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调教名将
写检讨是顾青前世的梦魇。
没有父母管教的孩子通常不是那么乖巧,顾青也不例外。所以在学校里闯过很多祸,而老师会根据闯祸的级别大小来决定检讨的字数。
普通级别的祸大约八百字,稍高级别的三千字,最高等级的祸一万字再加处分最后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声情并茂朗读自己的检讨。
多年求学下来,跌跌撞撞一路升学,学问其实没学多少,但文笔却被淬炼得才高八斗,甚至拿过市级作文大奖。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所以顾青罚封常清写检讨其实是为了他好,锻炼文笔又能陶冶情操,顺便还能三省吾身,可谓有利无弊。
封常清在史书上也算一位名将,如果顾青再磨练他一番的话,他在史书上的名声更耀眼,何乐而不为?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骑萝莉,名将才算实至名归。
封常清恨恨地离开,顾青对他的惩罚他不敢不遵,因为顾青是上官,他的惩罚是将令,将令如果完不成的话,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一万字,今晚看来睡不成了。
经过一天的集资,成绩意外的不菲。
据文吏统计,龟兹城内的商人为扩城建市总共献上了三万多贯资金,相比新建城墙和集市来说,当然有点少,但仅仅一天能有这个数目已经很不错了。
第二天,闻讯而来的商人越来越多,无论任何事情,人类都有着羊群效应,只要有人带了头,后面的人就算想不通也会跟风,在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眼里看来,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向官府献金,看起来吃亏,但一定有好处。
一件摆明了有好处的事,就算不理解也不能落后,先把钱给了再说。
于是第二天的献金达到了六万余贯,两天加起来差不多十万贯。
顾青大喜之下马上下令,新集市开始动工。
旧的城墙要推倒,这也是个大工程,幸好顾青不缺人,左卫一万兵马闲着也是闲着,暂时干一干工程兵的工种,都是为人民服务。
龟兹镇突然热闹起来,成百上千的商人远远站在城南,聚集在一处,看着左卫兵马列阵入城,喊着号子将土城墙推倒,商人们一脸惊奇,对顾青的雷厉风行更多了一些认知。
说不清为何,商人们对顾青的信任渐渐深了一些,对即将动工的新集市也愈发期待起来。
顾青的集资其实就是前世商业操作里借鸡生蛋的把戏,空手套白狼,一文钱都不用出,用商人自己的钱建集市,建好以后还要商人再花钱把集市上的商铺一间间买回去,这一切的基础就是官府的信誉和权力。
若无节度使府的信誉和权力运作此事,商人们怎会愿意出钱?所以顾青也不敢辜负商人的信任,这笔买卖一定要做到让商人们挑不出毛病,如此才有利于顾青下一步的发展计划。
龟兹镇目前的发展顾青表示很满意,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中。
站在城南的空地上,看着远处的左卫将士们热火朝天地推城墙,顾青一边与围观的商人们攀谈,脑子一边在琢磨,回去后是否该给左卫将士一些奖赏,给钱不太现实,一万人的兵马,每人给一文顾青都给不起。
买点肉给将士们加餐倒是惠而不费,这个可以有。
封常清顶着一双黑眼圈出现在顾青面前,一声不吭双手捧上一叠厚厚的纸,上面用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顾青接过一看,神情有些意外。
这家伙居然真写了检讨,而且看字数似乎不少于一万字。
字写得有点丑,看惯了张怀锦那一笔漂亮的蝇头小楷,再看封常清的字,几乎跟他的长相一样丑,货真价实的字如其人。
然而,不幸的是,这么丑的字居然比顾青写的字还是好看了很多,顾青顿时有些尴尬,幸好没人察觉他的尴尬。
封常清板着一张脸,原本丑陋的五官此刻看起来像极了一副即将被埋入土的棺材,既难看又晦气,显然对顾青的惩罚很不满。
顾青表示毫无压力,如何驯服下属是一门学问,顾青对这门学问不陌生。
“写得不错,认识很深刻,反省深入到了灵魂,字里行间能看出封判官的痛不欲生的悔意,好,你的检讨我收下了……”顾青微笑着夸赞道。
封常清冷冷看着他,道:“顾侯爷,末将写的检讨您根本没看……”
“虽然没看,但我能感受到它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一股以头抢地般懊悔的气息。”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末将一晚没睡才写好了这份检讨,侯爷可否多看两眼?”封常清不满地道。
顾青转头正眼打量着他,缓缓道:“看你的模样,此刻似乎仍对我不满,昨日告诉你的上下尊卑你是不是又忘了?”
封常清一惊,急忙收敛起脸上不满的表情,低眉顺目地道:“末将不敢。”
“我偏就不看你这份检讨,有没有意见?”
“末将没意见。”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我知道你对高节帅死心塌地,也很钦佩你对他的忠诚,但是,你对我的敌意却完全没必要,我是陛下调遣来安西的,否则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我手中的兵马节制之权也是陛下授予的,否则你以为我喜欢管一万人的吃喝拉撒?你若有敌意,尽可冲着陛下去,我是无辜的。”
封常清垂头道:“末将不敢。”
顾青语气渐渐严肃:“我来安西以后,一直试图用最温和最不伤害人的方式与你们相交,你该不会以为我的脾气真的很好吧?高节帅也是我佩服的人,所以我不愿害他,事实上我与高节帅已有了共识,封判官,你莫给高节帅惹祸哦。”
封常清的后背没来由地冒了一层冷汗,他听出顾青话里的意思,这是警告,也是训诫,如果这是一场游戏,那也是属于顾青与高仙芝之间的游戏,封常清只是个判官,他没有资格参与这场游戏,更没有资格代高仙芝对顾青冷言冷语。
“侯爷,末将真的知错了。”封常清躬身认错。
顾青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错我并不在乎,说直白点,你忠心于高节帅,你也并不在乎得罪我,所以你与我之间不需要太虚伪,你可以继续对我冷言冷语,我呢,自然也有更多的办法炮制你,毕竟……我堂堂节度副使也是要面子的。”
封常清唯唯点头,再也不敢露出一丝不敬的表情。
转头看着封常清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顾青忽然问道:“年初之时,陛下是否派人从长安送来了一本书,并下旨让各镇节度使府的官员认真阅读?”
封常清急忙道:“是一本名叫《三国演义》的书,高节帅已看过,对此书赞不绝口,言其书中谋略战术外交等写得非常高深又合乎情理,可谓奇书,高节帅读此书后受益良多。”
“知道那本书是谁写的吗?”
封常清愈发恭敬地道:“末将知道,正是侯爷所作,侯爷之才,高节帅与末将皆佩服得五体投地。”
顾青接受了这句干巴巴的赞赏,然后道:“你看过那本书吗?”
“末将看过。”
“那就好,今晚再写一万字的读后感,条理要清晰,言之要有物,仔细说说你从这本书里学到了什么,领悟了什么,如何将书中的谋略实际运用到安西都护府的事宜上,记住,一万字,一个字都不能少。”
封常清呆住,神情渐渐悲愤。
“侯爷……末将真的知道错了!”封常清颤声道,一双鱼泡眼瞬间变得水汪汪,像烂泥潭里两条泥鳅在扑腾。
顾青淡定地道:“我接受你的认错,但,该做的功课还是要做,一码归一码。不要不知好歹,我这是在磨炼你,打熬你,难不成你以为我那么小气是在报复你对我的不敬?”
封常清两眼水汪汪地看着顾青,顾青瞬间读懂了他朦胧如月的眼神。
没错,封常清就是这么想的,顾青就是这么小气。
“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跟高节帅聊一聊你,如果你完不成一万字的读后感,我也会跟高节帅聊一聊,总之,你以后不管对我多么不敬,我都不会跟你计较,只会跟高节帅聊。”
封常清浑身一颤,垂头忍气吞声地道:“是,末将今晚就写一万字的读后感。”
顾青严肃地补充道:“字迹要清晰且工整,还要达到美观的效果。你看看你那份检讨上的字,狗爬鸡窜似的,是人写的字吗?”
“……是。”
封常清逃命似的告退,顾青盯着他仓惶逃窜的背影,眯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
狗东西,不信收拾不了你。
高仙芝的铁杆心腹又怎样,在我面前照样要老老实实毕恭毕敬。
对付这种桀骜不驯的人,顾青多的是办法。不用祭大招,只要用前世学校里老师惯用的几招就行。
写检讨,请家长,布置海量的作业。
三板斧下来,纵是铁打的英雄好汉也要低眉顺目,百炼钢从此化为绕指柔,让他以后就算成了名将,那也是个娘里娘气动不动就四十五度角望天流泪的名将。
第二百七十一章 新法练兵
天气越来越炎热,不知不觉已是盛夏。
沙漠里的盛夏尤为难熬,仿佛置身于巨大的火炉之中,人类全成了火炉里的烤鸭,被毒辣的太阳烤得外焦里嫩,捏捏胳膊上的皮肤,居然有一种焦脆的舒爽感,让人食欲大增。
顾青今日已冲了五次澡,躺在他亲自设计的沙滩椅上,旁边的亲卫猛力挥扇,挥得快虚脱了,顾青却仍感到酷热难耐,感觉随时会中暑。
每到这个时候,顾青才会无比怀念前世。
前世的空调房,冰西瓜,快乐水,以及各种引人入胜扣人心弦的美剧英剧内地剧,心生邪念时各种相泽深田桃乃木……一台电脑,一包纸巾,一瓶营养快线,便将整个夏天握在手心里,不负青春,也不负青春的荷尔蒙,辜负的只有终究错付的子孙。
而如今,顾青身处要啥没啥的大唐,而且是大唐里最贫瘠的西部沙漠,没有冰西瓜,也没有快乐水,连不正经的画册看起来都像是对他失败人生的嘲讽。
“换两个人来扇,猛一点。”顾青满头大汗对身旁的亲卫道。
两名亲卫如蒙大赦退下,换上另外两名亲卫给侯爷打扇。
韩介一脸风尘地从营外回来,见面来不及行礼,拽过一名亲卫的随身皮囊,仰脖朝天灌了半皮囊水,然后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侯爷,末将去打听了,这几日高节帅和封常清没有异常举动,尤其是封常清,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是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说话做事都没以前那般爽利了。”
顾青哦了一声,淡淡地道:“这个很正常,作业没做完,心情总是很焦虑的,我也经历过。”
韩介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这位侯爷嘴里常常冒出一些他听不懂的词句,以前韩介还孜孜不倦地追问究竟,习以为常后韩介已学会了自动忽视,大致明白侯爷话里的意思就好,细节方面不必深究。
“侯爷,反倒是那个监军边令诚,这几日却有些上蹿下跳的意思,前日无缘无故宴请跟节度使府的长史和司马,以及安西军的几名将领,其中就有您上次认识的那个马璘……”
顾青皱了皱眉,沉吟半晌,缓缓道:“少了个零件儿,终究非我族类啊,以后对这位监军要多留意,韩兄,多派几个人伶俐的兄弟乔装盯着他,看看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韩介点头,又道:“侯爷对陛下忠心耿耿,又有隆厚圣眷系于一身,小小监军不会那么自不量力敢捋侯爷虎须。末将猜测边令诚要对付的多半是高节帅。”
顾青笑了笑,道:“私下里搞串联,这是要逼宫啊,边令诚的套路我用屁股都能猜得到,无非是收买笼络一批节度使府的官员和将领,然后联名向长安递参劾奏疏,人多势众之下,陛下也不得不考虑高仙芝是否真的忠心了……”
韩介小心翼翼道:“高节帅经略安西虽有小错,然终究功大于过,侯爷,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咱们什么都不必做,坐山观虎斗,莫轻易插手安西军内部争斗……”顾青想了想,又道:“他们两败俱伤才最符合我的利益,明白吗?”
“侯爷的利益指的是……”
顾青神色渐冷:“高仙芝被边令诚排挤调离安西都护府,而边令诚,我会收拾他。”
韩介终于明白了:“那时的侯爷,便是安西第一人,手握安西兵权了……”
顾青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你明白就好,总之,现在的我们安分一点,让他们打个痛快,争斗如果只限于都护府内部上层,我们不必插手,罢几个官儿,换几个将,不会影响安西都护府大局。除非有一天他们的争斗影响到安西军的普通将士,那时我就不必对他们客气了。”
韩介用力点头:“侯爷,末将明白了。末将会派人时刻盯着边令诚和高仙芝的。”
抬头看了看天色,顾青叹道:“又是毫无意义的一天过去了,韩兄,传令常忠他们,傍晚时分准备操练,全军一万将士皆要参加操练,不允许任何人缺席。”
韩介迟疑道:“侯爷,咱们大唐操练将士大多是每隔三日一练,每隔半月大操,您自从来了安西后,下令将士们每日都要操练,天气如此炎热,是否让将士们歇歇?”
顾青严肃地道:“不能歇,每日傍晚必须操练,风雨无阻。”
韩介无奈地抱拳后传令去了。
落日西沉之时,大营外的沙地上,一万将士整整齐齐站好了队列,在各自什长火长的呵斥下,手执长戟一招一式地操练起来。
万人齐操练的场面委实令人震撼,滚滚黄尘里,随着一声声喊杀,一股令人呼吸都窒息的杀气冲天而起,天地为之变色。
顾青身披铠甲,手按长剑,一脸肃然地站在队列前方,静静看着将士们奋力挥舞着长戟,却不知为何皱起了眉。
“常忠。”
“末将在。”都尉常忠匆匆走到顾青身前行礼。
“告诉营需官,明日开始向附近的部落牧民采买羊肉,将士们每日操练辛苦,以后每顿饭里必须要有肉,一应银钱所需,向节度使府支取。”
常忠大喜,抱拳应道:“是!多谢侯爷厚赏!”
顾青微笑道:“只要你们每日用心操练,我何惜区区几块肉。”
转身回营,顾青让亲卫从帅帐中搬来矮桌,拿出纸笔,在桌上铺开后,顾青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然后叫来了韩介,指着图案道:“明日召集龟兹镇会木工的工匠,用木头给我把这东西打造出来。”
韩介接过纸,左看右看半晌,犹豫地道:“侯爷,您画的是啥?”
顾青没理他,又在纸上画了另外几个奇怪的图案,然后写下几行字。
“我刚才观察将士们操练,发现他们操练的方式太老套,也太呆板,傻乎乎的一招一式比划,指望靠这点招式上阵杀敌?太幼稚了,我独创了一套操练将士的方法,先在咱们左卫试着推行,如果有效,我会推广至安西全军。”
“侯爷画的便是新练兵之法?”
“这些是练兵的道具,这个是平衡木,这个是障碍墙,攀爬墙,还有平匐沙地,双杠,吊环,鞍马,跨桩……总之,这些东西组合起来练兵,一定会练出不一样的将士,还有,从明日起,每名将士双腿都绑上十斤重的沙袋,等到他们适应后,再加十斤,将士们从此便绑着沙袋操练……”
韩介倒吸一口凉气:“侯爷,会折腾死人的。”
“还有,每天将队伍拉出去,徒步越野二十里,待以后习惯了再增加十里,增加负重。”
“我还没说完,再搞个首位奖励制,末位淘汰制,每日完成操练的前一百名可赏肉吃,每日没完成操练科目者,当日没肉吃,原本应该属于他们的肉,分给前一百名。”
韩介愈发震惊,颤声道:“侯爷,这般练法,将士们会不会心怀怨恚?侯爷难道不怕营啸哗变吗?”
“你的话颇有道理,嗯,所以奖励更要丰盛一些,每日操练前十名,我再以个人名义赏一百文,我说过,咱们有末位淘汰制,完成不了没关系,不打也不罚,只是当天吃不到肉而已,不会引起哗变。如果将士们还稍微有点羞耻心的话,想必不会有人愿意落在倒数一百名内的。”
韩介仍惊道:“侯爷您这练兵的法子,是从何处学来的?它管用吗?”
顾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管用,不过这些只是体能上的,另外告诉各营各旅,每日操练过后,所有营帅旅帅必须进营房巡视,巡视时多关心一下将士们的私人生活,了解他们的心理变化,及时安抚将士们的不满情绪和矛盾摩擦,包括我在内,也会每天进营房巡视。”
此刻韩介眼里的顾青越来越神秘。
想不通这位侯爷从哪里学来这套稀奇古怪的练兵之法,更不确定这套方法会不会有效,若是反而影响了将士们的士气和体能,左卫亲卫将领,韩介决定一定要向侯爷谏言叫停。
“侯爷,末将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韩介迟疑地道。
“不当讲,我不想听,乖,去洗个澡,然后回营房睡一觉,身上有钱的话可以去青楼逛一逛,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今日有新茶上市……”
韩介:???
