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正经侯爷
顾青渐渐掌握了韩介这货说话的风格。
有时候他不是耿直,而是毫无意识的皮。
每次说出欠揍的话,他自己却不觉得,那张不算英俊的脸写满了无辜,让人想惩罚他都不忍心。
“侯爷对那三个吐蕃商人的态度很不一样,是否有什么算计?末将总觉得侯爷在下一盘大棋,可又想不明白侯爷究竟是如何下的。”
顾青叹道:“确实是一盘大棋,成功的话,轻则免掉安西都护府十年后顾之忧,若运气好一点,说不定能将整个吐蕃都打下来,从此划为我大唐的版图。”
韩介一愣,接着惊喜道:“侯爷果然有翻天覆地之韬略,吐蕃可是大唐百年之患,若能在侯爷手中平了,必是青史传世的大功。”
顾青苦笑道:“没那么简单,这盘棋太大了,以我的能力只能勉强为之,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稍错一步便是付诸东流。最重要的是,此为谋国之局,需要耗费巨量的人力物力,所以长安的天子必须支持我,否则仅凭安西一地,恐难实现。”
“很难吗?侯爷何不向陛下上疏,言明此局的利弊,以陛下之英明,定能答应侯爷的谋策。”
顾青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如果那么简单的话,世上万事就容易了,朝堂很复杂,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安西,我行此棋太冒险,陛下与朝堂诸公不会轻易答应的。”
谋国计也是绝户计,两国之战容不得丝毫仁慈。
算算时间,安禄山起兵大概就在明后年,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这条谋国计不一定能见到成效,但会起到一定的作用。将来顾青领兵东进时,不至于被吐蕃军队抄了老窝。
所以顾青接下来针对吐蕃布的局,不仅仅是为大唐消除百年大患,更重要的是,他要一个稳定的后方,在自己领兵东进平叛时,吐蕃就算明知安西空虚也无力进犯。
吐蕃国土那么大,耕种面积却不到国土全境的百分之一。可惜的是,吐蕃未免太不争气,除了青稞这种主粮外,其余的经济作物也非常贫瘠,导致顾青想拿吐蕃现有的几种经济作物做文章显得有些牵强,取信度不高。
手里仍然拈着一株软蔫蔫的天山雪莲,顾青凝目仔细端详着它,脑子里飞快运转。
韩介叹道:“侯爷,莫看了,看出花儿来它也只有那么几种用途,吐蕃的药材之所以难卖,是因为它们的品种不多,功效单一,咱们中原汉土有很多药材都能代替它们,吐蕃商人大老远将它们运来,成本不小,叫价也高,价高又不实用,傻子才愿买它,”
顾青没理他,仍打量着手里的天山雪莲,喃喃道:“千年以后那些写武侠小说的作家们是怎么想的,为何都说这玩意儿能增一甲子功力?明明只是个治痛经宫寒的东西,说它是‘妇女之友’倒合适……”
韩介笑道:“没错,这东西给女子用倒是功效不小,咱们男人用不上。”
顾青仍喃喃道:“不知边监军算男人还是算女人,不如给他下点药看看疗效,但人家没有痛经这毛病呀,宫寒恐怕也够呛……”
韩介顿时紧张起来:“侯爷您三思,就算给边监军下药,也别让末将去了。”
顾青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道:“你刚才说这玩意儿是给女人用的?”
“是。此药性大热,对女子宫寒颇有疗效。”
顾青咂咂嘴,叹道:“也算是个优点吧,不管什么药,终归要有个理由,将来大卖特卖时才叫合情合理。”
韩介不解地看着他,顾青笑了:“你无知时的样子比你嘴贱时的样子可爱多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顾青道:“差不多到用饭的时辰了,去福至客栈看看,本侯大驾光临,令客栈蓬荜生辉,但愿那位女掌柜不要催债,会影响食欲的。”
韩介惊讶道:“侯爷,这是您第一次主动要去客栈用饭。”
“是吗?自从我欠了女掌柜一百两银饼后,我每次都心虚不敢看她,难道这就是爱情?”
…………
“欠债”与“爱情”是两回事,“欠债”时见到债主那叫心虚,而见到心爱的人时目光闪躲那叫羞涩。
顾青对皇甫思思没有任何羞涩,他只觉得吵闹。每次用饭时皇甫思思总喜欢坐在他的对面,一手托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嘴角带着几许暧昧的笑。
要不是顾青舍不得放弃如此美味的饭菜,早就报警告她骚扰罪把她扔进大牢里反省了。
今日的饭菜依旧美味,女掌柜似乎完全掌握了他的口味,总能做出咸淡合适的菜肴,并且精益求精,仍在不停地学习和尝试,顾青内心已经有了一种惶恐无措感。
女人一旦掌握了男人的胃,离掌握他的心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而顾青作为大唐栋梁,太子少保光禄大夫兼青城县侯,位高权重身份尊贵,结果被一个女人用几顿饭菜轻易收服了,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没出息,很窝囊的感觉……
无视皇甫思思含情脉脉的目光,顾青非常自在坦然地在她的目光逼视下吃完了三碗饭,最后一碗将残羹油汤泡饭,饭菜一扫而空,光盘行动非常彻底。
打了个饱嗝儿,顾青抚了抚肚皮,懒洋洋地道:“饭钱照旧记账,嗯,最近手头比较紧……”
皇甫思思翻了个白眼儿,哼道:“知道啦,侯爷来小店用膳已是妾身天大的荣幸,妾身哪敢向侯爷要钱呀……”
顾青欣慰地道:“姑娘终于悟了,不错,做人要有格局,在安西这块地面上,我,就是格局。”
皇甫思思咯咯直笑:“侯爷真是一点也不谦虚呢。”
顾青冷笑:“我若谦虚便露怯了,一个露怯的侯爷如何能理直气壮赖账呢?这点心理素质我还是有的。”
皇甫思思气笑了,摇头笑叹道:“与侯爷认识越久,越发觉得侯爷的脸皮真是……您若为安西之主,妾身相信安西绝不会吃亏,但凡被敌人占了一丝一毫的便宜,您都会想方设法找补回来,安西有幸,妾身有幸,终于能过几年太平日子了。”
顾青咂咂嘴,很快做出判断,这不是好话,应该是拐着弯儿的骂他。
不过今日不与她计较,今日有求于她。
“酒足饭饱,心情愉悦,接下来我们该聊聊心事了……”顾青忽然目光灼热地盯着她,盯得皇甫思思手脚发麻,浑身无力,心跳陡然加快。
“你,你……要聊什么心事?”皇甫思思神色慌张,手心不自觉地沁出了汗。
顾青微笑,和蔼得像走进独身少女家修水管的工人:“姑娘最近身体正常吧?大姨妈每月来访准时吗?”
皇甫思思疑惑地道:“何谓‘大姨妈’?”
顾青认真地为她解惑:“‘大姨妈’是女人的亲戚,每月都来,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每日血流不止,伴有疼痛或是宫寒……从你无知的眼神里能看得出,你还是没懂,那我就直白一点,‘月事’,‘月信’,懂了吗?”
皇甫思思美眸眨了几下,终于反应过来了,俏脸刷的一下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惊又羞地瞪着他。
“你,你你你这个……登徒子!”皇甫思思羞愤欲绝。
“先别忙着害羞,跟你说正事呢,认真回答我,月事准时吗?每个月疼吗?”顾青一脸学术研讨的正经表情。
轰!
皇甫思思终于露出了客栈老板娘的泼辣本色,极度羞愤之下也没顾及他的身份,下意识便一拳击出。
…………
半个时辰后,二人神情平静地对坐,目光复杂地对视。皇甫思思脸颊微微抽搐,顾青神色平淡,一只泛黑的眼眶显示他此刻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
嘴贱那么多次,终于实实在在挨揍了。
“姑娘,我并无邪念,聊正事时请你态度端正一点,我是正经人,你不能有不正经的念头。”解释清楚后,顾青无奈地叹息道。
皇甫思思表情仍有些羞涩,脸色通红低垂着头,掩嘴直笑。
“侯爷需要妾身做什么尽管说吧,妾身能帮的一定帮。”皇甫思思抬头,见顾青那只泛黑的眼眶,忽然噗嗤一笑,不好意思地再次垂下头。
“这一拳我原谅你了,因为它抵消了我欠你的一百两银饼。”顾青严肃地道。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吐字如兰地迸出一个字:“不!”
“说正事,姑娘在龟兹城居住多年,应该认识城里少妇少女什么的,我需要姑娘帮忙在城里女人圈子里放出风声,就说有一种药材对治疗女子月信痛经宫寒很有功效,不仅如此,它还有养颜美白的奇效,这种药材原产于吐蕃,名叫‘天山雪莲’……”
尽管已经解释清楚了,皇甫思思仍羞涩得不行,垂头轻声道:“侯爷堂堂昂藏男儿,却关心女子每月……之事,太不正经了。”
顾青沉默片刻,认真地缓缓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为大唐社稷,为万千大唐黎民而不正经的,你信吗?”
第三百三十一章 绝户毒计
为了帮吐蕃猢狲推销药材,顾青也是蛮拼了,甚至冤枉挨了皇甫思思一拳。
拉扎旺若知道顾侯爷为了朋友如此忍辱负重,一定会跟他拜把子。
皇甫思思不明白顾青为何突然帮吐蕃人推销药材,顾青也懒得解释,只告诉她照自己说的去执行,不要问原因,也不要管结果。
见顾青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皇甫思思没好气地哼了哼,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侯爷每次来妾身的店,不是白吃就是欠债,不是砸店就是吩咐妾身做事,侯爷对妾身可真是不客气呢……”皇甫思思媚态复萌,风情万种地斜眼瞥着他。
顾青笑道:“我们不是朋友嘛,朋友之间不必太客气的,你看,我欠你一百两银饼至今赖账不还,我跟你客气了吗?”
皇甫思思被他无耻的嘴脸气笑了:“侯爷,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你这般厚脸皮说出来,难道以为欠钱不还很光荣?”
“羞耻,但快乐着。”顾青微笑道:“欠钱的是大爷,所以我让你帮忙做事你便老老实实答应,更让我坚定了赖账不还的决心。”
皇甫思思朝顾青扔了一记带有“死鬼”含义的媚眼,轻哼道:“妾身为侯爷做事也不是不可以,侯爷总要给妾身一个说法吧?要么原原本本告诉妾身,为何要帮吐蕃人卖药材,要么……”
皇甫思思忽然露出羞涩的表情,垂头轻声道:“要么,侯爷便收了妾身,妾身从此是侯爷的人,侯爷让妾身做什么便做什么,绝不多问一个字。”
顾青瞥了她一眼:“我把你收进雷峰塔好不好?不要作妖了,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去做,如果需要动用官府的力量把天山雪莲的传闻扩散开……”
说着顾青忽然露出神秘的笑意,道:“动用官府的力量姑娘也不必找我,相信节度使府里有姑娘的靠山,你找他便是,总之,我不问过程,但要结果。我要的结果就是,十日之内让龟兹全城的女子都知道天山雪莲这个东西,知道它能用来治疗痛经宫寒,然后遍寻全城欲购此药而不得。”
说起节度使府的靠山,皇甫思思露出慌乱之色,掩饰般理了理发鬓,强笑道:“妾身并无官府的靠山,不过侯爷既然吩咐了,妾身一定照办,没有靠山也能为侯爷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绝不让侯爷失望。”
顾青笑道:“你欲盖弥彰的样子很狼狈,但你答应帮我办事的样子很美。”
说完顾青起身便走。
看着顾青毫无留恋潇洒离开的背影,皇甫思思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美眸中流露出一丝愧疚和挣扎。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已看出我有靠山,以他的聪明,过不了多久便会将我的一切都掀出来,那时的我,将是何等的不堪……”皇甫思思喃喃道。
…………
龟兹大营帅帐,顾青坐在烛台下提笔疾书奏疏。
每写一句便悬笔停在半空,凝神沉思许久后,才缓缓地再次下笔。
这是一道建言疏,名为《觐天子陛下平吐蕃策》,里面详细地叙述了顾青对平吐蕃的战略谋划。
这是一盘顾青个人能力无法完成的大局,他只是布局的人,但需要朝廷毫无保留的支持才能实行下去。
一己之力无法平一国,但以一国之力平另一国,胜算便大多了。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李隆基愿不愿意相信他,有没有胆子敢跟着他这个年轻臣子赌一次。
不可否认,这个战略布局有些冒险,任何一个环节露了馅儿都可能功败垂成,前期投入的物力人力算是打了水漂儿。
但凡事有弊也有利,相比之下,此事利大于弊。
顾青对吐蕃用的是绝户计,也是后世俗称的经济战或贸易战。
前期铺垫设局,诱使吐蕃人将经济作物如各种药材等,取代他们的农作物青稞种植,然后高价收购他们种出来的药材,一年两年后,吐蕃人尝到了甜头,甚至吐蕃的贵族豪强也尝到了甜头,那么吐蕃国内仅有的百分之一的耕土都没人再种青稞,转而去种植各种药材。
吐蕃的主粮青稞在一两年后必然大大减产,难以供应百姓和军队,他们只能用钱去买邻国的粮食,而吐蕃周边邻国唯一盛产粮食的只有大唐。
于是吐蕃和大唐只能达成一种亦友亦敌的怪异关系,我们仍然敌对,但不妨碍我买你家的粮食,不知不觉间,吐蕃的粮食命脉便慢慢掌握在大唐手里了,而战争的主动权也同时掌握在大唐手里了。
一旦大唐决定攻打吐蕃,只需提前一年断了对吐蕃的粮食供应,再举兵攻打,那时的吐蕃人连饭都吃不饱,手里有钱也无处买粮食,那么军队还剩下多少战斗力?
一个国家的军队连基本的粮食都供应不及,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这条计策是实实在在的绝户计,它的歹毒之处甚至比明刀明枪的战争更甚。
战争不过是两军拼命,死个几万人算是很惨烈了,但顾青的绝户计却可以让吐蕃整个国家的百姓断粮,算起来死亡者何止百万。
计策的前期是阴谋,计策的后期便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了,就算那时吐蕃人反应过来了,没有一两年的拨乱反正恢复耕土,他们也缓不过气来,这一两年里,大唐掌握了主动权,机会实在太多了。
这个计策不是顾青首创,早在春秋时期,齐国国君拜管仲为相,管仲为齐国出策,大量收购邻国鲁国的布匹,不惜耗费巨金抬高价格从鲁国购买,鲁国百姓得了实惠,举国皆织布纺绨,再也无人种地耕田,用卖布换来的金钱购买齐国的粮食,渐渐地对齐国的粮食形成了依赖。
后来管仲下令断了对鲁国的粮食供应,偌大的诸侯国分崩离析,鲁国国民纷纷逃难入齐国,最后齐国兵不血刃将鲁国吞灭。
顾青用的就是这个法子,看似温良无害,实则歹毒至极。
青蛙是怎么死的?它是在舒服的温水里享受太久,等到温水变成了沸水,它想跳也跳不出去了。
以如今大唐与吐蕃两国的关系和态势,两国的耕地面积,以及各自的国力和粮食产量,物价等等方面综合来看,顾青用上这个绝户计恰到好处。
决定施行这个计划时,顾青也是经过长久的思考和权衡的。
这个计策大唐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尤其是钱财和粮食。但如果此计成功,大唐的收益也是难以想象的丰厚。
吐蕃这个国家从大唐立国开始,一直便是历代君臣的心头大患,从贞观到天宝,一百多年了,这个心头大患仍未除掉,反而在两**队战力此消彼长之下,吐蕃渐渐转守为攻,对大唐采取了攻势。
顾青要做的,便是在大唐即将到来的最孱弱的时候,先在吐蕃的心窝子上狠狠捅一刀,大家做一对难兄难弟,谁也别趁火打劫,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大唐还能腾出手来把吐蕃给灭了。
计划很完美,但执行起来难度很高。
顾青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只是单从保护安西所辖的角度出发,也一定要让吐蕃人在安西空虚的时候消停下来。
…………
入冬时节,深处大漠的龟兹城也感到了寒冷。
离龟兹城数十里之外的大漠,一支胡人的商队正沿着西域商路彳亍而行。
裹着一身厚厚毛毯的段无忌和冯羽没精打采地各自骑在一匹骆驼上,冯羽仰头望天,忽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我真是失心疯了,为何要跟怀玉阿姐说想来安西历练……大唐那么大,在哪儿历练不好,非要去那鸟不生蛋的安西……”冯羽骑在骆驼上唉声叹气。
少年郎总是率性且冲动的,所以很多人在中年以后,回忆少年时往往一半是怀念,一半是悔恨。
因为少年的决定无法过夜,一觉醒来说不定便改了主意,昨日的信誓旦旦成了今日自扇耳光的完美理由。
见冯羽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一旁的段无忌淡淡地笑了。
相比冯羽的聒噪活泼,段无忌无疑稳重多了,他只比冯羽大两岁,但看起来却像一个三十多岁历经风霜的中年人,脸上满是礼貌的笑容,眼里满是沧桑的故事。
“听商队的首领说了,咱们距离龟兹城不到三十里,也就是说,咱们很快要见到顾阿兄了,你有什么牢骚尽管说,待到见了顾阿兄,你最好管管你的嘴,顾阿兄把你赶回石桥村没关系,你莫连累了我。”段无忌淡淡地道。
冯羽嬉皮笑脸道:“哎呀,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嘛,你看我嘴上各种牢骚,但还不是跟你一样老老实实来到龟兹城了?段阿兄你了解我的,我也就是嘴有点碎……”
段无忌摇头:“我不了解你。以前或许了解,但从长安出发后我便对你很陌生了,按照我对你的了解,此时的你应该跟冯付生他们一样乖乖地在长安读书,结识各路权贵和大儒,听他们讲经论道,充实自己的学识,准备两年后的科考,而不是跟我一同来龟兹城吃苦受罪……”
第三百三十二章 同乡故人
段无忌与冯羽同是石桥村出来的子弟,但两人的性格却天差地别。
段无忌沉稳,冯羽跳脱,两人站在一起像成熟稳重的兄长带着调皮捣蛋的小弟。
从小一起长大,段无忌对冯羽却越来越不了解了。
他以为冯羽还是当初石桥村那个上树掏鸟窝,下河捕鱼虾,经常闯祸的邻家小弟,然而年岁渐长,他已渐渐不懂冯羽了。
曾经的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读了圣贤书,明白了圣贤的道理,少年们都有了志向,志向大多是当官,都以顾青和宋根生为榜样,有的当官纯粹为了私利,有的也想造福一方,唯独段无忌和冯羽不愿当官。
段无忌有过取舍,他认为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比当官重要。
冯羽呢?他是怎么想的?
