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强硬背景
顾青见过魏渡好几次了,每次相处还算愉快,魏渡是鲜于仲通向朝廷推荐来青城县为官的,自然有要魏渡关照瓷窑和顾青的意思。
只是这一次,顾青与魏渡两两对视,气氛却没那么愉快了。
魏渡在尬笑,顾青在冷笑。
旁边的宋根生满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两人的关系忽然变得如此僵冷了。
只有当事人明白。
顾青冷笑不是因为魏渡刚刚一直躲在门内看热闹,魏渡尴尬也不是因为被顾青拆穿了他看热闹。
真正的原因,聪明人之间心知肚明。
听宋根生说县令比自己官大,顾青不由遗憾地叹了口气。
不能抽县令,未免有些可惜,看来还是自己的官太小了,以后在长安一定要混出名堂,将来升了官再回来抽他。
魏渡一脸尴尬地走到顾青身前,叹道:“少郎君这是……何苦呢。”
顾青瞥了赵县尉一眼,笑道:“下官帮县令教教下面的人,有的人欺软怕硬,目无尊卑,不得不教训一下,越俎代庖情非得已,是下官僭越了。”
魏渡急忙道:“不僭越不僭越,少郎君教训得好。”
望向赵县尉时,魏渡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有眼无珠的东西,还不向少郎君赔罪!”
赵县尉见魏渡对顾青如此客气的态度,心中愈发觉得惹不起,反正今日的面子已丢得不能再丢了,于是索性光棍起来,躬身朝顾青行礼:“下官有眼无珠,不该为难宋主簿,以后绝不再犯,请上官恕罪。”
顾青笑道:“无妨,你欺负了他,我打了你,有因有果,咱们两清了。以后你若再欺负他,便又是另一段因果,那时可就不是打你那么简单了。”
赵县尉垂头唯唯。
顾青又看向魏渡,笑道:“魏县令,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渡面色一苦,还是与顾青走到县衙外一处偏僻的地方。
顾青的笑容渐渐变冷:“魏县令,抛开鲜于节帅与你我二人的关系不说,县令上任青城县以来,我顾青对你还算礼数周到,并无得罪之处吧?”
魏渡叹道:“少郎君,此事是个误会……”
顾青摇头,缓缓道:“县令,县尉,主簿,三人都在县衙办差,县尉指使下面的差役明目张胆欺凌主簿,我就不信你身为县令居然完全不知情,魏县令,明人不说暗话,莫当我是傻子。”
魏渡苦着脸道:“县尉欺凌主簿,本官确实略有耳闻。”
顾青冷笑:“魏县令,莫欺我年少。此事对县令来说恐怕并非‘略有耳闻’,从头到尾应该都是县令的手笔吧?”
魏渡惊愕抬头盯着他。
顾青接着道:“赵县尉在县衙为官多年,又是本地土著,魏县令是刚从外地调来的外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县令上任时日尚短,与本地根深蒂固的赵县尉之间自然有一番明争暗斗,官场的烂俗套路,县令不说我也明白。”
魏渡抿唇不说话了。
“所以县令把战火引到宋根生身上,借由宋根生把我引出来,我不是青城县的官,行事自然百无禁忌,无论打赵县尉的脸,还是帮宋根生在县衙立威,对魏县令来说都是喜闻乐见的,无非是制衡的把戏而已。”
“官场忌讳颇多,魏县令不能直接借鲜于节帅的势,日后不妨可以借宋根生的势,毕竟宋根生背后站着我这么一个又护短又不怎么讲道理而赵县尉又得罪不起的狠人,魏县令日后只要拉拢宋根生,便等于在县衙树立了威望,赵县尉的影响会被打击得节节败退,从此县衙内魏县令有了绝对的权威,这个官儿便当得很爽了,对不对?”
魏渡额头冒起潸潸冷汗,不自觉地擦了一把,目光敬畏地看着他:“你……果真只有十七岁?”
“十八了,岁月不饶人呐。”顾青唏嘘地道。
魏渡沉默半晌,忽然朝顾青长揖一礼,道:“是我错了,不该利用宋根生,以后再也不会了。”
顾青笑得有点森然的味道:“魏县令想要打击本地势力,其实不用绕那么多弯子,直接跟我说明白,我岂有不帮之理?宋根生可还在你手下当差呢,魏县令何苦跟我耍心眼?利用我也就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点度量我还是有的,可你实在不该利用宋根生,他是一个踏踏实实做事的老实人,拿他当刀使我可就心里不舒服了……”
魏渡只好苦笑着继续行礼:“我错了,向少郎君赔罪,日后绝不敢再利用宋根生了,我会好好关照他的。”
“县衙有风也有雨,那是县令你该操心的事,主簿只是主簿,做好他份内的事便可,以后那些风风雨雨的,我不希望再波及到宋根生身上,魏县令,言尽于此,这件事揭过去吧。”
顾青扭头朝县衙侧门外一脸忐忑的赵县尉看了一眼,笑道:“此事还未收尾,魏县令不妨搬几块招牌震一震赵县尉,我与宋根生便不参与了,您自己好好发挥。”
魏渡苦笑着与顾青道别。
顾青走到宋根生身边,拉着他的胳膊离开了县衙,两人并肩逛起了青城县。
县衙侧门外,赵县尉一脸惊疑地看着顾青和宋根生离开的方向,朝魏渡拱了拱手,忐忑地道:“县尊,不知这位名叫顾青的人,究竟是何来头?”
魏渡重新端起了官威,面色冷淡地道:“怎么,若他来头不大,你还打算继续欺辱宋主簿不成?”
赵县尉连连道:“不敢不敢。”
“哼,赵县尉,人外有人,行事不可太跋扈,今日算是给你一个教训,往后再遇着你得罪不起的人,可就不是挨两记耳光那么简单了。”
赵县尉垂头恭顺状:“是是,县尊教训得是。”
魏渡冷眼看着他,道:“看来你心里还是不服气,本官只告诉你三件事,你便知分寸了。”
“第一,蜀州青窑你应知道吧?在青城县石桥村,去年被定为贡瓷,那座瓷窑的主人就是顾青。”
赵县尉震惊地看着魏渡,他当然知道青城县有一个瓷窑,但他完全不知道瓷窑的主人是顾青。赵县尉这个官大多只在县衙办差,而且眼看升迁无望,近年对县内事务多有疏忽懈怠,县城之外的事情他很少过问了。
“第二,‘蜀州青窑’是剑南道节度使鲜于节帅取的名,还亲自为瓷窑题了字,节帅与顾青的交情可称莫逆,当初节帅曾在顾青府上住过一些时日,赵县尉久在县城,怕莫很少下乡体察民情吧?”
“第三,去年腊月,当今贵妃娘娘回蜀州省亲,曾经亲自召见过顾青,娘娘对顾青的印象上佳,顾青今日去长安赴任,娘娘定然也会召见他的,左卫亲府戍卫皇宫,往后顾青也是经常在贵妃娘娘面前行走的人。”
赵县尉如同挨了一记雷劈似的,整个人恍恍惚惚,半晌没回神。
魏渡冷笑道:“顾青与宋根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过命交情,你竟然敢欺负宋主簿,真以为人家是软柿子么?他只是不屑跟你计较罢了,否则今日纵然顾青一刀杀了你,也不见得会有什么麻烦。赵县尉,你好自为之。”
赵县尉身躯被震得直摇晃。
节帅,贵妃娘娘,对他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人物啊,没想到这个少年竟有如此背景,早知如此,他怎敢得罪宋根生?
赵县尉此刻终于感到有些后怕了,今日差点对顾青拔刀,若那把刀真的拔出来,他会是怎样的下场?
魏渡哼了一声,负手头也不回地进了县衙。
赵县尉呆立片刻,浑身一个激灵,急忙快步跑进去追上魏渡,哀求道:“县尊,县尊!还请县尊居中牵个线,下官在最好的酒楼设宴,向宋主簿赔罪,县尊帮帮下官!”
…………
顾青和宋根生并肩走在大街上,看着人来人往热闹的街道,顾青满是怀念地舒了口气。
宋根生讷讷道:“有些突然啊,为何毫无预兆你便当了官,而且是去长安当官……”
顾青笑道:“不算突然,只是你最近在县衙当差,村里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看着宋根生那张老实巴交的脸,顾青忍不住想叹气。
这性子怎么当得了官,真的好想劝他悬崖勒马,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走了一阵,顾青道:“根生,我今日便要出发去长安了,往后你若在县衙受了欺负,受了委屈,马上写信告诉我,我会帮你出头的。”
宋根生点头:“我不招惹事端,通常不会受欺负的。”
“你不招惹事,事难道就不会主动招惹你了么?”顾青淡淡笑了笑:“反正你记住,出了任何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帮你。”
宋根生乖巧点头。
顾青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通知你一声,我和你爹给你说了一门亲,回头跟县令告个假,回村先定亲,过两年再圆房。”
宋根生心不在焉地点头,走了一段路以后终于察觉不对,一手拽住他的胳膊,震惊地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和你亲爹给你定了一门亲……”顾青语气有点慢,将自己和他亲爹相提并论,这个句式似乎有点怪怪的。
宋根生没在乎句式里的古怪,神情继续震惊:“我跟谁定了亲?”
顾青笑道:“我还会害你吗?当然是你日思夜想的杨叔母她家……”
宋根生呆愣半晌,脸上渐渐露出狂喜之色,傻乎乎地哈哈笑了几声。
顾青面不改色地补充道:“这事你必须要谢我,你不知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动了杨叔母,她愿意抛开世俗的偏见,勇敢地嫁给你。”
宋根生的笑声忽然被呛到了,弯腰咳得面红耳赤,边咳边抬头,瞪着泛起泪花的眼睛,嘶哑着声音道:“你……说什么?”
顾青宠溺地帮他擦去眼泪,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呢,是喜极而泣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出蜀入秦
宋根生是真哭了,顾青的话太吓人,一句话让他的人生瞬间一片漆黑。
顾青一脸同情地安慰他:“以前你不是说过很多次要去杨叔母家提亲么?如今夙愿得偿,应该高兴才是。”
“不是的,不是的!”宋根生哭着道:“我想娶的是秀儿,不是杨叔母,这也太……”
顾青遗憾地道:“米已成饭,木已成舟,亲事已定下,怕是无法反悔了,你还是咬咬牙从了吧。”
宋根生哇地大哭起来,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也丝毫不在乎丢人。
顾青很有素质地把他拉到一边,然后蹲在一旁很有耐心地看他哭,还走进旁边的酒楼里讨了碗水递给宋根生,让他随时补充水分。
宋根生不知哭了多久,哭声已渐渐微弱,全身没了力气。
顾青这才悠悠地道:“刚才是逗你的,其实跟你定亲的是秀儿,杨叔母是你的丈母。”
宋根生抽噎声一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顾青肯定地点头:“没错,是秀儿,你朝思暮想辗转难眠的秀儿,聘金已送过去了,你爹正在操办三媒六礼。”
瞬间从极悲到极喜,从人生的低谷嗖的一下到了人生的巅峰,心理落差实在太大,宋根生神情呆滞,有晕过去的迹象。
“你,你刚才……”
顾青笑道:“刚才想刺激一下你,从低谷瞬间飞到巅峰,那种感觉人生难得一遇,遇到了一定要珍惜,所以我还很好心地让你多哭了一会儿。”
宋根生深呼吸,双手攥紧了拳,似乎想揍人?
顾青勾过他的脖子,笑道:“好了,以后想与你玩笑怕是也没多少机会了,我去长安后你要好好保重,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写信告诉我。”
离愁别绪浮上心头,宋根生夙愿得偿的喜悦都被冲淡了不少,垂头低声道:“我与秀儿的订亲宴……”
“订亲宴我没法参加了,你们吃好喝好,我无父无母,家里也没什么嘱托你的,那便如此吧。”
看着宋根生难过的样子,顾青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道:“大丈夫纵横天下,离别等闲事尔,何必作这惺惺儿女之态,你回县衙吧,不必送我,我走了。”
说完顾青起身便走,不再回头。
身后,宋根生红着眼眶,偷偷抹泪。
…………
顾青出城,郝东来和石大兴仍等在路边。
两人分别坐在马车上,彼此完全没交流,形同陌路,偶尔眼神相碰,目光瞬间冰冷,同时哼一声,傲娇地扭过头去。
顾青失笑,这俩货到底有多大的仇,前世难道是阿庆与大郎的关系?
见顾青出城,二人同时露出笑脸迎上去。
出行阵容颇为豪华,四辆马车,每人一辆,还有一辆用来装日需用品,两位掌柜将顾青请到最豪华的那辆马车上,然后招呼车队启程。
顾青独自坐在马车里,好奇地左摸右探,这辆马车显然是精心打造,坐在里面微微摇晃,但不至于太颠簸,避震系统做得不错,车厢内有一个小巧的柜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零嘴和书籍,正中的小桌边放着一壶酒,酒壶恰好卡在一个固定的铁制凹槽里,酒壶与凹槽的尺寸很相配,显然是事先量好后制作的。
身下铺着一张白色兔皮缝拼起来的地毯,人坐在上面软软的很舒服。
看着车厢内的布置,顾青轻笑出声。
两位掌柜其实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不仅周到而且非常细心,以他们的能力来说,青城县的天地委实太小了,应该去更大的地方试试,可两人去了长安人生地不熟的,顾青也是初来乍到,做什么买卖能挣钱要仔细想想了。
出青城县往北,经泸州,梓州,绵州,半个月的舒适马车旅程到了绵州便不得不停止,接下来要走蜀道,只能靠步行,马车不得不在当地卖出去。
后面的旅程可谓艰难,李白那么高绝的武功都要感叹一句“蜀道难,难以上青天”,可见蜀道多么难走。那些修在陡峭山崖上的古栈道对安全和耐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不过顾青一行人虽说有些累,但比别人好多了。
有钱的好处在这里便显现出来了,两位掌柜都是养尊处优多年的商人,能用钱改善旅途品质他们绝不吝啬,尤其不能委屈了顾青。于是当众人在绵州把马车卖掉后,两位掌柜在当地雇请了许多劳力护送一行人走栈道出蜀。
行李自然由劳力们分担了,不仅如此,劳力们还准备了几乘软轿,当顾青他们实在累得走不动时,他们会轮流用软轿抬着他们走一段,当然,抬郝东来要加钱,加几倍的钱。
如今的蜀道大概是指翻越秦岭和巴山之间的道路,包括汉中以北的子午道和汉中以南的米仓道,这条修建在悬崖峭壁上的蜀道连接着八百里秦川和蜀中盆地的重要作用。
顾青一行人在蜀道艰难地行走了不知多少日,随着视野渐渐开阔,地势渐渐平坦,顾青知道终于快走出蜀道,已入汉中了。
又走了几日,一行人到了梁州,这里已是汉中平原,顾青和两位掌柜已累得浑身散架,于是决定在梁州休整几日再出发。
休整的这几日也没闲着,两位掌柜解散了雇请的劳力,给了丰厚的酬劳,然后去车马行买了三辆马车,雇请了三个车夫。
顾青在梁州城内负手闲逛,顺便体验一下汉中与蜀中的食物区别。
夜晚,两位掌柜包了一间客栈的后院,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饮酒。
顾青一路上都在思考,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郝东来性格伶俐,看出顾青的心不在焉,于是笑着劝道:“少郎君不必忧思,我等此番入长安,其实也是抱着侥幸之心,长安多贵人也多风浪,少郎君年轻,虽与贵妃娘娘有过一面之缘,终究算不得靠山,一切全靠少郎君自己打拼,我二人别的帮不上忙,关于钱财方面随叫随有,绝不吝啬。”
石大兴也道:“认识少郎君近一年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和郝胖子能参进了贡瓷的份子,还有幸结识了蜀州刺史府的许多官员,以及鲜于节帅,我们走出了青城县,将买卖做到了长安城,若在一年前,我们想都不敢想竟有今日之成就。”
郝东来笑道:“是的,我做买卖多年,无论是赚是亏,我都笑呵呵的,心里不能总想着危机艰困,还是要多想想机遇,长安城遍地是黄金呀,哈哈。”
顾青也笑了:“你们不愧是天生的商人,时时刻刻都惦记着钱。”
石大兴道:“认识少郎君是我最大的幸事,说实话,当初石某不地道,确实有过想把少郎君踹出局的念头,也做过不忠的事,无非是欺少郎君年少,后来在少郎君手下狠狠栽了跟头,也就绝了心思,尤其是跟少郎君来往日久,石某见少郎君为人仗义,而且丝毫没有看不起我们商人的身份,最后还大方地把瓷窑的秘方告诉我们,就冲少郎君的为人,日后你在长安无论遇到任何事,石某一定倾家荡产帮你撑过去。”
郝东来急忙抱拳:“俺也是!”
