新的平衡。”

    顾青目光闪动:“这股势力的为首之人,应该是杨国忠吧?”

    李十二娘望向他的目光愈发欣赏了:“看来你果真是当官的料,眼光很精准,如果能少闯些祸的话,未来或许真能在官场混出个名堂。”

    “我会控记寄几的。”顾青谦逊地道。

    “杨国忠接李林甫的宰相之位,已是十有**之事了,扶持新的相权之前,首先要做的,是把旧的相权打下去,这股势力在李林甫死之前必须狠狠打压,待李林甫一死,他们才会马上树倒猢狲散,被排挤出朝堂或是转瞬投奔新的势力,朝堂便形成了新的平衡,陛下的目的便达到了。”

    顾青沉吟片刻,道:“所以,陛下首先以我劫狱这件事为借口,不但不罚我,反而升我的官,为的就是敲打李林甫。让所有人都好好看看,凡是与李林甫作对就能升官,这是给朝堂释放了一个信号?”

    “没错,陛下什么都没说,关于八卦报一事,李林甫想必也并不知道陛下已同意,否则他不会如此大胆,只能说,此事与你个人并无关系,你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枚棋子,哪怕李林甫什么都没做,陛下也会找个理由敲打他,敲打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以他为首的相权,明白了吗?”

    顾青长出一口气,苦笑道:“我还以为陛下仰慕我的风采,所以不管我做的是对是错都能得到他的封赏,原来我不过是一枚棋子……”

    “想通了?觉得心里不舒服?”

    顾青摇头:“不,我没什么不舒服。棋子就棋子,目前我人微言轻,被陛下当棋子说明我还有利用价值,我会慢慢积攒力量,未来某一天,我想做下棋的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患难手足

    无可否认,顾青如今只是一枚棋子,甚至他这枚棋子的用处其实也不大,李隆基只是拿他当了一个借口,他这样的借口一抓一大把,顾青属于被随机挑选出来的一个。

    虽然内心有些挫败,但事实确实如此。

    不过就算将来自己翅膀硬了,也还是要被帝王猜疑,权重如李林甫者,终究还是被李隆基一次接一次的打击弄得老老实实不敢蹦达。

    如此说来,还是当皇帝最好。

    当然,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顾青打死也不敢对任何人说,心里偷偷想一想便好。

    每次遇到事情,事后顾青都要总结回顾,来一次复盘,归纳经验和收获。这是他前世的习惯,毕竟前世是团队领导,复盘是团队必须要有的流程。

    这一次发生的事太荒诞,顾青脑子弄得很懵,幸好李十二娘看懂了,帮他复盘了一次,然后顾青便明白了来龙去脉,清楚了自己在这次事件里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虽然李十二娘是亲人,可顾青心里还是不舒服,他很讨厌这种让别人帮他复盘的感觉,自己明明是当事人,却像个傻子一样站在一旁什么都不知道。

    下一次,顾青绝不允许自己仍像个傻子。不管什么样的游戏,他必须要参与进来,而且,对游戏规则如数家珍。

    复盘过后,前堂内三人陷入短暂的安静。

    张怀锦坐在他身旁,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仰起脸看着他,小脸蛋可怜兮兮的:“二哥,好无聊……”

    顾青板着脸道:“无聊为什么不去学习?暑假作业做了吗?三年高考五年模拟融会贯通了吗?整天想着玩耍,荒废了学业难道没有任何负罪感吗?”

    张怀锦:???

    二哥说的什么?完全不懂,但隐约能听出满满的恶意……

    李十二娘听得噗嗤一笑,道:“罢了,怀锦你带顾青四处逛一下吧,顾青是头一次来,让他多熟悉一下,以后这里也是你们的家,尽可随意。”

    张怀锦高兴地应了。

    李十二娘又叮嘱道:“莫跑远了,半个时辰后开宴,我让弟子给你们舞剑器。”

    顾青朝张怀锦眨眼:“三弟想看蚂蚁窝吗?我很擅长抄家灭族……”

    “好啊好啊,二哥你带我去看。”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李十二娘怅然叹息。

    年轻真好,当年她年轻时,也似他们这般恣意飞扬,那年的她,醉后骑马追逐过皎月,夜黑风高之时诛杀过恶贼,也曾奋不顾身爱过一个人。

    岁月,走过了一个轮回。

    曾经的回忆,只剩了一幕幕黯然神伤的残影,她将余生都放置在那些残影里,未来,她已不在乎。

    …………

    顾青回到自己的宅子时,已然有了**分的醉意。

    李十二娘今日似乎心情不好,一盏接一盏地喝酒,顾青作为晚辈,不得不一盏接一盏地作陪,后来李十二娘醉倒了,顾青也快倒了。

    张怀锦这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倒是没醉,她的兴趣不在喝酒,而在李十二娘的那些弟子们身上,一直嚷嚷着要跟那些弟子们比武,若非贤相后人的身份,这姑娘此刻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顾青回到家,刚进门便见正前方窜出一道人影,顾青虽然醉了,可警觉性还是有的,想也不想便一拳挥去,一声惨叫后,院子里点起了灯笼,顾青定睛一看,发现是个陌生人,正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嗯,应该没揍错人。

    酒劲上头,杀心立起。不管这人是谁,半夜出现在自家院子里就是找死,于是顾青眼露凶光,从怀里掏出张怀玉送他的匕首。

    “少郎君且住!且住!老汉非歹人,老汉是您府上新来的管家呀!”挨了一拳的人见顾青拔出匕首,顿觉事态严重,急忙忍痛大呼。

    顾青一愣,再环视院子周围,发现院子里站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青衣青帽下人打扮,挨了一拳的那个看起来年纪最大,大约四十来岁了,老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仍朝着顾青努力地挤出宾至如归的笑脸。

    顾青收起了匕首,道:“管家?谁请的管家?”

    管家指了指前院的东厢房,道:“两位受伤的商人,此时正躺在屋子里,他们前日便请了老汉,让我们今日来府上听差。”

    顾青恍然,看来是郝东来和石大兴被万年县拿进大牢以前便雇请好的下人,今天才来报到。

    目光朝院子扫视一圈,杂役家仆大约五六个,丫鬟有四个,对他这座不大的宅子而言,这些下人足够把他侍候得舒舒坦坦了。

    于是顾青露出歉意的微笑:“抱歉,宅子一直无人,大半夜的你冷不丁窜出来,我以为进了盗贼,下意识便出了手,还疼吗?”

    管家受宠若惊状,急忙躬身行礼:“少郎君折煞老汉了,老汉是下人,主家打便打了,可不敢当少郎君赔礼,是老汉不对,不应该突然窜出来惊了少郎君,挨打也是活该。”

    顾青笑道:“管家贵姓?”

    管家惶急地道:“少郎君万莫客气,贱姓许,名先……”

    顾青震惊了,顿时肃然起敬。许仙,捅蛇的男人?你老婆跟我是老乡啊……

    许管家继续解释道:“‘先’,先后的‘先’……”

    顾青有些尴尬,不知为何,最近总想起张怀玉,同时脑子里还总有些不正经的念头,比如男女之事……

    难道是因为自己如今的身体正值青春期,荷尔蒙分泌太旺盛?

    “哦,许管家,以后府里的大小事便交给你了,你多费心。”

    许管家忙不迭点头:“应当应分的,少郎君放心,从此以后老汉帮少郎君操持府宅,若有任何事办得让您不满意,您尽管抽老汉。”

    说完许管家将所有下人们叫上前,一一为顾青介绍。

    郝东来和石大兴做事挺细心,请的下人很全面,除了杂役和丫鬟外,还请了厨子和账房,顾青从此能舒坦地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朽堕落的日子了。

    随口勉励了下人们几句后,顾青便将众人打发走,他则进了前院东厢房探望两位受了大刑的掌柜。

    两位掌柜躺在厢房内的床榻上,全身包得像两只大粽子,其中一只还是超大号的粽子。

    郝东来已清醒过来了,见顾青进来,郝东来青肿的眼睛顿时流下两行眼泪,石大兴的伤势相对较轻,挣扎着起身打算行礼,被顾青按住了。

    打量了二人一番,顾青笑道:“虽说还是很严重,至少比在大牢时的你们看起来好多了,两位安心养伤,如今府里有了下人,一应吃喝拉撒自有下人侍候,你们快点好起来,还有大事业等着咱们一起去做呢。”

    郝东来虚弱地道:“听姓石的说了,是少郎君救了我们,多谢少郎君了,郝某此生不知如何报答,唯有将残躯交托给少郎君,以后为少郎君赴汤蹈火,绝不迟疑。”

    石大兴也叹道:“这次若不是少郎君,只怕我和郝胖子真会死在大牢里,我顶多还能撑半天,郝胖子就剩一口气了。”

    “两位因我而受牵累,说来全是我的错,害你们受苦了,你们不记恨我已是恩德,莫再说什么救不救命之类的话,我很愧疚。”顾青愧然道。

    郝东来道:“听说少郎君因为此事而被关了三日,可曾在狱中受了欺辱?”

    “没有,狱卒对我颇为礼遇,还有人探监,每天有酒有肉,就是有点无聊。”

    郝东来忧伤地叹了口气,同样是蹲大牢,为何待遇如此天差地别?

    石大兴道:“听许管家说,少郎君升官了?”

    “没错,升为左卫亲府长史了,正六品。”

    二人顿时欣喜不已,石大兴高兴地道:“恭喜少郎君,没想到少郎君因祸得福,如此说来,咱们受了点刑也是值得了。”

    郝东来不解道:“可是我却想不通,少郎君为了救我们而劫狱,为何最后陛下只罚了少郎君蹲三日大牢,最后还升了少郎君的官儿?”

    石大兴冷笑:“你是希望少郎君被陛下一刀砍了才高兴是吧?”

    郝东来无奈地道:“我只是论事,此事不正常,故有疑问。我比谁都希望少郎君长命百岁。”

    顾青笑道:“此事解释起来有点麻烦,只能说,我升官跟朝局有关,里面牵扯的事情太复杂,你们不必知道。”

    郝东来叹气道:“朝堂果然是个让人看不懂的地方,我和老石这样的人若当了官,恐怕当不了两年便会莫名其妙掉了脑袋,死都不知道为何而死。幸好我们只是商人。”

    石大兴却怅然叹道:“可惜我们只是商人……”

    看来这个年代里,当官是所有人的梦想,商人也有一颗想当官的心。

    顾青找了个顺眼的地方坐下来,正色道:“好了,说点正事。”

    两位掌柜躺在床榻上无法动弹,但还是神情一肃,认真地看着他。

    顾青笑道:“说实话,以前我只当你们是生意合伙人,咱们有共同的利益,但私底下并无太深的交情,经历了患难才叫真朋友,从今以后,我便当你们是手足兄弟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团队概念

    “朋友”二字对顾青来说,很不容易。

    两世为人,身世坎坷,从小经历了太多人间阴暗面,心肠变得冷硬如铁,所以顾青对别人的戒备心理太重,寻常人很难与他交上朋友,推杯换盏勾肩搭背的人不是没有,酒至酣处称兄道弟的人也很多,可那都不叫朋友,那叫演技,成年人在社会上的一种谋生手段而已。

    两位商人被抓进大牢以前,顾青也只当他们是利益合伙人,与二人的交道来往完全因为利益,顾青有时候甚至很不厚道地想过,如果某天两位商人惹了大麻烦,他会怎样应对。想来想去,顾青不得不惭愧地承认,他有很大的可能转身就跑,将自己与二人的关系迅速撇清,就当不认识他们。

    原本没当他们是朋友,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也无可厚非。

    顾青不是圣人,更不是白莲圣母,人性的深处往往都是自私的,他只是适当地暴露出来了而已。

    直到两位商人被抓进大牢,受了整整一夜的刑具折磨,最终仍未将他供出来,顾青被震撼到了,他赫然发现,原来他们二人是将自己当作朋友了的,为了“朋友”二字,他们甚至愿意摒弃商人的本性,不仅不求名利,连性命都不要了。

    世界以痛吻他,同时又慷慨地给了他几许悲悯。

    那些充满阳光的地方,顾青愿意报以温柔。

    “既然咱们以后是真正的朋友了,那么……”顾青停顿了一下,迎着二人喜悦又疑惑的眼神,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得加钱。”

    二人愕然:???

    “哈哈,玩笑,玩笑,你们看,真正的朋友待遇就很不一样了,以往我怎会跟你们开如此好笑的玩笑,哈哈。”

    二人恍然,原来是玩笑,少郎君笑得那么灿烂,莫非这个玩笑真的很好笑?

    于是,完全没被戳中笑点的二人附和着干笑几声。

    顾青板起脸:“请笑得真诚一点,不然这就不是玩笑了,我真加钱了。”

    二人再笑时果然真诚了很多,为了节省成本而为生活妥协的样子看起来很心酸。

    “说正事,以前只将你们当利益上的合伙人,有些话不能对你们说,如今我们已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我有个想法,通知你们一声,你们以后记得配合。”

    二人精神一振:“少郎君请直言,我们洗耳恭听。”

    顾青想了想,道:“石桥村瓷窑的份子,我重新分配一下,我拿五成,剩下的五成老石拿三成,老郝拿两成,算是报答你们有情有义的担当。”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里满是喜色,忙不迭道谢。

    讲义气归讲义气,商人终究还是商人。

    “还有,你们尽快将长安城的商铺开起来,步子不要迈得太大,定个计划,今年开几家,明年再开几家,长安城很大,市场也很大,不要操之过急,一家一家慢慢消化,以稳妥为主,不要急着攻城掠地。”

    二人点头,他们是商人,自然更明白操之过急往往会增加失败的概率。

    “最后,你们听说过‘团队’吗?”顾青盯着他们道。

    二人一愣,神情困惑地摇头。

    顾青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道:“‘团队’,是一种合伙方式,但比合伙更深入一些,比如我们三人是一个团队,那么我们的关系不再是掌柜或合伙人,而是同事,最大的区别在于,团队里的同事彼此之间更有默契,每个人在团队里都有自己特定的位置,一个好的团队甚至不需要领导者,便能各司其职做好每一件事……”

    狗看星星是啥表情?狗看不懂星星,自然是一脸茫然,两位掌柜此刻就是这种表情。

    顾青的这番话他们完全听不懂,又蠢又萌又严肃的样子,像两只刚拆过家的二哈。

    顾青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深入地解释:“比如说,两位掌柜这次被抓进大牢,那么其他的团队成员该如何营救你们?在没有领导者的前提下,团队里剩下的所有人就应该各司其职。如果有当官的,便要竭尽全力拉关系,托人情,如果团队里还有商人,那就想尽一切办法砸钱消灾,如果还有武林高手,那么他就要考虑武力劫狱的可能性……”

    “总之,团队里所有人做的事情不一样,但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把你们救出来,如果团队成员各司其职的同时还懂得互相配合彼此,那么这个团队可以说非常成功了。两位,给点别的表情,不要这副愚蠢的样子看着我。”

    郝东来和石大兴回过神,二人飞快对视。

    沉默半晌,郝东来问道:“姓石的,你听懂了吗?”

    石大兴不自在地笑了笑,故作恍然状:“啊!原来如此!”

    郝东来鄙夷道:“呸!你听懂个屁!一肚子草包,字都不认识几个,你能听懂如此深奥的道理?”

    石大兴脸上挂不住,怒道:“你听懂了?”

    郝东来冷笑:“你莫激我,我还真听懂了几分。”

    顾青饶有兴致地道:“说说你的理解。”

    郝东来想了想,道:“少郎君所言,其实就跟咱们自家的商铺一样,一家商铺里干活的都有几类人,有招呼客人的伙计,有专门收钱算账的账房,有负责采买清点货物的司库,所有这些人加起来,便是一家商铺能正常运转的条件,缺一不可,只要这些人各司其职,掌柜在不在商铺里其实并不重要……”

    说完郝东来小心地看着顾青,道:“少郎君,我这样说大致不差吧?”

    顾青笑道:“差不多是这意思,不同的是,团队里的每个成员有着充分的自主性,‘自主性’不懂吧?就是他们不需要领导者的命令,自己便知道该干什么,能够自己决定职责范围内的事情,而所有人做好自己的事情以后,配合起来事情便能得到完美的解决。这便是团队存在的意义。”

    郝东来恍然,看得出他的恍然是如假包换的真恍然:“啊!原来如此!”

    石大兴撇嘴,投以深深的鄙夷目光。

    郝东来笑道:“少郎君,我是真懂了,不像姓石的,明明那么愚蠢,偏偏愚蠢得理直气壮……不过少郎君忽然提起‘团队’,不知有何缘由?”

