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盆满钵满
以拍卖的形式出售商铺,在大唐的历史上还是头一次。
形式很新奇,由于商铺实在太重要太诱人,商人们出价也很踊跃,尽管心里骂了顾青无数次,可还是不得不咬着牙出价,顶着倾家荡产的风险一次又一次抬高价格,不惜代价拿下自己心仪的商铺。
拍卖会的魅力就在这里了,氛围和气势渲染足够的话,人就像着了魔似的,鬼使神差般盯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放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代价”。
用前世的科学术语来说,一旦进入拍卖场,就如同接受了某种心理催眠暗示,卑鄙的主办方会用最温柔的话语催眠他们,告诉他们正在拍卖的这件东西是多么的珍贵,多么难得一见,它值得你用全部身家买下来,千万不要犹豫,稍有迟疑这件绝世宝贝便成了别人的收藏,且永远不会再现世。
主持拍卖的是圆滚滚的李司马,现场说的台词都是顾青手把手教的。李司马背了个滚瓜烂熟,站在台上说出来后,现场的商人们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原本志在必得的商铺在他们心里顿时成了绝世宝贝,一旦错过便等于错过了几代人的财富,很多人都生出了倾家荡产的心思。
再加上现场还有一位顾青提前安排的托儿王贵。
王贵这家伙今夜穿着一身华贵的丝绸长衫,头戴黑纱笼帽,手里一柄折扇摇啊摇,后面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目的随从,一副富贵逼人的暴发户派头,无论任何人上前搭讪都是一脸冷淡鼻孔朝天的傲娇模样,扮相可谓十分入戏了。
李司马在台上极尽煽动人心之事,王贵在下面暗搓搓地抬价,开场热身的几间偏僻的商铺顿时被两人一搭一唱炒成了天价。
偏僻的商铺卖出去后,商人们有苦难言,出的价钱比意料中的多出了近一倍,心里mmp,脸上还不得不带着微笑欣然雀跃状。
偏僻的商铺拍卖成功,商人们却渐渐咂摸出味道了,好像哪里不对劲……
对于商铺的价格,无数商人很早以前便琢磨过,这类人对钱财有关的东西向来敏感,预测的价格也是**不离十,可是今日开场的几间偏僻商铺却大大超过了他们的预测。
咂摸出不对劲的商人们于是有些沉默了,后来李司马又开始拍卖商铺时,场内一片嘈杂,但却无人出价。
这就有点尴尬了,李司马在台上吹得口干舌燥,下面的商人却显得有些抗拒,李司马越说越心虚,求助似的朝台下某个位置看了一眼。
嘈杂的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道很嚣张的声音。
“一群穷鬼,没钱凑什么热闹,白白浪费我的时间,李司马,剩下的商铺如果都不出价,不如全卖给我,我都要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却见一名穿着华贵,相貌普通的男子正仰头望天,说话的姿态非常张狂。
“看什么看!没钱就别来,来了白占位置,知道我在龟兹城等了多少日子吗?搞什么‘拍卖’,请了一帮穷鬼,李司马你们官府的人办事有点马虎啊,看看都请了些什么人,啊呸!”
商人们顿时觉得胸口堵得慌,能进入拍卖场的商人,身家都是不菲的,可以说个个腰缠万贯,此刻却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暴发户骂“穷鬼”,好多年没受过这等欺辱了。
“尊驾说话客气点,说谁穷鬼呢?”一名年轻的商人站了起来,看模样似乎是个富二代。
暴发户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道:“谁搭腔谁就是穷鬼,李司马,别人都不出价,我便出个底价,四百贯。”
李司马在台上迟疑半晌,万般无奈地道:“既然无人出价,那么……”
“我出五百贯!”富二代受不了气,忍不住大声道。
“六百。”暴发户懒洋洋地接道。
“七百!”
“一千。”
富二代顿时气短,不敢出价了,暴发户斜眼瞥着他,冷笑道:“说你是穷鬼说错了吗?小崽子在这里充富贾,叫你家能做主的大人来还差不多。”
“你……欺人太甚!”富二代大怒,使劲甩掉了旁边随从劝诫的手,喝道:“我出一千二!”
暴发户一滞,接着嘿嘿冷笑:“行,你不是穷鬼,回家等着挨你爹的揍吧,呵呵。”
一千二,买下了原本只值四百贯的商铺。
商人们对富二代投以注目礼,富二代洋洋得意地左顾右盼,至于回家挨揍的事,不急,拍卖会结束后再害怕也不迟,此刻的他至少是风光的。
站在客栈前堂角落的皇甫思思掩嘴笑得直不起腰。
刚才这一幕看在她眼里,简直刷新了她的三观。
说话嚣张的暴发户她认识,正是顾青身边的亲卫王贵,他还曾经求她帮忙套吐蕃商人的话,没想到今夜摇身一变,成大款了,说话时那嚣张跋扈的模样简直欠揍。
这个顾侯爷,居然下了这么一手暗棋,找了个人暗中煽风点火拉仇恨,这是要坑死那些商人呀。
太阴险,太脏了,尤其是找人的眼光特别毒辣,皇甫思思与王贵有过一次交道,那时她就觉得这个王贵的嘴皮子实在太厉害,没想到顾侯爷也发现了这个人才,人才果真不会埋没。
王贵也看到角落里的皇甫思思掩嘴笑个不停的样子,然后心里顿时有些慌,他不知道皇甫思思知不知情,若是当着商人们的面戳穿了他的身份,今晚的拍卖会可就全毁了,若坏了侯爷的大事,自杀一百次都不够谢罪的。
于是王贵立马向皇甫思思投去哀求的目光,无声地请求她嘴下留情,目光哀怨凄婉,楚楚可怜。
皇甫思思笑得更不可自抑,这家伙,简直是个极品,那位顾侯爷也是极品,手下都是些什么人呀。
王贵的哀求没收到回应,见皇甫思思只顾笑个不停,心里愈发焦急,这姑娘怕莫是个傻子吧,有啥好笑的。
这时台上的李司马又开始拍卖下一间商铺,王贵立马高声道:“我出六百贯!不仅如此,我还答应官府里哪位官员家闺女有心上人,我可承诺让她的心上人与她同餐一聚!”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不仅商人们茫然不解,连台上的李司马也是满头雾水,这是什么情况?说好的台词里没这句呀。
只有角落里的皇甫思思明白王贵的意思,笑得快背过气去了,匆匆忙忙朝王贵胡乱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掀开门帘跑了出去,站在外面放肆大笑不已。
王贵收到回应,终于松了口气,虚脱般瘫在桌边,无力地朝李司马挥手:“刚才小人胡言乱语,李司马莫怪,您继续。”
…………
拍卖会圆满结束,王贵与另外两名扮作随从的亲卫匆匆从客栈后门绕出去往大营走。
没办法,今夜王贵拉了太多仇恨,在场的商人无论**oss还是小虾米,都被他群体攻击得罪了个遍,再不走他今晚可能会被废。
拍卖的成果还是很斐然的,具体多少王贵没仔细去算,但从李司马那张肥脸笑得眼睛挤成两条缝的模样来看,一定超出了预期很多。
王贵和两名亲卫鬼鬼祟祟走出客栈后门,扒着门框探出头,小心张望了一番,确定外面没有人堵他们后,这才松了口气。
“侯爷交给咱们的这桩差事简直要命啊……”王贵苦笑摇了摇头。
一名亲卫嗤道:“你个狗东西少拿腔调,侯爷能将如此重要的差事交给你办,你其实心里得意的不行,上次与吐蕃一战,你侥幸捡了条命,回来后侯爷和韩将军便对你与以往不同了,看来是要重用你了。”
王贵得瑟的笑容带着虚伪的矜持:“哈哈,都是苦差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三人正要跨出客栈后门,低调地出城回营,忽然听到背后一阵凉飕飕的声音。
“王贵,说出去的话可要算数啊,不然我去与你家侯爷理论。”
三人悚然一惊,下意识便按向腰侧的刀柄,然而今夜三人的人设是暴发户和随从,不方便带兵器,摸了个空后三人非常默契地忽然聚拢在一起,互相背对背,面朝外。
随即王贵定睛一看,漆黑的客栈后院里,一道袅娜的人影轻俏地站在一株胡杨树下,正掩嘴朝他们笑个不停。
三人顿时松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王贵苦笑道:“姑娘,大半夜的您可莫吓人,咱们仨胆子小得很。”
皇甫思思冷笑:“你们胆子小?呵,这句话倒是很好笑,比你冒充暴发户更好笑。”
王贵嘿嘿笑道:“一切都是侯爷的安排,咱们不敢不从,多谢姑娘刚才没戳穿,小人领情了。”
“光领情就够了么?你刚才在客栈里说了什么可还记得?”
王贵眨巴着眼,无辜地道:“小人说了什么?”
皇甫思思笑了:“不认账?可以,明日我便去你们驻军大营,求见你家侯爷。”
王贵急了:“姑娘冷静!姑娘您……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下苦人呢,同餐一聚这种事儿吧,我们的身份也请不动侯爷呀。”
皇甫思思哼道:“我不管,说出去的话要算数,今晚你家侯爷赚得盆满钵满,往后怕是不会来我客栈用饭了吧?”
另外两名亲卫幸灾乐祸地瞥着王贵。
该!刚才想都不想就敢把侯爷卖了,现在报应来了吧?
第三百一十六章 暗巷暗战
一个男人如果说话做事透着一股坏坏的味道,那么这个男人对女人的杀伤力是非常大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句话是放诸古今中外皆准的真理。
皇甫思思觉得自己对顾青越来越好奇,也越来越觉得顾青有趣了。
与顾青的来往已有多次,顾青说话常常将她气得半死,可当她独处时回想起顾青说过的话,又常常会傻笑出声。
至于顾青干过的坏事……今夜拍卖会真是坏到透顶了。
安排王贵冒充暴发户,不停拉仇恨抬高价,把真正的商人们折腾得鸡飞狗跳,在王贵的煽风点火下,那些卖出去的商铺有多少是理智的买下,又有多少是为了跟王贵赌气而买下,只有商人们自己清楚。
一个手握安西重权,原本应该威风八面的节度副使,干起坏事来居然能坏到这般地步,皇甫思思今夜真是开了眼界。
与顾青接近渐渐不再是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而成了她情不自禁的本心。
“你家侯爷是怎样的人?他在长安时也是这么……坏吗?”皇甫思思站在树下,漆黑里只能见到她的一双眼睛,像星辰一样闪耀。
王贵正色道:“姑娘此言差矣,侯爷哪里坏了?侯爷对我们恩重如山……”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道:“我说的是你家侯爷在长安时是不是也这般经常对别人使坏。”
王贵忽然嘿嘿一笑:“这个问题,姑娘何不当面去问侯爷?反正小人不敢乱说,呵呵。”
三人正要告辞,寂静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王贵三人顿觉头皮一麻,下意识便弓起了身子,动作飞快地将皇甫思思围在中间,等了片刻没动静,王贵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转身急促地对皇甫思思道:“姑娘锁好前后门,不论听到任何动静千万莫出来!”
皇甫思思已吓得花容失色,王贵三人却飞快蹑脚朝惨叫声的方向飞奔而去。
惨叫声发生在新建的集市内,新集市离福至客栈不远,所以王贵他们能听到声音。
王贵三人赶到的时候,集市内一家商铺前横躺着一具尸体,胸口正中插着一支翎箭,中箭的人是商人,刚才在客栈时还与王贵互相叫过价。
商人已死得透透的,地上一滩血,几名伙计正手忙脚乱地捂着商人的胸口,试图给他止血,但王贵他们是有过战场杀人经验的,随便拿眼一瞥便知道这商人已死,不可能救活了。
看着商人胸口上的箭,王贵眼睛眯了眯,朝另外两名亲卫使了个眼色,三人离开了现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
王贵神情严肃地道:“这人死得蹊跷,你们看到他胸口上的箭了吗?”
另一人道:“看见了,显然这商人是远距离射杀的,看中箭的深度,应该在二十步内。”
王贵冷冷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当初吐蕃来犯,安西军奉命开拔,在赤河边扎营那晚,有一名刺客向高节帅的帅帐射了一箭,你们还记得吗?”
一名亲卫点头道:“记得,那一次差点将咱们侯爷牵连进去,当时很多安西军将领怀疑是侯爷指使的。”
王贵指了指远处商人的尸体,尸体周围已经围上越来越多的人看热闹。
“这个商人也是中了箭,射箭的人也是暗中出手,我觉得应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究竟要做什么?第一次是向高节帅的帅帐射箭,第二次是刺杀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他到底有何目的?”
王贵冷冷道:“第一次虽说是向高节帅的帅帐射箭,但最终却是侯爷被冤枉,这一次杀了一个商人,很难说是不是又针对侯爷,若此事再牵连到侯爷身上,可就麻烦了,侯爷对龟兹城兴商之事很看重,不可因此事而毁了……”
一名亲卫道:“咱们怎么办?回营马上禀报侯爷吧。”
王贵冷静地道:“你马上回大营禀报,我和王老三在附近转转。”
名叫王老三的亲卫道:“咱们转什么?你要找凶手?”
王贵轻声道:“他杀了一个商人,马上会引来节度使府的官兵,但如果是我杀了人,无论是心虚还是有恃无恐,我都不会离现场太远,再说,他也留下了破绽……”
“什么破绽?”
“你们刚才没仔细看商人的脚下,商人中箭后并未移动脚步,而是直挺挺的倒下,所以很容易判断箭射来的方向……”
王贵顿了顿,手指忽然朝漆黑的西北方向一指,道:“那里,应该是箭射来的方向,而那片地方是民居,凶手很可能隐藏在民居里,也有可能用另一个身份寄居在民居里,王老三,胆子够大就跟我去看看。”
王老三撇嘴:“我虽不怎么相信你这番胡说八道,但胆子却是不缺的,走吧。”
让另一名亲卫飞快赶回大营禀报,王贵和王老三猫着腰像两只猎食的豹子,悄无声息地朝西北方向的民居潜行而去。
走了片刻后,王老三忽然脸色一苦,轻声道:“狗杂碎,骗我来找什么凶手,王贵我问你,你我都没带兵器,就算找到凶手了,你能拿他如何?”
王贵不在乎地笑道:“随地找根木棍也算兵器,咱们战场上都不惧,还怕这藏头露尾的凶手?”
王老三骂骂咧咧道:“真不知你中了什么邪,大半夜非要找什么凶手,等官府白天来查不行吗?咱们是亲卫,只需要保护侯爷就够了……”
王贵冷冷道:“侯爷对龟兹城兴商之事无比看重,若不能早点拿住凶手,今日杀一个商人,明日再杀一个商人,如此下去,还有几个商人敢留在龟兹城?侯爷的一番打算岂不是全落空了?你我既然吃侯爷的兵饷,也该为侯爷多尽点心力,真以为亲卫就是陪着侯爷没事乱晃,吃干饭的吗你?”
王老三一愣,接着悻悻道:“算你有理,我没想那么多,走吧,等找到凶手,我把他的蛋捏碎,大半夜的折腾老子,狗杂碎!”
二人一边走,一边注意脚下,很快找了两根木棍握在手心,此时二人已走到民居的巷子里。
龟兹城的民居颇有几分异域风味,都是圆顶方墙,看外观有点像帐篷,民居之间隔开一条缝隙,巷子横竖杂乱,又没有路灯,一片漆黑中,二人悄然潜行,走得很辛苦。
王贵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每走一步都要左右观望一下环境,此情此景,他已迅速转换了心态,只当自己置身于战场上,只不过是一场无声无息却又雷霆万钧的巷战。
谁都不知道暗巷的哪个黑暗角落会突然射出一支要命的箭,王贵二人最后的姿势已是背靠背,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仿佛在死神的刀尖上跳舞。
民居里潜行许久,王老三终于忍不住了,埋怨道:“王贵你个杂碎到底想明白了没有?明明是个粗鄙武夫,还成精了,凶手到底在不在这片民居里?说不定人家杀了人后早就回家睡觉了呢。”
王贵此时也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生平第一次干破案的事儿,而且仅仅凭着商人中箭的角度判断方向,此时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或许,这种事儿真是读书人才有本事干的吧,若今晚侯爷也在的话,一定不会错,自己只要跟着侯爷拿贼就是了。
王贵苦笑了一声,正要放弃,黑暗里忽然听到“吱呀”一声,王贵和王老三头皮一麻,闪电般朝地上一趴,只听头顶嗖的一声,一股凉飕飕的冷风拂过。
回头一看,一支翎箭正插在二人身后的土墙上,箭尾的翎羽犹在微微颤动不已。
王贵二人大惊之余,不由大喜。
他们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凶手就在附近,而且一直冷冷地在暗处观察着他们,等待一击得手的机会,刚才那“吱呀”一声,若非王贵二人经历过战阵,还真不一定能判断得出,那其实是弓弦拉开时的声音。
二人在黑暗中迅速交换了个眼神,然后闪电般就地一滚,滚到另一个墙角拐弯后,背靠着墙大口呼吸。
王老三脸上余悸未消,却挤出了笑容,低声骂道:“狗杂碎,居然真被你蒙中了,把老子带进鬼门关,王贵,你欠我的人情欠大了!”
王贵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刚才若稍微慢一刹,那支要命的箭就会将他射个对穿,此刻王贵也是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喘着粗气笑骂道:“行,我欠你人情,明年清明我多烧点纸给你……”
王老三道:“现在怎么办?真靠两根木棍跟凶手拼命?我看出来了,刚才那支箭歹毒得很,对方是个高手,咱们可能干不过。”
王贵垂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木棍,苦笑道:“不然怎么办?灰溜溜跑了回去如何跟侯爷交代?说咱们临阵脱逃了?我反正丢不起人,拼了命也要咬下那狗杂碎一块肉来。”
王老三低声道:“拼命也要有个章法,现在连他的位置都弄不清呢……”
“引他发出动静便是了。”
“如何引?”
