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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五章 驾至安西

    骑兵围歼敌军有固定的战法,大多是正面冲锋,左右两翼迂回包抄,三路齐进便将敌军陷入包围中,聚而歼之。

    眼前这两百多盗匪的战斗力与大唐精锐骑兵无法相比,盗匪们甚至来不及反应,一队骑兵便向他们正面杀来,没等他们聚集起来做出反抗的动作,左右两翼已被唐军包抄封死。

    接下来的战局便毫无悬念了,唐军一千人,盗匪两百人,双方无论人数还是战力或是阵列都不在一个量级的,常忠亲自领兵正面发起冲锋后,仅一个来回冲刺便将盗匪冲散,左右两翼包抄过来,扬起长戟钩镰对盗匪一通单方面的屠杀,盗匪根本没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已被唐军屠戮了大半。

    顾青领着韩介等亲卫站在远处,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场不公平的厮杀,战斗结束后,顾青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正如顾青所意料的那样,左卫这一万兵马果真是精锐,一场小规模的厮杀里便能看出他们严谨的排兵布阵和从容不迫的分割绞杀,单兵素质很强大,将领的指挥水平也是可圈可点,不愧是大唐的军队,至少眼前他带领的这支军队没有辱没大唐的名声。

    敌人被消灭大半,活着的盗匪心神俱裂,纷纷下马扔掉兵器,高举双手投降。

    常忠留下二百将士打扫战场,俘虏盗匪,转头见顾青领着亲卫们正站在沙包高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常忠急忙策马迎上。

    “禀副使,末将幸不辱命,盗匪已被歼,活着的盗匪亦都降了,胡人商队大约二十多人已被救下。”

    顾青笑道:“刚才亲眼见了常将军领兵打仗的本事,果真不凡,将士们辛苦了。”

    常忠咧嘴一笑,道:“一群毛贼而已,三两下功夫便解决了,算不得辛苦,此战麾下将士只有两人轻伤,并无战死者。”

    顾青凝目朝那群被五花大绑的盗匪们看了一眼,道:“可知那伙盗匪是什么来路?”

    常忠摇头道:“末将不知,还未来得及讯问。”

    “咱们队伍里有胡人向导,派个向导过来翻译,你找个伶俐的人去审他们,来龙去脉弄清楚,他们可以做糊涂鬼,我们不能当糊涂人。”

    “是!”

    被救下的商队朝将士们千恩万谢,随即又朝顾青等人飞快走来。

    商队为首的是一名老者,五六十岁左右,穿着一身花色长袍,头戴尖角圆帽,褶皱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看起来像是过了一辈子悲惨的人生,就连脸上的五官都被排列成一副被生活摧残得奄奄一息的模样。

    “多谢这位将军搭救,老朽商队上下感恩涕零。”老者说着摘下帽子,单手抚胸朝顾青行礼,说的居然是半生不熟的关中话,勉强能听懂意思。

    顾青好奇道:“你们是哪国人?”

    老者恭敬地道:“回将军的话,老朽这支商队原本三十多人,皆是吐蕃商队,来往于西域诸国和大唐之间,赚点辛苦钱。”

    “吐蕃人?”顾青挑了挑眉,笑道:“吐蕃不是与大唐在开战吗?你们为何还敢入我大唐境内?”

    老者愕然道:“两国开战,与商人何干?大唐的商队也经常去吐蕃做买卖,咱们吐蕃的军队并未留难他们呀。”

    旁边的韩介拽了拽顾青的袖子,轻声道:“侯爷,这人倒是没说假话,咱们长安城里常有吐蕃商人来往,也有大唐的商队经常满载货物去吐蕃做买卖,跨越边境时,两**队通常是不会为难的,毕竟……商人是互通有无,两国子民都有买卖需求。”

    顾青顿时明白了。

    战归战,商归商,处于战争状态的两国在战场上杀个你死我活,但两国的商人却可以自由来往,也算是如今这个年代弥足珍贵的君子之战吧,当然,主要是出于两国的利益,国家之间厮杀再激烈,终归需要商业互通有无,商业的重要性是任何情势下都无可替代的。

    顾青离开长安前,李隆基交给他两个任务,其中之一便是“打通西域商路”,可见作为帝王,其实是很清楚商业的重要性的。

    路遇盗匪不过是西行路上的一个小插曲,与吐蕃商队老者随意闲聊了几句后,顾青便摆摆手,让商队继续赶路。

    盗匪那边也审出了结果。

    通过向导的翻译,顾青知道了这支盗匪原是突骑施汗国某个部落的牧民,天宝九年,高仙芝兴安西四镇兵马攻打石国,石国被唐军所灭,高仙芝班师凯旋的途中,居然顺手将向来是大唐盟友的突骑施汗国也灭了,活捉了突骑施的移拨可汗,押送长安献俘。

    移拨可汗在长安被李隆基下旨斩首,突骑施汗国从此四分五裂,许多部落的牧民在唐军的追杀下不得不放弃牧场,转而为盗匪,在西域商路上靠打劫过路的商队为生。

    问清楚了来龙去脉,顾青骑在马上拧眉沉思许久。

    常忠见他久久不言,小心地问道:“副使,这些俘虏的盗匪该如何处置?”

    顾青回过神,哦了一声,淡淡地道:“这些人打劫商队不知造了多少杀孽,都砍了吧,一个不留。”

    常忠抱拳领命而去,没多久,远处沙漠里传来一阵阵不甘的嘶吼声,随即便没了声息。

    顾青心中毫无怜悯,对于这些劫财又害命的盗匪,一刀砍了才是最适合他们的归宿。

    人还没到安西,顾青便发现了许多问题。

    安西与吐蕃的敌对关系,与突骑施的敌对关系,四处猖獗的盗匪,以及高仙芝经营安西四镇时犯下的许多外交和战争方面的错误等等。

    这些都是刚才一场解围之战带给顾青的思考。

    高仙芝是大唐名将,但他不是完美的名将,如今周边邻国对安西四镇颇为敌视,都护府几乎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高仙芝要负大部分责任。

    李隆基无论出于怎样的心理,猜忌也好,不满也好,但他将顾青派到安西用以牵制高仙芝的权力,不得不说,李隆基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杀了那群盗匪后,顾青下令整军继续前行。

    接下来的行程,顾青刻意放慢了行军的计划,每日走二三十里便下令休息,然后将斥候源源不断派出去,斥候的任务不仅要在大漠深处打探敌踪,还要记住周围的地形和方向,回营交令时向随军文吏详细叙述打探路线和风貌,随军文吏则按斥候所说,画下堪舆地图。

    且行且住走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西域商路周围的盗匪倒了大霉,顾青刻意放慢行程就是为了剿匪,斥候们打探到盗匪踪迹后,顾青便派出千人骑队前往剿灭。

    盗匪大多规模很小,数十人一伙,也有一两百人一伙,但在唐军骑队的碾压下,皆毫无悬念地被剿灭干净。

    从沙州一路走来,总共剿灭了十余伙盗匪,战果可谓不菲。

    西域商路上出现大唐骑兵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前方的盗匪们皆闻风丧胆,纷纷远避商路,数十年来,西域商路第一次出现如此安宁平和的环境,唐军此举引得各国商队无比感激赞誉,顾青竟在各国商队中树立了极佳的名声。

    一个月后,顾青正没精打采骑在马上,双手扶着马鞍打着瞌睡,前方斥候策马而来,指着西面兴奋地禀道:“副使,前方二十里已至龟兹镇,安西都护府到了!”