    顾青笑了笑,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团队”,因为这是他前世的老本行,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一个成熟的团队蕴藏着多么巨大的潜力,只要配合得当,一支不到十人的小团队能撬动一个中型公司,这事儿他上辈子干过,很爽。

    “如今人少了,只有我们三人组不了团队,但我必须提前将团队的概念告诉你们,你们若闲来无事,不妨琢磨一下我今日的话,有什么心得体会随时告诉我。”

    说完顾青叮嘱二人好好养伤,然后离开了屋子。

    郝东来和石大兴面面相觑,神情很茫然。

    “郝胖子,少郎君提的所谓‘团队’,究竟想做什么?”石大兴不解地道。

    胖子的心性大多比较洒脱,闻言呵呵一笑:“管那么多做甚,少郎君难道会害咱们不成?他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谋略布局这种大事,便交给少郎君去帷幄,咱们听吩咐就行……姓石的,上次青楼里饮酒,你点中那位花魁娘子,我还没来得及出手官差便冲进来了,待我伤好了,一定去光顾你点的那位花魁娘子,叫她心甘情愿弃暗投明。”

    …………

    李林甫宅。

    李林甫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尤其是上次错误地插手八卦报以后,被李隆基一番连削带打,右相的权威大受打击,如今属于宰相一派的朝堂势力隐隐有些动荡,以往李府门前排着队请示事宜的官员们,如今也少了很多,宰相府门前已然车马稀少门可罗雀了。

    万年县令被革职拿问,劫狱的顾青反而升官,李相的忠实打手殿中侍御史卢铉被严厉斥责,主动帮卢公子出气的左卫长史张继被贬职……

    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生的打击,已深深地震动了朝堂。

    嗅觉灵敏的朝臣们已然察觉风向不对了,纷纷驻足而望,绝不轻易站队,而东宫那方面,因为李隆基打压相权,东宫仿佛得到了某种信号,东宫一派的朝堂势力一扫多年的颓势,隐隐有了活跃的架势。

    李林甫躺在病榻上,身躯越来越干瘪,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整整一个下午,李林甫睁着眼睛望着雕花的房梁,他的眼睛依旧浑浊,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雾,让人看不清浓雾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为相十九年,他是开元和天宝时期在位时间最长的宰相,无论善恶是非,他将半生的精力和心血全耗费在这个官职上,如今年已垂垂行将就木,而天子已有了打压他的举动。

    情况不算太严重,李林甫为相多年,对李隆基的心思把握得无比精准,他知道天子这番动作并非冲着他这个人,而是冲着他所代表的相权。

    而这,也是君臣之间无法调和无法解决的矛盾。

    “这个顾青,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李林甫喃喃自语。

    最近相权两次被打击,一次是卢承平,一次是八卦报,而这两次被打压,都与那个名叫顾青的少年郎有关。

    大唐宰相第一次正视一个名叫顾青的人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诗书剑圣

    在巅峰看过风景后,舍得主动走下巅峰才是大智慧。

    李林甫不是。

    他快病死了也不愿放手权力,哪怕知道被李隆基打压相权了,也想方设法在朝堂中生存下去,却从没有想过主动辞相告老。

    或许,他已无法放弃了。他代表的已不仅仅是他个人,还有朝堂里所有倒向他的宰相派系,以及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他一口的东宫派系。一旦放手,便是灭顶之灾。

    前狼后虎,如何全身而退?

    躺在病榻上的李林甫纵然孱弱,宰相的威风却未少丝毫,眼睛半睁半阖,像一只瘦弱的病虎在山林里打盹,病虎虽弱,百兽震惶。

    幕宾站在病榻前,垂手恭立,大气不敢出。

    “这里,有老夫亲自拟的一份名册,你拿去按名册逐一拜访,有些要马上向吏部请调离京,外放地方,有些人马上致仕归乡,不可贪权恋栈,迟则生变……”李林甫虚弱地从枕下掏出一份名册递给幕宾。

    幕宾大惊,神情惶然道:“相爷,已到了这般地步了吗?”

    李林甫阖上眼,叹道:“圣心难测,老夫老矣,时日无多,终归要为下面的人多找条活路。”

    幕宾含泪道:“相爷半生执宰大唐,如今竟落得……”

    李林甫忽然笑了,咳了几声,道:“没那么严重,君臣之间其实也是各自妥协退让求存,陛下是不会对老夫动手的,如今老夫不过是退让一步,陛下所虑者,朝堂失衡也,老夫便自剪羽翼,自削根基,让陛下安心,老夫退了这一步,让朝堂形成新的平衡。陛下当不至于赶尽杀绝,他不能不忌惮天下和朝堂的悠悠众口,所以老夫的右相之位仍是无可撼动的……”

    悠悠叹了口气,李林甫接着道:“但是这种平衡不会太久,东宫和杨国忠虎视眈眈,他们迟早会扑上来,陛下乐于见到新势力扑灭旧势力,他只会乐观其成,不会站在老夫这边,老夫时日无多,死便死矣,只是你们……要早做打算了。”

    仰望头顶的房梁,李林甫忽然大笑:“半生位极人臣,不料临死还要为自己挣命,荒唐可笑!何其不甘!”

    …………

    顾青正式上任左卫长史,工作了半天,他便发觉自己不快乐了。

    以前的录事参军多好,基本算是个闲职,每天应卯过后便无所事事四处闲逛,公事没办几件,左卫亲府从大将军到守门的将士全混了个脸熟。

    如今就任长史,顾青才知道这个官职工作量不是一般的大。长史负责的事务很多,从左卫的将士名录造册,到纠察卫中失仪不法,还有各曹事务汇总,以及兵器军粮轮值库藏等等,全由长史一人负责。

    上班才半天,顾青快累瘫了。严重怀疑前几日劫狱事件余波未息,李隆基对他真正的惩罚才刚开始,或许早就打好主意升他的官然后折腾死他。

    中午的时候,顾青独自坐在屋子里反省了一下自己的人生,总结了自己的初衷后,觉得自己应该不属于任劳任怨为人民服务的气质,于是顾青果断决定,下午翘班了。

    收拾好东西利落地回到家,二话不说钻进了厨房。

    家里有了下人,有管家有账房有厨子,其他方面还好,只是对厨子的手艺有点不满意,顾青必须手把手教他做菜,在吃这方面,顾青向来是认真且严谨的。

    教了一下午,浪费了无数食材,厨子总算能做出几样不错的菜,顾青这才勉强满意。

    晚间时,许管家来禀,同住常乐坊的李十二娘府上差遣女随从来,请顾青过府饮宴。

    上流社会开宴席招待宾客是常有的事,这是一种社交手段,跟游园会一样,李十二娘在长安城民间颇具威望,常有宾客登门,饮宴也成了必不可少的日常交际活动。

    顾青欣然前往,上次与张怀锦在李十二娘院子里挖蚂蚁窝,挖了一半张怀锦便不忍心了,紧急叫停,顾青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弃,今晚正好去看看那窝蚂蚁还在不在。

    进了李十二娘府,府中前堂欢声笑语,顾青除履入堂,先拜见李十二娘,李十二娘笑着为顾青引荐客人。

    顾青朝堂内三位客人望去,其中一人面瘦色黄,大约三十多岁年纪,一袭蓝色长衫显得有些破旧,显然家境颇为拮据,另一人也是三十多岁年纪,体格魁梧健壮,双目有神,穿着短衫劲装,还有一人四十多岁的样子,文士打扮,面容平静,不怒自威。

    李十二娘上前为顾青介绍,指着看起来家境拮据的那人笑道:“这位是杜甫,杜子美,正在长安待制集贤院,等朝廷授官,其人文采不凡,诗才绝艳,是一位值得一交的朋友。”

    顾青愣了一下,接着惊愕地打量杜甫,心情突然激动起来。

    真是不枉穿越一场,认识了李白之后,又认识了一位诗坛大佬。与诗仙李白齐名的诗圣大大啊。

    诗仙,诗圣,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穷,诗人这个行业显然从古至今都不景气。

    “子美兄!子美兄神交已久,恨未识荆,今日真是三生有幸啊。”顾青上前握住了杜甫的手,不停地上下摇摆。

    看起来太穷了,好想送他一个大红包……

    杜甫也愣了,眼前这位少年郎如此激动为的哪般?杜甫如今三十多岁,但仕途却很不顺利,直到去年底时,才应制写了一篇《大礼赋》而被李隆基赏识,所谓赏识也不过是给了“待制”二字,意思是你慢慢等我封你的官吧。

    一个三十多岁仍一无所成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被人如此隆重对待。

    “呃,久仰久仰,这位恐怕便是顾长史?顾长史近日在长安却是颇为出名,杜某久闻大名,尤其是你那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更令杜某心驰神往,倾心不已。”杜甫规规矩矩行礼。

    顾青急忙还礼:“子美兄客气了,你那首‘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亦令顾某感慨万千,钦佩万分。”

    话音落,前堂内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包括李十二娘在内,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盯着顾青。

    顾青笑容僵住,然后不停眨眼。

    我说错话了?行错礼了?哪里不对么?

    良久,杜甫幽幽叹道:“杜某惭愧,学无所成,连作诗也是一塌糊涂,顾长史怕是认错人了,杜某并未作过‘安得广厦千万间’这首诗……”

    顾青顿时尴尬不已,这时他终于反应过来了。这首诗呢,确实是杜甫作的,但应该是杜甫多年以后暂居益州草堂时所作,如今这首诗还未问世呢。

    旁边两位客人倒是眼睛一亮,其中那位四十多岁的文士喃喃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好诗!顾长史不愧是能作出‘千里共婵娟’的少年名士,盛名之下,才情无虚,十来个字里,尽显悲悯苍生之心,佩服!”

    听到有人夸顾青,李十二娘眉眼顿时露出喜意,无比宠溺地看着顾青,仿佛为自己的孩子而自豪。

    李十二娘又介绍道:“这位是殿中侍御史,颜真卿,与张旭并称当世两大书法大家,颜清臣擅长行书楷书,张旭擅长草书,不过张旭是个酒疯子,酒品奇差,饮醉后疯疯癫癫,我府上已被他醉后砸过多次,顾青你以后少搭理他。”

    顾青再次肃然起敬,这位可是板荡忠臣,可惜后世人只知推崇他的书法,却鲜少有人提及颜家满门忠烈。

    整了整衣冠,顾青非常正式地朝颜真卿长揖一礼。

    颜真卿被顾青这般严肃的礼数弄得很懵然,下意识还了一礼。

    顾青行礼过后,深深注视着颜真卿,道:“颜公忠节,天日同昭,后人万世可鉴。”

    这句话令所有人愈发莫名其妙,但顾青什么都不能说,唯有一叹。

    但愿,自己能够制止一些悲剧的发生,让世上的忠烈之臣有个好结局。

    李十二娘见顾青今夜有些反常,深深看了他一眼,又为他介绍最后一位武人打扮的客人,介绍这位客人时,李十二娘的神情忽然变得冷漠了许多。

    “这位不请自来的恶客名叫裴旻,剑术出神入化,可称当世第一。听说你是故人之子,他自己找上门来要见你。”

    顾青再次震惊。

    裴旻,古往今来唯一一位被称为“剑圣”的人,这可不是什么江湖人送的雅号,而是实实在在被记载在史书上的。李白的诗,张旭的草书,裴旻的剑,被称为“唐代三绝”。

    如果大唐存在江湖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位剑圣可以说是江湖超级高手了。

    顾青赶紧上前见礼。

    裴旻哈哈一笑,倒是没回礼,而是上前狠狠拍了拍顾青的肩膀,拍得顾青身子一矮,李十二娘皱眉,斥道:“你轻些,没看出人家只是个孩子,没练过功夫吗?”

    裴旻目注顾青笑道:“顾家伉俪的娃,长这么大了,我与你父母当年亦是知交好友,一同饮过酒,也一同杀过人,当然,我与你父母也打过几次架,多少年了,欣见故人之子,今夜不醉不归!”

    笑着望向李十二娘,裴旻道:“当年我与顾家伉俪切磋,裴某险胜一招,你当时差点冲过来跟我拼命,不过切磋而已,顾家伉俪和我都没当真,唯独你当真了,这些年视我如仇寇,倒是难得听到十二娘赞我一句‘当世第一’。”

    顾青顿觉惊诧,以往听李十二娘说,他的父母武功高强,说打遍天下无敌手未免夸张,但在大唐境内应该属于超一流高手,然而夫妻二人联手与裴旻切磋,竟然都没能赢他,可见裴旻剑术何等深不可测。

    李十二娘冷冷地道:“你的剑术确实是当世第一,然而正因为剑术高绝,难免心性孤傲无情,却当不起‘豪侠’二字,还有,我这些年视你如仇寇,绝非当年你与顾家夫妇切磋一事,真正的原因,你自己清楚。”

    裴旻一怔,顿时露出萧然之色,无奈叹道:“十二娘,有些事情我不能做,天子待我以君恩,多年前我便任职龙华军使,食的是君上之俸,岂可行悖逆君上之事?这些话,我当年跟你解释过,你从来不肯听。”

    李十二娘讥讽冷笑:“故友之仇,君上之恩,倒是为难你了。”

    裴旻垂头沉默,黯然不语。

    顾青却听明白了,从二人的对话里,他猜测应该与自己的父母之仇有关,或许当年李十二娘多次行刺安禄山无果,于是请剑圣裴旻帮忙,而剑圣裴旻是朝廷武官,无法做出行刺两镇节度使之事,忠义两难全,终究取忠而舍义,拒绝了李十二娘。

    李十二娘觉得裴旻不够义气,辜负了故友,于是从此视他为仇寇。

    裴旻沉默半晌,忽然望着顾青道:“你听懂了吗?”

    顾青点头。

    “你怪我吗?”

    顾青微笑:“不怪,你有选择的权利,这件事是李姨娘错了,她太过偏执。”

    扭头看着李十二娘,顾青直言道:“李姨娘,该放下了。以后的路,我来走。”

    李十二娘眼圈一红,扭过头没说话。

    有杜甫和颜真卿在场,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白,隐晦提了几句后,二人便不再说了。

    见三人聊完了自己听不懂的话题,杜甫这才上前,眼神激动地道:“顾长史,你刚才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作得绝妙,仿佛杜某内心深处想作的诗句被你一言道出,委实痛快!杜某有个不情之请,刚才你的那句诗,杜某可有幸窥得全貌?”

    顾青脸色顿时赧然。

    可不就是道出了你的心里话吗,这首诗原本应该是你作的啊。

    暗恨自己的嘴反应太快,好像又无意中偷了别人一首千古绝妙的好诗。

    “呃,子美兄客气了,此诗尚未作全,偶得几句而已,待将来作全后,可与子美兄指正,不过我的字写得太丑……”

    话没说完,颜真卿向前走了几步,捋须自矜地笑道:“若说书法,老夫倒是颇有心得,今年恰好试题《多宝塔碑文》,待字成后,可为你拓印一份,尔可稍作参详。”

第一百五十章 剑舞成诗

    李十二娘府上的酒宴其实是一锅大杂烩,什么人都有。

    有落魄的布衣文人杜甫,有当世剑圣裴旻,有在朝为官的殿侍中御史颜真卿,还有顾青这位稀里糊涂成了六品武官的左卫长史少年郎。

    由此可见李十二娘交游广阔,也能看得出李十二娘胸襟宽广,她看人从来不带任何功利势利色彩,哪怕是如今不值一文的杜甫,她也不吝盛赞,说他是一位“值得一交的朋友”,而位至殿中侍御史,理论上可以指着皇帝鼻子骂娘的颜真卿,在李十二娘的眼里也不过只是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充其量字写得挺漂亮。

    只要为人有某个起眼的长处,便可入李十二娘的府上引为座上宾,与之把臂论交。豪侠之风范,可见一斑。

    顾青觉得这样的酒宴令他很轻松,在这里没有任何身份的桎梏,乞丐与权贵能够同坐一堂,在豪侠的眼里,他们皆是苍生,没有任何区别。

    夜已深,酒正酣。

    这座不夜的都城里,此时仍到处闪烁着灯火,与天边的皎月对映成辉。丝竹之乐夹杂着人们轻快的笑声,深夜里的歌舞喧嚣,像浮华盛世里的一场人生大梦。

    顾青已微醺。

    不记得喝了多少酒,他只知道李十二娘府上的酒很多,从西域的葡萄酿到三勒浆,还有本土的米酒,果酒,各种酒坛在堂前摆成一排又一排。

    府上的侍女不停忙碌,为宾客布菜斟酒,堂中还有李十二娘的女弟子们舞剑助兴。

    杜甫已喝得有点迷糊,这样的场合他有些内向,独自一人坐在桌边,懵然的脑子一点又一点,似倒又未倒。颜真卿强行拉着顾青,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为他比划,这个字如何写,如何起笔,如何收锋,小子,十二娘说你字写得难看,你能不能专心点?

    顾青无法专心,他脑子也喝懵了,主要是裴旻太可怕,拉着他喝酒都是用能装一斤的漆耳杯,咣咣一口干,杯里不准剩酒,否则便强行往顾青嘴里灌。

    不仅是顾青,今晚前堂上的人几乎都是裴旻放倒的,剑圣的酒量深不可测,唯独给李十二娘敬酒时碰了钉子,一个“滚”字委婉拒绝后,尴尬的剑圣便找其他人撒气。

    颜真卿已被裴旻灌得摇摇晃晃了,跟杜甫一样垂头颓然许久后,颜真卿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有乐岂能无舞?十二娘,多年不见你亲自剑舞,今夜可否为我等破例?”

    裴旻和杜甫一愣,然后纷纷拍掌大笑附和起哄。

    李十二娘也喝了不少,坐在主位上一手托着腮,一手端着杯,端杯的手肘搁在弯曲的膝盖上,飒爽之姿强胜须眉。

    李十二娘淡淡一笑,道:“我已多年不曾剑舞,你们若想看,我可让弟子为你们舞之。”

    颜真卿又拍桌子:“不行,我想看你亲自剑舞,公孙一门弟子众矣,唯独十二娘得了公孙大娘剑舞之精髓,绝世舞姿岂可埋没于岁月?十二娘,故交多年,这点请求都不能满足我么?”

    堂内众人又是一阵鼓噪,就连李十二娘的女弟子们也纷纷挤在门外,期盼地注视着她。

    李十二娘悠悠叹了口气,道:“世人只为剑舞之姿而倾慕,唯有故交知我剑舞中的飘零感怀之意,可惜故交凋零,知己已逝,十二娘本已不愿再为无干之人舞剑。只是今夜……”

    说着李十二娘忽然望向顾青,朝他一笑,笑中泛泪:“今夜,仿若故人重生,与我樱花树下相见,暌违多年,且看我为君舞……”

    说完李十二娘忽然身形飞起,像一只矫健的燕子,翩然飞到前堂中央,大声道:“剑来!”