为何不按套路好好聊天?害他思路都被打乱了。
见韩介站在身旁久久不挪步,顾青不满地道:“能让让吗?你挡住信号了。”
韩介像螃蟹似的横移了一步,神情依然犹豫不已。
“你这副哲学家思考宇宙的嘴脸很讨厌,滚出我的视线,别让我看到你。”顾青不耐烦地叱道。
韩介这次没挪步,忽然抱拳道:“侯爷不让末将问,但末将还是想问……”
顾青叹气道:“你快问吧,问完赶紧滚,趁着没天黑,去镇上给我买点肉回来……”
“侯爷,末将想问的是……侯爷来到龟兹后,行事为何如此急促匆忙?从扩城建市,到安西军立威,再到用新法练兵,末将觉得侯爷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顾青叹气,躺在沙滩椅上仰望大漠远方那一轮金色的夕阳,目光变得很深邃:“我不得不快,我怕来不及,一年内我若不能掌握安西都护府,将来我会很被动。”
第二百七十二章 同甘共苦
韩介一直觉得顾青很神秘,不知为何,顾青似乎很在意时间,尤其是未来的时间。
他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为未来即将发生的某件大事而准备的,尽管有的事在韩介眼里看来略显仓促,可顾青还是坚持做了,就好像迫于未来的情势不得不加快脚步一样。
发展商业是为了积蓄钱财,练兵是为了强大实力,赶走高仙芝是为了掌握兵权,韩介想想忽然觉得有些心慌,有钱有兵有权,顾青要掌握这三样东西是为了什么?
不仅仅是经略安西那么简单,若只为了安西一地,顾青完全没必要做得如此仓促。
高仙芝识时务之下,已对顾青做出了很大的妥协,如今的高仙芝除了战时的指挥权之外,安西的所有权力几乎都已移交给了顾青,而顾青却似乎仍不满意,他好像要将安西都护府的所有权力都握在手里,包括高仙芝的战时指挥权。
左卫大营外一望无垠的黄沙地,沙地上已按顾青的吩咐圈起了一片巨大的操练场,场上固定着许多训练用具,都是按顾青画的图纸精心打造的。
首先是近一里的障碍路,包括平匐沙地,障碍墙,攀爬墙,鞍马,双杠,每一名将士都需要快速地通过这些障碍才算热身,然后便是腿上绑沙袋开始越野拉练,每日二十里,这些全做完后稍事休息,再起来做体能,每名将士要做俯卧撑,做引体向上,做蛙跳……
这还仅仅只是上午的操练,中午用饭后休息一个时辰,接着开始练擒敌,练队列,最后才是大唐军队传统的阵列击敌招式。
新法练兵的第一天,当左卫一万将士听说这些科目繁多的训练流程后,差点炸了锅。
大唐军队可从来没有进行过如此巨量的操练,而且每一种操练听起来就像稚龄孩童的游戏一样,顶着如此毒辣的太阳,怎么可能做完全套?
大营里的将士吵得沸沸扬扬,军心动荡不安。常忠面带难色地找到顾青,小心地询问是否可以减免某些科目。
顾青坚定地拒绝。
“任何科目都不能少,我已经看在气候和将士们实际体质的基础上减少了很大的量了,若按我心中真正的标准来练,估计你们一整天下来会废掉一大半,剩下的这些科目是我的底线,不能再少了。”顾青坚定地道。
常忠挠头道:“侯爷您布置的这些,末将看着没啥用呀,比如那个障碍跑,短短那么一段路,又是爬墙又是趴着,还要跨什么平衡木,鞍马,这套做出来了对咱们将士上阵杀敌有何帮助?”
“锻炼体能,锻炼平衡,锻炼战场上的灵巧应变能力……”顾青叹了口气,道:“常将军,相信我,我不会胡来的,也不会拿将士们的身体开玩笑,我做的一切自有我的道理,希望将士们理解,如果他们不理解,你们这些将军也要理解。”
顾青做的这一切确实是从前世剽窃来的,部队用的体能训练流程他原样复制过来了,而且他坚信能练出一支铁打的军队,如今的左卫将士固然算是精锐之师,但顾青还想让这支精锐之师变得更精锐,成为大唐境内一支战无不胜的王牌军队。
常忠无奈地道:“末将虽不理解,但愿意服从侯爷的军令,可下面的将士不乐意呀,他们都快炸营了……”
顾青沉吟片刻,转头吩咐韩介道:“叫人去操练场的北角搭一个高台,一丈来高,高台上挂一串铜钱,一只完整新鲜的羊腿,让操练的将士们随时能看到高台上的东西。”
“常将军,传令下去,今日左卫一万将士谁能率先做完这一套操练流程,前十名每人一百文钱赏赐,前一百名每人吃肉管饱,而倒数的一百名,今日只有干粮,没肉。”
“若连续一个月都是倒数一百名内,将他开革出左卫,给盘缠让他滚回长安,我的麾下不养废物。”顾青语气坚决地道。
常忠想了想,点头道:“侯爷高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赏在他们抬眼就看得到的地方,想必他们不会再有怨念了。末将遵侯爷将令。”
常忠抱拳后正要离去,顾青忽然叫住了他。
神情挣扎许久,顾青放弃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你先去传令,我待会儿给你一个惊喜……”
…………
不需要翻译,常忠很快知道了什么叫特么的惊喜。
当常忠走出帅帐,大声向所有将士传令过后,很快一座高台在操练场北角搭建起来,高台搭好后,上面挂了一串沉甸甸的铜钱,和一只仍淌着血水的新鲜羊腿。
将士们原本怨愤的情绪渐渐平复了,操练场上的议论声很快消失,一万人的队列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无声地注视着高台上的铜钱和羊腿。
“安西节度副使顾县侯将令,以后每日能完成操练者,取前十赏一百文,前一百吃肉管饱,倒数一百当日没肉吃,连续一个月倒数一百,开革出左卫,滚回长安去!顾县侯麾下不养废物!”常忠站在司令台上嘶声吼道。
将士们的议论声又起,这次不再是怨愤,而是兴奋。
一百文钱可不是小数目,按大唐如今的抚恤标准,就算战死沙场,朝廷给的抚恤费才二百文,如今只要每日操练得前十就能拿一百文,相当于每天白捡半条命呀。
就算拿不到前十,拿到前百也能吃肉管饱,这样的待遇亘古未有,顾侯爷果然是不差钱的权贵人物,出手大方之极。
很朴素的算法,将士们算过以后愈发兴奋,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只有极少数天生体质不强者垂头不语,所谓前十前百,他们大抵是不可能拿到的,如今反而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落到倒数一百,连续一个月的话,就会被开革出军队滚回长安了,不仅以后无法吃兵粮,开革也是一种巨大的耻辱,回到家乡都抬不起头做人。
队伍里的将士们正各怀悲喜时,司令台后方忽然一阵骚动,顾青穿着一身精练的短衫走出来,在常忠和一众将士们愕然的注视下,顾青缓缓走上台,环视众将士后,指了指自己的装扮,大声道:“看见我今日的模样了吗?从今日起,我与众位将士一同操练,你们做什么我便跟着做什么,如何?”
一万人的队列,顾青一个人的声音自然不可能传递到每个角落,但古代将军训话,下面通常有传令的军士,把将领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从队伍的前端一直传到后方,顾青的话很快被全军将士听到了。
于是场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欢呼声。
不知何人带头,开始时稀稀拉拉说了一句,后来无数人渐渐附和,最后一声接一声,声音越来越大,偌大的操练场上悠悠回荡着四个字。
“侯爷威武!”
顾青哈哈笑了,双手往下压了压,又道:“我这体格你们都看到了,大抵是不如你们的,我只能保证自己能做完,但不能保证能拿多少名次,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每天都会垫底,所以,那些倒数一百的将士也莫沮丧,有我陪着你们呢。”
队伍里又是一阵大笑和起哄声。
顾青的笑容渐渐敛起,神情忽然变得肃然:“我作为一军主帅,也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更壮,你们皆是大唐的将士,操练杀敌正是尔等分内之事,从今以后我陪你们练。”
“左卫军中所有将士,无论将领还是普通军士,全部都要操练,全体官兵同患难同吃苦,若还有人懒懒散散不肯尽力,那就莫怪军法无情了,丑话我已说在前面,有不愿意操练的将士现在就站出来,我放你一条生路回长安!”
寂静无声,顾青等了半晌,见无人动弹,不由满意地点点头,道:“所有将领听令,卸下你们的盔甲,换上短衫,与将士们一同操练,现在将士们由各营各旅带回,包括我在内,开始操练!”
几句话,低迷动荡的士气顿时沸腾到了顶点,将士们的欢呼声里,顾青跳下司令台,从障碍路的.asxs.发力开始跑,在将士们的注视下,顾青越过障碍墙,翻过攀爬墙,穿过平匐沙地……
每通过一个障碍,将士们便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掌声,顾青却心中发苦,他发现自己已体力不支,快撑不住了。
通过双杆时,顾青终于脱力狠狠摔落在地,两只胳膊颤巍巍的抬不起来,将士们的欢呼声瞬间静下来,注视着顾青狼狈地趴在沙地上,半晌起不了身。
不知是谁忽然高喊了一声“侯爷威武!”
将士们纷纷附和:“侯爷威武!”
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里,顾青缓缓站起来,再次攀上双杆,咬着牙缓慢且艰难地通过,然而在过平衡木时,顾青脚下不稳,再次狠狠栽落下来,这一下栽得有点严重,膝盖流了不少血,仿佛废了一般。
顾青仍咬着牙继续通过,缓慢,生涩,但坚定。
自己立下的规矩,若连自己都做不到,如何能服众?
这是支撑着顾青坚持下去的信念,他要掌握这支军队,掌握的不仅仅只是兵权,还要掌握军心,掌握每个将士对他的忠诚。
同甘共苦,才能凝聚军心。
第二百七十三章 英雄救美
成大事者,必须要具备非同常人的心志和毅力,除了坚定的性格,也需要狠辣的手段。
顾青很明白这个道理,也狠得下心。不仅对敌人狠得下心,对自己也狠得下心。
当初为了陷害济王,顾青敢拿自己的身体动刀,心狠如斯,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平日里养尊处优,对生活挑三拣四,那是因为他是权贵阶级,他本应该拥有挑三拣四的权利,但到了该吃苦该玩命的时候,他从来不会畏怯逃避。
勇于面对艰困的人,才有资格享受挑三拣四的生活。
当顾青终于艰难地完成了障碍跑,将士们再次爆发了山崩地裂的欢呼声。
在将士们的眼里,顾青的身体素质真不是一般的差,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与将士们站在一起,便形成一种很明显的区别,让人一眼便看到两者的不同之处。
顾青的动作完成得很勉强,跑得慢,爬得慢,每个动作都是那么的艰难笨拙,仿佛临死弥留的人吊着最后一丝余息,随时都会断气似的,令围观的将士们都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但顾青却还是咬着牙跌跌撞撞做完了一套动作,尽管完成得很慢,尽管还受了伤,但对将士们来说,顾青已做得足够了。
身份阶级的差异摆在面前,将士们要看的是顾青的态度,绝不会奢求他的名次,态度拿出来了,只要你做了,我便跟着你一起玩命,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同甘共苦,这才是让将士们心服口服的主帅。
顾青做到了。
有重赏,有惩罚,有主帅亲自身体力行,所有将士再无任何不满。对一支军队来说,这便是公平,军队里的公平可以让将士们无怨无悔地为主帅拼上性命,因为值得。
完成了障碍跑的顾青被韩介等亲卫扶回来,韩介蹲在面前给顾青的膝盖敷药缠上布带,顾青脸色潮红,浑身是汗,喘着粗气笑道:“不行了,真不行了,让我歇息一会儿,歇息过后再继续做……”
韩介低声劝道:“侯爷,士气已盛,军心可用,将士们对侯爷心悦诚服,侯爷不必再继续了。”
顾青大口喘着气,道:“说过的话要算数,这是诚信。我不仅要继续操练,以后每天都要跟今日一样操练,没有例外。”
韩介深深看了他一眼,垂头继续帮他敷药,道:“侯爷本是文弱书生,但统兵之道却深得其髓,末将今日从侯爷身上学到了很多。”
包扎完伤口,顾青朝韩介和亲卫们道:“你们也不能例外,都去给我操练,告诉常忠他们,让他们也去练,从今日起,全军上下无人能特殊,我这个主帅都亲自下场了,谁还能比我更特殊?”
韩介领命而去,顾青坐在场歇息了一阵,试了试膝盖的伤,仍有些痛,但还能继续。
于是顾青让人给他双腿绑上沙袋,开始负重二十里越野。
默默无声地出发,默默无声地消失在将士们的视线中,茫茫大漠里,顾青孤独的身影渐渐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与黄沙飞尘融为一体,渐行渐远。
常忠此时也换上了一身精练的短衫装扮,见将士们神情感动,常忠趁势大喝道:“常某虽已三十余,亦愿附侯爷骥尾,从今以后,我与将士们同操练,看我的!”
大吼一声后,常忠的身形从障碍路的.asxs.窜了出去,一项一项地重复着顾青的动作。
将士们再次爆发欢呼,领兵的各营官和旅帅立马下令开始操练,平静有序,有条不紊,军心稳定,士气高昂。
顾青豁出去换来的代价,是拥戴,是心甘情愿的服从。
…………
完成了所有流程后,累瘫了的顾青被亲卫们抬走了。
将士们默默注视着他,没人笑话他的孱弱,所有人记住的是这位主帅令行禁止,言出必践。
就算是走个过场笼络军心,将士们都认了,因为如此笼络人心的方式也是满满的诚意,从古至今的主帅,谁听说过如此豁出去的笼络人心?几乎费了半条命啊。
第二天一早,正当所有将士以为顾青躺在帅帐内养身体不会再来操练场时,顾青在亲卫的搀扶下却再次出现在操练场上。
比昨日更笨拙更吃力的动作,比昨日更缓慢的步伐,艰难却坚定,每个动作一丝不苟,顾青咬着牙再次完成了,仍旧被亲卫抬走。
与昨日不同的是,将士们没有欢呼,而是安静地看着顾青被抬走。
空气静谧,但每个人的内心却并不平静。
无声的校场上,一种名叫“军心”的东西正在缓慢地凝聚成团,如滚烫的岩浆流过众人的心间,未来,无坚可摧。
顾青在用自己的方式把握这支军队的人心。
世上有些事情可以靠聪明智慧轻松解决,很多事都能走捷径,但是,也有很多事并无捷径可走,人心是最能直接感受到冷暖的,想要走进别人的心里,没有任何取巧的方法,只能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再艰难都别无选择。
顾青坚持了整整五天,每天都没有缺席。按照当初与常忠等将领定下的规矩,每操练五日可休息一日,顾青不由庆幸自己立下了这个规矩,不然再这么下去迟早会把自己折腾死。
每天都被抬回帅帐,顾青觉得很没面子,可孱弱的身体却不争气,每次操练过后便卸了心劲,支撑整个人的信念瞬间松懈,身体便不由控制地倒下。
不过顾青并不后悔,以后刀光剑影的日子将会越来越多,将自己的身体打熬结实了没坏处。
五天的操练,顾青不知为何已慢慢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仿佛肌肉都已形成了条件反射般的记忆。
好像前世的健身房一样,刚开始各种拒绝各种懒惰,一旦坚持一个星期,接下来每天都有一种不由自主想去撸一把铁的冲动,哪天不去都会觉得浑身不对劲,生命里仿佛缺少了什么。
相比以前懒惰的日子,顾青反倒渐渐喜欢如今每天操练的日子,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就好像一条咸鱼翻了身,终于不那么咸了,变成了淡水鱼。
…………
皇甫思思站在客栈门口,望断天涯路。
自从上次顾青走了以后,她便每天在客栈门口站着,想在人群中制造与顾青偶遇的机会。
听说这位侯爷喜欢在镇上闲逛,而且最近还听说他亲自下令扩城建市,似乎要对龟兹镇进行大改造。尽管她才见过顾青一次,但顾青主政一方的魄力她却深深领教了。
不愧是长安调遣过来的官儿,果真是有几分本事的,从龟兹镇百姓和商人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可以看得出,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只是这位侯爷搞出如此大的动作后,却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皇甫思思在客栈门口等了他五天,却再也没见过他了。
她却不知道这五天顾青在大营里过着怎样的日子。
想到边令诚逼她对顾青使美人计的嘴脸,皇甫思思便打从心底里厌恶,然而,终究是受制于人,她只是个无人庇护的弱女子,除了忍气吞声接受,想不出别的办法摆脱。
幸好,顾青是个看起来没那么讨厌的年轻男子,尽管可能有点不正常。
“皇甫姑娘,边监军传了话过来,他劝您快点行动,这些日他忙着上疏长安,却一无所获,迫切需要顾县侯的帮助,所以……边监军的意思您懂的,他快没耐心了。”
说话的是客栈的一名新来的伙计,自从皇甫思思答应了边令诚后,这人便来了客栈甘当伙计,他原本是边令诚身边的亲信随从,大家都心知肚明,边令诚需要眼线安插在皇甫思思身边。
皇甫思思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顾青这几日没现身,我能怎么办?边监军也要讲道理吧?”