    话音落,顾青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疲惫不堪的将士们齐声欢呼起来。

    …………

    斥候快马入都护府通报,顾青领大军进入龟兹镇时,镇外简陋坎坷的土路上,两排千人唐军骑队已列阵相迎,一名披甲的中年将军骑在马上,肃立大路中间,一脸笑意地看着渐渐行来的顾青一行。

    顾青下令加快脚程,战马踏上龟兹镇仅有的这条土路时,两旁列阵的唐军将士骑在马上,纷纷按刀躬身行礼。

    顾青在马上抱拳向将士们回礼,然后下马步行,走到那名中年将军马前时,中年将军也下了马,二人相隔咫尺,互相打量。

    中年将军个子不高,身材却很壮实,魁梧的身躯微微隆起,仿佛蕴藏着极大的能量,能够随时移山倒海,将军脸上一把乱糟糟的络腮胡,黑色浓密的胡须甚至连五官都遮了一半,顾青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他那双眼睛。

    目光含煞,透着几许傲意和戾气,令人情不自禁感到敬畏,给人一种一言不合便拔刀杀人的威慑感。

    顾青打量片刻,含笑行礼:“尊驾想必便是高节帅吧?末将顾青,拜见高节帅。”

    中年将军正是大名鼎鼎的高仙芝,闻言哈哈一笑,上前两手托住顾青的胳膊,道:“顾兄弟免礼,愚兄对顾兄弟可是闻名已久,恨未识荆。上月得知长安将顾兄弟外放安西,愚兄可高兴坏了,哈哈,名满天下的顾大才子居然来了安西,愚兄可有许多话与你聊。”

    顾青被高仙芝的热情搞得有点懵。

    想不通他为何看见自己如此高兴,这一副他乡遇欠债人的表情是肿么肥事?

第二百五十六章 当世名将

    顾青与高仙芝确实有着不浅的渊源。

    当初南诏国叛乱,鲜于仲通这个对战事一窍不通的文人焦急如焚时,还只是石桥村一个农户小子的顾青便向鲜于仲通献策,其中一条便是外行不插手内行,请朝廷调派一位能征善战的将领指挥平叛。

    当时顾青便重点提了高仙芝的名字,后来鲜于仲通依顾青所言,向朝廷上疏,请调高仙芝来剑南道指挥平叛。

    高仙芝后来不负所托,果然将南诏国的叛乱平了,完成任务回到安西后,李隆基还给他授了“开府仪同三司”以兹表彰。

    因为顾青的推荐,高仙芝莫名捞了个好处,“开府仪同三司”可是从一品的散官衔,通常只有宰相级别的人物才能得到的。

    而高仙芝在剑南道平叛时,从剑南道节度使府看到顾青造的沙盘,一时惊为天人,对素未谋面的顾青推崇有加。

    说起来,高仙芝对顾青可谓神交已久。

    当然,高仙芝若知道顾青此行的目的和任务,大概今日两排安西将士不会在这条土路上迎接他,他们应该会埋伏在廊下,听高仙芝摔杯为号……

    “末将久闻高节帅大名,是为我大唐西北屏障之砥柱,能调任高节帅麾下效命,是末将的荣幸。”顾青客气地道。

    高仙芝脸上高兴的表情不似作假,亲热地拽住顾青的胳膊,大笑道:“将来咱们要在同一口锅里吃饭,顾兄弟若不弃,便莫再叫什么高节帅,叫我一声兄长即可,顾兄弟之才用诸安西,愚兄可是非常期待呀。”

    拽着顾青的胳膊往节度使府上走,顾青一边与高仙芝寒暄闲聊,一边注意观察龟兹镇上的风土人情。

    龟兹镇本属于龟兹国,贞观二十二年,唐军灭高昌之后继而攻灭龟兹国,并将安西都护府设于龟兹镇,龟兹镇又是安西四镇之一,从此“龟兹国”这个名字便永远从地图上抹去了。

    龟兹镇是一座小城池,城池四周被土墙所围,城内人口不多,不算驻军的话,常居平民人口大约两万余,但是来往打尖的客商看起来似乎比平民还多。

    龟兹镇是连接东面大唐和西面大食波斯等国的枢纽城池,恰好又处于西域商路上,它的南面紧邻塔里木河,越过塔里木河,南面便是后世著名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顾青一边走一边思索龟兹镇的地理位置利弊,从商业的角度看,位于西域商路便是天然的货运中转站,所以城池内商人比居民都多,发展经济有着独特的条件。

    如果从军事角度看的话,龟兹镇三面临敌,不但要提防南面的大敌吐蕃,也要提防东北两面的西突厥部落和大食吐火罗突骑施等残余势力的偷袭,所以大唐设安西四镇的决定颇为明智。

    四镇恰好分布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四个角上,对南面的吐蕃形成犄角互倚之势,是攻守兼备的格局,任何一镇被吐蕃攻击,另外三镇都能马上派兵驰援,甚至可以腾出兵马反攻吐蕃本土,达到围魏救赵的目的。

    走进节度使府时,顾青对龟兹镇的大概情况便有了初步的了解,一脸笑容地在门口与高仙芝推让半天,高仙芝才豪迈地笑了两声,举步入府。

    安西都护府与安西节度使府是共同一座宅邸,相比长安的奢华,这座节度使府可就寒酸多了,进门后里面便是一片空荡荡的院子,院子的西南角落栽种着几株稀稀拉拉的胡杨,除此再无别的摆设装饰。

    建筑风格属于典型的中亚风格,土墙土屋土院落,唯独门内的照壁和屋顶的飞檐才能依稀看出几分大唐建筑的味道。

    顾青进门后,发现院子里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披甲戴盔,腰佩长剑,再看他的五官,顾青赫然睁大了眼。