从长安到龟兹,一路上段无忌问过他很多次,每次冯羽都是嘿嘿一笑,将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的问题。
商队的骆驼排成一字型,微风吹拂在脸上,夹杂着些许的风沙,有些寒意,也有些刺痛。
大漠的荒凉景象在落日时显得特别凄美,二人最初出玉门关时曾被这壮阔悲凉的风景所倾倒,然而行路一个月后,他们已对风景麻木了。
一望无垠的黄沙,像极了看不到希望的人生。
骑在骆驼上没精打采的二人忽然听到胡商们一阵欢呼声。
“到龟兹城了!”
…………
冬日的沙漠很冷,寒风卷集起黄沙漫天飞扬,远近皆是一片茫茫的黄色烟尘。
顾青盘腿坐在帅帐内,用心地给羊腿涂抹上豆油,面前的炭火上方有一个简易的烤架,将羊腿放在烤架上不停翻滚,没过一会儿,羊腿上便开始滋滋地冒油。
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
再配上热腾腾烤得鲜嫩多汁的羊腿下酒,人生大抵已无憾,只缺个婆娘了吧。
韩介蹲在顾青面前帮他不停翻转羊腿,顾青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部,非常舒坦。
“好酒,但要省着点喝,从长安带来的烈酒已不多了……”顾青眯着眼舒坦地叹息。
韩介眼睛盯着面前滋滋冒油的羊腿直吞口水。
“侯爷若想饮酒吃肉,为何不去福至客栈?女掌柜的手艺那么好,不多吃几顿未免可惜。”
顾青叹道:“我在考验我的意志,不能经常去,大好男儿若被女人的厨艺收服,回头没法跟我未婚妻交代,理由说出去都没出息。”
韩介不以为然道:“女子总要有点强于旁人之处才配得上侯爷,侯爷您要反过来想,女掌柜正是因为厨艺好,才能得到侯爷的恩宠,侯爷去她店里用饭是看得起她。”
顾青赞道:“我很欣赏你的思路,不如你去她店里,把你刚刚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再跟她说一次,看看她啥反应。”
“她还能有啥反应?”
“她如果不抄菜刀追杀你三里路,我便去她店里用饭。”
羊腿烤熟还需要不少时间,顾青有些等不及了,用匕首从羊腿上割下表面已经熟了的一块肉,吹了几口凉气便塞进嘴里,烫得哇哇直叫,但表情很享受。
“好吃,但有点淡,再撒点盐。”顾青评价道。
韩介拈起一小撮盐往羊腿上洒。
顾青怅然道:“总感觉最近被那个女掌柜的手艺养刁了,今日吃这羊腿处处不对劲……”
韩介一边翻转羊腿一边道:“侯爷不如把那女掌柜收了房,做个妾室,白天给您做菜,晚上给您暖床,大漠蛮荒苦寒之地,侯爷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未免过得太凄惨,收了女掌柜想必张家小姐也不会反对的,毕竟只是收个妾室……”
顾青摸着下巴认真思索,喃喃道:“有道理……到时候她若兴师问罪,我就说是你让我这么干的,睡女人我来,背黑锅你去,怎么算都不吃亏……”
韩介动作一滞,惊愕地道:“侯爷,您就这么把我卖了?”
“卖人的事我又不是没干过,我有很多优点你还没发现,慢慢挖掘,你会对我越来越崇拜的……”
顾青盯着面前的羊腿出神,忽然道:“说起那个女掌柜,你找个伶俐点的人去盯一下,总觉得她有点可疑,不论是接近我的动机,还是她的真实身份,都很可疑。”
韩介道:“她的真实身份有问题?”
“她的出身应该不低,不应该只是个迎来送往的客栈掌柜,有过良好家教的人,细节上是无法掩饰过去的,再好的演技都掩饰不了。”
“什么细节?”
“我注意过她很多次,她吃饭的样子很文雅,举筷端杯皆有闺秀之姿,寻常人吃过饭,搁下筷子时大多是随意往桌上一放,而她,搁下筷子后还将它规规矩矩与桌沿平齐,碗里也从不剩一粒米食,一次两次,每次皆如是,出身平凡的家庭可没有这般教养。”
韩介吃惊道:“侯爷居然不动声色观察她这么久,您还说对她不动心?”
顾青叹道:“你是不是搞错重点了?这与我动不动心有关系吗?重点应该要夸我明察秋毫,心思细腻,哪怕是路边的一条狗啃骨头,我也会观察很久的,难道我对那条狗动心了?”
韩介想想也对,于是点头道:“侯爷既然觉得她可疑,末将这就安排人去盯她。”
顾青淡淡地道:“不要打草惊蛇,我只是好奇她背后是不是有靠山,还有,她究竟是什么出身,总觉得她身上有故事,我不希望安西都护府被人暗中安插图谋不轨的棋子。”
羊腿终于熟了,顾青割下一片肉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后顿觉索然无味。
一码归一码,身份再怎么可疑,她那手厨艺委实不错,若她是自己的敌人,实在可惜了。
回想当初自己穷困时,她毫不犹豫借给自己一百两银饼,对朋友如此仗义,应该不会是敌人吧,如果是为接近自己而刻意为之,这女人的城府未免可怕。
帅帐外,亲卫的声音传来。
“禀侯爷,大营辕门外有人求见,他们说是侯爷的同乡故人。”
顾青惊讶地道:“同乡故人?哪个同乡故人会找到这里来?”
想了想,让亲卫领人进营。
段无忌和冯羽拎着简单的行李,跟着亲卫走进大营,二人目光新奇地左顾右盼,看着大营校场上将士们操练发出的嘶吼声,滚滚黄沙里,一条条精赤着上身的军汉摸爬滚打,虽然只是寻常操练,但仍扑面而来一股肃杀之气。
“这……这就是顾阿兄麾下的将士?好一支威武精锐之师!”冯羽兴奋得鼻头泛红,脸颊几颗青春痘都兴奋得快爆了。
段无忌也有些激动,从今以后,他将是顾阿兄麾下的幕宾,也算是这支精锐之师其中的一员了。
“他们就是长安盛传全歼吐蕃两万余贼军的安西铁军,他们都要听顾阿兄的军令,顾阿兄好鸡儿威风!”冯羽只差在大营内雀跃欢呼了。
段无忌沉声道:“冯羽!进了军营要注意言行分寸,莫给顾阿兄脸上抹黑!”
冯羽这才稍微冷静了一点,老老实实跟着亲卫走,眼神却仍克制不住地朝校场瞥去。
走了几步,冯羽忽然加快了脚步,与前面领路的亲卫并肩,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哎,兄弟,顾阿兄……也就是你们的侯爷,平日在大营里是不是很威风?”
亲卫没说话,仿佛一尊莫得感情的石雕,径自往前走,连眼神都没有一丝变化。
冯羽没得到回应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道:“别这样,兄弟,很快我们就是袍泽了,以我的本事,过不了多久说不定就能当官,以后你见到我都要行礼的,不如趁我落魄之时多结一份善缘。”
亲卫仍没理他。
段无忌拎住冯羽的后领狠狠一拽,表情已有些生气了:“言多必祸,你最好闭嘴,顾阿兄如何安排我们,自有他的决断,你凭什么信口开河说什么当官之类的胡话?”
冯羽嘻嘻笑道:“随口说说嘛,我又不是真的想当官,想当官我早参加科考去了,何至于跑来这里受罪。”
段无忌叹道:“你这性子真是……马上要到帅帐了,你老实安分一些,如今的顾阿兄已是爵封县侯,还是太子少保光禄大夫,实实在在的二品大员,再也不是当初石桥村的顾阿兄了,说话一定要注意分寸,不要让旁人背后说闲话,说顾阿兄的同乡竟是这般德行,顾阿兄没面子,你我难道面上有光?”
冯羽悻悻应了一声,然后低眉顺目状,比刚才老实多了。
看着前面带路一言不发的亲卫,段无忌忽然慨叹道:“窥一斑而知全豹,顾阿兄麾下将士果真不凡,当得起‘精悍’二字,只看这军纪便已胜过大唐许多军队了,顾阿兄的本事,比书本上的更浩瀚,你我当有一颗谦卑向学的心。”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帅帐前,亲卫隔着门帘仍恭敬地躬身行礼,大声道:“禀侯爷,您的同乡故人已到。”
门帘被掀开,露出顾青那张熟悉的脸,笑吟吟地看着段无忌和冯羽。
段无忌和冯羽心中一阵激动,同时躬身道:“拜见侯爷。”
第三百三十三章 傲娇公主
当初顾青刚来到这个世界,懵懵懂懂之时,与他来往最密切的只有宋根生。
在此之前,顾青在村里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性子懦弱可欺,连长相都是一脸倒霉的模样,十几年来没交到朋友,唯一能与他玩耍的只有宋根生。
人情淡薄,世态炎凉,自古皆然。
后来顾青穿越了,办起了瓷窑,村里乡亲受了他的恩惠也渐渐摆脱了贫困,而顾青不知不觉在村里有了威望,随之而来的便是乡亲们的主动示好甚至是巴结。
最初顾青只是冷漠地看待村民对他的态度变化,后来张怀玉来了,顾青冷硬的心肠渐渐柔软起来。
换个角度再看村民们的态度变化,其实也不能怪他们。
谁会无缘无故对一个懦弱卑微毫无存在感的孩子善良呢?
一个人如果想得到别人的友善和尊敬,首先你得自己先发光,你的光才能吸引别人向你靠近。
对于段无忌和冯羽,顾青自然是认识的,当初他办好学堂后,村里的少年和孩子都必须去读书,这是顾青的强制命令。唯独这两位,最初时都不肯去,他俩认为读书无用,多用些力气种地都比读书强。
后来顾青抄起一根藤条,踹开了他们的门,像只牧羊犬似的挥舞着藤条将他们从家里赶到了学堂。
出身已无法改变,只有读书才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活了两辈子的顾青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造化弄人,不喜欢读书的人偏偏有读书的天赋。
上次张怀玉来长安,说起村里孩子们的课业,张怀玉特意提了段无忌和冯羽二人,觉得他们是村里读书的孩子们中颇为出众的佼佼者。
没想到两位佼佼者今日却出现在龟兹城外,他的帅帐前。
意外地打量二人许久,确定是他认识的段无忌和冯羽,顾青这才上前托住二人的胳膊,笑道:“不用多礼,也莫称呼什么‘侯爷’,还是按当初的叫法,叫我顾阿兄便是。”
冯羽笑嘻嘻地道:“是,好久不见顾阿兄,今日发觉顾阿兄又英俊了几分,与怀玉阿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
顾青顿时心花怒放,好嘛,终于来了一个会聊天的,必须重点栽培。
旁边的段无忌却沉声道:“礼不可废,侯爷坐到如今的位置不容易,我们不能乱了礼法,丢了侯爷的面子,让外人嘲笑侯爷的同乡皆是不懂规矩的粗鄙村夫。”
顾青和冯羽的笑脸顿时僵住,两人迅速交换了一记眼神。
顾青眼神里的意思是,这货被宋根生洗脑了?
冯羽眼神里的回答是,没有,这货天生便是如此呆板的德行。
“外面冷,进帅帐说话。”顾青招呼二人进来,笑道:“你们有口福了,我正在烤羊腿,羊腿刚熟你们就来了,看来是天意。”
冯羽笑道:“老远闻到一股香味,直勾我馋虫,顾阿兄的手艺当初在村里就很有名,如今只闻香味便知顾阿兄的手艺更精进了。”
段无忌恭敬地垂头道:“多谢侯爷。”
顾青指了指他,叹气道:“你……最好别说话。”
心里隐隐有一股冲动,很想像前世的短视频段子一样把段无忌埋了,一边挖土一边怅然叹息“淡了,生分了”。
三人围坐在炭火边,顾青用匕首一块块割下羊腿肉递给二人。
冯羽一点也不生分,接过肉大口吃起来,烫得一边吸气一边夸赞不已。
段无忌颇为拘谨,双手捧着肉小口小口地吹,快吹凉了才细细地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顾青不动声色地观察二人的表现,从一个人的言行细节里能够大致判断出这个人的性格,这是前世早已练就的功夫。
尽管刚见面不到一炷香时辰,顾青已大致看出二人的性格迥然不同。
段无忌稳重但过于保守呆板,像活了大半辈子眼看黄土都快埋到脖子的老学究。
冯羽性格活泼跳脱,失于沉稳,情商很高,这类人的人脉向来很广阔,朋友遍天下。
三人吃着肉,喝着顾青仅剩的一点烈酒,吃吃喝喝红光满面。
嘴里咀嚼着香嫩的羊肉,顾青含含糊糊地道:“你们来安西作甚?”
段无忌搁下酒杯,恭敬地道:“我们向怀玉阿姐求恳,怀玉阿姐答应让我们来安西,归于侯爷帐下,为侯爷效力。”
顾青不解地道:“科考呢?你们不科考了吗?”
冯羽笑道:“读了几年书,觉得没意思了,出来见见世面,跟着顾阿兄能见的世面更多,顾阿兄不会赶我们回去吧?老实说,出来时我已跟乡亲们放下豪言壮语了,我说此去长安,必将功成名就,否则绝不归乡。”
顾青失笑:“刚才确实想赶你们回去的,但你都把话堵死了,我赶你们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冯羽嘻嘻笑道:“那就别赶我们走,我什么都能干,在顾阿兄帐下当个亲卫,或是随便当个小兵什么的,都行。”
顾青含笑道:“当兵是要上战场的,你不怕死?”
冯羽笑道:“当然怕死,所以我如果当了兵,每天都会求神拜佛不要遇到战事。”
顾青大笑:“你很诚实,只要说实话,不管多怂的话我听着都高兴。”
扭头望向段无忌,顾青笑问道:“你呢?你也愿意当兵?”
段无忌沉吟片刻,道:“学生是读过书的,心里其实还是不大愿意当兵,我原本觉得自己能给侯爷当幕宾谋士什么的,但转念一想,我只是读过几年书,学问不算高深,兵法韬略也不熟,有何本事当幕宾谋士?所以,侯爷您随便安排,跟冯羽一样,当个小兵亦可,终有一日,学生对兵家之事稍有领悟,便会向侯爷证明我的本事,那时我便不想当兵士了,我要当谋士。”
顾青点头,赞道:“不错,很踏实的想法,你比宋根生那货强多了,哈哈。”
冯羽笑道:“宋阿兄如今已是蜀州刺史府的别驾,五品官儿了呢,听说威风得很。”
顾青眼中浮起一丝思念,叹道:“大概有两年未见他了吧,也不知他变化有多大……”
定了定神,顾青看着二人,缓缓道:“你们既然千里来投奔我,让你们当兵未免屈才,但给你们当官,又无法服众,所以你们这段日子先当我的亲卫,日夜跟着我。”
“我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偏不倚,你们如果有才华,尽管展现出来,无论文武,我都不会埋没你们的才华,将你们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我觉得你们没有能力,便请你们回石桥村,再多读几年书,老老实实科考当官,做个守成的读书人,如何?”
段无忌和冯羽同时站起身,眼中闪现出战意的火花,行礼齐声道:“是。”
少年仗剑下山,剑未出鞘,已见锋芒。
…………
长安城,兴庆宫。
一名宦官双手捧着一份奏疏,脚步匆忙地往花萼楼行去。
走在龙池边时,迎面遇到万春公主的銮驾,宦官急忙避让一旁,躬身垂头顺目。
万春公主今日穿着一身黑色的短衫劲装,如云的秀发扎成男子的发髻模样,手里挥舞着一条马鞭,百无聊赖地抽打着路边枯败的残草花茎。
她刚刚从皇家的马场回宫,与宫里的羽林卫们打了一场马球。
公主之尊亲自下场,羽林卫将士们自然不敢与她真打,半谦半让,夹杂几个演技夸张落马的二货,一场马球以公主完胜告终。
但万春公主却觉得很扫兴。
她已快二十岁了,不再是孩子。羽林卫有没有尽力,她一眼就看得出,与这些将士们打马球委实无趣得很,就算赢了也没意思。
“若是顾青在的话,可以邀他去皇姑的道观休憩几日,那家伙一肚子坏水,干起坏事来不动声色的,而且还敢杀人,跟他一起玩定有许多乐趣……”万春公主凝望龙池里萧瑟的冬水,失神地喃喃自语:“……父皇何时才会把他调回长安呀?都快一年了。”
闷闷不乐地走在龙池边的小径上,见道路旁边避让的宦官,手里捧着一份奏疏,万春斜瞥了他一眼,道:“国事为重,不必拘礼,快将奏疏呈给父皇吧。”
宦官急忙行礼:“奴婢惶恐。”
百无聊赖的万春好奇问了一句:“哪里送来的奏疏?”