王贵蹲下身从脚下拾起几块石头,道:“打草惊蛇,懂吗?”
说完手里一颗石头飞快掷出,重重打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几乎下一个瞬间,一支翎箭射到了墙上石头刚刚击到的位置。
二人在墙角处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头皮同时一麻,王贵骂道:“果真是个高手,咱们麻烦大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暗夜互决
王贵二人的麻烦确实大了。
面对一个看不见且箭术奇佳的敌人,王贵和王老三的性命顿时悬了起来。
虽说二人都有些身手,毕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但上战场的身手和在暗巷里跟人玩命的身手不是一回事,同样是玩命,但暗巷里要惊险得多。
背靠在墙角,王贵和王老三脸色难看,眼神互相对视。
“看清那人的位置了吗?”王老三问道。
“位置没什么意义,他若发一箭便马上换个位置躲起来,咱们也只能摸瞎。”王贵沉稳地道。
“那就只能跟他耗下去,耗到侯爷派兵来援……”王老三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变得冷静,冷静才能应付战场上的一切变数。
“听说侯爷麾下单独有一支神射手组成的营队,虽然才几十个人,但个个都是射术不凡,比巷子里那人不差,若侯爷能派出那支神射营,那人就死定了。”王老三冷笑。
王贵也冷笑,不过是冲着王老三:“你先想想咱们如何活命吧,侯爷派兵来此最少也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咱们不但要活下来,还要把那个人拖住,不让他跑了,你觉得咱们能办到吗?”
“很难,难如登天……那家伙箭术太厉害,咱们近不了身。”
王贵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变态的笑容:“那就试试。”
“试试”两个字,便是玩命的宣言,都是脑袋拴裤腰带上的人,本事或有高低,但赴死的决心王贵二人却不会比任何人差半分。
示意王老三朝巷内扔颗石子,然后王贵凝神屏息,手心握住了一颗石子,深呼吸几次后,王老三忽然探手朝巷内的土墙上扔了一颗石子进去,石子砸中土墙的同时,一支翎箭如约而至,颤巍巍地钉在墙上。
与此同时,王贵闪电般出手,一颗石子朝箭射来的方向狠狠砸去。
砰的一声闷响,漆黑里王贵的手法当然没那么准,这颗石子应该只砸中了门框窗框之类的地方。
不过这声动静也吓了暗中的神射手一跳,王老三再次扔石子试探时,暗处的神射手没再做出任何反应。
王贵吃吃地笑了,忽然大声道:“兀那藏头露尾的狗杂碎,你再射啊,三脚猫的箭术,真当自己成精了,有种放下弓跟我捉对儿厮杀一场,你赢了便放你走。”
暗处仍无动静,对方显然是个非常冷静的人,不会被轻易激怒,他只是躲在暗处等待一击必杀的时机。
见无法激怒对方,王贵不由有些失望,眼睛眨了眨,朝王老三示意,做了一个包抄的手势,无声地告诉他,让王老三在此吸引敌人的注意,他则从另外一条巷子包抄过去,主动与敌交手。
王老三点头,王贵嘿嘿一笑,夜色里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然后转身猫腰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子内。
王贵离开后,王老三每隔一会儿便朝巷子内扔一颗石子,或者高声咒骂挑衅,躲在暗处的敌人似乎颇为心高气傲,石子扔出去后偶尔也会有所回应,他已看出制造动静的东西是虚张声势,箭都是朝王老三发声的地方射去。
幸好王老三躲在土墙的拐角处,才没被箭射中,饶是如此也吓得王老三后背一层老汗。
王贵在漆黑的巷子里无声地潜行,像一只行走在墙上的猫,沉稳而静谧。
寂静无声的民居群落里,王贵屏住呼吸,每走几步便停下,仔细聆听敌人弓弦拉开的声音,分辨声音的方向,随时调整路线。
当他听到最后一声弓弦拉开的声音时,他正位于暗巷深处一栋圆顶土屋的围墙外,随着远处王老三难听的咒骂声传来,王贵也清晰地听到那栋圆顶土屋的屋顶传来弓弦拉开后的吱呀声。
王贵心中一喜,确定了,敌人就在这栋土屋的屋顶!
远处,王老三骂骂咧咧的声音隐约可闻,如此紧张的关头,王贵却很想笑。
王老三这杂碎,骂人实在太难听了,不但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全都问候了一遍,更是将他的女性先人糟蹋得不成样子,连体位姿势以及每次收恩客多少钱都说得清清楚楚,搞得王贵脑海里都有画面了……
屋顶上的弓弦发出吱呀的轻响,王贵一凛,猫腰朝那栋民居无声地潜去。
当弓弦放开,箭矢嗖的一声激射而出的同时,王贵身子一矮,也如箭矢般弹了出去,一个起伏攀蹲,人已无声地落在院子里,背贴着墙壁,人在漆黑不见五指的阴影起缓缓朝土屋接近。
然而,对方终究是个高手,高手天生对气息非常敏感,同时有一种很神奇的第六感,尽管王贵没发出任何声音,那个高手还是隐约察觉到不安,总感觉周围的气场有了些许变化,尤其是院子的围墙下,那一片漆黑的地方凭目力无法看清什么,但,感觉已不一样了。
高手毫不迟疑,马上锁定了围墙的某个点,嗖的一声发出一箭。
不得不说高手的第六感很神奇,这一箭没射中王贵,但也离他很近了,就在他右侧不到一尺的地方,箭矢没入墙面半尺,王贵惊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动弹。
现在就是赌,赌在这片漆黑的夜色里,高手只是凭感觉射出箭矢,并没有发现他的具体位置。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高手不出声,王贵也不出声,远处王老三挑衅的咒骂声已失去了作用,高手现在的注意力全在他自己所处的院子中。
双方沉默地僵持着,比的就是耐心,谁先动谁输。
已是深秋时节,沙漠里的气候两极分化,白天热夜晚冷,王贵站在气温骤降的围墙下,脸上身上的汗水却不停地往下淌,心跳快得仿佛要冲出肌肤。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动,因为他清晰地听到屋顶的敌人拉开了弓弦,箭头的方向正对着他所处的位置,稍有一丝响动便能喜提一张阎王的催命帖。
一个是猎人,一个是猎物,猎人要除掉猎物,猎物想反噬猎人,双方都在冷静地比拼着耐心。
然而,互为敌人的双方还是存在差距的,王贵只是亲卫,他有赴死的决心,但杀敌的本事还是离高手差了一些。
终于,王贵实在忍不住了。
如此暴露在围墙下,互相僵持着,王贵觉得自己的体力耗费很严重,比拼耐心也是一种体力活,王贵已经无法忍受了。
悄无声息地猫下身,王贵扣了一颗石子在手心,屏住呼吸,然后如同电影里的慢动作一般,非常缓慢地朝围墙的左侧移动了一寸,又一寸……
就在快接近土屋的窗台下时,屋顶的敌人忽然激射出一支箭,这一次箭矢非常准确地朝王贵的腹部射去,显然隐忍之后,神射手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听到弓弦放开的嗡嗡声,王贵大惊,身子下意识地一扭,随即左边腰侧一麻,还没感觉到痛楚,王贵手中的石子便砸了出去,同时身子一滚,滚到土屋的屋檐下,离开了神射手的视线。
低头一看自己的腰部,一支翎箭插在腰间,鲜血已染红了腰部的衣裳,王贵咧嘴,无声地惨笑,感觉自己的体力随着鲜血的流出而飞快地消逝……
…………
城外大营,顾青被韩介叫醒,一脸起床气十分不爽的他正瞪着面前的亲卫。
“王贵和王老三留在城里找凶手?”顾青皱眉,冷声道:“简直是胡闹!人家是高手,尤其有夜色的掩护,又有远距离射杀的本事,王贵他们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么?”
回来报信的亲卫垂头道:“小人劝过,可王贵不听,他说要为侯爷尽一份心力……”
顾青深吸一口气。
手下这群亲卫,莽撞确实莽撞,可也是一片忠心,哪怕是李隆基的眼线王贵,对他也是忠心耿耿,听起来很矛盾,可王贵就是如此矛盾的人,他的痛苦,他的选择,只能他独自承担。
“韩介,传我军令,马上调拨一千人进城,对方是个神射手,咱们带上盾牌,今夜既然露了头,就把他解决了!”顾青眼露杀机冷冷地道。
韩介抱拳领命。
顾青又叫住了他:“还有,神射营也都叫过去,让对方见识一下咱们军中神射手的威风,暗箭伤人的本事,不仅仅是他才有。”
低沉的号角在大营中吹响,本已歇息的营帐外纷纷点起了火把,将领们披上铠甲,骂骂咧咧地踹着动作迟缓的军士,命令他们披甲执兵列队,战马在不安地嘶鸣,不耐烦地使劲摇摆着大脑袋。
顾青也披上了铠甲,没有多余的废话,骑上战马便下令:“出发!”
城内民居的屋檐下,王贵腰上的伤口越来越疼,血也越流越多,他的嘴唇已渐渐失了血色,与脸色一样苍白。
虽然离开了神射手的视线,可王贵不敢放松,神射手不仅仅只是神射手,抛下弓箭人家也有杀敌的本事,而王贵,却已体力尽失。
“侯爷的援兵若再不来,今晚便是我的忌日了……”王贵闭着眼喃喃道。
“再挨一箭……我还能再挨一箭,拼上这一箭,赌一赌能不能咬下他一块肉!”王贵眼中露出狠厉之色。
一手捂住口鼻,另一手握住插在腰间的箭矢,微微用力一拔,王贵瞋目裂眦,发出一声闷哼,豆大的汗珠顺腮而下,腰间的箭已被拔下。
来不及处理伤口,王贵手里握住带着鲜血的箭矢,缓缓地朝屋顶移去。
第三百一十八章 激战之后
古代人的信念是什么?
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很难有人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王贵,没读过书的王贵恐怕也说不出来,如同此时此刻,他或许都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而如此拼命。
保家卫国,正义公道什么的,这些理由太宏大太牵强,王贵只是个小兵,他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对顾青的忠心算是一部分,对袍泽的感情是一部分,背叛袍泽和顾青沦为朝廷眼线的愧疚也算一部分。
人是复杂的动物,做任何事都有理由,大部分理由并没有那么单一,而是很复杂的,比如王贵拼命的理由。
拼命只是为了尽忠,也为了救赎自己的灵魂。
此刻的王贵想不了那么深远,他知道到了该拼命的时候一定不要犹豫,不要畏惧,世上有很多事比死更重要。
除掉侯爷的这个敌人,至少也要拖住他,等待援兵到来,这是王贵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屋顶已半晌没了动静,王贵不确定敌人还在不在屋顶,或者已经远遁了。
但他此刻的体力只够支撑到屋顶,如果敌人已远遁,今夜他和王老三的狙击就算彻底失败了,自己还搭上了半条命。
土屋的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王贵透过屋檐下的窗棂朝里望去,屋子里横躺着两具尸体,看不清模样,显然是神射手将屋主杀了,霸占了这间屋子。
屋内北侧有楼梯,应该是通往屋顶的,王贵隔着窗棂看着那个楼梯,神情挣扎许久。
走楼梯太冒险,说不定敌人的箭正在等着他。可是从外面爬上屋顶却太耗费体力,王贵的体力支撑不了如此巨大的耗费,他失血越来越多,接下来要节省每一分体力,拖到侯爷的援兵到来。
心情很焦急,生死已不在他的考虑中,王贵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如何除掉这个敌人,不惜代价。
放眼打量四周的环境,王贵发现这栋土屋一共有两条路出去,跟大多数的民居一样,有一道前门,也有一道后门,王贵此刻处于前门的院子里,而土屋的北侧有一道后门,如果敌人要逃跑的话,只能有这两个选择,除非他会飞。
远处,王老三的咒骂声仍断断续续传来,骂得嗓音都嘶哑了,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
王贵脸上淌着冷汗,咬牙暗暗咒骂了几句。这狗杂碎只知道骂,不知道老子已快死了,也不说来增援一下,如果王老三来了,一个封住前门,一个封住后门,不论结果如何,至少有一搏之力。
屋顶已许久没了动静,王贵越来越急,他不清楚敌人是否跑了,还是沉住气等待击杀他的机会。
情急之下,王贵不经意看到屋檐下的墙角堆放着一堆木柴和木屑,那是百姓人家做饭的引火之物,王贵愣了愣神,随即露出一丝喜色。
若无人封门,便试试别的法子吧。
吃力地蹲下身,王贵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找来一堆易燃的木屑,上面堆上木柴,吹亮了火折子后,点燃了木屑。
火光缓缓亮起,越来越大,木柴被点燃后,王贵朝屋里仍了一些燃烧着的木柴,然后手里握住拔下来的箭矢,缓慢地朝后门移动。
一把火将屋子点燃,前门等于被火封住,那么敌人唯一的退路只有后门了。
王贵蹲在后门外的拐角处,像一只蛰伏的老龟,一手握着箭矢,另一手捂住腰间的伤口,阖目养息,静待决战。
屋子的火已越来越大,火光冲天而起,外面的民居已有了动静,铜锣已敲响,有百姓大呼走水,被惊醒的人越来越多。
王贵仍蹲在后门拐角处,脸上露出古怪的微笑。
这个难缠的敌人,终究不是天下无敌,今夜只要守好后门,他插翅难逃。
很快,后门内传来细碎轻悄的脚步声,王贵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伤口仿佛也不痛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上,他的手上死死攥着那支箭矢。
王贵只有一击的力气了,所以这一击一定要稳准狠,错过这一击,他已无力再发出第二击。
细碎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听声音已到后门了,王贵在黑暗中弓起了身子,像一只瞄准了猎物准备发起攻击的猎豹,整个人呈现一种非常奇异却令人胆战心惊的姿势,那是即将离弦的箭,那是绝世剑客浸淫一生的杀人绝招。
脚步细碎,王贵已能感受到对方略显慌乱的心情。
今夜的遭遇敌我双方都颇为意外,王贵意外于遭遇到这种难缠的高手,而敌人则意外于王贵不死不休的亡命意志。
刺客与战士的决斗,构成一幅诗与火碰撞后的绚烂画面,浪漫似血。
敌人已一步跨出了后门,慌乱的心情下,第六感似乎没那么灵验了,他没察觉到躲在后门外的王贵。
王贵捂住伤口的一只手也放开了,看着出现在后门外的一道瘦削的身影,忽然咧嘴无声地一笑,然后,像一只猎豹猛扑上去,死死地箍住敌人的脖子,另一只手上的箭矢毫不犹豫地猛插而下,插入敌人的腹部。
敌人猝不及防被袭,没等反应过来,腹部便一阵剧痛,痛得他不禁发出一声惨呼,接着身子一扭,试图挣脱箍住脖子的手,奈何那只手非常有力,死死地箍住他,死死地不放手。
顾不上搏斗的姿势难看,敌人像一只尥蹶子的驴,朝后面狠狠踹去,王贵被踹中,也发出一声闷哼,但他握住箭矢的手却狠狠地在敌人的身体里一扭一钻,箭矢又入体几分,敌人再次惨呼。
两人就这样互相挣扎,纠缠,厮杀,生死相搏。
直至最后,两人都失去了力气,滚在地上。
敌人正待继续用力挣扎时,却发现箍住自己脖子的手已松开,而身下的王贵,已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只能睁眼看着他,目光里露出遗憾之色。
敌人深深被震撼了。
他不明白在这边陲小城里为何会出现这么一个战斗意志如此坚定不屈且不死不休的战士,富贵人家豢养的死士都没有这般令人震惊恐惧的意志。
他……到底图什么?
捂住腹部的伤口,敌人不敢拔出箭矢,听着越来越杂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心慌意乱地胡乱找了个方向,准备逃离此处。
艰难地刚迈出一步,便听到附近一声冷静且从容的声音。
“将附近的民居团团围起来,不准放走任何一个人,神射营进去,搜寻敌人下落,不论死活,给我把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揪出来!”
“韩介,带亲卫进去,找到王贵和王老三!”
听到这一连串的命令,敌人的眼中露出一丝绝望。
他知道,自己已完全失去了逃出去的希望。
…………
第二天,一名商人在新集市商铺外被射杀的消息刚传开,节度使府已快速张贴出了安民告示。
告示上说,有敌人潜入龟兹城刺杀无辜商人,伺机破坏龟兹城的集市,搅乱商人和百姓的民心,经过节度使府一夜抓捕,刺客已被驻军拿下,正在审问,商人和百姓可高枕无忧,继续经商和生活。
驻军大营的营房里,王贵从昏迷中醒来,两眼呆滞地望着白色的帐篷顶。
王贵的脸色仍然很难看,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营帐内坐在两名随军大夫,正手支着下巴打瞌睡,经过整整一夜的抢救,两名大夫在顾青和韩介等人杀气腾腾的注视下,拼了老命终于将王贵救活了。
人虽救活了,但王贵失血太多,需要卧床很久,还需要各种补血的药物和食物才能养息过来。
见王贵睁开眼,旁边守护的王老三顿时惊喜地大叫起来。
“狗杂碎,你终于活过来了!”