伙计嘿嘿一笑,道:“那是姑娘您自己的事,边监军只看结果。”
皇甫思思面无表情地道:“我需要一个与他结识的机会,而你,需要帮我创造这个机会,如果没有机会,边监军的事我办不了,杀了我也办不了。”
伙计犹豫了一下,笑道:“姑娘您说,小人能办到的一定办。”
皇甫思思想了想,道:“安排两个人,做客商打扮,在客栈旁那条无人的巷口等着,等多久我不知道,只要等到顾青来了,他们便假装上前欺负我,想必顾青应该会出手救我,这便是我与他结识的机会。”
伙计沉吟片刻,痛快地道:“好,此事不难,半个时辰可办妥,姑娘稍等便是。”
很老套的英雄救美桥段,对顾青来说简直烂透了,但对皇甫思思这个年代的人来说,这样的桥段还不算老,再说,不管再老的桥段,有效便是王道。
…………
玩命操练了五天才等到一天休息,顾青身子疲惫得不行,但还是拉上韩介和几个亲卫出了大营,进龟兹镇闲逛。
他太需要人间烟火味了,否则再待下去,别的将士那么淡定,他可能会带头炸营。
进了龟兹镇便习惯性地朝南方走,几天过去,扩城建市的工程不知进度如何,顾青是总负责人,必须要跟进。
快走到福至客栈门前时,顾青忽然看到一名女子踉踉跄跄被两位客商模样的人从客栈门口拉走,门口的伙计急得跺脚,却在客商的威胁下不敢叫人。
眼看姑娘被客商拉进了旁边的巷子里,顾青领着韩介和亲卫们急忙跟了上去。
走到巷口,恰好看到一名客商那双不规矩的手正朝姑娘的肩头摸去。
顾青不由大急,跺脚暴喝道:“住手!放开那个畜生!”
第二百七十四章 无以为报
巷子里有三个人,两个非礼的,一个被非礼的,听到顾青这一声暴喝不由都愣了,然后运用所有的智慧机智默默分辨顾青究竟在说哪个畜生。
巷子是死巷子,三人被顾青和亲卫们结结实实堵在里面,顾青挥了挥手:“韩介,摆平这件事。”
韩介刚准备动手,再看一眼巷子里的情势,忽然停住,凑在顾青耳边道:“侯爷,那两个人没带兵器,而且看他们的体格很容易被打倒……”
“那又怎样?”
韩介叹了口气,轻声道:“这种时候,侯爷要不要亲自救出那位美人儿?如此或许可以让美人芳心暗许……”
顾青瞥了他一眼,悠悠道:“韩介,你是疯了吗?我有你们这些亲卫,啥事必须要我亲自动手?我被打了怎么办?为了美人的芳心暗许就活该挨顿打,凭什么?”
韩介心里默默念叨了几句,深呼吸,然后挥手让亲卫们上前。
巷子里两名客商早已吓坏了,毕竟被一群人结结实实堵在巷子里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虽然是被雇请来演戏,也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是被这么多人堵在巷子口,有准备归有准备,但……害怕也是真的害怕。
亲卫们嘻嘻哈哈上前,俩客商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活动了一下手腕便动手了。
打斗的过程并不具备任何观赏性,一面倒的单方面殴打,客商被摁在地上摩擦,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皇甫思思花容失色,趁着众人打斗时脱身而出,朝顾青飞奔而去。
“多谢恩人救命!”皇甫思思情不自禁地朝顾青身上扑去。
顾青眼疾手快闪身,皇甫思思扑了个空,身形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
“这位姑娘你正经点,被人救了应该趴在地上痛哭流涕感谢老天垂怜,而不是随便找个男人就扑上去。”顾青义正严辞地道。
皇甫思思:“…………”
一旁的韩介再次重重叹气。
巷子内,两名客商已被揍得不成人形,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顾青拍了拍手,对亲卫们道:“行了,莫闹出人命,收手吧。”
亲卫们遵令退回巷口。
皇甫思思只好规规矩矩裣衽为礼,凄声道:“多谢恩人,小女子感恩不尽,实不知何以为报……”
顾青看了看天色,道:“那你就慢慢想,想好如何报答我,给你个真诚的建议,给钱就行。”
招呼韩介一声,顾青便打算离开,天色不早,今日好不容易休息,看过扩城工程进度后他还打算回营好好躺半天,冲澡烤肉和酒,享受一下久违的权贵腐朽堕落的生活,没必要跟无谓的人浪费时间。
皇甫思思急了,这不是英雄救美后的正常套路,按理说此时难道不应该是美人感恩,英雄得意,两两深情对视然后眼神里擦出爱的火花吗?
这位侯爷却完全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仿佛只是顺手扔了一坨垃圾般随意,她这个千娇百媚的大美女站在他面前就像是透明的,完全没入他的眼。
“恩人不想听听妾身为何遭此横难吗?”皇甫思思凄然道。
顾青微笑:“去找你的知心大哥哥或知心大姐姐倾诉,我可以救人,不负责倾听受害经过。”
看着顾青和亲卫们扬长而去,皇甫思思愣在原地半晌没回神。
就……就这?
这家伙到底长了个什么脑子?
皇甫思思迷惘过后,不自信地垂头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难道因为自己不够美丽?这位侯爷在长安看多了美女,看不上自己这样的?
可是……自己并不差呀,龟兹镇第一美人名符其实,不知多少客商对自己神魂颠倒,这位侯爷为何偏偏无动于衷?
皇甫思思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此时已不仅仅是美人计能否成功了,而是她对自己的外貌自信产生了动摇,这个问题比美人计更严重。
就不信你真是一根木头!
皇甫思思想了想,朝顾青追了上去。
…………
站在扩城工地上,肥胖憨厚的李司马堆着笑,时刻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向顾青介绍工程进度。
节度使府的官员们最近已察觉出了不对,这位新来的节度副使果真不声不响地接管了节度使府的很多权力,高仙芝如今深居节度使府后院,对任何事不闻不问,如今真正主持安西四镇军政事务的只有顾青一人。
挺厉害的年轻人,李司马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顾青究竟是怎样悄无声息地让高仙芝甘心将权力双手奉上,要知道高仙芝在安西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性情火爆,手段毒辣,灭国无数,许多西域的小国小部落被他毫无理由地派兵灭掉了。
如此强势的一个人,居然在这位年轻人面前甘心让权,过着如同归隐一般的生活,太奇怪了。
李司马不敢多想,只能模糊地判断,能让高仙芝甘心让权的原因,应该是来自长安方面的压力,朝廷对高仙芝的信任或许有了变故。
“城墙还要往南扩充五里,这五里空地用于仓储之地……”顾青指着远处的南面城墙,城墙已被拆了大半,无数工匠民夫正勤劳地运送着沙土石块。
李司马迷惑地道:“仓储……?”
“对,仓储,商队进城肯定要带货物的,货物若带在身边难免丢失或被盗,再说,如果货物过多的话,也没个地方堆放,堵塞了城内道路,所以必须要建仓储……”顾青露出微笑。
“仓储不卖给商人,所有权归官府,官府可以将其租给商人临时使用,按天收取租金,如此,既方便了商人,咱们官府也得了好处,逢年过节还能以官府的名义给你们官员发点福利,粮米豆油绿菜什么的,双赢的局面,不开心吗?”
“侯爷高瞻远瞩,下官钦佩。”李司马急忙送上一记力度轻微的马屁。
顾青眯眼再次看了看工程进度,道:“多调些工匠民夫,工钱给足,尽早完工,钱已到位了,工期可以缩短些,建商铺不用太精细,有房有梁有门窗便可,剩下的部分商人们会自己装饰,道路规划方面也要做得仔细些,考虑到商铺前的道路有拉货马车和行人,所以道路一定要留宽敞一些,至少三丈宽以上。”
李司马恭敬地将顾青的话一一记下。
“还有,在瓷器集市上留四间位置最佳的商铺给我,我私人要用。”顾青又吩咐道。
李司马一愣:“侯爷自用的吗?”
“嗯,堂而皇之的以权谋私,有意见?”
“没,下官一定办妥,留下最好的四间商铺。”李司马高兴极了,这才认识没多久,侯爷竟托以个人私事,可见自己的前程即将光明敞亮了啊。
或许顾青今日看这位肥肥胖胖的李司马比较顺眼,紧接着又交给他一件私事。
“龟兹镇上哪个酒楼客栈口碑最好?我要宴请安西军将领。”
李司马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娇脆的女声。
“顾侯爷,妾身的福至客栈口碑最好。”
顾青和李司马回头,见皇甫思思一袭绿衣,如芙蓉出水,袅娜生姿地站在他们身后,朝顾青露出妩媚的微笑。
“刚才妾身打听过了,原来您便是新任的节度副使顾侯爷,民女失敬了。”皇甫思思裣衽一礼。
顾青一见是她,不由撇了撇嘴:“我试过你客栈的饭菜,口味一般,你退下。”
李司马当然不会放过与侯爷私人关系上产生交集的机会,于是沉吟道:“若论口碑最好的客栈,莫过于……”
话没说完,皇甫思思打断了他的话头,上前两步道:“顾侯爷,口味这种事终归是众口难调,但妾身说实话,这两年来龟兹镇南来北往的客商,十之四五皆住在妾身的福至客栈,安西军的将士们若有休沐出营之日,也常在妾身的客栈饮酒用饭,这位李司马也是镇上官员,他能作证。”
顾青望向李司马,李司马想了半天,只好苦笑道:“虽说侯爷不习惯她家的饭菜口味,但……她说的是实话,确实她的客栈生意比较红火。”
顾青对皇甫思思并无成见,只是懒得搭理罢了,所以也不会刻意针对她,既然李司马也如此说,顾青便对皇甫思思道:“明日晚间,包下你的客栈,菜色酒水准备丰盛些,银钱用度方面,你与李司马结算。”
见顾青又打算转身离开,皇甫思思急了,也不知怎么想的,闪身便拦在顾青前面。
一旁的韩介皱眉,沉声道:“姑娘,平民不得拦官驾,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皇甫思思咬了咬下唇,柔弱凄然道:“侯爷刚刚才救了妾身的命,此刻又对妾身如此凶,教妾身好生惶然……”
顾青耐心地道:“如果你觉得惶然,可以闪到一边去惶然,不用挡我的路啊。”
“侯爷明晚包下妾身……的客栈,却还不知道妾身的姓名呢。”
“你脑阔有包迈,我吃个蛋难道还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
第二百七十五章 长安密旨
对顾青的思路,韩介叹为观止。
没错,吃个鸡蛋没必要认识母鸡,无论这只母鸡多漂亮。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听起来居然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逻辑思路可谓缜密。
然后韩介开始打量皇甫思思。
说实话,这位姑娘确实很美,任何角度看起来都很美,有一股淡淡的风尘味道,却又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她妩媚的风情,魅惑却不轻佻,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那股媚态风韵,比那些大家闺秀的所谓端庄气质迷人太多了。
如此美丽的女子,侯爷居然毫不动心,甚至视她如无物,韩介很费解,侯爷对女子的审美究竟高到了怎样的地步,张家两位小姐他也见过,虽说都是绝色之姿,可若论外貌的话,龟兹镇这位美人与她们也不相上下呀。
该安排的事都安排完了,顾青迫不及待招呼韩介他们离开。
大营内还有冲澡烤肉和美酒等着他,今天的假期一定要好好享受,明天又要继续该死的操练了。
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韩介回头看了看皇甫思思怅然的身影,忍不住道:“侯爷,那位姑娘究竟哪里不合您的眼光,末将觉着她挺美的……”
顾青骑上马,道:“你这口气跟介绍相亲的媒婆似的,啥意思?你哪只眼看出那位姑娘必须被我看上?”
韩介叹了口气道:“末将只是觉得……那位姑娘对侯爷似乎有意,但末将不明白侯爷为何无动于衷。”
顾青哼了哼,道:“一个女人,混到居然要别人救命的地步,你说她得有多失败,张怀玉那样的才叫女人,一顿能吃三碗饭,一拳能打十个,顶天立地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就算是张怀锦,也有一顿吃三碗饭的实力,武力值虽不太高,揍五个我这样的应该富余……”
韩介目瞪口呆:“侯爷心目中的女人……是这样的?”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想要在这个凶险的社会上生存下去,当然要找武力值够高的女人来保护我,那个开客栈的姑娘看起来比我还弱,显然是个废物,我为何要对一个废物动心?”
韩介一阵天旋地转,依稀听到紫府灵台的三观碎裂的声音。
顾青忽然笑了:“刚才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位开客栈的姑娘我总觉得路数不对,她就像一堵危墙,小心避开为上。”
“路数不对?”韩介顿时凛然,小心地道:“要不要末将派人去查一查?”
“查什么?我们初来乍到,没人脉也没情报网络,你能查到的东西都是表面的,甚至是对方故意误导的,查到了反而会令我做出错误的判断,不必查了,该浮出来的,到了适当的时机它会自己浮出来。”
…………
深夜,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沉睡中的边令诚。
披衣而起,边令诚警觉地朝门外问了一句:“谁?”
“监军,长安有密旨。”
边令诚急忙起身,打开门。
外面是他的随从,边令诚示意他进门,随从进门后从怀里掏出一封打着火漆印记的黄色信封。
“送密旨的使者刚到龟兹便离开,未曾引人注意,只有这一道密旨,并无别的话交代。”随从恭敬地道。
说完以后随从便识趣地退出门外,既然是密旨,当然不允许边令诚以外的任何人观看,会掉脑袋的。
边令诚仔细检查了火漆印记完好无损,这才缓缓打开信封。
信封内是一页书信,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边令诚点亮烛台,将信凑在烛台下细细看了一遍,然后神情变得既紧张又兴奋。
“陛下……没忘了奴婢。”边令诚低声泣然。
书信上写了一些训斥的话,大多是对边令诚这几年监军安西不力的不满,高仙芝灭石国,灭突骑施汗国等举动,边令诚未能起到劝阻作用,导致大唐在安西的布局因高仙芝的蛮横镇压而大乱,连西域商路都受到了影响,从而使得大唐的商业也受到了打击,这些都是高仙芝之过,同时也是边令诚的责任。
训斥的语气很严厉,边令诚惶恐地差点跪下,满心委屈的同时,更有无比的恐惧紧张。
“陛下,陛下……非奴婢不为也,实是高仙芝刚愎自用,奴婢无法劝阻,这些年奴婢向长安递了无数奏疏陈情,皆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奴婢实不知如何自处啊……”边令诚眼中含泪低声辩解。
书信不仅仅是训斥,还有别的东西。
边令诚继续看下去,后面的话大多是李隆基告诫他必须严加监管安西军,不得轻易动刀兵,不得任由高仙芝大权独揽。
这些话纵然不说,边令诚也会照办,监军的职责便是监管监视,从天宝六年高仙芝破小勃律夺石堡城一战开始,边令诚与高仙芝的关系便是互相牵制互相掣肘,不相爱,但相杀。
而书信的最后几段话,却让边令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书信最后几段,李隆基叮嘱他对顾青也要有所牵制和监督,勿使顾青夺高仙芝之权后恣意妄为,严密注意顾青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向长安禀奏。
“顾青……竟也被陛下猜疑?”边令诚半晌没回神,接着桀桀怪笑起来。
“他不是说他颇受宠信吗?哈哈,我还一直奇怪,陛下怎么可能对一个年轻臣子宠信到如此地步,原来他的圣眷也不怎么牢靠,哈哈!”边令诚笑得很开心,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笑了很久,边令诚似乎笑累了,敛了笑声后,神情忽然变得感慨起来:“果真是圣心难测呀,对救命恩人都……”
对救命恩人尚且如此,那么陛下如何看待他这个安西都护府的监军?