    啧!这家伙,怎么长的,五官像叛逆期的少年,全都离家出走了,眼睛鼻子嘴巴全没长在它们该待的位置上,丑得可谓很有创意,像一桩求告多年仍不见昭雪的冤案。

    另一人四十来岁年纪,倒是长得眉清目秀,只是五官颇为阴柔,面白无须,眼里随时都带着几分笑意,看起来十分讨喜。

    顾青入门,院子里的二人迎上前行礼,丑得清新脱俗的那位将军抱拳沉声道:“末将封常清,安西都护府判官,拜见节度副使顾县侯。”

    另一位阴柔的中年男子也笑着行礼:“奴婢边令诚,忝为安西都护监军,奴婢也是长安人,为天子戍边多年矣,今日幸见顾县侯,奴婢幸何如之。”

    顾青挑眉,封常清,边令诚,呵,都是名人呀。

    封常清当初从军时便主动要当高仙芝的随从,也不知高仙芝究竟有什么魅力,拒绝了封常清后他仍不死心,像追求美女的痴汉一样,跟踪,尾行,热带夜,夫目前……各种名堂搞尽,高仙芝仍然坚定拒绝,原因只有一个,你长啥样自己心里没数么?

    封常清这位也是个狠人,不知为何对当随从有如此大的执念,当即愤而投书,上面写了一句“若以貌取人,恐失之子羽矣。”

    “子羽”,即澹台灭明,孔子的七十二弟子之一,长得也非常的呵呵。孔子那么博爱仁义的人当初也非常嫌弃他,可见模样何等天怒人怨。

    话都说到这份上,高仙芝只好勉为其难收了封常清为随从。

    古往今来都是看脸的世界,丑男不仅追女隔座山,丑男追男也是男上加男。

    不过这位封常清虽然丑,倒是确有一身本事,天宝六年,封常清在对小勃律一战中立有军功,被升为节度判官,赐紫金鱼袋,主管安西四镇的仓储,屯田,甲胄,收支等事宜,一直到如今,安西四镇的后方财权和行政权仍掌握在封常清手中。

    这位丑男委实是个人物。

    至于旁边的边令诚,从他自称“奴婢”可以看出来,他是长安派往安西的宦官,一个宦官在军队里担任监军的角色,仅从这一点就能看出绝非善类。

    顾青脑海里飞快回忆了二人的生平,急忙笑着回礼道:“封判官,边监军,久仰了。”

    二人连道不敢,神情恭敬地将顾青请进府中前堂。

    酒宴早已备下,本来顾青以为入了前堂便开宴,结果高仙芝却兴致勃勃将他拉进前堂左侧的屏风后,来到后院推开一间屋门,屋子里赫然摆放着一张硕大的沙盘。

    沙盘上面的地形地貌河流沙漠都做得非常逼真,上面还用红黄白三种颜色的小旗分出了大唐,吐蕃和西面诸小国部落的势力分布,从三方的城池堡垒到驻军,沙盘上皆一目了然。

    见顾青目瞪口呆,高仙芝得意地笑道:“当初愚兄奉旨调任剑南道平叛,在鲜于节帅的府上见过此物,不得不说,这个沙盘为我平叛帮了大忙,后来对南诏国决定性的一战里,我便是靠着沙盘上标明的一条小道命将士绕到南诏大营后方,一举歼之,叛乱方定。”

    顾青笑道:“沙盘再精妙,也要看是谁人在用,若换了个庸才为主帅,就算把路指给他看,他也不敢决断,高节帅是当世名将,沙盘于您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不值一提。”

    高仙芝哈哈大笑,又使劲拍了拍他的肩,道:“说好了兄弟相称,你又忘了!走,饮酒去!”

    拉着踉踉跄跄的顾青回到前堂,高仙芝下令开宴,端着半斤量的漆耳杯二话不说咣咣咣连干三杯,然后盯着顾青。

    顾青脸色发苦,犹豫片刻,只好一脸豁出去的也连干了三杯。

    酒是正宗的西域三勒浆,酒味虽淡,但后劲颇足。

    宾主都痛快地干了三杯后,酒宴的气氛轰的一下便热起来了。

    高仙芝心情似乎很不错,哈哈大笑着使劲拍桌子,朝堂外喝道:“那几个跳舞的蛮子婆娘呢?都给本帅滚进来,该怎么扭就怎么扭,敢不卖力气慢待了贵客,本帅便屠了你们部落当军功邀赏!”

    堂外,几名穿着暴露,身材婀娜的胡姬快步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个手捧乐器的乐工,很快堂内便响起了颇具异域风情的音乐,几名胡姬在乐声中翩翩起舞,身姿像蛇一样扭动得不可思议,每扭一下都撩人心弦,令男人血脉贲张。

    顾青脸上带笑,似乎专注地欣赏舞蹈,脑海里却回响着高仙芝刚才的那句话。

    简单一句话,足以看出高仙芝在西域是何等的威势,又是何等的霸道。

    相比长安城的盛世国都,这里更像一座土匪的山寨,在堂内饮酒的全是山寨里的骨干,而顾青,一不小心成了二当家。

    脑海里莫名回忆起前世那部电影里达叔扮演的二当家,不着寸缕挥舞着符纸跳夏威夷草裙舞,那一身肥膘扭摆抖动,辣人双目。

    顾青悚然一惊,飞快将脑海里的记忆抹除。

    不,我不可能是这样的二当家,太贱了。

    一曲舞罢,胡姬和乐工惶恐地退下。

    高仙芝扭头朝顾青一笑,道:“顾贤弟,愚兄见你从长安带了兵马,我看了一下,估摸有一万来人吧?哈哈,战马倒是比将士多,贤弟好本事。这一万兵马,贤弟如何安排?”

    顾青眼皮跳了一下,刚见面就聊如此敏感的话题,你究竟是名将还是个憨憨?

第二百五十七章 分权牵制

    能被史书冠以“名将”之名的,肯定不可能是憨憨。

    名将对兵权特别敏感,他们杀伐果断,要的是令行禁止,要的是兵权统一,麾下部将如臂指使。

    对高仙芝来说,顾青是节度副使,相当于他的二把手。

    二把手辅佐一把手,不必亲自掌兵权,安西都护府自怛罗斯一战后,四镇兵将损失减员严重,顾青的这一万兵马是长安精锐,充入安西四镇正其时也。

    刚见面就问起这一万兵马的事,高仙芝倒也不是缺心眼,而是确实急着要兵补缺,毕竟在他眼里,这一万兵马不是顾青私人的,而是朝廷委派,顾青充其量就是个送快递的,公家的东西,问一问怎么了?