王贵呆滞地看了他一眼,张嘴嗫嚅几下,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已虚弱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王老三起身朝营帐外跑去,大呼小叫地四处嚷嚷。
两名大夫也被惊醒,急忙凑在他面前打量气色,还掀起眼皮看了看瞳孔,另一名大夫把脉一会儿,长长呼出一口气,两名大夫露出肯定之色,接着互相露出一记苦笑。
王贵活了,他们也能交差了,不然他们真怕韩介和那群亲卫会生吞了他们。
营帐的门帘被掀开,顾青快步走入,坐在王贵身前,照例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虽说看不太懂,但……探望伤员通常都要走这个程序的,也不知眼皮里能看出什么来。
“活过来就好,哈哈,王贵,你小子真是命大,前后两次生死大劫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有主角光环,流了那么多血居然都没死……”顾青大笑道。
王贵奋力挤出一丝笑意,虽然不懂何谓“主角光环”,但看侯爷如此高兴的样子,应该不是坏话。
见王贵似乎努力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顾青摆摆手,道:“别急着开口说话,你好好养着,我已命人从胡商那里收购补血的药材,放心,你死不了,流点血也不算什么,就是腰部的伤口有点麻烦,好像伤着内脏了……”
王贵奋力地道:“昨夜……敌人……”
“敌人已被我们拿下了,是活捉的,咱们军中的神射手也不比他弱,尤其是他还受了不轻的伤,昨夜咱们的神射手在巷子内一箭射中了他的大腿,他跑不了,又舍不得自杀,只能被咱们活捉。”
第三百一十九章 富贵之气
自带主角光环的人很神奇,像神剧里的正派角色,怎么都死不了。
如果人有前世今生,顾青觉得王贵上辈子一定是西楚霸王的座骑,白天骑的那个,“时不利兮骓不逝”的那位“骓”,死后因忠心耿耿而被上天褒奖,这辈子投胎做人,赐他不死之身。
顾青蹲下身握住王贵的手,轻声道:“下次不要这么拼命,用你的命换区区一个敌人,不划算,买卖亏大了。你们都是我的亲卫,命很金贵的。”
王贵仍不能说话,但眼中已泛起了泪光,鼻孔里嗯了一声。
顾青又笑道:“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王贵,你是条汉子,顶天立地的汉子,能与你做袍泽兄弟,是我的荣幸。”
王贵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好好养息身子,伤愈后你还是要给我卖命,对了,这次你立了大功,为我拿下了一个很棘手的强敌,荒凉边陲小城没啥东西奖赏你,咱们就俗气一点,赏你一百贯钱吧,回头我让人送来,你省点花,给家人捎去,一家老小过几年舒坦日子,总比你在这里吃喝嫖赌花掉要强。”
王贵含泪嗯了一声,朝顾青挤出一丝感激的微笑。
见顾青要离开,王贵忽然虚弱地道:“侯爷……”
顾青转身看着他。
王贵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侯爷,小人……对不起。”
顾青展颜一笑,道:“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
说完顾青便走出了营房。
韩介站在王贵的床榻边,叹道:“侯爷说得对,不要胡思乱想,他从未怪过你。”
王贵一愣:“侯爷他……知道?”
“当初侯府那晚,他就在院子里,早就知道了,不过他从未放在心上,更未责怪过你,侯爷……很体谅你的身不由己。”
王贵泪水又控制不住了,哽咽道:“王贵无以为报,唯以死报侯爷之恩。”
…………
王贵以命搏命的敌人被关押在驻军营房里,交给常忠审讯。
不得不说,这位敌人的身手非常高绝,尤其是箭术,与顾青新组建的神射营相比,他的箭术也是排名前三的,可谓箭无虚发,百步穿杨。
昨夜王贵不得已之下点火烧屋,将这位神射手逼了出来,与他近身相搏,厮杀中王贵一箭刺入了他的腹部,他的伤势也不轻,被军中大夫尽全力救治后终于留了口气。
顾青将审讯的事交给常忠,常忠从军中找了几个审讯的人才,一万多人的大军里,总归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才,强于审讯的人才也有,是一名旅帅,专门率领斥候打探敌情,搜寻敌踪的。
大军开拔时斥候在前开路,常会与敌方的斥候相遇厮杀,为了得到有用的情报,抓获敌方斥候后往往要用刑审讯,这名旅帅的审讯本事就是这么积累下来的。
下午时分,旅帅来报,敌人终于招了,旅帅已拿到比较完整的口供,将敌人的供述一字不差地写在纸上,画押之后呈给顾青。
顾青对这名敌人的身份也很好奇,结果供状看了一遍,不由吃了一惊,随即神情若有所思,仔细一想,又觉得并不意外。
这位神射手与边令诚无关,甚至与安西军所有将士和官员都无关。
他居然是被安禄山重金收买的。
此人原本是安西军的一名什长,箭术颇为不凡,就在顾青上任安西节度副使不久后,从平卢来了一位乔装成商人的人,来到龟兹后不知怎的找到了这名什长,刻意结交,几次饮酒,再以重金相贿,轻易便买通了这名什长。
什长接到的命令很简单,想办法搅浑安西军内部,使得将帅不和,内部生变,破坏顾青在安西的一切军政决策,最终的目标是让天子对顾青在安西的表现不满,继而对他失望,冷落。
所以这才有了大军扎营时向高仙芝帅帐射箭的举动,为的是挑起将帅不和,引发安西军将领内斗,也有了昨夜射杀无辜商人的举动,为的是破坏顾青刚刚鼓励兴起的龟兹集市计划。
看着手里的供状,顾青露出了微笑。
一切能解释得通了,合情合理。
把这件事想得更深远一点,安禄山此举其实并不完全为了谋害顾青,同时也为了破坏安西军内部,为将来起兵造反做铺垫,提前削弱朝廷镇压造反的力量。
众所周知,安西军是如今大唐最精锐的一支边军,将来安禄山若起兵造反,安西军一定会被调遣回关中,直接与反军交战的,安禄山庙算于前,用阴谋方式削弱注定的对手,这一步棋下得颇为高明。
“有意思,神不知鬼不觉把手伸到我的地盘上来了……”顾青冷笑。
然后顾青开始犯愁。
内鬼应该不止这一个,只能等他慢慢冒头。顾青想报复回去,可手下的人才实在太少了,来安西这几个月顾青一直在默默地观察,无论将士他都在注意,希望能从中发现几个人才,然而,军中勇猛者众,多谋伶俐者少,唯一一个王贵还受了重伤。
报复安禄山这件事,勇猛没什么用处,要的是擅长暗地里捅刀子的狠角色,可惜至今没发现这类人才,除非顾青亲自上。
这件事只能暂时搁置下来,至于那位被收买的什长,顾青犹豫半晌,决定还是杀掉。
有点可惜这个什长的超凡箭术,但顾青更不喜欢用这种能够轻易被收买的人,这样的人往往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随时可能在关键时刻反水炸死自己。
权衡利弊之后,终究还是杀掉比较妥当。
…………
该得到的情报已经得到了,不得不说,王贵确实立了大功,得到的情报很重要,它给顾青提了个醒,哪怕身在安西,距离范阳数千里,但仇恨依然是仇恨,安禄山这个敌人躲在暗处无时无刻都在谋划着弄死自己,所以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事情告一段落,顾青紧接着想起了一些开心的事。
昨晚有一件令他很开心的事,拍卖商铺所得不菲,拿到拍卖会上的商铺并非全部,只是其中一部分,昨夜拍卖所得共计十五万贯钱,可以说是大丰收了。
据说李司马后来统计了数字后,震惊得半晌没出声,还以为算错了,算了一遍又一遍方才确定。
这次顾青不过只是拿出了几十间商铺拍卖,便已卖得如此火热,未来一两年内,安西军所需军费应该不愁了。
“我终于又成了有钱人,再也不用低眉顺目了。”顾青感动得想流泪。
韩介在旁边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侯爷,恕末将直言,您没钱的时候也不见您低眉顺目过呀,就连白吃白喝语气都是硬邦邦的,没丢咱们安西军的脸。”
顾青一怔,然后仔细琢磨韩介这句话。
听起来是好话,但总觉得哪里不对,从中文语境上说,是一种明褒实贬的修辞手法。
“讽刺我?”顾青挑眉。
韩介眼皮一跳,急忙躬身:“末将绝无此意。”
顾青龇牙一笑:“你是在跑圈的边缘疯狂的试探啊,不过我今日心情好,免你一次跑圈,下次若再犯,也不必跑圈了,你内心太阴暗,把你吊在旗杆上沐浴一下大漠的阳光,让你的灵魂接受洗礼。”
看了看帅帐外的天色,已是傍晚时分,顾青忽然起身道:“走,进城逛一逛,派人告诉李司马,支一笔钱给城外的铁匠铺,让他们马上开工打造陌刀,再支一笔钱给我……”
“侯爷要的这笔钱以何名目?”
“直截了当告诉李司马,就说我用来吃喝玩乐的,他知道用什么名目。”
领着十几名亲卫入龟兹城,不知为何,今日的顾青总觉得自己走路的姿势跟以往不一样,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总之抬足迈步之间轻盈了许多,方圆一丈左右的范围内,有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气息充斥弥漫,像一个圆形的光波盾牌一样在四周萦绕,而且闪闪发光,布灵布灵的……
走在龟兹城的大街上,顾青满怀疑惑忍不住问道:“韩介,你有没有发现今日的我有何不同?”
韩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侯爷,末将确实发现您跟以往有些不同了,没钱的时候您走路的姿势是内八字,今日的您,走路是外八字……”
“哦?”顾青惊讶地垂头看了看脚下:“有钱和没钱的区别如此大么?”
“是的,非常明显。”
“还有,我总觉得自己四周有一股无形的气势,很强烈……我好像要突破了。”顾青负手望天,沧桑的眼里尽是不可言的天机。
韩介叹道:“侯爷,莫说了,末将明白,这股气势叫‘富贵之气’,有钱人专有的。”
顾青面不改色,只要自己不尴尬,那么就不存在尴尬这回事。
“哦,原来是富贵之气,难怪我感觉遍体轻盈舒泰,闪闪发光,这富贵之气很厉害啊。……走,去福至客栈,今日我每样菜要点两份,一份用来吃,一份用来看。”
第三百二十章 石桥学子
长安城,亲仁坊,顾家侯府。
张怀玉最近来侯府比较勤,一来是帮顾青打理宅院,督促下人不可懒惰,二来是侯府最近安排住进了几个客人,张怀玉每日带他们游历长安。
客人都是少年郎,最小的才十六岁,最大的二十多,他们全是石桥村出来的少年。
当年顾青坚持在石桥村开办学堂,聘请了夫子给村里的孩童授课,孩童们的书本纸笔都是顾青出钱,两三年下来,已初见成效,村里几个有读书天赋的孩子渐渐有了成材的迹象,于是张怀玉决定在他们参加科举之前,让他们来长安看看,增长一下见识和眼界。
四个少年郎,来长安已有半月,这半个月里,张怀玉领他们看了长安的名胜古迹,也常带他们去李十二娘府上,与李十二娘府上形形色色的宾客来往交谈,同时还介绍了一些有名的官员和诗人,比如颜真卿,杜甫等等。
四位少年从离开石桥村那一天起,便不停地汲取这个世界的养分。石桥村到长安一千多里,路上各种风光各种古迹,每一处说得出名字的古迹都有着一段久远的故事。
来到长安后,四位少年更是应接不暇,与颜真卿杜甫等人的交谈里,他们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与李光弼和张九章的闲聊中,他们对朝堂与天下有了初步的认识,偶尔他们还能遇到剑圣裴旻,裴旻好酒,醉后常强扯着他们,非要授他们敌百人的绝世剑招。
如梦幻般的日子,四位少年眼里的长安如同一位风姿撩人的绝世美女,他们为之深深着迷。
再想想当初贫瘠偏远的石桥村,仿佛已是前世的烟云,渐渐淡于记忆。
一大早,张怀玉来到顾家侯府,许管家殷勤地打开门,恭敬地将她迎进府里。
虽然无名无分,但许管家早已将张怀玉当成侯爷夫人,是侯府的女主人……或许不是唯一的女主人,毕竟那位蹦蹦跳跳的怀锦姑娘也算一位,但可以肯定,这位怀玉姑娘一定是正室大妇,许管家对侯爷正室夫人必须毕恭毕敬。
“侯爷夫人啊,说话就入冬了,侯爷去安西已快一年了,老汉只听说侯爷在安西打了个大胜仗,却不见侯爷寄回只字片语,安西贫苦之地,侯爷不知遭了多少罪,陛下也不说将侯爷调回长安,偌大的侯府总觉得空荡荡了,失了主心骨一般……”许管家在前领路,一路絮絮叨叨啰嗦个不停。
张怀玉嘴角噙笑,对于“侯爷夫人”的称呼,刚开始纠正了几次,然而许管家太固执,每次纠正后唯唯称是,下次依旧如此称呼,屡教不改,久而久之,张怀玉只好无奈地懒得纠正了。
“你家侯爷这一两年恐怕还回不来,为国戍边哪里顾得上家,管家安心等着,好好打理府中的一切,主人不在,莫让下人们惰怠,生出轻慢之心。”
许管家连连点头,拍胸脯保证一定会尽管家职责,好好督促下人勿使惰怠,若然发现,家法绝不容情。
四位少年早已穿戴整齐,站在侯府前堂的廊下等候。
许管家见了他们四人,不由嘿嘿直笑,情不自禁夸赞道:“侯爷的故乡真是人杰地灵之福地,不仅出了侯爷这般神仙似的大人物,单只看侯爷的这四位小同乡也是个个不凡,不但温文有礼,且学识超群,对老汉这个下苦人也是礼数周到。夫人您不在的时候,他们也不会跑出去玩耍,而是老老实实在院子里读书习字,这等沉稳老成的品性,几位少郎君将来必有大出息。”
张怀玉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廊下恭立的四位少年,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
“他们……勉强算不错,但还是差得远,比你家侯爷差远了,需要历练方可成材,如今……不过是四个书呆子罢了。”
眼里露出欣赏,但张怀玉的嘴里却很挑剔,可见当初在石桥村时,她对村里的学子是何等的严苛。
四位少年从廊下走出来,走到院子里,朝张怀玉长揖行礼:“学生拜见怀玉阿姐。”
张怀玉在石桥村学堂向来不苟言笑,村里的学子对她非常敬畏,她在学堂等同于校长般的存在,但对学子们又没有师生之实,于是学子们纷纷以“阿姐”称之,久而久之,这个称呼便固定下来了。
张怀玉淡淡点头,道:“今日带你们去国子监看看,大唐学府之首,独属长安的国子监,里面的博士和贡生皆是饱学之士,与之相谈,获益良多,你们要用心听,多听多问,珍惜这次机会,这是我的二祖翁搭上了鸿胪寺卿的面子才请得几位博士屈尊与你们一晤,当世学子,得此殊荣者寥寥无几。”
四人纷纷行礼,恭敬地道:“是,学生听阿姐吩咐。”
张怀玉见他们老实本分一副呆头鹅的样子,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怎么看都像书呆子,不会又培养出几个跟宋根生一样的迂腐之人吧?
出门步行,张怀玉故意不乘马车,让他们多领略长安的风土人情。
走了一段路后,一个名叫冯付生的少年问道:“阿姐,顾阿兄何时回长安?我们……很想他。”
张怀玉摇摇头:“这一两年你们见不到他,他赴任安西不到一年,天子欲委以重任,短期内回不来的。”
四人失望地互视一眼,没出声。
张怀玉又道:“你们用心读书,准备两年后的科举,若能高中,全村摆三天三夜的酒宴为你们庆功。”
四人闻言神情各异,两人喜形于色,另外两人却有些迟疑。
张怀玉将他们的表情看在眼里,朝迟疑的二人一瞥,道:“你们没信心高中?”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二十来岁气质颇为沉稳,名叫段无忌的人道:“阿姐,学生有一事不解,阿姐能否为学生解惑?”
“你说。”
“读书是为科举,科举是为做官,那么做官是为什么呢?”
张怀玉眼里露出笑意:“这个问题,你们可以去问问宋根生,你们的宋阿兄,他如今是蜀州刺史府别驾,我想,他能告诉你们做官是为了什么。”
段无忌摇头道:“官至宋阿兄,位封四品,一州之地,权柄仅次于刺史,能做到这个位置的当世已是凤毛麟角,可终究仍只是造福一方,那么我们读书人心里想的,嘴里念的所谓‘天下’,岂非空中楼阁,《礼》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我们学的是治国平天下之术,为何只能治一方之地,而且往往还做得手忙脚乱,常有恶政乱政,致黎民陷于苦难。”
张怀玉眯起眼,很不客气地道:“你连一地都治不好,何言‘平天下’?知道你们的宋阿兄曾经走过多么恶劣的弯路吗?知道他曾经付出过多大的代价吗?”
段无忌苦笑道:“阿姐误会学生的意思了,学生是想说,我还年轻,并不急于科举,因为我读了许多圣贤书后,脑子里积累了太多的困惑,这些困惑无人能解答,只能靠我自己去摸索,去看清世道黑白善恶,亲历众生悲喜后,才能给自己一个圆满的答案。”
顿了顿,段无忌直视张怀玉的眼睛,认真地道:“学生不想为了做官而科举,就算我参加科举,也只是想称量出自己的斤两,证明自己是个人才,但做官并非我所愿,我所愿者,认清自己,也认清这个世道,然后再回过身继续领略圣贤书里的道理。”
张怀玉顿时有些错愕,她没想到这位看起来非常沉稳的少年,脑子里竟然有如此叛逆不羁的念头。
然而他说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她竟无法找出反驳的言辞。
叛逆不羁吗?并不见得。
或许段无忌所想的才是真正求学致知的真理。
良久,张怀玉轻声道:“我无法断言你的话是对是错,但你们的顾阿兄曾经说过,人生一世,先见自己,然后见天地,最后见众生。这也是圣贤庄子的思想,你既然不想做官,想必有自己的主见,我无法帮你决定。”
段无忌长揖一礼:“多谢阿姐体谅学生。”
随即段无忌又道:“学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阿姐成全。”
“你说。”
段无忌语气深沉地道:“学生能在石桥村学得圣贤道理,让我见识了大千世界,回想当初的自己,真如坐井观天之蛙,今日之所学所得,全是顾阿兄和怀玉阿姐的恩惠,若非您二位在村里开办学堂,我一生只是个困于囹圄的无知愚昧之人……”
“承二位恩情无以为报,而学生我仍想游历一番,所以……学生想请阿姐答应我去安西都护府,让我成为顾阿兄麾下幕宾,学生将用尽所能去辅佐顾阿兄,也在顾阿兄身边学一些我想学的知识和道理,为我所惑者寻找到答案,阿姐,可否?”
