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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五章 平吐蕃策

    狐朋狗友也是朋友。

    顾青与杨国忠的关系便是典型的狐朋狗友,有福保留地同享,有难肯定不会同当,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

    当面大哥小弟叫得亲热,背地里时时刻刻盯着对方的前程,一旦有前程不稳的迹象,马上划清界线,翻脸不认人。

    这才是成年人世界的游戏规则。

    朋友固然是塑料朋友,但……钱财是真真实实摆在眼前的呀。

    顾青的信一如既往的热情洋溢,“杨相”“杨兄”亲密得能让人当场融化。

    信里的意思很明确,要战马,要粮草,要兵器,安西需要杨相的鼎力支持。

    然后顾青还在信里给杨国忠画了一张大饼,安西兵强马壮,有兵器有粮草,战斗力更强,横扫西域随手就能为大唐立功,给陛下长脸面,陛下高兴了,捷报上再带几句感谢杨相多年对安西不遗余力的后勤支持,这份功劳自然也有杨相的份,陛下龙颜大悦,杨相当然也能沾点雨露。

    虽然已是人臣之巅了,多干点立功的事,国公晋为郡王它不香吗?

    顾青的信令杨国忠看得很舒坦,开门见山提要求,然后为他分析利弊,最后给他画个又香又甜的大饼。

    如果这些都是虚的,那么摆在面前的五千两银饼和一百两黄澄澄的黄金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杨国忠看完了信,再看看面前的十只大箱子,心情愉悦得如饮琼浆,舒坦极了。

    顾贤弟虽远在千里之外,但仍是个识体面知人情的至交好友啊。

    如今杨国忠虽然官拜中书令位极人臣,但实际上朝堂里很多官员都是看不起他的。天下皆知杨国忠本身并没有什么学问,也没经过科考,他的仕途完全靠的是堂妹杨贵妃,是典型的幸进宠臣。

    自从当了右相后,朝臣背地里给他贴了很多标签,诸如“不学无术”“无勇无谋”“谄上欺下”等等,没一句好话,杨国忠虽然智商不高,但也不是纯粹的傻子,对别人的议论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如今对他一如既往尊重的,顾青算一个。

    重要的是顾青会做人,他与杨国忠从来不玩虚的,先谈感情再聊利弊,最后直接上干货,这年头能遇到这般知情识趣的朋友很幸运了。

    杨国忠决定与顾青的友情一定要再次升华,达到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境界。

    北边有个安禄山与他不合,没关系,我杨国忠不是没有掌兵权的朋友,西边有个安西军的顾青,朝堂上我的腰杆子照样硬气。

    看完信后,杨国忠马上给三省写了一份条陈,命武部尚书韦见素酌情给安西军配给战马粮草和兵器,随后又让门下幕宾写了一道奏疏? 详细阐述给安西军拨给战马粮草和兵器的必要性? 以李隆基如今好大喜功的秉性来看,顾青全歼吐蕃军的战功尤在,李隆基多半不会反对的。

    写完了这些后,杨国忠坐在书房里沉思半晌? 取出刚写的条陈,将“酌情”二字直接划去,想了想又添上了具体的数字。

    “战马增一万匹,兵器弓弩两万件,箭矢弩矢各五十万支,粮草支应安西全军半年所需,征调关中民夫赴送安西都护府。”

    又看了一遍后,杨国忠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人情要送,就要送得实实在在,数量少了不痛不痒,人家顾青未必领情,容易影响双方山无棱天地合的交情。

    写完吹干墨迹后,杨国忠正打算叫幕宾进来,下人在书房门外禀报,天子召三省朝臣入兴庆宫议事。

    杨国忠叹了口气,他知道天子要议的是什么事。

    说来这位顾贤弟真会折腾,远在安西都不消停,不知怎地弄出个“平吐蕃策”,天子这几日连召几位重臣商议,接连好几日都是夜半才结束,第二天接着商议。

    兹事体大,几乎要拿大唐的国运气数去赌,三省几位宰相和官员们意见不一,反对者赞同者各半,这也是商议多日迟迟无法决定的原因所在。

    命府里丫鬟给自己换上官服,更衣期间杨国忠还顺手调戏了为他更衣的丫鬟,满手的新鲜豆腐舍不得擦,心满意足地将双手拢在袖中,出了书房便换上道貌岸然的右相嘴脸,不苟言笑地上了马车。

    进了兴庆宫,入正殿议事。

    陈希烈站在正殿门外,见杨国忠走来,陈希烈主动行礼问好。

    陈希烈年纪比杨国忠大很多,终究是左相,杨国忠不敢托大,急忙微笑回礼寒暄。

    闲聊几句风月后,陈希烈凑过来低声问道:“今日多半仍是商议平吐蕃策之事,不知杨相可有定论?”

    杨国忠摇头:“顾青之策有些冒险,大唐的国库恐怕也担不起如此大的开销……”

    陈希烈笑道:“老夫与杨相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此计非正道,行的是险招,于国弊大于利,不可为也。”

    杨国忠却笑了笑,道:“陈相可有想过,陛下为何三番两次召我等商议此策?”

    陈希烈目光一闪,试探地道:“莫非陛下有何想法?”

    杨国忠缓缓道:“顾青的平吐蕃策究竟是好是坏,我不予置评,但毫无疑问,陛下是很动心的,否则不会三番两次召我等商议,哪怕反对的朝臣不少,陛下仍要咱们没完没了的商议,为何?陛下分明是在研磨你我,磨到所有人不得不赞成了,此策便可颁行下去……”

    看着陈希烈那张老迈沧桑的脸,杨国忠微笑道:“所以说,陈相的目光不能老是盯着手里的奏疏,要多抬头看看陛下的脸色,奏疏写得花团锦簇或是祸国殃民又如何?陛下的脸色才能决定天下事。”

    陈希烈摇头,老头儿一生保守懦弱,难当大任,但三观还是很正的,对杨国忠这番言论颇不赞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希烈很有风度地呵呵一笑,聊天就此结束。

    杨国忠也呵呵一笑,盯着陈希烈的侧脸瞥了一眼,眼神轻蔑。

    迂腐古板的老东西,自以为踏实做事便是忠良之臣,连天子的脸色都不懂看,难怪混到快进棺材了也当不上右相。

    一个嫌弃对方是老古板,另一个嫌弃对方是奸佞小人,两个三观不合的人互相微笑,心里各自奔腾着一万头狂吐口水的草泥马。

    宦官走出殿外,朝二位宰相笑道:“二位相爷,陛下召二位觐见。”

    二人除履入殿,殿内温暖如春,主宾座前分别搁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铜盆,李隆基穿着轻便的常服,赤着双足斜躺在正中的胡床上,正阖目养神。

    杨国忠和陈希烈来得较晚,殿内已有两位朝臣落座了,分别是左卫大将军郭子仪,武部尚书韦见素。

    见两位宰相入殿行礼,李隆基睁开眼,淡淡地点点头,道:“既然都来了,那么,继续议事吧,此策事关机密,不可宣之于众,朕便与你们几位朝臣商议。”

    环视众人一圈,李隆基缓缓道:“顾青所奏平吐蕃之策,有利有弊,利弊难以权衡,兹事体大,不可不察也,故朕希望各位认真思虑,此策是否可行,全在你我君臣一念之间。”

    接连商议了好几日,在座的几位朝臣大约也琢磨出味道了。

    看来天子是非常希望顾青的平吐蕃策能够施行的,毕竟是除去吐蕃这个百年大患的绝佳良机,难的是大唐盛世多年积累下来的国本可能要因为此策而耗费大半,万一弄巧成拙,耗费掉的国本从此打了水漂,风险太大。

    然而,对于好大喜功的天子来说,利弊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败则从头再来,成则远迈太宗高宗,值不值得赌?

    李隆基的选择很显然,值得赌。

    朝臣们不答应怎么办?没关系,磨到你们答应为止。这才是接连几日召集他们议事的目的,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殿内几位若还不明白李隆基的心思,这么高的位置就算白坐了。

    利弊已不再重要了,现在看的是在座朝臣的人品,是刚正不阿继续反对,还是见风使舵改口赞成。

    陈希烈虽然保守懦弱,但为人还是颇为正直,于是当先说道:“陛下,臣以为,此策不可行。平吐蕃固然是莫大的功绩,可天时地利不对,天宝九载,大唐在西域刚与大食国打过一场,勉强算是平手吧,但大唐的将士也折损了两万余,西域诸国对西域正是蠢蠢欲动之时,此时若再对吐蕃行此策,若然事败,吐蕃定恼羞成怒,起兵来攻,那时我大唐恐连西域都难保,风险太大了。”

    李隆基嗯了一声,皱眉不悦道:“顾青不是在西域刚刚歼灭了吐蕃两万大军么?此战已然伤了吐蕃的筋骨,几年之内吐蕃不敢再兴兵,岂非天时地利正其时也?”

    陈希烈摇头道:“安西都护府南接吐蕃,西临大食,境内诸多未服王化的游牧部落,可谓内忧外患,顾县侯固然胜了一战,但仍面临无数危机,若再对吐蕃行此冒险之策,臣恐顾县侯难以收拾。”

    一旁的郭子仪忽然插言道:“臣以为,此策利大于弊,可一试。”

    “此策最妙之处是不必兴刀兵,以钱财粮草而削敌之国本,上善也。两国之战,哪有不冒风险的计策,陈相非领兵之人,故而为人稳妥,但对我等武夫将领来说,顾青的计策算是很平和,胜率很大了。”

    “就算失败,损失的也不过是钱粮而已,若是成功,对大唐而言便是莫大的利益,从此大唐周边邻国再无强敌,大唐可放开手脚,将一部分兵力卸甲归田,这些兵力回到家乡便是劳力,不出几年便能让国库再次丰盈起来,故臣以为,此策可行。”

    陈希烈忿然,正待说什么,杨国忠却抢在他面前开口道:“臣也以为此策可行。原因同郭大将军一样,利大于弊,胜大于败,纵然事败咱们损失的不过是一些钱粮,以大唐的国力,三五年内背负得起,至于陈相说什么吐蕃会恼羞成怒,这个……有点没道理了,咱们就算不行此策,以吐蕃的秉性难道就不主动入寇了吗?莫忘了前几月吐蕃入侵于阗,夺其城,屠其民,他们也是毫无理由便入寇的,既如此,为何大唐不能主动行此毒计,反制于敌呢?”

    见朝臣们的意见终于渐渐有了倾向性,李隆基的心情越来越愉悦,转头望向一言不发的武部尚书韦见素,笑道:“韦卿有何想法,尽管道来。”

    韦见素沉吟半晌,道:“臣亦附议杨相和郭大将军所见,不过臣还有一事,若欲施行此策,那么安西都护府的位置便很重要了,此策之行大多要靠安西的,如今是青城县侯顾青掌安西军,安西四镇大多也在他的掌控下,这个……陛下,授臣权柄不可过重,臣非是对顾青有仇忌,只是觉得应对顾青之权有所制约才好……”

    李隆基闻言一惊,接着若有所思地点头。

    韦见素的话恰好说中了他心底里的忌惮,眼下已经有一个安禄山权柄过重,难以削除了,若再来第二个安禄山,一个在北一个在西,李隆基恐怕真会愁死。

    确实应该适当制约一下顾青的权柄,都护府里仅仅一个边令诚是不够得,最近边令诚的奏疏里只说顾青如何治城有方,如何领军操练,绝口不提顾青的任何失当之处,李隆基原本还在奇怪边令诚为何最近如此客气,此刻仔细一想,恐怕这个边令诚已靠不住了。

    李隆基缓缓道:“除了陈相,尔等看来是都不反对平吐蕃之策?”

    众人除了陈希烈,纷纷点头。

    李隆基笑道:“如此,便照此策施行吧,杨国忠,你领三省尽快拟个条陈出来,一应钱粮拨给,当须另立名目,此事不可宣扬,收购吐蕃药材之事,便交给顾青去办,所需钱粮由朝廷拨付,前面一两年要花不少钱,各位打起精神小心应付,待这一两年后,吐蕃那边的元气已不知不觉伤了,那时再行第二步。”

    转头望向韦见素,李隆基笑道:“韦卿所言很有道理,朕会思量的。”

    事已议定,君臣心情各异。

    顾青的平吐蕃策正式商定施行。

第三百四十六章 剿匪捷报

    皇甫思思手抖了,顾青亲眼看见她手抖了。

    好奇她是如何做的菜,在缺少各种调味品的大唐竟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饭菜,顾青便窜进了客栈的厨房,观察她做菜的手法,当然,主要是想偷师。

    然后他便看到厨房的灶台上有一个特制的四方形的鼎,鼎的底部是方形,边部倾斜状,式样与后世炒菜的铁锅有点像,如果将底部改成圆形的话,完全就是炒菜的铁锅了。

    皇甫思思的烹饪手法大多是如今的蒸煮一类,没学会炒菜,但调味的香料却用得很合适,将每道菜的味道提了起来,却恰到好处,不抢菜品本来的味道。

    看着皇甫思思用大勺将菜从锅里捞起来,准备装盘时,顾青眼睁睁看到她握勺的手抖了抖,又抖了抖。

    画面很熟悉,依稀回到了前世大学食堂打饭的年代,端着饭盆露出讨好的笑脸,只求食堂大妈的帕金森症不要那么严重。

    “停!再抖就没了!”顾青气坏了,果断喝止。

    皇甫思思吓了一跳,不仅手抖,连肩膀都抖了起来。

    “你,你你……何时来的?快出去,厨房油污之地,侯爷这等金贵人不能进来。”皇甫思思推着他往外走。

    顾青气道:“我若不进来,你打算抖几下?太过分了,虽然我吃饭不给钱,但你也不能缺斤短两呀……”

    说完顾青一愣,这句话……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混账味道。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接着咯咯大笑起来。

    娇媚地白了他一眼,皇甫思思哼道:“你还知道自己吃饭不给钱呀?”

    顾青寒着脸道:“一码归一码,不给钱你可以去官府告我,但你缺斤短两就是人品问题了,手抖是病,得治。”

    皇甫思思笑道:“侯爷白吃白喝不给钱,妾身真的可以去官府告你吗?”

    顾青大拇指一翻,指着自己的胸道:“不谦虚的说,我就是官府。本官裁定,不给钱的事以后再说,但你手抖就不对了,明明做了一大锅菜,抖个啥?除了我还打算给谁吃?”

    皇甫思思大笑道:“您这无耻的嘴脸简直……”

    叹了口气,皇甫思思又道:“侯爷的同乡那么多人,已在龟兹城安顿下来了,一群糙汉子三餐没个着落,妾身自然要管的,做了那么多菜就是为了给他们送过去,至于侯爷……您只有一个人,少一点又怎么了?妾身能饿着您吗?”

    顾青呆住,没想到皇甫思思居然对他的同乡如此上心,顿时有些感动。

    随即顾青马上警觉,这女人垂涎自己的美色,手已经伸到他的同乡那里去了,要警惕,别忘了她来历不明。

    “姑娘有心了,是我误会了你? 管几十号人吃喝不容易? 这次我一定给钱……”顾青微笑,摸了摸怀里,然后掏了个空,但他毫不尴尬? 面不改色地道:“下次再给。”

    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皇甫思思看得目瞪口呆,接着大笑:“侯爷您……就算做戏也请用点心思好吗?这样很没诚意,妾身都没法说服自己您真会给钱。”

    顾青转身,淡淡地道:“下次尽量用点心,快开饭吧,饿了。”

    皇甫思思忽然叫住了他:“听说侯爷要找昭武九姓的族人,欲重用他们,是真的吗?”

    顾青扭头:“不错。”

    皇甫思思迟疑了一下,道:“妾身认识一个昭武九姓的族人,行商颇有门道,当年也是富可敌国,但他……对大唐恨意颇深,您知道的,天宝九载高节帅灭石国,将另外的八姓也扫荡一空,大唐的官兵与他有灭国诛家之仇,所以不是很愿意为侯爷效力……”

    顾青沉默片刻,道:“我与高仙芝不一样。”

    皇甫思思深深地注视着他,嫣然笑道:“妾身知道您与他不一样。”

    “不愿效力也不勉强,你告诉他,可以光明正大出来走动,不必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我马上颁布赦令,昭武九姓之族人余罪皆免,只要不做反抗大唐的事,天下之大,随处可去,官府不追究。”

    皇甫思思犹豫道:“侯爷说‘余罪皆免’,可他们并无罪,侯爷知道的,当初灭昭武九姓的所谓‘失蕃臣礼’不过是个借口……”

    顾青点点头:“是借口,但借口也是遮羞布,我知道昭武九姓无辜,但朝廷不能失了权威,这块遮羞布不能扯掉。高仙芝如今仍是安西节度使,我也不能拂了他的面子,所以赦令仍要说他们有罪,只是官府免了他们的罪。”

    “姑娘,官场之中没有公道正义可言,我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尽力了,徒遭横祸固然不幸,但有些委屈只能硬生生吞下,天下无人能给他们公道,除非……多年以后。”

    皇甫思思神情疑惑,不明白顾青最后一句“多年以后”是什么意思。

    但她也是历经了人情冷暖,知道顾青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于是裣衽一礼道:“妾身代昭武九姓多谢侯爷宽宏。”

    顾青盯着她的脸,道:“你也是昭武九姓的族人?”