宦官陪笑道:“回公主殿下,是安西都护府的奏疏,安西节度副使顾侯爷送来的。”
万春公主两眼一亮,仅只听到他的名字,心跳都陡然快了许多,难道是生病了?
“给本宫看看。”万春朝他伸出洁白如玉的纤手。
宦官为难地道:“这个……”
啪!
一记鞭子抽在宦官身上,宦官痛得惨叫起来。
“不识抬举,本宫的话也敢不从!”万春目光渐冷。
宦官忍着痛双手递上奏疏。
万春迫不及待地翻开,仅看了一行字便大笑起来:“哈哈,好丑的字!哈哈哈哈!”
接着看下去,看到顾青上面所奏请的平吐蕃之策,万春嘲笑的神情凝固,表情渐渐严肃,开始逐字逐句仔细看了起来。
从头到尾看完后,万春轻轻呼出一口气,赞叹道:“果真是栋梁之材,此计若得售,可平大唐百年之患矣。”
想到自己眼光不错,没看错人,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果真不是庸碌之辈,前有歼吐蕃之大胜,今日又有雷霆万钧的平吐蕃之策,想到这里,万春不由也生出一股骄傲之色,神情更是傲娇了几分。
本宫看上的男人,定是可平天下的英雄之辈。
“此奏疏快去给父皇看,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万春想了想,然后傲娇地仰起了鼻孔,道:“罢了,本宫便屈尊降贵,亲自将你送去花萼楼。”
第三百三十四章 策书难决
大唐皇室子女成年后大多在宫外有府邸和封地,特别受宠爱的皇子公主府邸和封地也更大,有的皇子公主甚至动辄实食邑上千户,刚成年便成了大地主。
万春公主却是皇子公主界的一股清流。
她成年后仍住在兴庆宫,由于一直不愿婚配,李隆基又极度宠爱她,只好听之任之。
说她是清流,是因为她从来不对朝政指手画脚,对钱财也从来不曾巧取豪夺。在她的世界里,权力和钱财是很渺小的东西,她喜欢的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喜欢的是人声鼎沸的夜宴,和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的自由。
最重要的是,她的私生活不像别的皇子公主那样糜烂无度,她的私生活很干净,虽是夜店女王,但到点就回宫,从来不与夜宴上的任何男子暧昧。
此生唯一一次是栽在顾青手里,一不小心被他看了个精光。
万春是花萼楼的常客,年岁不大但也粗通音律,偶尔兴致来了也与李隆基一同奏鸣《霓裳羽衣》,甚至还为此学了舞蹈。
领着宦官走进花萼楼,李隆基正赤足盘腿坐在蒲团上,杨贵妃笑吟吟地为他斟酒,楼内一片歌舞升平,丝竹之乐伴随着翩翩起舞的舞伎,将富丽堂皇的花萼楼点缀得愈发奢靡。
楼内几个大铜鼎里生了炭火,将楼内的温度烘得有点高,李隆基的样子颇有不羁名士的风范,袒露着前胸,解开了衣带,就连发髻也散乱地披在肩上,眼神半醉地倚在杨贵妃身边,搂着杨贵妃眯眼欣赏歌舞。
李隆基已不再年轻了,他的肌肉已经松弛,他的皮肤已经老化,他的肚皮隆起,脸上已渐渐长出了老人斑,昔年雄姿英发仗剑夺宫的他,如今已是垂老不济之相。
见万春昂然走进来,李隆基睁开醉眼,爽朗地笑道:“朕的洋乖囡来啦,哈哈,快来与朕同饮。”
万春先行了礼,然后不客气地坐在李隆基的身边,见杨贵妃笑吟吟地给李隆基斟酒,万春白了她一眼,道:“贵妃娘娘少让父皇饮酒,看父皇的肚皮,都像个酒桶啦。”
杨贵妃笑道:“我纵不让他饮,他也不会听我的话呀。”
李隆基嗯了一声,道:“朕听下面的臣子说,当年的翰林待诏李太白辞官出宫后,又作了一首新作,名曰《将进酒》,里面有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此句尤得朕心,人生苦短,何不肆吾所欲,不枉来世一遭,哈哈。”
万春哼道:“父皇说的是歪理,那个李太白也不是正经人,听说他放浪形骸,不识礼数,且嗜酒如命,也只有嗜酒之人才能作出这等歪曲的诗句。”
李隆基悠然叹道:“李太白……才华是极佳的,他的诗才说是大唐第一亦不为过,朕一直很喜欢他的诗,可朕却不喜欢他这个人,古往今来,恃才傲物者多矣,李太白的张狂名声,与他的诗一样名震天下,这样的人在朝堂里是活不长久的,所以当年他要辞官,朕顺势便允了。”
杨贵妃幽幽道:“李太白的诗确实是当世第一,妾还记得他曾为我写过的‘云想衣裳花想容’那首,妾至今仍回味不已。”
李隆基叹道:“朕的大唐海纳百川,包容万象,可容天下任何一个有才华的人,唯独容不下李太白,可惜了人才……”
杨贵妃柔声宽慰道:“陛下,李太白是特例,他的才华太高,能承载他足够的张狂,大唐只有一位李太白,也只有一位不能容于朝堂的人才。陛下无须可惜,大唐除了他,还有很多人才,比如顾青,他的诗才亦不下于李太白,妾至今仍记得他写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人间至情,皆在诗中……”
李隆基朗声大笑,一旁沉默不语的万春听到顾青的名字,眼睛也亮了起来,不自觉地弯成了新月。
“顾青,哈哈,不错,顾青确实是人才,尤其是能为朕所用,年岁不大,难得的是做人知进退,懂分寸,比李太白好太多了,当主帅也不错,全歼吐蕃两万余,大唐多年不曾有过的大胜,长安城内至今仍有臣民传颂顾青的功绩,说来朕的脸上亦有光彩,文武双全,进退有据,他是朕的霍去病,哈哈。”
见李隆基高兴,万春趁机道:“父皇,刚才女儿在殿外拦了一名宦官递来的奏疏,正是安西节度副使顾青送来的……”
李隆基一愣,顿时嗔怪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宠溺地责怪道:“边将的奏疏为何不早说?安西可是大唐西面的门户,顾青递来奏疏定有大事禀奏,快拿给朕看看。”
万春递上顾青的奏疏,忽然掩嘴一笑:“他的字……嘻嘻,好丑。”
李隆基瞪了她一眼,然后翻开奏疏,看了第一行便愣住了,沉默半晌,缓缓道:“顾青的字……果然好丑,嗯,丑极了。莫非世上有才华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么?就没有一个十全十美之人?看看他这笔臭字,哪里像是名震天下的大才子,分明是个刚进学塾的稚龄孩童所写。”
摇头叹息不已,李隆基忍着恶心继续看奏疏,然后脸色忽然僵住,表情渐渐凝重起来,看了一半,李隆基忽然抬头,扬声道:“高将军,让歌舞停下!”
身后的高力士急忙拍掌,挥手让歌舞伎和乐工退出花萼楼。
说完李隆基看了看杨贵妃和万春,神情迟疑刚要开口,万春却摇着他的胳膊撒娇道:“父皇,顾青在奏疏里说了什么,让女儿也听听嘛,说不定女儿能为父皇出出主意,为君父解忧呢。”
李隆基无奈地笑了笑,杨贵妃却很少干预朝政,正打算识趣地告退,忽然发现万春朝她扔了个眼色。
二女名为后妈继女,但年岁相仿,是多年的闺蜜,早已有了默契,收到万春的眼色,杨贵妃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道:“三郎,妾也舍不得离开,若不是什么机密要事,不妨说与妾和睫儿听听,睫儿说得对,或许咱们也能为三郎出出主意呢。”
李隆基想了想,终究还是舍不得赶她们走,于是缓缓道:“顾青所奏之事,确实是极大的机密之事,……事关大唐百年大患,若计成,可一举平之,大唐西南从此无忧矣。”
杨贵妃好奇道:“大唐的西南是……吐蕃?难道顾青所奏的是平吐蕃之策?”
李隆基笑了:“没错,少年郎果真是锐气十足,行事大胆,但仔细一推敲,似乎并非鲁莽,反而颇有几分道理……”
说着李隆基低声将顾青的平吐蕃策说了出来,说完后二女神情震惊,李隆基的表情却有些复杂。
良久,杨贵妃吃惊地道:“顾青他……果真好大的胆子!三郎,此计可行否?”
李隆基迟疑道:“此计……朕亦难说是否可行,看奏疏上所列利弊,似乎颇有可行之处,此计所耗费的并非大唐将士的浴血厮杀,而是兵不血刃的绝其粮草,断其庄稼,若照此而行,不出意外的话,三五年后吐蕃境内的粮食已支应不起子民和军队所需,那时朕兴王师而伐,必胜。”
杨贵妃高兴地道:“既然必胜,三郎为何犹豫呢?便依顾青所献之计而行不就好了吗?”
李隆基苦笑道:“娘子,哪有那么简单,此计虽不需要将士们拼命厮杀,但也要举国之人力物力去施行,为了麻痹吐蕃的君主和权贵地主,这三五年里,大唐要在外交上与其交好,然后低价供应粮草,让他们放松警惕,毫无顾忌地占据耕地种植所谓的药材,一直到吐蕃国内的耕地所产粮食已无法支应子民和军队,才能兴师征伐,将吐蕃纳入我大唐的版图……”
“此计可行,但大唐要付出的代价不小,如今的大唐虽说是人人皆颂的盛世,但国库恐怕也负担不起足够的供应吐蕃的粮食,一旦断供,吐蕃人便会警觉,那时便功亏一篑,付出的代价收不回半分成果,风险太大了。”
李隆基沉思许久,苦笑长叹道:“这个顾青,计策如此大胆,远在千里之外都能令朕忧虑伤神,朕已垂垂老矣,壮志早已消磨殆尽,况且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说是以大唐国运气数豪赌一场亦不为过,盛世难得,朕……实在赌不起。”
万春见李隆基言语中似有否定之意,不由有些着急。
她对国事朝政不甚明了,但她对顾青却有一种莫名的毫无理由的信任,她觉得顾青的主意一定是好的,一定是他耗费了许多心神才想出来的,能为大唐扫除百年大患,绝不能被父皇一句话便否掉。
若他在千里之外的安西得知自己的献策被天子否了,该是多么伤心呀。
于是万春美眸眨了眨,朝杨贵妃扔去一记求助的目光。
杨贵妃对万春和顾青之间若有还无的小情愫自是清楚得很,不过眼前这件事太重要,事关大唐国运气数,杨贵妃不敢因私人感情而胡乱出头,于是轻俏地白了万春一眼,扭头望向别处,显然是不想帮她说话。
万春见杨贵妃不肯帮忙,不由赌气地哼了一声,随即露出可惜之色,悠悠一叹,似乎喃喃自语道:“可惜了这极佳的计策,大唐的百年之患若能在父皇手中平定,不仅臣民会对父皇顶礼膜拜,青史对父皇的功绩亦会不吝溢美,将来祭奠历代大唐先祖皇帝时,父皇以治盛世,除百年大患之功,其功恐怕不下于太宗高宗先皇帝,那时的父皇,应可称‘千古一帝’了吧?”
第三百三十五章 权衡纳策
不得不说,知父莫若女。
万春心思灵巧细腻,观察入微,她对李隆基看得很透彻。
李隆基是一位怎样的帝王?
早年的李隆基是明君,闯宫夺门,诛除韦后,登基大宝,创下赫赫盛世,开元二十多年里,君圣臣贤,国富民强,万邦来朝,大唐的荣耀与威望四海敬畏。
然而,以杨贵妃为分水岭,虽然杨贵妃并未干预朝政,她只是个享受爱情的甜蜜小女人,但李隆基年入老迈,早已消磨了斗志,躺在功劳簿上安享美色,沉浸在“盛世”的美名里昏聩度日。
自从以不光彩的手段得到杨贵妃后,李隆基变了。
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李隆基招呼都没打就开始享受了,这一享受就是十多年。
男人一旦没了斗志,成了废物,很多毛病就凸显出来了。
万春深知晚年的李隆基身上的毛病,刚愎自用,猜忌多疑,好大喜功等等。
所以她刚才看似不经意的喃喃自语非常利落地击中了李隆基心底的命门。
创下盛世当然是功绩,可这些年仍有很多难听的声音传到李隆基耳朵里,很多人说他靠的是历代先帝的余荫,因为太宗高宗威服四海,为他打下了盛世基础,因为武则天大刀阔斧削弱世家门阀,提倡科举,巩固了大唐的统治,前人做下了这一切,才有了今日的盛世景象。
换而言之,哪怕一头猪坐在皇帝龙椅上,盛世该来还是会来。
话没说得这么难听,但差不多是这意思,李隆基再生气也只能露出宽宏大量的微笑。
现在顾青献上平吐蕃策,风险很高,代价很大,李隆基安于现状贪图享乐的性子难改,怎么肯冒如此风险坏了大好局面?
然而万春的一番话却令他悚然一惊,随即露出深思之色。
他的毛病一抓一大把,贪图享乐是毛病,好大喜功同样是毛病,被人诟病盛世之功只是前人栽树,这些难听的话早已是李隆基的心病,曾经他也立志一定要做出一番远超太宗高宗的大功绩出来,耀于庙堂,名垂青史,将“千古一帝”的名头从太宗先帝那里抢过来。
眼前似乎……有机会了?
顾青的献策固然风险代价极大,但高风险意味着高收益。若能在自己治下一举平定吐蕃之患,大唐西南从此无忧,太宗高宗两代帝王都无法做成的事情,若在自己手中做成了,“千古一帝”还有人质疑吗?
所以万春一番话后,李隆基心动了。
帝王已是人间之巅,所求者唯长生,荣耀,和青史美名。
帝王的虚荣心无人能制衡,一旦萌芽,只能任其疯长,无人遏止。
见李隆基神情挣扎,万春心中一喜,急忙趁热打铁道:“父皇若平定了吐蕃,大唐四周再无强敌,未来王师尽可驰骋天下,铁蹄所到之处皆为唐土,大唐的版图或许能成倍增长,千百年之后,大唐的后人们只会称赞父皇的果决勇断,子民们有了更多能耕种的土地,收获更多的粮食,饥荒的年景亦不再会有乱象,一切皆是父皇今日决断之功。”
这番话再次击中了李隆基心底的另一个心病,那就是近年来权贵地主兼并土地的问题,如果大唐能够扩充版图和土地,当前尖锐的土地问题或许能够缓解数十年,说来又是一桩功绩。
权衡再三,利大于弊,此事可为。
李隆基当即咬了咬牙,沉声道:“高将军,速召杨国忠,陈希烈,郭子仪,韦见素等入兴庆宫议事。”
高力士急忙领旨退下。
李隆基又看了二女一眼,温言笑道:“今日朕不陪你们了,你们退下吧,平吐蕃之策切莫与外人言,事关国运,三缄其口。”
二女识趣地告退。
走出花萼楼,二女并肩走在长廊下,杨贵妃忽然瞥了万春一眼,轻哼道:“可教你如意了?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你父皇,瞒得过我么?”
万春心情很愉悦,原本顾青的献策即将被否,是她力挽狂澜促成,也算为顾青做了一点事,将来再见他时可算有了炫耀傲娇的资本。
见杨贵妃调侃她,万春也不恼,反而心中愈发喜悦,摇着杨贵妃的胳膊撒娇:“哎呀,我也是为父皇解忧嘛,平大唐百年之患,多好的事,将来若计成,父皇第一个要赏的人是我,顾青都要靠边站,哼!”
杨贵妃见她面带桃红,红鸾乱飞,分明是动情之相,于是哼了一声道:“你呀,真该嫁人了,哪家女子二十岁了还不嫁人?若你不反对,我便找个机会跟你父皇提一提,将你尚予顾青如何?”
万春的性子并非寻常,她有她的想法,大唐公主界的清流不是浪得虚名的。闻言美眸一眯,状若阴险地哼哼:“不急,他家还有两只小妖精,待我收拾了那两只妖精,再堂堂正正与顾青成亲。”
杨贵妃含笑看着她。
此时的万春恐怕自己都没察觉到,这是她第一次不再否认自己的情愫,坦然地承认她对顾青的情意。
沉浸在爱河里的女子都这般傻傻的么?