边令诚不由为自己感到悲哀。
或许,在陛下的心里,自己连条狗都不如吧。
讽刺的是,这条狗明知自己是条狗,却还是不得不露出狗一样谄媚的笑容,为主人尽心办事,他只能安慰自己,或许自己这条狗特别听话特别乖巧,主人特别喜欢呢,事办完后主人一定会赏一根大骨头,绝不会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接到这份密旨后,边令诚的胆气忽然壮了。
一边是自家人的语气严厉训斥的密旨,另一边却是表面恩宠,背地却提防的宠臣,两厢比较,边令诚忽然发觉自己的底气并不比顾青差。
流水的节度使,铁打的监军。
无论谁是安西节度使,谁掌握安西军的兵权,终究都要看我监军的脸色。
…………
顾青再次累趴下,喘着粗气倒在沙地里。
将士们路过他身边,向他投以善意的笑。无论这位主帅操练时多么狼狈,但将士们却对他越来越敬重。
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跑出来的,每一次都是他亲自越过了障碍,尽管有点慢,尽管做完后像一只落水的狗,但这位主帅的真性情却赢得了军心。
“侯爷,刚剧烈运动后不能马上躺地,要起来慢走几步,否则会伤身的。”韩介蹲在他身前劝道。
顾青虚弱无力地道:“莫劝我,我快死了,临死之前我想分配一下遗产……”
韩介失笑:“侯爷胡说什么呢,要喝水吗?”
“不喝水,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去……”顾青闭着眼道。
韩介忽然笑道:“侯爷,末将看了今日的将士操练排名,您已不是最后一名了。”
顾青赫然睁眼:“啥意思?”
“您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名,比前几日大有进步,整整进步了一名,一名!”韩介加重了语气道。
顾青愣了:“我总觉得你这句话不是什么好话,可我却找不到证据抽死你……”
“是真的,今日有一名军士名次落在您后面了,左卫将士里居然有人比侯爷还差,啧……”韩介嫌弃地摇头。
好了,有证据了。
顾青抓起一把沙子扬了韩介满头满脸。
无力地躺在地上,任由毒辣的阳光暴晒,许久之后,顾青发现自己快中暑了,而虚脱的身体似乎恢复了少许体力,这才站起身。
韩介小心地扶着他的胳膊,顾青环视左右,道:“将那位落后分子叫到我的帅帐来,给我垫底的人必须认识认识。记住,以礼相请,以礼相待,找个垫底的人不容易,莫刺激他变强了,以后我又成了垫底。”
很快那位落后分子来到了顾青的帅帐外,站在外面局促地垂头揉搓着衣角,畏怯地傻站着。
顾青走出帅帐,落后分子躬身抱拳行礼:“小人迟言,拜见侯爷。”
“迟言?呵呵,小时候说话比较晚吧?”顾青热情地上前,托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顺眼。
对顾青来说,这是一条锦鲤啊。
“小人今日操练最后一名,小人知罪。”迟言惶恐地道。
“你知道在一万将士中成为最后一名,概率是多少吗?”
迟言愕然无言以对。
“是万分之一,唉,脑子也不怎么灵光,如何得了……”顾青摇头叹息,随即又高兴起来,骄傲地指着自己道:“我,今日九千九百九十九名,成绩比你好,我俩站在一起,我是学霸,你是学渣,懂?”
顾青嘴里的新词迟言听不明白,只能茫然点头。
顾青露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笑一万步的自矜微笑:“所以,学霸想请学渣吃饭,来人,上酒菜。”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夜宴诸将
人的劣根性在于,在比自己差的人面前永远会有心理上的优越感,区别只在于有没有将这种优越感表现出来,那些没有表现出来的人不是没有优越感,而是素质涵养比较高,隐藏得比较深。
原始社会谁家打的猎物比较多,会咧着嘴笑得很得意,这种不带任何目的性的嘲讽别家,后来人管它叫“质朴”,有了文字和文化后,圣人告诉他们,不能嘲讽得太明显,打猎多的人你们要学会善良,至少要装作善良。于是有了“谦逊”,有了“涵养”。
史学家说,这叫“文明”。
顾青却将人类的劣根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在迟言面前。
毫不留情的嘲笑,毫无顾忌的展现优越感,尽管他只比迟言高了一个名次,但他仍然有一种学霸俯视学渣的酣然快感。
迟言只是个十**岁的少年,比顾青年龄稍小。面对主帅侯爷如此热情的态度,迟言受宠若惊,愈发惶恐紧张。
毫无道理的事,操练名次前列怎么热情都不过分,军中的天之骄子嘛,被款待是很正常的,可是款待他这个倒数第一的人……侯爷贵脑阔有恙乎?
酒菜上桌,帅帐里只有顾青和迟言二人,顾青频频劝酒,并表示饮醉无妨,他亲自批准迟言明日请假休息一天。
迟言战战兢兢端杯,每饮一盏便不停道歉认罪:“侯爷,小人错了,真的知错了,明日小人便奋发操练,绝不给袍泽拖后腿,更不会给侯爷丢脸……”
“不丢脸,你哪里丢脸,你明明给我长脸了……”顾青热情地敬了一盏酒,然后走到迟言身边盘腿坐下,勾着他的肩道:“你啊,要保持下去,知道吗?没错,保持倒数第一的名次,不需要变强,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卫了,每天陪我操练便可……”
迟言愕然看着他,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还是噩运来得太突然了?
这位侯爷满脸堆笑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
“侯爷,小人真的错了……”迟言胆战心惊,人类对未知的东西总是恐惧且敬畏的,从顾青的笑容能看出来,他这个倒数第一当侯爷的亲卫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类似于游街示众的性质。
“小人发誓,明日开始一定不会是倒数第一了,发毒誓!”迟言两眼水汪汪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乞求。
“把喝了我的酒都给我吐出来……”顾青笑容一僵,立马翻脸了:“听不懂人话吗?你若不是倒数第一,难道我又要成为倒数第一?我不要面子的吗?”
迟言终于懂了:“可是侯爷,您有过军令,若连续一个月倒数一百,便滚回长安去……”
“你可以特赦,我说的,你是锦鲤,也是明灯,你滚回长安了谁来衬托我?乖,来饮酒,不醉不归。”
照例的寒暄关怀,被灌得半醉的迟言在顾青的询问下断断续续说了他自己的情况。
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妹已出嫁,弟弟在家种地,地少人多,一家人太穷了,迟言不得不出来当兵吃皇粮,好在三代清白,审查过后便进了左卫,每月能拿少许的兵饷接济家里。
只是迟言天生体质较弱,在长安时也是挂在车尾勉强不掉队,如今来安西,照样是挂车尾,操练才几天的顾青都能轻松超过他,显然迟言的体质天生不适合当兵。
很老套的故事,左卫里少说有一半的人都和迟言一样的际遇。
这支军队里的将士,其实大部分把当兵看作一种谋生的职业,而不是为了信仰。
这个年代的底层人民其实根本没有信仰,唯一的信仰就是活着,如果能活得好一点自然都是愿意的,所以当官便成了唯一能驱使将士们为国拼命的理由。
很现实,但也无可厚非。“活下去”这个信仰,其实高于一切神神怪怪的信仰,今生都难以维生,就不必说那些虚妄的来世了。
但是在军队里,将士豁出性命杀敌,终归是需要信仰的。为家为国,为自己最在乎的人和事,为身后的万丈深渊……什么都可以,但不能纯粹为了钱和粮食,一支纯粹为了钱粮打仗的军队,上了战场注定胆气会弱一截,因为潜意识里,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享受钱和粮食,都这么想的话,没人肯奋勇杀敌。
与迟言的简单一席话里,顾青想到了很多。
迟言的想法几乎可以代表整支左卫军队,说穿了四个字,“当兵吃粮”。
可是对主帅来说,麾下的将士如果只是为了吃粮而当兵,未来上了战场,他们的战力能信任吗?
府兵制的破坏,雇兵制的弊端,如今已完完全全地摆在顾青面前了。
…………
龟兹镇,福至客栈。
今夜的福至客栈被安西节度副使顾青包了,下午时分便有数十名亲卫过来清场,所有不相干的客人被客客气气请走。
夜幕降临之时,客栈外顿时热闹起来,无数将领披甲而至,各自的亲卫部曲守在门外,客栈内则是将星汇聚,喧嚣非凡。
顾青来安西上任已有两个月了,这是第一次以官方身份正式宴请安西军将领。
被邀请的将领皆是都尉以上级别的,安西四镇里只来得及邀请龟兹镇的驻军将领,不仅是安西军,左卫军一万兵马的几名将领也被邀请来了,如常忠等四名将领。
客栈内,前厅摆上了一长条的矮桌,中间留出了一个空位,随着夜晚临近,各色香喷喷的肉和野味都被伙计端了上来,将领们三三两两聚于各个角落,神色犹疑地低声议论顾侯爷今日宴客的目的。
皇甫思思今夜穿了一身紫色的宫裙,头发盘成云髻,衣裳挂上各种金银佩饰,看起来显得雍容华贵,她一人的装扮便令客栈内的档次都提高了,仿佛成了一场宫廷盛宴,将领们入店后不自觉地变得文雅起来。
皇甫思思似乎与安西军各将领颇为熟稔,穿花蝴蝶般飞来飞去,与将领们招呼玩笑,诡异忐忑的空气里穿插着她银铃般的笑声,终于稍稍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所有被邀请的将领都到齐后,众人闲坐没多久,韩介披甲按剑而入,站在门口面朝将领们大声道:“安西节度副使,上护军,青城县侯顾侯爷到——”
哗啦一阵响动,将领们身上的铠甲发出阵阵碰撞声,所有人都站起身,望向客栈门口。
顾青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长衫走进来,今日的顾青没有披甲戴盔,头发梳得很整齐,严严整整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碧玉簪,衣裳是崭新的长衫,离开长安时张怀玉亲手送他的,腰间系着一根上百玉片镶嵌而成的玉带,玉带上挂着一只紫金鱼袋,看起来像一位风度翩翩的书生公子,与西北大漠孤城的粗犷气质格格不入。
皇甫思思见顾青这般打扮,两眼不由一呆,眼中顿时泛起异彩。垂头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脸蛋不知为何突然一红,抿着唇移开了目光。
顾青含笑走入店内,众将领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拜见副使顾侯爷。”
将领们皆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粗汉子,这一声齐喝仿佛掺杂了金石相交的杀气,话音落,客栈前厅内回音阵阵,惊得皇甫思思花容失色,再看顾青坦然微笑,毫无所动地接受众将行礼,像一位历经风浪岿然如山的儒帅,皇甫思思的心跳陡然加剧。
节度副使,爵封县侯,主一方军政,执万民生死,麾下猛将如云,世间英雄众矣,称“诸侯”者能有几人?
不知为何,皇甫思思觉得心很乱,说不清为何乱,总之就是很乱。
顾青含笑朝众将拱手回礼,然后招呼将领们落座。
今夜主要是宴请安西军将领,所以在座的安西将领较多,顾青带来的左卫将领只有常忠等四人。
刚坐下还没说话,外面忽然有亲卫进来禀道:“侯爷,边监军来了。”
顾青一愣,迅速回头看了侍立一旁的韩介一眼。
韩介也愣了,隐秘地朝顾青摇摇头,表示边令诚并未受邀。
顾青笑了,不请自来,当年阉割的时候难道连脸皮都割掉了吗?
“快请边监军进来。”顾青笑着吩咐道。
人未见,声先至。店外顿时传来边令诚故作豪迈的大笑声,只是因为身体少了某个器官的缘故,笑声有些尖细,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喊救命的小公鸡。
“侯爷好雅兴,荒蛮之地宴客亦别有一番风味,哈哈……”边令诚大笑入内,众将起身纷纷朝他行礼,边令诚却仿佛没看见众将领似的,对众人的行礼理也不理,眼睛只盯着顾青一人。
顾青笑道:“边监军竟也来了,实在是荣幸之至,来人,给边监军设座,就设在本侯旁边。”
边令诚不客气地坐下,朝顾青笑道:“听说侯爷宴请安西诸将,边某正是喜好热闹,于是不请自来,望侯爷莫怪。”
顾青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了几句客套话。
在座的都是将领,可谓纯爷们儿中的纯爷们儿,你若是不自卑的话,我当然无所谓。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两军演武
纯爷们儿的酒宴从古至今都很有特色,特色就是特别色。
反正宴席上没女人,于是各种荤话题张嘴就来,男人在这方面尤其喜欢吹嘘,每每说到床笫之事,大战三百回合是基本标配,夜御十女更是吹得面不改色。
无论多么卑微渺小的男人,在男人扎堆的时候都会表现得像一位帝王,全天下的女性都是他的盘中餐,而他还波澜不惊,充满了手到擒来的自信。
而科学家统计出来的男人平均时长只有几分钟的结论,正常的男人都是不可能承认的,无论自身真实的情况如何,对外一律都说不可能,都说是伪科学,接下来便是自我吹嘘自我延时的过程……
哪怕处男如顾青者,上辈子也没少吹过这样的牛皮。
男人的通病,别的事情都能成熟对待,唯独床笫之事是红线,不可触碰。像电线杆上的牛皮癣广告,不管看起来多low,吹要吹得天花乱坠,从而引起同性别者的羡慕嫉妒,以此获取那点可怜的虚荣感。
今夜顾青本来也准备了几个前世的荤段子作为调节气氛用的,只是边令诚来了以后,顾青不得不果断放弃那几个荤段子。
当着宦官的面说荤段子,跟直接扇人耳光没区别,顾青做人再不厚道也没法干出这种事。
只是不知道边令诚此刻是怎么想的,非要凑合这种纯爷们儿的夜宴,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的悲哀他难道不懂吗?
边令诚坦然坐下,一双小眼睛眨啊眨,目光从在座将领们的脸上一一扫视而过,嘴角噙着一丝不知含义的笑意。
“侯爷,为何今日不见高节帅?”边令诚忽然笑问道。
安西诸将的目光也纷纷望向顾青,边令诚问的也是他们想知道的,宴请安西军将领,少了高仙芝似乎总缺少了一点什么。
顾青坦然地道:“邀请过节帅了,但高节帅说身体有恙,不便赴宴,可惜可惜。”
边令诚也露出惋惜之色,叹道:“确实可惜,难得今夜安西将领一聚,以往只有战事时才来得这般齐整。”
顾青笑了笑,端杯站起身,缓缓环视诸将,朗声道:“今日宴请各位将军,并无别事,顾某上任安西两月,还未与诸位有过交道,今日主要便是为了与诸位将军相识,往后愿与诸位同心同德,为陛下为大唐镇守安西,来,诸位将军,饮胜!”
诸将纷纷起身端杯,面朝顾青齐声道:“多谢侯爷款待,饮胜!”
满饮一杯后,诸位将领心中微觉诧异。
刚才侯爷这番话,似乎有别的味道。
“往后与诸位同心同德”,表面听来似乎没什么深意,可仔细一咂摸,从语境词义上来说,好像……把高节帅排除出去了?
是这意思吗?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认为吗?
将领们面面相觑,从各自的眼神里读懂了对方的意思。显然,并不止一个人这样认为。
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僵冷。
顾青不动声色地观察诸将的反应,从他们的反应里能看得出,高仙芝在安西诸将的心中有着不小的威望,刚才仅仅说了一句试探性质的话,此刻从诸将的表情已能看到答案了。
不愧是史书留名的名将,果然不凡。要想消除高仙芝在安西军中的影响力,自己必须要做得比他还要好,否则诸将若不服的话,顾青能调动的兵马只有左卫的一万人。
安西军若不服自己,不如不用。
起身端杯与众将分别敬酒,将领们还算知礼,懂得尊卑的规矩,顾青从席间走来,众人皆起身惶恐状行礼,顾青于是打了个圈儿,每敬一人便详细询问这位将领的姓名和家乡,遇到顺眼的还寒暄几句,宴席的气氛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热络起来。
直到顾青看见了一位熟人,嘴角不由露出亲善的笑意。
熟人名叫马璘,为了营妓之事曾与顾青的亲卫有过冲突,顾青对此人倒是颇为欣赏,因为马璘看起来比较冷静,而且是个讲道理的人,那天若非马璘妥协忍让,安西军与左卫军恐怕会爆发不小的冲突。
“马将军,你我可是熟人了,算是不打不相识,哈哈,来,满饮此杯。”顾青率先干了一杯酒。
马璘急忙道谢,恭敬地陪着一同饮尽。
顾青不急着离开,望着马璘笑道:“马将军仙乡何处?”