张怀玉有些吃惊:“你要去安西辅佐顾青?”
“是,不算辅佐吧,准确的说,应是去当学徒。”段无忌微笑着道,他的眼睛清澈干净,不掺杂半分私欲。
见张怀玉惊愕不语,段无忌轻笑道:“当初在村里学堂时,我便知顾阿兄有凌云之志,他要闯出一番盖世功业,我们石桥村的学子都将被顾阿兄所用,顾阿兄的身边想必也需要我们这样的读书人帮忙谋划补遗周全,阿姐,让学生先去打个前站不好吗?功名与官职,真的不是那么重要。”
第三百二十一章 美食难负
儒道文化里有很多关于哲学方面的思辩,比如“庄周梦蝶”,比如从“礼乐”而至“仁爱”等等。
很多读书人读书是真正只为了增广见闻,丰富自己的人生和思想,并非以科考当官为读书的目的。事实上真正的读书人就算当官,也并非为了私利,而是真的很想为天子守牧一方,为一隅百姓造福。
只不过千年以后的后人对史书有曲解,总将古代的读书人冠以功利色彩,以为所有的读书人都是为了想当官。
事实上有不想当官的,读书只是为了读书。
比如段无忌,他从浩瀚的书本里抬起头,眼里有许多迷茫困惑,书本已无法解答他的困惑,科举更不能,所以他想到了历练自己的人生。
张怀玉无法断言他的选择是对是错,石桥村培养出来的读书人不是奴隶,他们没有义务必须要为顾青所用,这是当初顾青办学堂时很严肃地告诉过张怀玉的话。
当然,如果自愿选择辅佐顾青,那就更好了。
虽然张怀玉无法理解段无忌为何对科举没兴趣,但她并不反对他去安西辅佐顾青,从安西的战报上张怀玉大致能判断得出,顾青在安西虽说麾下猛士如云,但很缺乏谋士,能帮他查遗补缺,出谋划策的幕宾。
“既然你选择去安西,我不拦你,在顾青身边历练几年后,若还想参加科考,那时再回长安便是。”张怀玉朝段无忌露出鼓励的微笑。
段无忌长揖:“多谢阿姐成全。”
“到了安西后好生辅佐顾青,他身边很缺人,你要尽谋士的本分,当他做出糊涂决定时一定要拦住他,当他思虑不周时一定要帮他补遗。”
“是。学生一定会忠于幕宾谋士之事。”
张怀玉记起刚才说到科举时,另一位少年也露出了迟疑之色,于是转头望向另一人,问道:“你呢?有何想法?”
另一位少年大约十七岁年纪,眼神颇为灵动,脸上总是带着活泼的笑,站在院子里也不大安分,身子总是不自觉地扭来动去,好像患有多动症似的,一看就是个不肯安分的人。
少年也姓冯,名叫冯羽。在石桥村,冯姓是大姓,村里不少姓冯的人家,彼此都沾亲带故。
冯羽闻言嘻嘻一笑,道:“阿姐,我也不想科考,但我也不想再读书,怎么办?”
张怀玉好笑地看着他,这个冯羽在学堂里便颇为活泼,性子顽劣跳脱,经常捉弄先生,但读书却很有天赋,教他的先生都说他学有小成,只可惜读书虽有天赋,但他却不肯静下心钻研学问,此生或许能中进士,但很难成为经世大儒。
“你若多用点心思在读书上,早已是我大唐最年轻的进士了,不思进取还嬉皮笑脸,不想科考又不想读书,你想做什么?”张怀玉语气不好地道。
冯羽眨了眨眼,笑道:“我可以去做商人呀,像顾阿兄那样的,他当官之前也是商人,我便走顾阿兄的老路,说不定也能当官封爵呢。”
张怀玉嗤笑:“你有顾青的本事么?”
“顾阿兄的本事是人情通达,是心性坚韧,他当官可不是靠读书。”
张怀玉无奈地道:“莫说废话了,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果没有想法,我便送你回石桥村,你继续读书也好,回村种地也好,随便你了。”
冯羽看了看段无忌,又看了看另外两位立志科考做官的同学,使劲挠了挠头,道:“干脆我跟无忌兄长一起去安西吧,科考真是无趣得很,不如跟着顾阿兄见见世面。”
张怀玉盯着他的眼睛:“想清楚了?”
“没想清楚,但……嘻嘻,好吧,想清楚了,去找顾阿兄,在他手下讨讨生活。”冯羽嬉皮笑脸道。
张怀玉点头:“好,你和段无忌去安西,我明日便找出塞西行的商队,你们跟着商队走,一路有个照应,到了安西好好跟着顾青,莫给他惹麻烦。”
二人同时应是。
…………
走进福至客栈的顾青迈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就连身后的亲卫们腰杆也莫名挺直了许多。
很奇怪的感觉,侯爷有了钱后,亲卫们底气都壮了,虽然侯爷的钱与他们毫无关系。
皇甫思思坐在前堂的屏风后,静静地看着顾青一行人迈着奇怪的步伐走来,为首的顾青鼻孔朝天,一脸富贵逼人的气息,皇甫思思哭笑不得。
这家伙……真是当初那个歼灭吐蕃两万大军的威风凛凛的主帅么?
反差太大了。
今日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偷了老爹心爱的宝贝换钱,邀朋呼伴逛青楼的纨绔败家子。
顾青走进客栈,选了个位置坐下来,左顾右盼,睥睨生威。
皇甫思思迎上前,未语人先笑:“妾身先恭喜侯爷,看情形侯爷这次财源广进,以后可要多来关照妾身的生意呀。”
“好说好说,赶紧去做菜,你最拿手的都弄出来。”
皇甫思思娇嗔道:“话都没说两句,侯爷便催妾身去做菜,您难得来一次,难道就只是为了吃饭吗?”
顾青奇怪地看着她:“不是为了吃饭难道是来看你的?”
皇甫思思一滞,笑容顿时僵硬起来。
好吧,熟悉的风格,一张嘴就能气得人半死。
“我们怎么说也算朋友了,难道朋友之间不应该多聊几句吗?”
顾青瞥了她一眼,道:“久违多年的朋友才值得多聊几句,咱们同在一座城池里,几乎每天都见,我跟你实在没什么话题好聊。”
皇甫思思叹息道:“侯爷何必如此绝情,您上次说当妾身是朋友,妾身可是当了真的。”
尽管眼前这个女人有些可疑,毕竟接近他的举动实在太主动了,但顾青忽然想起上次她很痛快地借给自己一百两银饼的事,心中又多了一丝感动。
不论是不是带有目的性,在他最穷困的时候能够毫不犹豫拿出一百两银饼,终归是对他有恩的,对待恩人的态度还是要客气一点。
“来,我们聊聊朋友之间该聊的事,算是久违之后的寒暄吧。”顾青热情地发出邀请。
皇甫思思惊喜不已,马上坐到他身边,一手托着腮痴痴地看着他,道:“侯爷聊,妾身听着呢。”
顾青想了想,严肃地道:“你对如今的安西局势如何看?安西都护府下辖四镇,你认为驻扎兵力应该向哪个镇倾斜?四镇之中,哪个镇才是我大唐防守之重?”
皇甫思思顿时傻眼,吃吃地道:“侯爷要跟妾身聊的就是这个?”
“不然呢?跟你聊用什么护肤,用什么化妆?”
皇甫思思顿觉好无力,与这位侯爷拉近关系真的好艰难,二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地方能够吸引自己?皇甫思思不由开始反思兼忏悔。
“侯爷,换个话题如何?昨夜侯爷应该发了一大笔吧?能告诉妾身您卖商铺究竟赚了多少吗?”
顾青警觉地看着她:“你是要讨债吗?一百两才借给我几天,不用那么急,还债的事以后再说。”
“妾身不是讨债……”皇甫思思叹息着忽然站起身:“妾身还是……还是给您做菜去吧。”
顾青摇摇头:“女人,你的名字叫‘善变’,说要聊天的是你,聊了两句起身跑路的也是你,作为朋友,你需要反省自己。”
皇甫思思差点崴脚,站在原地深呼吸。
不生气,不生气,他就这个德行。
菜做得很精致,皇甫思思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做出的每道菜都很合顾青的口味,而且比顾青自己做的味道更好。
顾青虽然很想矜持一下,然而毕竟美食面前难以自抑,不知不觉便飞快地一扫而光,打着饱嗝儿看着面前空荡荡的盘碟,顾青忽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有一种被这个女人拿住了把柄的感觉,若她以后经常拿美食诱惑自己,自己恐怕真有些难以扛住……
皇甫思思做好菜后便坐在他对面,托腮笑吟吟地注视着他,每看他挟一口菜她的心情便愉悦一分,心里有种窃窃的喜悦,洋溢着满满的成就感和一丝淡淡的……幸福感。
“侯爷,妾身做得好吃吗?”
顾青知道她的意思,就想让自己夸她,但是作为要面子的男人,而且是给钱的消费者,怎能让她得意?
“勉强还行吧,状态比上次有所下滑,要警惕,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顾青淡淡地道。
皇甫思思无辜地眨眼:“四道菜吃得连油光都不见,原来只是‘勉强还行’啊,若侯爷吃到更好吃的,岂不是连盘碟都咬下去了?”
顾青顿觉大失颜面,老脸一红,暴喝道:“韩介,砸店了!”
韩介没动。
皇甫思思一点也不急,软软糯糯地撒娇:“哎呀,侯爷莫闹,明明不是纨绔子弟,老喜欢砸人家的店,演个跋扈样子又演不像,砸完还得赔钱,没见过如此心虚的纨绔子弟。上次还信誓旦旦说咱们是朋友呢,侯爷就是这么对待朋友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 官晋少保
自从上次顾青承认他和皇甫思思是朋友后,皇甫思思仿佛手握了尚方宝剑,时时刻刻将“朋友”二字挂在嘴边,像是对他进行心理暗示。
无论真理还是谎言,说的次数多了,一定会变成真理。没想到这姑娘也深谙此理。
“没错,朋友,咱们是朋友……”吃饱了的顾青有点犯困,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孔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朋自远方来’……”
思索半晌,没等她帮忙补上,顾青记起了下一句:“嗯,对,‘虽远必诛’。”
皇甫思思顿觉胸口一堵:“虽,虽远……这句混账话是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的,如果有朋友大老远过来找你,一定要保持警惕,因为他不是蹭吃蹭喝就是借钱,岂能不诛?”
见皇甫思思张嘴正要说话,顾青及时打断了她:“别说我,我这次不算蹭吃蹭喝,我会给钱的。”
皇甫思思哼道:“那你借我的钱怎么说?”
顾青叹息道:“明明是你自己塞给我的……”
见皇甫思思脸色不对,顾青只好改口道:“朋友之间谈钱伤感情,还是不谈了吧……”
然后顾青认真且真诚地注视着她,语气深沉地道:“我希望朋友之间的关系是纯粹的,干净的,不要牵扯任何利益金钱方面的腌臜因素,所以,你借我一百两银饼的事,不如我们都忘了吧,一切朝前看,我们友谊的小船才不会翻,姑娘意下如何?”
皇甫思思呆怔许久,脑子才完全消化了他的这番话。
所以,一百两就这样被赖掉了?而且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令人肃然起敬,浑然忘了明明他才是欠钱的人……
“你,你这个……侯爷,真没想到你居然有如此无耻的一面。”皇甫思思连生气都忘了,只顾着欣赏他无耻的一面。
顾青摆摆手,似乎有种谦虚式的自矜:“哈哈,过了,过了啊,朋友贵在交心,慢慢你会发现我更多的优点。”
皇甫思思无力地道:“妾身刚才不是在夸你……”
“无所谓的,我懂。女人都是口是心非,身体比嘴诚实……”起身伸了个懒腰,顾青道:“吃饱了,还跟朋友聊了一会儿天,气氛一度非常融洽,今日过得很充实,走了,饭钱记账上,有机会算总账。”
说完顾青拍拍屁股,领着亲卫们径自离开。
皇甫思思仍坐在桌边,半晌没回过神,可能仍在品味顾青的人品魅力。
…………
吃饱后在新建的集市上逛了一圈,有些商铺已经开业了,集市被划分了类别后,人流和买卖都变得更集中了,瓷器集市,丝绸集市,金银装饰集市等等,减少了买卖双方没有必要的闲逛瞎找的时间。
顾青走在街上,沿街认识他的商人们纷纷朝他行礼,并恭敬地避让一边,顾青含笑不停行礼,在人潮汹涌的街边走走停停。
看着欣欣向荣的景象,顾青由衷感到高兴,如果论政绩的话,建集市的政绩可不小,龟兹城再发展一两年,安西都护府甚至可以不需要朝廷的钱粮调拨,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将来安禄山若起兵造反,朝廷自顾不暇,安西却能将对朝廷的需求降到最低,大军转战南北的自主性更大了。
圆滚滚的李司马也在集市里,听说顾青来了,立马欢快地滚动起来,雀跃状滚到顾青面前停下来。
“侯爷万福,侯爷英明,侯爷发了……”李司马激动得语无伦次。
顾青微笑:“说话这么好听,早上吃喜鹊屎了?”
李司马:“…………”
“夸你的意思,啧!”
“啊,多谢侯爷谬赞,谬赞了……侯爷,昨夜的拍卖会可谓大发特发,不过卖了几十间商铺,足足十五万贯啊。”李司马兴奋得不行。
顾青笑道:“高兴得太早了,剩下的商铺还有数百间,不要急着同时卖出去,隔一段时间卖几十间,等商人们都消化了,又有了需求了,咱们再继续卖,这样才能卖出好价钱。”
李司马如今对顾青的佩服已不是单纯的尊卑观念了,他是实实在在佩服顾青的奇思妙想,居然想出了所谓“拍卖会”的名堂,结果比预期的收获整整高了两三倍,大人物就是大人物,随便想个主意便足以盖过他累死累活的辛苦了。
“是是,侯爷的想法下官已粗略熟悉了,总之就是既要吊着那些商人的胃口,又要把他们的钱成倍地挣了,下官真是有福,自打侯爷上任后,安西军可算过上好日子了……”
说着李司马脸色忽然一白,小心地环视左右,自知失言的他讪讪一笑,补充道:“当然,也托了高节帅的福,他主理安西的时候将士们的日子也过得不差,嗯嗯。”
顾青哈哈一笑。
官场嘛,就是这么回事儿,夸也好,骂也好,当面也好,背地也好,总之,谁的话都别信。
“集市渐渐繁荣了,税赋的事情还要请李司马多费心,按照咱们跟商人说好的,但凡买了商铺的商人,免赋税三年,对别的商人也不能太苛刻,税收按以前惯例的一半收取吧,这就是在池塘里养鱼,鱼没养肥之前莫急着捞,让他们多吃点,养壮一点,不管吃了多少,最终获益的还是咱们官府,明白吗?”