    皇甫思思笑了:“侯爷想多了,妾身不是。只是当年官府追杀他们时,妾身动了恻隐之心,暗中接济过他们一阵,算是有一些交情。”

    顾青缓缓道:“扶危济困,不惧强权恶政,姑娘有侠者之风。不错。”

    说完顾青转身离开。

    皇甫思思站在厨房门口,听到顾青夸她,呆怔之后忽然笑了。

    只是简单一句“不错”,她的心情却仿佛飞了起来,如同置身于鸟语花香之山林,灰暗的人生里,一只彩色翅膀的蝴蝶在翩翩飞舞。

    …………

    安西都护府的剿匪行动令西域诸国诸部落震惊,自天宝九载,安西都护府与大食帝国怛罗斯之战后,这几年唐军在西域收缩防御,鲜少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一次却倾巢而出,打着剿匪的旗号,广袤的西域平原大漠上,唐军横扫四夷,再一次向西域诸国展露不敢逼视的锋芒。

    大军分批出动,西域诸国动荡不安,他们并不相信唐军倾巢而出真是为了剿匪,以为唐军又要灭掉哪个小国,诸国国主忐忑畏惧,很快有西域小国的使者来到龟兹城,毕恭毕敬地求见安西节度使高仙芝。

    高仙芝已打定主意不再参与安西的任何事,对使者也避而不见,传出话来,身体抱恙,安西诸事由节度副使顾青代理。

    于是使者们只好又去城外大营求见顾青。

    顾青接见了诸国使者,含笑告诉他们,唐军并无其他的意思,真是为了剿匪,保证西域商路的畅通和安全,除此别无他意。

    诸国使者半信半疑,又不敢公然质问,只好陪笑唯唯应是。

    顾青面带微笑,若有深意地问诸位使者,最近在西域商路上杀人掠货的盗匪是否与诸国国主有关?若发现诸国与盗匪有勾结,肆意破坏西域商路的安宁,意图恐吓来龟兹城做买卖的商人,那就是犯下了弥天大罪,唐军若得到情报,一定会灭其国,诛其族,举国子民皆被发卖为奴,世代不得翻身。

    使者们大惊失色,被顾青一番话吓得魂不附体,有些人是纯粹的害怕,还有些人则是心虚,冷汗潸潸地指天发誓盗匪与本国无关,并代国主拍胸脯承诺,若本国境内发现盗匪,一定以举国之力歼灭,绝不留情。

    顾青满意地笑了,也不再点破。

    这股盗匪行事猖獗,手段毒辣,而且来无影去无踪,分明是有组织有预谋有目的的劫杀商人,若说与这些小国毫无干系,顾青是绝不信的。

    但如今安西四镇的战略大局是和平,是搞钱,高仙芝曾经对西域诸国的高压政策事实证明失败了,顾青不能步其后尘,所以这件事不能继续往深处挖,吓唬一下他们便够了,若接下来这些小国还敢在背后搞名堂,顾青说要灭他们的国也不是玩笑,背地捅刀子的人一定要灭掉。

    未来一两年内,安西必须经营得如铁桶一般,绝不能发生后院失火的事。

    军报陆续从各路大军传来。

    十日前,常忠所部一万骑兵出城往西,在拔汗那部所在得商路附近发现盗匪五百余人,一举歼之,不留一个活口。

    八日前,李嗣业马璘所部出城往北,越过天山山脉,在北庭都护府境内歼灭盗匪三股,共计一千余人,遵顾青将令,不留活口。

    五日前,东面沈田所部五千骑兵在阳关附近歼盗匪千人,期间与河西节度使府兵马发生冲突,后来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出面,将盗匪让给了沈田。

    一道道军报递回龟兹城外大营,顾青对各部表现颇为满意,同时他也渐渐明白了,原来活跃在西域的盗匪不止一股,而是不少,他们可能分别属于不同的势力范围,分别被不同的西域小国暗中支持,不管怎么说,顾青这次下令出兵剿匪的举动是正确的,在唐军横扫之下,西域商路附近出现了久违的和平与安宁。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两世初吻

    一个月后,正是大唐的新年。

    天宝十二载,顾青初至安西,一年时间,他不仅在安西立足,而且还立威,如今的顾青除了名正言顺的身份,手中的实权已是实实在在的安西之主了。

    元旦伊始,天宝十三载悄然而至。

    边陲小城里张灯结彩,爆杆扔进火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敲锣打鼓的人们神采飞扬,新建的集市更是人潮涌动,百姓们痛快地拿出积攒了整年的积蓄,在集市上大肆购买年货。

    龟兹城是胡汉杂居的小城,城里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胡人,汉人大多是从玉门关内迁徙而来,常居龟兹城已有两三代了。

    尽管移居边陲,但汉人的习俗仍保留了下来,每到新年时,城里的汉人们都会像在关内一样庆祝,置办年货,闹花灯,祭祀祖先等等,与关内并无两样。

    只是每到新年时节,城里的胡人们就有些尴尬了。

    胡人不过新年,城里常居的胡人处于鄙视链底端,汉人们就算日子过得穷苦,看胡人们的目光总是带有歧视性的,血统混杂,未经王化,在汉人们的眼里就是杂血蛮夷,是低贱的象征,胡人们就算家产丰殷,在这个以汉人为主导的城池里,仍是没有底气,穿着绸缎也处处透着心虚。

    至于汉胡通婚,在城里被视为大逆不道,只要汉人与胡人成亲,无论男女,原本是汉人的自动被降为胡人,从此不能再自称是汉人,至于生下来的孩子会受到怎样的歧视,不言而明。

    顾青知道这是现实,但他无法改变,不仅是龟兹,只要处于大唐都护府势力范围内的城池里都存在这种歧视现象。

    大唐盛世气象,人人皆以大唐子民为荣? 有些胡人腆着脸也想入大唐户籍? 但大多被官府残忍拒绝。

    大唐户籍不是那么好入的? 除非是对大唐立有战功的胡人? 或是当今天子特旨安抚的归诚胡人部落? 比如大唐立国之初的突厥部落阿史那族。

    存在即为合理,顾青改变不了? 也不想去改变。

    该被鄙视的,继续被鄙视吧。

    汉人的想法没错? 顾青多日的观察,发现城里的胡人确实未经王化? 不知忠诚为何物,做买卖也常有见利忘义的小人举动? 官府接到百姓和商人的状纸,大多都是告胡商的不义之举? 这样的案子处理了很多起,仍屡禁不绝。

    说实话,顾青对胡人的印象不太好? 心里隐隐有些排斥,但是对恪守诚信的胡商? 顾青还是颇为客气的。

    新年的第一天,顾青给自己放了假,带着亲卫去了福至客栈,算是庆祝新年了。

    冯树魏参等同乡也来了,福至客栈今日是石桥村专场,顾青心情很好,与冯树魏参等人对饮更是豪爽大方,酒到杯干。

    傍晚时分,客栈外敲锣打鼓的百姓们庆贺新年的欢笑声传来,欢乐的喧嚣,与客栈内的笑靥辉映成趣,酒杯里的酒液漾出一个又一个的年轮。

    皇甫思思头上包着头巾,亲自下厨做了一个又一个的绝佳菜肴,朴实的装扮掩饰不住她美丽脱俗的面庞,像一位贤惠的妻子,热情大方地招待着丈夫的亲人。

    “顾青,不得不说,你干得很好,当初幸好没留在石桥村,你不是池中之物,留在那个偏僻的山村里是耽误了自己的人生,今日见你出人头地,阿叔很高兴……”冯树喝得有点多了,啰嗦念叨没完。

    随即满面红光的冯树使劲一拍旁边埋头吃喝的魏参,怒道:“混账小子只知道吃,看看你顾阿兄,再看看你,造粪的瓜娃子,但凡能比得上你顾阿兄的万分之一,也不是如今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魏参无辜地捂着头,一脸委屈地望向顾青。

    顾青大笑,道:“阿叔喝多了,莫管他。好好过日子,不管富贵还是贫困,日子过得舒坦畅快就好,‘出息’二字,其实是对人生最大的摧残。”

    魏参撇了撇嘴,道:“你如今富贵无比,自然说得轻松,我却时常被村里长辈又打又骂,如今村里的长辈都拿咱们跟你和宋阿兄比较,一不合意便是一通打骂,石桥村出了你和宋阿兄已是祖上积德,我们怎么可能都成为大人物呢?”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刚才也喝多了,一不小心就灌了鸡汤,这样吧,我重新说一次,……嗯,你们应该多努力,多向我和宋根生学习,努力一定能有出息,谁不想过富贵日子呢?明日我便让人送一套书给你,再让军中文吏给你出几套试卷,这个新年你就好好做卷子吧,哪里都别去了。”

    喝高了的冯树大喜,连连点头:“甚善!就该如此!”

    魏参大惊失色,看着顾青发呆,犹如看到了魔鬼。

    顾青不怀好意地笑,觉得自己太会聊天了。

    皇甫思思端来了最后一道菜,忙得额头香汗淋漓,擦着手站在顾青身后。

    冯树目光闪动,笑道:“姑娘辛苦了,是我们不懂事,新年还叨扰姑娘忙活。”

    皇甫思思笑道:“不辛苦,新年热闹一点才高兴呢,你们若不来,妾身这小店可就冷清了,看着难受。”

    冯树笑道:“姑娘坐下来一起吃吧,你我虽非亲非故,但皆在异乡也是缘分,尤其是,你与顾青的缘分还不浅,就当是自家人,一起过个年。”

    皇甫思思又喜又羞,垂头抿唇轻笑。

    顾青瞥了她一眼,道:“坐下吧,这顿饭你也吃了,记账时莫忘了打个狠折。”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然后大方地坐在顾青身旁。

    斟酒端杯,皇甫思思先敬了长辈,又与魏参几个少年共饮了几杯,最后端杯敬向顾青,眼神深情地道:“侯爷,妾身祝您新年安康,来年升官晋爵,安西四镇的百姓承您的恩情了。”

    顾青哈哈一笑,举杯道:“也祝你生意兴隆,成功治好手抖的毛病。”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娇媚地扔了一记嗔意的眼神。

    冯树笑吟吟地看着二人,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张怀玉。

    眼前这位女子眉目含情,分明对顾青用情已深,顾青虽贵为侯爷,一方诸侯,但终究是年轻人,美色面前难免把持不住,将这女子收为妾室倒是可以,但不能威胁怀玉姑娘的正室位置。

    所以,得给长安送封信,告诉怀玉姑娘这里的一切,对于顾青的婚事,石桥村上下早已认定了怀玉的正室夫人身份,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酒宴一直到深夜,喝得醉醺醺的冯树被魏参和几名年轻人搀扶回去,客栈内杯盘狼藉,突然冷清下来。

    顾青也有些醉了,今晚他来者不拒,不记得喝了多少杯,虽是西域的葡萄酿,喝起来像果汁,但此酒后劲颇足,顾青已有些发懵,呆呆地坐在桌边动也不动。

    皇甫思思酒量很好,此刻却不知是装醉还是真醉,软软地伏在顾青的肩上,端杯浅啜,白皙如玉的纤指微翘,像一幅传世的仕女图。

    “侯爷醉了么?能否与妾身再饮几盏?”皇甫思思凑在顾青耳边吐气如兰,顾青的耳朵痒痒的,心情不由躁动起来,像一匹失控的野马,松开了缰绳狂奔驰骋。

    “我……不能喝了。”顾青摇头,再喝就真醉倒了,韩介和亲卫们都守在客栈门外,若他醉倒了,被坏人欺负了怎么办?

    正打算起身回营,皇甫思思却忽然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庞,深情且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模样,像一泓秋水里的倒影,盈盈晃晃,伊人在水一方。

    “放开我,我有点晕,要回去了。”顾青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皇甫思思轻笑道:“侯爷莫乱动,你的嘴边沾了饭粒……”

    “有吗?”顾青下意识摸向唇边,却被皇甫思思按住了手。

    “侯爷,妾身帮您清理……”皇甫思思面色通红,又羞又怯地迎上来,嘴唇忽然贴近了他的唇,香舌伸出,轻快灵巧地从他的唇上如惊鸿般掠过。

    顾青一呆,来不及反应,她的嘴唇已完全贴在了自己的唇上,眨眼间飞快分开。

    “好了,妾身已帮侯爷清理干净了。”皇甫思思的脸色愈发红润,捂住脸羞奔进了后院。

    顾青仍呆呆地坐在桌边,一脸震惊,酒意瞬间醒了七分。

    刚才……被非礼了?

    怎么会这样?日防夜防,终究还是没防住,一不小心就被占了便宜。

    积攒了两辈子,品相完好,包浆厚实的初吻啊……

    回大营的路上,韩介走在他的身侧,小心地搀着顾青,见顾青神情悲愤,脚步虚浮,韩介不由担心地看着他。

    “侯爷怎么了?本来挺高兴的,为何酒宴过后便如此悲愤,刚刚在客栈里发生了什么事吗?”韩介关心地问道。

    顾青没理他,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不时仰望夜空黯然长叹。

    “韩介,我突然好想张怀玉……”顾青冷不丁道。

    韩介一愣,道:“要不要派个人回长安,将张家小姐请来安西?”

    顾青摇头,已经习惯了异地恋,只是……

    夜色下得大漠一片荒凉,城内的喧嚣也没能让这片荒凉的景色欢快起来。

    顾青忽然气沉丹田,面朝空旷的大漠荒野嘶声大吼。

    “张怀玉,张怀玉!呜呜……我不干净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赦令迟来

    男孩子在外面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顾青一直做得很好,如果男人有守宫砂的话,他的守宫砂两世鲜明闪亮,毫无瑕疵。没想到仅仅一次喝醉,就被人趁虚而入,强行夺走了珍贵的初吻。

    心情无比沮丧之后,顾青又有些庆幸。

    幸好喝得不是那么醉,否则失去的就不止是初吻了。

    那些喝断片的人早上醒来,低头一看,衣服没了,手往被窝里一探,贞操没了,旁边还躺着一个同样什么都没了的女人。

    这样的情节虽说狗血,但最要命,无论男女到了这个地步,基本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接下来的便是一段爱恨纠缠恩怨情仇,各种误会各种虐心各种车祸绝症,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美其名曰“爱情需要磨炼”,实际上是脱了裤子放屁。

    顾青失落一阵后,转念一想,自己没有第二天早上在皇甫思思的床上醒来,实在是万幸。

    初吻没了算什么?擦擦嘴,还自己一个崭新的初吻。

    如果再深度挖掘有一下后果,第二天早上在皇甫思思的床上醒来也算是万幸,最不幸的是在某个男人的床上醒来,龟兹城外大营仍有留守驻军两千余人,也就是说,顾青喝醉后理论上有两千多个绝望的选择,而他,只是失去了初吻。

    “韩介,以后我喝醉了要去大营某个营帐里串门,一定要拦住我。”顾青严肃地道。

    韩介一愣,他不知道顾青的脑洞开得如此清奇,于是下意识地点头。

    随即韩介忍不住道:“侯爷醉后若要去福至客栈串门,末将要拦住您吗?”

    顾青想了想,道:“这个……不必拦我,但你一定要拦住女掌柜,同时还要保护我。”

    毕竟美食不可辜负,所以顾青不惧面对施暴者,但是要提防她对自己二次施暴。

    …………

    剿匪的各路大军陆续回到龟兹大营。

    这次剿匪成果斐然,数万大军横扫西域,共计剿灭盗匪三千余人,不仅如此? 重要的是军事威慑带给西域诸国的政治动荡,因为唐军的剿匪行动,令西域诸国国主忐忑不安,他们不确定唐军的行动究竟是不是冲着自己? 或是对自己的警告。

    怛罗斯之战后? 时隔三年,唐军再次恢复了曾经的荣光与威严? 数万大军齐出? 用实际行动告诉西域诸国? 谁才是西域这片广袤土地上真正的主人。

    按照顾青的军令,三千多盗匪没留一个活口,全部就地斩首? 领兵的将领们举一反三,将斩下来的首级在原地堆成一座座人头京观,并立下石碑书以记之? 告诉西域诸国和来往的商队,这些盗匪杀人越货? 勾连不法? 大唐王师以法治西域? 悉数严惩? 以为后来者鉴。

    这个举动也深深震撼了西域诸国,同时也给过往的商队带来了浓浓的安全感。

    剿匪之后,唐军回师,西域商路从未有过的安宁祥和,再无盗匪敢劫杀商队,那些蠢蠢欲动在背后搞小动作的诸国也老实了。

    从最近龟兹城商队剧增的人流量来看,剿匪的举动无比及时且正确。

    顾青每次总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首先回来的是常忠所部一万骑兵,回到大营后,将士们浑身散了架似的瘫软在地,此行难受的不是剿匪,而是行军,沙漠里行军的艰难苦痛,常人难以想象。

    其次回来的是李嗣业马璘所部,沈田所部五千骑兵最后才从东面阳关回来。

    见将士们都累得不行,顾青颇为心疼,当即下令全军休假十日,这十日里不必操练,不必出勤,除了正常的斥候警戒和大营巡逻外,将士们皆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休息。

    军令刚传到各营,全军上下欢声雷动。

    与大军同时回来的还有一些陌生人,他们是昭武九姓的族人。

    几乎每支被剿灭的盗匪群里都有昭武九姓的人,他们有的是被盗匪裹挟,也有的是主动加入盗匪,大唐对他们有灭国破家之仇,无论做任何有损大唐的事他们都愿意,包括沦为不入流的盗匪。

    顾青顿时有了兴趣,下令马上召见昭武九姓。

    没多久,帅帐外松松垮垮站着二十几个人,他们神情枯槁灰败,面容憔悴,眼神里似乎看不到多深的仇恨,只有一片任由命运摆布的麻木。

    顾青站在这些人面前,一个个仔细端详,然后摇了摇头。

    有点失望,都是些年轻人,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这些人看起来未免太平庸了,传说昭武九姓的族人皆是经商的高手,看来传说亦有不实之处。

    但顾青还是不愿错过任何一个人才,外表只是第一印象,很多时候第一印象是会骗人的。

    “你们都是昭武九姓的族人吗?”顾青和颜悦色地问道。

    二十几个人都没反应,眼神依旧麻木。

    “我知道你们对大唐有仇恨,我也知道昭武九姓无辜,但是大唐灭石国,诛昭武九姓是有原因的,没有是非对错,国与国之间开战甚至不需要理由。”

    一名年轻人终于忍不住道:“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祖祖辈辈对中原各王朝,对大唐皆俯首帖耳,不敢稍悖,每年朝贡从来没有少过礼数,我们在西域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从来不主动招惹敌人,对唐军更是毕恭毕敬,唐军为何要对我们举起刀剑?”