马璘垂头道:“末将是歧州扶风人,祖父名讳上正下会,曾拜右威卫将军,父亲讳晟,曾任右司御率府兵曹参军。”
顾青恍然:“原来是将门之后,难怪见马将军英武不凡,失敬了。”
马璘连道不敢。
顾青打量了他一眼,马璘的名字他一直觉得耳熟,仿佛前世的某本书上依稀见过,想必也是在史书上留了名的,但也只是个大概的印象,为人是忠是奸他根本不清楚,不过看马璘这谦逊有礼不骄纵懂分寸的样子,应该不会是坏人。
不知忠奸,不知才能,但能在史书上留名的都是牛逼人物,这个人……应该拢于自己麾下。
大乱即起,顾青迫切需要收拢当世人才为自己所用,眼前这位马璘,已入了自己的眼,接下来就应该想个法子收其心了。
与马璘再饮了一杯后,顾青微笑着走向下一名将领。
边令诚一直笑吟吟地坐在桌边饮酒,面对将领们的主动敬酒他也来者不拒,酒量似乎很不错。
但他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顾青,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与哪位将领聊了多久,大致可能说了些什么,他都在密切关注着,脑子里却不停思索顾青今日宴请安西诸将的目的。
一直到顾青敬完酒回来,边令诚笑着与顾青同饮了一杯,道:“侯爷好酒量,这一圈儿下来,侯爷至少饮了二十杯,却不见一丝醉意,奴婢实在佩服得很。”
顾青朝他眨眨眼,笑道:“边监军若得闲暇,不妨来大营,你我二人好好拼一回酒如何?”
边令诚大笑:“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届时定要叨扰侯爷几杯酒喝。”
二人相视大笑,顾青笑完后忽然站起身,扬声道:“诸位将军,酒已敬过,人我也都认识了,那么接下来本侯再说一件事……”
众将领纷纷坐直了身子,盯着顾青。
顾青缓缓道:“诸位当知,本侯奉旨调任安西,离开长安时,陛下调拨与我一万左卫兵马,这一万兵马将要融入安西军,可如今安西军与左卫军仍无过多交集,安西若有战事,两方兵马太陌生难免指挥不力,配合失当……”
边令诚皱了皱眉,默不出声地饮了一盏酒。
顾青接着道:“所以,为了让两方兵马尽快融合起来,两家融为一家,本侯决定,一个月后于校场上进行一次两军比武。”
此言一出,在座将领皆哗然,边令诚也惊疑不定地看着顾青。
座下议论声四起,顾青却面带微笑,道:“有话可以大声说,都是军伍汉子,莫遮遮掩掩的。”
一名性格颇为直爽的将领站起身,抱拳道:“侯爷,不知您说的‘比武’,是单对单,还是营对营,比的是个人勇武技艺,还是两军排兵布阵攻守厮杀。”
顾青笑道:“你说的这些都包括了,从个人武力到两军对垒演武,都会有的。两军交流切磋的机会难得,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两军打过以后,大约会彼此惺惺相惜,这才是我等将领乐意看到的。”
将领们议论声再起,人人脸上布满犹疑之色,顾青宣布的决定太突然,让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见将领们没人吱声儿,顾青眉梢一挑,笑容中带了几许冷意,道:“怎么了,各位都怂了?怕打不过左卫将士?身经百战的安西边军怕了一群吃太平粮的?”
将领们皆变色,一名将领忽然狠狠一拍桌子,喝道:“怕个蛋!干了!末将愿率部将参与!”
有人带头,其余的将领也纷纷附和,事情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顾青满意地笑了。
边令诚悄悄凑了过来,轻声道:“侯爷,这个比武的决定,是高节帅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高节帅最近身子抱恙,安西军的一切军政事务由我定夺。”顾青闭着眼道。
边令诚笑容有些勉强:“为何奴婢也不知道?侯爷……您多少与奴婢有个商量也好呀。”
顾青睁开眼,笑道:“边监军反对?”
边令诚也笑:“当然不敢反对侯爷的意思,只是……奴婢多少还是想有一点知情权的,毕竟身在其位,侯爷您说呢?”
顾青嗯了一声,道:“我若没理解错的话,监军之责在于‘监’,而非决策,此事你便原原本本上奏长安,若陛下觉得我此事做得不妥当,我甘愿受罚。”
边令诚急忙摇头:“不至于,不至于,侯爷言重矣,两军演武这种小事,奴婢没必要上奏长安。”
顾青瞥了他一眼,心中不由冷笑。
不知为何,今日边令诚的胆气比上次见他时壮了很多,仿佛有所倚仗似的,看来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自己未知的事情。
有个成语叫“狗仗人势”,一个太监若突然胆气壮了,大多跟背后的主人有关,所以,远在长安的李隆基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天生杠精
晚年的李隆基绝不是合格的老板,自负,多疑,寡恩,昏聩,所有帝王的坏毛病他都有,真正的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不是没朋友,而是打从心底里不愿相信任何人,时刻有被迫害妄想症,总觉得身边的人随时会造他的反,于是拿出对待敌人的冷酷手段来对待臣子和血脉宗亲。
所谓的“圣眷”不过是表象,表面上再热情亲切,终归只是一场表演,救命之恩在李隆基的心里究竟有多长的保质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边令诚今夜胆气不弱,比上次见他时强势了许多,虽然言语里仍是恭敬客气,可顾青还是听出了一丝对抗的意思。
所以,是李隆基秘密给了他什么旨意吗?给一个远在边陲的监军下密旨,内容除了监视牵制,还能有什么?
顾青笑得更灿烂了。
安西四镇真是热闹,一个节度使府居然有了三股势力,高仙芝,边令诚,顾青。
原打算坐山观虎斗,看高仙芝和边令诚争斗,顾青则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看来情况有了变化,边令诚似乎有将他强行拉入争斗战局的意思。
不得不说,李隆基真是好手段,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居然能翻云覆雨左右安西节度使府的平衡,就算顾青不想参与争斗,他都能逼着顾青参与进来,边令诚这颗棋子算是物尽其用了。
既然安西局势有了变化,顾青的谋划也要变了。
酒宴散后,边令诚与众将领向顾青告辞离去,临走前边令诚凑在顾青耳边笑着说了一句话。
“奴婢愿奉侯爷为安西之主。”
顾青微笑推拒,纯爷们儿不与死太监为伍。
所有人离开后,顾青仍坐在桌边,独自饮酒。
“韩介……”
“末将在。”
“派个人请高节帅明日来左卫大营阅兵。”
“是。”
杯盘狼藉的客栈前厅,顾青盘腿斟满了一杯酒,望着酒杯里琥珀色的酒水,神情陷入呆怔。
原以为离开长安后便没了束缚,然而来到安西后终究还是身陷一团乱麻的争斗中。
时间越来越紧迫了,顾青有很多事需要做,可如今还是要分出许多精力来应付这些内部的矛盾纠缠,那即将波及整个大唐的战火,眼看越来越近了,如果战争来临,以顾青如今在安西的分量,他手上能用的只有左卫的一万人马,这点人马转战关中阻挡叛军能起什么作用?
短短两年多,他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上,未来难道仅止于此了吗?
独自饮尽一杯酒,顾青已有几分醉意,垂头低声呢喃:“少年场上醉乡中,容易放、春归去……莫将愁绪比飞花,花有数、愁无数。”
顾青的身后,皇甫思思轻悄的脚步忽然停住,眼中异彩闪动,嘴里喃喃默念着这句诗,然后嘴角一抿,妩媚的眼神浮起几许黯淡。
“不愧是才子,长短句子尤为撩人呢,官拜节度副使,爵封县侯,二十来岁已如此显赫,他……究竟还有什么愁?”
客人都走了,只留下顾青一人,皇甫思思原本是想过来施美人计,撩拨一下这位侯爷,然而听到顾青呢喃的长短句后,皇甫思思忽然改变了主意。
女人的利器除了美色,还有温柔解语,有时候一句体贴关怀的话语,比美色更能捕获男人的心。
转身取过一壶酒,皇甫思思坐在顾青对面,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朝顾青一敬,然后仰脖饮尽,顾青只看见她那洁白如玉的脖颈,像一只仰天而歌的白天鹅。
“侯爷独自饮酒,不觉得闷么?妾身可有荣幸陪您饮几杯?”皇甫思思嫣然笑道。
顾青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这种人在酒桌上属于非常卑鄙的那一类酒客,一桌人都饮酒时你不动声色,等到大家都快醉了你便跳出来敬这个敬那个,放翻一桌,这是落井下石,姑娘,你应该没有朋友吧?”
皇甫思思愕然,傻傻地垂头看了看自己的酒杯,又看了看顾青。
跟这位侯爷聊天可真是艰辛,他……怎么会想到这个方面去?好清奇的思路。
顾青身后的韩介忽然叹了口气,一声不吭走出去了。
“侯爷若有醉意,不饮便是,妾身不强求。”皇甫思思无奈地道。
顾青冷笑:“说得好听,酒桌上但凡说一句‘我干杯你随意’,被敬的人有几个真好意思‘随意’?为了面子,醉死也要干了,嘴上说什么你别喝的人,其实都是以退为进居心不良……”
皇甫思思愣愣地看着他。
这位侯爷难道是天生的杠精?
“侯爷,妾身也不饮酒了,你我都不饮酒,就坐着聊聊可好?”皇甫思思忍气吞声妥协道。
顾青哼了一声,道:“两人面对面傻坐着啥都不干,是悟道还是参禅?我为何要跟一个陌生女人浪费光阴?”
皇甫思思深呼吸。
好像……有点忍不住了。
作为开客栈的女掌柜,整日与南来北往的客商打交道,皇甫思思的脾气当然不可能太柔顺,遇到懂礼数的客商,便展现她的妩媚风情留住客人的心,若遇到不讲理的客商,她又会露出另一副泼辣的面孔,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此时此刻,皇甫思思已经忍不住要发火了,什么美人计,什么勾引男人,去特么的,侯爷了不起么?老娘豁出去不干了!
砰!
皇甫思思猛地一拍桌子,一条腿踩在顾青面前的桌上,露出裙裣下那只绣着荷花绿边的纤细花鞋,杏眼圆睁怒喝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到底喝不喝?不喝就快滚,夜已深,小店要打烊了,如果要喝,我喝多少你喝多少,那么多废话,侯爷是靠嘴升的官儿么?一句话,痛快点,喝不喝?”
顾青被吓了一跳,半晌没回神。
门外,韩介和亲卫们听到动静,纷纷冲了进来,见皇甫思思一脚踩桌,一脸凶相地瞪着顾青,顾青目瞪口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见到眼前这一幕,韩介目光闪动,这个……难道是在打情骂俏?
于是韩介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果断扭头招呼亲卫们出去了。
顾青眼睁睁见韩介和亲卫们进来又出去,不由急了:“别走!给我打死她!”
韩介和亲卫们仿佛都没听见。
顾青无奈,指着她放狠话道:“你……给我等着,我叫我未婚妻来打死你。”
皇甫思思不甘示弱地瞪着他,良久,忽然噗嗤一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前仰后合,弯成月牙儿的眼睛泛起了泪花儿。
“侯爷您真是……真是太有趣了,哈哈。”
太气了,这疯婆娘有病,病得不轻,顾青反思刚才自己的表现,好像有点没面子,居然被一个疯婆娘吓住了……
“想不想见见我更有趣的一面?”顾青忽然笑着问道。
皇甫思思仍在娇笑不已,点头道:“妾身当然想见侯爷更有趣的一面……”
“姑娘开这客栈缺钱吗?”
“谁能不缺钱?挣多少钱都不够。”皇甫思思幽幽地叹气。
“恭喜姑娘,你的好运来了。”
皇甫思思眨巴着杏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顾青将酒杯搁在桌上,起身掸了掸衣裳下摆,朝外走去,嘴里淡淡地道:“酒足饭饱,告辞了。”
皇甫思思呆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前厅。
目光刚泛起几许迷惘,便赫然听到外面的顾青扬声道:“给我把这家破客栈砸了,砸完赔钱!”
一群亲卫轰然领命,然后皇甫思思便看见一群如狼似虎的亲卫冲了进来,见东西就砸,见摆设就摔……
…………
回大营的路上,韩介一脸不解地看着顾青,几番欲言又止。
最后韩介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侯爷刚才与那位姑娘结仇了?”
“结什么仇,你没见我与她相谈甚欢吗?不谦虚的说,她差点爱上我。”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相谈甚欢您还砸她的店?”
“表达喜爱有很多种方式,我这种属于打情骂俏式,越砸越欢喜。”
韩介叹气:“侯爷,与您聊天真是愉悦得紧……”
顾青笑道:“文明与野蛮其实是对立且统一的,花费无数心血建立起来的文明,野蛮却能一夜之间将它摧毁,但是摧毁重建后,往往又超出了以前的文明,人类就是在不断的摧毁与重建中慢慢进步。”
韩介满头雾水,顾青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懂。
“你看,我砸了那位姑娘的店,砸完以后我赔钱,她拿了钱自然要重建客栈,可以肯定,重建的客栈比原来的客栈更新,更美观,我就是那个摧毁了旧的文明,同时还帮她重建新文明的人,你说她要不要感谢我?”
韩介终于听懂了,忍不住道:“可侯爷砸店又赔钱,图什么呢?难道又是韬光养晦,砸给边令诚那些人看?”
顾青笑道:“不要想得太复杂,我砸店是因为她刚才吓到我了,所以要报复,我赔钱是因为我有钱,我乐意,她得了新店,我发泄了火气,两全其美,多好。”
第二百七十九章 战事突至
第二天,高仙芝受邀来左卫大营。
说实话,高仙芝实在是不想来,自从与顾青深聊过一次以后,高仙芝已心灰意冷,被李隆基猜忌是其次,最令他感到灰心丧气的是,他这些年对安西的经略政策几乎被全盘否定,甚至由于他的所作所为,令大唐的西面战略陷入了混乱。
帝王不待见,自己也知道做错了,这种挫败感深深地打击了高仙芝的自信,想明白了很多事后,高仙芝再也没有以往的骄纵之气,反而变得很颓丧。
顾青在校场边见到的便是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的高仙芝。
见到高仙芝后顾青不由一愣,短短几日不见,高仙芝仿佛苍老了很多,好像府里养了一只小狐狸精天天吸了他的精血似的。
“高节帅,您是安西之主,千万要振作啊。”顾青诚挚地劝道。
高仙芝自嘲地一笑:“什么安西之主,不过是苟延活命的一个老将罢了,待到诏命东来,我便回长安养老了。”
顾青叹道:“高节帅一生征战,怎能妄言退隐?安西需要节帅运筹帷幄,否则我这样的年轻小子,您放心将安西四镇交给我?”
高仙芝看了他一眼,笑了:“顾侯爷虽说年轻,却也是有勇有谋之辈,你在长安的诸多事迹,我都已听说了,安西交给你,我放心。”
正说着,大营内忽然擂响了大鼓,高仙芝意外地张望了一番,道:“今日莫非是操练之日?”
顾青笑道:“我带的这支兵马与众不同,每日都是操练之日,操练五日才能休息一日。”
高仙芝皱了皱眉:“操练太频,不怕将士军心动荡?”
“许下重赏,军心只会更稳固。”
见高仙芝不置可否的模样,顾青笑道:“多说无益,便请高节帅看看我左卫兵马之军容,可还入您的眼。”
说完顾青却命韩介帮自己除去甲胄,穿着短衫当着高仙芝的面活动手脚热身。
高仙芝愕然道:“顾侯爷这是作甚?”
顾青指了指远处黄尘滚滚的将士集结方队,笑道:“将与士同甘共苦,军士操练,我这个主帅也不能例外,否则如何让人心服口服?”
高仙芝惊愕之后,眼中露出欣赏之色,叹道:“顾侯爷果真是非常人,能行非常事,能有这般心性和毅力,安西交给你断无所失。”
顾青哈哈一笑,活动了手脚后迈步向前。
校场上,将士们以营伙为单位,在各自将领的指挥下开始例行的操练,从障碍到长跑再到越野,一声声口号,一声声喊杀,校场上沙尘飞扬,却透着一股莫名的震慑人心的杀气。
顾青此时像一个普通的士兵,规规矩矩地跟着将士们一起跑障碍,滚沙地,负重越野,一个多时辰后,整套操练流程做完,顾青拖着疲惫不堪摇摇欲坠的身躯走回来。
一屁股坐在韩介早已准备好的躺椅上,顾不上与高仙芝客气,顾青喘着粗气狠狠灌了半皮囊的水,满头大汗瘫软在躺椅上,累得直哼哼。
高仙芝惊奇地看了看坐没坐相的顾青,又惊奇地看了看仍然黄尘飞扬的校场。
今日他可算长见识了,原来顾青麾下这支兵马是如此练兵的,那么……校场上那些新奇的双杠,平衡木,障碍墙什么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它们的存在有何用处?