…………
龟兹城外大营。
顾青衣裳凌乱,披头散发倒在沙地上,仰面朝天大口喘气,汗滴如雨而下,滴落在沙地上,瞬间消逝。
今日再次跟将士们狠狠操练了一回,此刻的他已丢了半条命,只想在此长眠不醒。
段无忌和冯羽蹲在一旁惊愕地注视着他,他们没想到顾青作为三军主帅,居然亲自下场参与操练,不是走过场的那种操练,而是实实在在地靠自己的体力走完了整个流程,绝无半点缺斤少两。
自从来到龟兹城大营,段无忌和冯羽一直在默默观察周围的一切。
观察顾青,观察大营里的数万将士,他们在努力地思索,努力地融入。
顾阿兄麾下的军队有何优点,有何缺点,顾阿兄是否有领导三军的魄力与威望,他领军和治理城池的长处是什么,这些都是段无忌和冯羽每日思索的问题。
今日的顾青,再次让他们开了眼界。从来没听说过三军主帅居然也会参与操练,看周围将士们对顾青投以友善和认同的目光,段无忌和冯羽忽然又觉得,顾青指挥大军歼灭吐蕃贼子的功绩并非偶然。
偶然之中有必然,这支军队不同于大唐的任何一支精兵,身处大营里,他们能感受到这支军队有一股说不出的独特气质。
这支军队带有很浓的功利性质,每天驱使将士们操练的动力居然是高挂在台上的铜钱和羊肉,其次,操练之时,将帅不再是将帅,无论官职高低,他们在校场上都是普通的一员,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完成操练的内容,包括顾青在内,没人端官架子,大家都是普通的兵。
看顾青操练时一次次地跌倒,脱力,摔落,周围的将士们甚至会发出笑声和起哄声,顾青也不介意,呵呵一笑爬起来继续练。
而顾青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校场时,他的身份又成了三军主帅,所遇的将士纷纷向他恭敬躬身行礼。
说不出的独特味道,顾青在这座大营里仿佛就是有这种魅力,能够将所有将士的军心都凝聚在一起,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感染每一个人。
在地上躺了很久,顾青终于恢复了些许体力,坐起来擦了一把汗,双目失神喃喃叹道:“一个干净又纯洁的两世童男,究竟为了什么跟一群糙汉子在校场上操练?我若活活累死了,难道童男身要等到第三世才能破?不,我要活下去!”
耳尖的冯羽听到了,诧异地盯着顾青的脸猛看:“顾阿兄还是童男身?”
顾青一惊,回过神来,急忙用冷笑来掩饰心中的慌张:“我?童男?想多了吧。我爵封县侯,高官厚禄锦衣玉食,什么样的白菜没拱过?”
冯羽若有所思点头:“说来也是,功成名就如顾阿兄者,若还是个童男子,未免太惊世骇俗了,连女人都没碰过,所谓的‘功成名就’还有什么意义……”
顾青忽觉心脏一阵刺痛。
“你呢?你难道已非童男了?”顾青咬着牙奋力挤出一丝微笑问道。
冯羽腼腆带着一丝自矜,昂起头道:“前年我偷了家父几十文钱,去青城县城找了个娼馆破了身,那**的滋味,真是……啧!虽然回家后挨了一顿毒打,但值了。”
顾青的笑容愈发僵硬了几分。
转头望向段无忌:“你呢?”
段无忌面无表情地道:“侯爷,我去年已成亲,娶了邻村的农户女子,今年生下儿子,出门时恰好过了满月。”
顾青垂头叹气。
好难受,人间不值得。
冯羽那张年轻却不怎么英俊的脸凑过来,离顾青的脸很近,眼神带着探究的意味。
“顾阿兄,你该不会真是童男吧?”
顾青顿觉尊严有被冒犯到,脸色立马寒了下来:“你觉得可能吗?我是何等身份,女人的滋味……呵呵,早在几年前我离开石桥村后便已尝过了,这方面的经验,我能打你十个。下次再听到你质疑我,一定罚你跑圈,跑死为止。”
第三百三十六章 军心威望
如果说女人的虚荣心在于物质,那么男人的虚荣心在于女人。
尤其是在同性的面前,不管自己的经历多么贫瘠可怜,一定要表现出吃过见过的样子,演技如果够真实,理论上全世界的女人都跟你有一腿。
童男身份,呵,不存在的。
吹牛不用上税,当然对自己没有任何实际上的利益,男人之所以这么干的原因,都是为了满足心理需求。
男人的需求通常有两种,第一是交配需求,当遇到心仪的女子,幼稚的男人会打打闹闹,会故意惹她生气,成熟的男人会突然侃侃而谈,会不经意展示自己的经济实力,别多想,他们都是为了交配,这是动物繁殖的天性,像雄孔雀开屏一样,无法控制的。
第二是同性崇拜,用各种牛皮在同性面前提升自己的价值和阅历,让同性产生高不可攀的阶级感和自卑感,打击同性的目的,是为了降低追求异性时的竞争,没错,还是为了争夺交配权。
所以千年以后很多人都说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从动物本性上来说,这句话没错。
顾青两世为人,但终究也是男人,男人是无法摆脱动物天性的。
没尝过女人滋味是奇耻大辱,绝不能承认。
冯羽的目光将信将疑,这家伙年纪不大,但心眼不少,看起来活泼外向,实则很多疑,像只狡诈的小狐狸。
“顾阿兄既然尝过女人滋味,那么我问你,女人的衣裳从衣带到裙衽到内衫,先解哪个,再解哪个?”冯羽咄咄逼问。
顾青惊了,好清新脱俗的问题!
问题问得好,顾青选择去掉一个错误答案。内衫肯定是穿在里面的,所以肯定不会先解它,但是衣带和裙衽选哪个呢?再说这很可能是个陷阱题,两个选项都不对,解题首先要从出题人的思路开始解,冯羽这小子一肚子坏水,显然不会那么轻易将正确答案摆在面前。
面对数万敌军都面不改色的顾侯爷,此时竟有些慌了,有一种参加高考且遇到一道超纲大题的惶恐。
两两对视,互相沉默。
站在身后的韩介终于出来解围了,向前踏了一步,冷声道:“与我家侯爷共度良宵的女人,向来都是主动宽衣解带,横陈玉体任君采撷,侯爷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会屈尊降贵去解女人的衣裳?”
顾青又惊了,随即眼眶湿润起来,抿唇朝韩介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点头重重地道:“正是!”
冯羽终于对顾青崇拜了。
“顾阿兄……实为吾辈楷模!”
顾青傲娇望天,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楷模造型。
一旁的段无忌实在看不下去了,大丈夫治国平天下,总提女人作甚?
“侯爷,学生观安西军操练之法与别的军队截然不同,这些所谓的‘障碍’‘攀爬墙’‘单杠’有何用处?学生不解。”
顾青看了他一眼,朝韩介道:“你去跟他解释。”
说完拽过冯羽,顾青笑道:“来,我们继续聊女人,我来教你何谓‘心中无码’……”
…………
段无忌仍在观察,观察安西的一切,尤其是顾青。
一位主帅能赋予一支军队灵魂,无论灵魂是平庸或是精悍。大汉时霍去病封狼居胥,率轻骑攻破匈奴王庭,而行军之时霍去病却从未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将士们吃的是军粮,霍去病吃的是牛羊肉,根本不在乎凝聚军心。
然而这样一支将士不能同甘共苦的军队,却打出了一个光耀千古的强汉,让大汉的威名远播四方。
段无忌在观察,也在思索,他一直在想所谓的将士同甘共苦,究竟是否必要,军心凝聚靠的是什么?
这些日子在安西军的大营里,段无忌看到了很多令他无法理解的现象。
比如顾青在安西军里的威望。
跟在顾青身边,走在安西军大营的任何一处,每个将士遇到顾青都会恭敬地行礼,然后自觉地避过一旁,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顾青和亲卫们走远。
大营里两位将领争吵,已经吵到拔刀互戮的地步了,顾青的到来令他们马上收势,一触即发的气氛瞬间变得诚惶诚恐,老老实实在顾青面前垂头认错。
顾青的处理方式却颇出人意料,他不但不呵斥阻止,反而笑眯眯地煽风点火,让他们继续打,打死不犯军法,活着的可以领两份军饷,死了的给抚恤,无论他怎样煽动,两位将领却仿佛中了蛊似的动也不敢动,段无忌甚至看到他们脸上悄然滑落的冷汗。
比如顾青下令擂鼓聚将议事,帅帐之中众位将领围着沙盘和地图争吵不休,吵到激烈处时,顾青只消一记淡淡的眼神扫过,帅帐内瞬间变得死一般寂静,没人再敢吱声。
只有在校场上,全军上下是不分大小和官职的,在校场上,一个普通的兵士都敢无情地嘲笑顾青吃力笨拙的操练姿势和成绩,顾青和将领们也从不生气呵斥,反而无所谓地耸肩,嘲讽得刺耳了,顾青也会助跑几步,朝那人一记飞踹,然后继续操练。
这就是安西军大营的气氛,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严格的阶级划分,也看不见多么严厉的规章和军法,段无忌甚至觉得将士们都不太正经,操练时都是嘻嘻哈哈的,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支军队,居然全歼了吐蕃两万人。
如果说主帅能够赋予军队灵魂,那么顾青的魅力在哪里呢?
威望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能实实在在感受得到,段无忌能看出将士们对顾青是衷心拥戴的,顾青在军中的威望无人能比,他究竟靠什么得到威望的呢?是战功,还是官职爵位?
才来安西几日,段无忌发觉自己很多地方都看不明白,但是他却无比庆幸自己当初做了正确的决定。
执意来安西辅佐顾青是正确的,在这里,他一定能学到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而顾青和这支安西军,也能解答他的许多疑惑。
…………
福至客栈。
顾青埋头用筷子细心地挑出一根绿菜,嫌弃地看了一眼,然后扔在桌上,继续挑挑拣拣。
一碗面皮上面盖了几片切得薄薄的肥肉,肉用香料腌制过,然后下锅蒸,蒸出来味道浓郁扑鼻,面皮是用关中的麦子碾成粉做成的,下水煮熟后淋上一小瓢滚油,刺啦冒烟香气弥漫。
有肉有面,但是上面盖了几根软蔫蔫的绿菜就有点煞风景了,顾青很挑食,只吃肉,不爱吃绿菜。
毕竟有泻药护体的人,不在乎便秘。
“你今天的状态大失水准,回头写一份检讨书给我,三千字以上。”顾青一边挑出绿菜一边道。
皇甫思思翻着白眼看顾青挑出她精心准备的绿菜,很生气又不敢表现,长久的相处她已渐渐摸准了顾青的脉,这家伙的眼里似乎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男人看到漂亮的女人大多会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尤其是不好的一面,都会将它隐藏得好好的,表现出来的都是有着良好的涵养和性格,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逑淑女时啥模样?当然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装的,至少人家愿意装。
但顾青就不一样了,认识皇甫思思以来,他展现出来的都是本性,有时候很有趣,有时候很恶劣,让人生气愤怒,也让人回想起来却情不自禁地发笑。
一个男人有着让女人又哭又笑的本事,其实他已经抓住了她的心。
“妾身费了很大的心思才从关中来的商人那里买了一点晒干的绿菜,自己都舍不得吃,特意留给侯爷的,侯爷却不领情……”皇甫思思嘟嘴,露出委屈的样子。
“当然不领情,女人,你在挑战我的耐心……”顾青拿筷子指了指她,道:“下次再让我发现你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把你拿进大牢,让你过几天清静日子。”
皇甫思思嘻嘻一笑:“侯爷您真风趣,我就不信您真会……”
话没说完,皇甫思思忽然一滞。
她赫然发觉,以顾青的脾气性格,他真的会。
这家伙从来不懂何谓怜香惜玉,男女在他眼里一视同仁,唯一的区别是死的还是活的。
幽幽叹了口气,皇甫思思道:“侯爷曾经说过,你有未婚妻?”
顾青终于露出了笑容:“当然有,而且不止一个。”
皇甫思思满脸不信,这狗脾气居然能有未婚妻?
“买来的吧?”皇甫思思试探问道。
顾青顿时陷入沉思。
他思考的是,皇甫思思这句话里究竟蕴含了多大的恶意。
“嗯……”
“侯爷嗯是什么意思?”
“嗯的意思是,你刚才这句话很失礼,所以你要为你的失礼付出代价,代价是蹲监半日……”顾青朝她龇牙一笑:“加油作死,集满三日就给你兑现,安西都护府大牢三日豪华游等你光临。”
皇甫思思瞠目结舌:“侯爷……莫闹了。”
顾青神情平静:“这件事,我不跟你闹。”
皇甫思思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了,他是认真的。
于是急忙服软:“侯爷,妾身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
顾青展颜又笑了:“你下次敢不敢是你的事,我说过,集满三日就兑现。”
皇甫思思急速眨眼:“侯爷,妾身愿将功折罪,天山雪莲可治妇疾的消息妾身已经放出去了,昨日又有两位吐蕃商人来客栈问妾身关于官府收购药材的事……”
楚楚可怜地看着顾青,皇甫思思委屈地道:“这个消息……能折罪吗?”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丢人现眼
让皇甫思思放出消息是为了钓鱼,为了让吐蕃商人知道他们土地上长出来的特产是有价值的。
这是谋国之局里很重要的一步。
首先要让他们认识到药材的价值,他们才会重视,重视后才会考虑大规模种植。
一旦大规模种植,慢慢发展到侵占耕地种植药材,顾青的谋国之局就算成功一大半了。
龟兹城里的吐蕃商人当然不止拉扎旺他们三位,顾青对拉扎旺三人如此优待,又是抬价买药材,又是白送商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千金买马骨”,做给在龟兹城的其他吐蕃商人们看的。
不仅要让他们认识到吐蕃药材的价值,同时也虚假抬高吐蕃商人的个人价值,抬高药材价值是为了让他们下定大规模种植的决心,抬高吐蕃商人的个人价值是为了安吐蕃商人的心,从而将药材买卖做成长期。
顾青稍作思索后,马上让韩介将那两名吐蕃商人带过来。
吐蕃商人来得很快,一炷香时辰便到了,二人一身松垮的皮袍,摘下毡帽抚胸行礼。
他们的身后还有几匹骆驼,上面满载药材,顾青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怪味。
“就这点药材也好意思拿出来卖?”顾青露出鄙夷之色,一副很看不起的模样。
一名吐蕃商人躬身陪笑:“小人不知龟兹城正在大肆收购吐蕃药材,故而未曾来得及准备,若贵人给的价格合适的话,小人马上就回吐蕃,下次带更多的药材来。”
顾青无聊地用小拇指掏耳朵,漫不经心地道:“行吧,有多少要多少,韩介,收下药材,跟他们论个价儿。”
吐蕃商人马上道:“听说有个叫拉扎旺的吐蕃人卖了三倍的价,不知是真是假?”
顾青斜瞥着他,嗤笑道:“在我面前莫玩弄小心思,我知道你的意思,龟兹城确实急需药材,但也不会给你们漫天要价的机会,东西是你们的,价钱由我决定,你们爱卖不卖。”
吐蕃商人急忙陪笑道:“是是,小人只是随口一问,价钱当然由贵人决定,您说个数,小人一定卖。”
顾青想了想,道:“上次给拉扎旺三倍的价钱,是我的部将一时斗气之举,不能当常例,我也不欺负你们,这样吧,我出以往药材价格的双倍,以后皆可按此例,你们要卖就卖,不愿卖可以去别处卖,我不勉强。”
两位吐蕃商人顿时有些失望,毕竟有人曾经三倍卖出过药材,轮到他们只有两倍,心里自然是有落差的,但转念一想,双倍的利润也足够高了,尤其是药材这东西在吐蕃大多是野地里生长的,基本等于捡钱,能捡多少算多少,何乐而不为?
“好!贵人说双倍,那就双倍,小人卖了。”吐蕃商人咬牙,一脸亏了本的委屈模样。
顾青从头到尾一副看不起小买卖的模样,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几匹骆驼,漫不经心地道:“韩介,让节度使府的李司马跟他们结账,药材送进大营。”
两名吐蕃商人正要告退离开,其中一人犹豫了一下,忽然道:“敢问贵人,龟兹城究竟需要多少药材?是军中治伤所用,还是民间所用?”
顾青懒洋洋地道:“治伤要用,民间也要用,最近民间有了传闻,据说你们的天山雪莲能治妇疾,节度使府官员问过几位大夫,大夫都说是真的,呵呵,几片烂草根花瓣能治病,也是奇了,既然民间要用,安西都护府打算接过这笔买卖,以后吐蕃的药材从都护府经手,价钱嘛,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的。”
吐蕃商人大喜,军中治伤所用只是一时所需,但民间妇疾可就是长期买卖了,毕竟妇女的那啥每个月都来的,将来这个传闻若是传到大唐关内,以大唐的人口和需要量,药材买卖简直要大发特发。
“小人还有一件事请教贵人,听说拉扎旺由于卖了贵军急需的药材,所以贵人送了他们一间商铺?小人也卖了药材,不知……”吐蕃商人脸上堆满了笑,眼中却露出贪婪之色。
顾青颇觉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脸皮也是厚得可以了,被你们吐蕃的菩萨开过光吧?就凭你卖的这点药材也想要商铺?”
吐蕃商人急道:“小人下次可以多带些药材来,回去后小人便筹集钱财,收购一百匹骆驼的药材,如何?”
顾青嘿嘿笑道:“说实话,你那点药材品相太难看了,能不能治病我不知道,但看起来就像烂在地里的菜叶一样,下次你带一百匹骆驼的药材如果还是这么难看的品相,莫说送商铺了,药材我们都不会要。”
吐蕃商人一惊,从顾青这句话里,他又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龟兹城不仅需要药材,而且药材的品相要好看,否则会白跑一趟。
“小人明白贵人的意思了,贵人放心,小人下次带来的药材一定品相完好。”
吐蕃商人再也不提送商铺的事,识趣地告退。
皇甫思思亲自将两名吐蕃商人送到客栈门外。
吐蕃商人离开后,韩介凑在顾青耳边轻声道:“侯爷,药材品相是个什么说法?”
顾青不怀好意地笑:“野生的药材都长得很难看,只有人工种植的药材才长得好看,我要的就是人工种植的。”
人工种植代表必须侵占耕地,顾青一句话便推动了吐蕃人种植药材侵占耕地的进度。
皇甫思思送完商人后走回来,顾青和韩介都闭嘴不语。
两人都没忘记这女人有点可疑,在没查清她的来历以前,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说。
皇甫思思回来后坐在顾青的对面,目光缠绵地注视着他。
没多久,她忽然察觉有两道不善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抬头一看,诧异地发现顾青身后有两个陌生的少年正在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敌意。
敌意?