    顾青顿觉理屈,苦笑叹道:“这些问题,你们应该去问高仙芝,如果一定要原因的话,我可以说得直白一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们富可敌国的财富,是你们不幸的根源,没错,强盗的说辞,但你们不得不承认,在西域这片土地上,拳头硬的人说话才管用。”

    年轻人盯着他的眼睛冷笑:“果真是强盗的说辞,如果西域这片土地上已没有了公道正义,只有拳头硬的人说话才管用,那么我无话可说,你说什么都对。”

    顾青也盯着他的眼睛,叹道:“十年以后,你会认同我的话,十年以后,你一定不会再提什么‘公道正义’这么可笑的话,世上的公道正义如果少了拳头,那就是歪理邪说。孔子周游列国时,他也是一手捧着大儒经义,一手握着宝剑。”

    说完后顾青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无论眼前这些人究竟有没有经商的人才,几句对话下来,他已能确定一点,他们不会为他效力。

    仇恨太深,无法化解,顾青也没有立场去劝别人放下仇恨,灭国破家的仇,没有亲身体验过,哪里有资格劝别人放下?

    “你们……可以离开了。”顾青懒懒地挥了挥手,道:“我已颁下赦令,赦昭武九姓之罪,你们的族人在西域不会再被官府追缉捉拿,从此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了。”

    年轻人冷笑:“赦我们的罪?你能告诉我,我们犯了何罪吗?”

    顾青摇摇头,懒得解释。

    年轻真好,可以肆无忌惮地不晓世事险恶,一切不完美都能以“年轻”为借口。

    “走吧,再不走我可能会改主意,反正你们活着也没用,不如一刀砍了……”顾青淡淡地道。

    二十余人急忙转身就走,那个一直质问他的年轻人也走了,走得比谁都快。

    活着,比仇恨重要。

    年轻归年轻,看来还是不傻。

    …………

    龟兹城内,张贴在节度使府外醒目处的一张赦令吸引了来往人群的注意。

    赦令昭武九姓族人余罪皆免,官府不再追缉。

    龟兹城内的商人大多是胡商和来自大唐关内的商人,对赦免昭武九姓族人的话题并不感兴趣,站在赦令前看了一眼,稍微议论了几句后,众人便散开了。

    一名三十多岁衣裳褴褛形如乞丐的中年男子站在赦令,却久久不曾动弹,眼泪顺着脏乱的脸颊缓缓流下,男子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呜咽,随即下意识紧紧捂住了嘴,眼泪仍无法控制地流下,一如当初唐军破开他的家门,将他的父母兄弟一个个杀掉,而他躲在后院枯井里捂着嘴不敢出声一样。

    灭一国,破一城,屠一家,对横扫天下的唐军来说,不过是轻飘飘的一粒尘埃,可是这粒尘埃落在个人的肩上,却如泰山般沉重。

    赦令榜文前,站着一名手执长戟的值守兵士,见中年男子哭得不能自已,却捂着嘴小心地不敢出声,不敢暴露行迹的样子,兵士似乎明白了什么,叹道:“你应该是流亡在外的昭武九姓的族人吧?”

    中年男子浑身一震,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兵士指了指赦令道:“已经赦免你们了,从此你们可以堂堂正正走在任何地方,官府不会抓你们。”

    顿了顿,兵士又同情地道:“想哭也可以大声哭出来,不必遮遮掩掩,官府也不会管你哭得多难看。”

    中年男子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嚎啕大哭起来,杜鹃啼血猿哀鸣,多年压抑的仇恨与苦闷,刹那间如洪水决堤般宣泄而出。

    兵士执戟一动不动,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昭武九姓得无辜与冤屈,唐军将士们如何不知?他们也只不过是听令而行的普通将士,无法改变什么。

    不知哭了多久,中年男子终于缓缓平复了情绪,用力擦了把眼泪,指着榜文上的落款问道:“这位顾……顾县侯,是何人?”

    兵士瞬间挺直了身子,语气崇敬地道:“是安西节度副使,上任不到一年,却是有大本事的人,赦令也是他亲自颁下的。”

    中年男子点点头,嘴里喃喃道:“顾县侯,顾副使……”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三女再遇(上)

    如果这位顾县侯能够早三年上任,如果恶贼高仙芝下令灭昭武九姓时顾县侯能够在旁边劝阻牵制,如果安西的官员皆如顾县侯这般通晓道理,明辨是非,那么一切悲剧是否可以不会发生?

    如果只是如果。

    如今的昭武九姓已经七零八落,族人流亡不知所踪,剩下那些舍不得离开故土的族人,也是隐姓埋名苟延残喘,活得不见天日。

    迟来的正义,只不过是命运给他的一个息事宁人的交代。

    但是,终归有了交代。

    “四处走走吧,龟兹城这一年变化很大,你会喜欢这座城的。”兵士善意地笑道。

    中年男子道谢,木然转身,顾青的名字却已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中。

    沿着龟兹城的主大街缓缓而行,男子并未留心街边穿梭的人潮,他只想找到一个有阳光的地方,坐下来喝口酒,看看错过多年的风景。

    不知不觉,他走到福至客栈门外,里面那道忙来忙去的熟悉身影令他木然的眼神多了一抹暖意。

    她……是恩人还是朋友?

    走进客栈,皇甫思思恰好转身,二人目光对视,随即皇甫思思嘴角绽开了微笑。

    “看到赦令了?”皇甫思思问道。

    男子点头,局促地环视四周,犹豫自己该不该坐下。

    “坐那里,那里有阳光,晒一晒很舒服。”皇甫思思指着靠街的一处僻静位置道。

    男子走过去,坐下。

    皇甫思思仍忙活了片刻,将店里其他的客人都招呼好后,才端了一坛酒坐到了他的对面。

    揭开泥封,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流入酒盏里,男子吞了吞口水,举杯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神情也从容了许多。

    皇甫思思再给他斟满。

    男子又饮了一盏,忽然问道:“安西都护府是否有了什么变故?”

    皇甫思思不答反问:“你如何知道的?”

    “节度副使的名字不应该出现在榜文落款处。”男子言简意赅地道。

    皇甫思思点头:“嗯,高仙芝的权力被顾青牵制了,如今安西都护府的所有权力皆在顾青手中。”

    男子眼中瞳孔猛地收缩:“是顾县侯个人夺权,还是……长安的意思?”

    皇甫思思想了想,道:“是长安的意思,但以顾青的为人,想必也不会甘于受制。”

    男子眼皮一跳:“唐天子对高仙芝有所猜忌了?”

    皇甫思思苦笑道:“我一个开客栈的女子,你问我这个,我哪里知道?不过我与顾青是朋友,从他的言行里看得出,应该是唐天子对高仙芝不满,而不满的根源,或许便是三年前的灭昭武九姓? 以及怛罗斯之战大折唐军威严。”

    男子沉默半晌? 叹道:“来得太迟了,若唐天子能早几年明察秋毫,我昭武九姓何至遭此大难……”

    皇甫思思低声道:“对你们来说? 是灭国破家的大祸,对长安的天子来说? 不过是不小心犯下了一个小错,如今只是把这个小错纠正过来了而已。”

    男子冷笑:“是啊? 在人家眼里,灭国破家算什么?大唐的强盛,靠的便是灭国破家,方有今日的荣光。而对于我等流亡之人,一道赦令便是天降甘霖了。”

    皇甫思思皱眉:“你可以有仇恨? 但是不要牵扯不相干的人? 顾青是帮了你们的,你的仇恨不应该冲着他。”

    男子垂头,道:“高仙芝会被调离安西吗?天子会治他的罪吗?”

    皇甫思思摇头:“会调离安西,但不会治罪? 天子会给他加官。”

    提起高仙芝的名字,男子的呼吸都急促了许多? 两眼通红望着街边,握紧的拳头用力得直发抖。

    皇甫思思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想清楚了吗?是继续报仇,找时机刺杀高仙芝,还是安分过日子?”

    “我的父兄,我的族人,皆死在唐军刀剑之下,不共戴天之仇,焉能不报?”男子咬牙道。

    皇甫思思对他的答案毫不意外,平静地道:“可以,但我不能帮你,还有,你若报仇,昭武九姓的赦令必会取消,从此唐军将会年复一年追杀昭武九姓之人,高仙芝犯的错,便不算错了,是你们昭武九姓自取灭亡。”

    “今日上午,城外大营刚刚放出二十余个昭武九姓的族人,是顾青下令放的。他愿意给你们一条生路,你自己将生路堵死,怪不得旁人。”

    男子沉默,良久,轻声道:“我想见那位顾县侯。”

    皇甫思思神情忽然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目光古怪地望向别处,不自在地道:“可能要等些日子。”

    “为何?”

    皇甫思思抿唇,想笑,又忍住,带着几分羞意地笑道:“他啊,最近有点怕我,可能不敢见我,等他的矫情劲过去再说吧,你安心住在我的客栈里,等他主动来见你。”

    …………

    长安城。

    冬去春来,雪融花开,渭水河边多丽人。

    新年刚过,长安城已能感受到丝丝的春意,渭水河边踏青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无数百姓和士子携家带口,拎着简单的零食来到河边的草地上,铺开一张布,脱下鞋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躺在布上,感受久违的春日暖阳照在身上。

    权贵家的马车成群结队驶出城外,家仆们脚步匆忙跟着主人的马车一路小跑,到了渭水河边便找一处风景优美的草地圈起来,权贵的女眷们在圈起来的这片草地里与百姓一样感受姗姗而来的春光。

    张怀锦缠了张怀玉好几天,张怀玉无奈之下只好答应陪她出城踏青。

    鸿胪寺卿府上的车马仪仗颇为低调,两辆马车带着几个丫鬟家仆,就这样普普通通地出了城。

    张怀锦坐在马车里,挽着张怀玉的胳膊,不时好奇地掀起马车的车帘,看着街上人流如潮的行人,不由高兴地笑了。

    “好久没出门了,顾阿兄不在,长安城都没甚意思,还是跟顾阿兄一起好玩,我们去街上吃烤肉,饮葡萄酿,还把某人一脚踹进了曲江池……”张怀锦咯咯直笑,眼中却泛起一片相思。

    张怀玉惊讶地道:“你们把谁踹进了曲江池?”

    张怀锦不顾仪态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附在张怀玉耳边,悄不可闻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饶是久经风浪的张怀玉,此刻不由也娇躯一颤。

    “你们,你们……太胡闹了!”

    张怀锦笑道:“顾阿兄踹的,我躲得远远的呢,阿姐要骂就骂他去。”

    张怀玉哭笑不得道:“位极人臣的当朝宰相,你们当真是……”

    说完张怀玉马上闭嘴,沉下脸来冷声道:“此事从此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准说,明白吗?否则会给你顾阿兄招来大祸,平白多了一个强敌。”

    张怀锦急忙点头:“我只对阿姐说,对任何人都没说过,阿姐不会出卖我的。”

    张怀玉哼了哼,道:“你这般胡闹,你的顾阿兄迟早被你害死。”

    “不会的不会的,我悄悄去道观算过,我命格旺夫呢。”张怀锦得意洋洋地道。

    马车已到渭水河边,姐妹二人下了马车,找了一处僻静地地方,丫鬟为她们铺上布和薄毯,张怀玉盘腿坐在上面,随手掏出一本书看,张怀锦不由失望地摇着她的胳膊道:“阿姐你又看书,又看书!好不容易陪我出来,怎能蹉跎了大好春光。”

    张怀玉无奈地收起书,刚要说什么,忽然前面有人大声道:“是公主的车驾!”

    姐妹俩扭头望去,只见一队羽林卫骑士从容策马行来,在姐妹俩不远处选了一块地方围了起来,然后在诸多宫女宦官的护侍下,公主的銮驾缓缓停下,万春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出銮驾。

    张怀锦看清了万春公主的脸后,顿时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戒意,使劲地摇着张怀玉的胳膊:“阿姐,是那个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

    张怀玉叱道:“闭嘴!都是来踏青的,各不相犯,你莫大呼小叫,被公主仪仗听到,当心牢狱之灾。”

    万春公主下了銮驾,在羽林卫的护侍下走到渭水河边,独自望着河水呆呆出神,良久,羽林卫为她铺好了猩红的地毯,四周数丈方圆用屏风与闲杂游人隔绝开来。

    正要围上最后一块屏风时,万春目光不经意地一瞥,赫然与张怀锦敌视的目光相碰,万春愣了一下,然后看清了她旁边的张怀玉。

    张怀玉仍是白衣白裙,与世无争得清冷模样,平平静静地站在远处,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万春眼睛眯了眯,鼻孔不知不觉地仰了起来,用两个小孔高傲地瞪向她们。

    朝旁边的宫女勾了勾手指,万春轻声吩咐了几句,宫女行礼退下,走出屏风外,来到张怀玉姐妹身前,礼貌地道:“两位,公主殿下有请。”

    张怀锦怒道:“不去呜……”

    话没说完便被张怀玉捂住了嘴。

    “带路。”张怀玉对宫女简洁地道。

    上次匆匆一会后,这是三女的第二次相见了。

    穿过羽林卫的重重护侍圈,张家姐妹来到万春公主驾前行礼,张怀锦不甘不愿地草草弯了下腰,不易察觉地白了万春一眼,然后站到张怀玉身边酝酿情绪。

    万春仔细打量张怀玉,从脸庞到脖子,从肌肤到胸腿,然后不自觉地垂头看了看自己,顿觉有些自卑。

    “好个不知羞耻的登徒子,只喜欢胸大的女子么?胸大了不起吗?”万春咬牙暗忖。

第三百五十章 三女再遇(下)

    如果顾青在场的话,一定会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不带任何偏袒地告诉万春,胸大真的了不起。

    无论从动物繁衍的角度,还是纯粹的审美角度,以及灵长类哺乳的生理角度,他都能拿出一长串科学数据,论证胸大的必要性。

    幸好顾青没在场,否则论证的结果大抵会演变成一场惨案。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张怀锦和万春彼此都没给对方好脸色,只有张怀玉表情平静,古井不波,如同看透了世情的灭绝师太。

    打量过姐妹俩的身材后,万春恢复了高傲的模样,不屑地哼了一声,高仰起鼻孔,像一只正在仰天打鸣的小公鸡。

    朋友的朋友不一定是朋友,尤其是同性。

    “今日春光正好,本宫踏青无聊,便请二位过来坐一坐,来人,赐座。”万春自顾道。

    张怀锦怒哼,扭头不理她。

    张怀玉平静地道:“多谢公主殿下。”

    宫女们很快在草地上摆了几张矮脚桌和蒲团,然后端来了各种干果肉脯和美酒,张怀玉谢过之后拽了拽张怀锦,张怀锦嘟着嘴,不甘不愿地坐下。

    气氛有点僵冷,毕竟彼此不熟,唯一的纽带是顾青,偏偏还都喜欢他,没认识以前便成了情敌关系。

    不过万春这种高傲的性子,只要她自己觉得不尴尬,那么尴尬的便是别人。

    指了指面前摆放干果肉脯的瓷盘,万春笑道:“二位可看出这些瓷盘的来历?”