石大兴鄙夷地扫了郝东来一眼。
顾青饶有兴致地道:“认识二位快一年了,有个问题我一直没问过,二位皆是青城县的大商贾,以前究竟有何化解不开的仇怨,弄得如今水火不容。”
一句话仿佛点爆了火药桶,郝东来当时就炸了,肥成球的身躯猛地弹起来,指着石大兴怒道:“你问他!你问他!”
石大兴也一脸愤怒:“问我如何?郝胖子,你干过什么事心里没数吗?”
顾青愕然看着二人,尴尬地道:“呃,当我没问,二位还是以和为贵……”
话没说完,郝东来竟流下泪来,哭诉道:“少郎君,你不知这恶贼何等卑鄙,大约十年前,我和石大兴在青城县的买卖做得不算大,但我们都有逛青楼的爱好,青城县当年有位花魁娘子,长得那是绝色倾城,人比牡丹娇,我看上了那位娘子,欲为她赎身纳为妾室,这石大兴却丧尽天良,抢先一步把她赎了,可怜我那风姿绰约的娘子哟,从此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石大兴大怒,拍案而起:“放屁!那娘子跟了我,每日不知有多快活!当初她本是青楼女子,石某先下手为强,有何不对?”
郝东来气得浑身肥肉直哆嗦。
石大兴转头看着顾青道:“少郎君你是不知道,当初我赎了那位花魁娘子后,这郝胖子便视我如仇寇,从那以后他事事皆与我作对,因为他的缘故,不知搅黄了我多少笔大买卖。”
“后来发了疯似的每日跟踪我去青楼,我叫哪位娘子,他便与我同叫,砸钱财与我争女,我当年也是气盛之年,气愤不过与他同争,那几年在青楼不知砸进去多少钱,就因为我们两个冤大头竞价无底线,弄得当地青楼的茶酒过夜钱涨了不少,青楼拿我们当祖宗,当地男人视我们如仇人,买卖都难做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长安风光
顾青有些尴尬,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个问题,居然藏着如此大的雷。
都说人世间无法化解的有两大仇恨,一是杀父之仇,二是夺妻之恨。这俩货严格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有夺妻之恨了。
难怪两人永远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最终因为瓷窑的利益不得不走到一起合作,二人心中不知经受了多么剧烈的心理挣扎,忍住了多大的恶心。
两位掌柜越吵越厉害,拍桌子表达要与对方女性长辈发生不单纯男女关系的强烈意愿,越骂越难听。
顾青懒得劝架,只好坐在蒲团上思考到长安后的计划。
做事要有计划,无论是在贫瘠的山村里,还是在当世第一繁华的长安都城。
想了一会儿,两位掌柜的战况已升级,二人打了起来。
顾青叹了口气,默默起身离开院子进了屋,给二人留出了充足的决斗空间。
…………
梁州休整三日,再次启程。
五日后,顾青一行终于来到长安城外。
只远远见到长安城的轮廓,顾青便觉得一股古朴沧桑之气扑面而来,巍峨高耸的城墙静静地伫立在渭水河畔,无声地向每一代人诉说朝代兴衰更迭的悲欢。
顾青站在长安城外,脑海里情不自禁冒出一句话,“逝者如斯夫”。
王侯将相终归逝去,坚城铁壁终将崩塌,世上有什么能够永恒?
顾青无法给自己答案,这是一个很中二的哲学问题。
一行人从南面延平门进城,三辆马车的队伍在入长安城的人流中很不起眼,这是世界上最繁华的一座城,每日的人流量数以十万计,城门外的值守将士看都没看顾青,只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模样令他们有些狐疑,但还是放他们进了城。
郝东来和石大兴在梁州客栈大战三百回合,双方都挂了彩,两人脸上鼻青脸肿的样子确实令人生疑。
进城后,顾青一行人再次赞叹长安城的繁华,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寻常的街道宽约十丈至二十丈,子午线上的朱雀大道甚至接近五十丈,如此宽的大道竟也显得有些拥挤,那些牵着骆驼的胡商和挎着竹篮的百姓,还有巡街的武侯,牵马的官员,跑闹的孩子,吵架的妇人……
一幕幕人间众生相,尽在这幅美妙的画卷中一一展现。
顾青走着走着,嘴角带了几许笑容。
他忽然有些喜欢这座城了。喜欢它的人间烟火气,喜欢它沾满凡尘的样子,也喜欢轻盈如莲的舞鞋在尘埃上旋转高雅的舞姿。
这是一座雅与俗并容,但丝毫不让人感觉突兀的都城。
诗人在闹市喧嚣中长吟,剑客在露天的酒肆里买醉,僧人托着紫钵与美丽的姑娘擦肩而过,眼神一碰便是一段故事,落魄的文人端着浑浊的廉价酒盏,饮得七分醉意低声央求用诗换酒钱,豪奢马车里的权贵闺秀悄悄掀开了车帘,发现人群里某位英俊的陌生男子,一方洁白的绣帕故意扔在他脚下,马车伴着她顽皮的轻笑声远去,男子拾起绣帕怅然若失……
长安的伟大,不是因为它的城坚墙固,而是它的精神和气象。
它是一座能包容一切的城,帝王的野心,人性的**,文人的铁笔,将军的锈剑,还有仿佛从九天宫阙传荡到人间的诗与画,它们都被包容在这座宏伟的城池里。
顾青与两位掌柜找了个客栈住下,然后顾青揣着官身告书和腰牌,打听了长安左卫亲府的位置,沿着大街一直走到朱雀大道,来到朱雀大道边的左卫亲府。
向门口的将士递上告书,见顾青是左卫亲府的录事参军,将士们纷纷按刀行礼,然后一名士兵领着顾青从侧门进去,穿过曲折的长廊,来到一间厢房前,士兵告诉他,这间是仓曹参军办差之处,左卫仓曹主管将士名录告身事。
顾青很快明白了,也就是俗称的新生报到处,或者说是公司的人力资源部。
按武官品级,顾青这个录事参军比仓曹参军大一级,但报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仓曹参军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姓周,大热天在屋子里穿着一身丝绸制的官服,热得直灌凉水,顾青递上告书后,仓曹参军仔细打量了顾青一番,然后非常热情地起身行下官礼,态度热情得有点过分,顾青谨慎地回以社交礼仪允许的礼节,绝不给他任何男风之雅的幻想。
周仓曹与顾青寒暄半晌后,才笑着告诉顾青,兴庆宫早有旨意传下,左卫录事参军到任后,可着即入宫面君,陛下和贵妃娘娘要召见他。
顾青恍然,难怪这位仓曹对自己如此热情,原来是因为这个。
从外地调来长安的官员多矣,但人还没进长安入职,宫里的天子和贵妃便等着召见他,这可就不多了,可以说绝无仅有。仅凭这一点,顾青足够赢得别人的热情。
顾青颇觉意外,当初与杨贵妃在蜀州见过一次,他没想到杨贵妃对他的印象如此好,刚进长安就要召见他。
面前这位仓曹勉强算熟人了,以后还是同一个单位的同事,顾青也乐得跟他交好,闲聊过后问他进宫面君的程序问题。
周仓曹拍着胸脯说,此事包在他身上了,既然已有旨意,一切不是问题。不过是跑一趟礼部报备一声而已。
有的地方官进长安述职,面君过程往往要等一两个月,有的甚至等了半年都没等到召见,顾青不一样,有旨意的人可以插队,可以横着走。
第二天一早,顾青第一次穿戴好官服,青色的官袍站在兴庆宫门外显得格外突兀。
按大唐官服颜色等级,通常能出现在兴庆宫外的官员都是穿着紫色的官服,最次也是绯色的官服,顾青这种正八品的官员是没资格见天子的。
可是……谁叫人家有旨意呢。
向宫门前的将士递上告身和腰牌,将士查验过后,让顾青在宫门外等着,没多久里面出来一位穿着绛色官服的宦官,拎着拂尘将顾青领进宫门。
宦官一边走一边尖着嗓子告诉顾青面圣的礼节,进殿前应该站在哪里,进殿后应该往殿内走几步,走到哪里停下,应该对天子和贵妃行怎样的礼等等,繁琐而枯燥。
第一百一十七章 觐见天颜
兴庆宫位于长安城的东面,紧靠春明门。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兴庆宫是比较靠边的,不像太极宫那般正处于长安城的子午线中间。
但兴庆宫是李隆基龙潜之邸,李隆基登基后也习惯住在兴庆宫,有钱都可以任性,当了皇帝的人自然更可以任性,你是天子你说了算,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李隆基召见顾青的地方在花萼相辉楼,很著名的地方,这座楼在后唐以前,有“天下第一名楼”的美称,与岳阳楼,滕王阁,黄鹤楼,鹳雀楼并称为天下五大楼。后唐之后花萼楼被毁于战火,天下只剩了四大楼。
花萼楼是李隆基登基后下旨营造的,这座楼不是为了杨贵妃而造,而是为了李隆基的几位兄弟,按礼制,当年应该登基的是李隆基的兄长,睿宗先帝的嫡长子李宪。
只是李隆基太优秀了,他领兵诛杀了韦后集团,又杀了太平公主,天下重新归于李姓全是李隆基之功,李宪虽是嫡长子,却也自觉无法与这位英武过人的弟弟争辉,朝臣数请,李宪仍推辞不愿继承帝位,坚持要让位给李隆基,李隆基盛情难却,只好勉强答应(姨母笑,呵呵)……
最关键的是,当时的李隆基手里握着兵权,嗯,兄弟之间怎敢不友恭。
李隆基即位后,感动于李宪禅让之德,遂下旨营造花萼相辉楼,这座楼的特点是,它位于兴庆宫的西南角,与兴庆宫旁边的安兴坊和胜业坊仅两墙之隔,禅让后的宁王李宪,歧王李范,薛王李业就住在宫外的两个坊里,李隆基站在楼上都能看见哥哥弟弟们家里今天吃什么菜,以及今晚哥哥弟弟召了哪位王妃侍寝。
哥哥弟弟们感不感动?
当然不敢动。
王妃求他动他也不敢动,王妃只好坐上来自己动。
顾青被宦官带到花萼楼前,宦官让他站在玉阶下等候通禀。顾青四下打量了一圈,然后听到花萼楼内传来阵阵丝竹钟乐之声,还有一阵阵男女的笑声。
没多久,宦官走出来,扬声宣顾青觐见。
顾青整了整衣冠,按照宦官叮嘱的礼节,垂头敛目,躬身而入。
在殿门外玄关出脱了靴,顾青进殿垂头默数,数到宦官规定的步数后站定,也不敢抬头看,躬身长行一礼,道:“臣,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拜见陛下,拜见贵妃娘娘。”
殿内的丝竹乐声渐渐静了下来,显然有人示意他们停下,然后顾青便听到一个豪放洒脱的声音笑道:“可算见到这位能文能武的少年英雄了,顾青,抬起头来,让朕看看,莫拘于俗礼,花萼楼是君臣同乐之地,无论在这座楼里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朕皆不罪也。”
顾青心里呵呵两声,还是听话地抬起了头,正视前方。
殿首前方的两张金黄色的椅子上,一位面现苍老的老人身着黄袍,袒着胸膛,披散着头发,一双赤足很没规矩地搭在面前的桌案上,旁边是见过一面的杨贵妃,亲手剥了一颗葡萄送进老人的嘴里,然后朝顾青轻笑,那双会说话般的眼睛里满溢着欣悦笑意。
面前的这位老人便是李隆基?
顾青的情绪有点复杂,既佩服这位老人年轻时曾创下的盛唐伟业,又惋惜于他老年后的昏聩自大,自毁江山。功过毁誉,史难定论。
李隆基也在打量顾青,脸上有笑意,眼中无笑意。
只看了一眼,李隆基便皱起了眉:“顾青,见到朕难道心情不佳么?还是外面的宦官为难你了?为何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顾青黯然叹息,这张脸真是……败事有余,徒增多少烦恼。
旁边的杨贵妃噗嗤笑出声来,见李隆基好奇望过来,杨贵妃索性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李隆基见她笑得如此开心,不由也笑了:“娘子为何发笑?有甚好笑的事吗?”
杨贵妃咯咯指着顾青,道:“三郎,妾的这位小同乡呀,天生就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当初在蜀州妾见他的第一眼,也以为他对妾有何不满,后来一问才知,他天生就这副模样。”
李隆基哈哈大笑,指着顾青道:“你这张不高兴的脸,倒令朕高兴起来了,有意思。”
顾青只好努力挤出笑脸,试图让自己显得喜庆一点。
李隆基笑了一阵后,终于消停了。沉吟片刻,道:“顾青,鲜于仲通上疏说,南诏国之乱因你献策而平,你以前可曾师从哪位兵家名师,或是读过什么兵书?”
顾青躬身道:“回陛下,臣并未读过兵书,只是依常理而献言,鲜于节度使愿纳臣之言,可见雅量,可见风度。”
李隆基饶有兴致地道:“沙盘呢?也是随便想出来的?”
“臣在家乡开了一座瓷窑,因时常有宵小之辈觊觎秘方,臣不得不造出沙盘,用以防范瓷窑周围的出入路口,被鲜于节度使无意中发现,遂用于平南诏之战,能为大唐平叛做出微末之事,是臣的荣幸。”
李隆基心情大好,年纪大了似乎特别喜欢听别人表忠心的话。
接着李隆基朝身边一名宦官招了招手,宦官会意,没多久,几名宦官合力抬着一个硕大的沙盘慢慢走出来,将沙盘放在大殿中央。
李隆基仿佛卖弄一般朝顾青挤挤眼,笑道:“朕知沙盘之用后,尤感兴趣,遂令将作监造出此物,顾青,你看看造得可还像样?”
顾青上前两步凑近,发现沙盘做得分外精巧,上面居然是长安城的地形,城内一百零八坊,还有东西两市,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皆俱,沙盘上楼台阁宇,飞檐碧瓦,甚至还有一个个缩小了无数倍的陶俑小人,密密麻麻分布在大街小巷,做得非常逼真。
顾青看了一阵,不由衷心钦佩,躬身道:“将作监匠人手艺精湛,比臣所造的粗陋之物精妙无数倍,臣佩服。”
李隆基眼睛盯着沙盘,神情忽然变得阴郁,喃喃道:“此物委实神奇,若有朝一日,长安城内有乱贼谋反,朕只在这沙盘上便知敌人驻营布兵之处,一面小旗插在沙盘上,便是一处伏兵,或是一场决战,果真妙极。”
杨贵妃柔声道:“陛下圣天子创下盛唐之治,如今天下士子归心,子民安居乐业,怎么可能有乱贼谋反,陛下多虑了。”
李隆基阴郁的神情如春风化冻一般舒展开,哈哈笑道:“娘子说得甚是,不过此物留在宫里,也算是看个新奇,或许无用,但有趣。”
抬眼看着顾青,李隆基又道:“顾青,当初捷报上只说沙盘之妙用,朕论功而赏,如今将作监造出了沙盘后,朕才知此物之妙尤在意料之外,想来想去,朕倒觉得给你的封赏低了一些……”
顾青急忙躬身道:“陛下所赐足够丰厚,臣谢天恩,不敢再领厚赐了。”
杨贵妃朝顾青看了一眼,掩嘴轻笑道:“顾青,你何日来的长安?”
“回贵妃娘娘,臣昨日午后到的长安。”
“所居何处?”
“呃,暂时住在馆驿里,待入职左卫后再寻住处。”
杨贵妃扭头拽着李隆基的胳膊摇了摇,撒娇的语气让人酥了半边身子。
“陛下……妾这个小同乡来了长安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多可怜呀,陛下若觉得赏赐不够,再封官又恐朝中非议,不如赏给他一座宅院可好?”