    裴旻当即拔出自己的剑抛给她:“用我的。”

    李十二娘看也不看,足尖一点,将剑踢了回去,道:“不义之人的剑,我不屑用,脏了我的剑舞。”

    裴旻接住剑,怅然半晌,神情露出难过之色。

    堂外的弟子递上佩剑,李十二娘接过,扬手一抖,一片雪白的剑花闪过。

    李十二娘执剑而立,注视着顾青,道:“听闻你在蜀州便有才名,还为当今贵妃作过诗,今夜可有兴致为我赋诗一首?”

    顾青此刻已有七八分醉意,闻言洒脱大笑道:“有何不可,李姨娘只管舞来,看小侄为您赋诗,哈哈,酒来!”

    女弟子急忙奉上一坛葡萄酿,顾青揭开泥封便举起酒坛径自往自己嘴里灌去。

    颜真卿这时也兴奋地道:“有诗有酒,又有久违多年的剑舞,今夜可为盛事,当书以记之,留后人倾仰。拿纸笔来!”

    见顾青端着酒坛仰头灌酒,李十二娘目现温柔之色,眼神迷蒙如雾,随即凝结成泪。仿若回到当年故交相聚时的画面中,顾家夫妻在痛饮狂歌,她在樱花树下为知己舞剑。

    堂外,李十二娘的弟子忽然击起了鼓,鼓声细碎,如同一位绝色佳人轻踩莲步盈盈走来。

    一念清明,李十二娘眼神一正,然后,雪白的剑光随着婀娜的身姿翩然舞动起来。

    一道道剑光如矫龙游渊,又如凤舞九天,金蛇缠绕,剑身过处,留给众人一道道绚丽的残影。

    众人屏住呼吸,倾心欣赏时,顾青忽然将酒坛递给旁边的杜甫,使劲拍了拍杜甫的肩,留给他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即起身大声吟道:“今有佳人十二娘,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众人原本为李十二娘的剑舞倾醉,然而听到顾青吟诵的诗后,众人愣了一下,纷纷望向顾青,眼神中的钦慕之色更深了。颜真卿正等着顾青的诗,顾青开口之后,颜真卿神情凝重,笔走龙蛇,将顾青念的每一句诗都写了下来。

    堂外的鼓声愈见急迫,李十二娘剑舞的身姿也愈见灵动疾敏,剑啸之声随着顾青的诗句吟诵,在半空中划出冗隽的回音。

    顾青吟诵的节奏忽然停顿了一下,此刻醉意酩酊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这首诗的后半段恐怕不能原样复述出来,因为这首诗原本应是十几年以后才问世的,那时已是安史之乱以后,天下早已物是人非,而且原诗后半段对李隆基颇有指责之意,全诗其实主要是感怀岁月易逝,以及忧叹战乱之后国运衰退,世事巨变。

    脑海里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顾青,后半段诗不能原样照搬,会出事的。

    于是顾青犹豫了一下,接着念道:“……天子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二十年间似反掌,女乐余姿映寒日。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少年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语落,李十二娘的剑舞也戛然而止,堂外的鼓声亦骤停。

    前堂内一片寂静。

    顾青心跳有些快,删去了原诗中比较犯忌的两句后,这首诗的意境亦变了,它仍然有感怀往事之意,但已淡化了朝代衰亡的忧叹和指责李隆基昏聩的意思。

    不过删去两句犯忌的诗句后,这首诗用于此时此地,却显得分外应景,今夜此时,李十二娘愿意亲自剑舞,原本就是为了感怀故人。而今年今时,盛世犹在,本不必为它忧叹。

    寂静之后,李十二娘将剑递还给弟子,忽然掩面哭泣起来。

    一首歌的某句歌词,一段凄婉曲子的某一段落,一首诗的某一段凄婉句子,都能瞬间击中某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感怀伤心处。

    顾青刚才这首诗里,其中两句“二十年间似反掌,女乐余姿映寒日。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令李十二娘积抑多年的相思苦痛瞬间释放出来,仿佛这两句诗是顾青看穿了她内心深处的记忆,用哀婉的语气将它娓娓道给世人。

    前堂内依旧鸦雀无声,只听得到李十二娘低沉的抽泣声。

    良久,正在奋笔疾书的颜真卿忽然将笔重重摔落,大声道:“书成矣!顾长史高才,此诗可为千古绝唱,好!十二娘,公孙一门之剑舞,必因此诗而重现辉煌!”

    李十二娘恍若未闻,仍在掩面哭泣。

    杜甫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踉跄走到顾青面前,朝他长揖一礼,红着眼眶道:“少郎君之才,吾不及也。观十二娘之剑舞,又闻少郎君之千古绝唱,舞与诗,皆可传世千年。乍闻此诗,如雷霆万钧,又如江海奔腾,气势雄浑,独冠当世。”

    裴旻没说话,坐在堂内一角垂头阖目,神情哀恸,似乎也忆起了当年与顾青父母痛饮狂歌快意恩仇的岁月。

    顾青也醉了,念完后独自走到桌前,端起酒坛往嘴里猛灌几口,身躯摇摇晃晃朝众人露出缥缈的一笑,随即重重倒地,彻底醉过去了。

    …………

    酒宴散,颜真卿等人告辞,李十二娘平复了情绪,与宾客辞别后,令弟子将顾青抬到厢房睡下,她却独自坐在曲终人散的前堂内,一盏接一盏地饮酒,似要将自己灌醉。

    一名女弟子进来,行礼后告诉她,顾青已安顿下来了。

    李十二娘看着面前颜真卿写下的顾青的诗句,神情渐渐淡漠。

    “将此诗记下来,明日传遍长安,我要让长安的士子全都知道顾青之才。”

第一百五十一章 名动长安

    第二天,长安城内酒肆饭堂青楼处处传诵着一首诗。

    诗名《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行》,其诗气势雄浑,由剑舞而思昔年,感叹时光,忧思岁月,令人回味潸然。

    顾青还在李十二娘府上高卧酣睡之时,浑然不知自己突然成了长安网红,长安的文人士子被这首诗所倾倒,人人争相传颂之余,纷纷来到李十二娘府上,请求见一下作出此诗的少年郎君。

    很快顾青的身份也被人肉出来了,出身蜀州农户,是蜀州贡瓷窑的主人,还写过“千里共婵娟”的长短句,为杨贵妃专门写过赞美她的诗,并且是第一个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将从古至今的四大美人完美贴切地形容出来的人。

    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少年才名并非自此诗而始,很早以前便有过脍炙人口传世千秋的诗作,直到这首《舞剑器行》出来,人们才将那几首经典的诗和顾青这个人联系在一起。

    同时人们还知道,前些日为朋友两肋插刀胆敢劫万年县大牢,数百平民跪在大理寺为他求情的主角,也是这位少年。十八岁便被天子封为左卫长史的年轻朝臣仍是这位少年。

    有惊世之诗才,又有执义之侠名,还有不可限量的远大前程,顾青顿时成了长安文人们口中赞颂钦羡的主角。

    李十二娘府门前无数文人聚集,女弟子们全都站出来维持秩序,然而还是挡不住人们的热情,他们纷纷要求见一见诗才傲世的左卫长史顾青。

    这个年代的人们还是很纯粹很朴素的,爱与恨全都写在脸上,喜欢一个人便表达得清清楚楚,就像一千多年后的粉丝追星一样。

    …………

    顾青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睁开眼便觉得头疼欲裂,无数个打桩机在脑子里打地基一般,轰轰轰的难受极了。

    捂着额头坐起身,顾青蹙眉呻吟,宿醉的感受生不如死。

    脑海里对昨夜醉倒之前的记忆有些模糊,全都是零零散散的片段,顾青努力将那些片段拼凑在一起。

    依稀记得李姨娘舞剑了,颜真卿写字了,杜甫没能刷出存在感,因为……自己又剽窃了他的诗?

    顾青眼睛赫然睁大,这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当着原作者的面剽他的诗,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无节操啊……

    更过分的是,自己居然改了原作者的诗。

    顾青不是挑事的人,但如果换了他是原作者,知道别人当着自己的面改了自己的诗,不抽死他才怪。

    门被推开,李十二娘进来,她也喝了一夜的酒,可此刻看起来神采熠熠,丝毫没有宿醉的样子,看来练武的人体质就是不一样,着实令顾青羡慕。

    顾青见到李十二娘后,第一反应是捂住了自己的胸……

    李十二娘白了他一眼,道:“捂着作甚,有什么好看的?”

    顾青想了想,男人的胸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只为了区别正反面而存在罢了,于是赧赧放下了手。

    李十二娘手里端着一碗粥,递到顾青面前,道:“宿醉难受吧?先喝了这碗粥,填一下肚子,肚里有了食物,宿醉便不那么难受了。”

    顾青好奇道:“李姨娘很有经验的样子,您经常喝醉吗?”

    李十二娘淡淡地道:“十年前很少,自你父母逝后,我经常醉。”

    一句平淡的话,却蕴含了几许心酸,顾青叹息一声,接过碗喝粥。

    看着顾青一口一口喝粥,李十二娘脸上露出柔和的神采,轻声道:“昨夜你作的诗,很好,不愧你的才名,你的诗今日已在长安城传遍了,顾家的人果然皆不凡,你不曾辜负你父母的声名,我很自豪。”

    顾青一愣,想不通为何一夜之间自己的诗便传遍长安,看着李十二娘平静的表情,顾青恍然,应该是她暗地里运作,帮自己扬名了。

    李十二娘是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已代入了母亲这个角色,自己的孩子但凡有任何优秀的地方,她总是迫不及待地传扬出去,展现给外人看。

    顾青有些感动,在这个世界上,他本是孑然一身,只是没想到不知不觉间,这个世界给予了他太多的善意和感情,有时候扪心自问,如果此时突然要离开这个世界,他还会像从前那般毫无留恋地离开吗?

    铁石般冷硬的心,不知何时起已渐渐融化。这个世界他已有了太多无法割舍的人,越有牵挂便越害怕死去,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放不下,舍不得。

    “李姨娘,余生还很长,你要开心的活着,若你这辈子不打算嫁人,我给你养老送终。”顾青下意识脱口而出。

    李十二娘一愣,接着眼泪扑簌而下,抚着他的头顶哽咽笑道:“好,我等着你给我养老送终,一定不要骗我。”

    顾青笑了:“不会骗你。”

    李十二娘吸了吸鼻子,平复了情绪,笑道:“莫作儿女惺惺之态,昨夜酒宴,可为长安盛事,可惜若吴道子和张旭两位在就更好了,此二人亦有惊世之才,又都是好酒之人,定能与你一见如故,引为忘年知己。有了诗画书剑和酒,盛事方才名不虚传。”

    “不过昨夜你一枝独秀,对扬你诗名亦有好处,想必用不了多久,你的名声便能天下皆闻了,人在朝堂官场,文采方面高调一点不是坏事,或许对你的仕途更有利。”

    “顾青,朝堂凶险,我能帮你的地方不多,往后还是要自己小心,你选择的路与你父母不同,作为长辈,我实在无法给你什么建议。”

    顾青笑道:“李姨娘放心,我终归也有几分本事的。”

    正说着话,门外窜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还未见着相貌,便听到一道充满了仪式感的声音。

    “二哥!”

    “三弟!”顾青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随即反应过来后,感到深深的羞耻,太中二了。

    “二哥!”

    “……”顾青抿着嘴不肯继续了。

    “二哥!”

    “……”

    张怀锦没等到期待中的反应,神情不悦地走进来,嘟着嘴不满地瞪着他。

    “二哥你变了!你有了名气后就变了!”

    李十二娘看着二人乱七八糟的称呼,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顾青揉着额头道:“我宿醉刚醒,人很难受,今日便免了你我兄弟见面的仪式如何?”

    张怀锦委实是个率性爽朗的女子,见顾青确实很难受的样子,便不再计较刚才兄弟见面仪式未完成的遗憾,走过来揪过顾青头顶的发髻,将脑袋揪到自己面前,然后双手轻柔地为顾青揉按太阳穴。

    顾青感受她难得温柔的手法,像一只被主人撸来撸去的猫,眼睛舒服地眯了起来。

    “二哥,你今日可出名了,刚才我进李姨娘府门,门前围了好多好多人,都在等着要见一见顾大才子呢,哼,人群里还有好多小姑娘,皆是慕你才名而来……”

    顾青赫然睁眼,豪迈笑道:“当真?呵,老夫这便去会会她们!”

    刚起身便被张怀锦重新拍了回去,双手继续揉按他的太阳穴,哼道:“会什么会!都是一些丑八怪,没一个比我美,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顾青呵呵一笑:“逗你的,这世上的女子无人能激起我的热情……”

    “我呢?”

    顾青侧过头瞥了她一眼,然后恢复正常的表情:“三弟莫闹,你我之间只有基情,不要玷污了这份沉甸甸的基情。”

    张怀锦不懂何谓“基情”,但也听得出不是好话,哼了一声道:“那大哥呢?”

    “你都称她为大哥了,你觉得呢?”

    张怀锦气得将他的脑袋一推:“不按了,你疼死吧。”

    顾青叹气,只好自己按太阳穴。心中不由暗暗思忖,这姑娘最近几日对自己的感情似乎有点变味儿了,也不知哪里变了味儿,总觉得不对。

    怎样才能把这株刚冒出头的小萌芽掐死在摇篮中呢?有点伤脑筋呀。

    张怀锦毕竟是小女孩,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见顾青宿醉痛苦的模样,心中一软,还是上前为他轻按太阳穴和后颈。

    “二哥,你昨夜那首诗作得真妙,一大早长安的士子们便都听说了,连我二祖翁都夸赞你这首诗很不错,又是一首能够传世的绝妙佳作,二祖翁还说,你若不当官,专心写诗的话,或许世上就会多一个不逊李白的大诗人了。”

    顾青笑道:“诗才不过是小道,消遣而已。”

    张怀锦嘟嘴道:“而我却连这小道之才都没有,今早出门前还被二祖翁念叨了好久,说我若有你一半之才,定是张家祖上幸事……二祖翁还不停拿你昨夜作的诗考我,问我这句是啥意思,那句又表达了怎样的忧思,我都快被烦死了,这才偷摸出门来寻你……”

    顾青哦了一声,道:“说起这个,我倒真想问问你了……”

    “问什么?”张怀锦俯下身看着他,她的脸离他很近,近到脸上的肌肤都能感受到她香若兰芷的呼吸,顾青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后仰,拉开了一点二人之间的距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往事重提

    男女距离太近了不妥,孔夫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这句话的意思若让顾青来理解,那就是别跟女人靠得太近,太近了女人就会很无礼,或者会非礼。男孩子在外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顾青伸出一根手指顶住张怀锦的额头,用傲娇的姿态缓缓将她推开。

    “我耳朵不背,不用凑那么近。”

    张怀锦哼了一声,道:“快说,要问我什么?”

    “我想问的是,昨夜我作的诗,为何要用前八句特意形容李姨娘的剑舞之姿?后面几句为何突然转了笔锋感怀昔年?这里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最后,请你背诵全文。”

    张怀锦傻眼了:“啊?”

    “啊什么啊,快回答。”

    张怀锦呆滞半晌,接着大怒:“你,你你……你不是人!”

    “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怎么你了?怎么就不是人了?”

    “你你……你是故意的!二祖翁问得我受不了,我才偷跑出来,你比他更过分,还要我背诵……”张怀锦气坏了。

    顾青摇头,这位也是个学渣啊。

    所以顾青以前对她的“蠢萌”评价是实至名归了?尤其是“蠢”,可能比“萌”还要多一点。

    见顾青一副傲娇的样子,张怀锦气道:“作诗作得好又如何?你为何不跟我比字呢?看谁的字写得好,敢比吗?”

    顾青扭头朝门外大声道:“来人,送客!”

    张怀锦咯咯笑了起来,推了他一把,道:“好了,咱们不要互相伤害了,行吧?”

    “好,不准互相伤害了,不然绝交,割袍断义。”

    张怀锦盯着他的脸,道:“不过我真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才情,昨夜你作的那首诗真的很妙,今早我听说作那首诗的人是你,我很自豪,满府到处跟人说,作此诗的人是我二哥,好多人都特别羡慕我。”

    顾青笑道:“以后去酒楼饮酒,结账时报我的名号可以打骨折。”

    “二哥你果然跟别人不一样,二祖翁天天跟我念叨,说女子应足不出户,不论有没有出阁都不应该到处乱跑,会坏名声的,你似乎并不介意女子抛头露面?”

    顾青失笑:“这有什么介意的,一千多年以后的女子不仅到处乱跑,穿的裙子更是短得不行,抛头露面算什么,抛头露屁股了解一下……”

    张怀锦大笑捶他:“又骗我!你是个骗子,我再也不信你了。上次你说一千多年以后男子娶亲会倾家荡产,我回去后问二祖翁,二祖翁说一派胡言,还说‘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要我学会分辨,不要听信鬼话。”

    顾青摇头,这就没法争了,除非召唤神雷把张九章劈到现代去,让他亲身体会一下触目所及皆是伤风败俗,以张九章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会自抠双目。

    “女子多见见世面不是坏事,从出生便被关在家里,长大后又要学什么《女诫》,出嫁后相夫教子还是不准出门,一辈子从这个家到那个家,根本出过门,这个属于非法囚禁,要坐牢的。以后你二祖翁再把你关在家里,你就去大理寺告他……”顾青不怀好意地撺掇道。

    张怀锦大笑狠狠捶他:“你是个坏人!哈哈!回家我就把你的话转告二祖翁,他非得拎着扫帚追杀你……”

    笑得太激烈,张怀锦有点喘,软软地瘫坐在顾青身旁,螓首不知不觉靠向顾青的肩膀。

    顾青反应多快呀,眼疾手快疾若惊雷,一手将她推远。

    “好好说话,别靠那么近,空气不够用。”

    张怀锦被推得一趔趄,气鼓鼓地瞪着他:“还是兄弟吗?为何距我千里之外?”