    张怀玉随意瞟了一眼,淡淡地道:“蜀州青窑所出,专供长安皇宫的贡瓷,民女当初亲自站在窑口监督贡瓷出窑,每一件都亲自查验过。”

    万春一滞,本是没话找话,没想到被张怀玉占了先机,表面上说的是瓷器,实际上在含蓄地告诉万春,她与顾青的关系不一般,顾青最大的财源都放心地交给她打理,这关系你细品。

    万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错? 张家阿姐好眼力,蜀州青瓷所出的贡品近年在兴庆宫颇受追捧,不仅因为它产自贵妃娘娘的故乡,最重要的是它精美绝伦? 釉面光滑,而且瓷器大多成套,诸如‘梅兰竹菊’? ‘岁寒三友’,‘十二生肖’等等,其中顾青专为贵妃娘娘烧制的一套梅瓶? 据说存世仅有一套? 贵妃娘娘可宝贝得紧? 每日都要亲自擦拭观赏呢。”

    张怀锦不客气地从瓷盘里拈起一块肉脯塞进嘴里,边吃边嘟嚷道:“瓷器就是用来装东西的? 哪有那么多讲究? 装东西不漏就是好瓷器。”

    话刚说完,万春飞快朝她扔了一记白眼儿? 连张怀玉都想揍她,刚扬起手又放下? 然后苦笑道:“殿下见谅? 舍妹年幼无知? 说话没个忌讳。”

    万春微笑道:“张家阿妹天真可爱? 不受礼法束缚,本宫羡慕得紧。”

    说完还满带笑意地看了张怀锦一眼,表情看似爱怜,眼神里的嫌弃目光像在看一坨狗屎。

    三个女人一台戏,大家入戏都很深,面带微笑各怀鬼胎,空气里涌动着一股诡谲莫名的暗流。

    宫女为三女斟满了酒,万春端杯笑道:“虽与二位神交已久,但一直无缘相识,今日算是正式认识了,来,且与本宫满饮此盏。”

    张家姐妹端杯齐声为公主殿下寿,三女一饮而尽。

    万春搁下酒杯,幽幽地道:“本宫问过父皇了,顾青恐怕一时回不了长安,看父皇的意思,似乎要让顾青掌安西军政之权,过不了多久,原来的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就会被调回长安,顾青接替他的位置,正式成为安西节度使。”

    张怀锦闻言俏脸一垮,失望地看向张怀玉。

    张怀玉却眼带喜色,颔首道:“男儿为君上分忧,报效社稷正是分内之事,回不了长安有甚可惜,趁年轻为大唐博几桩功名才是应当。”

    万春好奇地道:“你……不想他么?”

    张怀玉一愣,随即好笑地看着她:“这句话,殿下是问民女还是问您自己?”

    万春怔忪片刻,顿觉尴尬得无地自容。

    张怀玉性子清冷且耿直,向来有话直说,刚才这句话等于将三女的遮羞布一把扯下,露出了无限羞人的风光。

    “我,……本宫怎会想他,我只是听说顾青与你们姐妹关系不一般,故而将关于顾青的消息告诉你们,以免你们相思成疾。”万春涨红了脸道。

    张怀玉哦了一声,轻笑道:“多谢殿下,用心良苦。”

    万春尴尬不已,“用心良苦”这四个字,怎么听都有一股嘲讽味道,胸大的女人都很恶毒,哼哼。

    忽然挺直身子,万春挥手令周围侍立的宫女和羽林卫退远一些,然后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本宫召你们过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告诉你们。”

    张怀玉目光闪动,道:“殿下请说。”

    “本宫听说,父皇前日决定要向安西调派一位朝臣,名叫裴周南,是监察御史,目的是监视和制约顾青的权力……”

    张怀玉眼中瞳孔迅速收缩,表情仍平淡地道:“调派朝臣,制衡军镇权力,很正常的事,殿下何故如此紧张?”

    万春摇头道:“这个裴周南来者不善,听闻他平日为官多行酷吏之事,而父皇如今对军镇节度使颇为忌惮,裴周南若至安西,恐怕顾青做事会被大大束缚,张家阿姐不妨尽快将此事写信告之顾青,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张怀玉微笑道:“多谢殿下仗义相助,民女代顾青谢过殿下,稍停回家后民女便写信,殿下宽心。”

    万春嗯了一声,又恢复了高傲的样子,傲娇地仰起鼻孔道:“还有一事,前日本宫在兴庆宫捡到一副明光铠甲,黑色的,本宫素来不用此物,便请送信的人一同送去安西吧,省得浪费了上好的精铁。”

    张怀玉恍然状:“果真是天子居所,连上好精铁打造的全新铠甲都随处可捡,民女长见识了。”

    万春俏脸瞬间通红,仍嘴硬道:“不错,大唐盛世,天下富足,宫闱里随处捡一副铠甲只是稀松平常之事,不奇怪的。”

    张怀玉轻笑一声,躬身道:“民女懂了,多谢殿下。”

    万春红着脸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你懂什么了?”

    张怀玉眨眼:“民女懂殿下有一颗节省不愿浪费的心呀。”

    万春仍红着脸,沉默良久,从洁白的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正是,本宫向来度日节省,从来不浪费。”

    该说的已经说完,三女除了顾青这个人,生活里基本没有任何交集,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公然谈论顾青也不妥,于是张家姐妹起身向万春告辞。

    一直默不出声的张怀锦跟在张怀玉身后离开,眼睛余光一瞥,见万春公主正看着渭水河发呆,张怀锦顿时来了精神,恶作剧地朝万春又是扮鬼脸又是吐舌头,嘴唇不停张合,无声地循环说着三个字,“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

    木然盯着河水发呆的万春忽然觉得耳根痒痒,不经意地扭头,赫然发现张怀锦站在不远处正扮着鬼脸,脸蛋鼓起老高,像一只草泥马不停朝她吐口水。

    见万春突然扭头,二女目光对视,张怀锦吓得花容失色,“哎呀”一声扭头就跑,眨眼便跑得没影了。

    万春呆怔片刻,接着又惊又怒,脸色铁青地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刁女!刁女!若非看在……的面子上,本宫定要将你,将你……”

    气得思路都不清晰了,狠话说了半天都不知该将她如何。

    满腹怒火不知从何发泄,万春当即站起身,也学着刚才张怀锦的样子,鼓起腮帮子气沉丹田,运足了力气打算朝张家姐妹的背影也吐一口口水。

    旁边的宫女们吓得大惊失色,一名中年宫女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唇,颤声道:“殿下请自重,大庭广众之下万不可失仪!”

    …………

    连着三天,顾青都没再去福至客栈。

    男人矫情起来不比女人逊色,独自在大营悼念了三天失去的初吻后,第四天才矫情地来到福至客栈。

    没办法,美食似乎比初吻更重要,大营里的伙食简直不是人吃的,顾青坚持了三天便受不了了。

    反正是她强吻自己,按理说该心虚的人是她,顾青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受害者应该理直气壮,施暴者才应该接受道德的谴责。

    见顾青一步一挪缓缓走来,皇甫思思两眼一亮,笑道:“侯爷可是好几日没来了,难道厌倦了妾身做的饭菜?”

    顾青不解地看着她。

    这女人难道也断片了?为何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不好意思得羞涩表情?

    “少废话,今日饿了,我要吃十个菜。”顾青努力露出威严的样子。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道:“白吃白喝不给钱,底气居然十足,妾身又长见识了。”

    见她忙着擦桌子,顺手拉来一个干净点的蒲团,顾青迟疑片刻,轻声道:“那天晚上你……”

    皇甫思思一脸疑惑道:“那天晚上?怎么了?”

    顾青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瓜婆娘难道真的失忆了?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她根本不记得那件事,自己失去的初吻算不算失而复得?

第三百五十一章 康国王子

    从古至今的诗句和俗语里,很多都有一定的道理。

    比如“春风吹又生”,比如“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说明珍贵的东西失去后是可以重新长回来的,包括初吻。

    你不记得,我也不提,擦擦嘴又是崭新的初吻。

    “快上菜,饿了!”

    心情放松之后,表情恢复如常,顾青摆出威风八面的做派,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厨房。

    顾青指了指韩介,道:“你,寸步不离地保护我,再敢失职就把你挂在旗杆上示众,这是军令,我说到做到。”

    韩介一凛,终于意识到顾青这句话是玩真的,于是郑重地点头,一手按剑如门神般站在顾青身后,眼神警惕地环视四周,严肃得像二哈。

    良久,韩介忍不住问道:“侯爷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末将见侯爷回营后失落了好几天……”

    顾青冷着脸道:“我贞操丢了,你说该不该失落?”

    韩介一愣,见顾青表情严肃,分不清是真是假,于是小心地道:“侯爷说的是‘贞操’,不是‘节操’?男人的贞操……这个,长啥样啊?”

    “粉嫩嫩的,一碰就痛……”

    韩介飞快眨眼,半天仍没形成画面,只好放弃地叹口气,很有同理心地安慰道:“侯爷勿须失落,想当年末将失去贞操时……”

    “闭嘴,我对你的贞操毫无兴趣,老老实实站着,不要说话。”

    顾青用力揉了揉脸。

    忽然觉得好累,下面这群亲卫的画风好像歪了……

    很快皇甫思思端了几样菜上来,一边擦拭着手一边问道:“侯爷要饮酒吗?”

    顾青警觉地往后一仰:“为何要饮酒?你想干什么?”

    皇甫思思呆怔许久,忽然噗嗤一笑,脸颊顿时染上一抹红晕,掩嘴转身便跑远了。

    没过多久,皇甫思思忽然又跑回来,道:“妾身有个朋友想见侯爷,不知……”

    “不见!”顾青硬邦邦地回道。

    皇甫思思被噎得直翻白眼儿:“为何不见?”

    “我只是白吃了你几顿饭而已,见谁不见谁难道你也管得着?”

    皇甫思思叹道:“侯爷不是一直在找昭武九姓的族人吗?妾身这位朋友便是昭武九姓之人,在西域流亡数年? 今朝才得见天日。侯爷确定不想见?”

    顾青举筷的动作忽然一顿? 道:“昭武九姓不一定都是人才? 大部分都是平庸之辈? 见之无用。”

    “妾身的这位朋友曾经富可敌国? 行商巅峰时? 大半个西域的货物都由他定价。”

    顾青眼皮一跳? 搁下筷子道:“如此? 便见一见吧。”

    皇甫思思犹豫了一下,道:“侯爷? 妾身这位朋友身负灭国破家之仇? 对大唐的官员难免……您懂的,还望侯爷体谅一下? 莫跟他计较。”

    顾青淡淡地道:“没事? 骂我几句我不会生气,骂得狠了大不了一刀砍了,天下的人才不是非他不可。”

    皇甫思思一凛,从未见过的锋芒从他身上一闪而逝? 她知道顾青不是故意吓唬人,在安西这片土地上? 顾青有予取予夺的权力,一条人命根本不算什么。

    转身回到客栈后院,很快皇甫思思带来一位中年男子。

    男子这几日住在客栈整理了仪容,头发和衣裳不再是又脏又乱的乞丐样子,洗去脏乱又修剪了胡须,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看起来像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儒雅文士,只是眼神依然淡漠,看不出一丝感**彩。

    顾青端坐不动,眼神平静地打量他。

    行走颇具仪态,显然有着良好的教养,右手肘保持弯曲不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什么,显然当年是大富大贵之家出身,以前手指常摩挲的应该是随身的玉佩,行走时目视前方,不为两旁的风物所动,意志颇为坚定,属于比较固执的一类人。

    第一次见面,顾青从他的神态举止里对他暂时下了一个粗略的结论。

    中年男子走到顾青身前三步站定,躬身长揖道:“失国之人康定双,拜见大唐青城县侯顾副帅。”

    “康定双?”顾青嘴角一勾,笑道:“果真是昭武九姓之人,西域有谚曰:‘千年之狐(胡),姓赵姓张;五百年狐,姓白姓康’,尊驾便是康国人?”

    康定双神情平静地道:“是,我不仅是康国人,而且还是康国王子,本名叫咄汲,我父康国国主咄曷,天宝三载大唐天子曾册封我父为钦化王,天宝九载,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灭石国,我康国亦受牵连,举族逃亡,我父途中崩逝,而高仙芝递上长安的捷报上却谓之‘破九国胡’,灭国流亡之人,实不知罪从何来。”

    顾青淡淡地道:“这个问题,你可去问高仙芝,不要对我一副质问的口气,我听着不舒服。”

    康定双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情绪,躬身道:“是,在下出言无状,请侯爷恕罪。”

    顾青点了点头道:“我奉大唐天子调遣,一年前才上任安西,我上任以前的事,恩也好,仇也好,都与我无关,如果你的脑子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我今日见你便是浪费时间,你不值得我见。”

    康定双垂头道:“在下已想明白了,一切与侯爷无关。侯爷出告示颁赦令,对我昭武九姓有大恩,在下感铭于内。”

    顾青笑了笑,道:“虚话套话不必说了,其实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这道赦令是你们昭武九姓应得的,对你来说,大唐的官儿不过是纠正了以前的错误,何来‘大恩’可言?你们不反过来找大唐要赔偿就不错了。嘴上说着感恩,其实你心里并无半分感恩之心,只有满腔的不甘与仇恨。”

    康定双一惊,忍不住抬头看了顾青一眼。

    一言道尽他的内心所思,康定双再也不敢小觑这位年轻的侯爷。

    年纪轻轻被大唐天子封为县侯,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个年轻人果真有些斤两的。

    “侯爷恕罪,在下不再欺瞒,没错,我心里只有满腔的不甘与仇恨。”

    顾青又笑了:“还是那句话,要报仇去找高仙芝,这个锅我不背。想做一点除了报仇之外的事,这个可以找我,我们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聊聊。”

    康定双迟疑了一下,忽然毕恭毕敬朝顾青长揖一礼,道:“侯爷,这一礼是代昭武九姓族人向侯爷道谢,谢侯爷颁下的赦令,让我昭武九姓族人从此见了天日。”

    接着康定双直起身,直视着顾青的眼睛,缓缓道:“这一礼,在下心怀感恩,绝无半点虚假。”

    顾青笑道:“好,相信你了,坐下与我同饮。”

    皇甫思思见二人一来二去居然相谈甚欢,不由喜滋滋地看了顾青一眼,殷勤地帮二人斟满了酒。

    顾青端杯与他遥敬,一口饮尽。

    擦了擦嘴,顾青忽然饶有兴致地看着康定双,道:“如果此时此刻高仙芝站在你面前,而你手中恰好有一柄刀,你会怎么做?”

    康定双毫不犹豫地道:“一刀砍了他,若时间充足,我想一刀一刀将他凌迟碎剐,以祭昭武九姓无辜族人的在天之灵。”

    “快意恩仇之后呢?你杀了大唐天子钦封的安西节度使,我颁下的赦令自然要取消,从此大唐王师必将追杀昭武九姓之族人,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们灭族,这些后果你想过没有?”

    “想过,但,还是要做。不共戴天的仇人站在面前都不敢动刀,这辈子便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活着反倒不如死了,那么多双无辜族人的眼睛在天上看着我,等着我手刃仇人,我怎能让他们失望?”康定双说着说着,眼眶已含泪,身躯微微颤抖。

    顾青黯然叹息,任由他发泄情绪。

    良久,康定双使劲吸了吸鼻子,强笑道:“一时失态,侯爷见笑了。”

    顾青转移了话题道:“听说你经商很厉害,堂堂一国王子居然还经商?”

    康定双道:“康国与大唐不同,国小民寡,没那么多礼仪规矩,说是一国,其实是一家,我康国位于大食与大唐西域之间,千百年来西域商路必经我康国之境,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故而昭武九姓几乎全民皆商,放着眼皮子底下流过去的钱财不赚,岂不可惜?王子经商也很正常。”

    “听说你鼎盛之时能决定半个西域的货物价格,是真的吗?”

    康定双苦笑道:“以讹传讹而已,康国地小民寡,周围皆是大国环伺,我何德何能敢决定货物的定价?不怕惹上灭国之祸么?”

    顾青沉吟半晌,缓缓道:“康兄,你以前的仇恨如何处理我不管也不问,但我希望在你报仇之前能帮我几年,主要就是帮我经商,帮我赚钱,不知康兄意下如何?”

    康定双为难地道:“侯爷恕罪,非是康某不识抬举,实在是……昭武九姓可见天日,我要忙着召集九姓族人,忙着安排幸存族人的生活,委实无暇顾念其他……”

    顾青目光闪动,忽然笑道:“不如你我之间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你帮我五年,这五年里你只需要帮我经商赚钱,五年以后,我可向朝廷请旨,为昭武九姓平反,帮助昭武九姓在原来的国土疆境上复国,并全力促成大唐与昭武九姓签下永不侵犯的盟书,如何?”

第三百五十二章 土地改种

    许诺是真的,世事无常也是真的。

    顾青不想骗一个国破家亡的可怜人,只是前程艰难,面对即将到来的乱世,他也无法肯定自己能否实现诺言。

    乱世如乱棋,只希望安西这片地面上能保持安宁,纵然事不可为,至少保有一片净土。

    “侯爷真能帮昭武九姓平反且复国?”康定双神情激动起来。

    顾青点头道:“昭武九姓本就无辜,一切只是高仙芝的个人所为,其实大唐对你们并无敌意,高仙芝灭石国和突骑施,长安朝廷却未给高仙芝任何封赏,从这一点你应当能猜测到大唐天子对高仙芝灭石国之举的态度。”

    喟然一叹,顾青又道:“错自然是错了,但朝廷不能失去权威,就算是错,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所以我颁下的赦令上说赦免你们的罪,你们本无罪,可还是要对外说赦罪,算是我代表朝廷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也为往后帮你们平反复国做个铺垫,明白我的意思吗?”

    康定双沉默半晌,缓缓道:“在下能理解侯爷的苦心,罪魁祸首是高仙芝,在下不怪大唐天子,也不怪安西军。”

    顾青又道:“罪魁祸首是高仙芝,但你不能杀他,你若杀了他,我刚才做出的平反和复国的承诺全部作废,你们从此便是大唐的敌人,世世代代翻不了身。”

    康定双一凛,垂头道:“是,我不会杀高仙芝,甚至见到高仙芝我还会行礼。”

    顾青叹道:“人生在世,想做到快意恩仇谈何容易,羁绊太多,投鼠忌器,该出手而不敢出手,为了‘利弊’二字泯灭了人性善恶喜怒,痛苦吗?”