毒辣的烈阳下,高仙芝足足站了两个多时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校场上将士们的操练,最后操练结束,疲惫不堪的将士们再次列队,高仙芝又听到将领暴烈的点名,一共点了十个人的名字,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十名军士走上前,每个人从将领手中喜滋滋地接过一串铜钱。
接下来将领继续点名,点了一百个人的名字,这一百人也出列,欢天喜地牵着十只羊往营房走去,脸上喜洋洋的神采仿佛入洞房似的,令人尤觉心酸。
塞外荒蛮苦寒之地,没女人也没钱,实在不敢想象这一百个憋久了的精壮大汉在营房里会对这十只羊做什么,如果非要物尽其用的话,吃羊之前还能做很多别的事……
所以说,顾青定下的规则还有很多急需完善的地方,比如吃羊这种事,最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吃,免得躲在营房里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
高仙芝忍不住回头问顾青:“这,这是……”
顾青睁眼一瞥,懒洋洋地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每日的重赏都要当众兑现,操练前十名赏一百文,前百名吃肉管饱……”
说着顾青啧了一声,喃喃道:“这帮家伙太不争气了,每天的名次几乎都没变化,前十名那几个家伙,是跑来安西发家致富的么?”
算算日子,前十名的军士约莫挣了一贯钱了,这样下去将士里很快会出现第一批万文户,还当什么兵,回乡下当地主算了。
“韩介!”顾青忽然高声唤道:“去告诉营官,前十名……不,前百名的将士全部记下名字,五年内不准退伍归乡,挣了我这么多钱,总要踏踏实实给我卖几次命才行,真以为来发财了?我都没发财,他们凭什么敢先发?”
韩介领命匆匆而去。
高仙芝眼中带着笑意,叹道:“顾侯爷练兵之法真是……闻所未闻,令人叹为观止。”
顾青笑道:“高节帅您这是夸我还是骂我?这种练兵之法是我胡乱想出来的,但仔细观察一下还是颇有道理。”
高仙芝点头,凑近看了看校场上打造的障碍墙,双杠和平衡木,他观察得很仔细,甚至还亲自上前试了一下,走回来时神情已若有所思。
“节帅觉得如何?”顾青笑问道。
高仙芝沉吟道:“新奇,但确实不无道理……比一招一式练阵型熬体力要强很多,这些物件似乎能熬练身体很多方面。”
顾青笑道:“我已下令,一月之后左卫兵马与安西军之间来一次演武,两军皆是大唐精锐,不如面对面比试一次,如果左卫赢了,说明我的练兵之法管用,那时便向安西四镇全军推广,节帅意下如何?”
高仙芝点头:“可也,若果真对练兵有好处,我自无不允之理,谁不希望大唐的将士越来越精锐呢。”
顾青顿了顿,忽然道:“不知节帅与监军边令诚关系如何?”
高仙芝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沉吟一番,缓缓道:“公事来往而已。”
话说得很隐晦,但意思顾青懂了。
两人恐怕已有很深的积怨,否则不可能连表面的客气话都懒得说,所谓的“公事来往”,实际上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是互为仇寇。
“顾侯爷为何突然提起此人?”高仙芝含笑问道,目光若有深意。
顾青也笑:“我只是觉得边监军这人很有趣……”
“有趣在何处?”
“准确的说,是最近几天比较有趣,也不知为何,边监军这几日胆气忽然壮了,说话做事都是昂首挺胸的样子,令人倍感威武,呵呵。”
顾青说完迅速看了高仙芝一眼。
这句话不是闲聊,而是对高仙芝隐晦的提醒,高仙芝如果智商在及格线上的话,应该会明白顾青话里的意思。
虽说顾青的目标是想把高仙芝赶走,但如果在高仙芝和边令诚之间做个选择的话,顾青不介意马上调整目标,先把边令诚弄死再说。
高仙芝的毛病顶多是刚愎自用,行事蛮横,但顾青深深知道,一个太监如果坏起来的话,那真是嘴角长疮脚底流脓的那种坏,坏得毫无底线,这样的人比高仙芝危险多了,必须先除掉。
尽管目前边令诚没有做出什么损害顾青和安西四镇利益的事,但如今是太平之时,一个监军发挥不了他的破坏力,顾青担心的是一旦安西发生战事,边令诚便不会如此安分了,那时他一个人造成的破坏,或许会害死很多将士。
果然,高仙芝听到顾青的这句话后,眉头忽然皱了起来,沉着脸思索片刻,然后深深地看着顾青。
顾青回以灿烂的微笑,人畜无害阳光明媚的样子,又萌又帅,少了几分喜庆而已。
两人无声间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纯爷们儿之间的默契。
…………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二人的思路。
一名骑士被拦在左卫大营的辕门外,远远地朝辕门值守的将士大声呵斥着什么,值守大营的将士却面无表情,死活不让他进去。
高仙芝朝辕门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又皱了起来,沉声道:“那是我的亲卫,应该有急事禀报。”
顾青朝旁边一名亲卫扬了扬下巴,道:“去放他进来。”
高仙芝的亲卫进了大营后飞奔至校场,找到高仙芝后马上行礼,急声道:“节帅,刚接到军报,吐蕃贼发兵三万,十日前入寇于阗,于阗守军力战败退,吐蕃已占据于阗镇,请节帅定夺。”
高仙芝和顾青大惊,同时站起身,高仙芝脸色铁青道:“于阗镇失守了?”
“是,于阗已落吐蕃之手,残余将士正沿玉河方向朝龟兹镇集结归拢。”
第二百八十章 擂鼓聚将
于阗镇,安西四镇之一,与吐蕃紧邻。如果于阗这个名称不是很出名的话,那么可以换个说法,于阗镇便是后世的新疆和田,产玉的地方。
从地图上看,如果大唐对吐蕃处于攻势,那么于阗便是王师进击吐蕃的桥头堡,如果大唐处于守势,吐蕃入寇攻击,于阗便是大唐境内的第一道防线,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两国交战的必争之地。
有意思的是,于阗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国主姓尉迟,这一代的于阗王名叫尉迟胜。所以准确的说,于阗应该叫“于阗国”。
于阗历代国主皆对大唐非常忠心拥戴,因王室仰慕大唐的繁荣和文化,常将自己的子女遣往长安求学或为官,而大唐也对这位不离不弃的小弟非常厚道,不仅每年回送大量礼物,结儿女亲家,还在于阗国的请求下驻兵,并在于阗国内设毗沙都督府。
大唐贞观二十二年,太宗皇帝将龟兹,于阗,疏勒,焉耆设为四镇,统一由安西都护府节制,分别进驻扎兵马,这便是有名的“安西四镇”。
一个国家的主权仍完整的情况下,主动邀请别国在其领土内驻扎军队,这个理念可谓很先进了,一千多年后的现代仍常见。
由此也可以看出,于阗与大唐的关系好到了怎样的地步,说是“于铁”也不为过。
大唐立国后,于阗时常被外敌入侵,外敌主要是南面的吐蕃,由于吐蕃军势强大,于阗国饱受吐蕃摧残,这也是于阗不得不邀请大唐驻军的原因之一。后来大唐军队进驻后,与吐蕃打得难解难分,但到了高宗以后,大唐军队的战力渐渐不如从前,所以于阗国时常失守。
武则天到李隆基这期间,于阗国几易其主,吐蕃与大唐为了争夺这个战略要地,多年来一直呈拉锯状征战,轮流插红旗,争夺非常激烈。
高仙芝吃惊的是于阗守军竟败退得如此之快,但对吐蕃毫无预兆发起战争倒是不奇怪。
顾青却有些不解了:“吐蕃以何理由主动发起战争?总不能无缘无故说打就打吧?”
高仙芝苦笑道:“发起战争需要什么理由?自从高宗先帝以后,大唐与吐蕃关系越来越恶劣,两国征战早已不需要理由了,因为大家都明白,任何理由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遮羞布,交战次数多了,遮羞布已没必要了。”
“反正,大唐想吞了吐蕃,吐蕃想吞了大唐,就是这么简单。我经略安西这些年,与吐蕃贼从来都是不宣而战,往往和平了几年后,吐蕃突然入寇,进攻的地点通常是安西的于阗,河西的凉州,陇右的鄯州。”
顾青喃喃道:“古代人民果真是既朴实又耿直,打仗都不需要理由……”
高仙芝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迟疑。
顾青看懂了他的表情,于是笑道:“节帅,如今已是战时,末将说过,若遇战事,末将与麾下兵马听从节帅调遣,请节帅接管四镇兵马,准备抗敌吧。”
高仙芝松了口气,叹道:“顾侯爷深明大义,愚兄佩服。”
说完高仙芝神情忽然一变,最近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浑然不复,整个人气势忽然变得凌厉起来,像一柄刚拔出鞘的绝世宝剑,毫无顾忌地吞吐锋芒。
从顾青第一次见到高仙芝以来,只有这一刻他才像一位真正名垂青史的名将。
“派出快马,召四镇兵马赴龟兹城,节度使府擂鼓聚将!”
…………
龟兹城内,节度使府中,众将聚于一堂,很多面孔都是陌生的,他们大多是从另外两镇匆匆赶来。
高仙芝面沉如水,站在主案前一言不发,顾青坐在高仙芝的右侧,边令诚作为监军坐在高仙芝的左侧。
众将面色平静,显然对吐蕃突袭于阗并不意外,他们习以为常。
边令诚却不停在高仙芝和顾青身上打量,眼中露出不解之色。
原本边令诚以为遇到战事后,高仙芝和顾青会因为争夺安西四镇指挥权而大闹一场,可此刻见高仙芝和顾青表情平淡,高仙芝照例站在居中主位,显然这一次抗击吐蕃的指挥权仍在他手中,顾青却似乎毫不介意,心甘情愿地坐在旁边充当配角。
这……剧本不对呀!
顾青来安西的目的不是来夺权的吗?这次战事是多么好的机会,再说顾青手中有一万精锐兵马,又有他这个监军站队,为何不夺权?若战事还是由高仙芝指挥,稍有失当的话,长安方面又会下旨斥责,边令诚也会跟着挨骂,所以边令诚其实是希望顾青来接管指挥权的。
从古至今的监军之所以大多是坏人,是因为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在主帅的眼里,战争就是战争,战争只需要打赢,不需要思考战争以外的因素。
可是在监军的眼里,战争的胜负反而是其次的,他们只会站在政治的角度,一旦站在政治的角度看待战争,那么立场便不一样了。
朝堂上错综诡谲的关系,天子复杂难明的心理,军队内部勾心斗角的争斗,这些都比战争的胜负重要,为了政治的需要,主动输掉一场战争也在所不惜。
所以此刻边令诚对吐蕃入寇并不怎么关心,他关心的是顾青为何不夺高仙芝的兵权,陛下的意思不是让他来安西牵制高仙芝吗?如此绝佳的机会他却什么都不干,主动将兵权让给高仙芝……
边令诚暗暗在心里的小黑本本上记了一笔,决定回头便向长安上疏。
顾青浑然不知有生以来即将第一次被人背地里告黑状,他的注意力放在堂前的众将身上。
听着众将领唱名而入,顾青仔细聆听,可惜的是,除了马璘以外,再无任何耳熟的名字。
顾青默默统计了一下安西都护府的名将,只有高仙芝,封常清,马璘三人,其他的名将大多在别的都护府,比如哥舒翰,就是“哥舒夜带刀”的那位,或是在长安,比如郭子仪和李光弼。
众将到齐,高仙芝环视四周,缓缓道:“十日前,吐蕃贼发兵三万入寇于阗,于阗守军不敌,已然败退,我大唐王师身负皇恩,有守土抗敌之责,战事已启,自本帅以下,人人当须奋勇,以躯报国,勿负天子与子民。”
一阵甲叶撞击声,众将一齐抱拳行礼,轰然道:“是!”
高仙芝点头,道:“今日始,安西四镇兵马集结于龟兹,龟兹镇驻军马上派出斥候,打探吐蕃贼军动向,并沿玉河方向寻找于阗败退守军,与其联络,收拢败军,三军整备粮草军械,征调民夫,安西都护府各城池关闭,城中宵禁,快马向北庭,河西,陇右都护府通报军情,各将点齐兵马,做好战备,准备出征迎战吐蕃贼军。”
“是!”
高仙芝扭头看着顾青,道:“副帅可有话交代?”
顾青微笑道:“末将无话,麾下一万兵马,一万五千匹战马,粮草与兵器若干,任由高节帅调遣。”
边令诚闻言眼中瞳孔猛地一缩。
高仙芝却满意地笑了笑,顾青在众将面前态度摆得如此谦逊,显然是给足了他面子,高仙芝心中暗暗领情。
当然,给面子归给面子,高仙芝很清楚,如果他真要绕过顾青调动他麾下的一万兵马,顾青一定会当场掀桌子翻脸,什么是真话,什么是走过场,大家心里都明白。
沉吟片刻,高仙芝道:“临阵不可换将,此为兵家大忌,副帅的一万兵马仍由你节制,待斥候打探出敌踪动向后,再与副帅商议兵马行止。”
顾青给足了高仙芝面子,高仙芝也投桃报李,在众将面前给足了顾青的面子,顾青麾下的一万兵马他动都不动,情势不算太危急,高仙芝没忘记天子给顾青的圣旨,圣旨上写明了左卫一万兵马由顾青节制,不到万不得已,高仙芝绝不会动顾青的兵马。
聚将过后,高仙芝下令众将各司其职,然后命众人散去。
顾青也向高仙芝告辞,打算回营整顿兵马粮草,刚离开节度使府,忽听背后有人唤他,边令诚屁颠颠儿地追了上来。
“边监军有事交代?”顾青好奇道。
边令诚环顾左右,将顾青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跺脚怒其不争地道:“顾侯爷,为何安西兵权仍在高仙芝手中,咱们不是说好了一同牵制高仙芝吗?”
顾青茫然道:“咱们何时说好了?边监军莫非宿醉未醒?”
边令诚勃然变色:“上次在侯爷的帅帐中,咱们难……道……没,没……”
边令诚越说越慢,神情渐渐尴尬。
呃,上次好像真没说过,只是顾青有天子的圣旨,牵制高仙芝的意思很明显,边令诚主观认定了顾青必然会与高仙芝夺权,才产生了彼此是同盟的错觉。
顾青同情地看着他,诚恳地道:“边监军可能最近太劳累了,要不要回长安休养一段时日?我向陛下请旨,就说边监军积劳成疾,都吐血十斤了,请求陛下允你回长安,说不定陛下答允后还会给你升官呢。”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备战待发
边令诚现在就很想吐血,十斤没那本事,二两倒是手到擒来。
安西战事刚启,李隆基正琢磨着如何平衡安西军内部权力,作为监军的他如果真上疏请求回长安,等待他的一定不是升官,很有可能是四个昆仑奴等在城门外给他抬棺,唢呐琵琶胡琴各种乐器奏出欢快的曲子,昆仑奴一边抬棺一边载歌载舞把他埋了。
“侯爷,侯爷……莫闹,奴婢哪里积劳成疾了,又何来吐血十斤之说……”边令诚脸色难看道。
若换了其他人敢这么说,边令诚早翻脸了,可惜面前这位侯爷终归圣眷太隆,边令诚不敢得罪,只敢暗搓搓的告黑状。
见边令诚脸色不好看,顾青认真地商量道:“那就吐血二十斤如何?不能再多了,再多就死了。”
边令诚忍不住道:“十斤也死了!……侯爷,咱们能不说吐血的事吗?您今日为何不与高仙芝夺权?前阵子高仙芝老实了很多,想必已明白了天子的心思……”
“今日若侯爷当着众将的面接管安西兵权,再加上奴婢在旁边为您帮声,高仙芝必然不敢多说,将兵权双手奉上。此次抗击吐蕃贼军的主帅就是侯爷您啊,您为何心甘情愿将兵权让出,甚至您麾下的兵马也任其调遣……”
顾青目光渐冷,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边监军说得倒是轻巧,未奉诏命,未得调令,让我当着众将的面公然接管兵权,这叫‘以下犯上’,说得严重点,这叫‘兵变’,懂吗?我若真这么干了,高节帅一刀砍了我陛下都无法说他做错了,你行你上啊。”
边令诚顿时语滞。
明面上呢,当然没有诏命没有调令,顾青不愿冒这个险倒是情理之中。
可边令诚还是觉得不甘心,安西军的局势直接关系到边令诚的性命和前程,而边令诚所理解的天子密旨的意思,高仙芝和顾青都是不稳定因素,如果能把这两人都排挤掉,那么自己岂不是立了大功?