    眨了眨眼,张怀锦凑近他,一双秋水般的美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里充满了探究。

    “你害怕女子?你不喜欢与女子太亲近?”

    “我没有,我不是,别胡说。”

    “为何我一靠近你,你便把我推开,而且表情那么不自在?你在害羞?”

    顾青冷笑:“我在替你害羞,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你二祖翁的话很有道理,女子确实应该足不出户……”

    扭头朝门外大声道:“来人,送客!”

    张怀锦又笑,推了他一下:“莫闹,二哥,兄弟之间应该无话不谈吧?我对你可从来没有任何隐瞒,你跟我说说,为何那么不喜欢与女子亲近?”

    “我怕女子靠我太近会情不自禁爱上我,我肩膀瘦弱,担不起那么多的责任。”

    “呸!不要脸!”张怀锦啐了一口,不悦道:“你还是不说实话。”

    顾青叹道:“好吧,说实话,不喜欢与女子接近是因为我害怕发生点什么,而我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

    “男婚女嫁需要做什么准备?”

    “与一位女子共度一生的准备。习惯了孤独,不愿意改变孤独的现状,一个人吃,一个人睡,某一天生命里忽然多出一个人,要与我同吃同睡,我的生活空间不得不与她分享,这就意味着我的空间不得不被压缩一半,腾出来留给另一个人。”

    “如果我不是特别特别喜欢这个人,说实话,我不愿意,有任何一丝勉强都不行,我不愿自己付出改变人生现状的代价后,换来一份真假掺半的感情,这是对我人生的羞辱,往后余生里,每一次争吵后的懊恼悔恨都像极了一个巴掌,提醒我当初的付出多么的不值。”

    突然的沉重令空气都仿佛滞顿下来,张怀锦垂头沉默半晌,似追问又似在自问,喃喃道:“世上能让你心甘情愿付出这个代价的女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顾青目光有些失神,缓缓道:“她不需让我痴迷,但应让我感到安宁。每次回到家,就像回到一个铁骑坚兵都无法撼动的堡垒,让我感到彻底的安全,在这个家的范围里,我不用提防任何人,我可以放心地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分享给她,没有一丝保留,无论这些秘密多么阴暗多么罪恶,我都能坦然无惧地告诉她,她……应该与我的灵魂融合在一起,她就是另一个我,我也是另一个她。若失其一,必不独活。”

    张怀锦神情也渐渐陷入失神,喃喃道:“世上有这样的女子么?能够完完全全与你契合的女子……”

    “或许有,但我错过了,或许没出现,她终将出现,或许不存在,我孤独一生亦可,毕竟我从来不曾期待过,也就无所谓失望。我已对生活妥协了太多,命运如何对我不公,我亦咬着牙承受,但这一点上,我不愿再妥协了。”

    …………

    兴庆宫,花萼楼。

    顾青的诗传遍长安,终究不可避免地传进了宫里。

    一大早高力士便将一张抄录下来的纸捧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看了半晌,大笑道:“好诗!喜我大唐又多了一位才子,《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行》,好!去年千秋节上,朕见过李十二娘舞剑,当时朕亦很欣赏,只觉李十二娘气势雄厚,剑势疾若惊雷,言语难以形容,没想到顾青将李十二娘舞剑作得如此贴切传神,当真妙极。”

    高力士笑道:“恭贺陛下,此应是陛下所创盛世的功劳,唯太平盛世方有名士才子辈出,他们皆是应盛世之气运而生,而创造这等大气运者,千古以还,唯陛下一人矣。”

    这记重量级马屁拍得李隆基从内而外的舒坦,指着高力士哈哈大笑:“高将军,你也越来越油嘴滑舌了,跟谁学的坏毛病?”

    高力士急忙道:“陛下,老奴说的每句话皆是发自肺腑,绝无一丝掺假。”

    李隆基笑着屈指弹了弹手中的诗,道:“定是跟顾青学的吧?小子年纪不大,才情不凡,一手逢迎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他为娘子作的诗,还有烧的孤品贡瓷,还有‘闭月羞花’,啧!逢迎这般本事,真是了不得,天生做官的料。”

    说起顾青,高力士躬身轻声道:“陛下着老奴查顾青此人,蜀州已有了回信……”

    李隆基挑眉:“哦?这么快?说说,顾青究竟是个怎样的底细。”

    “顾青从出生便被父母遗弃在蜀州青城县石桥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当年他父母丢下他离开时,留了些钱财给村民,村民纯朴,用这些钱财将顾青养大,而他父母将他遗弃也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顾青的父亲名叫顾秋,母亲崔玉娘,二人祖籍不详,难以查证,他们皆是游侠,行所谓‘行侠仗义’之事,实则多有不法之举,官府可查的人命案有十几桩与此夫妻二人有关,当年遗弃顾青是因为夫妻在外有不少仇家,怕仇家找上门害了幼子性命,故而狠心将其留在石桥村,而夫妻二人则高调来了长安,吸引仇家的注意……”

    李隆基半阖双目,缓缓道:“倒是有护犊之心。”

    高力士笑道:“顾秋与崔玉娘二人十几年前来长安,老奴查了一下,发现这对夫妻人缘特别好,当时的权贵官宦和平民游侠他们似乎对顾家夫妻颇为相惜,夫妻在长安暂居不过数年,却交了不少朋友,很多还是有权有势的权贵,陛下,当初顾青闯祸打了卢铉的长子,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拎着酒进宫为顾青求情,陛下可曾记得?那李光弼呀,也是顾家夫妻当年的朋友,交情可谓莫逆。”

    李隆基眼睛睁开,他似乎对这个话题越来越感兴趣了。

    “哦?还有谁?”

    “还有鸿胪寺卿张九章,也是顾家夫妻的朋友,而张家与顾家的交情,绝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高力士看了看李隆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十年前,宰相张九龄曾在回乡扫墓的路上,被盗匪劫杀,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李隆基点头:“记得,好像张家死了不少亲卫和家仆,但张九龄他们兄弟和家眷似乎毫发无伤。后来张九龄回长安后状告安禄山,说是安禄山指使死士杀他,朕当时驳回了……”

    高力士道:“那一次盗匪劫杀张九龄,张家人之所以毫发无伤,就是因为顾家夫妻召集许多游侠沿途保护,保住了张家人的性命,而那一战听说颇为惨烈,顾家夫妻也是在那一战里双双陨命,张家一直觉得亏欠顾家夫妻良多,所以顾青刚来长安,张九章便马上与顾青相认,甚至有意嫁张家嫡女与顾青为妻……”

    “还有顾青昨夜作诗,诗里的那位李十二娘,当年与顾家夫妻亦是生死相托的交情,李十二娘与顾秋颇有一番纠葛,只是当年并无结果,顾秋死后,李十二娘至今未嫁。如今视顾青为己出,顾青作诗后,一夜之间传遍长安,也是李十二娘所为,刻意为顾青扬名。”

    李隆基看了高力士一眼,含笑道:“这些往事你是如何打听到的?”

    高力士笑道:“陛下,顾家夫妻在长安那几年,交了那么多朋友,而且每个朋友与他们皆是真心相交,这些年过去,长安城里仍有人惦记缅怀夫妻二人,老奴不用费什么劲儿,随便一打听便知道了。”

    李隆基缓缓道:“顾家夫妻不过游侠之流,常行不法之事,居然能在长安攒下如此人脉,倒是不一般呀。却便宜了顾青,一个农户出身的孩子来了长安,原以为举目无亲,谁知处处皆是故人,闯了祸也有人出来维护,果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高力士跟随李隆基多年,看出了他的意思,笑道:“游侠之流目无纲常法纪,行事狂妄,偏有一身杀人技艺,常以武犯禁,一击而远遁千里,官府无可奈何,这种人死便死了,不足惜也。”

    李隆基摇头,道:“当年张九龄状告安禄山多次,朕亦驳回了多次,为了此事,朕与张九龄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将其贬谪,从此再未见过他。倒是当年张九龄路遇盗匪一事……高将军,你认为呢?”

    高力士心头一跳,看着李隆基无悲无喜的脸色,惶然状道:“老奴不过是服侍陛下的宫人,可不敢胡乱猜测。”

    李隆基笑骂道:“你这老狗,平日里多嘴多舌,真要你说话时却遮遮掩掩,事情都过去这些年了,说说有何打紧。”

    见李隆基此时似乎心情不错,高力士鼓起勇气小心地道:“老奴打听到顾家夫妻身手不凡,当年曾与裴旻比试过,只稍逊裴旻半招,再加上当时夫妻二人还召集了不少技艺高绝的游侠一同护卫张家,这等身手,这等势众,居然还与盗匪厮杀得如此惨烈,老奴觉得……那群盗匪恐怕也不一般呐。”

    李隆基半阖着眼,淡淡地道:“说话莫藏一半,直说无妨。”

    “是,老奴以为,那群盗匪绝非寻常盗匪,确实是有来历的,张九龄后来状告安禄山,老奴虽无法肯定盗匪是不是安禄山所遣,但张九龄路遇劫杀却可以肯定是有人暗中指使,指使之人必然有权有势。”

    李隆基仍阖着眼,道:“假定指使之人确实是安禄山,那么,安禄山为何要派人杀张九龄?当时张九龄虽说被朕贬谪,好歹也是曾经的宰相,究竟多大的仇怨,他敢劫杀宰相?”

    高力士小心地道:“那一年,陛下对安禄山似乎特别恩宠,而张九龄则被陛下贬为荆州都督府长史,在别人眼里看来,张九龄已彻底失了势,安禄山是戍边武将,对失了势的张九龄痛下杀手似乎也不奇怪了……至于杀张九龄的原因,老奴记得多年以前,安禄山还只是平卢营州都督,因对契丹一战失利,被押解长安论罪,当时还是宰相的张九龄竭力主张将安禄山斩首,后来陛下赦了安禄山后,张九龄还对别人说,‘乱幽州者,必此胡也’,看来是张九龄认为安禄山有反意……”

    李隆基眉梢忽然一跳,随即蹙眉不语。

    高力士接着道:“被当朝宰相认为将来要谋反,安禄山焉能不怀恨在心?隐忍多年才动手,也算有城府了。”

    李隆基缓缓道:“若是如此,安禄山确实有杀张九龄的理由,这件事说得通了。那么,张九龄当年说安禄山有反意,此话可信否?”

    高力士心头剧跳,这句话可不好回答,他很清楚如今的安禄山在李隆基心目中的地位,一则安禄山如今是两镇节度使,手握十数万兵权,二则,安禄山太会做人了,太会拍马屁了,每次来长安总能将李隆基和杨贵妃哄得心花怒放,渐渐的,安禄山在李隆基心中占的分量越来越重。

    如今李隆基忽然问起安禄山有没有反意,高力士能怎么回答?手握十几万兵权,回答错了会要命的。

    “陛下,老奴求陛下莫再问,老奴真不知道安禄山会不会反呀。”高力士苦着脸道。

    李隆基不置可否,忽然笑了:“若当年劫杀张九龄全家的幕后之人果真是安禄山,那岂不是说,安禄山对顾青有杀父母之仇?此仇……不共戴天呐。顾青当如何处之?”

第一百五十三章 鸿雁寄书

    事实真相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事情是善是恶,也不重要。安禄山是不是做过劫杀张九龄全家的事,更不重要。

    帝王眼里并没有太多是非观,虽说整天把正义和道德挂在嘴上,整天说着“天命”“仁义”,然而事实是,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里,哪位帝王没干过不可告人的坏事?宫闱秘事,朝堂争斗,一桩桩摊开来说,谁都是一屁股的屎,擦都擦不干净。

    所以李隆基对安禄山是否干过杀人全家的事并不是很在意,李隆基是天子,安禄山是手握兵权的大将,都属于金字塔顶层的人物,大家的道德底线基本处于同一水平,都是低得不能再低了。

    在朝堂权力中枢,顾青所任的官职并不重要,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左卫长史,离权力中枢还很遥远。但李隆基渐渐发觉,顾青这个人很重要。

    首先,顾青的父母当年无意中在长安积攒了一定的人脉,左卫左郎将李光弼,鸿胪寺卿张九章,包括张九章的弟弟如今的广州刺史张九皋,在长安民间素有影响力的李十二娘,这还只是表面上的,当年顾青的父母认识的人脉绝不止这几个,只是如今知道顾青身份的人不多,暂时聚拢起来的只有这几个。

    当年无意中结交的人脉,如今却恰可为顾青所用,稍待时日,当年的故人纷纷出来,恐怕是一股不小的朝堂势力。

    其次,顾青这个人有才华也有本事,十八岁的少年郎不骄不躁,做事沉稳,李隆基甚至怀疑顾青两次蹲大牢究竟是不是有意示弱露拙,让人对他产生粗鲁冲动的印象,从此不再提防他,如果是的话,这个少年的城府未免太可怕了。

    宫里杨贵妃对顾青视同亲弟弟,外面杨国忠与顾青合作搞那个八卦报,李隆基正要打压李林甫的相权,这个少年马上得罪了李林甫,非常明确地表达了“政治正确”的态度。

    如今李隆基知道了当年张九龄和安禄山的那桩旧案,以李隆基的帝王心术来说,天下并没有能够完全信任的人,将来安禄山若权柄过大,李隆基终究也是要对他玩弄一下制衡的,毕竟这是李隆基玩了一辈子的手段。

    偏偏那么巧,老天爷把顾青送来了,顾青恰好与安禄山有不共戴天的杀父母之仇,简直是天赐的制衡安禄山的对象。

    不想不觉得,一想起顾青的种种,李隆基顿时觉得这位少年简直是老天送给他巩固江山的福星。

    最重要的是,顾青是官场新人,无党无派,充其量只有几个他父母当年的故交。这样的人用起来放心,未来杨国忠要代替李林甫掌相权,按照帝王心术的惯例,在朝堂上也需要一股势力制衡杨国忠,东宫或可制衡,但杨国忠此人不学无术做事不够稳妥,倒下去的可能性很大,那么杨国忠之后,是不是还需要一个候补的制衡对象呢?

    到了那个时候,顾青应该成长起来了,若没有成长起来,他便是一颗弃子,舍了又何妨。

    李隆基越想越有道理,候补队员嘛,要从娃娃抓起。

    垂头看了看手上顾青作的那首诗,李隆基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

    “东宫最近有何动静?”

    高力士小心地道:“自从陛下革了万年县令,又升了顾青的官后,李相的病越来越重了,有意思的是,攀附李相的三省六部共计十余位朝臣纷纷请调地方或是致仕归乡,李相的势力大为削弱,东宫的幕宾们如今正忙着造声势,朝中已有不少摇摆不定的朝臣暗中投到东宫麾下,原本朝堂上相权压住了东宫,如今正是此消彼长。”

    李隆基讥诮地笑了笑:“朕的这位太子啊,心急了些,皇位迟早是他的,步子走得太急反而容易摔着。”

    高力士陪笑,唯唯不敢吱声。

    事涉最敏感的东宫话题,高力士饶是极得李隆基宠信,也不敢胡乱插嘴,一不小心便是人头落地,对这位开创出开元盛世的帝王,高力士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究竟有多无情。

    沉吟片刻,李隆基又道:“东宫难道最近未拉拢过顾青?”

    “回陛下,并未拉拢顾青。”

    李隆基看着手上的这首诗,笑道:“以前或许不曾想过拉拢区区一个左卫长史,但顾青作了这首诗后,东宫应该会注意到他了,不出三日,东宫必有动作。”

    高力士小心地道:“左卫长史……有那么重要吗?”