    “痛苦。”

    “这就是人生啊。”

    康定双抬头忍不住问道:“侯爷见过快意恩仇的人吗?为了善恶喜怒什么都不顾的人,您见过吗?”

    顾青眼神迷蒙起来,叹息道:“我见过,他们是一群真正的汉子,为了道义二字,完全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面对敌人的刀枪林立,他们义无反顾前赴后继? 临死都带着笑……”

    康定双被震撼了? 喃喃道:“那是一群怎样的人?”

    “他们只是普通的人,却想在活着的时候为百姓做点什么? 哪怕最终什么也无法改变,他们终究做了。”

    顾青神情失落起来,忽然间想起了陌生的父母。

    他们临死前? 心里想的是侠之大者? 还是远在蜀州偏僻山村无依无靠的孩子?

    康定双神情犹豫,良久,轻声道:“在下愿辅佐侯爷,五年之期? 请侯爷勿忘。”

    顾青点头:“好,五年之期? 五年后朝廷会为昭武九姓平反,我帮你们复国。”

    康定双加重了语气道:“昭武九姓复国后? 仍愿奉大唐为宗主国,每年朝贡大唐天子? 事蕃臣礼。”

    顾青接道:“大唐安西军仍为昭武九姓之庇护? 不管任何敌人胆敢攻打昭武九姓? 安西军必出兵相助。”

    康定双起身长揖:“侯爷,康定双从今以后为侯爷效劳。”

    顾青笑道:“从今日起,安西四镇商贾之事便全交给你了,你的任务是帮我赚钱,我有一个大致的经略条陈,稍停让人给你送来,按照我的经略条陈去做,两年内我要安西四镇的所有收入能够满足安西军民所需,赚得的钱财用来囤积粮草和兵器,随时备用。”

    康定双好奇道:“囤积粮草兵器……安西最近有大战?”

    “也许过不了多久会有大战,未雨绸缪终归是没错的……”顾青又道:“对了,商贾之事交给你,但关于吐蕃商人的事仍由我亲自处理。”

    “为何?”

    顾青神秘一笑:“吐蕃商人不一样,与他们做的是大买卖,很大很大的买卖。”

    见顾青避而不答,康定双识趣地道:“是,吐蕃商人的买卖在下不会过问的。”

    …………

    吐蕃商人果然又来了。

    第一批尝到甜头的吐蕃商人拉扎旺三人回去后,很快便组织了庞大的商队再次来到龟兹。

    这支商队有骆驼百匹,上面满载吐蕃的各种药材,主要以天山雪莲和红景天为主,也有一些龙胆草和胡黄连。

    商人打探消息的速度是非常惊人的,拉扎旺三人回到吐蕃,正满世界搜刮各种药材,却不知从哪里听说龟兹城急需大量的天山雪莲,据说此药对治疗妇科疾病非常有效。

    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拉扎旺将信将疑,费了好大的劲在吐蕃当地找到了一位来自大唐的大夫,大夫告诉他,天山雪莲药性大热,有暖宫之效,对妇人痛经宫寒确实有疗效。

    有了大夫的肯定回答,拉扎旺三人终于定了心,于是在本地大肆收购天山雪莲。

    不仅收购,而且拉扎旺还让自己名下的土地全部改种天山雪莲,并且努力劝说其他的地主豪强们也都改种天山雪莲,他们说服地主们的理由很简单,只是给他们算了算账。

    一亩天山雪莲能产出多少,一亩青稞地能产出多少,卖掉一亩天山雪莲的价钱,少说能值十亩青稞,拿着卖天山雪莲的钱自己去买粮食不行吗?吃腻了青稞,咱们花钱吃产自唐国的小麦和稻谷它不香吗?

    十亩地的钱买一亩地的粮食,剩下的九亩地利润用来买几个美丽的女人放在房里它不好玩吗?

    账算得很清楚,通俗易懂,地主们很快便懂了。

    只是地主们犹豫的是药材的价格,或许今年唐国急需这种药材,明年却不需要了怎么办?

    拉扎旺很笃定地告诉地主们,若是纯粹给唐军治伤用的药材,他或许不敢保证明年是否还有如此丰厚的价钱,但天山雪莲是给妇人用的,众所周知,妇人的毛病每个月都有,不可能明年唐国的妇人们集体绝经了,所以,只要妇人们每月仍流血,天山雪莲就一定有市场,一定能卖出好价钱。

    地主们一琢磨,有道理啊。

    军用的药材确实不可靠,随时可能会停,但民用的药材却不可能没市场,价钱或许有少许的波动,但需求一定是长期的。

    举世之下,唯有吐蕃的高原气候才能广泛种植天山雪莲,吐蕃的地主们无意中竟然发现了一门垄断买卖,这是要发啊。

    后来又陆续从龟兹城回来了一批吐蕃商人,一个个红光满面,问他们是否大赚了一笔,商人们嘻嘻哈哈哈一脸神秘不愿说,但从他们的脸色能看出,此行在龟兹城一定赚大发了。

    随着一批又一批的吐蕃商人从龟兹城回到吐蕃,看他们着急忙慌地收购药材,吐蕃的地主豪强们也坐不住了。

    买卖靠的是什么?是垄断,是众人皆无我独有。

    野生的天然的药材就那么一点,搜刮了一次两次后,基本都挖完了,唐国的需求量却长期存在,难道还指望挖野生的?

    权衡了利弊后,吐蕃的地主们马上决定种植药材,自己亲手种植出来的药材或许药性比野生的差了一点点,但外表不差就行。

    况且听说唐国那边收购药材的官员说了,他们嫌弃野生的药材长得难看,个头不大,片叶发蔫,种出来的药材有专人看管照拂,品相好看多了,人家唐国官员都只认种植的药材,那么,还犹豫什么呢?

    一群回到吐蕃的商人们一鼓动,吐蕃的地主们都坐不住了,大批的地主们心存犹疑仍在观望,但有少数敢吃螃蟹的地主们已下令名下土地改种药材。

    赚钱这事儿,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等到大家都种上药材,黄花菜都凉了。

    回到龟兹城的拉扎旺站在顾青面前眉飞色舞,一脸得意之色。

    这次他回来可谓是意气风发,因为他带来的药材足够多,一百匹骆驼,两百多人的商队,庞大的商队带来了庞大的货物,意味着即将到手的庞大的利润。

    菩萨让他发,他不敢不发,不但要发,而且要大发特发。

    上次挨了唐国将军们一顿揍,这顿揍挨得太值了,性价比可谓非常高。

    “高兴啥呢?一百匹骆驼很多吗?知道我们安西军的兵马有多少万?平均下来每人一片药材叶子都分不到,你得意个啥?”顾青很不客气地给拉扎旺当头淋了一盆凉水。

    “侯爷,小人已经尽力了,但是小人敢保证,以后药材得数量会越来越多的,就怕侯爷给不起价钱。”拉扎旺昂首挺胸道。

    顾青冷笑:“龟儿口气不小,儿豁没钱给,我大唐放个屁都够你们吐蕃吃半年了。”

    拉扎旺脸颊抽搐了一下,委屈地道:“侯爷说话太失礼了……”

    “就这脾气,你能拿我如何?”顾青瞥了他一眼,道:“这次的价钱不可能三倍了,上次卖出三倍的价是怎么回事,你自己清楚。”

    拉扎旺急了:“我们辛辛苦苦不远千里解侯爷之急,运来如此多的药材,价钱可不能少。”

    顾青想了想到:“按双倍给,以后都按双倍,你若不满意就将药材运回去,不瞒你说,龟兹城的吐蕃商人不少,他们都得到了消息,如今正在吐蕃大肆搜刮药材,待到药材都集中运来龟兹城,价钱肯定要受影响的,你爱卖不卖。”

第三百五十三章 山雨欲来

    甲方是爸爸,乙方是儿子,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儿子翅膀没硬之前,在爸爸面前就得低眉顺目,挨打挨骂都要默默受着,受了委屈没关系,乙方可以自己生个儿子,再从儿子身上找补回来。

    如果说顾青是甲方爸爸,那么拉扎旺就是乙方儿子,价钱由爸爸决定,就像儿子每月的零花钱一样,给多给少全看爸爸的心情。

    从拉扎旺第一次从龟兹城尝到甜头开始,一场谋国之局便开始启动。

    后来送拉扎旺商铺,所谓的天山雪莲治妇疾,嫌弃野生药材的品相难看,暗示人工种植的药材长得好等等,一切都是布局,都是铺垫。

    这场布局很重要,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一旦被吐蕃人察觉,这场布局便宣告失败,投进去的人力物力财力全都付诸东流。

    所以这件事很考验演技,尤其是顾青的演技。

    一切要表现得很淡然,不能露出痕迹,不能让人觉得赚到的钱太容易,否则一旦起了疑心,后面的布局很难继续下去。

    顾青的演技是本色演出,在拉扎旺面前坐没坐相,半个身子瘫软在胡床上,眼皮抬都不抬,拉扎旺请顾青亲自查验药材成色,顾青也懒洋洋的不想起身。

    “我贵为侯爷,居然让我亲自查验成色,拉扎旺,你是不是飘了?”顾青目光不善地瞥着他。

    拉扎旺笑道:“那就请侯爷派个属下去查验,不管怎么说,药材运来龟兹城不容易,总不能不查验吧?”

    顾青懒懒地道:“老实说,药材不是安西都护府急需的,上次与吐蕃交战后,将士们的伤势大多恢复了,并不是很急着要用药,收购药材主要是我大唐国内有人要,人家是大药商,跟你说实话,人家给我的好处不少,所以我答应帮他这个忙,但是拉扎旺? 你要的价钱太高了,人家收过去也吃亏……”

    拉扎旺一双小眼睛眨了眨? 轻声道:“侯爷? 小人答应您,以后每批药材卖出去? 小人私下里分您两成,如何?”

    顾青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大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区区钱财能左右我的心志? 能腐蚀我的灵魂?”

    拉扎旺吓得一哆嗦? 双膝发软差点跪下,流着冷汗惶恐道:“侯爷恕罪? 小人知罪了!小人不该用黄白之物玷污侯爷,小人再也不敢了!”

    顾青暗暗摇头,化外蛮夷果然不懂我泱泱大国的官场文化,很多时候官员的嘴就像女人一样? 嘴上说不要? 身体是很诚实的。

    顾青发现跟这些猢狲们搞不了官场含蓄那一套? 还是直白一点比较好。

    于是顾青放缓了语气,道:“‘区区’黄白之物固然玷污不了侯爷,但大量的黄白之物就不一定了? 侯爷虽然一身正气,但力气终归不够大,多玷污几次,侯爷就没力气反抗了,对不对?”

    “是是是……啊?呃……”拉扎旺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顾青懒得理他,缓缓道:“收购药材的钱反正不是我给,是受药商所托,我呢,与那位大药商也不是很熟,所以……每批药材我给你两倍五的价钱,但你要分我三成,合理吧?”

    拉扎旺默默算了算账,随即大喜道:“合理,非常合理,侯爷,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顾青微笑道:“说定了,大家一起发财,所以每次你送来的药材质量要好,数量要多,卖得多也就赚得多,其中道理你明白的。”

    拉扎旺今日终于见识了大唐官员的本色,不知为何心情愈发愉悦,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思也放下了大半。

    商人怕的是货物的价格不稳定,倾家荡产垫上的钱血本无归,但是没想到顾侯爷居然愿意收贿赂,这个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收了贿赂代表价钱将会持续稳定下去,等于给商人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不怕你张嘴,就怕你什么都不要。

    拉扎旺千恩万谢告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帅帐内,顾青脸上的笑容才渐渐平静下来。

    一直站在身后的韩介忍不住道:“侯爷,您并不缺钱,为何要收这猢狲的贿赂?传出去不大不小也是个隐患。”

    顾青笑道:“我收他的钱,是为了安他的心,你信不信,如果我不收他的贿赂,下一批药材的数量一定没那么多,而且吐蕃国内改种药材的土地也不会太多,因为他们毕竟承担了太大的风险,我收了贿赂,等于帮他们承担了一部分风险,他们才会放心大胆地改种药材。”

    韩介不解地挠头,顾青这番话的逻辑有点绕,他半天都想不明白,于是索性放弃。

    反正侯爷做任何事都没吃过亏,相信他不会错的,动脑子的事就交给侯爷吧。

    顾青沉思片刻,缓缓道:“韩介,你去帮我办件事。”

    “侯爷请吩咐。”

    “请客栈的女掌柜帮帮忙,组织一些妇人和普通百姓,围在集市的商铺门口,求购天山雪莲,造成一种吐蕃药材非常抢手的假象,至于对外零售的价钱,可以提高一倍卖出去,记住,那种人山人海求购吐蕃药材的景象要想办法让那几个吐蕃商人亲眼看到。”

    韩介这回懂了:“所以此举也是为了安那些吐蕃商人的心?”

    顾青微笑道:“没错,商人的心脆弱且敏感,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的心情,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将药材源源不断地运过来。”

    “末将明白了,一定将事情办好。”韩介领命昂然告退。

    …………

    三天后,一骑快马飞驰入龟兹大营。

    来人是送信的,送的是张怀玉的信,八百里加急,短短半个月就将信从长安送到了安西。

    顾青展信之后脸色立时变了,眉头紧紧蹙起,神情有些阴沉。

    “有些快了,好多事都没来得及铺垫,他终究还是对我有猜忌……”顾青喃喃道。

    信是张怀玉亲笔写的,上面告诉顾青,朝廷马上要派一位监察御史来安西,目的是为了牵制他的权力,这位监察御史名叫裴周南,原在河西节度使府任职,后来调任长安,在任时官声颇恶,是有名的酷吏,为人冷酷无情,不讲情面。

    这一次裴周南挟李隆基的圣旨而来,可以想象顾青将会受到何等束缚。

    看着信上阐述的裴周南的性格,顾青的心愈发沉了。

    这位御史可不像边令诚那么好打发,往后他在安西再也不能无法无天了,而且有些改革或改良的举措也很难颁布落实。

    算算日子,离那位裴御史上任安西没多久了,顾青眼下要做的是趁他到任安西之前,赶紧将自己一些改革的想法落实下去,否则等到他上任后,顾青或许会面临寸步难行的困境。

    “来人,传令擂鼓聚将!”顾青朝帅帐外大喝道。

    很快,安西军将领都在帅帐内聚集。

    顾青坐在主位,环视将领们一圈后,缓缓道:“我做了几个决定,你们听着,然后按令执行,这是军令,不容置疑,也不接受反对。”

    众将一齐抱拳,凛然道:“是!”

    顾青抬头看了看,道:“李嗣业何在?”

    李嗣业站出来,抱拳道:“末将在!”

    “三千陌刀手,限令三日内凑齐,否则军法严办!”

    李嗣业大吃一惊:“三日?侯爷……”

    顾青缓缓道:“我知道合格的陌刀手不是那么好找的,没关系,合不合格的先放在一边,主要是把人凑齐,占满三千人的名额。以后不合适的人慢慢淘汰,换上合格的人进来。”

    李嗣业不明白顾青为何如此着急凑满三千人,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抱拳道:“末将遵令。”

    顾青又道:“常忠何在?”

    常忠站出来:“末将在。”

    “神射营扩编至五千人,三日内凑齐,否则军法严办。”

    常忠也吃了一惊:“五千人?”

    想不通为何神射营需要五千人之多,就算安西未来有战事,五千神射营出现在战场上未免太多了,侯爷要这么多神射手干嘛?

    但顾青刚才说过不容置疑,不容反对,常忠只好抱拳道:“末将遵令。”

    “刘宏伯何在?”

    “末将在。”

    顾青缓缓道:“从今日起,你的任务是招募团结兵,从安西四镇各个城池招募民间强壮之士,规模要达到万人,限时半个月。”

    这道军令让帅帐内所有将领都震惊了。

    接连三道匪夷所思的军令,众将只觉得很突然,而且完全无法理解侯爷下达这些军令的目的。

    团结兵,即本地团练,并非统属朝廷的正规军,早在高宗年间就有,这些团结兵战力不强,军纪涣散,向来被大唐的将领们视为鸡肋般的存在。

    安西四镇早年亦曾有过团结兵,后来高仙芝看清了团结兵的种种弊端后,便下令停止招募,于是团结兵渐渐在安西被废止,没想到今日顾青竟然重新开始招募。

    要那些四肢不勤只知当差混粮食的团结兵有啥用?而且还是万人规模得,这要浪费多少粮食。

    “侯爷,安西是否即将有战事?”沈田忍不住问道。

    顾青冷冷道:“不容置疑,也不容提问,老实按我的军令去办,谁若没完成,莫怪军法无情。”

    众将满腹疑惑散去,顾青却单独留下了沈田。

    坐在主位上定定地注视沈田,顾青轻声道:“沈田,你本是于阗守军,后来被我强行纳入左卫大营,事实上你没让我失望,上次吐蕃一战,你被定为首功,请功奏疏已报上长安,在我的麾下,没有不公平的事,一切按军功说话,你认同吗?”