所以边令诚其实打着撺掇的主意,让二人鹬蚌相争,他则坐收渔翁之利。
很遗憾,顾青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有一颗想当渔翁的心。
“边监军,大战即启,趁着还有一两日短暂的祥和时光,不如来我大营痛饮一番?”顾青热情地邀请道。
主意落空的边令诚满心不高兴,闻言毫不犹豫地拒绝。
顾青只好微笑与边令诚告辞。
二人背道而行,边令诚走得很慢,表情渐渐变得阴冷。
…………
顾青回到大营,大营内左卫兵马已开始整备,处处皆是将领的叫骂声,呵斥声,粮草和战马的精细草料在营地边堆积如山,营内充满了忙碌和紧张的气氛。
顾青回到帅帐,独自坐在桌案边,摊开羊皮地图开始研究,眉头越皱越紧。
这次突如其来的战事,将顾青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按顾青原本的谋划,打算在半年内慢慢将安西的兵权接管过来,并且练出一支战力精悍的军队,然后再把边令诚排挤或弄死,当安西成为他的一言堂后,他便开始在朝廷法度允许范围内招募团练扩充军备。
当初给杨国忠送了重礼,好不容易从他那里要来了多余的战马和兵器,就是为了给日后招募团练做准备。
然而吐蕃突然入侵,安西四镇的兵马包括顾青的兵马在内全部都整合起来,高仙芝拥有战时指挥权是顾青与他达成的协议,被这场战事一耽误,顾青的谋划不得不全部洗牌重来。
“打完这一仗再说吧,或许不是坏事,正好让左卫兵马经受一次战争的磨炼……”顾青独自坐在帅帐内喃喃道。
不仅是左卫需要磨炼,顾青本人更需要磨炼。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还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战争,那种万马冲阵,尸山血海的画面,他见都没见过,这绝非他当初杀个村痞或与几十个死士拼命的小场面能比的。
一个没有任何战场经验的主帅显然是不合格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场战争来得很及时,仿佛冥冥中的天意,而他顾青便是天选之子,想那么多干啥,老实接受老天爷给他的主线任务涨涨经验值吧。
“韩介!”顾青忽然扬声唤道。
韩介入帅帐抱拳。
“传我令,所有亲卫从今日起全部换上我给你们打造的镔铁板甲,兵器备齐全套,箭矢弩矢多准备一些,战马挑选最健壮的,每个亲卫配两匹战马,尤其是粮草,赶紧派人出去多弄点肉,务必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藏好莫让别的将士发现……”顾青一件件地吩咐道。
打仗他没经验,所以没什么好吩咐的,临机应变罢了,但不管怎样的情势下,个人的安全和骄奢的生活还是要保质保量的,这个容不得半点马虎。
韩介将顾青的命令一一记下,道:“侯爷放心,您是主帅,通常不会遇到危险,若万一遇到危险,末将和兄弟们一定拼死保侯爷周全,不让侯爷伤到一根寒毛。”
顾青笑道:“大家都要保重,希望此战过后兄弟们都是囫囵的,你们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一定要小心。”
韩介领命出去后,顾青又叫来了常忠等四名将领。
顾青开门见山道:“常忠,传我将令,此战我左卫将士必奋勇杀敌,绝不可怯战畏缩,否则军法从严处置,通令全军上下,此战若有立功者,首功赏钱五十贯,余者皆赏三十贯,不仅如此,我还会向长安上疏保举,升为武官,请朝廷赐永业田。”
常忠等将领闻言大喜,五十贯可是一笔巨款,如今这年头物价并不高,五十贯能够让一家老小过十几二十年奢侈的好日子了。
顾青无奈地笑。
在将士们没有信仰不知为谁而战之前,只能用重赏来刺激将士的勇武之心了,其实对一支军队来说,赏钱是下乘之举,最精锐的军队往往有一种信仰,一种为了某件事某个人舍生忘死拼命的决心,信仰才是一支军队真正的灵魂。
可惜目前的顾青还做不到。
…………
第二天,龟兹城节度使府再次聚将,这次高仙芝带来了斥候探听到的消息。
十日前吐蕃贼军发起的是夜间突袭,于阗城的城墙并不坚固,常年处于沙漠地带,城墙早已被风化多年,所以吐蕃贼军很容易便攻入城中,与驻守于阗城的大唐将士发生了巷战。
然而吐蕃终究有三万之众,而于阗的大唐守军只有八千,一夜厮杀后,大唐守军不得不弃城败退,沿着玉河方向北上,此时正在向龟兹城靠拢。
而于阗城,被吐蕃贼军占领后,城池被纵火烧了一半,城中子民不知被屠杀了多少,于阗城宫藏官库被抢掠殆尽,总之,战争一切惨烈的景象,在于阗城里都能看到。
斥候还带来了新的消息,吐蕃贼占领于阗后,在城中肆虐了三日,然后离城开拔,往东而去,正朝播仙镇进军。
播仙镇是曾经的且末国,贞观九年时被大唐灭国,上元三年天子改其名为“播仙镇”,隶属陇右道沙州治下,此城的地理位置处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东面边沿处。
说完敌情后,高仙芝站起来昂然道:“今敌情已明,吐蕃贼子不仅犯我于阗,还敢孤军直入大唐境内,此而不剿,岂不令天子蒙羞?众将听令!”
轰的一声,所有将领纷纷站立抱拳。
“四镇兵马已集结,粮草兵器已备妥,本帅下令,大军马上开拔,全军将士带足粮草和用水,由经验丰富的向导引路,我等横穿沙漠,直接向播仙镇进军,赶在吐蕃贼到达播仙镇以前,将敌人拦截在且末河以西,并聚而歼之!”
众将轰然领命。
高仙芝又道:“来犯之敌三万之众,本帅会将军情通报北庭节度使,请他们派出援军南下,与我军兵分两路,争取将敌军全歼。”
众将领命散去,顾青仍坐在堂内,拧着眉若有所思。
高仙芝看着他,好奇道:“顾侯爷还有何疑问吗?”
顾青笑了笑,道:“节帅,末将并无疑问,只是觉得……吐蕃贼军有点不正常,以往他们来犯境之时,难道都是这般没章法的乱打吗?”
“没章法?”高仙芝愕然:“侯爷何出此言?”
顾青笑道:“末将未曾上过战阵,所思所言或许有些幼稚,还请节帅莫见笑……末将只是在想,吐蕃贼军为何突然发起征战,为何攻下于阗后偏偏要朝播仙镇进军,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是攻占城池后抢掠财物和女人,还是永久将其占为吐蕃之国土……”
高仙芝想了想,道:“说来确实有点怪,以往吐蕃入寇,大多是抢掠一番后便果断退回本土,若是抢掠得不够的话,他们也会向西往葱岭方向进军,毕竟那里城池颇多,而且西域那些小国都颇为富庶,此次吐蕃贼子竟然直取播仙镇,本帅倒是头一遭遇到。”
第二百八十二章 开拔大漠
顾青不懂战争,尤其是古代的冷兵器战争。行军,布阵,扎营,练兵,各种规矩各种学问,深奥难明。
但顾青懂人性,他知道人类做任何事一定有原因,国家发动战争一定有他需要的利益。
如果按照利益的原则,吐蕃攻陷于阗后,最大的利益获取方式是继续向西进军,西面是西域诸国所在,这些西域诸国处于中亚地带,千年以来都发展得颇为繁荣,大唐向来重视西域商路,就是因为与西域诸国的贸易能带来巨大的利益。
可吐蕃却偏偏往东边的播仙镇而去,这就令顾青无比困惑了。
播仙镇位处沙漠边沿,其城算不上穷困,但比西域诸国还是差了很多的,播仙镇的东北方向还有个石城镇,除此便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茫茫沙漠,吐蕃军到底图什么?
“只有播仙镇和石城镇两个小城池,吐蕃贼子千里迢迢越过昆仑山脉,难道为的就是这两个城池?确实说不通。”高仙芝皱眉盯着地图,神情陷入深思。
顾青也盯着地图,地图画得很简陋,只能依稀标出城池河流沙漠的地形。
“末将若是吐蕃主帅,攻下于阗后一定不会选择往东北走,若是为了抢掠财物,未免太不划算了……”顾青掰着手指算道:“出兵三万,一路上人吃马嚼的,光是后勤补给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那么他们要抢掠多少财物才能保住此次出兵的本钱?折成钱的话,至少数十万贯以上吧?”
高仙芝一愣,接着失笑道:“侯爷真是……本帅倒是第一次听到以商人的口气衡量出兵得失,委实新奇得很。”
顾青笑道:“商贾之事也好,两国交战也好,终究为了一个‘利’字,无利不起早,无利不出兵,如果吐蕃仅仅只是为了抢掠财物的话,且不说安西与北庭两大都护府出兵交战给他们造成的损失,就算他们没有任何伤亡,攻下播仙镇和石城镇抢掠一番,估计抢来的财物还不够他们出兵的费用……”
疑惑地看着高仙芝,顾青问道:“吐蕃的主帅难道是猪脑子,这笔账他算不明白吗?”
高仙芝也疑惑不解地叹道:“如果他们一直北上,攻下石城镇后已是极限,不可能再往前走了,这支孤军已深入我大唐腹地,再走便是沙州和玉门关,等待他们的必将是全军覆没,所以他们行军的方向能做到的只有抢掠这两个城池,然后马上退兵……”
“千里迢迢的,只为了抢两个小城,本帅也怀疑吐蕃贼是不是疯了……”高仙芝苦笑道。
顾青叹道:“若连敌人的目的,战略目标都没搞清楚,咱们贸然出兵等于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很被动呀。”
高仙芝点头,沉声道:“照此看来,吐蕃贼这次出兵应该不是为了财物,而是另有所图……可是他们到底图什么呢?”
名将都想不明白的事,顾青当然更想不明白。
堂内二人静谧中冥思苦想,许久之后,高仙芝苦笑摇头:“不管他们图什么,先打几场再看吧,兵贵神速,容不得你我在此浪费时光了。顾侯爷,此次你麾下的兵马可押后缓行,前方有安西军开路,速速准备开拔。”
顾青领命告辞。
…………
出了节度使府,顾青神情凝重。
连敌人的战略意图都没弄清楚,顾青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能太多虑了,也许古代打仗就是这样,一边打一边琢磨,在交战的过程中慢慢拼凑出完整的思路。
还没开战就胡乱猜疑,搞得太紧张了或许被人笑话自己大惊小怪。
战争是顾青两世都未曾接触过的领域,对于自己不了解的领域,而偏偏自己在这个领域还掌握了不小的权力,顾青决定先暗中观察,虚心学习,绝不轻易妄下交战命令,主帅一个糊涂轻率的命令,往往就是麾下一万兵马的催命符,顾青担不起这份沉甸甸的罪孽。
韩介等亲卫正在节度使府外等他,顾青正准备上马,忽然听到有人唤他。
皇甫思思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宫裙,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盈盈向他走来。
见面未笑先哼,皇甫思思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侯爷倒是洒脱,砸了妾身的店,扔了一包钱便走了,当妾身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有点犀利。
顾青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当她是正经人吧,否则就不是砸店后扔钱了,而是第二天一早朝床上的她扔钱……
“来兴师问罪的?”顾青挑了挑眉,单枪匹马而来,此女莫非是隐藏的高手?
皇甫思思哼了一声,板着脸道:“妾身哪敢问侯爷的罪。”
顾青释然笑了:“这才对嘛,钱给到位了,哪里有不满意的道理。”
上下打量她一番,顾青问道:“你今日成亲?恭喜恭喜,朋友贵在交心,大家都这么熟,礼金就不必送了,我送你一个祝福……”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横了他一眼,道:“与侯爷见过多次,今日倒是第一次听侯爷说你我是朋友,妾身可是受宠若惊呢。”
顾青认真地道:“自从本侯发现自己囊中羞涩以后,突然发觉多交几个朋友不是坏事,尤其是那种成亲不要礼金的朋友,更是多多益善……”
皇甫思思又笑,白了他一眼道:“谁说妾身要成亲了?穿一身红便是要成亲吗?”
“女人穿一身红,不是成亲就是身负深冤要自杀,你是哪一种?”
皇甫思思笑容一滞,然后深呼吸。
真是好神奇啊,每次跟他说话不超过三句,总会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如此强大的聊天本事,他在长安时是如何升官封爵的?
不生气,不生气,这是他的个人风格,嗯,个人风格……
“妾身穿这一身红好看吗?”皇甫思思原地转了个圈儿,摊开两手看着他笑。
顾青深吸口气,如此绝佳的容貌,再加上一身大红的华裳,将她妩媚的风情衬托得愈发入骨三分,那种仿佛从骨子里溢出来的媚意令人神魂颠倒,就像在黑木崖闺房里绣花的东方不败……
“勉强还行,挺喜庆的。”顾青嘴硬道。
皇甫思思咯咯笑了几声,道:“妾身听说安西有战事,大军即将开拔,想必侯爷也将率部出征,妾身特意穿了一身红出来,希望给侯爷添个喜庆兆头,祝侯爷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顾青笑道:“借你吉言,若能凯旋而归,定有厚报。”
皇甫思思眨了眨眼,道:“侯爷若凯旋而归,会对妾身有何厚报?”
顾青叹气,这女人真不会聊天,随便客气两句你居然当真了……
于是顾青认真想了想,道:“我若回来,便将你那破店再砸一次,给你一个发家致富的机会,如何?”
…………
回营的路上,顾青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凝视前方。
韩介在一旁忍着笑,望天,望风景。
“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顾青喃喃自语:“女人的性情太不稳定了,这也是我不愿与女人来往的原因,好好说着话儿,猝不及防就翻脸,一点逻辑都没有,所以以后还是要少跟女人来往。”
韩介终于忍不住道:“侯爷,末将以为那位姑娘的性情其实很稳定的,但侯爷跟她说的话……”
“我跟她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哪句话说错了?”
韩介无奈叹息。
其实若将顾青的话拆开来听,每一句都很正常,可是组合在一起,再加上当时对话的气氛,就显得很怪了,不仅怪,而且很气人,韩介在旁边听着都气。
“此女不可理喻,侯爷以后不必搭理她。”韩介违心地道。
跟了顾青这么久,他算看出来了,这位侯爷与女人打交道方面特别欠缺,而且没救了,索性还是远离女人为上。
“没错,不可理喻,下次若再见到她,你们给我乱棍赶走,麻烦得很!”顾青严肃地道。
“……是。”
回到大营,左卫一万兵马已在营外整装待发,将领骑着战马在队伍前方来回巡弋,大声呵斥叫骂,将士们骑在马上手执长戟横刀,神情坚毅,一脸战意。
顾青策马在队伍前列驰骋一个来回后,勒马立于队伍中间,看着密密麻麻列队整齐的左卫将士,顾青满意地点头。
常忠朝他抱拳行礼,大声道:“禀副使,大军兵马整备已毕,随时可开拔,请副使训话。”
顾青点了点头,缓缓环视面前一张张年轻鲜活的面孔,扬声道:“此战,守土抗敌,驱除寇贼,我不说多余的废话,只有两件事,第一,‘令行禁止’,违令者,怯战者,斩!第二,重赏已高悬在大营校场内,奋勇者,立功者,赏!战时若敢豁出性命,我必让你全家一生衣食无忧!我要说的就是这两件事,好了,全军开拔!”