    “左卫长史不重要,但顾青重要。”李隆基顿了顿,道:“你能查出顾青的底细,东宫也能查得出,顾青此人有才华有本事,还有父母留下的人脉,更与朕的娘子亲若姐弟,与杨国忠又合办八卦报,而且他与东宫还有共同的敌人,李林甫……你看看,此少年来长安不到半年,便打下了这般局面,后生可畏,了不得呀,若东宫三日内不主动拉拢顾青,朕可就对他更失望了……”

    …………

    金秋九月,长安城平添了几分秋色,银杏树叶开始发黄,微凉的秋风吹拂,落下满地的金黄。笔直的朱雀大道上仿佛铺上了一条琥珀玉带。

    大早上刚准备去左卫应卯,许管家却送来了三封信。

    一封来自益州节度使府,是鲜于仲通寄的,鲜于仲通似乎在长安有眼线,对顾青在长安做的所有事都了如指掌,首先在信里恭喜顾青升官,其次叮嘱他与杨贵妃和杨国忠打好关系,不宜与人结怨,在天子面前尤其要小心谨慎,切莫说错了话。

    最后鲜于仲通在信里随便提了几句,关于宋根生举孝廉之事。鲜于仲通轻描淡写的说只是一桩小事,正好由于年初平南诏国之乱,剑南道各州县的官员变动比较大,有些州县当初被南诏国叛军占领,叛军入城后往往杀官杀民,许多官员都死在战乱里,平乱之后剑南道各地州县的官员奇缺,吏部调派了一批赴任,鲜于仲通手里也有一些名额,所以他将原青城县令魏渡调到姚州刺史府任别驾,算是官升三级了。

    好消息就是,因为魏渡被调走,青城县令一职空缺,宋根生这位主簿便由鲜于仲通以“举孝廉”的名义直接任命为县令了。

    大唐的官员升调都是有着严格的规矩的,一个县的首官必须是科考的进士方能充任,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剑南道如今正是战后重建,有着特殊的情况,再加上鲜于仲通因平乱之战而在剑南道树立了威严,节度使本就有节制当地军政的权力,于是宋根生就这样被鲜于仲通一纸令书直接走马上任青城县令了。

    顾青看完信后目瞪口呆,呆滞许久方才苦笑一声。

    “十八岁的县令……这家伙的官运似乎比我都猛,该不会混到最后我还得去抱他的大腿吧?”顾青喃喃自语。

    一想到若干年后自己一脸恬不知耻的样子死皮赖脸抱着宋根生的大腿,一边抱一边舔,而宋根生则一脸嫌弃,像牛魔王抖牛虱一样不停的把自己抖开……

    画面太美,不寒而栗。

    顾青暗暗决定,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自己一定要死守住节操,……抱大腿可以,但绝对不能舔,做人要有底线。

    还有一封信是宋根生的,宋根生在信里细述最近的生活,自从顾青教训了那个赵县尉后,宋根生在县衙的日子很是惬意,地位隐隐有些超然,连县令魏渡与他说话都是客客气气,赵县尉接连三天设宴给宋根生赔罪,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刁难宋根生。

    另外就是宋根生定亲了,在石桥村摆了三天的流水宴,定亲那晚宋根生喝了个酩酊大醉,因为顾青没能参加他的定亲宴,他感到很失落,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人生不完美了。

    最后宋根生在信里提到他突然接到节度使府的调令,升为青城县令了。

    这道调令让宋根生震惊且惶恐,完全懵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卷入了某个政治阴谋里面,还托顾青帮忙打听。

    顾青失笑,这家伙在县衙干了一段日子主簿,倒是有些政治觉悟了,莫名其妙升官居然不喜反惊,还联想到了政治阴谋,说明主簿没白当,有长进了。

    随即顾青又发起愁来。

    以宋根生这单纯的性格,当个一板一眼的主簿或许没问题,但是要当一县首官恐怕力所不逮,县令要顾及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太繁杂了,上面要逢迎刺史,下面要拉拢县丞县尉,还要主管县内的农桑水利商贾,修路搭桥团结乡邻宗族,该妥协的时候要妥协,该强硬的时候要强硬……

    顾青扪心自问,换了自己当县令,恐怕都不一定能做好,以宋根生这货的蠢萌属性,能当好县令吗?

    心头浮起一阵担忧,顾青想给宋根生写信说点什么,可是不知从何说起。

    虽说宋根生叫过顾青爸爸,毕竟不是亲生的,路还是要靠他自己去走,官场上顾青能帮的忙不多,毕竟他还没有太多的人脉,唯一能勉强算背景的,恐怕只有鲜于仲通了,看在顾青的面子上,鲜于仲通想必会给几分薄面。

    想到这里,顾青决定暂时不给宋根生写回信,但今晚必须要给鲜于仲通写封信,请他照顾一下宋根生这只官场菜鸟,历史的轨迹已经改变,顾青也不知道鲜于仲通还能当多久的剑南道节度使,既然人还在位上,有权力一定要用,不用白不用,至于欠人情这种事,待得再过几年,或许他将是鲜于仲通巴结讨好的对象了,欠下的人情只要鲜于仲通敢要,他就敢给。

    去左卫应卯的路上,顾青莫名有了一种紧迫感。

    宋根生都当了正七品的县令了,顾青这个正六品的长史有点慌,若真被那家伙超过了,往后见了他如何好意思一言不合就揍他?殴打上官终究不大礼貌。

    必须要想办法升官了,太慢。

    不到一年时间,顾青从一介平民升到正六品长史,居然还嫌升官太慢……

    …………

    进了左卫亲府,迎面遇到一位穿着绛紫色衣裳面白无须的宦官,宦官笑吟吟地站在顾青办公的屋子门口,看样子已等候多时。

    顾青愣了一下,然后迎上前。

    宦官似乎打听过顾青的模样,而顾青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已经成了他的独门标签,宦官问都不用问,第一眼便确定了是他。

    “奴婢拜见左卫顾长史。”宦官朝顾青躬身行礼。

    举凡太监都是狠角色,顾青不敢怠慢,急忙还礼:“客气了,不知尊驾是……”

    “奴婢是东宫的人,服侍太子殿下的小黄门。”

    顾青眉梢一跳。

    间接得罪了李林甫,跟杨国忠小心翼翼相处,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拍贵妃娘娘的马屁,上面还有一位天威不可测的李隆基,顾青周旋在诸多势力之中伤透脑筋,如今太子这股势力又找上门来。

    难道自己莫名其妙成了长安城的香饽饽了吗?人人都抢着咬他一口。

    收起心头的无奈,顾青很有礼貌地拱手道:“不知太子殿下……”

    宦官笑道:“太子殿下久闻顾长史诗才绝世,才情傲冠古今,殿下万分钦慕,恨未识荆,愿与顾长史倾盖相交。三日后九月初九重阳登高,太子殿下在骊山设宴,款待朝臣与当世名士,请顾长史拨冗赴宴。”

    顾青神情犹豫,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这个邀请不好接,可是东宫太子相请,不接更失礼。

    如今长安朝局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关口,李林甫即将老去,下一任宰相杨国忠将来注定要与太子对立的,顾青因为八卦报一事,已然间接表态站在杨国忠一队了,眼下太子又相邀,这是活生生要把自己逼成墙头草的节奏啊。

    见顾青神情犹豫,宦官似乎准备好了说辞,又道:“顾长史,重阳登高节太子殿下可不止请了您一人,长安城许多权贵朝臣皆在受邀之列,包括鸿胪寺卿张九章,太府卿杨国忠等。”

    顾青皱眉,这话说得软中带硬,大概意思是,那么多朝臣都受邀了,你若拒绝可就不识相了。

    不过既然杨国忠都受邀了,顾青就无所谓了。

    于是顾青笑着拱手道:“还请禀奏太子殿下,臣顾青一定赴宴。”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关门打狗

    权贵喜欢宴会,各种花样百出的宴会。逢年过节必须办一次,其余的时候理由也很多,府上添丁,老人过寿,主人升官等等,有些穷极无聊的权贵连借口都懒得找,就跟一千多年后打个电话叫人出来喝啤酒撸烤串一样,根本不需要理由。

    寻常权贵人家如此,但东宫太子不一样。

    到了东宫这个位置,每一次饮宴,每一次聚会都是有目的的,穷极无聊的时候想找人喝酒不是没有,但很少,因为上面有个皇帝老爹在盯着,还有无数双朝臣的眼睛,稍微放纵一点便是参劾奏疏如雪片般飞舞,太子在位本就活得战战兢兢,根本不会让别人如此轻易拿住自己的话柄。

    顾青自从接到太子的邀约后,便一直在琢磨,在想太子邀宴的目的。

    一个小小的左卫长史,是没有资格被太子邀请的,那么太子邀请的便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这个人。

    再一联想到最近风闻李林甫和太子之间此消彼长的争斗,顾青心里大概有了一些明悟。

    李林甫最近两次被李隆基打压,原因都因顾青而起,再加上顾青最近作了诗,又坐了牢,风头颇劲,左卫长史没资格被太子邀请,但顾青这个人值得被太子邀请。

    想到这里,顾青有点伤脑筋。李林甫,杨国忠,太子,长安朝堂三股势力,顾青不知不觉被卷进去了。

    还是太年轻,不懂收敛锋芒,可要是学那些老狐狸韬光养晦,顾青又无法往上攀爬,从穿越过来开始,顾青便有过明确的目标,他要往上攀爬,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唯有手握权力才能让他感到有安全感。

    两位掌柜的伤势好了一些,身上还打着补丁便坚持要下地干活,拦都拦不住。自从顾青劫了大牢将二人救出来后,两位掌柜便彻底改变了态度,对顾青俯首帖耳,视顾青为救命恩人,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对顾青,他们不会用利益来衡量付出与收获。

    第二期八卦报顾青早已编撰好了,标题很劲爆,左卫左郎将李光弼荣登头版头条,虽然话题不怎么光彩,但知名度一定会得到大大的提升,顾青想想都为李光弼高兴。

    第一期八卦报的反响不错,印了两千份很快便发完了,这次顾青决定印四千份,仍是免费发放。

    大唐商业繁荣,但真正形成理论的商业运作模式几乎是空白,顾青前世是团队领导,各种五花八门的商业运作策划正是他的老本行,在这方面,顾青开的挂太逆天了。

    “免费发放三期,但发放的对象要有挑选,不能发给目不识丁的平民,要看人下菜碟,那种穿着长衫头戴璞巾无所事事闲逛的人,一看就是能认字的,八卦报发给他们才能起到最大的效果……”顾青一句句地叮嘱道。

    郝东来伤势比较重,只能下床稍微走几步,顾青这番话主要是对石大兴说的。

    “还有就是注意饭堂客栈露天酒肆这种地方,这种人群聚集的地方至少有一两个喜欢当众夸夸其谈的人,认准那些人,将八卦报送给他们,如果他们不识字,便将报上的内容读给他们听,顺便请他们饮几盏浊酒,往后要与他们长期合作的,莫亏待他们,该给的好处不能少,以后八卦报挣了钱,每月可给他们少许银钱报酬,他们属于下级经销商,是传扬咱们八卦报名声的纽带,很重要。”

    “下级经销商……”石大兴和郝东来两眼迷茫,对顾青的新名词表示不解。

    “不解释,慢慢你们便会看明白……还有就是权贵,东市上有许多权贵府邸出来采买的家仆,看穿着打扮便知身份,八卦报也要发给他们,慢慢向权贵府中渗透,报上的内容由下人传进府里,慢慢的整个府邸便全知道了,权贵主人自然也会知道。”

    “总之,咱们干的是传媒业,‘传媒’懂吗?首先要‘传播’,其次需要‘媒介’,咱们八卦报的内容便属于‘传播’,而那些市井侃侃而谈的人,权贵府邸的下人等等,便属于帮咱们传播内容的‘媒介’,两者缺一不可。”

    两位掌柜神情浮起几分惶然。

    又是新名词,完全不懂!怎么办?咱们是不是已被时代淘汰了?历史的车轮是不是把咱们无情地碾压了?大浪淘沙是不是把咱们淘得渣都不剩了?

    顾青见二人的神情忐忑,不由柔声安慰道:“不懂没关系,可以慢慢学,我说的这些话,世上没人懂。你们且宽心,将世上所有蠢货聚在一起的话,你们绝非垫底。”

    两位掌柜露出悲愤之色,这不叫安慰啊,这根本无法让我们宽心啊,这是补刀啊,这是雪上加霜啊……

    顾青不想再安慰了,中年人的矫情属于中年危机的一种,连爸爸都没叫过,凭什么享受何谓父爱如山体滑坡?

    “总之,不管懂不懂我说的话,一丝不苟按我说的话去做,过不了多久,咱们就等着赚大钱了。”

    …………

    第二期八卦报应约而至。

    一大早,长安城的街头巷尾便再次沸腾了。这次的话题颇为劲爆,左卫左郎将李光弼在外威风八面,在家居然畏妻如虎,一天要挨婆娘三顿打,外加一顿宵夜,标题更是耸人听闻,“惊!李郎将为何半夜惨叫?”

    是啊,为何惨叫呢?真是好想知道啊……

    头版头条的内容充分吊足了长安闲人们的胃口,也制造了足够的悬念,满足了所有人窥视别人**的**。

    不出意外的,八卦报再次引爆了长安的热搜榜。榜首毫无悬念地给了左卫左郎将李光弼。

    市井沸腾,议论纷纷,成功带起了节奏。顾青感到很欣喜,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事业好像已进入了上升期,这是要发的节奏。

    唯一有点担心的是,不知李光弼看到自己荣登榜首会有何反应,帮他炒作提升知名度,应该……不会抽自己吧?父母的故交,曾经关系那么好,顾青一不求他办事,二没抱他大腿,偶尔借用一下名头制造一点噱头,想必李叔叔不会怪罪自己的,大不了事后送他几坛好酒赔罪便是。

    上午顾青走进左卫应差,还没进门便看到门前值守的军士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异样,顾青含笑跟他们打招呼,军士勉强堆起笑脸回礼。

    进了左卫府,一路遇到无数同僚,大家看自己的眼神愈发诡异,诡异得让顾青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顾青的第六感向来很灵敏,察觉到老天发送给他的不祥信号后,顾青根本无需证实,忽然原地站定,眨了眨眼,转身便往左卫府大门外走去。

    今日诸事不宜,是为水逆之日,恐有血光之灾,远避为吉。

    于是顾青连办公室的门都没进便决定翘班了。

    脚步匆忙,神情慌张,就在快走出左卫府大门,依稀看到生命希望的曙光时,左卫的侧门忽然关上,李光弼一身披甲,手里掂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棍,面若寒霜地站在门内瞪着他。

    顾青心头咯噔一下,作为长安城新晋大才子,此时此景必须要用两个成语来形容,那就是“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心中暗叫一声“中计”,顾青左顾右盼,立马想起左卫府后院还有一道后门,专供府内采买之用,于是顾青朝李光弼露出歉意的笑容,然后掉头就跑。

    李光弼大怒,拎着木棍在后面猛追,嘴里骂骂咧咧道:“小混账给我站住!今日不给我一个交代,便代你爹娘教训你!”

    顾青耳边只听得风声呼啸,边跑边道歉:“李叔叔我错了!饶小侄这一遭,明日送您两坛好酒赔罪!莫追了,都是朝廷命官,请您体面一点!”

    “我呸!造谣生事害我被人耻笑,焉能饶你!我何时惧内了?我在家亦是响当当一条好汉,妻妾畏我如虎,半夜惨叫的明明是她们,小混账焉敢坏我名声,今日我非抽死你!”

    顾青慌张逃命,李光弼在后奋力追杀。一大一小两人在左卫府内追逐,引得无数人驻足观望,甚至还有不嫌事大的竟鼓掌起哄。府内一时热闹非凡。

    好不容易找到那道后门,顾青窜了出去,李光弼不依不饶在后面抡着棍子追赶,两人又开始在长安城的大街上继续你追我赶,这下动静闹大了,巡街的武侯都惊动了,纷纷赶来制止,路人们更是乐不可支,纷纷让开了路好奇地看着两人追赶。

    顾青一心只想着逃命,引起多少围观他已顾不上了。

    正跑得快断气时,旁边窜出一道娇俏的身影,也跟着他一起跑,娇俏的身影很快与他并肩,因为是刚起步,居然还有闲心朝他抱拳。

    “二哥!”

    “……”

    “二哥!”张怀锦不死心地试图将兄弟相见的仪式继续下去。

    “二个蛋的哥!什么时候了还破讲究,快跑!”

    张怀锦看了看后面一脸狰狞挥舞着大棒的李光弼,不由咋舌道:“二哥你做了什么?李叔叔为何追杀你?”

    “我站在原地将此事从头到尾解释一遍给你听好不好?”

    “好啊好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公主銮驾

    顾青对张怀锦的印象是呆萌,如果硬要咬文嚼字的话,“呆萌”的词性比“蠢萌”稍微好一丢丢,毕竟呆萌如果“萌”这个字没表现出彩的话,剩下一个“呆”字多少与可爱挨点边儿,形象还是颇为正面的。但蠢萌如果去掉萌字的话,就只剩下蠢了。

    宋根生就属于蠢萌这一类的。

    只是张怀锦这姑娘有时候脑回路会间歇性短路,她的生活需要仪式感,同时没有眼力见儿,分不清场合。

    眼下顾青正被人追杀逃命的时候,她却还在刨根问底,这何止是没有眼力,简直是瞎。

    “来不及解释了,三弟可愿留下断后,帮为兄抵挡追兵?”顾青喘着粗气道。

    张怀锦朝后看了李光弼一眼,被他满脸的杀气吓到了,神情犹豫了一下,道:“二哥,李叔叔今日好凶,我恐怕打不过他……”

    顾青也朝后看了一眼,沉着地道:“那就边跑边想办法。”

    跑了很久,顾青快断气了,后面的李光弼仍精神矍铄神采熠熠,难怪能当上左郎将,这体力能轻松跑完一个马拉松。

    张怀锦体力也渐渐有些不支了,喘息声越来越粗,这姑娘虽说有些武艺,但体力方面还是天生的弱势。

    顾青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感动地道:“三弟……真义士也,多谢你陪我跑那么远,患难与共的兄弟情我记住了……”

    张怀锦瞪圆了杏眼,仿佛被提醒了似的,恍然道:“对呀,又不关我的事,我又没办法帮你解决麻烦,为何白白陪你跑那么远?”

    顾青愕然:“……”

    张怀锦对顾青抱以歉意的一笑,道:“二哥,对不住了,我实在跑不动了,你快马加鞭一骑绝尘,我在李姨娘府里等你!”