李司马忙不迭答应下来。
通俗的说法,收取商人赋税走的就是薄利多销的路数,以前龟兹城的商人也不少,但赋税太高,使得很多商人宁愿冒着路上被盗匪抢掠杀戮的风险,也不愿在龟兹城做买卖,这是商人的天性,节省成本和逐利一样,都是刻在他们基因里的东西。
如今龟兹城的赋税比以往少了一半,这个政策足以吸引大唐和西域的商人来此做买卖,最初可能官府的收入不会太高,但是名声传出去了,愿意来做买卖的商人多了,官府收取的赋税总数一定会比以前更高,而顾青主理的新建集市工程,也是为即将来临的繁荣景象提前做好了投资环境的准备。
最重要的是,降低赋税能将商人的买卖和商机甚至无限的资源留在龟兹城,这比收获钱财更重要。
集市转悠了一圈后,在李司马的恭送下,顾青领着亲卫回了大营。
…………
下午时分,顾青正在校场操练,练得手脚瘫软浑身无力时,韩介兴奋来报,长安城派遣的安西增兵到了。
顾青一愣,急忙下令常忠等将领迎出大营辕门外。
辕门外,东面尽头的沙丘上,出现一些小黑点,小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远远看到无数旌旗迎风招展,猎猎而动,斥候与前锋策马飞奔,在大营与中军之间来回穿梭禀报。
顾青穿戴好了正式的朝服,面无表情肃立在辕门前。
大军离辕门尚有三里之遥时,军中忽然下令全军下马,朝辕门步行而来。
顾青暗暗点头,领军的将军显然是个识礼数的,知道尊卑之礼,不敢在顾青面前策马狂奔。
等了一炷香时辰,大军停下,前锋和中军自觉地让开一条道,一名穿着明光铠的将军走出来,步行至辕门前,然后朝顾青躬身抱拳行礼。
“末将左卫前护军刘宏伯,拜见安西节度副使顾侯爷。”
顾青上前托住他的胳膊,笑道:“刘将军,久违了。”
刘宏伯也朝顾青笑了笑。
在长安时,顾青便与刘宏伯相识了,当时顾青是左卫中郎将,职司是巡弋禁宫,而刘宏伯则是前护军,同在一支卫军里,大家都是同僚,常在巡弋禁宫时相遇,两人甚至一起喝过酒,论交情不深也不浅,算是君子之交。
顾青没想到李隆基会将刘宏伯派来安西,左思右想,觉得李隆基可能是善意。毕竟顾青刚刚指挥了一场大胜仗,给远在长安的他大长面子,就算他想在安西军里搞平衡,一个边令诚足矣,再派几个制衡他的将军,安西军的战力可就受到打击了,李隆基终归还是有大局观的。
刚与熟人打过招呼,另一名将军走出了队伍,朝顾青抱拳。
“末将右金吾卫中郎将高朗,拜见顾侯爷。”
顾青眨了眨眼,这位名叫高朗的委实有些陌生,在长安时没见过。
长安有十六卫,拱卫京城的军队数十万,右金吾卫只是其中一卫,顾青不可能人人都认识。
照例含笑回礼,顾青亲切地与高朗寒暄过后,正待招呼大家回帅帐说话,刘宏伯忽然严肃地挺直了身子,大声道:“陛下有旨,青城县侯,安西节度副使,上护军顾青接旨。”
顾青一愣,然后不假思索地单膝跪地,后面的亲卫和军中将领纷纷跪地。
刘宏伯展开圣旨,徐徐念道:“兹青城县侯顾青者,少年雄志,忠勇褒宜,击吐蕃贼众两万余于西域,扬大唐军威于夷外……”
一串听不懂的拗口古文,顾青觉得自己已快消化不良了。
直到最后,刘宏伯终于念道:“兹可进青城县侯顾青太子少保,宜加光禄大夫,紫金鱼袋一,赐黄金百两,以昭忠勇之士,以耀社稷之英。钦哉。”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兵权渐重
山呼谢恩,皇恩浩荡。
太子少保,光禄大夫,听起来很威武,尤其是“太子少保”,一听就是那种权臣一手遮天,嚣张跋扈不得好死,只等某天被小皇帝小太监除掉的鳌拜形象。
然而真正明白朝廷官制的人都清楚,两个官职其实都是虚职。
太子少保也好,光禄大夫也好,都是挂的虚衔,没有任何实权,顶多在开朝会的时候能够往前站几个位置,动用全副仪仗出行的时候,仪仗多两个表明身份的牌匾,哦,对了,俸禄可能每年会多加几石。
一道圣旨能说明很多问题,甚至能揣度天意。
从这道圣旨上,顾青清晰地判断出,他立下再大的军功,让远在长安的李隆基再有面子,也不可能再晋他的爵位了。
本来青城县侯这个爵位李隆基就给得不情不愿的,按说全歼两万吐蕃军,功劳已经很大了,但李隆基只愿给两个虚衔,却并不愿升爵位,大抵还是出于对边军主帅的一种防范心理。
如今的李隆基已察觉到授予安禄山权柄过重,从而心生忌惮,他不可能再捧出第二个安禄山了。但歼敌之功又不能不赏,否则难服朝野之众,给两个虚衔是最合适的选择。
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都是二品,官位算是升得很高了。二十来岁的年纪封了二品衔,旁人无法说李隆基的不对,反而会觉得顾青恩宠无比,前程远大,李隆基惠而不费,轻松应付了顾青立下的这桩大功。
圣旨念完后,顾青谢恩起身,恭敬地双手接过圣旨。
常忠李嗣业等部将纷纷上前,一脸喜意恭贺顾青官升少保,尽管只是两个虚衔,但它们仍是实实在在的二品官职,尤其是太子少保,算是极高的一种荣誉,往后仪仗出行,一面“太子少保”头衔的牌匾便能唬住很多人了。
谢过部将们后,顾青看着刘宏伯和高朗两人道:“两位将军是奉旨将增兵送来安西,还是从此归于安西军麾下效力?”
刘宏伯抱拳道:“陛下旨意,末将二人划归安西军麾下,末将愿随侯爷再立新功。”
高朗也抱拳道:“愿随侯爷再立新功。”
顾青眉头皱了皱,道:“如今的安西节度使仍是高仙芝节帅,我也是高节帅麾下一员将领,你们随我作甚?”
刘宏伯笑了笑,还是适时改口道:“是,末将愿随高节帅再立新功。”
顾青咂咂嘴,这两人从率军到达辕门前,一直到念完圣旨,从头到尾提都没提高仙芝这个人,从他们的态度来看,反而是将顾青当成了安西之主。
是他们粗心犯的错,还是刻意如此?他们是从长安来的,他们的态度是否也代表了李隆基的心思?
看着身后密密麻麻一眼不见尽头的两万大军,静静地伫立在大营外的沙漠里,两万大军里面骑兵约占四分之一,余者皆是步兵。这次朝廷武部算是给了正常配置,但步兵的兵种看起来很齐全,长戟弓箭排矛钩镰等等,标准的战时配置。
至于军容军貌,顾青仔细观察半晌,发现他们还是比自己麾下的一万余左卫将士略有不如,队列看起来有些松垮。
想想原因,顾青恍然。
自己从长安带来的一万左卫将士和五千于阗军在抗击吐蕃时折损数千,但将士们按照他创造的操练新法每日坚持操练,而且每日操练皆有名次,皆有重赏,将士们为了得到重赏而拼命操练,这两个月打熬下来的身体素质自然比眼前这两万将士强多了。
“好,传令马上扩充大营,搭建营房,先让将士们安顿下来,还有,常忠去买肉,多买一些,将士们远途劳顿,今日便吃顿好的,算是给大家接风。”顾青吩咐道。
刘宏伯和高朗抱拳道谢。
进帅帐与两位将军闲聊片刻,当顾青问起其他将领的封赏时,刘宏伯告诉顾青,送去长安的请功名册陛下已御览,该封的该升的一律照准,这次的请功名册人数不少,从发起正面冲锋身先士卒的常忠,到此战首功沈田,以及发挥极其重要作用的神射手等等,皆有封赏,武部很快会有封赏令下来。
当顾青问起天子对高仙芝的封赏时,刘宏伯迟疑了一下,说天子只封了高仙芝加特进,并无其他。
顾青表情有些古怪。
这就有意思了,严格说来顾青只是高仙芝麾下一员将领,他都被封了太子少保,可是只给高仙芝封了个“特进”,虽说是正二品虚衔,但怎么看这次都是顾青当了主角,高仙芝这个正牌的节度使反倒是不痛不痒。
看来李隆基对高仙芝不满的心思仍存,尤其是这次抗击吐蕃时高仙芝与顾青商议分兵,结果顾青所部的战果最为显赫,高仙芝那边以逸待劳不过是将吐蕃一万余部歼灭,战功方面也比不上顾青,作为名将,这次高仙芝的表现其实也不错,但与顾青一比便有些逊色了。
一次又一次令李隆基失望,高仙芝被调回长安恐怕已是注定了。
“骑兵为何只给这么一点?才五千人,是武部配给的吗?”顾青不满地问道。
这次全歼吐蕃军,顾青尝到了骑兵的甜头,数千人列阵冲锋,简直势不可挡,在平原地带几乎是无敌的存在。
刘宏伯苦笑道:“是武部配给的,大唐王师出征向来是这般配比,咱们的战马毕竟有限。”
顾青摇头:“你的说法不对,战马确实有限,但好钢应用在刀刃上,大唐何处是刀刃?当然是安西都护府,咱们这里可是要直面西域诸国和大食吐蕃等强敌,又是在沙漠开阔地带,骑兵太少怎能施展得开?”
高朗也苦笑道:“侯爷,末将与刘将军不过是听命武部的将领,武部给什么咱们就要什么,您跟末将说这个也没用呀。”
顾青叹了口气,道:“粮草呢?两万兵马总共带来了多少粮草?”
“只带了支应大军一月之数,后面的朝廷会渐渐补充上来。”
“兵器箭矢这些呢?”
“也是按常例,侯爷,武部没那么大方的,勉强只够大军使用。”
顾青不屑地道:“那是你们不懂怎么要,知道我率部从长安出发时带了多少东西吗?一万人的队伍,我带了一万五千匹战马,还有粮草兵器皆是倍于大军人数,你们这些将领眼里只有带兵,却不知后勤多么重要……”
刘宏伯苦笑道:“那是侯爷在长安的面子足,末将可没侯爷这般面子,就算找武部要,人家也不会搭理末将的。”
顾青叹道:“罢了,你们且先安顿吧,战马粮草兵器的事我来办,安西添了这么多人,不给足东西怎么行?我为了给将士们挣点福利连脸都不要了,如今又多了两万人,唉……”
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如既往的光滑有弹性。
顾青愁容满面道:“也不知我这张脸还能不能再卖个好价钱……”
如今的顾青愈发感受到后勤的重要性了,当初与吐蕃一战,若非自己破财舍面,硬是从杨国忠嘴里抠出一万五千匹战马,以及双倍于大军的兵器,那一战还真不知是胜是负,有了充足的后勤顾青才有从容布置伏击的底气。
所以这一次顾青仍下定决心,必须要从长安再抠点东西出来,皇帝也不能差饿兵呀,没粮没兵器没战马,如何忠君报国?
掰着手指算了算,如今在龟兹城外的大营里,顾青能够直接指挥的军队已有三万余了,这两万大军归入自己麾下,从兵权上看,他已在安西都护府占据了绝对的优势,高仙芝愈发势弱了。
李隆基欲将顾青取代高仙芝的计划,到今日基本已经实现,高仙芝在安西的地位愈发边缘化,如今所缺的,只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顾青估计不久以后,李隆基会把这个身份也给他。
为何放心将大唐的西面防线放心交给顾青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自然是上次顾青指挥安西军全歼吐蕃来犯之敌的战果给了李隆基充足的信心,那一战的辛苦与牺牲换来的代价,如今已到了可以分红利的时候了。
…………
见刘宏伯和高朗神色疲惫,远途跋涉的辛苦在二人脸上显露无遗。
顾青让二人先去营帐休息,明日在龟兹城中设宴,为二位将军接风。
二人告退后,顾青叫来了韩介。
“找个亲卫快马回一趟长安,给我办点事。”顾青吩咐道。
“侯爷要办何事?”
“先回我府上,我与府里管家和两位商人兄弟修书一封,让他们准备厚礼,离开长安这些日子,那俩货应该赚了不少钱,让他们拿五千贯出来,还有,陛下赏赐了我百两黄金,也拿出来,再看看我家库房有没有明珠珊瑚犀牛角之类的宝贝,都拿出来送人。”
韩介吃惊道:“侯爷手笔不小,要送给谁?”
“杨国忠。”顾青一脸心疼地道。
“为何送他?”
“因为杨国忠跟我说他家的第十二房小妾长得国色倾城,愿送我为师,助我破童子身,这笔厚礼是我给的彩礼。”顾青不假思索地道。
韩介两眼圆睁,嘴张成o型,一副即将被震碎的模样。
“侯……侯爷,是不是有点贵呀?”
这次轮到顾青被震碎了:“你信了?”
“老实说,不怎么信。”
顾青好欣慰,身边亲卫的智商恰好发育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太高了自己会自卑,太低了显得像个智障,而自己这个领导则像残联主席……
“我会给杨国忠修书一封,拍拍右相的马屁,顺便请他给我弄点战马粮草和兵器,大唐盛世嘛,不差这点东西。”
…………
顾青被封太子少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龟兹城,官民皆震惊。
二十来岁的太子少保,大唐立国以来绝无仅有,当今天子倒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
不过龟兹城官民震惊之后,对于顾青被封太子少保的事还是颇为认同的。当初吐蕃差点兵临城下,战火几乎已烧到龟兹城了,是顾青这位节度副使果断下令出城迎敌,在离城数十里远的地方设下伏击,并全歼吐蕃军,使得龟兹城免于战火荼毒,阖城官民免了一场家破人亡的兵灾。
别的不说,仅说这个功劳,龟兹城的官民便对顾青一生感恩,在他们眼里,大唐天子给顾青封再大的官也不为过。
未曾与战争有过交集的人,不明白英雄对他们的意义。
升了官的顾青并未张扬,安顿了长安来的两万将士后,顾青马上入城进了节度使府,在后院找到了高仙芝。
高仙芝如今已跟宅男一般足不出户,顾青找到他时,他正蹲在后院的花园里,小心地伺弄几株花草。
顾青轻手轻脚上前,低声一笑,道:“高节帅好闲情,这手把式看起来颇为老练,不过花草娇贵,您施的肥料有点多了,花草消化不了,对它们反倒是摧残。”
高仙芝抬头见是顾青,于是扔了小铲,起身拍了拍手,笑道:“顾侯爷今日为何有闲暇来见我?”
顾青笑道:“末将每日都闲得很,四处闲逛不知如何打发时光,今日想起高节帅久未露面,于是过来看看您。”
高仙芝叹道:“侯爷有心了,我知你为何而来。天子恩宠,皇恩浩荡,侯爷官晋少保,正是风光无限之时,此时却来看一个失宠降恩之人,委实难得。”
高仙芝模样很颓废,头发也有些发白了,衣裳胡乱地裹在身上,脚上一双破旧的木屐踢踏作响,看起来就像一个寻常的老农,一生意气尽丧的样子。
顾青叹道:“节帅,时也命也,世事岂能尽如人愿。节帅经略安西多年,是非功过自在人心,末将不过是拾节帅之牙慧,这些年对安西功劳最大的,仍非节帅莫属。”
高仙芝苦笑道:“终究已被大浪淘尽,功过是后人的事,与我何干。”
扭头看着顾青,高仙芝深沉地道:“你这些日子在龟兹城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不得不说,治理城池还是领军指挥,你都比我强,陛下慧眼识英才,派你来安西取代我,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心服口服。”
顾青笑道:“节帅谬赞了,治理城池或许还行,领军指挥我绝对无法与节帅相比,这一次我不过是捡了个便宜,若当初分兵时,我去守焉耆,节帅守龟兹,今日陛下所封赏者便是节帅了。所以我刚才说,一切皆是时也命也。”
高仙芝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大家都清楚这番话不过是无用的安慰罢了,决定高仙芝命运的绝非一场战役的胜负和战果,而是天子多年累积起来的不满,以及他在安西战略决策大方向上犯下的不可挽回的错误。
高仙芝叹道:“侯爷才二十来岁,已封太子少保,前程不可限量,安西都护府将是侯爷腾达之地,望侯爷珍视之,我这些年虽犯了不少大错,但麾下的安西军将士却都是精锐剽悍之士,侯爷如此年轻便手握安西军,将来不知会为大唐立下多少显赫功勋,跟侯爷一比,我果真是老了,也该到了识趣归乡的时候了。”
顾青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高仙芝苦笑道:“我今日已向长安上疏,请致仕,乞骸骨,到明年开春或许便有结果了,安西之事,从此便拜托侯爷了。”
顾青心情忽然有些黯然。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确实想赶走高仙芝,因为兵权太敏感,顾青不希望有人名正言顺地掣肘自己的决定,然而当高仙芝真的决定离开安西都护府,他又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今日的高仙芝,未尝不是明日的自己。
多疑且昏聩的君主之下,忠臣名将很难有个好归宿,如今的顾青每一步都走在李隆基期待的点上,所以他的恩宠不减,圣眷仍隆。
然而万一有天顾青走了一步李隆基并不满意的棋路,李隆基会如何对他?
高仙芝的失势并不冤枉,因为他确实错了。但也不能证明李隆基有多英明,帝王眼中无对错,高仙芝最大的错,在于李隆基权衡利弊后被当成了弃子。
“节帅何必如此,按咱们当初说好的,治军治城我来,战时节帅仍是三军主帅,上次抗击吐蕃,你我的配合不是很默契吗?”顾青叹息道。
高仙芝失笑:“侯爷莫说客气话了,把话摊开了说吧,其实你也巴不得我早点从安西滚蛋,对不对?你我皆是掌过兵权的人,知道兵权这东西最忌争来争去,上次抗击吐蕃若非我心有忌惮,若非侯爷顾全大局,咱们真闹起来,胜负可就难料了,一山不容二虎,你我之间必须走一个的。”
顾青叹道:“如果你我之间必须走一个,不如让我回长安,安西苦寒荒蛮之地,我早已待不习惯了……”
高仙芝眉头一挑:“侯爷此话当真?”
顾青眼皮一跳:“当然是假话,我怎么可能离开,就算我答应,陛下也不答应呀。”
高仙芝重重一哼:“虚伪!”
第三百二十四章 福至宴将
顾青与高仙芝的关系有点奇怪。
首先,二人绝对不是朋友,甚至彼此有点淡淡的敌意。为何敌对的原因大家都清楚,其次,二人敌对但从不在背后捅刀子,顾青如果要对付高仙芝有很多办法,但他仍选择了当面把话说清楚。
无法为高仙芝做点什么,甚至顾青本人其实也希望高仙芝离开安西,在顾青心里,高仙芝不管犯下多大的错,终究是青史留名的一代名将,名将失势,将军白头,顾青想给这位迟暮的将军留下最后一点体面,让彼此之间能够坦然告别。
立场对立的两个人,在极度敏感的兵权问题上能够保持克制,始终只有君子之争,这种默契只有顾青和高仙芝两人自己清楚,注定是被历史埋没的一段佳话。
“节帅回到长安后,或许我们仍有相会之日。”顾青若有深意地道。
高仙芝苦笑:“当然有相会之日,我回长安陛下自有高官厚禄赐下,将来你若回长安述职,你我倒是可以共谋一醉,也不枉你我安西同僚一场。”
顾青叹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节帅,大唐仍有用得着你的时候,节帅回长安后当好生保重,莫荒废了身体。”
高仙芝一愣,道:“侯爷所言何意?”
顾青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把话说得更明白点,有些事情其实已经有了征兆,再过不久就会天下皆知了,此时说出来不算犯忌讳。
“大唐十大边镇,其中有一位身兼三镇节度使,手握十五万大军的边将,陛下待他甚厚,然而此人狼子野心,恐有反意。此人若反,天下大乱,节帅还怕英雄无用武之地?”