李隆基被这一通撒娇骚操作激得龙颜大悦,哈哈大笑不假思索便道:“便着令户部赐顾青官宅一座,这些年天下富足了,朝中一些臣子手脚也不干净了,每年都要查出一批贪官,户部名下有许多抄没的官宅,送顾青一座便是。”
杨贵妃妙目笑成了两道弯月,道:“顾青,还不拜谢天恩。”
顾青急忙道:“臣谢陛下天恩,谢贵妃娘娘。”
李隆基又道:“你给朕的娘子献过一套贡瓷梅瓶,上面的诗句写得颇佳,娘子说是你所作,朕颇为欣赏,哈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诗句可不正是说朕与娘子恩爱之情么,此诗若能传后世,朕与娘子的恩爱佳话亦可传后世,为这首诗故,朕送你一套宅院亦无不可,不算逾份。”
顾青今日谢恩谢得有些烦了,可还是不得不继续躬着身道:“陛下与贵妃娘娘恩爱眷侣,可谓‘只羡鸳鸯不羡仙’,臣以诗记之,聊表钦羡之万一。”
李隆基颇觉意外地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好诗句!高宗年间有一位名叫卢照邻的才子写过一句‘愿作鸳鸯不羡仙’,今日顾卿这句‘只羡鸳鸯不羡仙’细细品来,仅只改动两个字,似乎比卢照邻那句更得几分夫妻恩爱之神韵,妙极!”
李隆基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哈哈笑过之后,道:“顾卿之才,朕倒是亲眼所见了,高将军,赐顾青银鱼袋一只,改动两字,传之后世,两字换得一只银鱼袋,岂非又是一段千古佳话?”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故人之后
银鱼袋是天子赏赐的一种佩饰,挂在腰带上的,没什么实际用处。不能降妖除魔,也不能助人渡劫,但它是一种莫大的荣耀,银鱼袋挂在腰上,别人就知道你有圣眷,简在帝心。
不过天子赏赐银鱼袋也是有规矩的,通常是五品以上的朝臣才有资格佩戴银鱼袋,顾青只是个正八品的录事参军居然也被赏银鱼袋,已然算是破例了。
可以想象这个消息传出去以后,顾青这个刚来长安孑然一身的少年会受到各方权贵朝臣怎样的关注。
李隆基身边一名佝偻着腰的老宦官上前,脸上堆着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躺着一只银鱼袋,走到顾青面前,老宦官眉眼笑得愈发和善,道:“顾参军,天子所赐银鱼袋,老朽给您系上如何?”
顾青双目一凝,飞快打量老宦官一眼,刚才听李隆基唤“高将军”,这位恐怕便是赫赫有名的高力士了,古往今来的太监里难得一位不错的太监。
见高力士上前要为他系银鱼袋,顾青急忙道谢:“多谢高阿翁。”
高力士笑道:“皆是陛下恩典。”
系好银鱼袋,顾青又道了谢,李隆基扭头看着杨贵妃,笑道:“此子虽年少,为人倒是谦逊,没有少年张扬狂妄之气,颇为难得,看看长安城那些勋贵家的孩子,一个个狂得不行,相比之下顾青比他们好多了。”
杨贵妃笑道:“三郎若中意他,不妨经常召见,也好提点栽培,顾青是左卫亲府的人,左卫掌禁宫宿卫事,进宫倒是方便得很。”
李隆基颔首道:“娘子日后若有思乡之忧,也可召顾青来说说话儿,稍解乡愁,你的这位小同乡倒是没给你的故乡丢脸。”
杨贵妃朝顾青瞥了一眼,眼中泛起薄嗔之意,掩嘴咯咯笑道:“陛下莫看他此刻老老实实的样子,他那张嘴呀,可会讨人欢心呢。夸起人来简直无人能挡,将妾与古代西施,王昭君,貂蝉并论,说妾是四大美人之一,还谓妾为‘羞花’……”
李隆基哈哈大笑:“朕听说了,委实贴切,朕的娘子可不就是美人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好才情!”
顾青尴尬地道:“臣孟浪了,蜀州第一次见娘娘时惊为天人,心中不由暗暗妒忌,哪位男子能有福气成为娘娘的夫君,可真是三生修来的鸿福,故而臣失态之下,脱口说出了心里话……”
这句不着痕迹的马屁令李隆基再次龙颜大悦,男人的心理都是这样,自己被别的男人嫉妒不算什么,但自己因为老婆漂亮被别的男人嫉妒,那才是最大的夸奖,虚荣心瞬间得到极大的满足。
顾青也陪笑,心里奔腾着一万头神兽。
他发现今日进宫面君的实质就是拍马屁,马屁拍爽了,得到的好处就越多。今日不过随便拍了几句,便得到了一座长安的宅子和一只银鱼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丰富的马屁知识储备便等于财富。
如果这个等式成立的话,不出半年,大唐的国库很可能姓顾了。
君臣宾主尽欢,顾青恭敬地告辞出宫。
杨贵妃也向李隆基告退回后宫,空旷的大殿内,李隆基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
“高将军。”
“老奴在。”
李隆基眉目半阖,淡淡地道:“这个顾青,你怎么看?”
高力士想了想,道:“沉稳,聪慧,有才,但心中无情,无情难免不忠。”
李隆基缓缓点头:“朝堂衮衮诸公,有情者几人,忠君者几人?不过皆为名利罢了,为朕所用者,为朕所控者,便是人才。”
高力士一凛,垂头不敢说话了。
李隆基闭眼仿佛睡着了,高力士在一旁安静地站着,许久,李隆基淡淡地道:“去查查这个顾青,娘子甚喜此子,但朕和娘子身边可容不得来历不清不白的人。”
高力士躬身:“遵旨。”
…………
走出兴庆宫,顾青长舒了一口气。
比前世进公司面试还紧张,毕竟面试时说错了话公司顶多拒绝自己,面君时说错了话,人可以离开,但脑袋可能要留下。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顾青脑海里一直浮现李隆基的那张脸。
看得出李隆基对臣子的态度很亲和很友好,而且刻意营造一种爽朗开明的个人形象,令人忍不住与他接近,相处久了以后,或许便会不自觉地为他卖命,这便是帝王的个人魅力所在了,古往今来但凡有作为的帝王,大多具备这种亲和的形象。
然而,顾青是个对人心特别敏感的人,一个人在他面前是真笑还是假笑,是真的开心还是假的开心,顾青有着非常敏锐且准确的直觉。
刚才在宫里与李隆基的短暂交集,顾青只能给他一个评价:演技很好,走心了。
但是,再走心的演技终归还是演出来的。
几句马屁拍得哈哈大笑,又是赐宅又是赐银鱼袋,仿佛自己果真被帝王重视了一般,然而帝王哪有那么好糊弄,尤其是一个曾经创出开元盛世的帝王,纵然如今帝王越老越昏庸,玩弄权术的本事可还没丢。
顾青很清楚今日李隆基对自己的赏赐大多是一种示恩,同时也是为了讨好杨贵妃,帮她涨面子,至于说李隆基对顾青他这个人多重视,那就有点好笑了,大唐人才辈出,一个少年郎造了个沙盘,平叛时说了几句话,这算得了什么?
往后要在长安混出名堂,首先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卧虎藏龙之地,一不小心就被那些老狐狸啃得骨头都不剩。
顾青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暗暗给自己警醒了一番。
回到客栈,郝东来和石大兴迎了上来,期待地注视着顾青。他们昨夜便知顾青要面君,两位掌柜比顾青更激动,一夜没睡好。
毕竟顾青的地位直接关系着他们的利益,大家是一荣俱荣的关系。
迎着二人期待的目光,顾青笑了笑,扯下腰间的银鱼袋朝二人随手一扔,道:“什么都别问,刚刚陛下赏赐的。”
郝东来双手捧着它,两眼发直,脸上的肥肉激动得直哆嗦:“这,这是银鱼袋,五品以上朝臣才有资格佩戴的!”
石大兴面露狂喜:“不曾想陛下竟如此厚待少郎君,有这般圣眷在身,往后少郎君在长安的路可算走得顺风顺水了!”
顾青微笑,悠悠地又补了一句:“还有,过几日我们便可不用住客栈了,陛下还赐了我一座官宅。”
两位掌柜一愣,然后愈发喜不自胜,郝东来连连道:“好兆头!好兆头!咱们随少郎君来长安果然来对了,陛下这般重视少郎君,过不了多久怕是会升官,未来封侯拜相也说不定的。”
石大兴也笑道:“不错不错,少郎君官路走得顺畅,我们也能沾光,将来长安城的商贾便有我们的一席之地了。”
顾青好奇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和好了?前天不还打得脑浆子都快迸出来了吗?”
郝东来面色一整,道:“少郎君不可污我们,我与石大兴向来是患难好兄弟,情同手足,此生同舟共济,怎会打架?”
石大兴也严肃地道:“少郎君说笑了,我与郝胖子胜似亲人,一生互扶互助,正是兄友弟恭,此情感动天地,不可能有任何争执的。”
顾青叹气,这俩货,演技比李隆基差了不止一个级别。
有机会要带他们去观摩一下影帝级别的人物是怎样演的。
三人在客栈的屋子里商议买商铺的事,至于买卖,先从有把握的干起,石桥村所产的瓷器挑选档次比贡瓷稍低的运来长安卖,先立足再谋发展。
正商议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道彬彬有礼的声音。
“顾青顾郎君可在此屋?鸿胪寺卿来访!”
屋内三人一愣,顾青愕然道:“鸿胪寺……不是管外交的吗?他怎么认识我?难道把我当老外了?”
满腹疑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相貌端庄,穿着常服,正捋须微笑看着顾青。
顾青呆了片刻,拱手道:“我便是顾青,不知这位长者……”
长者笑道:“果真是一表人才,老夫鸿胪寺卿张九章,顾青,找你可找得够苦啊。”
见顾青仍在愣神,张九章笑道:“老夫是张九龄之胞弟,张怀玉的叔公。”
顾青恍然,急忙重新见礼,并恭敬地将张九章请进屋内。
鸿胪寺卿算是部级高官,郝东来和石大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官,顿时手忙脚乱给张九章行礼,然后亲自去取用点心酒水。
张九章进了门没落座,反倒站直了忽然向顾青长揖一礼。
顾青吓了一跳,不知什么阵仗,下意识地还礼,张九章双手托住了他的胳膊,沉声道:“你且站好,容我一礼。此礼为拜谢令尊令堂当年豁命护我张家满门周全的救命之恩大礼。”
于是顾青只好尴尬地站着,容张九章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张九章行礼过后看着顾青,眼眶泛红,笑叹道:“一直知道顾家贤伉俪有一位儿子尚在人世,以前听他们透露过一丝,应在剑南道境内。当年出事后张家寻你多年,每年都派出人手往剑南道,每个大小城池都找过了,直到前些日收到张怀玉的书信,方才知你来了长安,顾青,可教我们找得好苦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又来故人
张九章是张九龄的弟弟,这么多年过去了,张家还记得顾青父母当初的救命之恩,说明张家都是厚道人。
前世见过太多忘恩负义之人,如今见到有人主动拜谢救命之恩,顾青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这位,呃,这位叔叔……”顾青脑海里组织着措辞。
张九章失笑,捋须道:“顾青,你父母当年与我张家甚为相得,两家可谓世交,既是世交,辈分要先弄清楚,丝毫不能乱的。你父母当年称我兄九龄为叔伯,你若叫我叔叔,两家的辈分可就有点乱了。”
顾青失望叹气,还以为能混过去呢。
毕竟是张怀玉的叔公,若自己叫他叔叔,以后顾青就是张怀玉的长辈,下次见面摁着她的脑袋逼她给自己行晚辈礼,何其之爽。
既然被人纠正,顾青只好重新见礼:“呃,叔公?”
张九章笑道:“叔公亦可,你父母当年唤我二叔,唤我弟张九皋三叔,准确的说,你应叫我二叔公。”
顾青强笑,一股浓浓的偏远山区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进城认亲的即视感……
郝东来和石大兴临时变成服务员,战战兢兢地奉上点心酒水,张九章礼貌地朝二人笑了笑。
这一笑顿时给了两位掌柜灿烂的阳光,两位掌柜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心安理得地在屋子里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一副“我是顾青铁杆心腹亲信”的样子,像包厢里负责点歌倒酒的公主一样死赖着不走了。
张九章涵养够高,丝毫没有看不起商人的样子,只是将顾青拉来坐在他身边,捋着一把青须叹道:“一晃已十年了,当年那一夜激战老夫仍时常梦见,令尊令堂是真豪侠,老夫至今仍神往令尊令堂的风采,所幸有生之年能见他们的后人,也算得偿所愿了。”
亲密地拍了拍顾青的肩,张九章笑道:“老夫看了怀玉的信,信上说了你的境况,你今年已十八岁了?”
顾青恭敬地道:“是。”
“可有娶亲?”
“尚未娶亲。”
张九章叹息:“想必是以前日子过得穷苦,家中又无双亲做主,想成亲也没办法。”
顾青笑道:“我还小,暂时不打算成亲。”
张九章愕然:“十八岁……还小?”
顾青亦回望他,一脸无辜。
十八岁不小吗?前世三十多岁才结婚的人多着呢,十八岁的我还是个宝宝。
“要成亲了啊,年岁不小,不可耽误,顾家香火仅你一支,你若有孝心,当尽快成亲,将香火延续下去。”张九章严肃地道。
没等顾青反应,张九章缓缓道:“老夫原本觉得张怀玉与你相识,又是男未婚女未嫁,应当合适,不过张怀玉是庶出,我张家若将庶女嫁给救命恩人之后,未免对恩人不敬,老夫膝下无女,三弟张九皋倒有一女是正妻所出,不过自小娇惯,有些野,怪我张家教女无方,惭愧!若侄孙有意的话,张九皋之女可……”
话没说完,顾青急忙打断:“不不,叔公,二叔公莫客气了……”
张九章一滞,老夫跟你聊正经娶妻的事,你特么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叫特么的“客气”?
顾青又改口:“二叔公莫操心了,晚辈的亲事自己能料理。”
张九章挑眉:“哦?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姑娘,说出来我张家为你做主,你父母不在了,我张家便是你的长辈,你成亲之日老夫可是要坐高堂的。”
顾青抿唇。
感觉这位老人家不太会聊天,聊着聊着就把天聊死了。
见顾青尴尬的模样,张九章叹了口气,还是转移了话题:“老夫听说你因平南诏之乱有功被封官,如今在左卫任职?”
“是。”
张九章笑道:“不靠父母恩荫,全凭自己的本事封官,顾家的人果然不凡,先在左卫好好干着,你还是太年轻了,官当大了恐有非议,过两年若有机会,老夫会寻机为你活动一番,左卫内若有不顺心之事,或是对官场有何不解之事,径可来找老夫,老夫住在道政坊,明日有空去老夫家认认门。”
说着张九章一顿,看了看屋子四周的环境,皱眉道:“此地不宜长居,老夫在平康坊尚有一套故宅无人居住,旧是旧了点,老夫着人修缮一番,那套宅子便送你吧。”
顾青笑道:“多谢二叔公的心意,晚辈心领了,但今日觐见陛下后,蒙陛下垂青,已给晚辈赐了一套宅子,过几日便有户部官员来与晚辈交接。”
张九章颇为意外地打量他,随即看到顾青正挂在腰间的银鱼袋,不由愈发惊讶,随即面色恢复正常,捋须缓缓道:“看怀玉的信里说你如何了得,老夫已不敢小看你,谁知还是小看你了,好孩子,你从小无父无母,一身本事想必也是迫不得已被逼出来的,这些年你受苦了。”
又说了一番闲话后,张九章起身告辞。
临走前与顾青约定,明日派人来请顾青去张府做客,顾青笑着答应了。
张九章走后,郝东来和石大兴一个箭步冲到顾青面前,两眼放光道:“未曾想少郎君在长安竟有如此人脉,少郎君你隐藏得好深啊!”
顾青苦笑,人脉都是他未曾见面的父母留下的,他也不清楚自己的父母究竟在长安城留了多少人脉,刚才闲聊时听张九章说他父母在长安时交游广阔,豪侠嘛,本就喜欢交朋友,而且豪侠的爽朗性子也容易交到朋友,再加上有武功,为人仗义,这些品质加起来,朋友恐怕不会少。
两位掌柜正兴奋地勾勒未来在长安城横行霸道的蓝图,外面竟又传来了一道粗犷的声音。
“顾家兄嫂的孩子是住在这里吗?”
屋子里顾青和两位掌柜一愣,没等回过神,那道粗犷的声音索性放开嗓子嘶吼起来:“此处可有人姓顾?”
两位掌柜吃惊地望向顾青,顾青苦笑:“可能是来寻仇的也说不定……”
心里有些纳闷,豪侠只顾交朋友么?难道没仇人?