    说完张怀锦脚步不停,却原地拐了个弯儿,跑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告别很仓促,连拥抱都来不及,突然间各奔东西,身形消失在巷子里的同时,兄弟间的塑料味也愈发浓郁。

    顾青来不及谴责,后面的李光弼丝毫没有放弃追杀的意思,顾青只好继续咬牙死撑着往前跑。

    从朱雀大街一路跑到西市,顾青离原地去世只差一个呼吸的距离,实在跑不动了,正打算停下来老老实实认错赔罪,忽然见到前方有车马仪仗行来,车辇是四匹马并辕的豪华马车,马车前后皆有羽林卫将士护侍,左右还跟着宦官宫女,捧着如意拂尘金瓜等各种仪仗用物,马车的后方硕大两柄九翅屏扇高高举着,令人望而生畏,一看就是皇家专用仪仗。

    顾青没来得及停下脚步,便听到一阵横刀出鞘的声音,仪仗前方一名武将厉声吼道:“公主出行,官民避让,不得惊驾!”

    顾青急忙停下脚步,然后迅速让到路边,朝马车躬身行礼。

    李光弼这时也赶到,怒喝道:“好个混账,你再跑,把你腿打断!”

    仪仗前方的武将怒目大喝:“尔是何人,竟敢犯驾!”

    李光弼这才看到眼前的皇家仪仗,急忙扔了木棍,躬身让到一边抱拳行礼:“末将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无意冒犯公主銮驾,恕罪。”

    仪仗没有停下,继续前行,路过顾青和李光弼时,马车忽然掀起了一面帘子,露出车厢内两张绝美的面孔,一张四十来岁年纪,仍有半老余韵风姿,另一张面孔十五六岁,娇嫩白皙,眸若星辰。两双眼睛不经意地朝顾青和李光弼瞥来,然后年长的那位面无表情地放下帘子,年轻的那位则匆匆朝顾青投以好奇的目光,二人的相貌惊鸿一瞥间便消逝。

    直到仪仗队伍过了很久,顾青和李光弼这才敢直起身,李光弼怒视顾青,咬牙道:“小混账,你今日差点害我蹲大牢,多大的胆子敢冲着公主的仪仗,你不要命了?”

    顾青干笑,首先将李光弼刚才扔到地上的木棍踢远,故意不提八卦报的事,指着仪仗问道:“李叔叔,是哪位公主殿下的仪仗?好生威风。”

    李光弼哼道:“刚才没瞧见么?马车里面有两位公主,一位是陛下的亲妹妹玉真公主,已出家为道。另一位是天子的女儿,皇二十四女,万春公主。”

    说着李光弼一脸后怕,抚着胸脯道:“刚才我手里还抄着木棍,幸好羽林卫没与我计较,否则不大不小也是一桩罪过,挨十记军棍是免不了的。”

    顾青同情地看着他:“李叔叔,你太莽撞了,这样不好,日后当吸取教训才是。”

    李光弼下意识点头,随即察觉不对,一手便揪住了他的衣襟,怒道:“我为何莽撞,你难道不知么?你还好意思教训我?”

    “李叔叔,李叔叔息怒,息怒,这么多人看着呢,给小侄留点体面……”顾青陪笑道。

    李光弼环顾四周,揪着顾青道:“走,去十二娘府上再说。”

    …………

    李十二娘府。

    李光弼大马金刀坐在矮脚桌边,一脸怒容瞪着顾青。

    旁边的李十二娘满脸无奈,又恨又怒地朝顾青翻白眼儿,张怀锦手里拿着一份今日新鲜出炉的八卦报,靠在李十二娘肩上笑得花枝乱颤。

    顾青的神情不高兴中透着一丝郁闷,没精打采垂头不语。

    前堂内沉默良久,李光弼冷冷道:“说吧,究竟多无聊的人,才会搞出这种鬼东西,左卫长史有那么闲么?要不要我禀报郭大将军,给你加点公务?”

    张怀锦再次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捶顾青的大腿:“哈哈哈哈,对不住,实在忍不了了,二哥你干这么好玩的事为何不叫上我?以后八卦报必须有我参与!”

    “哈哈哈哈,李叔叔在家里果真如此怕婶娘们么?不然为何如此生气,定是二哥说中了实情,李叔叔恼羞成怒了……”

    张怀锦没心没肺的说,李光弼的脸越来越黑,顾青叹息着捂住张怀锦的嘴道:“你……消停点,没见李叔叔要爆炸了吗?我会死的。”

    张怀锦仍无法遏制地大笑,李十二娘想笑又忍住,努力露出怒色瞪着顾青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堂堂左卫长史不务正业,弄这些花俏东西有甚用处?”

    顾青小心地看了李光弼一眼,道:“当然为了挣钱啊,将来八卦报要收费卖的,一份一文钱的话,一次印五千份便是五千文钱,足足五贯呢,不到一年便能在长安挣一座宅子了。”

    李光弼怒道:“挣钱便挣钱,为何拿我当噱头?就算要写我,也要真真实实的写呀,为何胡说八道乱编排?”

    顾青叹道:“真实的太过无味,总要加点料进去,李叔叔这次也算扬名长安妇孺皆知,说不定已简在帝心了,说来实在可喜可贺……挣钱嘛,不寒碜。”

    李光弼勃然大怒,起身便朝顾青扑过来,顾青干脆懒得躲了,反正这顿打跑不了。

    人还没到顾青面前,却被李十二娘伸手拦住,双手轻轻一拨,李光弼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另一个方向踉跄而去。

    李十二娘站在顾青面前,无奈地道:“你都多大年纪了,跟小辈计较什么?不过是借你的名头用一用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惧内便惧内,顾青又没说错……”

    李光弼脸上顿时挂不住了:“十二娘,多年故交,你莫乱说话,李某何时惧内了?”

    李十二娘冷笑:“你在家中怎样的情形我确实不知,但你当年着了魔似的迷恋某位青楼花魁娘子,人家软软糯糯的小话儿一递,你便浑身散了架似的软绵绵的,要什么给什么,那一年多你在她身上花了不下一百贯,令尊后来知道你为了青楼女子花了那么多钱,拎着棍子满长安到处追杀你,我与顾青的父母难道不知?如今年纪大了,倒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了,浑然忘了当年你在花魁娘子面前多么不堪……”

    顾青和张怀锦同时发出冗长的“哦”,然后目光诡异地望向李光弼。

    李光弼这下是真的恼羞成怒了,指着李十二娘气的手直哆嗦:“你你你……胡说!”

    回头见两个小辈的目光仍旧诡异,李光弼对十二娘大怒道:“朋友做不成了!我们绝交,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说完李光弼扭头便走,羞奔而去。

    李十二娘淡定坐在桌边,慢悠悠地拈起一块黄金酥递给顾青,气定神闲地道:“不必慌乱,李光弼的德行,你们认识久了便知,这些年他与我绝交不下三十次,每次都是他自己扛不住了腆着脸跑来求和好,千恳万求之下,我才高傲地答应他和好的请求。”

    顾青眼中八卦的光芒不停闪烁。

    看不出这位史书上的中兴名将竟是如此风采,叫人忍不住想给他在八卦报上安排一个系列报导,素材太多太劲爆,连出十期续集都不愁内容。

    见顾青神情不定,李十二娘伸手指了指他,及时准确地掐死了他的小萌芽。

    “这些话只限在府里说,你若再敢胡乱编排长辈,莫怪连我都要拾掇你了,明白吗?”

第一百五十六章 重阳登高

    九月初九,重阳。

    重阳是个很重要的节日,九九归真,一元肇始。上古时期便在这一日秋收祭天,到了汉朝便有了秋游登高,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的习俗,一直传延至今。

    天没亮顾青便吩咐管家备好了马车出城。

    长安离骊山有八十余里路,由于李隆基每年携杨贵妃去骊山行宫过冬,故而长安到骊山的路修得很宽很平整,顾青乘马车出城后便发现路上车马簇簇,许多权贵和朝臣家的马车也在路上,许多有爵位的权贵仪仗整齐,旗风猎猎。顾青的马车平庸朴实,夹杂在诸多豪华马车的队列里显得很突兀,像一只鸭子在一群天鹅中左突右窜。

    顾青坐在马车里呵欠连天,天生那张不高兴的脸此刻显得愈发不高兴,一个看起来不高兴的人如果真的不高兴的会是怎样的表情,顾青此刻便是。

    习俗自然是要尊重的,在不折腾的前提下,顾青还是很尊重习俗的。但天没亮便出城跑几十里路,还要登山,就为了喝几杯菊花酒,聊点不痛不痒的官方客套话,顾青觉得实在没必要。

    一肚子的起床气,顾青独自坐在马车里,有种冲出去见人就打的冲动。

    车夫是自家府上的,算是正式编制,顾青平日白天应差,晚上回家后吃了饭便关在房门里,府里的下人对这位新主人颇为敬畏,主要是顾青每次出现在众人视线内便板着那张不高兴的脸,下人们见到他的表情便不自觉地开始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久而久之,顾青一句话都不必说便在府里树立了威望。

    车夫驾车很稳,看得出是老司机了,马车上就他和顾青两人,车夫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说,全神贯注地扬着鞭目视前方。

    天快亮时,旁边窜出一辆马车,看样子没打双闪便准备超车,车夫有点紧张,生怕发生剐蹭,急忙将马头拨转了一点,马车顿时有些颠簸,顾青的起床气还没过去,不满地掀起了车帘。

    刚掀开车帘,便听到一道颇为耳熟的声音唤道:“可是左卫顾长史的车驾?”

    顾青探头一看,原来旁边要超车的竟是颜真卿,车厢帘子掀开,里面竟然还坐着杜甫。

    顾青笑了,朝颜真卿拱手:“颜御史,久违了。”

    又朝马车里神情颇为拘谨的杜甫拱手:“子美兄,久违。”

    有了熟人,顾青的心情明显好多了,而且这两位还是历史名人,顾青觉得应该拉一下关系,捞几幅颜真卿的字,骗几首杜甫的诗,留在家里当传家宝传给后代子孙,——如果以顾青这德行能有后代子孙的话。

    顾青使劲拍了拍车壁,吩咐车夫停车,然后飞快下了马车,窜上了颜真卿的马车。

    进了车厢顾青便很熟络地招呼杜甫:“子美兄往里挤挤,后面很空,有大座儿……”

    杜甫笑着往后挪了挪,腾出一块空地。

    颜真卿的马车也显得很简陋狭窄,毕竟是殿中侍御史,私人生活方面不能搞得太奢华,否则朝堂上参劾别人都没底气。

    颜真卿四十来岁,对顾青来说算是长辈了,杜甫也有三十多岁,三人里面顾青年纪最小,按理应该以长辈称之,但顾青不喜欢乱认长辈,于是当初刚认识杜甫的时候便先发制人叫他子美兄,而对颜真卿,出于对忠烈之臣的尊敬,顾青一直尊称他的官职。

    颜真卿和杜甫倒是不以为意,反而觉得顾青性情洒脱,于是欣然与他平辈论交。

    颜真卿指了指杜甫,笑道:“子美作《大礼赋》之后,如今在集贤馆等待陛下封官,老夫颇为欣赏子美之诗才,今日太子殿下设宴,老夫带他来见见世面。”

    杜甫腼腆地笑道:“多谢颜御史厚爱。”

    坐在马车里寒暄一阵,顾青朝杜甫笑道:“子美兄,愚弟在蜀州的时候恰好结识了太白兄,太白兄还在我家住过一阵呢。”

    杜甫两眼一亮,顾青从他眼睛里瞬间看到了激动的神采。

    “太白兄?真是太白兄?他竟游历到蜀州了?”杜甫激动地道。

    顾青微笑,看得出杜甫是李白的铁杆小迷弟,他对李白的崇拜连正史都有明确记载。相传天宝初年,李白从宫中辞去翰林待诏一职后,在长安见到了杜甫,杜甫当时便狂热地当了一把追星族,对李白简直是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失智脑残粉的姿态搞得连李白本人都很懵。

    李白还有个身份是道士,对炼丹升仙很是痴迷,自己也曾炼过不少丹药,于是在李白的忽悠下,杜甫也嗑了不少所谓的仙丹,不仅如此,李白这个骨子里透着天真浪漫的诗人还撺掇杜甫和他一起去海外寻仙人,找仙草,炼仙丹,作为失去理智的脑残粉,杜甫欣然答应了。

    两人于是启程,中途还遇到了另一位诗人高适,就是写“莫愁前路无知己”的那位高适,三人以李白为首结伴同行,整整一年,三人游历大唐山水,从春天寻访到秋天,钱花了不少,仙人的腋毛都没见着一根。

    后来小迷弟杜甫终于受不了行路之苦,于是半途幡然醒悟,惊觉自己这追星的行径实在太没理智,决定从此追星还是要追星,但要有理智的追星,不能再脑残了。最后杜甫和高适退出了寻仙之旅,不干了。

    这是一桩真实发生的逸闻,顾青甚至能猜测李白是如何忽悠二人的,多半是将杜甫和高适灌醉,然后言之凿凿地说海外有仙人,杜甫和高适迷迷糊糊之下便答应了,旅途中每到夜里想反悔,李白继续灌醉他们,继续忽悠,二人继续迷迷糊糊地答应……

    “子美兄,当年为何答应与太白兄一同去海外寻仙?”顾青眼里闪烁八卦的光芒,说不定又是一期绝佳的素材呢。

    杜甫一愣,接着苦笑,连连摆手:“不提了,不提了,我三人寻仙一年却无果,想来是我们修行不够,尚无缘见仙人一面。”

    颜真卿捋须在旁含笑听着,然后笑道:“李太白诗才之高,性情之真,是老夫生平仅见,可惜,太白过于清高,在人情世故上却如孩童一般天真,终究被朝堂所不容,以他之才,若稍微具备一点世故圆滑的能力,朝堂上或许会有些成就。”

    顾青笑道:“世上总是需要各种各样的人,太白兄为人率直天真,我以为这恰恰是他的优点,他的性格没什么不好,除了不适合当官。世上缺少的不是当官的人,而是他这种真性情之人。”

    杜甫两眼发亮,朝顾青拱手:“太白兄若闻斯言,必引贤弟为生平知己。”

    …………

    马车很快到了骊山脚下。

    顾青三人下了马车,只能步行上山,也算是重阳登高应景。

    山脚下已有宦官们等在入山口,分别核对应邀而来的朝臣们的身份,核对过后,宦官便双手送上一株茱萸,权贵朝臣们将茱萸斜插在冠帽鬓边,传说茱萸有避凶趋吉之效,早在汉朝便有此习俗。

    顾青与颜真卿杜甫三人同行上山,一路上相熟的朝臣纷纷互相招呼致意,顾青跟着颜真卿也在朝臣队伍中混了个脸熟,听说颜真卿身边的少年便是最近在长安城风头颇劲的才子顾青,朝臣们惊异之后纷道久仰,有些对诗文颇为痴迷的朝臣们甚至主动过来结交,顾青一时间竟成了主角般的存在。

    客套一阵后,顾青有意识地低调起来,故意低着头,很少与人招呼。

    太子设宴,顾青还是要有点分寸的,今日的场合唯一的主角只有太子一人,顾青不能喧宾夺主,不能抢了太子的风头,为了这点小事被太子惦记可太不划算了。

    从山脚步行上山颇为辛苦,走了近两个时辰,权贵朝臣们终于上了山腰。

    太子李亨早已命人在山腰临时搭建了一座登高台,登高台上铺了红色的地毯,摆满了矮脚桌,桌上已备酒菜,每张桌子边还跪着一位美貌的歌舞伎。

    这也是权贵人家宴会的习惯,歌舞伎不仅仅在宾客面前表演歌舞,歌舞中场休息时还要跪坐在宾客身边,为宾客斟酒布菜。与宾客轻语闲聊,遇到一些不讲究的宾客,或许还会偷偷伸出咸猪手那啥一下。

    当然,歌舞伎陪客不一定是权贵人家的标配,有的权贵不喜此道,家中便没有这项服务,说穿了一句话,要看主人色不色。

    顾青三人到了登高台后,便有宦官引三人落座,顾青的桌边也坐着一位美丽的舞伎,见顾青坐下来,舞伎朝他羞怯一笑,跪坐朝他行礼,然后为顾青斟满了菊花酒。

    作为主人的太子殿下还没到,宾客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了起来。

    顾青的左边是颜真卿和杜甫,右边是一位不认识的年轻文官,大约二十多岁。文官很有礼貌,主动与顾青招呼,互相介绍之后顾青才知,这位年轻文官是翰林待诏,如今供奉东宫,名叫李泌。按通俗的理解,这位名叫李泌的其实是东宫太子身边的谋臣。

    顾青眼睛眨了眨,前世上历史课时依稀听说过李泌这个人,但印象很淡。不过能在史书上留名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顾青态度很谦逊地与李泌聊了起来。

    文人们聚在一起聊的通常都是诗词歌赋和风花雪月,至于究竟是聊诗词歌赋还是聊风花雪月,要看这堆聚在一起的文人们正不正经了,若是一堆正经文人里面混进了一个不正经的货,画风也会被带偏。

    颜真卿年纪最大,有长者之姿,大多时候是听顾青和李泌说,他则捋须含笑不言不语。

    杜甫生性比较内向,尤其第一次参加太子的宴会,杜甫更为紧张,顾青暗暗拿他与李白相比,发现杜甫对当官还是颇为热衷,因为太热衷,故而多了一些患得患失的心理,说话行礼都有些不自然的拘谨。

    顾青和李泌倒是放得很开,两人聊得热火朝天,李泌还不时扭头与身旁陪他的舞伎低声谈笑,看得出李泌是个风流人物,不知在舞伎耳边说了什么骚话,引得舞伎掩嘴偷笑,还娇嗔地用小拳拳轻轻捶了李泌几下。

    顾青看着李泌这副骚意盎然的样子,很想建议舞伎莫搞这种虚头巴脑的撒娇举动,后面侍立的武士很多手执金瓜的,要打就真打,夺了武士手中的金瓜爆锤才爽利。

    至于顾青旁边相陪的舞伎,顾青除了开始时与她点头礼貌打了个招呼外,基本就没怎么搭理她了,舞伎试着主动与他聊天,都被顾青不咸不淡地打发了,只好委委屈屈地沉默着为顾青斟酒。

    权贵办的宴会不仅仅是饮酒作乐,也不仅仅是为了熟络人际关系,它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位卑者往上攀爬的阶梯。很多官职不高但口才出众的人,往往在权贵宴会上高谈阔论,被权贵所注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而为以后的晋身埋下伏笔。

    李泌还年轻,却也不甘寂寞,对自己翰林待诏的官职仍不满足,于是与顾青谈论诗词歌赋时声音特别大,引来旁边几桌宾客频频注目。

    “若论重阳诗句,古来鲜有妙句,唯独前隋时的江总写过一首‘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尤得其髓,聊聊数句道出思乡惆怅之意,余以为可为此句浮一白。”

    颜真卿等人含笑附应,顾青也笑,心中微觉不耐。

    这种雅不可耐的聊天方式何时才能结束?按他的想法,太子就应该马上出场,然后敬酒,敬完酒各自吃吃喝喝,最后主人与宾客互相告辞,拍拍屁股走人。鉴于不能浪费食物,没吃完的东西可以打包带走,跟服务员说一声,账单算在太子头上。

    这才是吃吃喝喝的正确打开方式,吃饭喝酒就专心点,聊什么天嘛,尤其是还聊得那么风雅,顾青虽有才名,但他知道,自己所谓的才名全靠剽窃,真正论起文才,肚子里是半点墨水都没有的,字还写得奇丑。

    颜真卿捋须笑道:“开元二十六年,当年科举的状元名叫崔曙,宋州人士,此人文才亦颇为惊艳,他作过一首重阳诗,其中一句‘且欲近寻彭泽宰,陶然共醉菊花杯’,亦是一首不可多得的重阳妙句……”

    众人再次附应,顾青笑得脸颊发僵。

    李泌似乎对顾青颇为投缘,主要是二人年岁相差不大,而且都在长安城颇富才名,于是李泌笑着望向顾青,道:“顾贤弟觉得哪首重阳诗可称妙句?”