皇甫思思呆住了,她与这两位少年素不相识,他们为何对自己有敌意?
“侯爷身后的亲卫又换人了?这两位倒是面生得很。”皇甫思思嫣然笑道。
顾青扭头看了看段无忌和冯羽,哦了一声道:“他们是我的同乡,来投奔我的,暂时让他们做我的亲卫,算是我的弟弟吧。”
皇甫思思笑道:“两位器宇不凡,不愧是侯爷的同乡。”
段无忌面无表情,未答礼也不说话。
冯羽却嘻嘻一笑,意有所指道:“顾阿兄,我与段阿兄离开长安时,怀玉阿姐嘱咐我们传话,叮嘱顾阿兄好好吃饭,好好保重身子,莫太劳累了,您若贵体有恙,怀玉阿姐可会心疼呢。”
顾青浑若不觉道:“好好吃饭这件事,我一直做得很认真的,不过你说她会心疼……”
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张怀玉那张淡漠的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画面太美不敢想。
皇甫思思却一脸黯然。
冯羽的话,她听懂了。
“怀玉阿姐”便是他的未婚妻么?
萍水相逢,琴心未许,为何心里还是一阵阵的难受?
…………
来到安西十几日了,段无忌与冯羽对安西军大营已渐渐熟悉。
与段无忌不同的是,冯羽对大营的熟悉具体体现在与顾青身边的亲卫身上,刚来两日,冯羽已能清楚地叫出每一个亲卫的姓名,再过了几日,冯羽已对所有亲卫的为人性格有所了解。
他懂得在什么人面前开怎样的玩笑会无伤大雅,懂得什么人面前不能说什么话,因为那是这个人的禁忌。
如果说段无忌在观察大营的整体,那么冯羽观察的是人和事,二人观察的角度和立场不同。
没过几天,冯羽跟正在养伤的王贵混得很熟了,王贵也是个伶俐性子,冯羽与他一见如故,每天都钻进王贵的营房,两人天南海北一通瞎侃。
冯羽读过书,王贵有过生死经历,两人聊起天来居然半斤八两,各自钦佩,越聊越投缘,差点结拜异姓兄弟。
男女之间情到浓时情转薄,男男之间呢?
男男之间混好了,情到浓时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干得出。
当王贵向冯羽吹嘘龟兹城青楼里的胡姬绿眼珠黄头发,身姿袅绕勾魂,床笫之事别有一番异域风情时,冯羽顿时动心了,眼睛一眨便想去尝尝味儿,然而看到卧床养伤的王贵,不由犹豫了。
义薄云天的王贵怎会让新交的知己失望?
大手一伸,“扶我起来,我可以的!”
于是冯羽搀扶着重伤未愈的王贵,二人蹒跚地走出大营,向龟兹城的青楼艰难行去。
夜半时分,正在帅帐内沉睡的顾青被韩介叫醒,顾青一脸不爽地朝他扔了一只酒杯,韩介灵巧地躲过,然后一脸羞愧地告诉顾青,冯羽和王贵白嫖,被龟兹城的青楼掌柜报了官,官员查实二人是侯爷的亲卫后,客客气气将二人送回了大营,但也留下了话,请侯爷好生管教下属部将,顺便请侯爷报销一下贵属逛青楼欠下的嫖资……
话说得客气,但话里的未尽之意顾青也听出来了,大概就是请侯爷好生约束下属,不要再干这么丢人现眼的事了。
一肚子起床气的顾青无力地靠在蒲团上,仰头叹气。
好气,好想杀两个亲卫祭天……
第三百三十八章 委以重任
一切都是美丽的误会。
两位相见恨晚的知己相携去青楼,兴冲冲地进去饮酒吃肉兼各种不可描述,不是不知道进青楼要花钱,他们都以为对方带了钱,于是毫无顾忌放开大吃大喝,待到夜深准备买单走人时,两人以期盼的目光互相对视,然后两人才察觉大事不妙。
青楼的掌柜见多了白嫖的客人,对这类人通常是打断手脚后报官,或是索性将他们绑到人市上卖了。
冯羽和王贵不想被卖,情急之下只好交底,说自己是驻军大营的亲卫。
报出身份后掌柜不敢动他们了,于是报了官。
冯羽和王贵垂头丧气站在帅帐内,脸色羞愧里还带着几分虚脱,也不知今夜他们进入了几次贤者模式。
帅帐内生着两盆炭火,顾青披着单衣坐在炭火旁,一脸寒意地盯着二人,韩介和段无忌也在,段无忌怒其不争地瞪着冯羽,觉得整个石桥村的脸都被冯羽丢尽了。
炭火烧得旺,大冷天顾青甚至觉得有热。
“真有出息,我也是开了眼界,一文钱没有竟然有胆子大摇大摆进青楼,白吃白喝白嫖,最后还是官府把你们送回来,这等好事我怎么没遇到过?”顾青寒着脸道。
“顾阿兄,一切都是误会……”冯羽脸色赧赧地道。
王贵垂头道:“侯爷,是小人的错,小人不该怂恿冯羽兄弟去青楼……”
冯羽急忙道:“怎能怪王兄,是我怂恿王兄去的,一切罪责在我。”
“冯兄弟,莫说了,侯爷请责罚小人吧,都是小人的错。”
“不能让王兄代我受过,顾阿兄责罚我吧。”
二人竟一言一语在顾青面前互相谦让起来,听得顾青越来越火大。
“哇,真的好感人啊,空气里满满的义薄云天的味道,你俩咋不干脆在这儿义结金兰算了?”顾青冷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干了什么惊天动地为民除害的大事,要不要我提醒你们,你们是因为白嫖,吃霸王鸡,懂吗?好意思互相推让,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吗?”
二人顿时惊悟,垂头不敢再吱声。
韩介冷冷道:“侯爷,亲卫皆是末将管束,末将治下不严,请侯爷责罚,不过这俩货也应重罚以儆效尤。”
顾青嗯了一声,道:“既然欠下的是肉债,那就肉偿吧,也算天经地义,把他俩送进青楼,若有好男风的客人,就让他俩去接客,努努力说不定半年能在长安挣套房……”
二人面色一惨,冯羽凄然道:“顾阿兄……侯爷!”
王贵悲愤道:“侯爷,士可杀不可辱,小人愿一死!”
顾青柔声劝道:“试试吧,有的男人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弯的,就是因为缺少了尝试,说不定你们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从此干一行爱一行呢……”
“我不!”
“顾阿兄,我再也不敢了!”
王贵表现很悲愤,冯羽更是面色惨白,大老远跑来安西投奔顾青,各种意外和结局他都想过,唯独没想过还要接客,这就过分了。
安西……龙潭虎穴!
顾青嘴角扯了扯,悠悠道:“不想接客啊?那我出几个题目考考你们,答对了今晚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如何?”
二人如蒙大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顾青想了想,道:“今晚你们去的青楼,楼上一共几间厢房?”
二人一愣,没想到顾青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冯羽凝神思索片刻,道:“十二间,还有三间偏厅。”
顾青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接着道:“青楼掌柜的容貌有何特征?”
冯羽继续道:“掌柜三十多岁,是个胡人,头发金黄,眼珠是绿的,右耳垂长了个很小的肉瘤。”
王贵轻声补充了一句:“他的左腿有点瘸,不是伤病,好像是风湿关节痛。”
顾青继续问道:“今晚你们喝的花酒,桌上几道菜,几荤几素,酒是什么酒?”
冯羽不假思索道:“四荤两素,酒是西域葡萄酿。”
“你们进了楼上厢房后,十二间厢房几间有人,几间是空的?”
这个问题难住了二人,王贵沉思许久,才不确定地道:“若厢房里的人没有刻意屏住呼吸的话,小人听到有动静的厢房是五间,剩下的都是空的。”
冯羽摇头道:“不对,六间有人,靠东面第二间厢房没人说话,但有人打呼噜,很轻。”
顾青阖眼养神,半晌之后,忽然扭头对韩介道:“刚才我和他们的问答你都记住了吗?”
韩介神情迷茫地点头。
顾青道:“你马上亲自去青楼查证,每个问答都查证清楚,看他们的回答是否错误。”
韩介不敢多问,但还是抱拳匆匆离去。
留下二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顾青笑道:“不要紧张,就当玩个游戏,很好玩的。”
二人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半个时辰后,韩介回到帅帐,禀道:“侯爷,末将查清楚了,二人的回答一丝不差,全对了,最后那个问题,确实是六间房有人,其中一间的客人睡着了在打呼。”
顾青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帅帐内所有人愈发疑惑不解。
顾青笑完后注视着冯羽,问道:“你今年十几了?”
“十七岁,说话就十八了。”
“十八岁,心思很细腻,对环境的观察也很敏锐,尤其是与人打交道这方面能力很强大,你这样的人,天生不是做官的料,但天生是当间谍的料。”
冯羽愕然:“间谍?”
“嗯,冯羽,你很年轻,但我有个玩命的活儿,你敢不敢干?”
冯羽抿了抿唇,紧张地道:“顾阿兄您先说,我斟酌一番再决定敢不敢。”
顾青沉下脸,一字一字地道:“你敢不敢去范阳平卢,帮我干一件大事?”
冯羽喃喃道:“范阳平卢?”
接着冯羽两眼赫然睁大,失声道:“安禄山的地盘?”
顾青悠悠道:“没错,安禄山。对了,顺便告诉你,安禄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你若在他的地盘暴露了身份,大概会死得很惨。”
“而且我还告诉你,安禄山心怀反意,起兵谋反就这一两年的事了,所以他辖下的三镇如今必是厉兵秣马,三军枕戈待旦,你去范阳平卢风险很大,一不小心就会被安禄山杀了祭旗……”
冯羽难得地严肃起来,神情凝重地道:“顾阿兄需要我去范阳做什么?”
顾青缓缓地道:“我要你在范阳建起一个收集情报的站点,将这个站点渐渐铺开,关于安禄山麾下三镇兵马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冯羽迟疑地道:“我一个人恐怕……”
顾青笑道:“会有人帮你的,长安的李十二娘你应该认识,她在长安有一张神秘的情报网,对于刺探情报方面颇为擅长,我会修书一封,请李姨娘派几个得力弟子去范阳帮你。”
“除了收集情报,我还需要做什么?”
“那就看你在范阳能做什么了,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隐秘地搞一些破坏离间之类的活动,分寸与利弊你自己拿捏,我不干涉。”
顾青顿了顿,貌似漫不经心地道:“对了,前些日安禄山派人来我的地盘搞事情,差点陷我于众矢之的,这个仇,你估摸一下顺手帮我报了,你若没那个能力,我日后在战场上明刀明枪报回去。”
王贵在一旁跃跃欲试地道:“侯爷,小人也……”
顾青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重伤未愈,好好养着,留在安西我另有所用。”
王贵只好垂头应了。
顾青望着冯羽笑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冯羽想了想,道:“有。”
“你说。任何问题我都可帮你解决。”
冯羽忽然垮下脸,凄婉地道:“我可以不去吗?好危险啊……”
顾青和颜悦色道:“当然可以不去,我从来不强迫人做任何事,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我是个很讲道理的人,而且向来是以德服人。”
冯羽大喜,刚准备道谢,顾青却忽然扭头对韩介道:“你安排一下,让他明日去青楼接客,每天接十个,接客所得嫖资我提七成……”
冯羽悲愤大呼:“我去!我去范阳,马上就去!”
…………
冯羽与王贵退下后,顾青马上命人准备衣物和银钱。
潜入范阳并不难,大唐盛世,商贾行走天下,大唐境内的商人多得难以想象,正因为商业繁荣起来,大唐才有如今的盛世,所以冯羽以商人的身份进入范阳是最合适的。
当然,还要准备好冯羽的出身和来历,不能跟长安有牵连,由于口音的关系,冯羽的来历只能定位为来自益州的商人,将他编造成益州某个地主豪强的纨绔子弟,家里长辈给了本钱让他出门历练赚钱的本事,将来也好继承家产。
至于银钱,自然要多带一些,纨绔子弟的派头全靠钱财来撑,还要给他准备一支商队和一些货物,看起来就有几分初出茅庐的纨绔模样了。
段无忌仍站在顾青身后,神情有些犹豫,忍不住道:“侯爷,冯羽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性子跳脱浪荡不定,侯爷托以如此重任,合适吗?”
顾青笑道:“无忌,不管你信不信,我觉得这件事冯羽去做最合适,若把此事交给你,十有**会办砸,你的性格太过守成,干不了冒险的事。”
第三百三十九章 善解风情
段无忌和冯羽在观察安西的同时,其实顾青也在观察他们。
乱世即将来临,顾青茕茕独立于世,能掌握在自己手心里的东西太少,他不愿错过任何一个人才。
让段无忌和冯羽在自己身边当亲卫,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近距离认识他们的机会,能被张怀玉亲自推荐来的同乡,一定有不凡之处,顾青对张怀玉的眼光还是颇为信任的。
相处一段日子后,顾青渐渐对二人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
段无忌是内敛型人才,他的强项在于思考全面且深刻,同样一件事情,旁人只能看到它的外表,或许也有人能看到它的血肉,段无忌却能看到它的骨髓,这就是他的长处,一眼能看穿事物的本质,换了一千年以后,妥妥的哲学家,学到深处拔刀自尽的那种。
冯羽属于胆大心细且爱冒险的性格,他的长处在于与人交道和对事物的观察入微,天生有一种冒险的浪漫基因,将这种人扔到敌后搞间谍活动,日子一定过得非常滋润,说不定还能跟敌后某个名叫翠平的女子双剑合璧,一边谈着恋爱一边把敌人给办了。
作为领导者,最重要的能力是量才而用,什么性格的人将他放在什么位置上。顾青深谙此道,将冯羽派去范阳并非心血来潮的想法,这个念头他已默默思考多日了,今日不过是借着白嫖的理由逼良为娼。
一切准备停当,第二天一早,冯羽便准备出发了。
顾青给他准备了整整一支商队,商队的成员有几个是从驻军大营里挑出来的兵士,有的是真正的商人,还给他准备了二十匹骆驼,以及满载了各种货物。
冬日的清晨带着些许的寒意,顾青将冯羽送到大营辕门外,看着冯羽依依不舍的模样,顾青叹了口气,道:“你好好保重自己,若能为我立功,回来后我保你一个七品官职。”
冯羽哭丧着脸道:“顾阿兄,我原本是想跟着你学些本事的……”
“有些本事是学不会的,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靠自己的能力办妥了,本事才是真正属于你的。”
冯羽感动地道:“顾阿兄的每句话都好有道理,我更不想离开了……”
顾青摆摆手:“随便灌几句鸡汤,你不要当真,谁信谁死。”
脸色一肃,顾青缓缓道:“去了范阳一切保重,你的情报对我很重要,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多帮我收集一些情报,我要关于安禄山和麾下三镇兵马的一切信息,能做到吗?”
冯羽苦笑道:“我从未做过此事,只能说试试看吧,若事不可为,顾阿兄莫怪我。”
段无忌上前两步,按住冯羽的肩,注视着他的眼睛深深地道:“冯羽,我们都是石桥村出来的,当年我们过着怎样的日子,如今我们过着怎样的日子,你心里清楚。一定要为顾阿兄用尽全力,不要让他失望,更不要轻易言败,否则对不起石桥村的乡亲,也对不起列祖列宗。”
冯羽神情凝重地用力点头。
随即冯羽哈哈一笑,道:“大丈夫纵横天下,离别等闲事尔,何必做这儿女之态,顾阿兄,段阿兄,我走了!”
说完冯羽转身就走,骑上骆驼头也不回地领着商队渐渐远去。
顾青等人一直站在大营辕门前目送,直到冯羽的身影已在漫漫黄沙中消失不见,顾青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回营。
乱世即临,焉有完卵?
如果可以,谁愿意让冯羽那么一个半大的孩子去做如此危险的事?
只盼安禄山之后,天下可太平。
期太平,望太平,何日可太平?
如今的顾青,已手握数万精锐兵马,接下来的乱世动荡,他能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
终归还是要靠刀兵来挣得百年太平。
…………
冯羽走后,顾青的心情有些低落。
不仅是因为冯羽的离开,而是顾青已预见到了前路的坎坷,不知要走过多少艰辛才能见到曙光。
福至客栈内,顾青埋头吃着皇甫思思刚做出来的饭菜。
今日的饭菜分量有点少,也不知是不是皇甫思思故意的,顾青原本打算挑剔几句,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吃完后大概率是不会买单,只会赊账,挑剔起来未免少了几分底气,只好忍了。
面前三道菜,味道仍不失水准,顾青吃了两碗饭后,菜已见底了。
皇甫思思仍托腮痴痴地盯着顾青,看他不急不徐地咀嚼,吞咽,每一口饭都吃得很认真,仿佛是他人生的最后一顿,吃起来无比珍惜。
不知何时起,看顾青吃饭竟然成了一种享受,看他非常珍惜地吃下自己亲手做的每一口饭菜,皇甫思思觉得满满的成就感。
“你吃饭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吃得如此小心,如此投入,就像……就像与心仪的女子亲热。”
顾青缓缓吞下一口饭,道:“错了,与心仪女子亲热时我绝不会如此小心和投入,两者没有可比性。每一口饭菜能给我的身体带来能量,能让我保持充沛的体力和活下去的资本,但与心仪的女子亲热却无法给我带来任何好处,而且男女交换口水这种事只会给我增加感染疾病的几率。”
皇甫思思:“…………”
好……清新脱俗的解释,竟让人无言以对。
顾青停顿片刻,终于忍不住道:“既然你主动开口,并且以一种朋友闲聊的语气与我说话,那么请恕我直言……你今天啥意思?三个菜分量如此少,我要去官府投诉你缺斤少两。”
皇甫思思笑得两眼弯成了月牙儿:“侯爷真风趣,莫忘了您在妾身的店里白吃白喝多日,还欠我一百两银饼未还呢,好意思去官府告我……”
顾青认真地道:“我说过,先记账,不给钱是为了保证你的服务质量,当我欠的饭钱越多,你担心我不会结账,侍候我的时候就会越发小心翼翼,你提升了客栈的服务品质,我得到了你的优质服务,我们都双赢了。”
皇甫思思哼了一声,道:“花言巧语,我才不信。狡辩那么多,欠我的钱何时归还?”