    顾青的回答很痛快:“节帅,这一万兵马是左卫精锐,陛下特意让末将从长安带来的,节帅若需要的话,一万兵马全给您,我一个不要。”

    高仙芝愣了:“这么痛快?”

    顾青忽然笑了:“我呢,向来是个痛快人,不仅痛快,而且懒。统兵这种麻烦事,我其实根本不愿做,最喜欢的就是找个地方舒舒服服的躺着,该吃吃,该喝喝,平日节帅擂鼓聚将什么的,我应付式的出席一下,除此别无所求。”

    高仙芝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笑道:“顾贤弟如此说,我便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

    顾青又笑道:“节帅,您先等等,我还没说完……刚才说的是我个人的想法,但我毕竟身负皇恩,在朝为官,在外为将,日子可不能按自己的想法过,未免太天真了,您说对吧?”

    “这一万兵马,我其实是真想交给您,但……节帅既然与我兄弟相称,今日你我初见,我实在不忍心害了节帅……”

    高仙芝愕然道:“此话何意?”

    顾青从怀里掏出一份黄绢圣旨,递给高仙芝,笑道:“您先看看这个,看完后如果您还想要这一万兵马,愚弟我双手奉上,而且欢天喜地奉上,绝不食言。”

    高仙芝接过圣旨展开看了看,上面是对顾青的任命圣旨,清清楚楚地写着领左卫一万兵马出关赴安西戍边,但是后面又写了一句“兵马交顾青节制”,意思就是,这一万兵马的兵权从头到尾都是属于顾青一个人的。

    高仙芝眉头皱了起来,尽管他是个高丽人,但对大唐的官场也很熟了,该有的政治觉悟和敏感性绝对不少,从这句话里,高仙芝品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接着往下看,高仙芝的眼皮忽然抽搐起来。

    “……可便宜行事,自断军机处置。”

    圣旨上的这句话无异于一道霹雳,将高仙芝轰了个外焦里嫩。

    如果说一万兵权给顾青是天子对顾青宠信过甚,勉强能接受,那么这句“便宜行事,自断军机”可就不止是宠信那么简单了。

    高仙芝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天子已对我有了猜忌!

    高仙芝立马做出了这个判断。

    这道圣旨与其说是给顾青的,还不如说是故意给高仙芝看的,这是一记警钟,也是一个铺垫。

    怛罗斯之战,唐军损失两万余,天子已对他明显不满了。

    短短一瞬间,高仙芝想了很多,脸色变幻不停。

    双手将圣旨递还给顾青,高仙芝沉默不语。

    顾青轻声道:“节帅,安西四镇如今缺兵少将,难以震慑西域,刚才我说自己懒,不是客气话,不如我将这一万兵马交给你节制,我便每日吃吃喝喝过自己的小日子,你不说我不说,长安无人知道……”

    高仙芝苦笑,长安无人知道?

    此刻在座的就有一位宫里出来的宦官监军,你觉得长安会无人知道?

    “贤弟,既是圣意,我便不强求了,那一万兵马便请贤弟辛苦一下,亲自节制吧……”高仙芝叹了口气,道:“不过安西如今缺兵少将是真的,如若安西有敌情,还请贤弟领兵来助,安西……毕竟是大唐的安西,不容有失。”

    顾青一脸不情愿地叹息:“亲自带兵真的很辛苦啊,节帅放心,若安西有战事,我的兵马必供节帅驱使,绝不会贻误战机。”

    高仙芝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顾青忽然很想抽自己,这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说出来真的很欠抽。

    见高仙芝和顾青一来一往几句对话,高仙芝顿时变了脸色,旁边作陪的封常清面带忧色,闷不出声地独自饮酒,一杯接一杯不停。

    监军边令诚脸上却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他也在饮酒,一边浅啜一边不停地打量高仙芝和顾青的神色变化。

    原本是给顾青接风的酒宴,结束时却有几分不欢而散的味道。

    这顿酒宴让高仙芝大受打击,同时他也明白了一件事。

    天子已对他不满,不满继而变成了猜忌,顾青那一万兵马他高仙芝不能动,不仅是将士不能动,顾青带来的多余的战马,兵器,粮草等等,全都不能动,那些人和物从出长安那一刻起,便已经姓顾了,将这一万兵马理解为顾青的私兵亦无不可。

    往后安西的任何兵马调动,都要跟这位节度副使商议,但是调动任何兵马都不能动顾青的私兵,这是一根红线,千万不能碰,否则便有灭顶之灾。

    原以为朝廷给安西补充了兵将,没想到来的是一群大爷,不但无法调动,还分了他的兵权,令他束手束脚不得动弹。

    酒宴散后,高仙芝独自坐在堂内,心灰意冷地注视着桌前的残酒冷炙发呆,目光暗淡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

    顾青告辞后离开龟兹镇,出城回营。

    在顾青赴宴之时,常忠已下令在龟兹镇外扎营,营盘呈梅花状,大营开口对着城外西面,顾青回到营地时,将士们正在埋锅造饭。

    帅帐被扎在大营的正后方,韩介指挥亲卫们搭建,见顾青回来,韩介急忙迎上。

    “侯爷,要用饭吗?”

    顾青摇头,让亲卫们自己用饭,然后独自进了帅帐,韩介跟了进来。

    顾青盘腿坐在蒲团上,道:“韩兄,传令下去,将士们用完饭后开始操练。”

    韩介一呆:“操练?这……马上要天黑了。”

    “天黑也能操练,传令去吧,让将士们操练时精神点,威武点……”

    韩介不解地道:“这是为何?”

    顾青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不出意外的话,天黑后应该有客来访,声势搞大一点,震慑一下,否则真当我好拿捏了。”

    韩介抱拳:“是,末将明白了。马上去传令,声势一定浩大,胆子稍微小一点都会被活活吓死。”

    顾青迟疑了一下,道:“呃,也不必太吓人,多少照顾一下我的感受,毕竟我的胆子也不大……”

    韩介一怔,然后扯了扯嘴角,表示他笑过了:“侯爷越来越风趣了。”

    敷衍般赞美了一句后,韩介果断转身出帐。

    顾青摸着下巴喃喃自语:“这家伙似乎有点飘了……离此不远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据说有石油,我要不要派他去挖石油?”