    顾青搁下酒杯,茫然地眨了眨眼,脑子里飞快转动,随即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侧过身凑在杜甫的耳边轻声问道:“子美兄,可知一位名叫王维的诗人?”

    杜甫一愣,道:“贤弟说的可是吏部郎中,摩诘居士王维吗?”

    “是。他今年贵庚?”

    “呃,大约……五十左右吧。”

    顾青哦了一声,心里顿时有底了,于是洒脱地笑道:“我记得吏部郎中摩诘居士王维先生,少年时曾作过一首诗,其末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可为当世重阳诗之妙句,尤其是最后一句‘遍插茱萸少一人’,读来尤觉怅然,令人感叹人生聚散无常,身在异地,兄弟都在故乡插茱萸,摩诘居士却想插也无法插,可惜可叹……”

    话刚说完,李泌身边的舞伎俏脸红成了猪肝色,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忽然嘤咛一声,向李泌低声告了声罪,然后掩面匆匆离席而去。

    顾青等人顿觉愕然,纷纷望向李泌。

    李泌也是一脸的不自然,想笑又不能笑,咳了两声,指着舞伎离去的背影,沉声道:“刚才问过这位娘子,她的名字……叫茱萸。”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顾青隐隐听到头顶上两声乌鸦叫……

    李泌身边没了舞伎,顾青觉得有些愧疚,毕竟刚才无意中不正经了一下,顾青觉得应该补偿李泌,恰好他对身边相陪的舞伎没什么兴趣,于是转头严肃地盯着身旁的舞伎。

    舞伎正被刚才顾青的流氓话题弄得满脸娇羞,垂头不敢吱声,见顾青望向她,不由更不自在了,害羞地将脸扭向别处。

    顾青认真脸:“你不叫当午吧?”

    舞伎愕然,摇头。

    “也不叫河图吧?”

    舞伎满头雾水摇头。

    顾青沉默片刻,索性把自己知道的邪恶知识全抖落出来了,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不叫珊瑚吧?不叫阶绿吧?不叫青天吧?”

    得到全是否定的答案后,顾青满意地指了指旁边的李泌,对舞伎道:“你,去陪他,我这里不需要人侍候。”

    李泌顿时向顾青投以感动的目光。

    顾青举杯朝李泌歉意地一笑,然后道:“来来,我们继续刚才‘遍插茱萸’的话题……”

    颜真卿噗嗤一声喷酒大笑,杜甫这位老实人也跟着大笑起来,李泌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

    顾青搁下酒盏,心情惆怅。

    聊诗文的时候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其实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大唐的诗歌界堕落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又见公主

    场面有点失控,以顾青为中心,周围几桌全都笑得不可抑制,连身旁作陪的舞伎也在以袖掩嘴偷笑,然后羞红着脸纷纷瞪向顾青,那眼神分明像看一个小流氓。

    颜真卿边笑边咳,胡须上沾满了酒渍,杜甫笑得顾不上低调,在一堆权贵宾客中毫无顾忌地放声长笑,李泌更是笑得没个样子,债主死了都没这么高兴过。

    顾青无奈地独自斟酒端杯,这群人太不正经了,很正常的几句话居然都能开车,大唐的文化风气难道已走向三俗了?

    “顾贤弟,哈哈哈,顾贤弟真是妙人,摩诘居士若知他的重阳诗被顾贤弟如此解读,必引贤弟为知己……”李泌左顾右盼,道:“不知摩诘居士今日可在,须着人请他来此,与顾贤弟结识一番,知己之论,可比高山流水,当浮一大白。”

    顾青急忙拉住他,苦笑道:“李兄不必如此,刚才的话不过是笑谈,李兄莫再说了,否则愚弟会得罪摩诘居士的。”

    李泌笑道:“摩诘居士亦是心性洒脱之人,不会计较的,罢了,贤弟若不愿那便算了,改日有机会当与你二人引荐。”

    无意中开了一句车后,顾青周围的几桌宾客间气氛渐渐融洽起来,不像别的权贵那样努力端着礼仪,顾青这几桌宾客纯粹是将太子设宴当成了文人聚会的风雅之事,谈论诗词歌赋愈见热烈,后来话题渐渐变了味儿,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不,风花雪月。

    男人说起风花雪月的表情从古至今都是一个模样,猥琐得意且充满了优越感,这种优越感的本质出于见识阅历的不对等,比如某某青楼的某位花魁娘子,弹得一手好琵琶,吹得一嘴好唢呐,床笫之事是走技术流的,你睡过吗?啊,连她都没睡过,尊驾何来资格与我等谈论风花雪月?

    优越感大抵便是这样产生的,以床笫之事为谈资筹码,鄙夷别人见识浅薄的同时,充分享受大家艳羡的目光,虚荣心于是得到极大的满足。

    顾青没再说话了。

    诗词歌赋他不敢再谈,他害怕自己的正经话又被别人当成了开车。

    他更不敢谈论风花雪月,因为他确实没资格,两世童男的身份只有在男人扎堆开黄腔的时候才会感到深深的羞耻,独自默默饮酒的同时,顾青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找个时间让郝东来带自己去一趟青楼,目的便是结束自己的童男身份,两辈子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守身如玉倒是为了哪般?难道等朝廷给自己立一块贞节牌坊吗?

    节操都略有欠缺,要贞操何用?

    登高台上,权贵朝臣们等了一个时辰左右,宦官才拎着拂尘尖声宣布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朝主位行礼,没多久,一身明黄冠冕的东宫太子李亨在宦官宫女们的簇拥下缓缓走到主位坐下。

    李亨跪坐下来后,笑着让大家免礼。

    李亨这位太子已四十岁了,被册立太子十几年,一直眼巴巴等着亲爹李隆基龙御归天,可惜李隆基命太硬,每日与杨贵妃恩爱无比,沉迷于酒色,身子却不见什么大毛病,反而精神愈见矍铄,丝毫看不出任何蹬腿的迹象。

    李亨这个太子越当越灰心,他绝望地发现,如果不马上戒酒戒色的话,自己很可能活不过亲爹。

    李隆基心性凉薄,在李亨前面,他已经废掉一位太子,逼死了三位皇子,李亨早已看清了父皇凉薄残忍的心性,当太子这十几年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凡事只有一个字,“忍”。

    忍无可忍继续忍,这个策略不仅为李亨挣得一条生路,更保住了自己太子的位置。他深知李隆基心态扭曲,喜欢看到下面的臣子活得战战兢兢,于是李亨便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当年面对右相李林甫党羽的狂轰滥炸,李亨也是老老实实缩着头一声不吭,最后是李隆基看不顺眼了,出面制衡阻止,李林甫才放缓了对太子的攻击。

    不得不说,知父莫若子,李亨大抵是早已熟知了父皇的性格,才选择了最正确的一种应对方式。朝堂不可能消除党系,而东宫党系是历朝历代必须存在的一股势力,李隆基虽对东宫有提防之心,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子这股势力在朝堂消失,若太子出现颓然之势,李隆基一定会加恩扶持,让这股势力重新焕发活力。

    事实上,李隆基确实是这么做的。

    如履薄冰十几年,直到近日李隆基忽然出手打压相权,李亨敏感地察觉到朝堂风向不对了,这些年李林甫敢公然一次次打压东宫,实际上是在李隆基的默许之下的,否则一个宰相哪里来的胆子敢跟大唐储君过不去?

    是李隆基担心太子羽翼太丰满,这才默许李林甫对东宫的所作所为。可是近日李隆基打压相权,是不是意味着李隆基已感到自己年迈垂垂,必须要扶持东宫丰满羽翼了?权力**再大,终究敌不过天命寿数,再如何不情愿,东宫还是要扶持上来的。

    谋臣们聚在东宫,与李亨商讨分析了一次又一次,觉得不无可能。李隆基今年已六十五岁,做了近四十年的太平天子,无论未来他的寿数还有多久,对大唐社稷来说,东宫的势力已然不能再削弱了,否则便是动摇国本,这一点相信李隆基自己应该清楚。

    所以李隆基最近打压相权的举动,东宫谋臣们分析过后,大部分认为这是天子刻意剪除朝堂阻力,专意扶持东宫为未来继承皇位而发出的信号。

    于是这才有了今日太子主持的重阳登高大宴群臣的举动。李亨也在用这个举动向李隆基表示顺应君意,你要扶持我,我便老老实实搞点交际活动,让你见到我的政治觉悟,证明我这个太子不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更不是蠢货。

    重阳登高,东宫与群臣皆欢,可论诗文,可论风月,但绝口不提国事。这样的场合终究太敏感,若太子将群臣召集在一起谈论国事,今日的盛宴可就变了味道,会惹祸的。

    李亨与众臣见礼后,吩咐开宴。群臣一齐面向长安方向遥敬天子李隆基之后,又一齐敬了李亨一盏,礼数做完,李亨下令歌舞助兴,蹲在群臣身边的舞伎们纷纷起身,在高台中央排成了整齐的队列,随着丝竹编钟大乐响起,舞伎们舒展长袖,巧笑倩兮,仿佛一群穿花蝴蝶,在高台中央翩翩起舞。

    一舞毕,舞伎们回到群臣身边,继续为他们斟酒布菜,太子频频举杯与群臣互敬。

    这时又听宦官尖声道:“玉真公主驾到,万春公主驾到——”

    话音落,一位身着华丽宫装的年轻女子搀扶着另一位穿着道袍的中年女子,盈盈走上登高台。

    群臣纷纷起身长揖见礼,两名女子含笑朝周围点头致意,一直走到太子李亨身前,道袍中年女子先向李亨行君臣礼,李亨再向中年女子行晚辈礼,口称“皇姑”。

    顾青跟着众人一同行礼,问过后才知,那位道袍中年女子便是玉真公主,李隆基的亲妹妹,她是年轻时自愿出家的。

    大唐自从武则天当过皇帝后,女权方面渐渐有了抬头的趋势,有的女性不愿婚姻被父母长辈支配,于是自愿出家,出家的目的一则是为了更多的选择自由男女生活,大唐的女道士风气很开放,可以自由接见男客,尤其是权贵人家的女子出家后,私生活方面太多不可描述。

    其次,女子出家是为了躲婚,如果父母安排的婚姻她不满意,便二话不说出家为道,待到风平浪静,女子再还俗,重新寻找她满意的人家。

    至于这位玉真公主,可以说是大唐的传奇人物。

    在她年轻时,李隆基曾有意将她许配给张果,这位“张果”是大唐著名的道家隐士,八仙里面张果老的原型,据说已有半仙之体。玉真公主当真好运气,差点吃到长生不老肉,可惜张果大抵也是一位钢铁直男,竟然拒绝了这门婚事,可能觉得人间的情情爱爱会打扰他飞升。

    后来玉真公主出家后,她的道观宾客来往络绎不绝,与之交往的皆是大唐才俊,甚至连李白和王维都与玉真公主传过绯闻,两人还为玉真公主作过马屁诗,至于玉真公主究竟有没有与李白和王维发生点什么,真相已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

    玉真公主旁边的万春公主是李隆基的女儿,大约十五六岁,有趣的是,她竟然长着一张类似混血儿的面容,高高的鼻梁,深邃的双眸,薄薄的红唇,相貌可谓绝色倾城。

    万春公主的母亲受封昭仪,是土生土长的大唐土著,父亲是李隆基,夫妻二人为何生下一个长相混血的女儿,这实在是个千古未解的谜题。不敢想,不敢想。

    但是李隆基却对这个女儿特别疼爱,万春公主从小长得伶俐可爱,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李隆基经常将她带在身边,常以“洋乖囡”称之,在李隆基诸多子女中,万春公主算是很被宠爱的。

    顾青上次在长安街头时匆匆见过她一面,那时只是惊鸿一瞥,来不及看清,然而今日此刻,顾青终于看清了万春公主的面容,不由呼吸一窒,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几拍,随即顾青深呼吸,压下胸中这股莫名其妙的心动。

    以顾青这种直男审美来看,都觉得她与杨贵妃的美貌竟不相上下,各分秋色。当初顾青第一眼见到杨贵妃时,也有过短暂的心跳加速,由此看来,检验大唐美人的标准与顾青的心率有关。

    两位公主与李亨见礼后,分别在太子左右落座,盛宴歌舞继续。

    接下来便是群臣单独向太子敬酒了,这也是宫廷宴会的礼数。首先由爵位最高的国公或是国侯上前敬酒,然后便是官职品阶排序,但向太子敬酒并非铁定的规矩,看你会不会做人,不敬也没关系,上百人轮番向太子敬一次,太子能记住的人其实并不多。

    群臣陆陆续续上前,趁着太子饮宴的空档,端杯先行礼,然后说一番马屁,最后一饮而尽,太子举杯象征性地用酒水沾了沾唇,微笑勉励几句后,臣子再老老实实退下,留给下一位。

    顾青仍坐在桌边与李泌等人谈笑,待到颜真卿和李泌都向太子敬过酒后,颜真卿示意顾青也上去敬酒,顾青想了想,觉得确实应该敬酒,他做不到像李白那样狂放不羁,无视世间礼数,李白头铁,喝醉了什么都不管,顾青不同,他的头不铁。

    于是顾青斟满了酒,执杯走向高台中央,朝太子走去,离太子尚有十步时,顾青站定,双手捧杯先朝李亨长揖一礼,道:“臣,左卫长史顾青,为太子殿下寿,为大唐社稷万代,饮胜。”

    说完顾青满饮而尽,捧杯继续躬身不动。

    李亨看着顾青,眼中露出笑意,温和道:“你便是左卫长史顾青?”

    “回太子殿下,臣正是。”

    李亨扭头朝玉真公主笑道:“此少年不凡,近日在长安风头颇盛,作了不少绝妙好诗,去年的中秋词,还有为父皇和太真妃作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句,已为长安文人争相颂唱的妙句,后来的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行更是脍炙人口,人人皆赞。”

    玉真公主含笑注视顾青,点头笑道:“顾青之名,修道方外之人亦有耳闻,这几日来道观拜访本宫的才俊,对顾青亦多有赞誉之辞,今日亲见,却是好一位少年才子。”

    顾青垂头道:“臣谢太子殿下,谢公主殿下谬赞。臣惶恐,不敢当。”

    李亨眼睛忽然眯了一下,面容依旧亲切和善:“顾青,往后若有佳作,不妨抄录后送来东宫,孤对诗文亦有几分浅薄之知,与你这位才子自然比不得,但至少懂得鉴赏,旁人不明其意之处,或许孤能成为你的知己。”

    顾青眼皮跳了一下,这位真会说话,太子拉拢人都这么含蓄的吗?