高仙芝震惊地站起身,瞬间脱口而出:“安禄山?”
顾青点头:“对,安禄山。”
“你怎会……”
顾青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此话不入六耳,出了这个门,我什么都不会承认,节帅回长安后可自己去听,去看,我敬节帅磊落坦荡,不忍名将蒙尘,意气消沉,故作斯言,节帅信不信是你的事。”
高仙芝仍在震惊中,半晌没回神。
顾青深深地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节帅仍回来帮我领军,为朝廷平叛,不过丑话说在前面,那时我是主,你是副,节帅离开安西后,安西军将全部掌握在我手中,兵权不可轻与旁人,节帅应明白这个道理。”
…………
第二天晚上,顾青照例在福至客栈大宴将领,这次的客人是新来的刘宏伯和高朗,安西军常忠,沈田,马璘,李嗣业等将领作陪。
众将云集,福至客栈人声鼎沸,顾青饮着酒,看着堂内一群披甲将领推杯换盏,不时发出豪迈的大笑,顾青独自饮了一盏酒,轻呼一口气,嘴角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
这群武将,便是自己将来逐鹿中原的班底了,尽管有的人只是服从于自己的身份,有的人并未归心,所有人效忠的只是朝廷和天子,不过没关系,时间和经历会改变一切。
酒至半酣,留下一屋子欢声笑语的武将,顾青独自走出客栈。
客栈外,正是残阳如血,一轮红日缓缓西沉,洒下一地金黄色的萧瑟。
安西兵马渐多,高仙芝意气已尽,安西兵权集于一身,顾青却忽然发觉肩头的担子越来越沉重。
从此以后,四万多安西军将士就要跟着自己混了,顾青要管他们的吃喝,管他们的操练,西域内但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与他息息相关,大唐关内还有安禄山对社稷虎视眈眈,随时将要发动……
前世虽然大小是个领导,可顾青也从未尝试过管几万人,这是个不小的挑战,不仅如此,安西四镇的平民百姓加起来也有十几万,这些人和事,都将成为他的责任。
忽然好怀念当初在长安的日子,手里没啥权力,但是很快乐,每天琢磨得最多的是吃什么,旁边还有一个张怀锦叽叽喳喳助纣为虐。
可是生在这个世道,何处能安逸无忧度过一生?终归要做点什么的,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
肩头忽然一沉,顾青扭头一看,却是皇甫思思在他肩头披了一件披风。
皇甫思思穿着一身紫色的宫裙,站在他身后面朝夕阳,此时的她脸上不再有那刻意流露的妩媚之态,反而圣洁得像一位被贬凡尘的仙女。
顾青静静地注视着她,这个女人其实安静的时候更令人着迷,倒不是顾青不喜欢她妩媚的样子,每个男人心里都同时住着很多个女人,纯洁的,性感的,风骚的,以及……手执小皮鞭的女王。
但顾青不喜欢她刻意装扮出来的妩媚,像柜台里面的柜员所谓的微笑服务一样虚假,但不得不靠此为生。
顾青早已一眼看穿皇甫思思的妩媚都是装出来的,真实的她一定是另一种模样,只是他未曾见过。
“侯爷,天气凉了,沙漠里昼热夜寒,侯爷当心身子,安西四镇的军民都指望侯爷保护呢,您可不能有闪失。”皇甫思思嫣然笑道,脸上露出一丝撩人心弦的媚意。
顾青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安静的样子更迷人。
“为何不在里面招呼客人?我给你带来了这么大一笔单子,你就这样对待大客户的?”
皇甫思思笑道:“何谓‘单子’?嘻嘻,妾身承侯爷的情了,不过里面各位将军已喝得面红耳赤,大吼大叫的妾身有点害怕,只好躲出来了……”
顾青淡淡地道:“你放心,我麾下的将领不会乱来的,我们有纪律,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见皇甫思思刚要说话,顾青及时打断了她:“不过主帅偶尔可以白吃白喝。”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哼道:“是啊,只在妾身的客栈白吃白喝,龟兹城那么大,主帅只会欺负妾身这么一个弱女子……”
顾青顿时敏感起来:“我知道你接下来肯定又会拐弯抹角自以为很含蓄地把话题转移到欠你的一百两银饼上,不如我先掐死你那幼稚的小萌芽吧,……没有,还不上,暂时没钱,地主家也没余粮,听说那是你的嫁妆,反正你不急着嫁人……”
皇甫思思樱唇微张,半晌说不出话。
如今的世风已经堕落至斯了吗?欠债不还居然赖得如此理直气壮,是人心都变得无耻了,还是只有这一个无耻的特例?
“侯爷你……”皇甫思思许久不曾想出一句夸奖他的话,只好无奈地叹道:“妾身没有催债的意思……”
顾青微笑道:“债主不催债是你素质高,但欠债的人不一样,赖账必须要主动一点,等债主开口那就被动了,理由都来不及编……”
皇甫思思深呼吸,熟悉的路数,好奇怪,几乎每次跟他聊天都是如此,聊了几句后立马陷入无法接话的僵局,几句转折之间便聊进了死胡同。
很想拂袖而去,可她又舍不得浪费与他独处的时光。
尽管渐渐看清了他无耻的面目,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与他独处。
男人坏起来,对女人简直是一剂又香又甜又要命的毒药。
抬眼注视着远处的渐渐沉没的夕阳,皇甫思思目光迷蒙,轻声道:“侯爷也喜欢看夕阳么?”
顾青的脑回路委实不一样,今日的他特别敏感。
“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你看那夕阳圆滚滚的,像不像你欠我的一百两银饼?我来回答你,不像,一点都不像……罢了,遇到债主应该躲着点儿,我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说着顾青起身,打算进屋与众将继续饮酒。
皇甫思思忽然拽住了他,顾青扭头,恰好看到她那双美眸正瞪着他,眼里的媚意早已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正在升腾的怒意。
“侯爷就不能与妾身好好说话么?没一句正经的,你与女子从来都是这么聊天的?”
顾青想了想,道:“大多数时候是这么聊天的,不过对未婚妻不一样,我打不过她,所以必须乖巧一点,这叫识时务。”
皇甫思思瞪着他,良久,忽然噗嗤一笑。
“侯爷你真是……风趣得很,说话明明气死人了,却偏偏能讨女人欢心,难怪妾身被你……嘻嘻。”
扭头看了看客栈前堂,里面酒宴正酣,似乎没人注意到顾青的离开,将领们频频敬酒,合起伙来欺负新来的刘宏伯和高朗。
“侯爷随妾身来,妾身知道您其实不习惯这种吵闹的场合,早已为您单独备了几样酒菜……”皇甫思思轻轻拽着他的衣袖,绕过前堂从客栈的侧门走进后院。
后院很安静,这里是皇甫思思私人居住的场所,看起来有些简陋,但环境却很幽静。
后院正中有一张石桌,桌上果然摆着几道菜,顾青远远闻到香味,眼中顿时露出馋色。
这女人做菜真有几分天赋,如果说顾青如今对龟兹城有什么眷念的话,唯一眷念的就是她的手艺了。
将来若被李隆基调离安西,一定要含蓄地问问她愿不愿意包年,如果愿意的话,果断付钱带走,这次不赖账。
第三百二十五章 疑窦渐生
月下幽静处,美人袖添香。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顾青和皇甫思思两人,皇甫思思为顾青斟酒,为他布菜,笑语吟吟如贤惠的妻子,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顾青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服务,欠债的是大爷嘛,债主小心翼翼侍候自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只要丢掉了羞耻感,欠债毫无压力,羞耻的反而是债主。
给顾青斟满一杯酒后,皇甫思思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双手捧杯敬酒。
“妾身还没恭贺侯爷官升太子少保呢,这杯酒妾身敬您,祝侯爷来日封王列相,位极人臣。”
说完皇甫思思满饮而尽。
顾青端着杯却久久没动弹,皱眉道:“‘位极人臣’这四个字,可不是什么好话,你故意的?”
皇甫思思笑吟吟道:“妾身一片赤诚,侯爷何出此言?”
“‘位极人臣’代表着升无可升,接下来怎么办?”顾青若有深意地笑道。
皇甫思思也笑了:“妾身说错话了,给侯爷赔罪,那就祝侯爷早日名正言顺,坐上安西之主的位置,这句话妾身没说错吧?”
顾青淡淡地道:“安西之主是高节帅。”
“但很快就是侯爷了,侯爷莫再掩饰,其实龟兹城里无论军民都已有了猜测,自从侯爷上任安西后,高节帅便不再过问军政之事,所有权力都由侯爷接手,那时龟兹城便有传言,说长安的天子有换帅之意,前日侯爷被封太子少保,对高节帅却只给了个‘特进’,其意愈发彰显。”
顾青冷笑:“你们这些平民,无官无职,却将上意揣度得头头是道,什么都不懂却皆是一副庙堂神算的模样,朝堂之事岂是你们能明白的?”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嗔道:“又不是妾身说的,妾身不过是转述旁人的议论罢了,侯爷若不悦,妾身不说便是了。”
顾青叹道:“作为朋友,我还是劝你少掺和这样的议论,安西虽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但也有不少朝廷的眼线,当心祸从口出。”
皇甫思思笑道:“妾身知道啦,侯爷放心,妾身以后不议论了。”
两人互敬了一杯,顾青环视后院环境,院子里只有孤零零的一栋小屋,颇像农家小院,屋子不大,也不见有人出入。
顾青好奇地问道:“你是客栈掌柜,却从未见过你的家人,难道你在龟兹城无亲无故?”
皇甫思思脸色一变,掩饰般饮了一口酒,强笑道:“妾身自幼孤苦无依,双亲亡故,当年是亲人带妾身来龟兹城谋生,亲人留下一笔钱财后便离开,妾身一人独自开了这间客栈,多年来已习惯了独自生活。”
顾青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道:“龟兹城内民风算不上纯朴,你这些年独自开客栈,没被人欺负过吗?”
“所以妾身的店里雇请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呀,寻常客人通常不敢在店里闹事的。”
“官府呢?若被官府的人欺负怎么办?”顾青追问道。
皇甫思思不自在地抚了抚发鬓,笑道:“侯爷今夜问题特别多,是喜欢妾身了吗?所以想了解妾身的一切?”
顾青笑了笑,道:“主要是想知道你在龟兹城有没有后台,才能判断欠你的钱不还会有什么后果,如果你的后台很强大的话,明日我便叫人送钱来。”
皇甫思思平复了慌乱的情绪,娇嗔地白了他一眼,道:“侯爷几乎已是安西之主了,在安西四镇的地面上,妾身纵有天大的后台,照样要在侯爷面前俯首帖耳,看来妾身借出去的这笔钱一辈子都要不回来了……”
顾青释然笑道:“那就好,看来今日是黄道吉日,注定我白赚一百两,当浮一大白。”
皇甫思思眨眨眼,凑近顾青耳边吐气如兰:“妾身的嫁妆被侯爷赖掉了,妾身以后嫁不出去如何是好?侯爷肯收了妾身么?”
顾青淡定地伸出一根食指顶住她的脑门,将她缓缓推开:“……得加钱。”
皇甫思思呆怔片刻,忽然咯咯大笑起来。
顾青瞥了她一眼,嘴角的笑意有点莫测。
不涉及感情的话,顾青的头脑向来是非常冷静且清醒的。
刚才与皇甫思思几句对话,顾青故意试探了几句,心中对她渐生疑窦。
这个女人有点可疑,最大的疑点是,这些年如果她真是独自一人在龟兹城开客栈的话,很难在这种龙蛇混杂的环境里生存下来,尤其是像她如此美丽的女子,跟进了狼窝没有区别,后面若没有官府的人给她撑腰的话,恐怕在龟兹城一天都待不下去。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商人有后台是很正常的事,以顾青的身份,皇甫思思应该非常殷勤地将她的后台告诉顾青,说不定能博得顾青的欢心,对她的后台另眼相看,提拔一下岂不是更好?
为何这个女人却对这个话题躲躲闪闪,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
幽院独处,暧昧旖旎却又各怀心思之时,一名伙计闯了进来,打破了这复杂的气氛。
“掌柜的,前面有人闹事……”
皇甫思思柳眉一竖,一改娇媚之色,瞬间化作泼辣强势的女掌柜形象。
“何人闹事?”
“几个吐蕃商人……”
皇甫思思哼了一声,道:“叫上所有伙计,去前堂看看。”
正要走,伙计却迟疑地道:“闹事的几个吐蕃商人已经被前堂饮酒的将军们放倒了。”
皇甫思思一怔,飞快瞥了顾青一眼,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娇嗔般轻哼了一声。
“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伙计轻声道:“今夜侯爷宴请安西军各位将军,包下了客栈前堂,将军们饮酒后颇为,呃,颇为豪放,说话笑闹的声音大了点,住在后面的客人不明就里,觉得前堂的人吵着他们了,于是前来理论,进了前堂没注意里面是安西军的将军,大声嚷嚷了几句,结果被几位半醉的将军三拳两脚放倒了……”
伙计顿了顿,又补充道:“将军们见放倒的是吐蕃人,恰好前些日侯爷率部抗击吐蕃,将军们对吐蕃人仇意未消,于是又补了几拳几脚,那几个吐蕃商人全晕了,此刻还昏迷着,将军们回座继续饮酒……”
皇甫思思想笑又想气,瞪了顾青一眼,道:“侯爷麾下的猛将倒是勇武过人,能被这些将军保护,妾身真是受宠若惊呢。”
顾青呵呵一笑,道:“走,去看看吧,这些杀才饮酒后下手没个轻重,莫闹出人命了。”
…………
前堂内仍旧人声鼎沸,安西军的将领们端杯咋咋呼呼觥筹交错,一个个谁都不服谁的样子,拼酒拼得面红耳赤。
几名吐蕃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静悄悄的没个声息,不知是死是活,前堂外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和商人,一个个敬畏又兴奋的样子,指着地上躺着的吐蕃商人窃窃议论不休。
顾青和皇甫思思走来,围观的人立马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儿,顾青走进前堂,先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吐蕃商人,又看了看那群拼酒拼得浑然物外的将领们,然后顾青的眉头皱了起来。
懒得理这群杀才,顾青环视四周,问道:“韩介呢?”
韩介从客栈外走进来,今夜韩介并未饮酒,作为顾青的亲卫,通常是不允许饮酒的。
走进客栈后,韩介看都没看吐蕃商人一眼,朝顾青抱拳行礼。
顾青朝地上的吐蕃商人扬了扬下巴,道:“怎么回事?他们无缘无故揍人你为何不拦着?”
韩介无奈地道:“末将一直在门外站着,听到里面有动静时,各位将军们早已干完活了,末将只看到吐蕃商人躺了一地,根本来不及阻止。”
顾青叹了口气,道:“去看看他们死了没有,如果死了,不大不小又是一桩麻烦……这群杀才!”
韩介笑道:“末将刚才已看过了,他们没死,只是晕过去了,伤势可能不轻,有两个断了肋骨,其他的没什么大碍。侯爷,几个异族蛮夷而已,揍便揍了,算不得什么。”
顾青冷哼道:“你知道个屁,龟兹城要发展商业,首先要对各国商人一视同仁,不可行欺辱歧视之事,否则会影响我对安西的战略……哎,罢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想想法子弄醒这几个商人,还有,跟常忠李嗣业他们说,酒喝够了就滚回大营去,不准再闹事了。”
韩介答应下来,让亲卫打了几盆清水过来,没多久,常忠那些将领也过来了,见顾青脸色不佳,将领们纷纷讪讪一笑,低眉顺目朝顾青告辞。
几盆清水浇下去,昏迷的吐蕃商人冷得一激灵,然后醒了,茫然地睁开眼,见顾青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为首一名四十来岁的吐蕃商人顿时大叫起来,神色颇为愤怒,嘴里骂着听不懂的吐蕃话,还朝顾青指指点点。
旁边的韩介忍不住了,上前握住吐蕃商人指向顾青的一根食指,微微用力一掰,喀嚓一声,食指断了,吐蕃商人捧着手指凄厉惨叫起来。
顾青微笑如故,对于韩介的举动,顾青并未阻止。
对这些异族猢狲客气是顾青的素质高,但猢狲们蹬鼻子上脸就不对了,正如朋友之间借钱一样,老是赖账不还的话,客气是有限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 吐蕃商人
情绪控制不好的话,劝架的很容易变成打架的。
吐蕃商人捧着手指叫得凄厉,他的食指呈一个奇异的角度弯曲,这根手指大抵是废了。
另外两名吐蕃商人噤若寒蝉,一脸惊惧地看着顾青,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韩介表情无辜地站在一旁,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好像刚才的事完全与他无关,客栈外不知何时已有很多人在围观,有本城的百姓,也有一些异国胡商,很多人聚在门外窃窃私语。
顾青有点下不来台,毕竟如今龟兹城的大战略是招商,营造和谐安全的经商环境,此刻搞出这么一桩麻烦,对经商环境和龟兹城口碑都会有影响。
说得直白点,影响收入。
于是顾青忽然对外面围观的百姓和商人们扬声道:“我怀疑这几个商人是吐蕃派来的奸细,诸位不必担忧,此事与尔等无关。”
顾青在龟兹城的威望渐重,围观的百姓和胡商顿时信了,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韩介,把这几只猢狲带到客栈后院去,让外面围观的人都散了。”顾青吩咐道。
人群很快被驱散,三名吐蕃商人也被半拖半拽到了后院。
顾青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皇甫思思给他斟了一杯酒,然后站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面前这几个商人。
几名吐蕃商人无力地跪在顾青面前,食指断了的那位仍在断断续续地呻吟,另外两名商人则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顾青饮了一杯酒,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今天的事不算误会,你们挨打是活该,同意我这句话的请举手。”
三名吐蕃商人错愕地看着他,顾青的前半句话他们听懂了,很气,但人在屋檐下,至于后面说的“举手”……
一直静静站在身后的韩介忽然一个箭步上前,猛地一脚踹翻了一名商人,恶狠狠地道:“侯爷的话你们听不懂吗?把手举起来!”