“朋友谈钱伤感情,女施主,你俗了。”
顾青面不改色,充分发扬了一个老赖的厚脸皮,举起筷子望向桌上的菜碟,三道菜已被吃光,只剩最后一片蒸肉孤苦伶仃地躺在碟中。
顾青叹了口气,看来再吃一碗已不大可能,没菜了,最后一片肉便当作今日的片尾曲吧,吃完回营睡觉。
正要举筷挟向最后那片肉,谁知皇甫思思眼疾手快,徒手将那片肉拈起送入她自己的樱桃小嘴里,还朝他皱了皱鼻子,挑衅地笑。
顾青举筷的手僵在半空中,神色阴晴不定。
今日诸事不顺,断非黄道吉日。
扔下筷子,顾青闪电般出手,一手捏住皇甫思思的双颊,将她的脸颊挤成一个扭曲的形状,而她的樱桃小嘴在两头受力之下迫不得已地微微张开。
猝不及防之下,皇甫思思惊呆了,瞠目结舌看着顾青的举动,两眼露出惊恐之色。
顾青却没管那么多,美食和美女,两者之间还需要选择吗?
一只手仍捏着她的双颊,顾青甚至弯腰朝她微微张开的小嘴里观察了一番,然后伸出另一只手,食指伸进她的小嘴里,掏啊掏,掏啊掏,居然将她刚刚塞进嘴里的那片肉掏了出来。
放开了羞愤欲绝奋力挣扎的皇甫思思,顾青望着虎口夺食掏出来的那片肉发呆。
吃不吃呢?好像有点变形了,再说有她的口水,会增加感染疾病的几率……
然而,最后一片肉了,不吃如何对得起自己?生活要有仪式感,最后一片肉就是他的仪式。
顾青在发呆,皇甫思思却炸了,猛地一拍桌子勃然怒道:“顾青,你太过分了!莫以为我真怕了你!”
顾青对愤怒得七窍生烟的皇甫思思却浑若不见,发呆片刻后,索然叹了口气。
算了,大家不太熟,没必要吃她的口水,最后一片肉的仪式今日便作罢了吧。
对气得跳脚的皇甫思思熟视无睹,顾青起身道:“走了,饭钱记账,我明日再来,明日你若还弄这点喂猫的分量,莫怪我真把你扔进大牢反省,不开玩笑,对于吃,我很认真的。”
说完顾青拍拍屁股就走。
皇甫思思气坏了,跟着顾青的脚步追出客栈指着他的背影大骂,骂着骂着,忽然噗嗤一笑,接着皇甫思思站在街心不顾仪态,弯腰大笑起来。
这个无耻败类登徒子……真是坏到了极致!
但是……好像越来越让人着迷了呢。
…………
回大营的路上,韩介跟着顾青,几番欲言又止。
顾青仿佛感应到他的神色,淡淡地道:“闭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刚才纯粹是条件反射,以前穷怕了,容不得别人抢我的食物,就这么简单。”
韩介笑了:“末将还以为侯爷跟她**呢,刚才还在奇怪侯爷为何突然解风情了……”
“跟解风情有何关系?再说,我觉得自己很解风情了,当年我还搞过一次浪到飞起的花瓣雨,那场景,那画面……啧!怀玉就是那一瞬间轻易地被我俘虏了芳心,风情这东西,我已拿捏得死死的。”
第三百四十章 出兵剿匪
直男的恋爱大多会省略一些感性的环节。
这类人的目的性很明确,而且过程力求简化。工作事业也好,爱情婚姻也好,简化过程是最有效率且最省心省力的一种方式,遇到喜欢的女人,求爱,在一起,对你好,合伙过日子,生娃,白头偕老。
大致过程就是这样,中间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是的,少了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少了花前月下的旖旎缠绵,然而缺少的一部分,在直男眼里是完全没有必要付诸于行动的,因为这些行为太无谓,不仅浪费时间精力,而且由于直男不擅长这个领域,所以容易翻车。
比如女人娇羞地说她大姨妈走了,直男只会回一句“节哀顺变”,客气点的说不定还会给个红包。
心地是善良的,就是有点欠揍。
顾青的爱情大抵如是。
表白,求爱什么的,不是不会,而是觉得很无谓,一句“我喜欢你”足够白头到老,何必多说?
如果某天不喜欢了,他会再行通知的。
…………
段无忌站在帅帐里的沙盘前,他已经研究三天了。
沙盘做得很精巧,上面是整个西域的地形,从东边的河西节度使府到西边的疏勒都督府,上至北庭,下至吐蕃,敌我态势,地形变化,兵力部署,国朝疆界等等,皆在沙盘上非常直观地标记出来,让人一目了然。
段无忌对沙盘充满了赞叹,在他看来,这是一件战争的利器,足以堪比万箭齐发的威力,当战场上的一切全都缩小尽入主帅眼中,任何一处细节都会无限放大,庙算于前,胜算大增,没道理不打胜仗。
当知道沙盘是顾青所创的之后,段无忌更是对顾青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刻的他无比清醒当初的选择。
选择来安西的决定果真是正确的,顾青身上的很多东西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尽管这位侯爷同乡平日里看起来懒洋洋的,仿佛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唯独对吃喝情有独钟,没事便进龟兹城的集市里瞎逛,偶尔主动送上门接受那位美丽女掌柜的调戏……
很难想象这么一位懒散的侯爷,居然能造出沙盘这样的战争利器。
人不可貌相,段无忌总算亲眼见识到这句话的真理了。
“整天盯着沙盘,它能长出花儿来吗?”顾青对段无忌的举动很不解,一个破沙盘有啥好看的?这家伙整整盯了三天,看他的婆娘恐怕都没看过这么久。
段无忌摇头:“侯爷,学生越看这沙盘就越觉得妙不可言,战场上若有此物,我方胜率至少增三成。”
顾青手里的卤鸡腿正好吃完,掏出一块帕巾擦了擦嘴和手,道:“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个沙盘推演,你演敌方,我演正义的大唐王师,来,干一仗。”
十几面红蓝色的小旗被顾青从角落地翻出来,蓝旗归段无忌,红旗归顾青。
段无忌惊异地道:“沙盘竟还有此妙用,可以推演战场?”
“废话,你以为沙盘是孩童的玩具,摆出个地形就没了?它的用处多得很。”
顾青嘴里仍嚼着肉,把玩着手里的十几面小红旗,道:“先说敌我双方的态势和兵力,你是草原游牧民族,擅长骑兵突袭,拙于后勤补给,兵力五万。我是大唐王师,兵力三万,其中陌刀营三千,骑兵一万,弓箭阵长戟阵排矛阵共计一万七,后勤补给畅通充足。”
段无忌心情忽然有些紧张,抿唇点点头。
顾青指着沙盘道:“你的地盘在西面,自己部署兵力,我的地盘就选在龟兹城外……”
说完二人开始在沙盘上排兵布阵。
段无忌是第一次参与沙盘推演,对于兵家之事他并不擅长,顾青虽说有过指挥真实战争的经验,不过经验只有一次,后来与吐蕃之战结束后,顾青与常忠等将领复盘时经常请教关于排兵布阵的知识,最近长进了不少。
战争的走向往往跟双方主帅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
段无忌看过几本兵书,排兵布阵很稚嫩,虽是照本宣科,但布阵很严谨,一丝不苟地照搬兵书上的知识。
顾青不喜墨守成规,而且他的兵种复杂,多兵种配合骑兵侧翼突袭,很少从正面发起进攻,往往从侧翼和后方突破,招数卑鄙令人防不胜防。
没到半个时辰,段无忌完败,被顾青杀得连中军帅帐都被拔了。
“侯爷厉害,学生认输了。”段无忌扔下手中的小旗苦笑道。
顾青笑道:“我不厉害,从始至终我只指挥过一次真实战争,还只是个新手。但仅仅那一次,便令我获益良多,无忌,你不用时常跟在我身边,闲暇之时不妨跟大营里的将领们聊聊,常忠,沈田,马璘,李嗣业,刘宏伯等等,他们都有与敌真实交战的经历,跟他们多学学,也可与他们在沙盘上推演,日子久了,终归能学到点什么。”
段无忌行礼道:“是,学生会向他们多请教,自己也会苦读兵书,不会让侯爷失望的。”
顾青笑了笑,刚要说什么,韩介忽然进了帅帐,沉声道:“侯爷,出事了。”
顾青一愣:“出了什么事?”
“都护府官员刚刚来报,近日有三支胡人商队在西域商路上被盗匪伏击,他们抢掠货物,还将商队上下悉数灭口,巡弋商路的斥候说,只看见商路上横七竖八的尸首,没有一个活口,三支商队死者共计四百余人。”
顾青眉头皱了起来:“以往商路上的盗匪也如此猖獗吗?”
韩介道:“末将问过节度使府的官员,以往西域商路,尤其是大食到龟兹这一段盗匪颇多,龟兹城到玉门关这一段相对较少,可盗匪一连伏击三支商路,并且不留活口,以往也没发生过如此恶劣的事。”
顾青沉默,阖目凝神思索。
韩介又道:“三支胡人商队被抢掠,消息已传到了龟兹城,城内商人皆忧心忡忡,原本打算启程出发的商队也改变了行程,留在龟兹城内不敢动了。”
顾青睁开眼,冷笑道:“看来这股盗匪是冲着龟兹城的……”
韩介愕然道:“侯爷如何看出来的?”
“龟兹城新建集市,又降低了赋税,招揽西域各国工匠和原材料等等,诸多招商的政策引发了连锁反应,别的国家和部落看不下去了,因为我们动了他们的利益,原本应该归于他们的赋税和钱财货物流水,如今渐渐流向了龟兹城,他们焉能不急?焦急之下背地里搞点名堂,很正常。”
韩介皱眉道:“侯爷的意思,这些盗匪是西域那些小国部落所扮?可是……他们为何杀商人?此举无异于杀鸡取卵,将商人杀怕了,以后谁敢来往各国做买卖?”
“只要有利益,世上永远不缺商人,一批商人杀光了,还会有新的商人站出来,他们要做的是制造商路恐慌,让商人们不敢动弹,对龟兹城实行经济封锁,久而久之,商人们只能放弃来龟兹城做买卖……”
顾青将身子往后一靠,叹息道:“悠闲日子没过几天,又来事了……韩介,传令擂鼓聚将,所有校尉以上将领来帅帐议事。”
隆隆急促的鼓声里,大营所有将领皆集结帅帐内,一齐朝顾青行礼。
顾青仍是一副懒散的样子,盘腿坐在主位上,小拇指心不在焉地掏着耳朵,缓缓道:“近日商路上有三支商队共计四百余人被盗匪劫杀,没留一个活口,各位将军都听说了吧?”
众将纷纷点头。
顾青嗯了一声,道:“这件事,安西军必须要管。”
帅帐内一阵寂静,将领们沉默不语。
顾青环视众人表情,笑道:“各位可能心里在问,商人被盗匪杀了,跟咱们安西军何干?死的只是胡商,又不是大唐子民,我等为何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众将仍未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颇为认同。
顾青语气忽然变冷:“我来告诉你们,安西军为何要管这件事。因为龟兹城的商人已被吓得人心惶惶,不敢出城走商路了,没有了商人和钱财货物的流动,龟兹城新建的集市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顾青的语气渐渐激烈起来:“我再说得直白一些,因为这股盗匪影响了我的财路,财路明白吗?咱们安西军从来不缺吃不缺喝,每日操练还有赏钱拿,有肉吃,这些钱财从何而来?朝廷拨来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绝大部分是龟兹城做买卖的商人交来的赋税!”
“这股盗匪杀的是胡商,但他们抢的是我们的钱袋子,咱们的钱被抢了,你们还忍气吞声吗?”
话音刚落,沉默的将领们顿时炸了锅。
顾青这么一解释,他们才恍然醒悟,原来商队被劫杀跟安西军的利益有如此大的关系,不管是西域别国的商人还是大唐的商人,只要驻足龟兹城的,都是安西军的衣食父母啊。
“狗杂碎,胆敢劫杀商队,抢咱们的钱,干他!”脾气暴躁的李嗣业第一个大吼起来。
常忠也瞠目大喝道:“西域地面上,咱们安西军便是王法,胆敢断咱们的财路,必须死光!”
沈田马璘这些比较斯文的将领没骂街,只是向前跨了一步,凛然抱拳道:“末将请战,剿灭这股盗匪!”
帅帐内,气氛瞬间沸腾起来,顾青简单几句话如同一颗火星落入了干草堆里,刹那间火光冲天,一发不可收拾。
新来的刘宏伯和高朗愕然看着这一切,半晌没吱声。
他们没想到安西军这些将领包括顾青在内,脾气居然如此暴躁,说话如此粗鲁,更令人震惊的是,安西军将领们那股无坚不摧的战意,和从里到外透出的那股子剽悍的杀气,是他们这些来自长安的将领们没见过的。
见帅帐内众将的情绪已被点燃,顾青满意地点点头,道:“安西军驻守龟兹城的有四万余人,分别隶属于帐内众位将军,这次剿灭盗匪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实战练兵。”
“咱们大多是从长安调派来的,很多将士还没见识过真正的战场是啥模样,每日的操练只是耗费体力,是时候让他们去见见真正的刀光枪林,让他们见见真正的流血和牺牲,经历了实战的军队才能淬炼涅槃,成为真正的精锐之师,百战之师。”
“所以,这一次我不分配任务,所有将领都率领麾下将士开拔,带足粮草饮水深入大漠巡弋游走,寻找盗匪踪迹,西至葱岭,东至沙洲,北至天山山脉,南至昆仑山脉,全是我们的巡弋范围,无论谁遇到了盗匪,必须将之全歼。”
“盗匪没留活口,咱们也不留活口,遇到就杀,不要俘虏,这次也算是给西域诸国和各游牧部落立个威,敢断大唐安西军的财路,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帅帐内一片甲叶撞击声,所有将领抱拳异口同声喝道:“遵侯爷将令!”
…………
驻军大营当日风云变幻,集结的鼓声隆隆不断,滚滚飞扬的黄尘里,只见刀戟林立,战马嘶鸣,兵马调动频频,一批一批的大军策马出营,奔向各个不同的方向。
龟兹城内的商人们惊骇莫名,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军队开拔,杀气腾腾地奔向远方,整座大营很快便空了,只留下两千守城的将士。
就在商人和百姓们惊疑不定时,节度使府很快贴出了安民告示。
近日西域商路盗匪猖獗,杀人越货,劫杀商队抢掠钱财货物,安西军主帅顾青震怒,下令大军出动,巡边索敌,歼灭危害商人的盗匪,以保西域商路之安宁。
告示张贴出来后,商人们顿时欢声如雷。
人人皆面朝大营方向行礼跪拜,感谢顾侯爷镇守龟兹,横扫西域。
什么叫投资环境?对这个年代的商人来说,官府不抢财,不害命,公平买卖,钱货两讫,商人的生命和利益受到侵害时,官府能出兵肃清,保护商人的生命和利益,这就是极度良好的投资环境。
龟兹城做到了。
顾青下令剿匪的当日,如果龟兹城有股市的话,至少连续五日涨停板,城内商人对官府和顾青的好感急剧上升,对龟兹城的商业环境前所未有的信心十足。
第三百四十一章 昭武九姓
大军分批出发,开赴不同的方向。
顾青的战略意图不仅仅是剿匪,更重要的是实战练兵,让麾下的将士经历真实的战火淬炼,还有就是在实战中让麾下的几支兵马融合为一支。
顾青麾下的兵马分为四个部分,一部分是他从长安出发时带来的左卫一万兵马,还有一部分是原来归于高仙芝统属的安西军旧部,以及沈田的五千于阗军,和刘宏伯高朗奉旨增兵的两万。
四个部分的兵马全归顾青统帅,各部兵马之间谁都不服谁,最近几日大营内已有将士斗殴事件发生,这是个不好的苗头,要及时将它掐灭,否则等到各部将领势大,各自拉了小山头,再搞什么内部团结就有点扯淡了。
剿匪的最后一个目的是做给龟兹城的商人们看的,大军出动,旌旗招展,气冲云霄,有此强大的武力保护,商人们自然会产生安全感,能够有效安抚他们因被盗匪劫杀而生出的恐惧心理,并且能够让龟兹城良好的商业环境口碑立起来,未来吸引更多的商人蜂拥而至。
一举数得,出兵非常有必要。
更何况顾青本就是个极重个人利益的人,眼里掺不得沙子,盗匪的所作所为确实是在抢他的钱袋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将他们杀光,让大唐再次在西域狠狠立一次威,震慑西域那些不安分的小国小部落。
这次段无忌也被顾青派出去了,让他跟着常忠所部,常忠年龄偏长,用兵很稳,多年积累的战阵经验也很值得段无忌学习。
大军被派出去了,龟兹城外大营顿时空荡荡的,只留下了两千留守军队。
以往的喧嚣吵闹,如今变得静悄悄的,若大的营盘连声咳嗽都听不到,顾青住在帅帐里顿觉有些寂寥。
男人也会寂寞的啊,尤其是单身的处男。
“韩介,你说……如果此时有敌人趁我大营空虚,对我来一次突袭,我用怎样的姿势死得比较好看一点?”顾青坐在帅帐内幽幽地道。
韩介一愣,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而且也不会去想,因为太不正经。
“侯爷宽心,咱们大营里还剩了两千将士,两千将士在西域足够应付任何敌人的突袭。”
“如果敌人有两万,五万呢?”