郝东来匆匆扔下一句话:“寻仇的人会称呼令尊令堂为‘顾家兄嫂’?少郎君你是不是对仇人二字有什么误解。”
说着郝东来打开了门,朝外面喊道:“有姓顾的,有!”
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然后顾青看到一道魁梧的身型结结实实堵在门口,郝东来吓得连退几步,顾青只好起身迎上前。
门口这人大概四十多岁年纪,脸上一把乱糟糟的胡子,穿着一身简便的短衫,眼中锋芒毕露,像一把刀直刺人心。
顾青上前行礼:“尊驾若要找姓顾的,在下便姓顾,不知是否您要找的人。”
来人打量他一眼,道:“不错,就是你了,走,与我前堂饮酒去!”
说着拽起顾青便往外走。
顾青大惊:“喂!尊驾搞清楚了没有?万一认错人了呢?”
“不会错的,十七八岁,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除了你还能有谁。”
顾青:???
这张不高兴的脸居然成了标签……
心里莫名的难受是肿么肥事……
“等,等等!还未请教尊驾是何人,为何认识我……”顾青被拽得踉踉跄跄。
那人头也不回道:“先饮酒再说事,刚下了差,整日未尝滴酒,可馋死我了!”
顾青不再挣扎了,人家力气太大,打不过他。
从见面的只言片语里,顾青得到的讯息不多,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这个强行拽人的家伙一定是长安城里的武将,只有武将才有这种毫不讲理的混蛋气质。
客栈的前堂是饭堂,供旅客吃饭饮酒之处。此时已近傍晚,饭馆内三三两两坐着一些食客。
那人拽着顾青坐在一张空桌边,然后忽然拍起了桌子,大声道:“掌柜上酒!上好酒!快!”
这种一看就不好招惹的人往往很占便宜,掌柜的战战兢兢亲自端了两坛酒上来。
那人拍去泥封,端起酒坛咕咚咕咚一口喝了个痛快,最后狠狠一擦嘴,长长舒一口气,露出满足的微笑。
“畅快!这才叫过日子!”
顾青这时终于能发问了,拱了拱手,客气地道:“还未请教……”
那人放下酒坛,道:“我叫李光弼,左卫亲府左郎将,算是你的顶头上官。”
顾青惊讶地瞪大了眼,随即马上起身行礼:“下官顾青,拜见左郎将。”
李光弼,中唐名将,与郭子仪齐名,并称“李郭”,是平定安史之乱的砥柱之将。在顾青有限的历史知识储备里,这位可算是如雷贯耳了。
李光弼挥手道:“坐下,今日找你不是因为你,而是你父母,按礼你应该叫我叔叔,我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叫声叔叔不亏。”
顾青心情微微激动,自己的父母居然跟中唐名将交情如此深,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父母是一对传奇人物了。
“晚辈顾青,拜见李叔叔。”顾青再次见礼。
坐下后,顾青好奇地道:“您与我父母是怎样认识的?”
李光弼灌了一口酒,露出神往之色:“当年我年少气盛,仗着自己是名门豪族出身,在长安城里有些,呃,有些横行,正好撞上你父亲,你父亲看不顺眼,出手把我揍得满地找牙,啧!”
说着李光弼不自觉地捂住了腮帮,显然唤醒了多年前的疼痛记忆。
第一百二十章 豪侠生平
顾青没想到李光弼和自己的父母居然是这般相识。
怎么听都不像是故人,反倒像仇人。
“您是来报仇的吗?”顾青心情忐忑地问道。
李光弼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我岂是心胸狭窄之辈,当时被你父亲揍过后,我确实很愤怒,于是纠集了几位好友一同寻你父亲报仇,结果……仍被你父亲放倒一地,你母亲站在旁边甚至都没出手,技不如人,徒唤奈何。”
李光弼叹道:“那一通揍啊,你父亲差点把我腿打断,遥想少年时我不争气,我爹就是这么揍我的,多少年没人敢那么往死里揍我了……”
看着李光弼脸上的追忆之色,顾青愈发惊疑。
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挨了我爹的揍让你找回了久违的亲情么?
李光弼笑道:“我与你父亲也算不打不相识,后来我觉得你父亲是条汉子,身手也比我高多了,于是请他饮酒,你父亲饮酒也痛快,把我灌得七荤八素,从那以后,我与你父亲便是好友了。”
神情一黯,李光弼叹道:“当初张家被恶贼追杀,你父母连夜出长安护侍张家老小,我当时在安北都护府任职,事发半月后,我才知你父母已在那一夜激战中身陨,后来我欲寻顾家后人,可惜你父母生前对你的消息守口如瓶,鲜少透露,无奈之下只好托了张家代为寻找,所幸老天有眼,你果真出现了。”
顾青好奇道:“李叔叔怎么知道小侄来了长安?”
“鸿胪寺卿张九章告诉我的,还说你入职了左卫,哈哈,昨夜我急忙进左卫府找那周仓曹问了,他说你今日被陛下召见,我不便打扰你,又问了你的相貌,周仓曹说你相貌尚算俊朗,只是一脸的不高兴,也不知跟谁置了气……”
顾青叹气。
新单位认识的第一位同僚居然如此评价自己,还以为他已被自己的风采所倾倒,没想到在他眼里自己仍是一脸不高兴……
李光弼打量着顾青,道:“你父母是豪侠,长安城中多故人,当年仰慕你父母的人多矣,从朝堂权贵到贩夫走卒,你父母皆一视同仁,正因如此,他们得到了许多人的敬仰。他们与权贵子弟一同打过猎,与商贾贩夫一同叫过街,与名士诗人一同饮过酒,还帮过无数穷苦人家,你父母一生所得,几乎全拿去济困穷人,我每次与他饮酒,酒钱都是我付的……”
李光弼说着脸上露出敬仰之色:“论为人,我不如你父母,他们是真正无私之人,他们的眼里,众生是平等的,他们的一生不知做过多少锄强扶弱之事,最终为护卫朝堂忠良而死,世上称‘侠’者多矣,唯有他们二人,才当之无愧称得起‘豪侠’二字,可惜死得太早了……”
顾青静静地听李光弼诉说父母的生平,原本对父母无比陌生的他,此时竟发现他们在自己的脑海里鲜活生动起来。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幅画卷,画卷里一男一女,一位是豪爽侠客,另一位纤纤璧人,二人在长安城里与权贵斗酒,与剑客论交,狂放的诗人站在桌上状若疯癫吟诗,他们在廊下舞剑,长安城的无尽风月,他们也曾亲身参与。
李光弼叹道:“他们的一生何其精彩,可惜了……”
语气一顿,李光弼盯着顾青,沉声道:“可知是谁害死了你父母?”
顾青神情一凝,半晌,点头:“知道。”
李光弼冷冷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好好记住他的名字,不要对任何人说,此人深得天子宠信,而你位卑年少,难以扳倒,暂时先隐忍。你父母的仇,我也是日夜记在心里,不敢或忘。你我将来终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顾青默默点头。
李光弼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银鱼袋,道:“听说你因平南诏国之乱有功而封官,看来陛下对你颇为青睐,今日第一次面圣便赐了你银鱼袋,你比我想象中更争气。”
“左卫的官好好当着,我与张家皆会为你寻得升迁的机会,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在左卫这块地方,我说话还是算数的,有那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欺辱你,我帮你弄死他。”
“谢李叔叔,小侄本分做人,本分做事,不会招惹是非的。”
李光弼眼中有了笑谑之意:“你目中有光,不像老实人,你果真会本分么?”
顾青也笑了:“刚来长安,情况不明,多听多看少说,暂时先本分一阵子,日后熟了,或许不会那么本分,还求李叔叔多照应小侄。”
李光弼哈哈大笑:“我早就说了,顾家的种,怎么可能是本分的人。往后怕是会闯不少祸,不过无妨,只要你不惹着那些当权的权贵,寻常的小祸我帮你担待了。”
随即李光弼皱眉:“你小子饮酒是个偷奸耍滑的货,半天没见你饮一口,来,饮胜!”
顾青按住酒坛,笑道:“李叔叔莫忙,小侄从蜀州来,带了几坛亲酿的好酒,李叔叔有兴痛饮否?”
“有好酒为何此刻才说?快快拿来!”
顾青朝身后一桌瞥了一眼,郝东来和石大兴路人状仰头沉吟。前有鸿胪寺卿来寻,现在又有左卫左郎将来寻,两位掌柜兴奋之外,好奇心愈发旺盛,于是跟来看顾青究竟在长安城有多大的人脉。
“愣着作甚?快去拿酒啊。”顾青好笑地道。
郝东来干笑起身去了后院,很快端来了两坛酒。
顾青递给李光弼一坛,道:“李叔叔,此酒劲道颇烈,最好小口饮……”
话没说完,李光弼抢过酒坛,仰头大灌了一口,随即呛咳不已,脸孔涨得通红,指了指酒坛,又指了指顾青。
顾青无辜地道:“李叔叔好生心急,此酒性烈,寻常人不敢这么喝。”
咳了半天,李光弼终于缓过神来,道:“此酒是你亲酿?”
“是。”
李光弼笑骂道:“看你行路举手,并无丝毫身手,饮酒倒是青出于蓝,你父母饮酒痛快,你比他们还厉害,居然会酿如此烈的酒,果真是一家人。”
与李光弼聊了许多长安城的闲话,李光弼终于醉醺醺地走了,临走前还很不客气地顺走了顾青带来的高度酒。
送李光弼上了马车后,郝东来和石大兴凑过来,兴奋地道:“少郎君厉害!刚来长安一日便有两位大人物主动来访,不知接下来还有没有人来访……”
夜幕已临,外面的街上仍旧人来人往热闹得很,顾青看了看天色,道:“应该没有了吧……”
话刚落音,客栈门外又停下一辆马车,马车后面跟着几名妙龄女随从,马车停下后并无动静,一名女随从入内,先环视一圈,找到掌柜后问道:“此店昨日可曾入住一位姓顾的少年郎君?”
顾青坐在饭堂里,顿时露出了苦笑,掌柜的也笑,指了指饭堂内安坐的顾青,笑道:“姑娘若要找姓顾的少年郎,这位便是,今日已来过两拨人找他了。”
女随从上前打量了他一番,正要相问,马车的车帘掀开,一位身段妖娆面带白色纱巾的女子走进店,径自走到顾青面前,仔细端详着顾青的脸,幽幽轻叹道:“像他……”
白纱覆面,顾青见不到她的面容,只看到她眼中忽然露出哀伤之色,一股浓浓的欲说还休的情意在眼底萦绕。
顾青只好起身行礼:“请问尊驾……”
女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问了,我是你父母的故人,你便是顾青吧?我是剑舞公孙大娘之弟子,名叫李十二娘。”
第一百二十一章 长辈故交
李十二娘这个名字很有武侠范儿,一听就是那种一脸寂寞拔剑茫然的绝世高手。
古往今来,但凡名字有四个字的都是绝顶高手,毫无争议。比如西门吹雪,比如东方不败,比如东厂督公……
顾青不由对李十二娘肃然起敬,因为不仅她的名字是四个字,她师父的名字也是四个字,显然她的师门是个高手窝。
不仅如此,顾青有限的历史知识里,他还知道这位李十二娘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十几年后,一位名叫杜甫的诗人写了一首传世千年的诗,名曰《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这首诗的主角,里面的“公孙大娘弟子”,指的就是李十二娘。
准确的说,公孙大娘和李十二娘擅长的是一种剑舞,可以理解为舞蹈的一种形式,古代权贵王侯饮酒作乐时,有人在殿中舞剑助兴,渐渐地,“剑舞”成了一种舞蹈形式,宫闱,权贵与民间皆有流行,其中公孙大娘一门便是其中的翘楚。
顾青现在奇怪的是,这位李十二娘居然也认识自己的父母,而且看着自己时那副哀恸伤感欲语还休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实在由不得顾青不胡思乱想,这位……该不会是那位未曾谋面的老爹留下的风流债吧?当年夫妻二人行走江湖形影不离,这样都能欠下风流债,也算艺高人胆大了。
拱了拱手,顾青迟疑道:“李十二……娘?”
李十二娘展颜一笑,眼底里的哀伤消淡了不少:“叫我李姨娘吧,我与你父亲兄妹相称的。”
顾青老老实实道:“李姨娘。”
心中不由叹息,来长安仅仅一天,认下了三位长辈,以后行走长安城,见人就矮一截,实在不知道父母留给自己的是人脉还是孽业。
李十二娘盈盈坐在顾青对面,抬手示意顾青也坐。
“你父母与我相识于洛阳,十三年前于长安重逢,我们在长安一起度过了三年,直到……你父母殒于斯役。”
顾青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共同度过三年?”
是自己想歪了吗?这位恐怕不是什么姨娘,是后娘……
桌上一粒用来下酒的黄豆忽然激射而起,啪地一声狠狠打在顾青的额头上,顾青捂着额头痛呼,额头已红了一小块,痛极的同时,顾青确定了一件事,名字四个字的果然是高手。
李十二娘的眼中泛起冷厉之色。
“小子无礼!我与你父亲兄妹相称,未及于乱,再敢胡乱猜测,必不轻饶!”
顾青揉着额头,苦笑道:“你们未及于乱,但你心里确实有他,何必欲盖弥彰?”
李十二娘目中泛泪,幽幽叹道:“他心中没有我……此生我最恨者,是十年前你父母星夜离开长安护侍张家,他们竟然没有叫上我,说什么同生共死,到头来仍是夫妻共死,而我独自贪生……”
顾青见她情伤难抑,不由解释道:“那夜事发突然,或许来不及叫上你,再说,可能他们也不忍心让你赴死……”
李十二娘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但能共死,何惜此命?当我是贪生怕死之人么?”
“李姨娘,莫激动,十年前的事了,不必如此萦怀。”
李十二娘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恢复了淡漠:“得知你父母殒命后,我发誓为你父母报仇。这十年里,我多次赴平卢,针对安禄山恶贼的刺杀不下十次,可惜安禄山渐得圣眷,身边高手如云,已然不能轻易刺杀了,年岁渐老,我的身手亦不如当年,为你父母报仇一事我越来越绝望,幸好你出现了……”
顾青好奇道:“您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又如何得知我来了长安?”
“你难道不知,张怀玉也叫我姨娘的。”李十二娘眼里泛起笑意:“名义上说,张怀玉算是你父母的半个弟子,你父母不愿正式收徒,但教了她一些功夫,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顾青恍然,然后摇头暗暗鄙夷。
刚认识张怀玉时那白衣胜雪的扮相,那不染烟尘的形象,没想到那浓眉大眼的居然是个大嘴巴,自己来长安这件事她逢人便说,人设全崩了。
李十二娘叹道:“张怀玉是个好姑娘,但你父母对她影响太深,好好的韶华青春,全活在你父母的影子里,可怜亦可惜,行侠仗义固然是为了人间公道,但无须为了行侠仗义而活着,你父母当年也是游戏风尘的侠侣,除了行侠仗义,他们还做了很多事,活得很精彩,一生不负‘豪侠’二字,他们才叫真正的活着。”
“顾青,下次见着张怀玉,试着劝解她,解开她的心结,你父母为护张家而殒,张怀玉身为张家人,一直心怀愧疚……”
李十二娘幽然叹道:“你告诉张怀玉,你父母护的不是张家,护的是朝堂忠良,让他们心甘情愿豁出性命的,不是‘张家’,而是‘忠良’,是‘公道’,与张家无干。”
顾青点头应了,脑海里浮现张怀玉那张年轻却淡漠的脸庞。心中微微有些后悔,当初在石桥村时,竟然没有与她有过深层次的聊天,她的心事自己丝毫没有看出来。
顾青不由暗暗皱眉反省,难道自己跟宋根生一样是钢铁直男?
有点扯了吧,无论前世今生,自己的情商一直高得可怕,小姐姐们都望而却步,生怕被自己看穿她们虚荣的芳心……
李十二娘说完后起身,深深注视着顾青,幽幽叹道:“你这张脸,很像你父亲……”
随即李十二娘又道:“你昨日来长安,久居客栈不是长久之事,明日我送你一套宅院……”
顾青急忙道:“李姨娘不必费心,当今天子已赐了一套宅院,过几日便搬过去。”
李十二娘笑道:“看来你的本事比我想象中厉害,庙堂比江湖凶险百倍,愿你不负尔父之名。”
“我就住在常乐坊,明日派人来领你去我家认认门,往后在长安若有危险艰困之事,可来寻我。我虽只是剑舞者,但认识的权贵远比你想象的多,除非你闯下滔天大祸,否则我通常能帮你弥平。顾青,对我,你不必客气,更不必相疑,在这世上,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说完李十二娘离开饭堂,出门上了马车。
顾青仍呆呆地坐在饭堂内,今天认识了太多人,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郝东来和石大兴又凑了上来,仍旧一脸兴奋。
“李十二娘啊!少郎君居然连她都认识,了不得!”郝东来一脸羡慕崇拜。
顾青回过神:“李十二娘很有名吗?”