三人立马老老实实高举双手,标准的投降姿势。
顾青欣赏地看了韩介一眼,静若死猪,动若疯狗,这家伙好暴力啊。
皇甫思思忽然噗嗤一笑,随即马上将脸扭向一边。
顾青没理她,对三名吐蕃商人识时务的表现很满意,摊开手笑道:“你看,连你们都同意挨打是活该了,这件事是不是圆满达成了共识?走出这个客栈,如果你们对外人胡说八道,说我们安西军仗势欺人,那你们的麻烦就大了……”
三名商人乖巧地点头不迭。
真理的范围在拳头抡来的半径之内,此话诚不我欺。
在这个半径内,顾青说什么都是正确的,都能轻易达成共识。如果离开了这个半径还能达成共识吗?
可以的,顾青还有神射营。
事情本不是大事,三名吐蕃商人觉得前堂的将军们饮酒时太吵了,于是冲进前堂连人都没看清便骂了几句,然后被将军们收拾了。
顾青说完了这句话,算是给将军们善了后,然后挥了挥手,打算让他们离开。
然而一名吐蕃商人神情愤慨,欲言又止,见顾青已没有与他们沟通的兴趣,吐蕃商人忍不住道:“我们不是奸细!”
说的是关中话,语调有点怪异,但顾青还是听懂了,笑道:“我知道你们不是奸细,奸细不可能愚蠢到主动凑上去挨打,放心在龟兹做买卖,官府不会找你们麻烦。”
吐蕃商人生硬地道:“可是这位贵人,你刚才对外面的人说我们是奸细,出了这个门,我们会被打死的。”
顾青叹了口气,扭头对韩介道:“派个亲卫跟外面的围观人群解释一下,就说官府搞错了,是误会。”
韩介不情不愿地应了。
吐蕃商人急忙道谢,那位断了食指的商人也弯下了腰。
“多谢贵人帮忙,还未请教贵人高姓大名。”
顾青笑道:“我名叫顾青。”
三名吐蕃商人呆了一下,接着大惊,神情愈发恭敬:“可是安西节度副使顾侯爷?”
“没错,本青在长安,这里是安西分青。”
吐蕃商人关中话都说得勉强,自然更听不懂骚话了,但他们还是毕恭毕敬地躬身,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恭敬地行礼。
“真神祝福来自天可汗帝国麾下最勇猛多谋的将军,顾侯爷与吐蕃一战,声名震动天下,我等来自吐蕃的商人也听说了侯爷的威名。”
顾青哈哈一笑,这马屁拍得直接,但很舒服,主要是修辞手法用得好。
很久没被人拍过马屁,顾青的心情忽然愉悦起来,和颜悦色地拉起了家常。
“你们叫什么名字?何时来的龟兹城?”
说话的吐蕃商人显然比较外向,闻言道:“我名叫拉扎旺,他们是我的同伴,我们来自吐蕃的逻些城,在吐蕃和西域之间做买卖来往多年,这次是昨日才到的龟兹城。”
顾青哦了一声,道:“上次大唐与吐蕃一战,你们商人做买卖有影响吗?”
拉扎旺苦笑道:“当然有影响,自开战以来,吐蕃军队封锁了边境,昆仑山脉和祁连山脉都布下了重兵,我们是从小勃律绕路而来,多走了一个月才来到龟兹城。”
顾青又问道:“你们吐蕃位处高原,物产颇为贫瘠,商人通常都买卖什么货物?”
拉扎旺道:“吐蕃物产确实不多,我们主要是将外面的好东西买下来运回吐蕃,赚本国权贵和地主们的钱,比如大唐的丝绸瓷器,大食的金银器物,突厥部落的牛羊皮毛等等。”
“你们从吐蕃来到西域总要带点物产来吧?空手而来未免有些浪费人力物力。”
拉扎旺苦笑道:“吐蕃的物产在西域卖不出好价钱,大多是一些药材和牛骨雕刻的装饰品……”
说着拉扎旺觉得有些没面子,于是又补充了一句道:“装饰品都是在庙里被菩萨祝福过的,很灵验。”
顾青敷衍地道:“啊,对,灵验,我已感觉到灵验了,好犀利的样子。”
拉扎旺大喜,急忙从腰间解下一块牛骨雕成的一个看不出模样的野兽图腾装饰品,毕恭毕敬双手捧给顾青。
“菩萨保佑侯爷公侯万代,子孙兴旺。此物是多年前在惹萨寺明久多吉佛像前受过香火供奉,我从小带在身边的护身金刚法物,愿献给侯爷。”
顾青满头雾水,什么“惹萨寺”,什么“明久多吉”佛,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还是笑吟吟地接过,打量了一下手里这块所谓的“护身金刚法物”。
小小一块牛骨,分量不轻,上面布满了划痕和油脂,用收藏界的行话说,这玩意儿包浆厚实,但品相略有损坏,至于这块所谓的“法物”,或许顾青慧根不够,完全没体会到它的灵慧之处。
“哈哈,多谢了,你我算是不打不相识,嗯,全国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顾青随手将这块法物塞进怀里。
又是一句骚话,拉扎旺完全听不懂。
见顾青收下了他的护身法物,拉扎旺高兴极了,忽然在原地蹦了一下,接着……居然跳起了舞,一边跳还一边叽里咕噜唱起了外国歌,载歌载舞好生嗨皮。
另外两名沉默的吐蕃商人也跟着拉扎旺的节奏,三人站在顾青面前一起跳起了舞,搞得顾青好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们的热情。
皇甫思思开客栈多年,见惯了各个国家不同的习俗,于是微笑凑在顾青耳边解释道:“侯爷,他们跳的是祝福尊贵朋友的舞蹈,吐蕃人就是这样,高兴了唱歌跳舞,悲伤时也唱歌跳舞,交到新朋友了也唱歌跳舞。”
顾青挤出一丝微笑,轻声道:“他们跳得好难看,像三头猪在泥沼里打滚,能不能让他们停下,我怕我快忍不住要打人了……”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道:“侯爷耐心再等等,他们快跳完了。”
顾青嘴角扯了扯,这仨货难道去过阿三的宝莱坞?一言不合就唱歌跳舞是啥时候传染的毛病?
果然没过多久,在顾青的耐心即将耗尽之时,三位吐蕃商人终于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歌舞,一个个跳得红光满面,就连那位断了食指的商人看起来也没那么痛苦了。
“你们吐蕃人好……呵呵,好热情,我很感动。”顾青言不由衷地夸赞道。
拉扎旺双手交叉抚胸,躬身一礼道:“侯爷的宽宏和大方是给我们吐蕃人最慷慨的礼物。”
顾青笑了笑,道:“你这人确实有做商人的天赋,每句话都说得那么好听,让我都忍不住想照顾一下你的生意了,说说吧,你们这次从吐蕃过来,带了什么货物?”
拉扎旺掰着手指道:“带的大多是高原生长的药材,吐蕃最多的物产也只有药材了,比如天山雪莲,胡黄连,龙胆草,红景天等等,每样都带了不少……”
顾青脑海里好像闪过一丝灵感,然而灵感一闪而逝,来不及抓住。
于是顾青只好继续问道:“药材是天然生长的还是你们自己栽种的?”
“当然是天然生长的,菩萨赐给吐蕃最珍贵的礼物……”
见顾青狐疑地盯着他,拉扎旺又迅速改口:“也有自己栽种的,有些药材太珍贵,菩萨所赐,我们要珍惜它,多栽种一些,菩萨也不会反对的……”
第三百二十七章 分红送利
吐蕃的信仰在大唐立国之前颇为单一,大抵是从贞观年间松赞干布迎娶大唐文成公主和李查维王国(今尼泊尔)的尺尊公主后,佛教渐渐在吐蕃开始盛行。
尤其是文成公主陪嫁时带去大量的中土僧人,佛经和工匠,吐蕃从此便大兴土木,在境内修建无数寺庙,国内百姓开始信仰佛教。
眼前这位拉扎旺显然也是忠实的佛教徒,不过谈吐太过自信,有点一厢情愿的感觉。无论任何事都能牵扯到菩萨,然后再自作主张帮菩萨发言,他觉得菩萨不会反对,那么菩萨就一定不会反对,俨然一副菩萨驻吐蕃发言人的架势,浑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得到菩萨的授权。
“这些药材能卖多少钱?”顾青若有所思道。
拉扎旺苦笑道:“只是顺手带来的,没什么人买便扔掉,我们主要是将大唐和西域的物产带回吐蕃卖钱。”
顾青哦了一声,道:“其实药材这东西还是有人买的,你们没找对人,如果去长安贩卖,专找长安的药堂掌柜,或是找军队的司务官卖一些活血化瘀止血等药材,很容易卖出去。”
拉扎旺叹道:“长安去不了,大唐人不喜欢我们吐蕃人,对我们卖的东西也很嫌弃……”
顾青打量了他一番,道:“我觉得吧,嫌弃你们跟是不是吐蕃人关系不大,主要是嫌你们脏,回去好好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身上没那么重的味道,说不定就不嫌弃了。”
拉扎旺好奇地闻了闻腋下,一脸莫名:“哪里脏了?去年才洗过……”
这个动作令顾青很上头,立马战术后仰,感觉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可能已经走到尽头了。
不过顾青的话倒是并不假,大唐人并不是嫌弃吐蕃人,他们嫌弃的是所有外国人,包括但不限于吐蕃。
这些年大唐与吐蕃交战有胜有败,终归是胜率多一点点,民族的自信建立在战争的胜负概率之上,所以大唐人看吐蕃人仍旧是看化外野猢狲的眼神,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没错,就是歧视。
无论冬夏都披着一身皮袍,带着厚厚的毛毡帽,皮肤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如同黑炭一般,脸颊上泛着两团高原红,说话怪腔怪调,这样的人到了长安,不可能被平等对待,受到歧视是理所当然的。
顾青今夜的表现很奇怪,好像突然对吐蕃人很感兴趣,拉着三位吐蕃商人闲聊,从吐蕃的风土人情一直聊到经商心得,如同找到了知己一般,一直聊到后半夜,皇甫思思都忍不住打起了呵欠,顾青才意犹未尽地与吐蕃商人告别。
…………
亲卫打着火把,簇拥着顾青走在回营的路上。
韩介忍不住道:“侯爷与那几个化外猢狲聊得那么投机,究竟有什么好聊的?”
顾青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安西如今最大的敌人是吐蕃,作为安西三军主帅,多了解一下敌人的风土人情是必须要做的。”
“可是侯爷刚才聊的话题大多是吐蕃的物产和佛教寺庙等等,咱们要了解的也应是他们的军队部署和人数,还有敌方主帅的为人性格等等,这些问题刚才侯爷可一句都没问……”
“这种敏感的话题你觉得吐蕃商人会知道?就算知道,他们会痛快地告诉你?”顾青失笑:“什么身份问什么问题,想知道他们的军队情况,抓个吐蕃将领问问不就行了,上次与吐蕃一战,咱们俘虏了不少吐蕃将领,该知道的情报我们已经知道了,没必要多费口舌。”
韩介苦笑道:“侯爷所思高深莫测,末将难以揣度。”
顾青语气深沉地望向夜色里的苍穹,叹道:“我只是想努力多争取一点时间出来,既能保安西一地的安宁,又能领军回到玉门关内,为大唐多做一点事情……”
韩介疑惑地道:“为何要领军回玉门关内?”
顾青看着韩介,笑了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了,别怪我卖关子,有些话现在说出来不妥,我只能告诉你,天下即将生乱,你们要做好准备。”
韩介惊疑道:“天下即将生乱?侯爷难道是指……”
左右看了看,韩介凑在顾青耳边轻声道:“……范阳的那位?”
顾青嗯了一声,挥了挥手道:“不说这个,今日认识的这三位吐蕃商人,你明日让李司马好生照顾一下,他们对我有用。”
“龟兹城内的吐蕃商人不少,侯爷要用吐蕃商人,一声令下招来几个便是。”
顾青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知道吐蕃的主粮是什么吗?是青稞。你知道吐蕃的大概耕地面积是多少吗?开元年间统计,大约二百多万亩。你知道吐蕃适宜耕种的土地占全境土地的多少吗?不到百分之一。”
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令韩介满头雾水,不知究竟。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道:“有些计策,有些机会,就隐藏在这些众所周知的信息里,所以,要多注意观察,也要多交些朋友。”
顾青眯着眼笑道:“今日交的这几个吐蕃朋友,很有意义。”
“侯爷愈发高深了……”韩介只好胡乱送上一记马屁。
“韩介,告诉李司马,明日白送给这三个吐蕃商人一间商铺,就说是我这个新交的朋友送的,可以适当夸大一下我与三位吐蕃商人的友情,高山流水啊,人生知音啊,记住,是‘适当’,不要太过分了,如果他夸大到‘分桃断袖’的程度,你就把李司马那个胖子阉了,罪名是侮辱上官。”
…………
处在顾青这个位置,几乎已是安西都护府的一把手了,但有些人情和应酬来往也是身不由己。
下面的部将要时时与他们谈心,普通的军士也要平易近人闲话家常,偶尔还要端着与普通将士一模一样的伙食,在大营各个营帐里转悠,当着将士们的面大口大口地吃着这些难吃的东西,以示主帅与将士同甘共苦。
无论内心愿不愿意,这都是一军主帅必须要做的事情,对顾青来说,作秀也是一种领导方式,容易博得军心的方式。
与将士们来往倒也不算难受,难受的是跟官员来往,尤其是跟那些看不顺眼的官员来往。
一大早顾青便来到节度使府办公,李司马殷勤地站在顾青面前,一项项地禀报最近扩城工程的进展,商铺出售后的情况,以及龟兹城增长的税收账目。
情况颇为喜人,顾青的兴商政策立竿见影,这一点从龟兹城最近聚集越来越多的各国商人,以及直线上升的税收数目能够看出来,如果一直保持下去的话,仅龟兹一城便能养得起安西都护府四万多兵马,甚至略有盈余。
“不错,李司马辛苦,你最近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我做主了,赏你二十贯钱算是酬谢,以后再接再厉,不可懈怠。商铺的事情忙完后,下一步要引入各国的工匠和手工业者,比如铁匠,毛毯编织,金银器打造,绸缎绣坊等等,用最优惠的政策留住他们,我们龟兹城不能局限于商业。”
李司马笑得眼睛挤成了两条缝,忙不迭道:“侯爷运筹帷幄,仅仅数月便令龟兹城翻天覆地变化,下官委实佩服得五体投地,天子英明,朝廷英明,将侯爷这等神仙般的人物调来安西,实为安西军民三生之幸,下官真的好幸福……”
顾青面颊微微抽搐。
马屁固然好听,但太肉麻了难免有点不适,相比之下,那几个吐蕃商人的马屁就比较有文化了,人家不仅修辞手法用得好,还会用歌舞的形式表达出来,令人赏心悦目。
“好了好了,停!够了!你给我滚出去,多读点书再来拍马屁。”顾青很耿直地赶走了李司马。
现成的榜样在他面前都不知道好好学习,顾青当初拍杨贵妃的马屁可没这么肉麻,不但文雅而且朗朗上口,能把马屁编成绝世好诗作出来,这才叫境界。
李司马乖巧地滚出去了,顾青让韩介进来,韩介的身后跟着四名亲卫,挑着两个大箱子。
示意韩介和亲卫们跟着自己走,顾青来到节度使府中院边令诚办公的厢房。
推开门,边令诚正盘腿坐在一张草席上,手支着下巴打盹儿,推门声惊醒了他,见门外是顾青,边令诚颇为意外,睁大了眼半晌没反应过来。
顾青哈哈一笑,先朝他打招呼:“打扰边监军与周公下棋的雅兴,恕罪恕罪。”
边令诚挤出一丝微笑:“侯爷大驾光临,着实令奴婢意外,未曾远迎,侯爷莫怪。”
顾青没等他招呼便自顾找了个顺眼的地方盘腿坐下,笑道:“高节帅近日贵体有恙,安西军政之事不得不由我处置,你是陛下派来的监军,你我当精诚合作,常来常往才是呀。”
边令诚已回过神,演技渐渐上线,眯着眼忙不迭点头笑道:“侯爷说得极是,奴婢也是这么想的,本来想去侯爷的驻军大营多转悠,又怕打扰侯爷处置军务……”
顾青笑道:“大营你就别去了,将士们都是些粗人,怕吓着你,以后我多来节度使府,倒是要经常叨扰边监军了。”
边令诚又谦让了几句,终于忍不住道:“侯爷今日来是为了……”
顾青淡定地道:“哦,边监军应该知道,最近我卖商铺,发了一笔小财,我这人从来不吃独食,见者有份,今日来给你送分红。”
说着顾青拍了拍掌,四名亲卫将两个大箱子搬入屋内,当着边令诚的面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的银饼发出湛然耀眼的光芒。
边令诚两眼发直,连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千里做官
无论对好人还是对坏人,做事要有规矩。最大的忌讳是不能吃独食。
吃独食简直是世上最容易结下的仇恨,毫无理由,不讲道理,哪怕一个跟你的利益和个人完全无关的人看到你吃独食了,心里也会莫名其妙恨上你。
关于吃独食而结下的仇恨,顾青前世刚走进社会时经历过不少。
那时的他天真懵懂,他以为只要努力一定会成功,以为自己创造的劳动价值一定是自己独享,以为领导和同事看他的每一张笑脸都是真诚友爱。
发了工资不知道请客,拿了业务提成不知道分出一部分给领导,逢年过节不懂给客户送点心意,天真的以为自己赚到第一桶金后,第二桶第三桶金也会接踵而至。
现实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再踹了一脚,将他踹进泥坑里差点窒息,满身泥浆的他这才忽然顿悟,最后认清了现实真正的模样。
后来顾青痛定思痛,从泥坑里爬起来,做人越来越圆滑,做事越来越老练。
于是成功也就理所当然地来临。
一身名牌坐在摩天大楼独立办公室里的他,望着楼下如蝼蚁般渺小的车水马龙,看看如今成功的自己,回想曾经的自己,唯一能记得的,只有顿悟的那一晚喝得烂醉,以酒祭奠无法容于现实的天真。
人生断舍离,最悲者莫过于成熟的自己送别天真的自己。
边令诚对顾青的举动很意外,顾青扩城建市的政策他知道,顾青前些日搞了个拍卖会,几十间商铺卖了十几万贯钱他也知道。
作为一个缺少零件的不完整的男人,对女色已没了任何心思,对钱财自然更热衷起来,眼看顾青轻松将十几万贯收入囊中,边令诚除了眼红却也不敢有别的心思。
一来顾青的脾气他已见识过了,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二来顾青如今正是风头极盛之时,刚被天子封了太子少保兼光禄大夫,可见他在天子心里分量颇重,此时的边令诚不敢对顾青表现出任何敌对行为,招惹一个有强硬后台且脾气不好的敌人,绝非明智之举。
原以为这笔十几万贯的钱财与自己完全无缘,没想到顾青居然主动送钱上门。
看着面前满满当当两大箱子的银饼,边令诚粗略估算了一下,大约有四千两之巨,这笔钱可不是小数,边令诚在荒凉边陲之地监军,这些年总计捞到的油水加起来也不到四千两,顾青这家伙出手如此大方,是打算拿钱砸死他吗?