当传令的军士将顾青的话从队伍前方传到后方,整支军队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战意与士气瞬间到达顶点。
滚滚黄沙里,一支万人骑兵缓慢有序地朝大漠深处进发。
第二百八十三章 敌踪难寻
沙漠行军最大的天敌便是气候。
在顾青眼里,沙漠的气候比皇甫思思的脾气还古怪,明明晴朗无云的天气,说翻脸就翻脸,毫无预兆便昏天暗地飞沙走石。
开拔之前顾青特意多请了几位经验丰富的向导,许以重金,一万兵马全是骑兵,不仅如此,顾青还带上了多余的五千匹战马,以及从龟兹镇商队强行或买或租弄来的一千多头骆驼,整支队伍畜生比人多,空余出来的牲口大多驮负粮食草料和饮水。
安西军近两万人在前开路,顾青的一万兵马押后而行,这支兵马在整个安西大军里算是最富裕最奢侈的,像一群靠打劫发家致富的土匪,昂首挺胸地直视安西军嫉妒羡慕的目光。
粮食和饮水大明大亮被战马和骆驼驮负在队伍后方,鼓鼓囊囊的一袋袋粮食,以及用硝制过的皮草缝合起来的水箱明晃晃的特别显眼。
顾青是特意如此吩咐的,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安西军将士,打仗,我不行,搞后勤,你们不行。
离开龟兹镇一路往东,大军沿着赤河行进,每日行五十里后扎营,安西四镇将士同扎一个营盘,顾青麾下一万左卫将士则相隔十里另扎营盘。
打探军情的斥候不停地从前方传来消息。
十几日前,吐蕃军攻占于阗后,从于阗败退的残余守军共计五千余人,沿着玉河深入沙漠,昨日已走出了沙漠,正朝龟兹镇方向归拢集结。
吐蕃军于五日前行进至沙漠深处,竟不知所踪。无数拨斥候进入沙漠后打探多日,却在沙漠中失去了吐蕃大军的踪迹,好像凭空消失在沙漠中了。
不能责怪斥候打探不力丢失了敌踪,沙漠太大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在大唐的名字叫“图伦碛”,它是华夏第一大沙漠,在后世排名世界第十,可见沙漠面积之巨大。
一支三万人的军队进入沙漠,稍不留神便消失于茫茫大漠之中,而且再去寻找已是非常艰难的事了,在沙漠里连方向都难以辨别,打探敌踪简直是天方夜谭。
失去敌踪的消息着实令全军上下颇为不安。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连对手的踪迹都寻不着,这就给此战增添太多不确定性。
开拔第三晚,扎营的时候高仙芝的帅帐擂鼓聚将,将所有的将领召集至帅帐中议事。
顾青走进帅帐时发现气氛很凝重,所有将领皆阴沉着脸不吭声,见顾青进来,将领们也只是潦草地行了个礼。
敌人的踪迹消失绝对不是好事,高仙芝所有在战前的谋划全部要推倒重来,吐蕃军的下一个攻击地点如今只能靠仅有的线索来猜测了,而这样的猜测太冒险,万一猜错了,付出的代价很大,己方不仅会扑个空,还有可能被敌人趁机突袭意想不到的城池,造成战略上的严重失误。
“节帅,末将以为,此时只能分兵而击!”一名将领站起身凛然道。
将领们闻言纷纷交头接耳,有人赞同,也有人不屑地冷哼。
顾青坐在高仙芝旁边,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在这群身经百战的将领中,顾青目前只是个弟弟,无论年龄还是军事经验,他都只是个弟弟,弟弟要有弟弟的觉悟,多听多看,少说话。
高仙芝另一侧的边令诚模样有些憔悴,显然这几日的行军颇为辛苦,太监少了个零件,骑马会不会比正常人更辛苦,这个问题有点深奥,顾青暗暗记下,决定以后即将弄死边令诚之前再真诚地问问他。
“节帅,末将以为分兵绝不可为!贼寇三万之众,我军算上顾副使麾下一万兵马,也只有两万余,吐蕃贼战力不弱,双方本就势均力敌,若然分兵后任何一支兵马与吐蕃贼遭遇,必然是全军覆没的下场,节帅不可不察!”另一名将领激烈反对道。
两位将领顿时在帅帐内大吵起来,争得面红耳赤,将领们各自站队,争吵声越来越激烈,脾气火爆的已然撸起袖子准备动手了。
高仙芝一直阴沉着脸不出声,只是盯着桌案上的西域地图,神情晦暗难测,不知在想什么。
此时的高仙芝压力山大,他是主帅,全军的胜负皆在他的一念之间,而长安的天子明显已对他有所不满,如果这一战再不交上一份漂亮的答卷,恐怕长安的旨意马上就会到来,名正言顺地将他调离安西,回长安养老。
高仙芝是个自尊心非常强的将领,他不愿以失败者的身份灰溜溜地滚回长安。
现在的关键是敌人的踪迹和攻打目标,沙漠边沿城池不多,但至少有安西四镇,以及包括西州,庭州,伊州在内的诸多城池,高仙芝要在这些城池中押宝,猜测吐蕃军可能会进宫哪座城池,然后发兵。
难度太大了,万一猜错,高仙芝的前程就算完了。
顾青一直默不出声地看着他,很识趣地不发一语,以高仙芝的强势性格,此时此刻他不需要别人的建议,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良久,高仙芝冷冷地制止了帅帐内将领们的争吵,沉声道:“全军于赤河边扎营整备,明日不再行军,派出十队斥候,带足粮水入沙漠,从各个不同的方向行进,打探敌踪,若遇吐蕃贼子,马上回来禀报。”
众将无奈领命。
顾青点了点头,也算是不得已的办法,比较保守,但很稳妥。
议事没有任何结果,高仙芝下了这道军令后便散了会,顾青骑马回营,回到营中后,马上召来了常忠等四名将领。
“我军粮食草料和饮水能支持几日?”顾青劈头便问道。
常忠想了想,道:“粮食可供两月之数,草料略少,可供战马一个多月所需,饮水不用愁,咱们靠着赤河扎营,如今仍是夏天,末将问过向导,夏天的赤河水充沛,取之烧沸后可饮用,到了冬天或许便干涸了……”
顾青喃喃道:“两个月所需,如果再添点人,一个月应该足够……”
常忠好奇道:“侯爷的意思是……”
顾青叹了口气,道:“斥候来报,从于阗城败退的守军已走出了沙漠,快到龟兹城了……”
常忠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侯爷想要这支败军?”
“听说败军有五千来人,不少了,反正于阗已失,他们的建制也被打乱,不如把他们收了,不管以后遇到多么强大的敌人,手里终归多了几千能用的兵马,有利有弊,但衡量之后值得一为。”顾青缓缓道。
常忠为难道:“这支兵马新败,士气短时难以提振,战力也令人堪虞,若遭遇敌人,恐怕无法指望他们发挥多大的作用……”
顾青沉思许久,笑道:“终究是利大于弊的,就算指望不了他们,白养些日子也损失不了什么,万一这支败军整顿之后还能用呢?”
用力点了点头,顾青果断地道:“好了,就这么决定了,常将军,马上派人去龟兹城,将这支败军接过来,这五千人马我要了!”
顾青说一不二,常忠只好领命告退。
独自坐在帅帐内,顾青盯着地图研究了很久,试图找到吐蕃军真正的战略意图,然而终究对打仗没经验,半天没想出头绪,沙漠那么大,沙漠外围的城池不少,在不知吐蕃战略意图以前,任何城池都有被吐蕃攻击的可能。
韩介轻悄走入帅帐,道:“侯爷,该用饭了。”
顾青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挫败地叹了口气,用力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这股吐蕃贼子难道跑进沙漠送死吗?他们到底想做什么?”顾青喃喃道。
韩介轻声道:“非我族类,所行所思自然难以揣测,吐蕃地处高原,地产贫瘠,子民骁勇好战,大唐立国之初或许能镇住他们的野心,可是到了如今,吐蕃与大唐之战往往胜多败少,也不知为何……”
接着韩介又道:“不过吐蕃的商人倒是脾气温和,也许是跟咱们大唐的商人学坏了,巴掌扇脸上都是笑吟吟的,做起买卖来倒是豁得出去,呵呵。”
顾青眼睛眨了眨,脑海里仿佛有一道灵光,乍现又消逝。
“吐蕃商人?”顾青喃喃道。
“侯爷不记得了?当初咱们还没到龟兹城时,路上遭遇了一伙盗匪打劫吐蕃商队,那吐蕃商人感激得差点给侯爷跪下,龟兹城里也有不少吐蕃商人,大热天的仍穿着皮袍,身上那股怪味差点熏死人,末将如今在龟兹城见了吐蕃商人都是远远绕道……”
顾青忽然笑了几声,道:“吐蕃商人不错,真不错,哈哈……”
韩介见顾青的表情忽然变得愉悦起来,不解地道:“侯爷您怎么了?”
“派几个说话伶俐的亲卫,马上离营去龟兹城,找吐蕃商人,尤其是最近几日刚入龟兹城的吐蕃商人。”
“侯爷的意思是……”
顾青眯着眼笑道:“斥候打探不到吐蕃贼军的动向,但吐蕃商人不一定,三万兵马不可能突然入寇,出兵以前在他们吐蕃国内必然有准备有风声的,他们的准备和风声咱们不知道,或许吐蕃商人知道呢。”
第二百八十四章 深夜行刺
世上没有瞒得住的秘密,尤其是三万人的秘密。
一支军队从制定进攻目标,到研究具体路线,然后准备粮草兵器战马,集结大军开拔,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被无关的外人看在眼里,造成失密。
顾青不相信吐蕃军队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隔壁老王偷别人老婆都有很大几率被老公捉奸在床,三万人奔袭千里那么大的动静凭什么能做到天衣无缝?
既然斥候打探不到吐蕃军的动向,不如用逆向思维试试,吐蕃商人也是从吐蕃出来的,如果凑巧有那么几个商人知道吐蕃军开拔的目标,这件事就算解决大半了。
不一定成功,但值得一试。
韩介当即从亲卫中挑选了几名口齿伶俐的人,立即骑上战马朝龟兹城飞驰而去。
至于亲卫们能不能从吐蕃商人那里套来情报,那就看他们的本事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吓之以威,诱之以利,如果吐蕃商人的人性在这般折腾后仍毫不动摇,那么……他肯定不是商人,必是吐蕃秘密训练的间谍。
独自在帅帐内打了个盹儿,顾青醒来时已是漫天繁星的深夜。
走出帅帐,伸了个懒腰,如同睡醒的狮子巡弋自己的领地,顾青缓缓在帅帐周围走了一圈。
一名亲卫迎上前,递过一块行军的干粮,是黍米掺了少许的盐煮成的饭团,还有一小碗看不出什么质地的汤。
亲卫是老熟人了,常年雄踞左卫倒数第一毫不动摇的迟言,自从得知这位是自己的垫底后,顾青兴奋之下果断将他调到身边当亲卫。
让自己发财的人是福星,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失败的人是锦鲤,迟言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锦鲤,踹他一脚说不定七秒后就忘记是谁踹的了,很可爱。
接过迟言递来的饭团和汤,顾青皱眉:“就吃这?”
迟言挠头:“侯爷不是吩咐过,每日与将士们同吃吗?将士们都吃的这个。”
顾青叹气:“你真是个直男……话是那么说,但我难道真跟将士们吃一样的吗?就不允许我虚伪一下吗?让你们亲卫偷偷带那么多肉上路,难道是为了打猎?”
迟言愕然道:“侯爷的意思是……”
“找个手艺好的,偷偷在我帅帐里烤点肉,莫让人发现,我先跟将士们走个过场,展示一下演技……”
顾青说完拿着饭团随便选了一个营房钻了进去。
营房里的将士们正聚在一起聊天,见顾青进来,大家纷纷站起身行礼。
顾青笑眯眯地摆了摆手,然后往地上一坐,当着将士的面啃了一口饭团,边吃边与将士们寒暄家常,聊了几句后便离开,钻进另一顶营房,继续吃饭团,聊天……
钻了十几顶营房,手里的饭团终于吃完,顾青带着迟言朝帅帐走去。
见迟言一路无语,顾青忽然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吃个饭团还玩弄那么多心眼儿。”
迟言急忙道:“侯爷自有侯爷的道理,小人绝不敢对侯爷有丝毫不敬。”
顾青摇摇头:“其实说我虚伪也无妨,作为主帅,与将士同吃同睡是一种姿态,这种姿态必须让将士们看见,让他们亲眼看到主帅吃的是什么,主帅吃的与大家都一样才容易得到将士的拥戴,包括我亲自参与每日的操练,也同样是一种姿态。”
迟言感动地道:“侯爷每日的操练兄弟们都看在眼里,不管是不是姿态,您的付出是实实在在的,不比任何人少半分,将士们私底下都很佩服侯爷您。”
顾青笑道:“每日的操练我确实当仁不让,因为我的付出毫不掺假,每一滴汗水都是真实的,至于刚才吃的饭团,属于演技范围,可以理解为拉拢人心,不好听,却是实话。”
迟言愣了,他没想到顾青竟然如此坦然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很少有人愿意剖开内心阴暗的一面,毫无顾忌地拿出来晒在别人面前,但顾青却毫不在意。
“侯爷,侯爷能与小人说这般体己的话,是小人的荣幸,侯爷放心,小人一定不会对外泄露一字。”迟言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
顾青笑道:“你看,人心就是这么容易拉拢,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刚才与你说的这些话也是为了拉拢你的人心?”
迟言终于渐渐习惯了顾青说话的风格,神情不再那么紧张了,闻言笑道:“就算是拉拢人心,小人也认了,若将来侯爷遇到危险,小人必豁命保侯爷周全。”
顾青叹道:“你们啊,动不动就是‘豁命’啊,‘舍生’啊,为谁谁谁效忠至死啊,好像爹娘生养你们几十年就是为了给某个大人物当炮灰似的,没娶婆娘没生娃,说生说死那么容易吗?”
迟言垂头,小声道:“娶了……”
“嗯?”
“小人娶婆娘了,娃都两个了……”迟言腼腆地笑。
顾青惊了:“你今年多大?”
“十九岁。小人十六岁成亲,呵呵。”
顾青努力挤出一丝笑脸:“……祝福你全家。”
迟言好奇道:“侯爷还没成亲吗?侯爷这般俊秀的人物,为何还没成亲?”
不知为何,顾青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堵得慌。
“啊,不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为国征战沙场,荡靖天下,哪里顾得上儿女私情……”顾青微笑脸。
“灭匈奴也不耽误娶婆娘生娃啊,吹了灯哆嗦几下的事儿,真的不耽误。”
“我……可能不止哆嗦几下,所以有点耽误。”顾青嗓子有点干,心中微觉奇怪,为何聊天的话题忽然变得如此诡异……
迟言露出高山仰止的表情:“侯爷威武!”
顾青莫名有点心虚,自己究竟能哆嗦多少下,其实他也不清楚。
拍了拍迟言的肩,顾青微笑道:“既然娶了婆娘生了娃,自然有了动力,不应该还是倒数第一,这样吧,你围着营盘跑四圈,多锻炼锻炼……”
迟言一呆:“四圈?侯爷,这可是一万人的营盘啊。大半夜的……”
“去吧,跑完四圈后,你一定会变成另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你。相信我,快去。”
军令不可违,迟言满腹疑问跑圈去了。
顾青盯着他的背影,露出了欣然的微笑。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好受多了,有的人说不出他哪里坏,可就是不惩罚他一下不痛快,只有让他天降横祸,顾青才会念头通达。
…………
深夜,安西军帅帐营地。
高仙芝的帅帐设在营地正中央,营盘扎得很规矩,呈梅花状散开,分列整齐有序,高仙芝的帅帐被左右亲卫的营帐以护侍之势紧紧围在中间。
夜半寂静,将士们早已入睡,四周鸦雀无声,只有远处传来依稀几声狼嗷,以及巡夜的将士走路时发出的甲叶撞击声。
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进帅帐外圈起的栅栏内,盯着不远处仍点着灯的帅帐。
身影隐藏在黑暗中,与漆黑的夜色完全融为一体,很难被发现。
良久,黑色的身影忽然从背后取下强弓和箭矢,搭弓上箭,雪亮的箭尖直指帅帐,嗖的一声,箭矢破空激射而出,将帅帐射穿了一个窟窿后,竟一箭将帅帐内仅有的一盏油灯射灭了。
帅帐内顿时发出一声怒吼,紧接着,周围的亲卫营帐内点亮了火把,无数衣衫不整的亲卫迅速拔刀出鞘,将帅帐团团围起来,一名亲卫将领支着火把冲入了帅帐内,然后,帅帐传出一声暴喝。
“有刺客行刺节帅!”
外面的亲卫吓坏了,里面的将领紧接着又道:“节帅无碍,马上追查刺客下落,箭是从东南方向射来的!”
深夜的大营顿时沸腾起来。
一支支火把点亮,所有将士被勒令留在营帐内不准妄动,将领们气急败坏地冲进一座座营帐,开始按册点名,排查内部。
数支骑队从营盘辕门而出,骑马围着营盘四周巡查,寻找刺客的蛛丝马迹,相隔十里的左卫大营也被安西军派来的人通报了高仙芝遇刺的消息。
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顾青被叫醒,打着呵欠一脸不耐。
“人在帅帐都被行刺,高仙芝的帅帐周围难道是筛子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进去……”顾青不满地道。
韩介却一脸警惕,二话不说马上安排亲卫增加帅帐周围岗哨,有了高仙芝的前车之鉴,韩介不敢大意,若刺客行刺了高仙芝后冷不丁给顾青也来一箭,就算长安不问韩介的罪,韩介也没脸活下去,索性拔剑抹脖子算了。
“侯爷还是小心为上,说不定那刺客此时正在咱们的帅帐外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呢。”韩介警惕地环视四周,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顾青失笑:“多蠢的刺客才会干出这种事,刺完一个马上去刺另一个,当我几万大军是泥捏的?放心吧,以后不清楚,至少今夜他绝不敢再行刺了。”
“侯爷,末将猜测,行刺高节帅的很可能是吐蕃斥候,若今夜安西军那边能拿住那名刺客,拷问之下必然能问出吐蕃贼子的动向。”韩介搓着手兴奋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