    天黑后,将士们用完饭,很快便操练起来。

    龟兹镇外是茫茫大漠,营盘内外皆一望无垠的平整沙地,大营扎得颇为宽松,一万将士在大营内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摆开也不嫌挤,他们手执长戟长矛,在营官的指令下一招一式地比划。

    操练不到半个时辰,大营外果然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不是高仙芝,而是监军边令诚。

    顾青正在帅帐内低头研究一幅羊皮制的西域地图,看着地图上错落无序的国家和势力分布,越看越头疼,总觉得有一柄长戟时刻指着自己的鼻子,随时会要自己的命。

    听到外面亲卫通报大营辕门外有客来访,顾青急忙收起了地图,然后马上将桌上的东西弄乱,顺便让亲卫给他端来几盘肉和一壶酒,人为地制造出杯盘狼藉的样子,最后给自己身上洒了一点酒,又灌了几口酒,让自己全身带点酒味。

    顾青顺势往桌边一瘫,解开衣裳前襟,脱下一只足衣随地一扔,不思进取庸碌无能的主帅形象顿时丰满起来了。做完了这些,才让亲卫将边令诚领进营门。

    边令诚在辕门外等了许久,但他一点也不急,脸上仍带着笑眯眯的表情。

    一名亲卫奉命将边令诚领进辕门,边令诚入营后一边走一边与亲卫没话找话攀谈,谁知亲卫却冷冰冰的一个字都不说,只是闷不出声地领着他往前走。

    边令诚说了几句后便觉无趣,也不再言语。

    往大营内走了一段路后,边令诚忽然觉得后脖颈有些发凉,明明四下一片漆黑,但他总觉得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就像半夜独自闯入了狼窝,被一群饿狼盯上了。

    边令诚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正在惊疑是不是错觉,旁边不远的一片漆黑的空地上,忽然传出一声暴喝:“杀!”

    随即仿佛一道惊雷平地炸响,无数声音同时暴喝:“杀——!”

    轰的一声,黄尘飞扬,鸟雀惊飞,茫茫沙漠顿生一股肃杀之气,其声震慑天地,其势山崩地裂。

    边令诚猝不及防被吓得浑身一颤,双膝情不自禁地软了下来,像一只被猎人吼愣住的傻狍子,呆呆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两条小短腿不时还抽搐一下。

第二百五十八章 广阔天地

    韩介果真没开玩笑,操练的声势果然很浩大很吓人。

    平地万人一声吼,边令诚差点被活活吓死。

    喊杀声过后,营地空地上依次亮起火把,一万披甲将士站在空地上平举长戟,表情冷酷,在火把昏黄的光线下,将士们的身影一半光明,一半阴暗,如同从地狱悄悄爬到阳间的鬼魅阴兵,在漆黑的夜色里尤为恐怖。

    边令诚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上浑身无力,双脚却不自觉地乱蹬,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

    领路的亲卫忽然一把按住他的肩,单手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冷冷地道:“贵客不必惊慌,此为将士例常操练,每日都有的。”

    边令诚这才冷静下来,接着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很羞耻,脸上有些挂不住,苍白着脸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颤声道:“顾县侯的麾下将士果真,果真是……虎狼之师。”

    亲卫面无表情,松开边令诚后侧身一让,道:“贵客这边请。”

    刚才那一道喊杀声威力不小,被吓到的不仅是边令诚,帅帐内的顾青也被吓到了。

    原本他正在努力扮演庸碌无能的主帅人设,帐外一声喊杀吓得他手一抖,酒壶里的酒顺势淋了满脸,有些还灌进了鼻子,难受得呛咳起来。

    呛咳过后,顾青目光不善地盯着韩介。

    韩介满头雾水,仍昂首挺胸,保持镇定。

    顾青使劲吸了吸鼻子,叹道:“韩兄,操练确实要搞出气势,但也不要太用力,噪音扰民很不道德知道吗?城里的百姓若去报官投诉我们那就尴尬了。”

    韩介满腹不解,但还是识相地道:“是,末将记住了。”

    顾青还打算继续训话,帐外有亲卫禀报,贵客到。

    贵客看起来一点都不贵。

    边令诚走进帅帐时膝盖还在哆嗦,脸色惨白惨白的,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新鲜尸体,刚才那一声喊杀吓得不轻,甚至裤裆里都有几许湿意。

    众所周知,宦官是生理残缺的人类,有个共同点是,都管不住尿……

    进了帅帐,边令诚原本志得意满的姿态不知不觉变得战战兢兢。

    刚才外面那一万精锐虎狼之师可都是这位侯爷的麾下,这位侯爷令旗一指,他们便会像出闸的猛虎一往直前神挡杀神,边令诚原本打算摆一下监军的架子,被那声喊杀结结实实吓了一回后,进帅帐时边令诚的姿态顿时谦逊了许多。

    走进帅帐,边令诚一愣。

    顾青坐没坐相,半躺在桌前。矮脚桌上摆满了酒菜,已吃得杯盘狼藉,食物的残渣碎骨扔得满地都是,帐内弥漫着浓浓的酒味,而顾青则衣冠不整,前襟被扯开,露出了白皙干净的胸脯,一只脚穿着足衣,另一只脚光着,不时还打个酒嗝儿,正醉眼迷蒙地盯着他。

    边令诚的心骤然一沉,这位年轻侯爷的性格似乎有些不羁呀,这一类人不太容易拿捏,因为不羁的人向来不怎么服从既定的规则,一个不服从规则的人,很难用规则去拿捏他。

    监军是一支军队里最坏最惹人厌的人,没有之一。

    作为监军,虽然没有统兵权,但有监督权。边令诚在安西存在的意义就是代天子监督这支军队,绝对不容许有任何怯战,谋反,或是指挥错误,军队的每一个举动他都要向长安汇报,当然,会不会如实汇报,要看监军的人品,而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的监军都是没有人品的。

    也不知为何这么寸,历朝历代的帝王派出去的监军都没有一个好人。

    顾青刚从长安带来的这支万人精锐,边令诚也想拿捏在手里,不是要掌兵权,而是希望顾青这位主帅以后事无巨细,都要向他这位监军汇报。

    可是看眼前这位侯爷的做派,以及刚才外面的那阵惊吓,边令诚忽然察觉这支军队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尤其是这位侯爷,看起来更不好打交道。

    “安西都护府监军边令诚,拜见顾侯爷。”边令诚站在帅帐门口行礼。

    顾青睁开迷蒙的醉眼一瞥,然后大笑道:“啊,原来是边监军,来来来,快进来,正好顾某独自饮酒觉得烦闷,边监军快来与我同饮!”