韩介傲然一笑:“西域诸国已组织不起两万以上的大军了,从贞观年设安西都护府到如今,西域三十六国被咱们大唐灭的灭,削的削,前些年又被高节帅铁血打压,如今的西域诸国已活得战战兢兢,不敢妄动。”
顾青若有所思道:“既然活得战战兢兢,这股不要命的盗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一直以为他们是诸**队所扮。”
“末将以为,他们应是昔年被高节帅灭掉的突骑施残部,或许还有昭武九姓的人……”韩介声音忽然压低了一些,轻声叹道:“高节帅这些年在西域用兵过猛了,石国也好,突骑施也好,其实原本对大唐颇为忠心的,尤其是昭武九姓,他们本是心向大唐,时刻想着归附,高节帅用兵一打,所有的忠心都变成了仇恨……”
顾青点头:“所以,高节帅引起了陛下的不满,才会派我来接替他,高节帅已向长安递了请调的奏疏,大约明年开春时,他便会调回长安了。”
韩介笑道:“恭喜侯爷,从此便是名正言顺的安西之主了。”
顾青此刻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拧眉沉思半晌,缓缓道:“我听说昭武九姓的族群里,人人皆从商,当年九姓鼎盛之时,几乎掌控了西域大半的商道,所得钱财富可敌国,有这回事吗?”
韩介点头道:“有,昭武九姓本是月氏人,后来被匈奴所击,迁徙至西域,分列诸国,说是九姓,实是九国,这支族群自古善于经商,富可敌国,不过他们太重钱财利润,而疏于武备整军,从东汉到大唐,常被外敌所败,直到贞观年间,九姓上表归附大唐,才有了安稳日子,昭武九姓从贞观年开始便一直心向大唐,大唐每代帝王更迭,皆有褒赏加封……”
顾青沉着脸道:“可惜高仙芝一个贪婪的念头,便将昭武九姓的忠心击得粉碎……”
天宝九载,高仙芝灭石国,石国便是昭武九姓之一。
高仙芝灭掉石国后,顺便将昭武九姓其他几国也打得七零八落,上疏称昭武九姓“失蕃臣礼”。
这个可笑的理由下,高仙芝的本意其实是觊觎昭武九姓富可敌国的钱财,那一次灭国,高仙芝可谓捞得盆满钵满,而大唐西面原本坚固的防线,和安西都护府历代上百年争取的人心,也因高仙芝这一战而彻底崩塌。
从灭石国一战后,西域诸国诸部落对大唐的态度已由友善变为忌惮和敌视。
这些全是高仙芝造下的孽,恼火的是,顾青作为继任者,还不得不帮他擦屁股。
就是这些原因,顾青才会明知高仙芝是大唐名将也要坚持将他从安西赶走。
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让人省心,闯的祸比顾青这个少年郎加起来还要大,这样不可控的人顾青实在不敢用他。
韩介看着顾青若有所思的神色,试探问道:“侯爷忽然问起昭武九姓……”
顾青叹了口气,道:“我身边缺人才,很缺。无论是万夫莫敌的猛将,运筹帷幄的谋士,还是能为我充分保障后勤和赚取源源不断钱财的商人,我都需要。”
沉思良久,顾青仿佛下定了决心,忽然加重了语气道:“昭武九姓,我要安抚他们,让他们重新恢复对大唐的忠心,因为我需要他们的帮助,九姓族人自古善于经商,简直是老天赐给我的帮手。”
韩介苦笑道:“高节帅昔日一战,将昭武九姓打得七零八落,九姓族人不知所踪,侯爷莫说安抚他们,就连他们的族人在哪儿咱们都不知道。再说,咱们大唐对九姓有灭族之仇,他们怎么可能还对大唐忠心?”
顾青认真地道:“有一个既快又有效的办法……”
“什么办法?”
“当着他们的面,将高仙芝一刀砍了……”
韩介倒吸一口凉气,惊骇地看着他:“侯爷,您是认真的?”
顾青摆摆手笑道:“不会那么直白的……但是可以考虑说服高仙芝,当着九姓族人的面拔剑自刎,效果也一样,为了西域大局,高节帅应该不会介意……”
韩介沉默半晌,缓缓道:“末将以为……高节帅应该会介意。”
顾青叹了口气,颓然道:“当年荆轲刺秦,为了取信秦王,需要叛将樊於期的人头,樊於期二话不说自己把自己干掉了,高仙芝为何不能像樊於期一样痛快呢……”
“侯爷,您想多了,高节帅断然不会如此痛快的。”韩介苦心劝道。
顾青想了想,道:“从大营派出几个人,追上各部兵马,告诉他们,剿匪时若遇昭武九姓的族人,刀下留人,不可伤害,带回来见我。”
…………
接下来几日,顾青在大营里等候前方部将传来的消息。
可惜的是,盗匪的敌踪不是那么好找的,各部斥候派出去无数,但那股盗匪如同钻进了沙地里似的,遍寻不着,反而因为沙漠冷热交替的极端气候,己方将士病倒了不少。
敌人找不到,更遑论昭武九姓了。
顾青的心情很焦急,他每天都在估算着安禄山起兵的日子,一旦安禄山起兵,李隆基必然会调安西军入玉门关勤王,那时无论顾青将安西经营到什么地步,都必须马上放弃一切,率兵入关。
在安禄山起兵之前,顾青必须争分夺秒将安西经营完善。
“完善”的意思是,要有源源不断的后勤补给,要有日进斗金的财源,更要笼络安西军上下将士的军心,潜移默化让他们归自己所用,而不是归朝廷所用。
拉拢昭武九姓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顾青刚来安西时没想过这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自己渐渐掌握了安西的权力,坐在如今的位置上看整个西域的大局,才赫然察觉昭武九姓的重要。
现在的问题是,连人都找不着。
皇甫思思拎着漆盒,吃力地走到大营辕门前,看着里面空荡荡的营房,皇甫思思嘴角噙着一抹微笑,理了理发鬓,让自己看起来更娇媚一点。
辕门前值守的军士拦住了她,大营内不准闲杂人进入。
皇甫思思柔声软语告诉军士,她是主帅顾侯爷的朋友,可否通融一下。
年轻的军士冷硬拒绝,美人计不好使,一旦他敢将闲杂人等放进大营,等待他的是严酷无情的军法,是要掉脑袋的。
皇甫思思只好退而求次,请军士入内通报,将侯爷身边的亲卫将领韩介请出来。
军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答应了,派了一个人入营通报。
没多久,一身披挂的韩介走到辕门外,他与皇甫思思虽然没有交道,但也算是老熟人了,毕竟亲眼见过她与侯爷之间似有还无的暧昧小情愫,韩介对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冷漠。
第三百四十二章 灭族之仇
韩介与皇甫思思之间没多少私人交集,每次韩介都是静静地站在顾青身后,眼睁睁看着顾青一次又一次凭着雄厚的实力单身。
但是对皇甫思思,韩介心里还是有几分戒心的,因为侯爷说过,这个女子有点可疑,侯爷说的话一定没错,侯爷说她可疑,韩介便一直以防备的姿态对待她。
只是今日皇甫思思居然找来了驻军大营,颇令韩介意外。
粗犷肃杀的大营外,一位娇媚的女子袅娜而立,像千里荒原上独自绽放的一朵牡丹,画面颇有几分凄美的感觉。
皇甫思思笑着朝韩介行了个蹲礼,然后笑道:“侯爷有五日没来客栈用饭了,是嫌我的饭菜不好吃了么?”
韩介嘴角扯了扯,算是礼貌地笑过,道:“侯爷军务繁忙,无暇进城,姑娘见谅。”
皇甫思思妙目眨了眨,道:“侯爷用饭怎么办?他这几日吃的什么?”
“自己烤肉,或是军中的伙夫做好了饭菜送去帅帐。”
皇甫思思轻笑道:“既然侯爷并非嫌弃妾身做的饭菜,以后妾身可每日将饭菜送来大营,不麻烦的,侯爷那么挑嘴的人,如何吃得惯军中的伙食。”
韩介嗯了一声,道:“多谢姑娘了。”
皇甫思思递上自己带来的食盒,笑道:“烦请韩将军带给侯爷,是我亲手做的,还热乎着呢,傍晚我会再带饭菜来,劳烦韩将军出营接一下,可好?”
韩介嘴角终于有了几分笑意,点点头:“姑娘有心了。”
皇甫思思叹了口气,幽怨地道:“有心何用?那根木头心里何曾有我……”
“金石为开,姑娘终有福报的。”
皇甫思思哼了哼,道:“侯爷最近很忙吗?连进城的时间都没有,大军都出去剿匪了,他留在大营里能忙什么?”
韩介犹豫了一下,道:“侯爷如今最心烦的是无法找到昭武九姓的族人下落。”
皇甫思思皱眉:“昭武九姓的族人?以前遍地都是,龟兹城都有不少呢,侯爷找昭武九姓的族人作甚?”
“昭武九姓擅长经商,侯爷身边缺人才,欲收其心,纳为己用。”
皇甫思思叹道:“高节帅灭石国之后,昭武九姓可就难找了,族人纷纷逃离西域,纵然有几个不愿离开故土的,如今也在西域各城池隐姓埋名,很难找到踪迹。”
韩介苦笑摇摇头,没多说什么,与皇甫思思告别后,拎了食盒进了大营。
皇甫思思仍站在辕门外,眼神盯着大营深处那顶白色的帅帐发呆,良久,咬了咬下唇,转身离开。
…………
开客栈的人有一个常人难以比拟的强项,那就是人脉广。
客栈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生意兴隆的客栈每天的客流量不少,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客人里,只要眼光够好,选择性的去结交,终归会给人一些惊喜。
皇甫思思的人脉也很广,她在龟兹城经营客栈多年,从一个懵懂单纯的小姑娘,变成了如今长袖善舞的泼辣女掌柜,这些年经历的人和事不少,认识的形形色色的客人也远比顾青想象中的多。
从大营回到客栈后,皇甫思思独自在房里坐了很久,从房里走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
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裳,黑纱遮面,戴上一顶斗笠,静静地走出客栈,朝西面一片低矮的民居群走去。
民居群是上次王贵与神射手敌人拼命的地方,皇甫思思进了民居后左拐右弯,不知穿过了多少暗巷,来到一间石头砌成的矮屋前。
矮屋内不见灯光,大门紧闭,院子里一片萧瑟破败的景象。
皇甫思思定了定神,上前敲门。
敲了半晌没动静,这间屋子看起来就像荒废多年的鬼宅,寂静破败中带着几分诡异。
皇甫思思却不死心,仍不疾不徐地敲门,好像笃定了里面有人似的。
敲了很久,皇甫思思有些不耐烦了,冷冷道:“我知道你在里面,放心出来吧,如今安西之主已不是高仙芝了。”
里面仍没动静。
皇甫思思声音稍微大了一些,道:“再不应声我可喊人了啊!”
门内终于有了响动,难听的吱呀声里,大门被悄然打开了一线,门缝内一双阴冷的眼睛盯着她。
皇甫思思却不客气地将门推开,推得里面的人一个踉跄差点倒地。
进门后皇甫思思点亮了屋里唯一的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她顺手拽过一个蒲团朝地上一扔,然后不客气地盘腿坐下。
屋子里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大约三十多岁,枯槁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衣裳褴褛,骨瘦如柴,唯有一双眼睛充满了不屈的意志,仿佛他的生命已浓缩在眼睛里,活得艰难,但一息尚存。
“皇甫姑娘,咱们说好的彼此不犯,你来此作甚?”男子说话声音嘶哑难听,像阴沟里的老鼠啃噬铁条。
皇甫思思冷笑:“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你们被高仙芝所部追杀,整个西域都没你们的容身之地,就数你最聪明,居然敢躲到安西都护府的地面上来,当年你身无分文,不敢露面,是谁暗中接济了你,是谁帮你逃过了官府的追杀?”
男子沉默半晌,道:“在下至今仍感激皇甫姑娘当年之恩,只是怕连累姑娘……”
皇甫思思道:“我不怕连累,而且我刚才说过,安西都护府如今已变天了,高仙芝被天子所忌,大权已失,不日将会被调回长安,如今的安西之主是个年轻人,比高仙芝好多了。”
男子冷笑,眼中闪烁着仇恨的光芒:“安西换主又如何?唐人皆是不守信约不讲道义的一丘之貉,不管换了谁,我都不会信。”
皇甫思思神情渐渐变得柔和,低声道:“我知道唐军对你有灭国破家之仇,高仙芝所为确实悖于道义,长安的天子亦有所觉,所以才会另遣贤臣将其取代,大唐的朝廷在纠正高仙芝犯下的错,你的仇恨不能延续到新的安西之主身上。”
男子阴沉地冷笑:“长安朝廷一句‘纠正’就轻飘飘将这深仇大恨揭过去了?我该面向长安跪拜表达我的感激吗?”
皇甫思思语气渐冷:“你若有报仇之心,为何至今仍躲在这个阴暗的地方动都不敢动?新任的安西之主与高仙芝不同,他想修复大唐与昭武九姓的关系,他要重用昭武九姓的族人,灭国破家的凶手是高仙芝,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可去寻他,与旁人何干?”
男子面若寒霜道:“你口口声声为那新任的安西之主说话,难道你是他的说客,为他效忠了么?”
皇甫思思叹道:“跟你们这些仇恨沁入骨髓的人说话,实在太辛苦了,说什么都不对……”
望向男子,皇甫思思低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安西不一样了,你可以出去走走,看看龟兹城的新气象,新任的安西之主有治国安邦之才,龟兹城跟以前大不一样,出去看看,听听城里的人们如何评价他,然后你再考虑我刚才的话。”
“我不能劝你放下仇恨,但我劝你不妨接受他的善意,你仇恨的对象与他无关,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大唐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我身负的破家之恨不比你轻,但我,仍愿意活在阳光下。”
男子冷冷道:“姑娘若无别的事,便请离开吧。”
皇甫思思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十两左右的银饼,轻轻地搁在桌上,然后转身离开。
…………
大漠落日,风沙蔽天。
沈田率于阗军所部五千兵马离开龟兹后,在大漠中行走十余日了。
冬季沙漠的气候很严酷,风沙夹杂着寒风,如刀子般在身上脸上划过,行军的每时每刻都要忍受万箭穿心之痛,运气差的话还会遇到沙尘暴,是生是死只能看天意了。
沈田所部昨日刚经过了一场沙尘暴,队伍少了几十人,粮食和饮水也损失了不少,清算了剩下的粮食和饮水后,沈田有些焦急,随军向导估测了方向,指着东面说往前行数百里便是阳关,将士们可入阳关补充粮食和饮水。
“阳关”意指玉门关之南,南面谓之“阳”,故称“阳关”,一首有名的诗里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说的就是这个阳关。
阳关是自汉朝而设的军事和民用的隘口,用以防御北方匈奴和客商补给的驿站,沈田所部从龟兹城开拔后往东行,不知不觉已快到玉门关了。
遗憾的是,一路上都没遇到盗匪,斥候派出去无数,仍未打探到盗匪的任何踪迹。
粮食和饮水已短缺,沈田下令朝阳关急行军,到了第三日,队伍离阳关越来越近时,一骑斥候匆匆策马而来,禀报了一个消息。
阳关以西三十里外的大漠深处,斥候发现有一支千人的兵马,他们衣裳杂乱不一,手执兵器各异,躲在沙丘背风处休憩,行迹来历颇为可疑。
沈田召集部将商议半晌,随即沈田重重一握拳,冷冷道:“不管什么来路,打一打便知道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传令,全军列阵备战!”
第三百四十三章 名将哥舒
茫茫大漠里,千人规模不明来历的兵马,服色和兵器各异,很大概率是盗匪,只是这股盗匪的规模很大,至少沈田在西域戍边多年,很少听说有超过千人规模的盗匪团伙。
沙漠里大多数的盗匪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有的十几人,几十人一伙,人数多一点的上百人,甚至两百人,在沙漠里已经算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今日面对千人规模的盗匪,沈田尤为谨慎。
堂堂安西铁军若因轻敌而栽在一伙盗匪手里,那可就是千古笑柄了。
于是沈田下令备战,五千将士策马向西面移动的同时,队伍也不停地调整阵型,战马行出十里后,整支大军已呈现进攻型阵式,同时还分出了两支千人的兵马,从左右两边迂回包抄而去。
骑兵侧翼穿插夹击,典型的唐军攻敌阵式。
离斥候所报敌踪之地尚有十里时,兵马开始策马加速,沈田一马当先,拔出了腰侧的刀,刀刃迎着刺骨的寒风,折射出雪亮的冷光。
无声地将刀高举,然后,猛地向前一挥。
大军得到了进攻的命令,再也不必掩饰行迹,纵马朝沙丘狂奔起来。
此时沙丘背后的敌军也察觉到了动静,从沙丘后探出头看了一眼,不由吓得魂飞魄散,前方不远一片黑压压的骑兵如黑云罩城,朝他们压过来。
双方兵力太悬殊,又是以有备而袭,敌军毫无斗志,一片哭天喊地之后,慌忙骑上马打算逃走。
此时一马当先的沈田已离敌军越来越近,亲眼看到这群千人左右的敌军果真兵器不一,服色不一,沈田立马做出了判断。
“是盗匪,哈哈,咱们又要立功了!杀!”沈田纵马狂笑。
身后数千将士一齐暴喝:“杀!”