    沈田重重点头,抱拳道:“末将一直对侯爷心怀感恩,只可惜没机会报答侯爷的知遇之恩。”

    顾青严肃地道:“眼下有件事,说来有些犯忌讳,我想交给你办,你若不答应,就当我没说。”

    沈田凛然道:“请侯爷吩咐,杀人放火末将没什么不敢干的。”

    “领你所部五千兵马出营往北,寻找战机,对那些突厥和突施骑等残余部落发起进攻,简单的说,四个字,‘寻衅启战’。”

第三百五十四章 御史东来

    顾青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悄然来临。

    没有任何征兆,纯粹只是直觉。明明不过是李隆基不放心,派了一位酷吏来牵制他,可他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所以赶在酷吏到安西之前,顾青必须将原本徐徐图之的事情一口气做完。

    他担心酷吏来了安西之后指手画脚,将他这一年来努力做出的改变全部推倒否认,那时顾青可就被动了,更何况安禄山马上要起兵,顾青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应付未来的入关勤王,若被酷吏一句话全部否了,乱世来临之时,顾青也只能是狂潮里的一片浮萍随波逐流,再无能力改变命运。

    军令下达之后,当天夜里,沈田领五千骑兵悄无声息地离开大营,一路往北而去。

    营内有将领发现沈田所部开拔,但没人敢问。但凡大军开拔通常是执行某个任务,将领们都是军伍汉子,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

    一切进行得紧锣密鼓,一夜之间整个大营都忙开了。

    李嗣业瞪着通红的眼睛,骂骂咧咧领着陌刀手在大营里乱窜,不管什么字号的营旅,见着营帐就往里钻,遇到身强体壮的魁梧之士便不客气地将他拎过来,先看胳膊再看腿脚,最后看腰腹看牙口,差不多有个模样便拎鸡仔似的往后一甩,这个人陌刀营要了,旅帅不爽就去跟顾侯爷诉苦告状,老子只管要人。

    三天之内凑齐三千陌刀手,这是个无比艰巨的任务,哪怕将条件降了再降,数万人的大营里能当陌刀手的仍然寥寥无几,李嗣业是天生的坦克型战士,陌刀营未来将由他统领,他实在无法再降低标准了。

    相比之下,常忠要凑齐五千神射手更是难上加难,他都快自刎谢罪了。

    一支军队里,神射手是必不可少的兵种,这类人是军队里的稀罕宝贝,他们隶属于弓箭兵种,但又超脱于弓箭兵种,每到战事关键时,或是敌人疏忽时? 神射手的作用便突显出来了,一支冷箭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奔敌军将领而去? 有时候一支箭甚至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所以有句老话一直传延至千年以后?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对神射手来说? 这句老话便是最高的赞誉。

    一支数万人的军队里? 如果能有十几个神射手算是很不错了,不是十环的靶子射中八环的半桶水? 而是次次都是命中十环红心的那种神射手。

    但是顾青给常忠的命令是? 凑齐五千个神射手。

    常忠敢拿自己老常家的列祖列宗名号发誓,就算数遍大唐所有的军队将士,也不一定能凑齐五千个神射手,顾侯爷的这道军令分明是想要他的命。

    更令常忠不解的是? 侯爷要五千神射手做什么?指望他们在两军对阵时隔老远将敌人射杀殆尽?……太天真了吧。

    忙活了一整天后,常忠快疯了,索性学古人的样儿? 袒赤着上身单膝跪在顾青的帅帐外,一副负荆请罪的架势。

    按套路出牌的话,此时的顾青应该光着脚跑出来? 一脸疼惜地扶起常忠,彼此做一番诚恳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最后将帅和合,把臂言欢,传为千古佳话。

    然而顾青向来不怎么按套路出牌。

    韩介进帅帐禀报常忠跪在外面时? 顾青当时正在帅帐内烤肉? 闻言哦了一声,心里计划把肉烤好后便出去将常忠扶起来,毕竟常忠多跪一会儿跪不坏,但肉多烤一会儿就不对味了,后果相对比较严重。

    可是肉烤好后实在太香了,顾青忍不住吃了一口,吃得满嘴流油,然后觉得吃烤肉是不是还缺了点什么,于是又取来一小坛酒,一口酒一口肉,吃了个八分饱,七分醉,最后晕晕乎乎一倒,……睡着了。

    韩介见顾青只顾着喝酒吃肉,对外面的常忠不闻不问,还以为侯爷有意敲打常忠,于是也非常识趣地没提醒。

    醒来时已是半夜,顾青睁开眼顿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快要回忆起来时,一阵汹涌的尿意袭来,顾青于是光着脚跑出去方便,掀开帅帐的门帘才发现仍跪在帅帐外的常忠。

    这下顾青终于想起来忘记什么事了。

    常忠已跪得摇摇欲坠,眼泪止不住的流,以为顾青对他彻底失望,已经打算放弃他了,否则他跪了这么久为何不见顾青按套路出来扶起他?

    见顾青大半夜光着脚跑出来,常忠这位七尺高的汉子顿时嚎啕大哭。

    “侯爷,末将让您失望了!”

    顾青老脸一红,然后思路又回到那个老问题上了。

    常忠多跪一会儿又跪不坏,但尿憋久了后果很严重,两世童男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停!等会儿再哭,我去办点事,马上回来。”说完顾青一溜烟儿窜到了帅帐后面。

    一阵急促的雨打芭蕉声之后,顾青满足地提着裤子回来,长嘘了一口气。

    盘腿坐在沙地上,顾青与常忠面对面。

    “别跪了,先坐下,活动一下筋骨,不然腿会废掉。”

    常忠从下午跪到半夜,一肚子英雄迟暮的悲怆之气被消磨得干干净净,闻言痛快地一屁股坐在沙地上,揉着已经麻木的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顾青同情地看着他,叹道:“你说你这是何苦,认错也好,请罪也好,坐在我面前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不好吗?非要光着上身背着几根破木棍,虽说大营里都是男人,但你这模样实在是伤风败俗,光溜溜的跪在帅帐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来给我侍寝呢,教我情何以堪……”

    常忠惊呆了。

    好……清新脱俗的脑洞,听得让人头皮发麻,就连原本觉得正常的负荆请罪标准套路,此刻不知为何竟有些羞耻了。

    于是常忠左顾右盼,四处寻摸。

    “你找什么?”

    常忠面颊抽搐了一下,低声道:“末将想穿件衣裳……”

    “不必了,光着吧,此时才觉得羞耻,早干嘛去了?啊,常将军身材不错啊,浑身都是肌肉……”顾青赞赏道。

    常忠无地自容地捂住了胸:“侯爷,还是让末将穿上衣裳吧……有点冷。”

    顾青从帅帐里拽了件特制的宽大浴袍扔给他,两个大男人直到这时看起来才正常了点儿。

    “说吧,为何搞负荆请罪这么矫情的事?”

    常忠垂头道:“末将对不起侯爷,五千个神射手……真的凑不齐。”

    “大营里几万人,随便抓五千个壮丁都不会吗?”

    常忠愕然:“‘随便抓’?”

    顾青肯定地点头:“随便抓。”

    “侯爷,神射手哪能随便抓,百步穿杨的天赋都是爹娘给的,咱们安西军几万人,能凑齐十个神射手就不错了,绝不可能凑五千个,侯爷实在是为难末将了。”

    顾青叹息道:“你啊,你真是个猪脑子,比猪都蠢。李嗣业那么个傻大憨粗的家伙,让他凑三千陌刀手,一天就凑齐了一半,人家脑子比你灵醒,管他有没有天赋,先把人凑齐再说,重要的不是神射手,而是名额,懂吗?神射营以后对外就说有五千人。”

    常忠愈发不解:“侯爷为何突然急着扩编神射营?就算扩编,也不能找一些没用的家伙滥竽充数呀。”

    “就像盖房子一样,打好地基,先把房子的整体框架都搭建出来,然后再慢慢夯土砌砖,这五千个没用的家伙就是框架,我目前要的只是框架,框架做好后可以淘汰掉他们,再慢慢将那些真正有几分射术的人编入神射营,明白了吗?”

    “末将还是不懂侯爷为何如此心急,练出一支神射营是个慢工活儿,急不得的。”

    顾青叹道:“我不能不急,因为麻烦快来了,过些日子你便知道。我要赶在麻烦到来之前将框架搭建好,还是那道军令,三天内凑齐五千神射营,能不能做到?”

    常忠苦笑道:“若侯爷只想要一些滥竽充数的家伙填进去,末将半日之内便能把此事办妥。”

    顾青笑道:“那就半日,明日下午我等你来帅帐交令。”

    沉吟片刻,顾青目光闪动,忽然道:“你等我一下……”

    说着顾青起身进了帅帐,很快拿了一张纸出来递给常忠。

    常忠接过,凑着帅帐外昏暗的火把,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张纸上画着一根细长的管子,管子有平面图,剖面图,上面标明了管子的具体长度,以及剖面空心的直径。

    常忠看得满头雾水,道:“侯爷,此为何物?”

    顾青目注这张图纸,缓缓道:“我闲暇之时琢磨出来的玩意儿,想知道西域的铁匠能不能打造出这样的铁管,铁管要用百炼精铁所造,内壁一定要光滑笔直,不容许有任何一丝丝的弯曲和凹凸不平,西域的铁匠有这手艺吗?”

    常忠比划了一下,迟疑道:“打造此物恐怕要有不凡的手艺,铁管子容易造,打个模具便是,但侯爷要求内壁光滑如镜,不容许一丝的凹凸和弯曲,这就很难了,打了半辈子铁的老铁匠约莫能造,这样的人才不好找。”

    顾青毫不意外,嗯了一声道:“帮我留意一下,必要时可以派几个人回长安寻找,尽快找到能打造这根管子的人,我要的不止一根铁管,而是很多很多,量很大,一两个铁匠恐怕应付不来。”

    常忠好奇道:“侯爷打造此物有何用?”

    顾青表情复杂地叹道:“很早以前想出来的一件新奇玩意儿,一直觉得时机不对,恐将成为怀璧其罪的匹夫,但是如今可以慢慢做一些准备工作了,待到做成后,一定会吓你一跳。”

    常忠咧嘴一笑:“侯爷可吓不了末将,末将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胆子大得很。”

    顾青冷笑:“呵,胆子大却还一直捂着胸,是害羞还是怕我非礼你?……话说,常将军这身肌肉真是惹人怜爱,怎么练的?介绍一下先进经验呗。”

    “侯爷,别,别这样……”

    …………

    半个月后,监察御史裴周南到任安西。

    一大早便有亲卫斥候进营禀报,顾青点头表示知道了,也没有出营去迎他,因为不合规矩。

    高仙芝是一镇节度使,顾青是节度副使兼太子少保,从二品大员,理论上与当朝宰相平起平坐的。而裴周南不过是个七品御史,官场上没有上官主动迎接下官的道理,传出去会被沦为笑柄。

    有意思的是,据斥候来报,这位七品御史的官架子不小,明明是个芝麻官儿,此行却带了一千余人的队伍,有亲卫还有军队,搞得好像李隆基给裴周南准备的嫁妆似的。

    顾青让人进城告之了高仙芝,然后便在校场上与将士们一同操练,练到一半时,亲卫来禀,裴周南已至大营辕门外,求见顾侯爷。

    顾青点点头,又问道:“高节帅来了吗?”

    亲卫道:“未见出城。”

    顾青很快便想明白了,今日裴周南定然带了圣旨,圣旨多半是将高仙芝调离安西,反正要走了,没必要见这个小小的御史。

    顾青叹了口气,高仙芝可以不搭理裴周南,但他不能,未来恐怕要与这位御史斗智斗勇,今日的第一面还是客气一点吧。

    于是顾青离开校场朝帅帐走去,吩咐亲卫将裴周南请进大营,帅帐相见。

    坐在帅帐没来得及换衣裳,裴周南便到了帅帐外。

    顾青这才掀开帅帐门帘迎出去。

    映入眼中的是一位身材瘦削,面无表情的中年人,大约三四十岁,面色有点黑,双眼狭长,目露凶光,整张脸看上去颇为俊朗,但总给人一种绝非善类的印象。

    顾青笑容不变,上前笑道:“裴御史大驾至安西,顾某未曾远迎,裴御史见谅。”

    裴周南仍是那副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语气平淡地道:“监察御史裴周南,拜见顾侯爷。”

    顾青笑道:“裴御史不必多礼,以后你我同在安西共事,彼此少些礼节,每天都要见面的,拜来拜去太麻烦。”

    裴周南淡淡地道:“礼不可废,失礼难免让人拿住把柄,因小失大,殊为不智。”

    顾青眨眨眼,很快消化了他的这句话,然后笑道:“顾某准备了好酒好菜,为裴御史接风洗尘,裴御史里面请。”

    裴周南又行了一礼,道:“侯爷见谅,下官从不饮酒。进帅帐之前,还请侯爷接旨。”

    顾青一愣,仍笑了笑,面朝长安方向跪拜。

    裴周南双手捧出一卷黄绢,徐徐展开,语气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四六骈文晦涩难懂,但顾青如今已掌握了听圣旨的诀窍。

    古往今来的圣旨,前面大约四分之三的内容基本都是屁话,要么是夸,要么是骂,最后四分之一的内容才是圣旨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果然,裴周南快念完圣旨时才提到,钦封太子少保,光禄大夫,青城县侯顾青为安西节度使,节制安西四镇麾下兵马,有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原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调任长安,即日启程。

    仍如当初离开长安时的圣旨一样,里面都提到了“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但这一次的意思却不一样了。

    李隆基派了一位监察御史来安西,分明就是监督牵制他的意思,顾青以后如何能“临机决断,便宜行事”?

    眼前这位御史酒水不沾,油盐不进,似乎不太好打交道,顾青纵想拉近两人的关系,也不可能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圣旨念完,顾青心情无悲无喜,周围的亲卫们却兴奋得欢呼起来,顾青被正式钦封为安西节度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营,一时间竟有数万人欢声雷动,如山崩地裂般传荡开来,连龟兹城内的百姓都听到了数万人的欢呼,无数人惊讶不已,纷纷出城踮着脚,远远地站在大营外好奇张望。

    裴周南被吓了一跳,听到将士们海啸般的欢呼声,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接着仍保持淡然的表情。

    顾青一直在留意裴周南得表情,见他皱了一下眉,心中顿时哭笑。

    好吧,第一次见面,不知给了人家一个什么印象,一名主帅太受将士们的拥戴,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裴周南为人冷硬,但礼数还是很得体,进了帅帐后自觉坐在客位,等顾青落座后他才坐下。

    亲卫端来酒菜,裴周南应付式的吃了几口菜,却果真没饮酒。

    闲聊几句后,顾青提到了裴周南的食宿安排事宜,建议他住在龟兹城的节度使府,当裴周南得知顾青一直住在大营里,顿时有些不悦了。

    “侯爷请恕下官直言,以前侯爷是节度副使,高节帅住在节度使府自是无可厚非,但今日起侯爷已是安西节度使,往后还请住在节度使府里,方不失一镇节帅之威严。”

    “裴御史说得甚是,只是顾某挂帅久矣,习惯了大营的号角和战马嘶鸣,每日听着这些声音睡觉都香甜,若是住在龟兹城里,恐怕难以适应。”顾青不软不硬地拒绝道。

    裴周南又皱了皱眉,然后避开了这个话题。

    “侯爷的平吐蕃策,陛下召集朝臣商议后已有了决议,朝廷自陛下至朝臣,全力推行侯爷的平吐蕃策,下官这次远赴安西带了千余将士,侯爷切莫以为下官是为了摆排场,这一千多将士是帮下官运送银钱,奉陛下旨意,下官这次带了三十万两银饼。”

第九十四章 蜀州青窑

    瓷窑栅栏外的空地上,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在操练,冯阿翁板着脸,神情冷峻地注视着队伍。

    孩子们一招一式练得很认真。他们练的是拳法,招式很简单,冲拳,横档,肘击,跨步,很刚猛的路数,任何人看两眼便能学会,偶尔还能看见撩阴腿之类的下作招式,让人情不自禁想翘二郎腿。

    顾青蹲在冯阿翁身边,神情很疑惑。

    “冯阿翁,这练的是什么?”

    冯阿翁笑道:“老汉懂的不多,都是一些战阵杀敌的招式,简单但实用。可惜不能用兵器,否则我还会教他们一些兵器合击之术。”

    顾青想了想,道:“用兵器有点犯忌讳,你先练拳脚吧,咱们那位新县令我还没见过,待我拜会过他后再说。”

    冯阿翁点头道:“瓷窑方圆的事交给我,这群小子若能练出来,能顶不少用,往后若再有宵小鼠辈刺探瓷窑,管教他有来无回。”

    顾青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忐忑道:“他们太小了吧……”

    “不小了,十三四岁能种地了,他们有的没爹没娘,有的是寡妇带大的,知道过日子的艰辛,村里好不容易有了瓷窑,让大家的日子过好了,遇到任何敢威胁瓷窑的人和事,我相信他们会豁出命去守卫瓷窑的。”

    怅然叹了口气,冯阿翁道:“徐憨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顾青点头:“一切拜托冯阿翁了。”

    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顾青四下张望一番,道:“张怀玉呢?”