石大兴叹道:“岂止有名,简直名满大唐,她师父公孙大娘曾入宫为天子舞剑,得天子赞赏,长安城权贵争相邀请,公孙大娘却鲜少为权贵舞剑,门下十余位弟子,唯李十二娘最为有名,她的舞剑青出于蓝,尤其是品性孤傲,但为人仗义,长安权贵们皆颂其德,能邀请她登门一舞,可是大涨面子的事。”
顾青默然无语。
今日一整天仿佛都活在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里,顾青此时脑子有点乱,好像看了一整天的时代默片,脑海里全是黑白影像。
默默总结了一下今日所见所闻,张九章,李光弼,李十二娘,今天认识的三位长辈都是父母的故人,从此算是自己在长安城的背景靠山了。或许还不止这三位,仅仅一天就有三位长辈主动上门,未来说不定还有更多父母的故交出来与他相认。
杨贵妃虽然对他印象不错,但终究只是印象不错,顾青将来若在长安城闯了什么祸,大概率是不好意思麻烦杨贵妃的,人情正如借钱,每借一次交情便会淡薄一分,不到万不得已性命交关的危急时刻,顾青不会选择请杨贵妃帮忙的。
那么,自己能用得上的人脉资源,便是今日认下的三位长辈了。但是也尽量不要动用他们,虽说三位长辈对自己好与利益无关,但求助这种事,无论求的是什么人,都会坏了交情,而顾青向来也不习惯向人求助,他通常是自己解决问题。
顾青示意两位掌柜坐下,又叫了一坛酒,三人浅酌闲聊。
“两位掌柜,明日不妨出门打听一下长安城的商界,在长安城做买卖可不止买几间商铺那么简单,国都商贾聚集之地,每个商贾的背后说不定都站了些权贵人物,没头没脑买商铺开门做买卖,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自己都不知道,先把情况打听清楚,大致有数后再做生意。”
郝东来连连点头:“少郎君说得有理,买商铺之事不急,先将长安城的情况摸清楚了再说,尤其是做瓷器这一行的,更要弄清楚,这里面的利润太大,瓷商争利也愈发残酷。”
顾青沉吟半晌,缓缓道:“我呢,便老老实实去左卫当差,跟你们一样,我也要想弄清楚情况再说,所以当差的初期,我要给自己做个人设……”
二人愣了:“何谓‘人设’?”
“就是人物设定,不管你本来是怎样的性情,但表现在外人面前的性情是另一回事,外人喜欢你是怎样的性情,你便装成怎样的性情,初来乍到,不求交朋友,唯求尽量不要树敌。”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设崩了
两位掌柜对“人设”二字颇为新奇,虽说人设的定义不过是在外人面前两副面孔,也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事商人们干得轻车熟路。但这种旧瓶装新酒的说法令两位掌柜感到有趣。
“少郎君为何突然提起‘人设’的说法?以前在青城县可没见您如此谨慎。”
顾青叹道:“青城县能跟长安比吗?长安卧虎藏龙之地,做人行事若太张狂,迟早会掉了脑袋。”
郝东来迟疑道:“可是……少郎君不是认识那么多大官吗?他们可是您的靠山。”
“有靠山并不意味着做人便可猖狂了,猥琐发育,慢慢强大,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最大靠山。”
“猥琐发育……?”
“不想解释,慢慢领会意思。”顾青顿了顿,又道:“左卫亲府当差的大多是勋贵子弟,很多人不好惹,我觉得应该给自己加个老实人设……”
“就是在左卫扮个老实人?”
“没错,也算是本色演出,毕竟我在青城县也是老实人。老实人虽然看起来窝囊,但至少不招人讨厌,左卫任职期间,我便是老实人了,从此做个朴实无华且枯燥的小透明,小透明是不会与别人结仇的……”
两位掌柜震惊了:“你在青城县也是老实人?”
顾青正色道:“闭嘴,我是。”
一个人挨少了打,往往最后会变成杠精,需要物理作用才能纠正,眼前这两位就是。
…………
第二天一早,顾青穿戴好官服,进了左卫府。
首先去上次报到时认识的周仓曹那里转一圈,聊了几句闲话后,周仓曹将顾青带到亲府内堂东厢一间屋子里。
屋子是新打扫过的,里面的书柜和矮脚桌都是新的,案头上的笔墨纸砚整整齐齐摆放着,顾青看了一眼表示很满意。
周仓曹陪在旁边,笑道:“原本给顾参军安排的是前院的屋子办差,昨日才知顾参军竟然认识李郎将,哎,您怎么不早说,下官昨夜赶紧安排人将内院这间屋子清扫出来,内院比前院安静多了,没那么多嘈杂的人来人往,顾参军在此办差也能图个清静,不知顾参军可还满意,若不满意的话,咱们再换一间便是。”
顾青笑道:“满意,非常满意,辛苦周仓曹了,明日若有闲暇,我想请周仓曹小聚对酌一番,算是向你道谢,还请周仓曹拨冗一聚。”
周仓曹兴奋地道:“一定一定,不过还是由下官请顾参军吧,哪有上官请下属的道理。”
“无妨,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周仓曹急忙道:“您尽管问,下官知无不言。”
顾青沉吟半晌,缓缓道:“‘录事参军’究竟是干什么的?平时办理什么差事?”
周仓曹惊呆了,你都报到上任了,到现在居然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你这官儿难道是充话费送的?
顾青也有些赧然,从青城县出发到长安,长安又与各路人马相识,顾青脑子里一直想的是如何在长安混下去,如何用义正严辞的方式拍皇帝和贵妃的马屁,各种念头各种主意,偏偏唯独没有想过“录事参军”这个官也是要做事的,直到此刻,别人给安排了办公室,顾青才醒过神来,然后立马问了自己三个非常严肃的哲学问题。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该做什么?
是啊,当官要做事啊,这又不是封爵,难道整天顶个名头无所事事吗?
周仓曹无奈地道:“录事参军,掌众曹文簿,纠举左卫府内不法不礼事,监察府内诸官,有专疏大将军之权。”
顾青消化了半天,才渐渐明白过意思:“也就是说,我这个录事参军其实并没有多少事做,下面的仓曹,功曹等官员的文簿做成了,给我签个字就行,其他就是监察本卫府内有没有人干坏事,对不对?”
周仓曹笑道:“平日无战事时自是如此,一旦有了战事,大军开拔,录事参军有向大将军献策之权,一旦献策被大将军采纳,从而立了功,录事参军可就要升官啦。”
顾青恍然:“原来还兼任参谋长之职。”
一想到录事参军其实没什么正经事,顾青不免有些高兴。如此便空余了大量的时间出来,以后还可以经常翘班闲逛,或是帮两位掌柜想主意挣钱。
李隆基封的这个官封得极妙,顾青此时终于对他有了几分感激。
不过唯一的坏处是,录事参军还有监察不法的职权,而且可以直接上报左卫亲府大将军,这个职权可就有点恶心了,前世小学时,每个班都有这种喜欢告状打小报告的人物,那些人的下场往往很惨,小小年纪便要饱受社会的毒打,一个月至少打四次。
对顾青来说没关系,只要别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毕竟顾青没忘记自己的人设,在左卫亲府里,顾青就是个老实人,他这个老实人尺度很宽,除了不当接盘侠以外,别的都能接受。
“我明白了,周仓曹去忙吧,若有不懂的地方我再请教你。”
周仓曹连道不敢,笑着告辞。
…………
坐在国家分配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顾青感到分外惬意。
脱了鞋袜,光着两脚搭在矮脚桌上,双臂枕头望着房梁,一炷香时辰后,顾青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他决定明日上差时带点零食来吃,让郝东来去东市上买几本书,不要圣贤经义,要连环画,最好是那种不太正经的连环画,躲在办公室里边吃零食边看不正经的书,人生夫复何求。
一个时辰后,顾青正打算去左卫府里四处闲逛一番,熟悉一下环境,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声音越来越近,最后近到已在自己办公室门外了。
顾青皱眉,他闻到了麻烦的味道。
“姓周的,你一个小小的仓曹,胆敢辱我!借了谁的胆子?”一道分外嚣张的声音道。
周仓曹的声音可怜兮兮,顾青甚至能想象到他那张纠结成团的脸。
“卢公子,卢司阶,下官错了,给您赔罪,下官见您不常用这间屋子,空着怪可惜的,恰好本府录事参军到任,下官便给了录事参军,您看……”
“啊呸!录事参军是什么货色,敢占本官的屋子,姓周的,你越活越回去了,不常用就给了别人么?屋子就算生尘落灰,那也是我的屋子,谁给你的胆子敢给外人?”
屋子里的顾青慢慢听懂了。
自己的这间办公室原本是别人的,只是别人不常用,周仓曹便自作主张给了自己。
说起来双方都没错,该背锅的是周仓曹,这家伙看着伶俐,其实有点缺心眼,这点小事都办得如此马虎。
顾青长呼一口气。
大部分时候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占了人家的屋子就让出来,先来后到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尤其在长安左卫亲府内,做事更要小心谨慎,为了这点小事与人结仇可不值得。
顾青起身走向门口,开门之前默念几遍“我是老实人,我是老实人”……
嗯,冥冥之中感觉自己的人设愈发稳固,纹丝不动了。
然后顾青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周仓曹和一个二十多岁年纪身披铠甲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脸跋扈傲色,眼神分外阴沉,长相委实不讨喜。
见顾青开门,两人一愣,顾青朝这位年轻人拱了拱手,笑得很温和:“对不住了,是我不对,事先不知是尊驾的屋子,鸠占鹊巢,万分抱歉,我马上让出来,周仓曹,你再给我寻间屋子便是。”
年轻人打量了顾青一眼,发现顾青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神情有些不敢置信:“你是新来的录事参军?”
顾青笑道:“是,今日刚上任,还没来得及拜会各位同僚袍泽,抱歉。”
年轻人冷冷道:“如今新来的这么不懂规矩了么?占别人的屋子之前难道不事先打听一下屋子以前是谁的,就这么没头没脑占了,不怕得罪人吗?”
话很难听,顾青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冷了,心中狂念“老实人大咒”,努力平复火气。
“下次,下次一定不敢冒犯尊驾了,还未请教尊驾是……”
年轻人冷冷道:“左卫亲府司阶,卢承平。”
顾青不太懂“司阶”是几品官职,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初来乍到,忍字为先。
“原来是卢司阶,久仰久仰。我这就腾出屋子,刚进去没多久,屋子里都是干干净净的,您放心。”顾青非常有礼貌地笑道。
卢承平似乎看顾青很不顺眼,或许是顾青那张不高兴的脸终于受到了报应,也或许在长安的官衙里,无故占别人的办公室是件很严重的事。
“我是正六品司阶,你不过是正八品录事参军,下官见上官没个礼数吗?哪里冒出来的野杂碎,不知尊卑的东西……”
话没说完,砰的一声,卢承平忽然闷哼倒地,嘴角流出了一缕鲜血,地上还掉落了一颗门牙……
周仓曹一脸惊恐地看着顾青,浑身抖如筛糠。
顾青好奇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越看越悲愤。
人设啊人设啊,一天都没坚持下来,这就崩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山外有山
仰天无语唯叹息。
顾青感觉被自己打脸了,打得啪啪响,明明倒地的是卢承平,不知为何顾青觉得自己脸上也隐隐作痛。
今日之前还在跟李光弼信誓旦旦说自己老实本分,从不惹事。昨晚还煞有介事地跟两位掌柜商议人设问题,一副权威的样子告诉他们何谓“人设”,何谓“猥琐发育”,话音犹在耳,今日上午还没过完便顺利ko一位脑部残缺人士。
造孽啊!
卢承平踉跄爬了起来,顾青观察他片刻,发现这位虽是武官,但似乎身体很差,一副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样子,以顾青这种渣得不能再渣的武力值居然都能打他个满地找牙,显然身体已虚到一定程度了。
爬起来后的卢承平摇摇晃晃,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用手一摸,发现自己少了颗门牙,卢承平的神情愈发狰狞。
“好,好狗贼,胆敢以下犯上,……若不能治你,本官白在左卫混了!”
顾青此刻仍试图挽救自己崩了一地的人设,露出惶恐状道:“抱歉抱歉,刚才手不受控制,真的非我本意,你我能私了吗?我赔钱,多少钱您说个数。”
卢承平狰狞一笑,露出沾满血的牙齿:“赔钱?哈哈,我赔你钱如何?我赔你丧葬费!”
说完卢承平忽然按住腰侧的刀柄,喀的一声,刀出鞘半尺。
顾青眼皮一跳,这一幕好熟悉,当初青城县的赵县尉也是这个动作,被自己一声厉吼吓住了,眼前这位恐怕吓不住他,人家是见过世面的。
心怀杀心,刀已出鞘,此事断难善了。
于是顾青想也不想,趁着卢承平刀未拔出之前,猛地朝他脸上又挥了一拳,这一拳更重,而且直接打在太阳穴上,卢承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这狗贼刚刚还在一脸惶恐地说赔钱的事,下一瞬间便又动手了。
这家伙难道精神分裂?是疯子吧?
卢承平被顾青这一拳揍懵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抬起手指着顾青,似乎想说什么,顾青叹了口气,朝他另一边的太阳穴再次猛击一拳。
卢承平身躯摇晃了一下,最后轰然倒地,彻底晕过去了。
顾青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仰天无语黯然叹息。
人设彻底崩了,崩得稀碎,拼都拼不起来了。
周仓曹一脸傻相呆呆地站在旁边,刚才那一幕将他的三观也震得稀碎了。
这位录事参军好猛,一言不合就把人朝死里揍,他到底什么来头?
迎着周仓曹震惊到呆滞的眼神,顾青黯然叹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是个老实人……”
“老……老实人?”周仓曹惨笑。
你是在侮辱老实人,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看着倒地不起的卢承平,顾青忐忑地问周仓曹:“他真是正六品官?”
周仓曹嘴角一扯,颤声道:“真是。”
“司阶这个官,是管什么的?”
“掌仪仗禁军排班次序,以及宫中值守位列……”
顾青消化了一会儿,点头道:“就是管将士如何排队的?”
周仓曹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卢承平,忧心地叹道:“可以这么理解,但……”
顾青又问道:“这间屋子果真是他的?为何你将有主的屋子分给我?说说,当时怎么想的。”
周仓曹快哭了:“卢司阶的这间屋子从来不曾用过,他通常是下了差便回家,他本是戍值宫闱的武将,平日根本不在左卫府点卯,他那间屋子更是从未踏足,否则我怎有如此胆子敢私自将他的屋子分给您呀。这下可好了,吾命休矣!”
顾青忐忑道:“不过挨了几拳而已,没那么严重……吧?”
周仓曹惨然一笑:“没那么严重?顾参军,您可知卢司阶是何人?”
“他是一个姓卢的司阶。”
周仓曹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您是正八品,他是正六品,以下犯上之罪是跑不了了,闹到大将军那里不知怎生收拾,若大将军处置公道,重罚于你,或许能平卢司阶心头之怒,此事便作罢。若大将军轻描淡写,此事断难善了。”
顾青忧愁地道:“说来说去,还是我的官当小了,若我品级比他高,揍也就揍了。”
忽然无比怀念青城县的赵县尉,揍他时手感特别好,而且没有任何后患,连嘴都不敢还。
眼前揍的这位,恐怕免不了拖泥带水了,顾青忽然好想念故乡……
周仓曹叹道:“顾参军,您还是没明白下官的意思,这不是卢司阶官职品级问题,他纵然比你品级低,你也不能揍他,下场很不妙,唉,您第一日上任,怎么就闹出这桩麻烦……”
顾青笑了:“我听出来了,这位卢司阶有靠山?是谁?”
周仓曹小心地看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卢承平,轻声道:“卢司阶的父亲,名叫卢铉,官拜殿中侍御史,虽然品级比卢司阶还小,但权力无比大,卢承平的这个官还是卢铉帮忙活动上去的,听说过不了多久卢铉便要高升了,可能会升御史台中丞,权力比现在更大,如今你揍了卢铉的公子……”
顾青指着卢承平道:“这家伙向来都是这般德行?如此跋扈,为何还能活这么久?老爹官当得再大,长安国都权贵多如牛毛,无论他得罪了谁,他爹都能保他么?”