    边令诚被顾青热情地拽入帐中,强行将他按在桌边坐下,然后递给他一只酒盏,亲自给他斟满了一盏酒。

    “来,为大唐饮胜,为天子寿!”顾青说完猛地一饮而尽。

    祝酒词都提高到大唐和天子这个高度了,边令诚不得不一同干了。

    满满一盏酒入喉,边令诚脸色剧变,只觉得喉咙和肚子火辣辣的烧得厉害,仿佛有一柄钝刀在缓缓地割着他的喉咙,既难受又疼痛,肚里仿佛被人纵了火一般烧了起来。

    呛咳得脸都涨红了,边令诚边咳边指着酒盏道:“侯爷,这……这酒……”

    “哦,我从长安带来的烈酒,本人亲自酿的,特别有劲,对不对?”顾青笑得很友善,那是一种遇到酒中知己般欣喜的笑容。

    边令诚只好强笑道:“是,确实有劲,很霸道……”

    嘴里赞美着,却死活不肯再碰酒盏了。

    二人开始攀起了交情,唯一的交集自然是长安城,都是从长安城出来的人,说起长安的风土人情和朝臣们的趣闻轶事,气氛终于热烈了一些。

    最后边令诚终于说到了真实来意。

    “侯爷,奴婢听说,您在长安城的名声不小,既又才名又有威名,作过许多好诗,也杀过刺史……”边令诚说着说着,眼皮忽然一抽。

    特么的,居然敢杀刺史,而且杀了以后屁事都没有,这家伙敢杀刺史,难道不敢杀监军?

    莫名其妙地,边令诚的态度忽然变得更谦逊了,简直是卑微,说话时连身子都不自觉地躬了下来,好像在面对长安禁宫里的主子。

    对边令诚悄无声息的态度变化,顾青仿若不觉,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傲娇地仰起头,笑道:“作诗算什么?杀刺史算什么?天子陛下对我无比宠信,偶尔干点出格的事,陛下都不会介意的……”

    说起天子,边令诚肃然起敬,腰更弯了:“是是,早就听说顾县侯名满长安,对陛下更有救命之恩,陛下对侯爷甚是宠信,奴婢真是羡慕呀。”

    顾青正色道:“莫提什么对陛下有救命之恩,这种事不可随便挂在嘴上,当心惹祸。”

    边令诚一呆,急忙道:“是是,奴婢失言了。”

    见边令诚已然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顾青估摸今日对他的震慑已经够火候了。

    “宠信”啊,“救命之恩”啊,这些话题当然不是闲聊,顾青提起这些就是为了让边令诚心里有数。

    你不过是个监军,说不定陛下连你的名字都忘记了,但我却是陛下实实在在的救命恩人,亲手斩杀刺史都没事,若论圣眷,你跟我完全没法比。如果以后你想告老子的刁状,老子真不介意多杀一个监军。

    从边令诚此刻的神态看,顾青的身份和圣眷应该已彻底震住了他。

    接着顾青又悠然叹了口气,道:“说实话,安西苦寒荒蛮之地,哪个正常人愿意来?陛下当初欲遣我来,我当面向陛下推辞了数次,陛下温言劝了我几次我才勉强答应,陛下已对我许诺,先来安西磨练个一年半载,算是走个过场,有了安西领兵的资历,将来陛下欲提拔我时,才能理直气壮堵朝堂衮衮诸公之口……”

    看着讷讷不能言的边令诚,顾青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边监军,我其实就是来走个过场的,明白吗?陛下需要我有这个资历,回长安后才好名正言顺升我的官儿,所以啊,我在安西基本不会惹事,也不会掺和乱七八糟的内部争斗,安安心心混个一年半载,我就拍拍屁股回长安等着升官了……”

    边令诚两眼赫然睁大。

    原来……这位侯爷的圣眷比自己想象的更隆厚,原来他只是来安西混日子的,日子到头了便回长安,这里的一切他都不想参与。

    边令诚立马明白了顾青的意思,同时马上摆正了自己的心态。

    以后对待顾青,一定要像亲爹一样孝顺,不为别的,就凭他不可限量的前程,以及他在陛下心中的重要位置,作为唐宫奴婢的他,怎敢再对他摆监军的架子?

    人家迟早是要回长安的,自己若敢告他的状,且不说陛下舍不舍得罚他,就算罚了他,这个仇也结下了,等他回了长安,以他的前程和人脉,难道弄不死一个远在边陲的监军?

    在陛下心里,顾侯爷是他的救命恩人,你一个边令诚算老几?

    边令诚心情复杂,思绪万千,顾青却忽然笑了:“当然,我在安西虽然不惹事,但也不喜欢事惹我……我这人啊,脾气向来不好,陛下也训斥过我很多次了,可死活改不了,当初亲手斩杀刺史就是因为……唉,哈哈,不说不高兴的事了,来来,饮酒。”

    边令诚陪笑,虽然对面前的烈酒深恶痛绝,可还是很给面子地浅浅啜了一口。

    顾青饮了一大口酒后,忽然握住他的手,上下摇动不停,神情诚挚地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边监军,愿你我在安西这块地面上和平友好相处,莫生仇怨,你让我平安顺利待到调令回长安,我回长安后也保举你官升一级,富贵终生。”

    边令诚急忙反握住他的手,感激地道:“蒙侯爷金玉良言,边某受教,往后边某定与侯爷同进同退,守望相助!”

    顾青大喜,随即勾着他的肩膀,指着帅帐门外漆黑黑的夜空,大声道:“边监军,你看!”

    边令诚一呆:“看……看什么?”

    顾青神情严肃认真,双眼泛起深邃的光芒:“看,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这片天空便是你我不可限量的前程!”

    边令诚:“…………”

    “光明吗?”

    “……光明!”

第二百五十九章 经略安西

    看着外面一片漆黑的夜空,边令诚怎么也没看出半分“不可限量”的样子。

    但是顾侯爷说得如此笃定,边令诚理解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理由。

    或许,诗人都是这副德行吧,尤其是喝醉的诗人。

    一席交谈下来,边令诚终于看清了形势。跟高仙芝的选择一样,顾青和他麾下这一万兵马最好不要胡乱插手。

    从顾青今日的为人做派和言辞来看,这位侯爷可能不是个好惹的人,人家在长安带人劫过万年县大牢,劫牢以后反倒升了官儿,后来又杀了刺史,杀了刺史后蹲了一个月大狱,出来后又升了节度副使。

    每闯一次祸都能升一次官,如此神奇的升官体质,纯粹仗着陛下对他的宠信,边令诚浑身是胆也不敢再当他升官的垫脚石。

    既然息了拿捏的心思,边令诚顿时又换了个思路。

    不能拿捏,但可以结盟呀。

    “侯爷,奴婢与侯爷一见如故,有些话说出来或许有些唐突,但咱们都是身负皇恩之人,奴婢这些话不得不说……”

    顾青微笑道:“但说无妨。”

    边令诚轻声道:“侯爷,陛下遣您来安西任节度副使,除了历练您的资历之外,想必陛下也交代了另外的事务吧?比如……牵制高仙芝?”