    “没见着,好像几天没见人了。这位张姑娘做事神神秘秘的,有时候天天在村里闲逛,有时候出村不知做什么,好几天才回来。”

    冯阿翁的老脸凑近顾青,一脸求断腿求残废的表情:“咋那么关心她?想她了?对她有意就直说,老汉去给你说媒,年岁不小,莫搞忸忸怩怩那一套。”

    顾青深吸气。

    冯阿翁是长辈,冯阿翁不能打,冯阿翁只剩一条好腿了……

    顾青念念有词走远。

    第二天,青城县新任的县令来了。

    新县令姓魏,名叫魏渡,是与鲜于仲通同年的进士,同样是进士,两人的命运却不同,鲜于仲通运气好,认识了杨钊,于是官运平步青云一飞冲天,这位魏渡却还只是县令。

    魏渡来石桥村不是来见顾青的,顾青只是农户子弟,官员不可能主动去拜访他,哪怕知道顾青和鲜于仲通的关系匪浅也不行,这个年代阶级非常分明,官就是官,民就是民,两者之间有不可逾越的天堑。

    魏渡是来视察瓷窑的。

    瓷窑所产的瓷器已被定为贡瓷,魏渡上任后对瓷窑非常重视,尤其是鲜于仲通还与他打过招呼,他知道不少内情。

    魏渡对顾青的态度很客气,跟前任县令黄文锦简直天壤之别,但凡有关瓷窑的事情,魏渡都非常认真地聆听,然后主动问顾青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顾青面不改色地说瓷窑附近经常有人刺探秘方,能否组织一支守卫瓷窑的护卫队。

    魏渡面现难色,犹豫半晌才表示,可以组织护卫队,但人数不能超过三十,不得使用带铁的兵器,木棍之类便可,用了带铁的兵器会犯忌讳。

    顾青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

    人数多少,能否使用兵器,顾青并不在乎,主要是试探魏渡的态度,能打开这个口子就好,日后随着瓷窑的贡瓷越来越出名,人数和兵器的弹性可就大了,大家保持心照不宣的态度一直和谐相处下去,挺好的。

    魏渡这次还带来了一封书信,是鲜于仲通写的,书信没别的内容,只有一幅字,是给瓷窑命名的,上书“蜀州青窑”四字。

    魏渡很兴奋地告诉顾青,这四个字是鲜于节帅想了很久才定下的,为何写“蜀州”而不是“青城”,是因为杨贵妃是蜀州人,用“蜀州”命名是为了寻求她的共鸣,让她知道这是真正的家乡产的瓷器。

    至于“青窑”,有两层意义,一是瓷窑位于青城县的青城山下,二是瓷窑的主人顾青名字里带有“青”字,冠以顾青之名,也算是鲜于仲通巧妙地给顾青卖了个好儿。

    顾青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然后吩咐宋根生马上找人将这幅字临摹成招牌,挂在瓷窑栅栏门上。

    魏渡最后告诉顾青,长安骊山行宫有公文下来,天子恩允杨贵妃娘娘回蜀州家乡省亲扫墓,或许会游幸石桥村的瓷窑,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不会来,毕竟此地太偏远,不过顾青还是要做好迎驾的准备。

    顾青目光闪动,仍一脸平静地应了。

    魏渡离开时,顾青主动将他送到村口,走前交给魏渡一个小包袱,魏渡愕然接过,打开包袱,里面赫然是一块二十两的银饼。

    顾青朝他笑了笑,魏渡愕然过后也笑了笑,面色平静地将银饼揣入怀中。二人礼数周全地互相道别。

    顾青的心情变得很好,他希望能与县令一直友好和谐地相处下去,这位新县令显然是个有眼色识时务的,最重要的是,他肯收钱。

    肯收钱的官向来都是很好打交道的。

    …………

    夜幕下,星光暗淡,寒风呼号。

    顾青坐在院子里,两眼无神,状若痴呆。

    又被逼着喝酒了,喝了很多很多,两三天的功夫,顾青从青城县买来的二十几坛好酒喝得所剩寥寥。

    李白也喝多了,大醉翩翩在房顶上院子里上窜下跳,说是舞剑助兴,顾青见他招式凌乱,怎么看都不像是舞剑,反而像上房揭瓦。

    顾青黯然叹息,这家伙太能喝了,交这位朋友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可能命都会赔上。

    夜空下,舞完剑的李白大汗淋漓,忽然仰天清啸一声。

    啸声里似有无尽萧瑟意冷之意,清啸过后,李白飞身从房顶下来,落地后随手将剑斜插入地,端起桌上的酒坛猛灌,最后坐下来,举箸敲碟,大声长吟:“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第九十五章 人生在世

    一个五十岁的人,仍活得像个率性的孩子,很少见。

    正因为纯粹率性,他的才情和诗句才会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可是活得越纯粹便越痛苦,人世太复杂,容不下他的单纯。

    世情苦苦相逼,他也曾妥协过,由贺知章引荐,李白入宫成为翰林待诏,其职司不仅为天子起草诏书,也为天子行乐而赋诗作文,那一年他写了很多应制应景也迎合天子和贵妃的诗文,诸如《宫中行乐词》《清平调》等等,皆是奉召而作,讨得天子和贵妃欢心的同时,他却愈发痛苦不堪。

    一个生性率真自由的人,怎能做得了阿谀天家权贵的无耻文人?说得好听叫“御用文人”,说得难听便是天家豢养的一只会写字会作诗的狗。

    仅仅一年,李白辞官离开了长安。

    对朝堂,对官场,他彻底心灰意冷,纵情山水游历天下,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可他内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丝报国忠君造福一方的理想,一直不曾破灭。然而他的性格注定不可能当官。

    夜色下的清啸,或许便是他无法一抒生平之志的宣泄吧。

    顾青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前世读他的诗,都是透着自由浪漫豪迈,今生面对面与他对酌,甚至成了他的酒友,近距离看他时才知道他豪迈自由的形象背后,也有许多无法尽述的痛苦。

    李白吟完整首《行路难》,然后踉跄跪坐在顾青对面,端起酒坛递给他:“我已为君舞剑,君当满饮此坛,为天地苍生寿!”

    顾青吓了一跳,急忙摇头:“不饮了不饮了,会死的。”

    “咄!贤弟饮酒竟偷奸耍滑,非君子也!”李白使劲晃了晃脑袋,道:“昨日你去了瓷窑,我寻了那位宋贤弟,宋贤弟告诉我,那首中秋词其实是你作的,哼,喝酒不老实,做人也不老实,那么好的词,为何不敢承认?”

    “太白兄你也没问啊,”顾青无辜地道:“你若指着我的鼻子问,那首词究竟是谁作的,我说不定便承认了,结果你却只找我要酒喝,还说什么有酒就是知己,什么知己,明明是酒肉朋友。”

    李白却不管那么多,端起酒坛便往顾青嘴里灌,顾青左右推拒,酒洒了一身。

    严重怀疑历史上有名的“饮中八仙”,还活着的几位都是被李白这么强行灌出来的名声,被灌得七荤八素太丢脸,不好意思对外说,只好捏着鼻子承认自己是饮中八仙。

    “行了行了,停!太白兄且慢。”顾青受不了了:“太白兄如此喜爱饮酒么?”

    李白叹道:“若无酒,生亦何欢?酒就是我的命啊。”

    顾青想了想,道:“过几日,我给你酿一点好酒,真正的好酒,一口就让你飘飘欲仙……”

    李白两眼一亮:“什么酒?”

    “没定名字,烧刀子,闷倒驴,温柔岁月什么的,爱怎么叫都行。”顾青无所谓地道。

    李白皱眉:“你也是作出中秋词的才子,为何取名如此粗鄙?一个比一个难听。”

    “温柔岁月也难听?”

    “难听!”

    李白坐没坐相地半躺在院子中间的草席上,倒拎着酒坛往嘴里灌酒,神情突然变得萧瑟索然。

    顾青沉默片刻,道:“太白兄,我送首诗给你吧。”

    李白立马坐直了身子:“得才子一诗,世间幸事。太白愿洗耳恭听。”

    顾青又道:“诗呢,我就不写了,字太丑,丑得人神共愤,一见就吐。我便念出来,太白兄听听便是。”

    “贤弟快快作来,愚兄已等不及了。”李白渴望地看着他,他的一生唯独只对两件事认真,一是酒,二是诗。

    顾青站起身,负手望向沉寂漆黑的夜空,缓缓吟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逐句记下,顾青吟完后,李白仍阖目细细品味一番,忽然神情一震,如遭雷殛,圆睁双眼定定地看着顾青,眼眶不知不觉泛红了。

    顾青叹息道:“太白兄,你我相识不过几日,这几日我观太白兄眉宇郁结,心结难抒,你本有凌云之志,奈何不容于世,既如此,何不放开胸怀,随遇而安呢?这首诗我便赠予太白兄,交浅言深,太白兄莫怪我孟浪。”

    “太白兄之才情足可傲视古今,千年以后,青史之上,你的名声胜过千百帝王将相,何必妄自菲薄,郁郁寡欢?庙堂高远不可问,怎比得上江湖之自由自在,纵情独欢。”

    李白对顾青的劝慰似未听到,只是反复地吟着这首诗,然后赞道:“好诗!诗如天马行空,神龙出海,其中怀才不遇之愤,又有壮怀激烈之情,更有抒怀劝慰之意,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当世诗作可列前十,顾贤弟高才!”

    说完李白身躯摇晃,久久不语,忽然垂下头,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

    “‘人生在世不称意’,唯顾贤弟知我,偶游山野,竟能结识生平知己,李太白此生最大之幸事也。贤弟赠诗激志之情,李太白无以报答,容我一拜。”

    说完李白起身,整了整衣冠,朝顾青正式长揖到地。

    顾青急忙起身还礼,心中微微有些愧疚。

    刚才的这首诗,其实也是李白的,只是他还没作出来,顾青让它提前面世了。

    顾青只是觉得这首诗能够劝慰李白的心情。怀才不遇,郁结于心,几年前在长安兴庆宫,满腹才华却不得重用,被天家当作宠物般豢养,仅仅做了一年的翰林待诏便辞官离去,无法想象心高气傲的李白那一年是如何度过的,承受了多少羞辱。

    短短的一年,给李白的整个人生都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心结,离开长安后放荡流浪恣情纵欢,究其根本,终究意难平。

第九十六章 多年深仇

    托货郎从青城县买了一些小麦,再吩咐瓷窑烧出一只硕大的地缸,将小麦放入地缸中发酵。

    顺便再请人做了一个铁制的蒸笼,蒸笼在大唐早就存在,名称不同,它原名叫“甑”。

    接下来便等待小麦发酵,通常要等好几天。

    必须要给李白酿点不一样的酒了,最好是那种一喝就醉,不需要别人陪他喝太多的酒。这些日子顾青实在受不了李白劝酒的作风,每日必饮,饮之必劝,劝之必醉,顾青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还在长身体,再陪他喝下去估计自己会废掉。

    等待发酵的过程里,顾青还在忙一件事,跟贡瓷有关的事。

    机会是需要自己争取的,杨贵妃回乡省亲是一个机会,无论她来不来瓷窑,顾青都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来到大唐半年了,顾青渐渐明白,想要在这个世界立足,必须利用一切条件,像爬墙虎一样牢牢立根于墙壁上,抓住每一个缝隙,将根深深地扎进去。

    杨贵妃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顾青不想错过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

    准备工作不难,需要纸笔。

    顾青家里没有,只能去宋根生家。宋家没人,顾青也不客气,如今的宋家跟自己家没什么区别,反正宋根生来他家时也没见他客气过,吃肉吃得比他都多,看见什么顺眼的直接拿走,好好的读书人现在已变得跟盗匪强梁一般。

    真怀念当初那个被吓得像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的宋根生啊。

    纸笔铺在桌上,顾青蘸了墨,悬笔沉思片刻,然后刷刷在纸上刷刷写字。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仔细检查一遍,发现有些句子不能用,于是提笔将它们删去,原诗是写一对夫妻的爱情悲剧,但有些诗句太超前了,而且很犯忌讳,传出去的话,李隆基可能会咬着牙把他剁成一块一块的,旁边的杨贵妃或许还会拍手称快。

    当然,原作那首诗实在太长太长了,顾青很多已记不清楚,只记得一些有名的句子。于是一首爱情悲剧的诗,被顾青左删右改,慢慢改成了专门描写女主角如何美丽如何明艳动人,丈夫如何宠爱她的马屁诗。

    马屁无所谓,顾青不是李白,没有他那么严重的精神洁癖,论人性阴暗面的话,顾青内心的阴暗面比马桶都脏,他那张永远不高兴的脸可能是相由心生。

    宋根生推门进来时,顾青恰好将全诗写完,正扬着纸吹干墨迹。

    宋根生一愣,看到顾青手里那张写满了字的纸,不由喜道:“你又作诗了?快让我看看。”

    说完宋根生一个箭步冲上来,夺过顾青手里的纸,浑然忘了当初顾青写完中秋词后,他是怎样一副德行了。

    果然,宋根生抢过纸只看了一行,脸色瞬间发青,情不自禁发出“呕”的一声,把纸放在桌上,闭眼深呼吸,一脸惨不忍睹的痛苦样子。

    “太丑了,字太丑了……呕,太丑……呜,啊!”

    话没说完,顾青便将他按在床上暴捶。

    忍他很久了,今日当快意恩仇。

    一阵惨绝人寰的惨叫后,宋根生伤痕累累地坐起来,顾青则一脸念头通达的畅快表情,含笑道:“宋贤弟,可以正常点了么?”

    宋根生委屈点头。

    “甚好,给我一字一字抄录下来,字迹要工整,要好看,不然你又会挨揍哦。”

    “……好。”

    于是宋根生忍住恶心抄诗,一边写一边念:“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啊!好诗!”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好!妙极!”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顾青,好才情!又是名垂千古的一首好诗!”

    宋根生不停赞叹,执笔抄录愈发谨慎工整了,规规矩矩的正楷,每一笔都用尽了心力。

    顾青打了个呵欠,道:“好好抄,抄完交给瓷窑的工匠和釉工,让他们烧一批半尺大小的梅瓶,每只瓶要求颜色不一,分别烧印一句诗,诗句旁印上梅兰竹菊什么的花案,整首诗全部凑满,组成一套精品贡瓷,告诉窑工,只准烧制这一批,它是当世绝款,‘绝款’懂吗?世上仅此一套。”

    宋根生疑惑道:“你把诗句烧印在梅瓶上为了什么?永世流传下去吗?”

    “不关你的事,别乱问。以后再告诉你。”

    宋根生应了,埋头专心抄诗。

    顾青正打算离开,脚步忽然一顿,道:“最近几日看见张怀玉了吗?”

    宋根生茫然:“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顾青皱了皱眉,一语不发离开了。

    似乎,真有些日子没见到张怀玉了,顾青仔细回忆了一下,大约有十来天了。最近张怀玉似乎有些神秘,或者说,张怀玉一直有些神秘,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就算行侠仗义,也不必每天打卡吧?

    …………

    张怀玉遇到了麻烦。

    青城县郊外不知名的山崖边,张怀玉一身白衣,神情冷峻,柳叶般的黛眉微微蹙着,艳丽的薄唇边流下一丝血迹。右手握着长剑,剑鞘已不见了,显然之前有过一番激烈的打斗。

    离她一丈远的距离,站着三个人,三个魁梧的中年大汉,每个人手里握着一柄大刀,他们相貌丑陋,表情狰狞,眼神透出一股骇人的杀气。

    张怀玉轻咳两声,抬袖擦去唇边的血迹,雪白的衣袖上留下一抹鲜红的血渍。

    “呵,竟被你们找到这里来了,当年顾家夫妻未曾留下任何线索,你们是如何找来的?”

    一名大汉往前踏了一步,沉声道:“张怀玉,你本是贤相之后,虽不知你为何流落在外,但当年的事已经过去,我们与张相不再有瓜葛,冲着张相的贤名,我等亦不愿杀你,然而,顾家夫妻当年杀我异姓兄弟四人,废了两人,并且设伏活擒三人,那三人后来也被官府斩首弃市。此乃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张怀玉冷冷道:“顾家夫妻十年前已死,你们难道不知?”

    “顾家夫妻死了,但他们还留了种,我们查了十年才查到青城县附近,斩草不除根,你觉得我们会放弃吗?”

第九十七章 昔年恩怨(上)

    仇恨能大到什么程度?

    上穷碧落下黄泉,必除之而后快。人世间仇恨的力量,能家破人亡,也能覆国灭城。

    高僧劝人放下屠刀,为的是化解戾气,消弭仇恨。然而,高深的佛法终归无法渡化世人的仇恨,人性的恶,佛亦难渡。

    张怀玉不得不以寡敌众。

    三名大汉的身手都不弱,他们是有备而来,张怀玉是仓促应战,四人在山崖边战作一团。

    不知不觉间,张怀玉受了好几处伤,如果顾青说的“江湖”存在的话,那么此刻相搏的四人便都是江湖中人,他们与张怀玉算是同一个档次的。

    三名大汉对上张怀玉,原本应是压倒性的战势,幸好张怀玉的身份令三人颇为忌惮,终归不敢对她痛下杀手。

    然而张怀玉是女子,力气天生不如大汉,又是以寡敌众,很快便力竭不支,挥剑的招式渐渐凌乱。

    一名大汉喝道:“张怀玉,你答应不插手此事,我们便放了你,没必要为了外人赔上性命!”

    张怀玉冷笑,却不说话,她已没力气说话了。

    锋利的刀刃划过她的胳膊,张怀玉一声闷哼,身形向后退了几步。

    大汉正要上前补刀,却见张怀玉足尖一顿,飞身而起,从身后的山崖纵身跳下,三名大汉大惊,急忙上前查看,发现山崖并不高,以张怀玉的身手,应该不会死。

    三名大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脸上一道长长刀疤的人问道:“要不要下去追击?”