周仓曹叹道:“卢司阶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前些日宫中轮值时,有位禁军士兵排班慢了一步,被卢司阶斥责了,那位禁军士兵不服气,小声争辩了一句,当天夜里,那位士兵便被打断了腿,扔在长安城外,同时那位士兵也被开革出了左卫。”
顾青惊讶道:“这么嚣张?就因为他那个即将当御史中丞的爹?这……不合常理吧?”
周仓曹叹道:“因为他爹后面还有人……按理来说,卢承平在长安城闯了任何祸,都会有人帮他收拾,除非惹到极厉害的人物。恕下官直言,您这位正八品官他绝然不会放在眼里,故而今日他一见你便那般跋扈。”
顾青这回真的吃惊了,所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靠山后面还有靠山,顾青可算见识到长安城的水多么深了。
顾青也是心大,此时此刻他竟不怎么在乎自己揍了卢承平这件事了,反而对长安官场更感兴趣。
死仇已难解,现在要弄清楚的是敌人的底细。
“他爹后面还站着什么人?来,说说,明日请你饮酒。”
周仓曹心情很糟糕,他觉得自己的官儿应该当到头了,虽然卢承平不是他亲手揍的,但今日的事因他而起,而且以卢承平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弄死顾青的同时肯定不会放过他。
见周仓曹久久不愿搭理自己,顾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周仓曹不必忧心,此事已然做了,那便做了,责任我来担,不会连累你。”
周仓曹心中对顾青有些怨意,怨他太过冲动,出了这桩麻烦,怎么可能不连累到自己?
但顾青这句话还是令他稍稍有些感动,而且事已至此,自己这个官儿恐怕已当到头了,今日闹成这样,说到底还是周仓曹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将卢承平的屋子分给顾青,说来大家都有责任,不能完全怪顾青。
于是周仓曹索性没了顾虑,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下,不再忌讳议论朝堂。叹了口气,道:“卢铉的背后,是当朝宰相,右相兼尚书左仆射,李林甫。”
顾青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又一位历史名人!
不同的是,这位名人是遗臭万年的那种。实实在在的奸臣,踩着无数鲜血与尸骨坐上宰相的位置,任相之时仍不断构陷朝臣,党同伐异,杀了许多忠良,盛唐国运之所以急转直下,一场安史之乱便仿佛断了盛世的根基,除了李隆基的自私昏庸以外,李林甫也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位奸相挖盛世的墙角可从来没手软含糊过。
顾青看了看地上仍昏迷的卢承平,忽然发觉自己似乎闯了一个不小的祸。
只不过揍了一个品级比自己稍微高一点点的官儿,谁会想到后面牵出了当朝宰相,冲动了啊!
难怪卢承平如此跋扈,难怪刚见面他便嚣张地骂骂咧咧,人家这是有底气啊。
“李相为何成了卢铉的靠山?”
周仓曹叹道:“卢铉是殿中侍御史,纠朝臣之失仪,察权贵之不法,任何有违于朝仪或律法的官员,他皆有直疏天子的权力,这些年卢铉成了李相手中的一柄刀,开元年间废三位皇子的‘三庶案’,天宝五载的‘韦坚案’,同年十一月的‘杜有邻案’,天宝六载的‘杨慎矜案’等等,皆是卢铉为李相的马前卒,率先发起朝争,为李相顺利诛除异党,如此忠诚之人,李相怎能不重用,怎能不为其靠山?”
顾青恍然,通俗的说,这位卢铉是李林甫手中的双花大红棍,专门用来揍人的,可谓心腹亲信级马仔。
从周仓曹的话里,顾青听出一个明确的意思,卢铉一定会护短的,而李林甫是一定会站在卢铉这头的。也就是说,今日这几拳揍下去,相当于间接揍在了李林甫的脸上。
滔滔不绝说完了八卦,周仓曹心头再次泛起愁意,看着地上昏迷的卢承平,哀叹道:“事已至此,如何是好?顾参军,莫怪下官直言,此事恐怕左卫左朗将李光弼也保不住您了,您……自求多福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随遇而安
来长安第一天,认识了三位长辈,来长安第二天,得罪了宰相李林甫。
顾青觉得自己应该写一本《长安日记》,日子过得如此惊心动魄,实在太值得纪念了,然而一想到写日记的除了雷叔叔之外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再说自己的字太丑,顾青遂放弃。
周仓曹愁眉苦脸站在旁边,见顾青一脸无谓的样子,不由愈发焦虑。
这位到底是心大还是胸有成竹?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也不急。
“顾参军,下官说了那么多,您应该知道后果了吧?”
“知道,可能会死。”
周仓曹叹道:“不是‘可能’,是一定会死。这位卢公子可是睚眦必报之人,您赶紧想想办法吧。”
顾青无所谓地道:“揍都揍了,我又斗不过李相,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在这里等死?”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们可以逃啊,逃离案发现场不就没事了吗?”顾青笑道。
周仓曹快哭出来了:“逃到哪里?下官好好的官当着,转眼变成官府通缉的要犯,下官……真的好失落!”
顾青笑道:“好了好了,逗你的。你先回屋子等着,做好蹲几天大狱的准备,几天以后就没事了,死不了的,我也得抓紧时间做点准备。”
转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卢承平,顾青道:“这位卢公子先让他躺着吧,他太劳累了,应该多休息。”
周仓曹迟疑道:“不叫醒他么?”
顾青叹道:“叫醒他后他又要拔刀,我难免又控制不住自己把他揍晕,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
顾青出了左卫府,回到客栈,郝东来和石大兴不在,或许出门打听长安商界的情况去了,顾青从屋子里翻出了一坛从青城县带来的高度酒,心中暗叹运气好,原本打算用来路途解闷或是与友人同饮,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取了酒,顾青再次回到左卫府,特意绕过后院,找到了李光弼的屋子。
李光弼坐在屋子里,面无表情地瞪着他,顾青尴尬地笑。
显然刚才发生在后院的事李光弼已经知道了。
两人对坐良久,李光弼悠悠道:“你昨夜还说过,你是老实本分人,不会招惹是非,现在你把这句话再说一次,我很喜欢看你说这句话时厚颜无耻的表情。”
顾青笑道:“纯粹是意外,小侄也没想到长安人这么难惹,一言不合便动手……”
“为何我听说的是你一言不合对别人动手?卢承平可碰都没碰到你。”
“碰到了,他的脸碰到了我的拳头……好吧,从青城县来的人其实也很难惹,是小侄冲动了。”
李光弼眼中有了笑意:“你为何不争辩对错?我听说是卢承平辱骂你在先,从这点来说,你似乎占了理。”
顾青摇头:“事已发生,我从不喜争辩对错,无论是对是错,该来的后果终究会来。”
李光弼哼了哼:“顾青,你有没有别的本事我目前看不出,但你惹祸的本事我总算亲眼见识了,要么不惹,一旦惹祸便是滔天大祸。你可知卢承平是什么人?”
“动手以前不知道,动手以后知道了,他后面站着他爹,他爹后面站着李相。”
李光弼头疼地揉了揉脸:“可真是麻烦了,我们武将与朝臣甚少来往,我若去求情,不知李相可卖面子……我去托托门路吧,大不了搬出我柳城李氏的名头,我家虽是契丹族,但也是名门望族,李相或许能给几分薄面。”
顾青笑道:“无须李叔叔出手,小侄此来并非求助,而是请李叔叔帮两个小忙。”
李光弼挑眉:“嘴硬么?这般时节了还不愿求助,你父母可没你这般不识时务。”
“李叔叔宽心,小侄并非不识时务之人,只是眼前的麻烦小侄能解决。”
“如何解决?需要我做什么?”
“首先小侄想请李叔叔保我性命,不出意外的话,我或许马上要下狱了,我是左卫的武官,下狱应是左卫的大牢,我下狱之后请李叔叔与大牢打声招呼,莫让卢承平找人在狱中把我害了。”
李光弼笑道:“难得你心思细腻,居然想那么远,行,这是小事,左卫里的事我还算是能说上话的。”
顾青笑道:“小侄下狱后,李叔叔保我三日性命便足够了。”
“为何只保三日?”
“三日以后,我会脱困,再说,小侄不能让李叔叔与李相对立,能保我三日便是大恩了。”
李光弼点头:“此事我答应你。”
“其次,以李叔叔左郎将的身份,应该能入宫面圣,我想请李叔叔送一坛酒入宫,献给当今天子和贵妃娘娘。”
说着顾青将那坛高度酒拎到桌上。
李光弼露出馋色:“这酒……”
顾青双手抱住酒坛,苦笑道:“李叔叔高抬贵手,这酒您不能喝,您喝了它我就没命了。”
李光弼悻悻道:“我岂是贪杯之人!说吧,送坛酒入宫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坛酒就能救你的命?”
顾青笑道:“请借纸笔。”
李光弼狐疑地扯过桌上的纸笔给他。
顾青沉吟片刻,然后刷刷写下两行诗,吹干墨迹后递给李光弼,笑道:“陋字粗鄙,见笑了,见笑了……”
李光弼接过,首先脱口赞了一声:“好诗!”
接着李光弼才注意到顾青写的字,顿时露出无比嫌弃的样子,双手捧着纸的姿势也立马变成了两根手指拈着,还翘起了兰花指,仿佛拈着一坨奇臭无比的粑粑……
比宋根生的反应强多了,至少没有当场呕吐。
“贤侄这字……”李光弼沉吟,似乎在组织措辞给顾青找台阶下。
顾青不自量力竟厚着脸皮凑上来问:“如何?”
李光弼搜肠刮肚寻找赞美之辞,最终放弃地叹口气,盯着顾青的脸缓缓道:“贤侄的字,果真是见笑了。”
顾青深呼吸,默念清心咒,李光弼不是宋根生,李光弼不是宋根生,打不过,打不过……
“一坛酒,两句诗,献给陛下就能解此困局?”李光弼好奇地道。
“只是让陛下和贵妃娘娘想起我这个人而已,若想起来了,我这条命便算保住了。”
地位不同,看待麻烦的态度也不同。
小人物遇到麻烦觉得天都塌了,人生从此绝望,同样的麻烦在大人物眼里不过淡淡一句话便轻松解决。
顾青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筹码不多,但他犯的事其实也不大,说穿了不过是两个年轻人打架,只要在李隆基和杨贵妃面前刷一下存在感,再加上这坛酒和两句诗,麻烦大概率能被李隆基一句话解决。
只是以后与卢家父子结仇难免了,那是以后的事。
李光弼将信将疑,但还是点头道:“你去吧,若你的法子不管用,我再寻别的法子帮你,你父母当年在长安亦认识不少权贵,你若因这点小事而死在长安,未免可笑了。”
顾青回到左卫府后院的屋子里,门前躺着的卢承平已不见人影,显然醒来后跑出去搬救兵去了。
顾青气定神闲地坐在屋子里等着,没过多久,一队身披铠甲的武士在一名武将的带领下走进来,进门便盯住顾青,冷冷道:“你是录事参军顾青?”
顾青暗叹来得好快,看来卢家父子在长安城委实有些势力,于是顾青整了整衣冠,道:“是。”
武将语气毫无感**彩,冷漠地道:“奉左卫长史之命,锁拿录事参军顾青下狱,拿下!”
话音落,两名武士便要上前揪住顾青的胳膊。
顾青皱眉,忽然从腰间扯出李隆基钦赐的银鱼袋,朝众人亮了一下,道:“未经左卫大将军亲判,我仍是正八品录事参军,我手上是圣天子钦赐的银鱼袋,你们敢对我无礼?”
众将士一愣,武将犹豫了一下,道:“不锁你,你自己跟我们走吧。”
在将士们的看押下,顾青自己走进了左卫的大牢。
大牢并不大,里面关押的大多是一些犯了军法的将士,顾青独自被关在一间牢房里,刚进去就被一股恶臭熏得脑子发晕。
想到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待好几天,顾青愈发难受了。
若时光倒流回到上午,他还会不会揍卢承平?
想来想去,顾青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揍他,或许会揍得更重。
两世为人,或许有些人有些事会逼得他不得不妥协低头,但卢承平这种小人还没资格令他低头。
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发呆,没多久便有两名穿着铠甲的武士走进来,他们的手上握着铁尺,目光不善地打量着顾青这件牢房。
顾青看到了他们,面色冷漠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两人正要打开牢房的锁,忽然又匆匆进来一名武士,在二人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二人脸色一变,急忙收起铁尺,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顾青松了口气。
看来李光弼及时交代了牢房的武士,才让自己逃过一劫。
接下来的事,便要看天意了。
顾青有大半的把握,李隆基和杨贵妃不会让自己死,对杨贵妃来说,顾青是她看得很顺眼的同乡,对李隆基来说,顾青犯的事无关朝堂利益,无关社稷大局,而且顾青至少还算个人才,这样的人若是因为打一架而被处死,未免可笑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闻风而动
长安城,平康坊,李林甫宅。
李林甫不是清官,他的宅院大得离谱,几乎可以算是行宫了,开元年间李隆基特旨,允许李林甫的府邸屋顶可加高两尺。
加高两尺是无比隆厚的圣眷,大唐的房屋能修多高都是有规矩的,平民的房屋不能比官员高,官员的房屋不能比帝王高,敢私自超越规格便是逾制,轻则流徙重则杀头。
能被当今天子特旨允许加高两尺屋顶,可见李隆基对当朝宰相何等的器重。
平心而论,世上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坏到极致的人终归也有一些常人无法企及的闪光点。
李林甫虽然是奸臣,在国家的战略大方针上犯了许多方向性错误,党同伐异构陷杀害了不少忠良,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治国的琐碎事务上还是很严谨很务实的,这也是李隆基器重他的原因之一。
李林甫坐在宅邸东南角的花厅里,背靠在一张胡床上,悠然地阖目养神。
多年执宰大唐,李林甫如今垂垂老矣,早在天宝六年便提出在家养病,而在家养病却也不愿放手权力,他向李隆基提出的是在家养病的同时署理朝政,推荐陈希烈为左相在政事堂办公,一左一右两位宰相便从天宝六年开始用这样的方式执掌大唐的朝堂。
有趣的是,陈希烈在政事堂办公,却很少有朝臣去政事堂请益,政事堂门口往往门可罗雀乏人问津,而在家养病的李林甫宅邸门前却车水马龙,朝臣们的朝政事务皆向李林甫禀报并请裁断。
大唐右相之权威,可见一斑。
炎热的夏天,花厅的四角堆了一些冰块,身后还有两名年幼的丫鬟挥扇,冰块散发的冷气借着风力吹拂到李林甫身上,总算感觉到一丝凉爽。
李林甫的右侧站着一位中年文士,看打扮应是府里的幕宾。
幕宾很守规矩地垂手而立,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林甫,每当李林甫咂摸嘴,他便立马奉上清水,每当李林甫喉结蠕动,他便立马捧来痰盂。
李林甫愈发龙钟老迈,这位老人已快走到人生的尽头,像一盏残灯,奋力地燃烧仅剩的那一丝灯油,每一线光亮都是黑暗前的倒数。
“相爷,东宫来报,昨夜太子妃又诞下一位王子,陛下取名为‘佋’,怕是过不了多久会封王。”
李林甫眼皮没睁开,只是微微抬了抬,语气有些虚弱地道:“‘佋’者,绍也,庙宗佋穆,父为佋,南面,子为穆,北面。陛下取此名字,或是提醒东宫牢记君臣父子之伦,勿使僭越。呵,陛下看似纵情嬉乐,对东宫仍不放心啊,只要陛下春秋鼎盛,东宫还得战战兢兢过下去。”
幕宾唯唯称是。
李林甫与当今太子李亨可谓是水火不容,除了政治上的派系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早在开元二十六年,李林甫便数次劝说拥立寿王李瑁为太子,然而李隆基乾纲独断,立了年长的李亨为太子,大抵是担心自己抢了儿子的老婆,做了亏心事,害怕将来被李瑁报复,两人既是父子又是情敌,这关系也是乱得可以了。
李林甫在拥立太子这件事上站错了队,作为当朝宰相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错下去,于是从开元二十六年开始,李林甫便以推翻太子李亨为己任,不遗余力地制造冤案,剪其羽翼,造谣污蔑等等各种手段,为的就是在活着的时候推翻太子,促李隆基另立储君,否则他李林甫满门都会倒霉。
说了一番话后,李林甫有些累了,阖目喘息了一会儿。
幕宾仍站在身边未走,李林甫眼皮未抬,淡淡地道:“还有事么?”