    脑海中飞快转动,顾青不敢迟疑,道:“臣谢太子殿下抬爱,臣学识浅薄,陋作疏狂,不堪方家一笑,以往之作皆是酒后胡言,酒醒后悔恨万分,回想醉酒时写下那么多羞耻的诗句,臣此刻脸上都是火辣辣的,惭愧得无地自容。”

    李亨与两位公主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顾青居然能把自己贬低到这般程度,适当的谦逊自然是应该的,可你也不能把自己当死仇一般往死里贬,过分了啊。

    “羞……羞耻的诗句?”李亨结结巴巴重复了一遍,接着玉真公主忽然大笑起来,掩着小嘴笑得花枝乱颤,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笑起来竟是十足的成熟风韵,丰腴的身子笑得一抖一抖的,颇具前世广场舞的节奏韵律。

    太子左边的万春公主也在笑,笑起来根本连掩嘴的动作都懒得做,根本就是张嘴大笑,顾青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她的后槽牙。

    顾青垂头,嘴角一勾。看来这位年轻的万春公主性情颇为直爽活泼。

    李亨也笑,边笑边摇头:“顾卿真是……太狠了。你若欲自谦,亦不必用力过猛,适度便可。”

    顾青认真脸:“是,臣记住了。”

    玉真公主瞥了他一眼,笑道:“天下才俊皆是本宫道观的座上宾,顾长史之才,本宫岂可错过?说出去未免有人说本宫沽名钓誉矣,顾长史,本宫稍停遣人送你一面玉牌,尔以后若有闲暇,可来终南山下的都灵观,凭此玉牌可在观内畅通无阻,扈随不敢相阻。”

    顾青一愣,但还是想也不想便道:“臣谢公主殿下隆恩。”

    李亨笑道:“能入玉真公主慧眼的才俊可不多,顾卿,尔当珍惜皇姑送你的玉牌,这可是天下才俊无比向往的荣耀呢。”

    “是,臣记住了。”

    旁边没出声的万春公主一直在打量顾青,看了他许久后,万春公主忽然娇声道:“顾青,你会去皇姑的道观么?”

    顾青心头一紧,急忙道:“臣定然会去拜访公主殿下的。”

    万春公主嘻嘻一笑,道:“我也经常去皇姑的道观玩耍,你何时去道观,我与你同去呀。”

    “臣若闲暇时一定去。”

    万春公主哦了一声,道:“那么你‘闲暇’之时究竟是何时呢?”

    顾青额头微微渗出了汗,这位公主似乎比他还不会聊天,你听不出我说的是客气话吗?非要追根究底,天还怎么聊下去?

    “呃,臣在左卫当差,实在不知何时有休沐之期,所以臣无法给公主殿下准确的答复……”

    万春公主又哦了一声,道:“那我去给你们左卫大将军说一声,让他给你休沐好不好?郭大将军很和蔼的,我小时候还揪过他的胡子呢。”

    顾青飞快抬头扫了一眼李亨和玉真公主的表情,见二人一直含笑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和万春公主的对话,看热闹的姿态很明显。

    顾青暗叹口气,无奈地道:“不必劳烦公主殿下,臣自去向郭大将军请休沐之期。”

    万春公主满意地笑道:“好极了,待你确定了时日,我们便同行。”

    说着万春公主认真地道:“我见你一脸忧郁之色,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老是板着脸,不知有何心事。你若去皇姑的道观住几日,想必定能释怀忧思,放开郁结,你那张脸或许能变得喜庆一点。皇姑的道观里有一片竹林,很适合修养心性呢,你若住久了,定能作出许多绝妙的诗句。”

    顾青无奈道:“臣谢公主殿下抬爱,只是臣的面相天生如此,不管在道观住多久,恐怕都无法喜庆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采办清单

    颜值被封印是怎样一种体验?

    谢邀。人在大唐,刚被嫌弃。

    官居六品,年入千贯,官职与收入妥妥的上流社会精英,然而一山还比一山高,朝堂里仍处于食物链底端,上位者一句话便能轻松将奋斗来的官职和收入拿走。

    所以,被公主嫌弃颜值怎么办?

    除了忍着,还能怎么办?

    顾青有时候也很嫌弃自己这张不高兴的脸,不能说丑陋,五官分开看都是很端正的,若放到一千多年以后,绝对是非常有魅力的帅哥,妥妥的颓废系男主,天生的生无可恋表情不知能引来多少少女少妇们的母爱泛滥,一见到他便忍不住把他搂在怀里逗他开心,直到他高兴为止。

    可惜这张脸活在这个时代,委实生不逢时,大唐的审美与一千多年后不一样,大唐的人喜欢看的是端正的五官,或者飘逸如仙的形象,顾青这张脸实在长得有些丧气,可以说十分的非主流了。

    这张脸唯一能适用的地方就是在别人的葬礼上吹唢呐,那才叫相得益彰。

    看得出万春公主是个很率性很耿直的姑娘,也看得出她颇为重视顾青的才华,一根筋似的追问顾青去道观的具体日期,令顾青敷衍起来很为难。

    最后顾青不得不认真考虑去玉真公主道观的事,定下五日后的日期,万春公主这才满意地笑了。

    太子李亨和玉真公主在旁边含笑看完这一幕,最后李亨命宫人给顾青斟酒,顾青再次敬太子,李亨这次竟与顾青满饮了一盏,令在座的朝臣权贵们颇为惊诧,太子与别人饮酒都是象征性沾沾唇,与顾青却痛快地满饮,这面子可够大了。

    敬酒之后,顾青行礼,转身退下。

    万春公主一直盯着顾青的背影,直到他坐回了位置,她才收回了目光。

    玉真公主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噗嗤一笑,道:“睫儿,可是看上了这位才俊?”

    万春公主也不见羞涩,嘻嘻一笑道:“皇姑莫乱讲,我可没看上他,只是觉得此人少年而居六品,有才又有圣眷,却不曾在他身上看出半点骄纵之态,为人沉稳老练,与长安那些纨绔子弟们完全不同,我只是对他有些好奇罢了。”

    玉真公主时年已近五十,一生情路坎坷,自是过来人,闻言笑道:“男女之情,往往便从‘好奇’二字而始,你今年不小了,皇兄曾为你物色了几次长安功勋子弟,你皆坚辞,难不成一生不嫁人了?我倒觉得那顾青不错,有才情又儒雅,风度翩翩又不张扬,听说尚未娶妻。如此美玉般的少年郎,你若不出手,恐怕会被别的女子拿下了。”

    万春公主嘟嘴道:“皇姑,侄女真的只是对他好奇,并无半点男女之情,皇姑可莫乱牵红线呀。”

    玉真公主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笑道:“好好,我倒要看看,未来究竟何方才俊英雄能被你万春公主看中,自己的亲事你可要上心了,皇兄虽说极为宠你,也说过让你自己挑选夫婿的话,不过红颜易老,岁月无情,女子年岁越老,越难寻真心。”

    万春公主高傲地仰起小鼻孔:“哼,若男子只看重女子的容貌而心许,又算得什么真心?就算恩爱数年,女子终究有年老色衰的那天,那时岂不是会被他嫌弃死?这样的薄幸男子我不屑要,若世上的男子皆薄幸,我便一生不嫁孤独终老又如何?”

    玉真公主仿佛被戳中了痛处,神情怔忪起来,半晌,幽幽地道:“你呀,终归是仗着年轻貌美,这番话才敢说得如此有底气,再过十年,你若还能如此骄傲,那才令人佩服,我只希望不要有那么一天,多年孤独的代价换得一时的骄傲,不值得。”

    …………

    曲终人散,徒增寂寥。

    时近傍晚,重阳酒宴终于散去,宾主尽兴而归,纷纷上了马车回长安城。

    顾青已有些微醺,其实如此重大的场合顾青不大愿意喝酒的,大唐的酒再淡也有酒精度,喝得醉醺醺的若说错了话,很有可能便是掉脑袋的后果。

    在这方面,李白是个很好的反面教材,这货在宫里喝醉了居然敢叫高力士给他脱靴,还叫杨贵妃给他磨墨,若不是李隆基欣赏他的诗才,若不是李白自己在诗坛拥有极高的声望和诸多粉丝,恐怕当场就被李隆基剁了。

    顾青不愿喝多,无奈旁边的李泌似乎对他特别投缘,不停与他干杯,喝起酒来特别嚣张,诸如“你还行不行了”“是男人就干了”“剩那么多你养鱼呢”之类的不绝于耳,劝酒太频繁,顾青饶是左推右搪,仍旧被他灌了个七分醉。

    顾青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他属于慢热型,与人结识来往笃信的是日久见人心,从来不会做“倾盖如故”的蠢事,与他一同患难过的人,才会被他真正视为朋友,否则一切豪言壮语不过是酒桌上的虚妄之辞,下了酒桌便不能当真了。

    而李泌却仅仅一顿酒的功夫便与他称兄道弟,这让顾青很不习惯。后来一想到李泌的东宫谋臣的身份,顾青大抵明白了一些。

    看来那位太子殿下拉拢自己果真有诚意,而且拉拢得很含蓄,今日仅仅一面之交,李亨便对他赞誉有加,刻意当着群臣的面与顾青满饮了一盏酒,而东宫谋臣李泌更是以投缘为理由,与顾青一杯接一杯喝得痛快,聊得酣畅。

    这些若看在外人眼里,顾青属于哪一个阵营呢?

    马车颠簸,车外秋风掀开帘子,微微带着凉意的风拂过顾青的脸庞,顾青的酒意顿时醒了三分,接着露出苦笑。

    这些人啊,一个个都是人精啊。往后身在朝堂,还须更小心才是。

    回到长安已是深夜,到了家门口,许管家披衣而出,见顾青有醉意,许管家一脚踹出来一个杂役,命他将顾青送回后院歇下。

    第二天一早,顾青伸着懒腰起床,丫鬟为他穿戴好官服,打水给他洗漱,顾青睡眼惺忪,半眯着眼任由丫鬟在他脸上擦来擦去,然后张开嘴,丫鬟用木炭和细盐抹在柳条枝上,轻轻地为他刷牙。

    顾青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腐朽堕落的封建主义生活啊,何其之爽……

    出门上马车,到左卫亲府应卯。顾青开始了忙碌的工作。

    左卫长史要负责的事务实在太繁杂,应该是左卫所有文官武将里面唯一一个工作最多的人,举凡名册,财政,纠察,调任等等,下面的属官将所有的事务全部集中到长史手中,由长史进行筛选审批,而左卫大将军做什么呢?大将军要做的,便是等长史将所有工作汇总后,压缩到几张纸的范围内,大将军看完几张纸,这个可准,那个驳回,最后一锤定音。

    没有老黄牛般吃苦耐劳的心性,长史这个官职是干不长久的。

    顾青有种强烈的预感,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快到临界点了,如果再这么干一个月的话,他一定会在长安闯个不大不小的祸,逼得李隆基不得不罢免他。

    一上午便在各种名册调拨名单审批中度过,顾青累得不行,又有了翘班的冲动,眨眼的功夫,这种冲动已经变成了决定。

    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外。

    顾青眯了眯眼,认出了门外的人。名叫朱佺,是左卫亲府的仓曹参军,与顾青的老熟人周仓曹平级,左卫亲府的编制里,仓曹有两人,周仓曹管武官兵员名册,这位朱仓曹管物质。前些日子顾青无所事事在左卫府里四处溜达时,彼此混了个脸熟,最近几日在公务上来往也比较多,算是熟人了。

    朱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脸上挂满了职业性假笑,对顾青的态度很恭敬,进门便行礼,然后顺势坐下来寒暄。

    顾青比较反感工作时间扯七扯八,尤其是还有一堆工作等着他处理,莫名其妙来了个人跟他闲聊,完全不顾对方是不是有空闲,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杀的话,这位朱仓曹此刻已经算是砍了他好几刀了。

    见朱佺聊天时神色闪烁,顾青皱眉,沉声道:“朱仓曹是有事要说吧?快点说正事,眼看快中午,本官要去用饭了。”

    朱佺讨好地笑了笑,道:“下官不敢耽误顾长史用饭,确实有件事要说,若顾长史有闲暇的话……”

    顾青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你大概还能说三句废话,三句以后我便锁门走人了。”

    朱佺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公函,点明了来意道:“下官不敢说废话了,主要是想请顾长史处置一下这件事……”

    顾青接过公函,仔细看了起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是今年左卫向长安商贾采办的冬衣,以及向军器监置办淘换的兵器盾牌弓弩箭的清单……有何不对么?”

    朱佺陪笑道:“当然没什么不对,此事有些紧急,所以想请顾长史快些批复下来,下官要赶在入冬之前办好。”

    顾青瞥了他一眼,道:“知道事情紧急你还跟我说了半天废话?”

    说着顾青便打算在清单上签押,刚准备下笔,顾青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朱佺时,眼神突然有些凌厉了。

    不对劲!

    朱佺的神态和表现不对劲,明明是一桩很正常的公事,他却表现得鬼鬼祟祟,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顾青向来对别人缺乏信任,疑心病很重,朱佺的表现实在令他无法不怀疑这份清单里面有名堂。

    “朱仓曹,这份清单……属实吗?”顾青语气平静地问道。

    朱佺道:“当然属实,下官岂敢欺瞒顾长史。”

    顾青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那好,清单先放在我这里,待我核实后再批复。”

    朱佺有些急了:“顾长史,此事当速决,不可耽误啊……”

    顾青慢悠悠地道:“朱仓曹,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东西随便乱签押,我可是会掉脑袋的,本官敢断定,这份清单里面有名堂,你若痛快点现在就原原本本告诉我实情,你若仍搪塞也无妨,本官去长安商贾和军器监走一走,问一问便知分晓。事情不弄清楚以前,我是不会签押的,话说得够清楚了吧?”

    朱佺脸色有些难看了,仍努力挤出笑脸,看起来特别扭曲。

    “顾长史,您莫为难下官,下官不过是个跑腿的,这份清单也不是下官能做主的……”

    一番欲言又止的话,顾青愈发觉得此事有猫腻,而且恐怕不小。

    拿起清单再次仔细看了一遍,顾青发现清单里的冬衣和军鞋的采购单价特别高,他不知道冬衣和军鞋的市价应该是多少,但清单上的价格显然是不正常的,溢价不少了。

    长安左卫辖下五府三卫,共计数万将士,若清单上被人做了手脚,只消一点点改动,其采办的差额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顾青心中顿时浮起一股危机感。

    区区一个仓曹是绝对没那胆子的,敢在清单上做手脚的人一定是个权势通天的人物,因为这里面要打通的关节实在太多了,若无滔天权势为后盾,恐怕没人敢篡改清单。

    如果顾青不在这份清单上签押,那么,会有怎样的后果?

    “朱仓曹,这份清单是何人拟定,何人核准的?”顾青举着清单问道。

    朱佺露出苦色,叹道:“顾长史,下官真的不知。”

    “清单是谁给你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朱佺沉默片刻,道:“顾长史,您若不愿签押,下官便将清单拿回去,如何?”

    顾青飞快将清单朝自己怀里一塞,笑道:“我先考虑考虑,待我想清楚了再决定要不要签押。”

    朱佺苦笑摇头:“顾长史,您……何必呢?”

    顾青冷笑:“朱仓曹,这件事该生气的人是我,刚才我若不察,在这份清单上签押了,日后上面追查起来,担责任的人是我,你差点坑了我一道,按理我应该抄起砚台打爆你的狗头,但我忍住了,朱仓曹,我脾气不好,莫再挑战我的耐心,卢承平的事想必你也听说过的。”

    朱佺叹道:“下官怎敢挑战顾长史,……也罢,这件事不是下官能做主的,下官告辞。”

    朱佺离开后,顾青掏出清单再次看了几遍。

    从朱佺的态度能看得出,清单上有猫腻,至于具体涉及多大的数额,牵扯了多少人进来,顾青暂时不清楚。

    此刻顾青心里委实有点犹豫,他不想做不理智的事,这份清单的背后摆明了是某位大人物的手笔,顾青肯定得罪不起。

    左卫长史的权力说大不大,大约就是个秘书长的职权,但是权力比秘书长更大,有些公务必须要经过长史的签押才能往上递,长史这一关是必须要过的,否则根本无法递到上面。

    顾青有预感,这份清单的审批流程里,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打通关节的人。从清单流程上看,这种事应该不是第一次干了,只是顾青之前的那位长史可能被买通了,而顾青却是刚上任,那些人来不及买通他,所以先拿清单试探他的态度?如果他配合的话,后面恐怕还会有更多的清单,当然,顾青能得到的好处恐怕也不是小数。

    所以顾青有点犹豫,他不想干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蠢事,明知不智而强行,这是愚蠢。

    左卫将士又不是要上战场,衣裳铠甲兵器差一点又如何?大唐不是盛世吗?盛世里让某些人捞点好处会怎样?盛世仍是盛世,这点好处相对大唐充盈的国库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那么自己还在矫情什么呢?痛痛快快签押不就成了?

    区区一个长史,在权贵多如狗的长安城里算老几?敢得罪谁?

    顾青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然后他果断收起了清单。

    这件事,也算是为生活和前途妥协了吧,善恶对错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顾青愿意为此妥协,但他眼下还不能签押。清单的干系太大了,相信清单背后的人很快会出来与他相见,大家面对面把话说清楚比较好,虽说胳膊拗不过大腿,但起码的沟通还是必须的,总不能稀里糊涂担了责任,被别人当成了傻子。

    …………

    下午翘班了,顾青毫无愧疚感,十**岁的年纪,已然混得如同老油条了。

    回到家准备睡个午觉,刚到门口,许管家迎了上来,神情有些激动。

    “少郎君,上午有人送了礼……”

    顾青一愣:“谁送的礼?”

    “不认识,也没留下名帖,十几箱礼,一群人放下箱子便走了,一句话都没说,老汉拦都没拦住。”

    顾青奇怪地打量他:“别人给我送礼,你如此激动作甚?难道你以为我会分你一些?”

    许管家嘴角扯了扯,苦笑道:“因为送的礼太贵重了……”

    “多贵重?”

    “……老汉吩咐下人将箱子搬到后院了,少郎君您亲眼看看便知。”

    顾青和许管家进了后院,许管家屏退所有下人,亲自打开了十几个箱子,顾青目瞪口呆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心里只冒出了两个念头。

    第一个念头是,我要发了。

    第二个念头是,怀里那份清单绝对不能签押,会要命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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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