    顾青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边令诚笑道:“今日高仙芝看了那份圣旨后,脸色变得铁青,不瞒侯爷说,原本高仙芝得知朝廷将派一万兵马充入安西四镇,他连这一万兵马如何安排都想好了,可今日他才发现侯爷的一万兵马碰不得,可想而知他有多失落了……侯爷,陛下遣您来安西,定是因为已对高仙芝有了防范,故而派他最信任的人来安西牵制高仙芝,对不对?”

    顾青不动声色地道:“边监军,这些话我可不能承认……”

    边令诚喜道:“是是是,奴婢懂规矩的,奴婢只是个人胡乱猜测罢了,侯爷当然只是来历练,并无别的任务。”

    顾青缓缓道:“牵制什么的,我不懂什么意思,老实跟你说,只要我这一万兵马牢牢握在我手里,便已算达到了牵制的目的,所以,我什么都不必做,高节帅便能感到压力了。”

    边令诚试探着道:“若奴婢向长安奏报安西四镇之事,侯爷是否能与奴婢一同具名?奴婢猜测陛下的意思,似乎想换掉高仙芝,甚至可能让侯爷将其取而代之,侯爷若能成为安西四镇之主,奴婢愿全心辅佐,绝不生二心。”

    顾青心中冷笑,表情却露出不屑之色:“边监军,你才喝了多少,昏了头吗?安西这荒蛮之地,要啥没啥,陛下就算让我入主安西我也不愿意,我刚才说过,我只是来混资历的,一年半载就要调回长安,让我入主安西,你是想害我在塞外苦寒之地喝一辈子西北风?”

    边令诚苦着脸道:“奴婢不敢,可奴婢左思右想,陛下遣侯爷来安西的目的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吧?”

    顾青认真地道:“我把话说得更明白点,我是来混日子的,不要拿安西的这些破事来烦我,无论是对外的战事,还是你与高仙芝的破事,我都没兴趣参与,边监军,让我安心在这里待够一年半载,回长安后对你对我都好,明白我的意思吗?”

    边令诚听顾青的话里的坚决之意,渐渐明白了,这位侯爷真是来混日子的。

    于是边令诚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原本以为来了个臂助盟友,结果来了个纨绔子弟风格的侯爷,人家这做派就是吃吃喝喝,啥事都不掺和,偏偏这人他又得罪不起……

    宾主尽欢,当然,这是顾青单方面认为的宾主尽欢。

    边令诚失落地告辞出营,顾青将他送出帅帐外,微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辕门。

    韩介轻轻走上前,迟疑道:“侯爷,这个姓边的目的不纯,侯爷为何与他交好?”

    顾青笑道:“相比那些正直不阿的好人,其实与坏人交朋友更容易,好人交朋友的条件太苛刻了,我这样的人在好人眼里,估摸是看不上的。”

    韩介不解地道:“侯爷千金之躯,何必交这些所谓的朋友?”

    “咱们来了安西,不能当孤家寡人呀,总是需要朋友的,来了安西并不意味着在安西立足了,咱们需要做很多事才能让安西四镇的所有将领和官员都知道我们,都敬畏我们,如果有一天我顾青的名字说出来令人头皮一麻,那时我们才叫真正在安西立足了。”

    韩介疑惑道:“侯爷,末将一直不明白,咱们来安西究竟要做什么?是与西域诸国和吐蕃交战吗?还是牵制高仙芝?”

    顾青沉吟不已,韩介的疑问想必也是身边一百亲卫的疑问,别人不明白也就罢了,但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人不能让他们稀里糊涂跟着自己,总归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于是顾青决定适当地透露一点想法,也好让韩介他们安心地跟着自己。

    “韩兄,你如何看高仙芝此人?”顾青忽然换了个话题问道。

    韩介犹豫了一下,道:“算是当世名将吧,长安城里都在传颂他的名声,当初与小勃律争夺石堡,灭石国,灭突骑施,大唐如今对外征战败绩渐多,唯高仙芝还算是颇为精悍,为大唐争足了底气。不过怛罗斯之战却败得有些惨……”

    顾青笑了:“你对高仙芝的认识比较浅薄,不怪你,毕竟你与他不熟。不过我告诉你,高仙芝经营安西这些年,犯了很多错误,这些错误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还包括很多方面……你可知陛下派我来安西的目的吗?”

    韩介低声道:“牵制高仙芝。”

    “没错,牵制便意味着陛下已对他有了猜忌,君上猜忌臣子,是祸端的伏笔,陛下的真实用意是,他不想让高仙芝继续经略安西了,把他调回长安,用高官厚禄高高供起,明升实贬,而我,是取代高仙芝的人,未来不远,我要代替他经略安西。”

    韩介吃惊地睁大了眼:“侯爷将成为安西四镇之主?”

    “陛下或许是这么打算的,但也要看我争不争气,如果我不能在短期内迅速在安西树立威望,迅速成为名符其实的安西节度副使,那么陛下也会对我失望,高仙芝一定会被调回长安,我若不能掌握安西,我也会被调回长安,陛下会换一个更能干的主帅来经略安西。”

    韩介有些激动地道:“侯爷的意思呢?您想成为安西四镇之主吗?”

    顾青奇怪地看着他:“你如此激动作甚?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吗?安西这荒蛮之地要啥没啥,说句粗俗点的,你和兄弟们想玩女人都没个去处……”

    韩介激动地道:“玩女人有去处,不……末将的意思是,侯爷不能辜负陛下所望,一定要经略安西,侯爷若为安西之主,便是大唐西面的柱石之臣,不但手握兵权,而且名垂青史。末将和兄弟们也有大把的建功立业的机会。”

    顾青好奇地道:“这破地方居然有玩女人的去处?是青楼吗?”

    韩介瞠目结舌,咱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呃,末将听说,龟兹镇内有胡商开的青楼,专供过路的商队消遣,侯爷您知道的,商队可是富得流油,青楼内据说都是胡女,绿眼睛黄头发,看起来像鬼,也就胡商喜欢那调调儿。侯爷您……也有那兴致?末将可为侯爷安排。”

    顾青嗤了一声,道:“不要胡说,我向来守身如玉,张怀玉还在长安等我回去娶她呢。”

    顿了顿,顾青违心地道:“再说,我也不喜欢胡女那调调儿,太丑,嗯……太丑了。”

    脑海里莫名其妙冒出万春公主那张混血儿的精致脸庞。

    其实……也不算丑吧,相差千年的代沟,不仅是价值观,还有无法互相认同的审美。

    韩介笑了笑,低声道:“侯爷若不喜胡女,末将还打听到,龟兹镇的驻军大营里有营妓,其中有大唐女子,虽说长得……呵呵,但也是货真价实的大唐女子,不至于串了种儿,侯爷若有襄王之意……”

    顾青吃惊地道:“营妓?安西驻军居然有营妓?”