“相爷,卢铉家的孩子又惹事了……”
李林甫皱眉,什么都没说,躺在胡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幕宾的职责之一便是要向李林甫禀报长安城每天的风吹草动,见李林甫不吱声,他还是继续道:“卢铉的长子卢承平在左卫亲府被一个新上任的录事参军打了,脸上挨了三拳,卢承平晕了过去,很久才醒,后来卢承平寻了左卫长史告状,长史看了卢承平的伤势后马上拿人,将那打人的录事参军下了狱,以卢承平的性子自然不会放过他,但派去狱中杀录事参军的人却被左卫亲府左郎将李光弼的亲卫拦下了,亲卫一直守在牢门外,不准任何人靠近。”
这个平平无奇的消息原本勾不起李林甫任何兴趣,但消息的后半部分倒是令李林甫眉梢抬了抬。
“那名录事参军是李光弼的族中子弟?还是门下幕宾?”
“晚生着人查了一下,都不是,他是从蜀州来的,相爷,此人来头似乎不小……”
李林甫仍阖着眼,道:“说说。”
“此人名叫顾青,今年十八岁,出身蜀州青城县石桥村,本是一农户子弟,后来不知找了什么窍门,建了一座瓷窑,烧出来的瓷器质地比大唐所有的瓷器都要好上几分,故而被甄官署定为贡瓷,去年贵妃娘娘回蜀州省亲,这顾青写了一首夸赞贵妃娘娘的诗,烧印在贡瓷上,以此博得贵妃娘娘的欢心,又因顾青是贵妃娘娘同乡之故,贵妃娘娘似乎特别欣赏他……”
李林甫淡淡笑了笑:“倒是有些小聪明。”
这句不知是贬是褒的评语令幕宾咂摸了许久,然后轻声道:“相爷,此子恐怕不止一点小聪明,年初剑南道平南诏国之乱,此子向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献策数条,又献上一个名叫沙盘的物件,南诏国之乱平定后,剑南道向陛下请功的功劳簿上,顾青的名字列为第一,他也是因此功劳而被陛下亲自封为左卫亲府录事参军,而且刚到长安便被陛下和贵妃娘娘召见,陛下还钦赐了一座官宅和一只银鱼袋。”
李林甫终于抬了抬眼皮,片刻之后,缓缓道:“有才,但不够。陛下此举应是示恩于贵妃。”
毕竟是老谋深算的宰相,一语便道中了李隆基的心思。
幕宾接着道:“至于顾青与左卫左郎将李光弼的关系,晚生还在查,听顾青所居客栈的伙计说,他们相识似乎是因为顾青的父母。”
李林甫已不再关心这件事了,淡淡地道:“此事你继续盯着,看那个顾青下狱后陛下有何反应,贵妃深得帝宠,若她对同乡之情确实真挚,必会为顾青开脱……”
幕宾迟疑了一下,道:“顾青若不死,卢铉之子未达到目的,如果撺掇卢铉向相爷求助,该如何处之?”
李林甫哼了一声,道:“卢铉仗着这两年帮老夫甚多,有些恃宠而骄了,两个小娃子打架这种小事,需要老夫操心么?更何况顾青背后说不定还站着贵妃,老夫若因这点小事与贵妃结怨,卢铉倒是解气了,老夫如何自处?卢铉若来求我,就说老夫病重谢客。”
幕宾唯唯应了。
…………
张九章府。
张府位于道政坊,宅子有些老旧,还是张九龄在世时李隆基赏赐的。
顾青入狱的消息传到张府时,张九章正在看书,府内管家进书房禀报了这个消息,张九章神情微动,嘴角露出轻笑:“看不出这小子还是个惹祸精……”
管家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迟疑地道:“老爷,您说过此人是张家的恩人,如今他下了左卫的狱,要不要……”
张九章沉吟片刻,道:“先看看再说,不管发生任何事,不要着急跳出来,耐心等待一段时候,你便会发现事态变得不一样了,沉住气吧。”
管家应是,准备悄悄离开,张九章忽然又道:“卢铉之子是左卫的司阶?”
“是。”
张九章缓缓道:“入了左卫的大狱,恐怕卢铉之子不会放过他,去,拿老夫的名帖给左卫大将军郭子仪,就说老夫傍晚时分拜会郭大将军,请大将军拨冗一见。”
“老爷要为顾少郎君求情么?”
“刚刚还说过,遇事不要着急跳出来,沉住气,老夫不求情,只求顾青在狱中的安全,至于其他的,先看看卢家会不会跳出来,后发制人才稳妥。”
…………
常乐坊,李十二娘宅。
侍女送来顾青的消息,李十二娘呆怔许久,随即苦笑喃喃道:“这孩子,脾气倒是跟他父亲一样火爆,就不知有几分本事……”
侍女垂头恭敬地道:“卢家公子在长安城风评颇恶,气量狭小睚眦必报,顾公子入了狱,恐怕卢公子不会放过他。”
李十二娘道:“事情的因果查清了么?”
“查清了,卢公子恶语伤人在先,顾公子动手在先。三拳便将卢公子打晕过去了。”
李十二娘失笑:“不说对与错,顾青这脾气我倒是挺喜欢的,有乃父之风,当年他父亲路遇恶霸,也是二话不说上前就动手,连道理都懒得讲,先放倒再说。”
侍女问道:“姑娘要不要准备车马?”
李十二娘沉吟片刻,道:“给左卫大将军郭子仪府上递名帖,就说李十二娘今日傍晚时分拜会大将军,还有,说我新近得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此剑名曰‘子归’,李十二娘请郭大将军试剑。”
侍女不舍道:“姑娘,此剑得来不易……”
李十二娘笑道:“无妨,身外之物而已。”
第一百二十六章 老友重逢
出事以后,顾青并未想过打扰别人。然而两位故人长辈还是主动帮忙,甚至搭上了他们的脸面与人情。
傍晚时分,长安的街上仍车水马龙,大唐初期的长安是实行宵禁的,到了傍晚城中一百零八坊的坊门便关闭了,主要是当时李家刚坐上皇位,江山并不稳固,跃跃欲试造反和宫变的人太多,到了高宗后期,社稷渐渐稳固了,长安便慢慢取消了宵禁。
至开元之后,长安已成了大唐的不夜城,每到入夜,长安城的章台柳馆,大街小巷的饭堂酒肆成为人们流连之地,权贵人家的歌舞乐伎传出悠悠丝竹之声,还有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喝醉的诗人力竭声嘶地吼着他新作的听着有些拙劣的诗。
这座超百万人口的大城在任何时辰都焕发着它的勃勃生机。
左卫大将军是郭子仪,他住在亲仁坊。
有趣的是,郭子仪与安禄山竟是邻居,两人的宅邸都是李隆基赏赐的,顺手便将二人的宅邸赏在一处,两家一墙之隔。如今的安禄山正在平卢领兵操练,每逢年末安禄山才入长安朝贺天子,两位邻居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夜幕即将降临时,一辆朴实的马车停在郭子仪府门前,李十二娘走下马车,侍女欲上前搀她,被她轻轻推开,随即李十二娘的目光朝旁边的安禄山府邸门口一瞥,目光里露出深深的仇恨之色。
郭府老管家早已等候在门口,李十二娘是长安民间的风云人物,无论权贵还是豪侠,皆对她心慕不已,纵然她已年近三十岁了,仍是长安城里粉丝众多的超级明星。
见李十二娘下了马车,郭府老管家迎上前行礼,笑着将她请进门内。
“大将军早已等候多时,李娘子肯登郭府的门,郭府蓬荜生辉。”老管家笑得满脸褶子。
李十二娘淡淡点头,在外人面前她总是这般淡漠。真正了解她的为人后,才会被她的人品与高超的剑舞技所倾倒。
管家脚步刻意快了些,为了跟上李十二娘的步伐节奏,边走边道:“大将军前堂还有一位客人,也是钦慕李娘子多年的故人……”
李十二娘脚步慢了一拍:“是谁?”
管家还没来得及答话,一行人已经来到郭府前堂,李十二娘也看清了端坐前堂的那位客人。
客人见了她不由一愣,随即哈哈笑出声,李十二娘脸上蒙着白纱,看不清表情,但眉眼也悄然弯了起来。
除履入堂,李十二娘首先朝主位上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行了一礼:“十二娘拜见郭大将军。”
郭子仪已是知天命之年,精神却依然矍铄,他的头发胡子已有些花白,可体格健壮,每日饭量如牛,此刻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仿佛一位端坐帅帐发号施令的大元帅,有虎踞之姿。
见李十二娘行礼,郭子仪大笑道:“免礼免礼,老夫与李娘子怕是五年多未见了吧?同在长安城,能见面的机会却不多,上次见你还是在五年前的千秋节上,当时君臣共贺,天子召你入宫剑舞,李娘子剑舞之英姿老夫毕生难忘。”
李十二娘笑应了,然后才朝郭子仪的客人行礼:“十二娘拜见张寺卿。”
张九章也笑道:“李娘子风采依旧,老夫也是多年未见了。”
李十二娘忽然伤感地道:“故人已逝,心无所依。再见当年的朋友凭多感怀,争如不见。”
张九章知道她在说什么,黯然叹息捋须不语。
郭子仪目光闪动,捋了捋他那把打理得很周正的花白胡须,笑道:“今日倒是巧了,张寺卿和李娘子同一日来访老夫,莫非你们是为了同一件事?”
张九章与李十二娘目光迅速接触了一下,眼神交会的瞬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来意,然后两人眼中同时露出了笑意。
最后二人同时向郭子仪行礼,张九章道:“我与李娘子皆为故人之子而来,求郭大将军的一道军令。”
郭子仪眉目不动,抚着花白的胡须缓缓道:“如果你们是为了我左卫亲府一位名叫顾青的录事参军而来,那可是巧上加巧了,今日下午,左卫左郎将李光弼也向老夫求了一道军令,也说是为了故人之子,那个名叫顾青的孩子在左卫府里打了人,入了狱,李光弼求老夫秉公而断,莫被人害死在狱中,你们也是为了他吧?”
张九章和李十二娘都愣了,互视一眼,忽然都笑了起来。
张九章笑叹道:“那孩子闯了个祸,倒是把我们当年这些故人都聚集起来了,难不成是天意?”
李十二娘的笑意不明显,但从眉眼看得出在笑,笑过之后忽然黯然叹道:“当年的长安城比如今更美,我还记得那一年他们夫妻与我在渭水边的垂柳下舞剑,李光弼躺在地上灌酒,张寺卿您已大醉,赤着双足倒在地上仍喃喃念着诗句,阳光下的柳絮纷飞,人与景,美得像一幅画……”
张九章伤感地道:“故人不在,美景难复,逝者如斯……”
众人黯然沉默许久,郭子仪缓缓道:“二位若是为了那个名叫顾青的孩子,老夫今日已下了军令,不准任何人在狱中害他。但是,军法无情,顾青先动手打了人,还是要按军法处置的,大抵要蹲几日大狱,二位与老夫是多年朋友,但老夫治军从不讲私情,不可能下令放了他,抱歉了。”
李十二娘欣然道:“有郭大将军这句话足够了,那孩子犯了错自然要受惩罚的,十二娘不敢求老将军徇私。”
…………
顾青入狱三日后。
兴庆宫,花萼楼。
高力士凑在李隆基耳边,正低声禀奏着什么。
“陛下上次吩咐要查那个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的底细,老奴已派人去蜀州了,人还在路上,但有件事陛下恐怕还不知道……”
“何事?”李隆基不大感兴趣地问道。
“这个顾青刚入职左卫亲府便闯了祸,如今人已被关在左卫大狱里,已关了三天了。”
李隆基一愣,愕然侧过头看着高力士。
高力士垂头。
“他闯了什么祸?”
“回陛下,顾青入职办差的第一日便打了一个名叫卢承平的司阶,卢承平是殿中侍御史卢铉之长子。”
李隆基皱眉:“入职第一日便打人,这顾青好大的脾气,看来非经科考正途而当官的人委实有些粗鄙。”
高力士从来不会反对李隆基的任何话,于是笑着附和。
片刻后,李隆基又问道:“顾青为何打人?”
“因顾青是太真妃的同乡,太真妃甚喜之,老奴故而特意打听了一下,说来倒不能全怪顾青,是那卢承平恶语伤人在先,顾青的脾气如陛下所言,确实不大好,三拳便将卢承平打晕过去了……”
李隆基失笑:“拳头倒是跟他的脾气一样硬。”
高力士附和着李隆基笑。
“这种小事莫来烦朕,打了人自然要受处罚,左卫大将军郭子仪治军极严,按军法处置便是,少年郎多摔几跤约莫便明白世情险恶了。”李隆基淡淡地道。
高力士不敢多说什么,唯唯应下。
李隆基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飞快闪烁了一下,又问道:“此事若论对错,应是卢承平恶语伤人在先,顾青动了手固然要入狱受军法,那卢承平呢?恶语伤人也算犯了错吧?”
高力士一滞,垂头道:“卢承平未受军法。”
李隆基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高力士见李隆基面色阴沉,顿时噤若寒蝉。
“卢承平之父卢铉,听说李相欲擢其为御史中丞?”
“是,三省朝臣有过朝议了,因无定论,故而未奏报陛下。”
李隆基面无表情地道:“天宝八载,卢铉在兴庆正殿朝会时弄了一出袖藏谶书的把戏,扳倒了杨慎矜,朕以为他是个知进退之人。”
高力士有些惊愕,他不知李隆基为何没头没脑忽然提起天宝八年的那桩旧案,圣心难测,李隆基的心思他纵然跟随多年亦难揣度,只好闷不出声。
李隆基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继续说下去,挥了挥手,道:“传太真妃过来,再传大明宫梨园乐工,朕与她同赏《霓裳羽衣》。”
这是殿外有宦官禀道:“陛下,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求见。”
李隆基一愣,忽然若有深意地笑道:“又是左卫的人,哈哈,朕倒真有些好奇了,宣见。”
李光弼入殿时双手捧着一坛酒,在宫门外时宦官试过毒后才允许李光弼将酒带入宫。
入殿后,李光弼先将酒坛交给一旁的宦官,然后躬身行礼。
李隆基的目光首先注意到的是宦官手里的酒,笑道:“朕从未见李郎将这般多礼,竟还亲自带了酒入宫,莫非李郎将觉得宫里的酒不够香醇么?”
李光弼惶恐状道:“陛下恕罪,此酒是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托臣入宫献给陛下的。”
李隆基目光闪烁:“又是顾青,朕为何最近总能听到他的名字?”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帝王心术
当一个小人物还不是那么重要时,要记得不停在大人物面前刷存在感,各种方式的刷,刷到大人物想忘记你都难,做梦都能梦到你在对他笑,真正的“魂萦梦牵”。
彻底成为大人物的梦魇后,小人物离成功或离死亡就近了一步,大人物不是提拔你就是弄死你。
这就是“富贵险中求”的含义。
顾青托李光弼入宫送酒,就是为了刷存在感。
只是他没想到李隆基比他想象中的更精明,无论英明还是昏庸的帝王,只要他有强烈的权力**,那么他对国都的掌控能力是非常可怕的,国都内每天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只要他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
所以在李光弼送酒入宫之前,李隆基便听高力士提起了顾青,甚至从顾青的这件事联想到朝堂上的一些人和事,对顾青这个人的印象可谓很深刻了。
看着宦官双手捧着的这坛酒,李隆基笑得很玩味。
该如何评价顾青这个人呢?在李隆基的眼里,顾青大致是个懂得规矩的人,有才情,也有谋略,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事,比如造出了个沙盘。这样一位少年郎,按说应该很傲气的,世上恃才傲物者多矣,有那么一点才华就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少年郎的通病,这些年李隆基见过无数这样的人。
然而顾青有才华却偏偏还懂得拍马屁,拍得还十分高明,用一本正经的方式和最文雅的用辞说出最谄媚的马屁,什么“孤品梅瓶”,什么“天生丽质难自弃”,什么“闭月羞花”,拍得那么的义正严辞,仿佛用最严肃的口吻述说圣贤真理一般。
正当李隆基认为少年太过老成并非好事时,顾青在适当的时候闯了一个适当的祸,三拳把人揍晕了,揍的还是一位朝堂上颇为微妙的殿中侍御史的儿子,少年人冲动的心性一览无遗,从这件事上李隆基又觉得顾青这个人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守规矩。
对高权位者毕恭毕敬,对中层权位者却并无敬畏,闯了祸却马上托人进宫送礼,心机城府表现得似乎很深却又不那么深,很有意思的少年郎。
每个帝王都有各自不同的用人才的方式,有的只看治国之才,有的偏爱谄媚的马屁之臣,还有的首先看的不是才华,而是能不能被自己掌控,能掌控的臣子才是好臣子。
李隆基喜欢的便是容易被自己掌控的臣子,一手开创开元盛世的帝王,对权力的**是非常恐怖的,他要掌控一切,不仅掌控江山和朝堂,还要掌控人心。
那种四平八稳一辈子都不犯错,对一切物质诱惑无欲无求的臣子对李隆基来说反而需要提防。“无求”代表他其实有更大的**,只是被隐藏得很深。
从顾青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似乎是个很容易被掌控的臣子,有才华,能拍马屁,大致懂规矩,又控制不住脾气偶尔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犯错之后马上做出托人送礼给皇帝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幼稚举动。
容易掌控吗?似乎挺容易的。
“顾青刚入职左卫,李卿似乎对他很熟悉?”李隆基含笑注视着李光弼。
李光弼垂头道:“不敢瞒陛下,顾青的父母是臣早年的故人,他父母十年前逝世,臣只想为故人之后尽点心力。”
李隆基颇觉意外地道:“顾青不是从蜀州一个山村出来的吗?你竟认识他父母?”