    另一人摇头:“罢了,当年我等行刺张相,已是心中有愧,无奈身不由己,张相之后人便放过吧。”

    刀疤脸点头,随即咬牙道:“但顾家夫妻的野种绝不能放过!十年了,十年了!几位兄长的大仇终于得报了!”

    “张怀玉似乎与顾家的野种认识,她若逃走给顾家野种报信如何是好?”

    “无妨,跑不远的,就这几日便能查出结果,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就算逃走,能逃多远?论追踪敌迹,我们可是行家,否则也不会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追到青城县来。今日放过张怀玉,也算表示了对张相的敬意,我们仁至义尽了。下次若张怀玉仍要护着那野种,就别怪我们痛下杀手。”

    另一人缓缓道:“查清楚了吗?确定在青城县附近?”

    “确定了,当年顾家夫妻在青城县附近的村子里住过两年,生下一个儿子,咱们在县城查几日,定会查到蛛丝马迹。”

    刀疤脸的目光望向山崖下方,愈发阴郁森然:“十年大仇,逃是逃不掉的,赶尽杀绝,不死不休!”

    …………

    张怀玉跳下山崖后,绕了很长一段路,特意朝石桥村相反的地方逃去,绕了近百里后,找了个山洞躲着,过了一夜,张怀玉忍着伤痛出洞寻探,确定附近没有跟踪的人后,这才从人迹罕至的山林里穿行而过,一路踉跄回到石桥村。

    回到石桥村正是第三天傍晚,张怀玉刚走到村口便被村民发现,村民见她满身是血,不由惊叫起来,瞬间吸引了无数人上前,有几位寡妇要来搀扶她,被张怀玉轻轻推开,还有人转身就跑,向顾青报信。

    顾青匆匆赶来时,张怀玉坐在村口的山路边歇息,一身雪白的衣衫处处布满了血迹,原本鲜红的血已干涸,变成了暗红色,看起来触目惊心。张怀玉的脸色苍白,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恐惧,见顾青赶来,张怀玉朝他笑了笑。

    顾青打量了她一眼,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谁干的?”顾青沉着脸问道。

    张怀玉虚弱地咳了两声,垂头轻笑道:“你莫非想为我报仇?”

    顾青缓缓道:“是,我想为你报仇。”

    张怀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莫傻了,我的身手都被打成这样,你如何帮我报仇,拼命就管用了么?”

    顾青环视四周,见围观的村民太多,于是沉声道:“都散开,干自己的事去!”

    顾青在村里权威日重,此刻脸色又很难看,村民们纷纷听话地离开。

    再次打量张怀玉,顾青道:“自己能走吗?要不要我抱你?”

    张怀玉苍白的脸一红,道:“我能走……”

    顾青扶着她起身,张怀玉体力已耗尽,身上多处伤口,走得很慢,短短一段路费了很长的时间。

    顾青不耐烦了,索性弯腰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张怀玉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整个人已被他抱起,还是那种最暧昧的公主抱。

    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亲密地抱着,张怀玉纵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此刻也忍不住羞红了脸,轻轻挣扎几下。

    顾青板着脸道:“别动,我力气不大,你已够重了,能老实点吗?一顿吃几碗饭自己心里没数?”

    张怀玉气结:“你……”

    身上有伤,张怀玉没力气计较,忍气吞声地道:“待我伤好,你等着。”

    说实话张怀玉并不重,顾青抱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按后世的计量单位,不到一百斤的样子,每顿能吃三碗的女人居然如此轻,顾青顿感挫败,枉费自己做菜那么用心,肉包子打狗的感觉,喂猪都比喂她有收获。

    虽然不重,但顾青的废材身体也支撑不了多久,抱着她走了十几步,顾青手臂便发抖,抱着她如同托举起了整个江山社稷,越来越重,步履越来越艰难。

    刚刚那幅英雄抱美的甜宠画面可能整段要垮……

    顾青是个不会勉强自己的人,更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再说怀里抱着的不是女人,是兄弟,兄弟之间不必太多礼。

    举目四顾,发现几个村民仍在远远地看热闹,顾青扬声大吼:“去卸个门板,再来十八个壮汉,帮我把她扛回去!”

    顺手将一脸惊怒的张怀玉朝地上一扔,顾青喘着粗气低声道:“对不起,我尽力了。”

    …………

    躺在顾青床上的张怀玉余怒未息,虽没力气暴捶他,但一双妙目却恨恨地瞪着他,试图用眼神逼迫顾青产生愧疚。

    顾青神色泰然,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愧疚。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勉强。

    “先治伤,我去找几个妇人给你包扎伤口,再让宋叔给你捣点药泥……”

    顾青迟疑了一下,接着二人异口同声道:“还是算了,不麻烦宋叔了。”

    说完二人一愣,噗嗤一声笑了。

    “伤口我昨夜处置过了,别叫人来,我先跟你说正事……”张怀玉轻声道。

    顾青起身强硬地道:“天大的事等处置完伤口后再说。先包扎伤口,流那么多血,不包扎会死的……”

    张怀玉深深看着他,心头浮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

    谁知顾青紧接着道:“你躺的这张床是我的,你若死在我床上,以后我怎么睡?”

    张怀玉愣住,终于忍无可忍,顺手抄起床头一个茶盏狠狠朝他砸去。

    “滚!”

    顾青叫了几个妇人进屋,给她细细包扎了伤口,最终没敢惊动宋根,张怀玉自己有治伤的药,敷在伤口上包好。

    处理过后,张怀玉半躺在床头,神情虚弱地半阖着眼。

    顾青坐在床头,道:“说吧,你惹到哪路仇家了?”

    张怀玉打起精神,道:“顾青,收拾一下,你暂时离开石桥村出门躲一躲吧。”

    顾青挑眉:“我躲?我得罪什么人了吗?”

    张怀玉低声道:“……是你父母的仇家,因为当年的恩怨,他们找你找了十年,要斩草除根。”

    顾青神色冷凝起来:“祸不及儿女妻小的规矩都不要了,哪路仇家如此没底线?”

    “仇恨……哪里来的底线,满门杀绝挫骨扬灰才能化解他们的仇恨。”

    顾青缓缓道:“以前我没兴趣问,但现在已经威胁到我,有个问题你必须要说了。我父母当年究竟干了什么事,让人如此恨他们?”

    张怀玉坚定地道:“你父母没错。”

    顾青笑了:“咱们不讲对错,就算我父母当年是恶人,做了天大的恶事,好人报仇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难道就活该要死吗?”

    眯眼看着张怀玉,顾青道:“所以你受的伤是因为我?你遇到我父母的仇家了?”

    张怀玉点头,轻叹道:“我从头跟你说吧,你也该了解你的身世了。”

    定了定神,张怀玉低声道:“先说我的身份,我是张九龄的孙女……”

    顾青一惊:“张九龄?宰相张九龄?”

    张怀玉苦涩一笑:“是,我是张九龄之子张拯的女儿,不过是妾室庶出。”

    顾青吃惊地看着她。

    张九龄,算是开元年间最后一位贤相了,张九龄之后的李林甫以及如今还未成为宰相的杨钊都是青史上著名的奸臣,李隆基也因为重用这些奸臣而导致国运衰败,国本动摇。

    不知该说什么,顾青还是拱了拱手道:“原来是贤相之后,失敬失敬。”

    张怀玉苦笑道:“你敬的是我祖父,与我并无关系,不必向我行礼。”

    顾青放下手,道:“你的身份与我父母有关吗?”

    张怀玉定定注视着他,道:“有关,开元二十八年二月,我祖父上疏回乡扫墓,路遇政敌仇人,欲杀我张家满门,你父母为保护我张家,以寡敌众,最终力竭血尽而战死。”

第九十八章 昔年恩怨(下)

    张怀玉揭开了血淋淋的往事,顾青安静地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听着她的述说。

    对今生的父母,顾青并没有任何感情,但是为了保护忠良而战死,顾青仍有些动容。

    “张相的政敌是谁?仇人是谁?”顾青立马抓住了关键问题。

    张怀玉沉默片刻,缓缓道:“安禄山,当年的营州都督,如今的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当今天子极为宠信的胡人重臣。”

    顾青眼皮跳了跳。

    安禄山这个名字,太熟了。他便是在大唐摇摇欲坠的基石上狠狠推了一把的人,他是整个大唐历史的转折点。

    顾青捋了一下思路,道:“如此说来,是安禄山派人杀张相?为何要杀他?”

    “开元二十四年,安禄山任平卢军兵马使,在攻打契丹一役中兵败,而致将士死伤无数,当时的幽州都督府长史张守珪命人将安禄山捆缚后押解长安论罪,我祖父在长安见到安禄山后,观其面貌,察其颜色,觉得此人心术不正,言行间颇为狡诈,我祖父任宰相多年,其中被天子和世人称道的是颇有识人之明,当年见了安禄山后,我祖父对当时的侍中裴光庭道;‘乱幽州者,必此胡也’。”

    张怀玉无奈叹道:“这句话说得有点重了,如今天子极为宠信安禄山,也没露出过任何反意,后来我祖父的话被传出去,很多人说他没看准,安禄山身俱两镇节度使之职,每年朝贺长安城,每年都在天子和贵妃娘娘面前跳胡旋舞,甚至认了贵妃娘娘为义母,安禄山对大唐表现得无比忠心,连我这个孙女也不知祖父当年那句话究竟是对是错……”

    顾青抿了抿唇,没吱声。心中却暗暗对张九龄的判断力所惊叹。

    今人不知,后人知。

    顾青知道张九龄那句话说对了,安禄山后来果真反了,如今的安禄山不过在暗中积蓄实力,用忠心的表象蒙蔽长安而已。

    张怀玉接着道:“因为看出了安禄山的反相,再加上他在攻打契丹一役中导致了兵败,当时我祖父任宰相,于是在奏疏上批示,安禄山当斩。当时祖父批示的原文是‘穰苴出军,必斩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可惜的是,当今天子饶过了安禄山,并未下旨斩他,甚至后来安禄山的官越做越大,而我祖父,因当年周子谅一案被天子斥责,说他荐人不当,被降职荆州都督府长史。”

    顾青若有所悟:“因为当年你祖父要斩安禄山,于是被他记恨,故而要对他下杀手?”

    张怀玉轻叹道:“当朝宰相亲口说一个人将来要反朝廷,而且那么坚决要斩他,安禄山如何不惧怕,如何不记恨?这安禄山也是隐忍之辈,一直忍到我祖父被降职荆州都督府长史,在开元二十八年回乡扫墓的路上,才对他和我们张家动手。”

    顾青疑惑道:“都督府长史也是不小的官了,安禄山敢公然杀朝臣?”

    “安禄山那年已颇得圣眷了,天子对他很宠信,他若遣死士在路上骤然袭之,事成后做出被盗匪所劫的假象,事败也不怕死士泄密,此事做得全无后顾之忧,安禄山怕什么?”

    顾青想了想,点头:“我父母就是那一年为保护张相而战死的?”

    张怀玉眼眶泛红,哽咽道:“你父母那些年正在长安,据说是躲避仇家,他们与我祖父曾是旧识,常来我家与祖父叙旧,对我如视亲出,我原本是妾室之庶女,不被家人长辈重视,唯独你父母待我甚厚,在我心里,他们比我的亲生父母更亲,当年安禄山遣死士来杀我祖父,他们从同道那里听到了风声,急忙从长安赶赴韶州,你父母本是豪侠之辈,朋友众多,他们边赶路边沿途广邀朋友相助,路上遇到我祖父一家时,他们已邀到了二十多位豪侠……”

    “这二十多位豪侠保护我祖父一家南下,祖父报之当地官府和卫军,然而终究晚了一步,报信的人刚出发,安禄山的人马便杀至,除了派遣死士,安禄山还雇请了许多游侠儿,共计百余人。”

    “当天夜里,他们放火烧了官驿,你父母和二十多位豪侠执兵迎战,为护张家上下周全,诸位豪侠以命相拼,皆战死当场,你父母战至最后,受伤无数,打斗中你父亲甚至被贼子破开了腹部,他仍半步不退,死死守着院子与敌盘肠而战,直到最后官军闻讯赶来杀退了贼子,你父母才力竭血尽而殒……”

    “弥留之际,你父亲挣扎着爬向你母亲,两人的手牵在一起,几乎同时而亡,从力战到殒亡,他们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一句后事都没交代,我祖父痛哭自责,觉得是他害死了你父母,命人将你父母遗体送至长安郊外厚葬,从那以后我祖父常内疚愧怍,事后向天子上疏痛诉安禄山之罪,然而天子宠信安禄山,劫杀一事又无证据,此事不了了之,那一年五月,我祖父也在痛苦中去世了……”

    张怀玉说完,仰天阖目,眼泪潸潸而下。

    顾青垂头沉默,神情悲怆难抑。

    他并未亲眼看见当年发生的事,可在张怀玉的述说里,他脑海里仿佛展现了一幅大唐豪侠图,他们豪迈长笑,他们醉酩纵马,他们一生自由洒脱,不畏权势,活得痛快,死得壮烈。

    他们并非无法无天的一群人,他们的心中也有忠义二字,只是他们所忠的不是天子,而是天下苍生,为了忠义不惜豁出性命保护朝廷忠良之臣,为了忠义能够慷慨赴死,如赴奢宴。

    尽管对自己的父母很陌生,顾青不知为何心中浮起几分自豪感,自豪于自己的父母也是一代豪侠,堂堂正正,忠义无双。

    抿了抿唇,顾青努力忍住心中复杂的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今日来寻仇的,便是当年的漏网之鱼?”顾青冷静地道。

    张怀玉点头,又摇头:“他们在那件事以前便与你父母有仇,据说你父母曾经设伏活擒过他们几个异姓兄弟,后来被官府斩首弃市。后来安禄山雇请游侠儿劫杀我祖父,他们也参与了的,可谓是新仇加旧恨,是你顾家两代人不死不休的仇家,你父母当年将你留在石桥村,他们自去长安,可能就是为了躲他们。”

    顾青长舒一口气:“好了,前因后果我已明白,接下来的事,让我来。”

    张怀玉苦笑道:“你莫闹了,就凭你的身手,杀个村痞无赖都勉强,那几人皆是高手,你打不过的,赶紧收拾一下,今日便躲出去吧。”

    顾青冷笑:“石桥村有我的基业,也有我要保护的人和事,遇事便躲,风声过了再回来,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我都看不起自己!”

    张怀玉无奈地道:“仇家若寻来,你能如何?难道跟他们拼命?告诉官府也没用,官府不可能每日派人保护你的。再说他们起了杀人之心,就算官府每日保护你,他们根本不在乎多杀几个官府的差役,事后远走高飞,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顾青沉思半晌,忽然笑了:“你莫问那么多,好好养伤,其他的事交给我。”

    张怀玉表情渐冷:“顾青,你不是不分轻重的人,仇家或许就这几日要上门了,莫再逞强,此时躲出去并不丢人,将来你若有了能力,报复回去便是。”

    “我的一切都在石桥村,为了几个仇家放弃我半年多来经营的一切,绝不可能。放心,我很冷静,也有办法,你不要小看我。”

    张怀玉叹道:“一想到当初你杀姚贵堂时那狼狈的一幕,教我怎能不小看你?”

    顾青顿时脸黑了,这女人受了如此重的伤居然还那么不会聊天,显然她已失去求生欲了。

    于是顾青站起身,定定地注视着张怀玉,张怀玉被他盯得不自在,俏脸冷了下来:“你想做甚?”

    顾青忽然闪电般出手,在她受了伤的胳膊上狠狠拍了一掌,在张怀玉不敢置信的痛呼声中,顾青身形化作一道黑烟消失。

    …………

    仇家还在找顾青,但不耽误顾青酿酒。

    几天后,小麦已发酵差不多了,顾青将发酵的小麦放入铁制的甑里,磨得光滑的铁管接到甑上,点火开蒸。

    蒸出的第一道酒不能喝,那叫“酒头”,对身体伤害特别大,控制火候蒸几个时辰后,甑里渐渐传出了浓烈的酒香,而铁管上面的蒸汽也渐渐凝结成珠,一滴又一滴,缓慢地滴入坛中。

    顾青蹲在地上,满意地看着一滴滴的成品酒落入坛里,满满的成就感。

    “咦?什么味道?是酒味吗?何来如此浓烈的酒香?”李白从东边的屋子里出来,整个人如同飘了起来,顺着酒味飘到了厨房。

    “贤弟,这是……酒?”李白两眼发直盯着面前的酒坛。

    “是酒,但不能喝,还要多蒸几遍。”顾青解释道。

    李白却置若罔闻,猛地窜上前抱住酒坛,里面已存了半斤左右的酒。李白端起酒坛便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大口,顾青都没来得及拦住。

    烈酒入腹,李白双眼圆睁,仿佛被定住似的久久不动,顾青担心地看着他,这酒虽然只蒸了头道,但也有三十来度,一口猛灌下去,从来没喝过如此高度的酒的人恐怕一时受不了。

    果然,李白许久才长长呼出一口长气,张嘴想要说什么,嘴唇蠕动几下,露出一个缥缈若仙的微笑,最后扑通一声倒地不醒。

    顾青惊愕地看着醉倒在地的李白,喃喃道:“这是莫名其妙冲出来送人头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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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