“侯爷,您这是……”边令诚努力控制仅剩的理智,语气平静地问道。
顾青诧异地道:“分钱啊,前些日我卖商铺卖了十几万贯,分你几千意思一下,怎么?你嫌少了?”
边令诚猛地一激灵:“啊!不少不少,奴婢怎会嫌少,只是感念侯爷的豪爽大方,侯爷磊落豪迈之为人,奴婢今日大开眼界了。”
顾青笑道:“哈哈,我不喜吃独食,有钱大家一起赚,这些年边监军在安西四镇蛮荒之地为官,恐怕捞不了多少油水,顶多只能在过路的商人身上刮下一星半点,边监军放心,以后不一样了,有我在安西,虽不敢保证边监军一定会升官,但我能保证边监军一定会发财。”
不知为何,边令诚对顾青的印象瞬间充满了好感,以往觉得顾青那张不喜庆的脸处处可憎,此刻看起来竟充满了男人的魅力,就连那双灰心丧气的眉毛,此刻竟也透出几分神采飞扬的味道。
“都……都是给,给奴婢的?”边令诚仍震惊得不敢置信。
自从顾青来安西上任后,他与顾青的关系亦敌亦友,表面维持着客气,但背地里大家都有过算计,他对顾青使过美人计,顾青更过分,直接给他下药。
这样的关系,居然最后还能分给他钱,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俗话说得好,‘千里做官只为财’嘛,我在龟兹城搞出这么多名堂,也是为了求财,既然最近小发了一笔,我自然不会忘记边监军,你我皆是陛下信任之人,有财一起发,以后亦是如此……”
边令诚瞠目结舌。
“千里做官只为财”,这句俗话是哪个混账说的?若被陛下知道,一定会掉脑袋。
但是这句俗话用在今时今日,却无比的贴切。
边令诚目光贪婪地注视着面前两个大箱子,颤抖的手刚准备抚摸上去,脑子里仅剩的理智令他一顿,然后扭头看着顾青。
“无功不受禄,侯爷在龟兹城做出的这些事,奴婢可没出过半分力,侯爷若有事还请明言,否则这笔钱摸着烫手,奴婢可不敢接。”
顾青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这家伙居然还能保持理智,很难得了。
顾青沉吟片刻,缓缓道:“以后这样的意外之财还会源源不断的送给边监军,我不求与边监军有难同当,但能做到咱们有福同享,不过……”
顾青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边监军是聪明人,也深知我顾某人的脾气,高仙芝已向长安递了奏疏,请调回长安,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安西军就由我接掌了,边监军仍是监军,但愿你我合作愉快,勿生嫌隙。”
话说得比较含蓄,边令诚却听懂了。
说得直白点,大概意思就是,以后我顾青便是安西之主,对军队有绝对的掌控权,你一个监军不要插手干预军中事,更不要在背后捅刀子,如果能做到,以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钱财送给你,否则一拍两散,你不但拿不到钱,往后还要与我为敌,你自己掂量吧。
边令诚懂了,然后有些犹豫。
钱财固然诱人,但……陛下交托的使命也不可亵渎呀,相比之下……哎呀,面前这两箱子银饼好耀眼,眼睛有些刺痛。
见边令诚犹豫,顾青悠悠地道:“边监军,银饼是无辜的,不可辜负呀。再说我顾某人虽说有些跳脱,但从未做过出格的事,一直对陛下对大唐忠心耿耿,你老盯着我不放毫无意义,高仙芝走后,安西以我为主,边监军坐享源源不断的钱财,将来年迈告老,归乡养老也能多一些底气,凡事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一下。”
边令诚呼吸又急促起来,眼中再次露出贪婪之色,良久,狠狠一咬牙,道:“侯爷,奴婢听命长安的旨令,平日里还是要上疏禀奏侯爷在安西的所作所为,奴婢只能保证不添油加醋,不煽风点火,一切说实话,如何?”
顾青满意地笑了:“说实话就好,我所言所行无愧社稷,无愧陛下,怕的就是莫须有的煽风点火颠倒黑白,边监军,记住你说的话,愿你我未来合作愉快,忠于陛下之余,莫跟白花花的银饼过不去。”
边令诚在顾青面前身子顺势矮了一截,笑容里已带了几分谄媚味道。
从此刻起,顾青便是老板了,对老板一定要尊重。
接着边令诚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苦着脸道:“侯爷以后对奴婢有何不满尽可当面说,奴婢一定改正,求侯爷莫再偷偷下药了,奴婢这身子骨实在消受不起,上次差点丢了半条命……”
顾青干咳两声,躲开了边令诚幽怨的目光,仰天打了个哈哈:“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
三位吐蕃商人第二天忽然察觉到自己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优待。
一大早就有官府的官员来客栈找他们,官员是个圆滚滚的大胖子,喘着粗气告诉他们,昨夜顾侯爷与三位一见如故,为表朋友之义,同时也算是赔偿昨夜三人挨揍断指之伤,侯爷决定免费白送三位一间商铺。
胖子官员加重了语气,强调了三遍“免费”“白送”,每一遍都说得咬牙切齿,好像从他身上割下了一块肉似的。
三位吐蕃商人何曾被大唐的官员如此善待过?受宠若惊之余急忙惶恐婉拒。
胖子官员小绿豆眼一瞪,“不识抬举是不是?”
一句话怼得三人不敢吱声,唯唯诺诺答应下来,然后忙不迭道谢感恩,最后果然不出所料,当着胖子官员的面开始跳起了舞,舞姿非常的巴扎黑。
胖子官员显然没有顾侯爷那么好的涵养,瞥了一眼便觉得辣眼睛,厉声喝令他们住手住脚住口,然后冷冷地让他们跟着自己去认领商铺。
商铺位于新集市的东南拐角,地理位置非常好。
围棋术语里有句话叫“金角银边草肚皮”,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商业铺面选址上,但凡在两条路的交叉口拐角的铺面,地理位置向来都是非常好的,稍有眼光的商人都会争抢不休。
这么好的一间商铺,白送给了三只吐蕃猢狲,李司马想想都觉得心疼,这间铺面能卖多少钱呀,侯爷到底图什么?难道真被他们的舞姿和歌喉所倾倒了,从此将他们引为人生知己?
我李司马虽说有些圆润,但舞姿也不比他们差呀,商铺送我多好。
三位吐蕃商人欢天喜地搬进了商铺,然后开始忙活请木匠工匠进行简单的装修,打造柜台桌椅,添置各种摆设。
李司马面无表情站在商铺外,想想就觉得糟心。
顾青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边,见李司马唉声叹气的模样,顾青忽然笑了:“心疼了?”
李司马一惊,急忙行礼,然后指了指商铺里乐得上窜下跳的吐蕃商人,叹道:“侯爷您这是……”
顾青笑道:“接下来还有更心疼的,想不想知道?”
第三百二十九章 谋国之局
白送一间商铺大约损失数百贯,但这间送给吐蕃商人的商铺却是地段最好的拐角商铺,通常要一千多贯才能买下来,上拍卖会如果有人抬价的话,两千贯以上不成问题。
两千贯就这样送出去了,接下来居然还有更心疼的。
李司马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些抽抽了,胖子的心脏和血压向来都不大正常的,受不得太重的刺激。
顾青将集市交给他打理,而他也将集市的一切当成了自己的使命,对顾青而言,这是政绩,对李司马而言,也能沾点政绩的光,所以集市如今在李司马眼里简直神圣不可侵犯,实在容不得商铺白白送人。
“侯爷,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能否给下官一个提示?下官担心理解错了侯爷的意思,办错了差事,可就百死莫赎了。”李司马苦着脸道。
顾青淡定地道:“我想让这三只……嗯,这三位吐蕃商人在龟兹发一笔财。”
李司马努力睁大了那双小绿豆眼,脱口道:“凭什么?美得他们了还!”
顾青淡淡瞥了他一眼,李司马急忙低眉顺目:“下官失言,侯爷恕罪。”
拐角商铺里,吐蕃商人牵来了十几匹骆驼,上面满载各种药材,商人正指挥伙计将装药材的竹筐搬进商铺内。
顾青指着吐蕃商人的药材筐,道:“注意到他们卖的药材了吗?李司马,交给你一个任务,稍后有安西军的人过来买吐蕃人的药材,你负责与安西军的人争抢这批药材,把价格抬上去。”
李司马惊道:“那些破虫烂草……呃,是,下官马上照办。”
顾青笑道:“不急,你还得配合我演一出戏,要有争抢,要有跌宕起伏的情节。”
李司马满头雾水看着他。
顾青扭头对身后的韩介道:“王贵……”
话刚开口便停下,王贵如今正卧床养伤,这次的伤比较严重,一时恐怕下不了地。
叹了口气,顾青忽然觉得自己身边很缺人才,那种有眼力又伶俐的人才。
唯一一个王贵上次差点丢了半条命,然后顾青便觉得麾下无人可用了,剩下的将领们都是一群杀才,上阵冲锋可以,玩心眼斗演技就差了很多。
想了想,顾青又对韩介道:“去把李嗣业叫来。”
驻军大营离城不远,李嗣业很快便来了,恭敬地行礼。
顾青指着前面吐蕃人的商铺,道:“军中要采购一批药材,吐蕃人的龙胆草,红景天,天山雪莲皆可入药,你去跟那几个吐蕃人说,他们的药材咱们安西军全要了,不必讨价还价,他们说要多少就多少。”
李嗣业一脸不解。
他是个粗人,只懂得操练陌刀手,哪里会做什么买卖?想不通侯爷为何将他叫来干这桩差事。
顾青笑道:“这是军令,不要想原因,只管执行便是。”
李嗣业抱拳领命,昂首阔步走进了商铺。
见李嗣业进了商铺,顾青扭头对李司马笑道:“你也跟着进去,你的任务是以节度使府的名义争抢这批药材,吐蕃商人出价,你往上抬价,李嗣业是个粗人,脾气一来他也会跟着抬价,把价钱抬高到吐蕃商人出价的三倍后,你便马上停止出价,把药材让给李嗣业。”
一番骚操作搞得李司马脑子嗡嗡的,但顾青的话他大致明白了,也就是顾青刚才说的那句话,让这三只吐蕃猢狲在龟兹城发一笔横财。
“下官明白,定不辱使命。”李司马行礼后也走向商铺。
看着李司马像一只保龄球滚向商铺,顾青站在远处嘿嘿直笑。
一场前所未有的谋国之局,悄无声息地铺开了。
…………
商铺内,三名吐蕃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一位官员和一位将军争抢他们的药材,两人不但互相抬价,而且互相辱骂,稍有眼色的人都看得出,那位将军骂人处于下风,但他右手按住的刀柄却在蠢蠢欲动,而那位圆滚滚的胖子官员仍在不知死活的骂着他。
场面太刺激,吐蕃商人们都忍不住为那个不知死活的胖子悬起了心。
“李司马,刚才侯爷给我下军令时你也在场,这可是侯爷的命令,你敢违令吗?”李嗣业脸色阴沉地道。
李司马冷笑:“侯爷的官职是安西节度副使,早在两月前,节度使府便下了文书,要采购一批药材送去于阗和焉耆二镇驻军大营,这批药材来得正及时,错过了这次,下次可不知何时能买到了。李将军,您可别让我为难呀。”
李嗣业喘着粗气,眼睛通红瞪着吐蕃商人,冷冷道:“我加价五成!马上将药材装好,送去城外大营。”
李司马不甘示弱道:“我出双倍,马上给我送去节度使府。”
吐蕃商人被这天降的惊喜弄得手足无措,眼里的贪婪和笑意再也掩饰不住。
看看这位马上要杀人的将军,再看看旁边的胖子,真是甜蜜的烦恼呀。
“李司马,你是欺我横刀不利乎?”李嗣业忍不住要动手了。
李司马冷笑:“胆敢妄杀官员,李将军,你动手试试!”
李嗣业不敢动手,说到底只是一件小事,没到要杀人的地步。
悻悻地扭过头,李嗣业瞪着吐蕃商人厉声道:“我出三倍!谁再敢抬价,老子活剐了他!”
吐蕃商人期盼地望向胖子,希望他能不畏强权,不惧暴力,勇敢地将价格再次攀上高峰。
然而胖子的反应让他们失望了,或许是真的有些害怕李嗣业手里的刀,胖子悻悻地拂袖道:“今日便给李将军一个面子,下次若再有吐蕃人的药材送来,还望李将军高抬贵手,不要再与我争抢了。”
李嗣业冷冷一哼:“那可不一定,只要侯爷一声令下,该抢还得抢。”
李司马争抢落败,一脸的不甘,懒得搭理李嗣业,而是盯着三名吐蕃商人冷冷道:“你们下次何时来龟兹?打算带多少药材来?”
吐蕃商人们被这天大的惊喜震得仍没回过神,急忙笑道:“尽快,我们一定尽快。”
李司马道:“罢了,我去看看龟兹城还有没有别的吐蕃商人……”
说完李司马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看似无意地扔下一句话:“大战结束,军中伤员甚多,急需药材啊……”
扔下这句话后,李司马便离开了。
李嗣业让吐蕃商人将药材送去城外大营,让他们找军中文吏结账后,也跟着离开。
三名吐蕃商人傻傻地站在店内,仍在努力消化刚才的一切。
良久,一名吐蕃商人拽了拽拉扎旺,讷讷道:“听清了吗?唐军急需药材,咱们原本没做指望的药材卖出了三倍的价,三倍!”
拉扎旺一脸喜色地搓着手,叹道:“刚才咱们出价低了,太低了啊!早知如此……”
“拉扎旺兄弟,我们现在怎么办?昨日刚到龟兹,今日药材已被抢购一空,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拉扎旺目光闪动,道:“马上采购一些吐蕃豪强权贵喜欢的金银器物和瓷器丝绸,然后启程离开龟兹回吐蕃,时不我待,赶快多搜集药材送来龟兹,一定要快,日夜兼程大赚一笔!”
跺了跺脚,拉扎旺一脸懊悔地道:“早该想到的事,唐军与吐蕃刚刚经过一场大战,双方数万人,一战下来会有多少伤兵需要药材,咱们早该想到的啊!”
在拉扎旺的催促下,吐蕃商人和伙计们很快离开商铺,在各个集市之间穿梭,他们忙着采购金银器具和瓷器丝绸回吐蕃,趁着唐军急需药材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趁此机会大捞一笔。
…………
安西军大营内。
顾青捂着鼻子,皱眉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药材。
药材散发出一股怪味,不像药材,反而有点像拉扎旺这种一年没洗澡的人身上散发的体味,很上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山雪莲?啧!”顾青两根手指拈起一片蔫蔫的白中带黑的瓣叶,一脸的嫌弃。
传说服下一片能增一甲子功力的武林圣宝啊,为何长得跟烂在地里的白菜一样?
韩介似乎也受不了这股味道,捂着鼻子站得远远的,瓮声瓮气道:“侯爷,天山雪莲无甚稀奇的,此物可入药,性热,主治女子月事不调,宫寒痛经,哦,对了,还可养颜美白,末将在长安时认识一位大夫,听他说过的。”
顾青一愣。
作为现代人,中药材的药性他还是很陌生的,前世也吃过调理身体的中药,但对于各种药材的功效却一无所知。
所以,能增加一甲子功力的武林圣宝其实只能治妇女月事不调,宫寒,养颜这些病?
……它为何不叫乌鸡白凤丸呢?
“这堆破烂药材居然卖了一百贯钱?”顾青有些心疼,蹲在这堆药材面前叹气。
持家不易,即将成为安西之主,顾青不得不对钱财看重了,花一百贯钱买了这堆东西,实在有些不甘心。
韩介提醒道:“一百贯钱是提高了三倍后的价,原本它们只值几十贯的,吐蕃商人本就没指望药材能赚钱,只是顺便从吐蕃带过来,试探一下龟兹有没有冤大头,吐蕃的药材在龟兹向来都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