“多年前的一段交情,他父母曾在长安待过几年。”
李隆基笑着点头,没继续问下去,他不是不想知道顾青的父母与李光弼究竟什么关系,而是不相信任何人的话,他身边唯一能信的只有高力士,他在等高力士对顾青的调查结果。
目光转移到那坛酒上,李隆基指了指酒坛,笑道:“这是顾青送朕的酒?”
“是,顾青说是他在蜀州亲手酿的,此酒颇为劲烈,饮之易醉。”
李隆基大笑:“朕倒要见识一下蜀州的酒究竟多烈,既是蜀州所酿,饮酒怎能少了朕的娘子,高将军,快去传太真妃。”
高力士在一旁陪笑道:“已派人去传,太真妃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杨贵妃在一群宫女宦官的簇拥下翩翩而来,众星拱月般走入殿内。
李光弼急忙向杨贵妃行礼。
李隆基招手笑道:“娘子快来,你的小同乡又献了一物,他亲手酿的烈酒,娘子来试一试。”
杨贵妃欣然道:“真是个灵巧孩子,好像什么都会,连酿酒都会,妾可要好好尝尝。”
说着杨贵妃落座,高力士从宦官手中接过酒坛,正要给李隆基和杨贵妃斟酒,忽然发现酒坛的北面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句诗。
高力士一愣,然后笑道:“陛下,娘娘,顾青送的酒居然还附了一句诗呢……”
李隆基挑眉:“哦?朕看看。”
杨贵妃也好奇地凑了过来。李隆基缓缓念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纸上的字迹很工整,并非顾青的字,而是李光弼帮顾青重新抄了一遍,没办法,顾青那手臭字李光弼实在不敢给李隆基看,怕落个辱君之罪。
杨贵妃将这句诗念了两遍,疑惑道:“顾青为何写这句诗?没头没脑的……”
李隆基露出深思之色,随即恍然笑了。
“娘子,你的这位小同乡啊,约莫是受了委屈,心里不舒坦了。”
杨贵妃身在后宫,甚少听闻宫外事,不解地道:“顾青受了什么委屈?”
李隆基笑着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会意,将顾青打了卢承平然后被拿入左卫大狱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杨贵妃听完顿时不高兴了,秀美的黛眉微微蹙起,娇媚的红唇抿得紧紧的,李隆基饶是与她夫妻多年,此刻竟也不由心动。
美人就是美人,一颦一笑,轻怒薄嗔都是人间难得一见的风景。李隆基不由心满意足,这灰没白扒。
“陛下,左卫处事太没道理,明明是那姓卢的恶语伤人在先,为何偏偏只拿了顾青入狱?若论对错,姓卢的那人才是首恶,顾青只是逼不得已出手教训他,陛下……”杨贵妃不满地摇着李隆基的胳膊撒娇。
李隆基好笑地看着她:“可是先动手伤人的是顾青呀。”
“但凡有点血性的少年郎被人骂了,大多会动手的,三郎,您要讲道理呀。”
李隆基被撒娇的杨贵妃摇得不行,失笑道:“好了好了,朕自然是讲道理的……”
指了指面前的那句诗,李隆基笑道:“娘子可知顾青这句诗有何深意?”
杨贵妃想了想,道:“诗句中似乎有些欢欣之意,但顾青人在狱中,怎么可能作出欢欣的诗,妾觉得不大对……”
李隆基笑着解惑:“‘白日放歌须纵酒’此句,是给朕和娘子的,希望朕与娘子恩恩爱爱,纵酒作乐,不负此生,‘青春作伴好还乡’是顾青的自述,因为入狱之事,他或许已对长安失望,有归乡求去之心……好才情,人在狱中都能将受的委屈说得如此委婉,有才之人朕岂能让他委屈?”
目注眼观鼻鼻观心的李光弼,李隆基沉声道:“顾青入狱几日了?”
“回陛下,已三日了。”
李隆基想了想,道:“少年郎性起而纵狂,薄惩已足够,放他出来吧。”
李光弼暗惊,不由对顾青的判断钦佩不已,他说三日能脱困,今日果然脱困了。
“臣代顾青谢陛下隆恩。”
君臣饮了一会儿酒,李光弼识趣告退。
李光弼离开后,李隆基阖目沉思片刻,缓缓道:“高将军。”
“老奴在。”
“传朕的旨意,左卫亲府司阶卢承平骄恃狂悖,挑衅无状,着拿入左卫大狱三日,并下旨申饬殿中侍御史卢铉,斥其教子无方,卢承平出狱后令其闭门思过一月。”
高力士恭敬领旨,转身出了大殿。
杨贵妃喜不自胜,挽着李隆基的胳膊连道天子圣明。
李隆基也不解释,笑着享受温柔乡的滋味。
下这道旨意其实与顾青并无太大关系,严格说来甚至与卢承平本人也没多大关系,李隆基真正的意图是卢铉,以及卢铉背后的李林甫。
这就跟最近朝堂的风向有关了。
李隆基知道李林甫与太子李亨水火不容,事实上他也乐于见到宰相与东宫不和,前几年李林甫针对太子党羽的韦坚案,杜有邻案等等,其实都是在李隆基的默许下做成的,为的就是剪除太子党羽,勿使羽翼丰满。
然而最近几年太子在李林甫及其党羽的轮番打击下,已然现出颓势,眼看太子的神情越来越畏缩懦弱,而此消彼长之下,李林甫的相权最近有些飘了。
朝堂势力左右失衡,对帝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要及时制止并纠正。
帝王术即平衡术,“平衡”二字很重要。
而卢铉作为李林甫的头号打手,趁着此事好好敲打一下很有必要,也算是间接给李林甫一个警告,李林甫若还没老糊涂的话,他应该知道怎么做。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辈情义
顾青走出左卫大狱时已是下午时分。
夏日的阳光很刺眼,站在大狱门外,顾青眯着眼适应了许久才缓过来。
蹲大狱的滋味很不好受,虽然在李光弼的亲卫保护下,顾青并没有受到迫害,但牢房里的那股恶臭和脏乱的环境是无法免除的,顾青蹲了三天,觉得自己已是一条快腐烂的咸鱼,有资格跟鲜于仲通拜把子了。
郝东来和石大兴等在大狱外,见顾青出来飞快迎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少郎君入狱后的相思之情,蓬勃饱满的感情表达令顾青毛骨悚然。
顾青入狱这三天,着实把两位掌柜吓坏了。他们也没想到顾青居然这么能惹祸,刚到长安就把自己送进了大牢,两位掌柜在长安城内唯一的依靠只有顾青,靠山进了大狱,两位掌柜的世界崩塌了。
这几日两位掌柜花了不少无谓的钱,每日在左卫府门前转悠,钱财打通关节,目前却只能打通到门口值守将士这个层次,再往深层次去打通却不管用了,两位掌柜叫天天不应,每日惶惶不可终日。
听着两位的诉说,顾青内心还是有些感动的,大家相识于青萍之末,认识的初期彼此还有过勾心斗角,随着时间的推移发展,大家的交情似乎有了质的提升,如今已是可以共患难的关系了。
顾青暗暗揣度,若告诉两位掌柜自己已将他们升级了,不知他们原地读取自己的经验条后会不会慷慨地氪金为人民币玩家……
回到客栈,顾青吩咐伙计准备一只大浴桶,伙计在房内打好热水后,顾青整个人泡进去搓洗,泡了半个时辰才出来,至于蹲大牢时穿的衣裳索性全扔了,省得晦气。
洗去身上的恶臭后,顾青觉得整个人都轻了几斤,然后向店伙计借了一面铜镜。
是人是妖都要偶尔照照镜子的,顾青自知长得不喜庆,所以很少照镜子,但人还是要正视自己的容貌,顾青知道自己除了不喜庆外,五官还是很端正的。
站在镜子面前,顾青久久地注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觉得顺眼,就连那张不高兴的脸也仿佛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轻易联想到哲学深度的人生。
接下来顾青与镜子进行了一番发自灵魂深处的自问自答。
“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儿一样,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不要问庸俗的问题。”
“好的,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何有人忍心伤害你?”
“丑陋使坏人的心态扭曲。”
“下次如果还有人伤害你怎么办?”
“干死他!”
三问三答,顾青对问题和答案都很满意,收拾好自己后,心满意足地走出房门。
房门外,郝东来和石大兴正陪着一位客人说话,客人是位老者,穿着青衫,见到顾青后急忙起身行礼。
“老朽是鸿胪寺卿张府的管家,我家老爷请少郎君赴府一叙,老朽特来为少郎君领路。”
顾青含笑点头应了,去张家是早就说好的,坐牢耽误了几日时间,今日赴约没问题。
顾青是个讲礼数的人,第一次登门拜访,终归要拎点礼物,空手上门未免太失礼了。
从蜀州带来的高度酒是个好东西,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救命,顾青决定不再随便乱送,还是花钱临时买点礼物吧。
管家恭敬地在前面领路,顾青路过郝东来身前,忽然朝他伸手:“我,顾青,给钱!”
郝东来被他这霸气的要钱方式弄得有点懵,从来没经历过如此蛮横的要钱方式,郝东来手比脑子反应快,下意识便从怀里掏了一块银饼放到顾青手上,等顾青接了银饼转身便走时,郝东来这才急了。
“哎,为啥啊?凭啥啊!”
顾青没理他,只留给他一个充满王霸之气的背影。
石大兴望着郝东来讥诮地笑:“就你这猪脑子,少郎君给你一成半的瓷窑份子都是浪费,不如把份子全卖给我如何?”
郝东来脸色阴沉下来:“姓石的,你我说好了来长安后相亲相爱,你莫坏了我们的约定。”
石大兴冷笑:“我不在你背后下黑手已是相亲相爱了。”
“你今夜去青楼吗?”郝东来缓缓问道。
“你待如何?”石大兴警觉地道。
“你点哪位姑娘,我便抢哪位姑娘,用钱说话。”
…………
管家领着顾青来到位于道政坊的张家宅邸。
门口有亲卫值守,管家领顾青进门,刚到前堂便听到张九章的大笑声,夹杂着一道熟悉的女子轻笑。
一眼望去,前堂内赫然坐着张九章和李十二娘,二人相谈甚欢,似乎在聊起当年,见顾青来了,李十二娘立马收起了笑脸,杏眼盯着顾青,眼神很严厉的样子,张九章却哈哈大笑,道:“好个顾青,有几分本事老夫不知,但脾气像极了你爹,一言不合就动手,痛快!”
听张九章说起顾青的父亲,李十二娘严厉的眼神顿时稍缓,甚至露出了几许柔和,低声叹了口气。
顾青除履进前堂,急忙朝二人行礼。
张九章摆手笑道:“罢了,落座吧,今日除了我们三人外还有一位故人,请侄孙来主要是为了认门,知道张家府邸了,往后没事多走动,老夫早已吩咐了管家,侄孙是自家人,任何时候需要任何东西,只管去取,账房也打过了招呼,侄孙若有手头短缺之处,径自找账房要钱,张家倾尽所有,随便支取。”
顾青不由十分感动,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用脸刷卡了,张家对他的情义委实真切,也是他父母用命换来的回报。
李十二娘冷冷道:“你父亲可不像你这般没头没脑,当年他出手都是三思之后,从来没错过,而顾青你,纯粹是少年冲动,不计后果。”
顾青笑道:“少年郎讲究的是快意恩仇,三十岁以后才会慢慢懂得计较后果权衡利弊,李姨娘,我敢保证我父亲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一样冲动。”
李十二娘哼道:“你父亲天生沉稳冷静,任何年纪都一样,他这辈子没做错过事。”
顾青笑了笑,不与她争辩,前世就明白一个道理,跟女人吵架是最脑残的行为,无论吵输吵赢都没好下场。
显然顾青他爹是李十二娘的逆鳞,她对他的迷恋已然到了粉丝对爱豆的狂热程度,以后关于他爹的话题最好谨慎。
气氛稍微有些尴尬时,前堂外传来一道熟悉的粗犷声音。
“张世叔,愚侄来也!府上可有好酒?若无好酒愚侄可转身就走了啊!”
前堂内三人同时露出了笑容。
张九章笑骂道:“你这酒鬼,多少年改不了的德行!放心,我张家美酒管够,喝不死你!”
话音落,李光弼大摇大摆出现在前堂外,顾青笑着上前行礼,李光弼指了指他:“好个小子,这一劫居然被你躲过去了,稍停与我痛饮三百杯!”
顾青躬身笑道:“多谢李叔叔为小侄奔走。”
李光弼指了指张九章和李十二娘,笑道:“莫光谢我,他们也没少为你出力,你入狱的当天他们便去拜会左卫大将军郭子仪,请了郭大将军的军令,你小子在牢里才逃过一劫,否则只凭我的亲卫恐怕也顶不了多久。你小子闯了祸,害我们这些长辈跑断了腿,你说该不该罚?”
顾青颇觉意外地看着二人,然后诚挚行礼道:“多谢二位长辈奔走,小子不才,害二位长辈担心了。”
张九章笑道:“小事,算不得什么,倒是因为你这件事,我们当年的几位故人重新聚在一起,说来倒是要谢你了。”
三人重新落座,顾青是晚辈,在前堂忝陪末座,府内侍女们端上酒菜,张九章作为主人端杯示意,四人饮尽一杯后,从堂后屏风处袅然走出一队身着艳丽宫装的舞伎,在前堂中央排成队列,屏风后面乐工悠悠的丝竹乐声响起,舞伎们动作整齐划一,伸展宫袖舞了起来。
顾青目瞪口呆,这是他来到大唐后第一次参加权贵的家宴,看着眼前这群美丽的舞伎在他面前翩翩起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那么撩拨人心,顾青不由感叹,时代文明果然不见得是在进步,这个年代就连风尘女子和权贵豢养的家妓歌舞伎都各自有一身不凡的艺技,而一千多年以后的风尘女子呢,顶多只会冷冷说一句“大哥,不摸也是要给钱的。”
此时此刻,顾青第一次对传统文化艺术的消失表示痛心疾首。
一曲舞罢,舞伎们行礼后鱼贯退下,估摸换装准备第二场去了。
作为主人的张九章再次端杯,与众人饮了一杯后,捋着胡须盯住顾青,缓缓道:“侄孙此劫虽说已解,但可能已埋下了更大的祸患,你这次将卢家父子得罪了,老夫以为最好还是化干戈为玉帛……”
话没说完,李光弼摇头打断道:“张世叔,已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了。”
“哦?为何?”
李光弼叹了口气,道:“刚才愚侄来您府上之前已得知,陛下下旨,将卢承平下狱三日,并斥责卢铉教子无方,责令卢家父子闭门思过。这回可是得罪得死死的,不可能化解了。”
张九章颇为吃惊地睁大了眼,顾青也惊呆了。
不过是送了一坛酒给李隆基,所以收礼的人办事这么卖力的吗?李隆基是不是没怎么见过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