单单一个字迸开,天地变色,如裂金石,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压弥漫在空气中。
对面的盗匪愈发慌乱? 鬼哭狼嚎骑马逃窜,刚骑上马跑了没几步,左右两翼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沈田事先安排的侧翼兵马赶到。
两翼很快朝盗匪发起了冲锋,从盗匪团伙的中部直冲而过? 如同两柄钢刀将人齐刷刷斩断? 盗匪很快被切割成了三个部分,与此同时? 沈田的中军赶到,再次发起冲锋? 策马从头冲到尾? 盗匪再次被切割,毫无压力的鼎定了胜负结果。
当今之世,唐军一旦骑上了马? 便是无敌于天下的存在。
盗匪两次被切割后? 沈田挥刀喜道:“斩人头,收战功!”
众将士再次暴喝:“杀!”
单方面的屠杀开始了。
如同上次对战吐蕃时的战术一样? 唐军首先将盗匪切割后? 分成几个包围圈,将盗匪们分别圈了起来? 骑兵们围着盗匪不停策马游走? 手执长戟的将士冷不丁一戟刺向包围圈里的敌人。
好像割韭菜一般? 一茬儿接一茬儿,一片又一片? 包围圈里的敌人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甚至来不及组织起像样的抵抗,就这样被唐军一片一片地击杀。
盗匪终究是盗匪,他们与正规的军队差别很大。此时此刻,能反抗的只有个人,整个集体连指挥系统都完全瘫痪。
眼见盗匪们已被斩杀了一小半,一笔沉甸甸的战功即将到手,沈田心中越来越喜悦,若非时机不对,真恨不得大笑出声。
正在这时,东面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正在厮杀的唐军将士们没察觉,沈田似有所觉,扭头赫然发觉一支大约三千人的精骑正朝自己涌来。
沈田大惊,厉声喝道:“放弃包围,马上列阵,马上列阵!”
这时唐军将士们也看到了这支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精骑,急忙撤除了包围圈,放过了包围圈中只差一步就要斩杀殆尽的盗匪,趁那支精骑离自己尚有数里之遥,沈田所部马上集结起来,在各自将领的呵斥叫骂下,匆促地摆出了防御迎敌的阵式。
双方隔着数里互相对视,对面的那支精骑似乎没有冲锋的意思,越近越放慢了速度,最后为首一名将领举起右手,全军停下。
双方对峙,只剩几百人的盗匪被两支军队夹在中间动也不敢动。
对视良久,沈田忽然道:“打出咱们的旌旗。”
旌旗竖起来迎风招展,旗帜上一个月亮,一个太阳,下方还绣着一片祥云,这是大唐的军旗样式。
很快,对面也竖起了旗帜,沈田赫然发觉,对面那支精骑打出来的居然也是大唐的军旗。
目瞪口呆之下,沈田立马下令一名亲卫单骑上前询问。
亲卫赤手策马而去,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一脸古怪地禀报道:“将军,对面是河西节度使府的兵马,领兵者是河西节度使,凉国公哥舒翰。”
沈田吃了一惊,正在犹豫要不要下马上前拜见时,对面也派出了一名军士,骑马来到沈田面前,眼神冷漠地瞥了沈田一眼,道:“我家节帅有令,眼前这伙盗匪是河西节度使的斥候追踪了三天三夜才锁定的,他们早已是我们河西节度使的囊中之物,你们安西都护府的速速退避,将盗匪交给我们。”
沈田神色顿时冷了下来:“哥舒节帅是要抢功吗?盗匪明明是我们安西都护府先发现的,都已经杀了一半了,凭什么让给你们?”
军士怒道:“就凭我家节帅是哥舒翰!”
沈田怒极反笑:“我家节帅还是顾青呢,谁怕谁!今日我偏不让!”
远处,一位披着明光铠甲,头戴双翅盔的将领策马缓缓行来。
将领面色黝黑,年约五十来岁,神情冷峻,目光如电,眉宇间隐含煞气,颌下一缕青须随风轻飘,马鞍后面的皮囊里斜插着一柄横刀和一张强弓,后面一名亲卫高举一面旌旗亦步亦趋,旌旗上书“敕凉国公河西节度使哥舒”的字样。
沈田心头一紧,便知此人是战功赫赫的常胜将军哥舒翰了。
虽然心中有气,但沈田不得不在马上躬身行礼:“末将安西都护府果毅都尉沈田,拜见哥舒节帅。”
哥舒翰对沈田的行礼视若无睹,冷冷道:“你刚才说,你们安西节度使的节帅是顾青?呵,这倒奇了,本帅一直以为安西节度使是高仙芝呢,朝廷何时将高仙芝调任了,我为何从未听说?”
沈田自知失言,抱拳道:“末将记错了,顾青是安西节度副使。如今高节帅告恙,安西大小军政事皆由顾侯爷处置。”
哥舒翰摆了摆手道:“本帅对你们安西的事毫无兴趣,眼前这些盗匪是我河西节度使府麾下斥候打探多日才探到下落,今日正欲聚而歼之,他们是本帅的,你们速速退去。”
沈田心中来气,忍不住抗辩道:“哥舒节帅可否讲讲道理?盗匪明明是我们安西军先发现的,已经歼灭一半了,节帅横插一手是想抢功吗?”
哥舒翰大笑道:“我堂堂钦赐国公,一镇节度使,用得着跟你一个小小的都尉抢功?他们本就是我的,我哥舒翰这辈子不屑做那小人之事,但别人也休想抢走我一丝一毫的战功。”
沈田深吸了口气,道:“对不住节帅,这些盗匪今日末将要定了!我家侯爷的军令末将不敢违,盗匪必须死在我安西军的刀下,绝不能假手外人!”
哥舒翰表情迅速冰冷,双目如剑直刺沈田的眼睛,阴沉地道:“沈田,尔欲与我河西军作对?”
沈田心中惊惶,但仍挺直了背脊,凛然道:“末将不敢与节帅作对,只是我家侯爷的军令难违,盗匪必须归我安西都护府,待杀完这些盗匪,末将任由节帅处置。”
哥舒翰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果毅都尉居然如此硬气,不由愣了一下,道:“你宁愿一死也要先完成你家侯爷的军令?”
“是,军令如山,侯爷的军令死也要完成!”
哥舒翰身后的亲卫们顿时大怒,纷纷拔刀指向沈田,喝道:“大胆!敢对我们节帅如此无礼!”
沈田的身后,数千将士也纷纷拔刀,双方顿时剑拔弩张,互不妥协地对峙。
中间那群数百人的盗匪已看清了场中的情势,不由越来越绝望。
今日究竟撞了什么邪,两伙人争着要我们的命,盗匪也是有尊严的!
空气仿佛凝滞之时,哥舒翰忽然挥了挥手,身后的亲卫们不甘地收刀入鞘。
哥舒翰望向沈田,缓缓道:“你家侯爷是谁?”
“青城县侯,太子少保,光禄大夫,安西节度副使,顾青。”沈田硬邦邦地回道。
哥舒翰哦了一声,道:“本帅听说过他,颇得陛下宠信,二十来岁便已爵封县侯,位列一镇副帅,不简单,呵呵,听说上次吐蕃入寇西域,是顾青将三万吐蕃军全歼,还发现了吐蕃军声东击西得阴谋,遣人及时告知了河西和陇右节度使府,我们两镇才免了一场兵灾,此事河西节度使府承他的情了。”
沈田见哥舒翰语气忽然缓和,疑惑不已的同时,还是客气地抱拳道:“末将代我家侯爷谢节帅盛赞。”
哥舒翰瞥了一眼中间凝神戒备的那群盗匪,嗯了一声道:“至于这些盗匪,便送给你吧,算是还了上次告知吐蕃人阴谋的人情,告诉你家侯爷,哥舒翰择日去龟兹城拜访顾副帅。”
“人情要还得清楚明白,这伙盗匪确实是我河西军的斥候发现的,已经盯了他们三天三夜了,本帅不会在这点小事上哄骗你们,今日这伙盗匪是我让给你们的,记住了。”
说完轻蔑地扫了一眼盗匪们,哥舒翰大手一挥,河西军悉数后撤,片刻间已走得精光。
第三百四十四章 同乡重逢
哥舒翰率部走后,沈田下令将盗匪们围起来。
盗匪们此时也看清了形势,无论人数还是战斗素质都无法与大唐的安西军相比,索性扔了兵器抱头坐在地上,一副爱咋咋地的模样。
沈田皱眉看着面前这几百人,在围歼盗匪之前,他接到了顾青的两道命令,一是全歼盗匪,不留俘虏,二是留意昭武九姓,若有昭武九姓的人在其中,将其活捉回来。
“你们之中有昭武九姓之人吗?”沈田沉声问道。
盗匪人群里没人吱声。
“有昭武九姓之人吗?没有就全杀了。”沈田再次问道。
一听全杀了,盗匪中顿时有几个人站了起来,两腿发颤怯怯地看着他。
沈田皱眉:“尔等是昭武九姓族人?”
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道:“是,将军饶命……”
沈田不明白顾青为何要留昭武九姓族人的性命,他是典型的军人,军人只知道服从军令。
于是沈田挥了挥手,亲卫上前将昭武九姓几个人从盗匪人群里拽了出来,看着剩下的那些盗匪,沈田冷冷道:“全杀了,一个不留。”
刀戟齐出,血光四溅。
沈田头也不回地领着昭武九姓的人离开。
…………
龟兹城。
一支五十人左右的商队牵着骆驼,满悠悠地走进城门。
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新奇地环顾四周,兴奋地道:“阿叔,咱们已经到龟兹城了,顾阿兄的龟兹城!”
一名四十多岁的精悍中年男子斥道:“莫乱说话!什么‘顾阿兄的龟兹城’,是朝廷的龟兹城!祸从口出,莫给你顾阿兄找麻烦。”
年轻男子嘿嘿笑了笑。
这支商队来自石桥村,当初顾青下令建集市,让李司马在瓷器集市留了四间位置最佳的商铺,就是给石桥村的村民准备的。
收到顾青的信后,冯阿翁让全村人日夜烧窑,又多建了两个窑口,用时几个月终于烧出了一大批质量不错的新瓷,最后冯阿翁组织村里的劳壮将瓷器送出山,在蜀州组成商队,横穿沙漠辗转两个多月才来到龟兹。
领队的中年男子也姓冯,名叫冯树,是冯阿翁的侄子,年轻男子名叫魏参,当初顾青办学堂,魏参读了几日? 终究不是读书的料? 于是冯阿翁只好让他在窑口里干活,平日与其他的少年们一同操练,熬练武艺。
冯树与魏参领着商队入城? 走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 魏参啧啧赞道:“想不到关外边城竟有如此繁华的景象,阿叔,这可比咱们青城县都要繁华呢。”
冯树呵呵笑道:“怀玉从长安来信说,顾侯爷在龟兹城干得不错,原本龟兹只是个荒凉边城? 顾侯爷来后大刀阔斧扩城建市,颁下许多新政,龟兹城才有了如今这般景象。”
“你顾阿兄果真非池中之物? 当初幸好从石桥村走出来了? 否则平白耽误了他一身的本事? 魏参,你要多向顾侯爷学学? 学得一点皮毛都够你一生富贵无虞了。”
魏参笑道:“我连书都不会读,这辈子大抵也只是个劳碌命? 只能指望儿子了。”
商队走在大街上? 却不知去哪里找顾青,冯树有些踯躅,站在原地迟疑不定。
路口不远处便是福至客栈,皇甫思思百无聊赖地坐在门边,嘴里嚼着西域胡商献殷勤送的干果,见街上一支五十人的商队停在路心一动不动,皇甫思思观察了一阵,扬声道:“哎,你们,说你们呢!莫在路中间停留,被巡街的团结兵瞧见了,免不了一顿训斥。”
冯树等人急忙让出路来,众人牵着骆驼避让到路边。
冯树见有人搭理他们,于是上前微笑行了个揖,道:“这位姑娘,叨扰了。老汉想向您打听个人……”
皇甫思思笑道:“说吧,长住龟兹城的我大多认识,您要打听的是谁?”
冯树迟疑了一下,道:“姑娘可知顾青?他是……呃,节度副使,还是个侯爷,听说就在龟兹城里。”
皇甫思思眼睛一亮,然后认真地打量冯树,不答反问道:“这位长者,您是顾青的什么人?”
冯树一听似乎有戏,急忙道:“老汉是顾青的同乡,咱们这支商队就是他写信让我们来的,以后要在龟兹城里做买卖呢。”
皇甫思思顿时明白了,愈发客气地道:“顾侯爷不在城内,他通常住在城外驻军大营的帅帐里,大营不准寻常人进入,长者若不嫌弃,不妨来妾身的小店歇息用饭,稍停妾身派个伙计去大营禀报顾侯爷,侯爷得讯后一定会尽快赶来的。”
冯树急忙道谢,随即犹豫地朝客栈内看了一眼,迟疑道:“我们五十来人,用饭所需多少银钱?姑娘的店看起来不便宜……”
皇甫思思嫣然笑道:“不要钱,不瞒长者,妾身与顾侯爷是朋友,侯爷也经常来我店里用饭,他从来没给过钱,反而还要我倒贴呢……”
冯树惊讶地道:“啊?顾青他……不像是白吃白喝的人呀,他怎能如此,姑娘放心,待见到顾青后我定会教训他,虽然他如今官高爵显,但在村里也要叫我一声叔……”
皇甫思思顺势便改了口,笑道:“阿叔莫恼,什么钱不钱的,妾身与顾青闹着玩呢,朋友之间哪里在乎这个,侯爷平日也帮了我不少,能在妾身的小店用饭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冯树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芙蓉玉面,娇媚如花,心中不由一紧,试探问道:“姑娘与顾青……只是朋友?”
皇甫思思笑道:“是朋友。”
冯树点点头,也笑了,笑容憨厚无害,像没见过世面的老农。
“朋友好啊,呵呵,或许过不了多久顾青的未婚妻也会来,怀玉姑娘是个不逊须眉的好姑娘,你与怀玉也一定能成为朋友。”
皇甫思思脸色立变,接着心下凄然。
这个叫怀玉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上次那两个小同乡意有所指地告诉她,怀玉是顾青的未婚妻,今日来了个同乡又告诉她同样的事,尽管没有直言,但皇甫思思能看得出顾青这些同乡对怀玉的维护之情,他们生怕有人抢了怀玉未婚妻的位置,若有若无地形成了一个保护圈,保护着这位女子。
那么,顾青对怀玉的用情有多深呢?
傍晚时分,顾青匆匆从城外大营赶来客栈。
见到冯树和魏参,顾青无比喜悦,三人聚首,一番喜相逢,道尽别后事。
皇甫思思殷勤地忙里忙外,亲自下厨给众人做菜,门外的骆驼也有伙计端着精细草料喂饱。
“冯阿叔,来了就安心住下,我给你们在龟兹城弄了四间位置最好的商铺,以后村里烧出来的瓷器,除了一部分当作贡品送入长安兴庆宫,剩下的至少一半要运来龟兹城,这里卖瓷器的利润比大唐关内高出两三倍,是巨利。”
冯树点头笑道:“既然来了,自然听你的安排,听说你在安西做得不错,我在客栈听那些客人们说起龟兹城,话里话外都提到了你,顾青,你有一身大本事啊。”
目光一瞥,看到前堂后面忙里忙外的皇甫思思,冯树努了努嘴,道:“那位姑娘是何来路?与你不止是朋友那么简单吧?”
顾青正色道:“当然不止朋友那么简单。”
“哦?她是你的……”
“她是债主,是厨子,是食堂大妈,所以不能得罪,得罪了大妈,打饭时她会手抖。”
冯树呵呵笑道:“你啊,都是侯爷了,说话为何还是那么不正经,跟当初在村里一样,做官要体面一些,莫失了官仪。”
随即冯树正色道:“不管你与她是什么关系,莫忘了怀玉姑娘,她才是你的正妻。我知道你们当官的娶多少房妾室都不打紧,但怀玉姑娘必须是正室,你若做了薄情郎,全村老少都会指着你的脊梁骂。”
顾青叹道:“阿叔放心,我的正妻一定是怀玉,不可能是别人。待此间事了,我便……”
话说到一半,顾青说不下去了。
“此间事了”,此间之事如何能了?
安禄山眼看要造反,从此天下大乱,顾青必然要领兵征战天下,他与张怀玉连见一面都不容易,成亲之事何其艰难。
…………
长安城,杨国忠宅。
杨国忠拜右相后,朝堂风气大变。
以往李林甫在位时,朝事皆与众臣商议,到了杨国忠这里,他却大权独揽,鲜少有与别人商议的习惯,就连左相陈希烈,杨国忠也不怎么给面子。
有一次商议朝中补缺官员名单,陈希烈刚摆出商议的架势,谁知杨国忠瞥了一眼名单,说了一句“左右相皆在,给事中亦在,此事就当已过门下省了”,说完杨国忠便将名单按照资历高低随意排了一遍,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定下了官员名单。
气得陈希烈半晌说不出话来。
如此草率的行事风格,可见其人昏聩弱智到何等地步。
今日此刻,摆在杨国忠面前得,是顾青的一封信,以及堂前整整齐齐的十个大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