    韩介奇怪地道:“有营妓很正常呀,咱们大唐王师南征北战,不知灭了多少国,那些被灭国的蛮夷女子随便抓几个当营妓,大唐历来有此习俗,上面也不曾责怪过,王师那么多精力旺盛的兄弟袍泽,总要,呃,总要发泄一下的,久不发泄容易出事……”

    “那营妓里的大唐女子是怎么回事?”

    “大唐女子大多是犯官女眷,被发配驻军当营妓,姿色好一些的便被卖去青楼,姿色差的只能留在大营里……”

    顾青抿了抿唇。

    有些反感这种方式,但他也不会圣母一样去破坏规则,只能当作没听到。

    “你去玩过?”顾青忽然问道。

    韩介呵呵一笑:“听说过,但还没见识过,待侯爷安顿下来,末将换班时打算带几个亲卫兄弟去见识一下……”

    顾青鄙视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一点贞操观念都没有。”

    “侯爷,末将是男人,又不是贞洁烈女,要什么贞操?侯爷难道有贞操?”

    顾青顿时气虚。

    仙人板板儿,老子还真有贞操,两辈子没用过,品相完好,包浆厚实。

第二百六十章 方略难施

    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讲利弊。

    营妓的存在是成年人的社会规则,顾青不喜欢这个规则,但也不会贸然去改变它。

    存在即是合理,它没有对错之分。“合理”的意思是,当地驻军需要它的存在,那么它便应该存在。

    换了个善恶分明的人,或许会下定决心破除它,解救万千受苦受难的妇女,可是在真正成熟的人眼里,如果它被破除,那么或许会爆发更严重的灾难,会有更多的妇女陷入苦难。

    那么,留着它,默许它,便是成年人的“利弊”。

    善恶分明的人往往都是理想主义者,以为消灭了一件恶劣的事情,世界就会更美好。事实上现实很残酷,没有那么多的美好,不假思索消灭一件恶事,伴随来的连锁反应会导致世界会更恶劣。

    与高仙芝和边令诚相识过后,顾青便安心在龟兹镇待了下来。

    高仙芝派人告诉他,已给他在龟兹镇安排了一处官邸,顾青考虑了一下,还是婉言拒绝了,他决定住在左卫大军的大营里。

    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安西,左卫的一万兵马便是他所有的底气,顾青是个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自己的筹码还是亲眼看着它比较妥当。

    接下来的日子,顾青在大营里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整日在帅帐里吃吃喝喝,然后便是研究西域地图,一张羊皮地图快被顾青翻烂了,但谁也不知道顾青看地图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实在待得无聊了,顾青便领着韩介等亲卫进龟兹镇逛,龟兹镇上胡商很多,而且镇内有个很大的集市,过往的胡商都在这个集市上交换货物,有的商队担心商路不安全,往往便从西域贩来大量货物,走到龟兹镇便不走了。

    龟兹镇有接手的商队,这些商队来往于大唐和龟兹之间,龟兹便成了商队进货的地方,两边的商队都以龟兹镇为中转站,互相成交买卖。

    顾青逛了几日后便渐渐看明白了,愈发意识到龟兹镇的重要性,它不仅仅是军事意义上的重镇,也是横跨东西的商业中转站,如果少了龟兹镇,那么西域商路将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东西商业甚至会中断,互相无法往来。

    大唐在此驻军,确实有它的必要性,顾青研究了西域地图,发现龟兹镇在安西四镇中是最重要的,另外三镇的地理位置反而没那么凸显,设立另外三镇完全是为了防范吐蕃,而龟兹镇却是整个西域棋盘上最重要的棋子。

    原本,龟兹镇应该在西域发挥更重要的作用,可惜高仙芝的决策有误。

    他对西域诸国的打压太重,导致西域诸国对大唐的敌视愈发加深,龟兹镇这座原本集商业和军事于一体的西域重镇如今却变成了西域诸国眼里的钉子。

    高仙芝认为大唐的利益应从刀兵上获取,所以对周边的西域诸国征战不停,动辄灭国,其实这反而是饮鸩止渴之道,大唐若想真正从西域获利,应从商业的角度着手决策才是正途。

    商业是什么?四个字,“和气生财”。

    驻扎重兵是威慑,但不能轻易使用,商业来往若令西域诸国从中得到好处,他们国家多了税收,多了钱财,对大唐自然愈发依赖,依赖便意味着顺从,顺从便是和平,便是永不反叛。

    若是得了好处仍不顺从,那么,灭掉便是,大唐占住了道理,灭其国亦让人无可挑剔,而不是像高仙芝那样毫无道理的灭国。

    短短几日,顾青便看清了自己与高仙芝之间的理念冲突。

    高仙芝用的是霸道,霸道的意思是,不管你乖不乖,我都要灭掉。

    问题是,你若果真战无不胜倒也罢了,如同唐初时的王师,我所见之土地,皆为王土,不服者碾压之。可你领军征战多年有胜有败,霸道总裁的样子难免少了几许底气,没有绝对碾压的实力而行霸道之事,得到的往往只有愈发刻骨的仇恨,而不是别人的真心敬畏。

    顾青用的是王道,王道的意思是,我只灭不乖的。剩下那些乖的,大家有钱同赚。

    无论从哪个角度比较,顾青的王道都比高仙芝高出不止一筹。

    默默无声地观察了几日后,顾青对经略安西已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轮廓。

    其一,练兵,大唐王师是运作一切决策的基础,将士必须要操练,要恢复唐初战无不胜的气魄。鉴于目前大唐的雇兵制与唐初时的府兵制不同,那么便用重赏,操练比武,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其二,在龟兹镇发展商业,扩城,增加城池内的集市和仓储地点,增加客栈数量,甚至增加青楼赌场等一切娱乐场所的数量。有钱的商人来了龟兹镇,不让他消费一下就轻易放他们离开,这是暴殄天物。

    其三,剿匪,肃清龟兹镇到大唐玉门关这条商路上的所有盗匪,让所有来往商队从此再无安全之忧,东西两面的商业才能愈发交融深入。

    其四,赶走高仙芝。

    这个就不解释了,高仙芝是名将,但也是顾青经略安西的阻碍。高仙芝不走,顾青的经略之道一条都无法实现。

    幸好李隆基与顾青的意思相合,他也不愿高仙芝继续经略安西,顾青如今要做的便是加速高仙芝的调离。

    时间不多了,安禄山眼看要起兵造反了,顾青必须要在他起兵之前完全掌握安西四镇。

    领着韩介等亲卫在龟兹镇逛了一圈,顾青在一家简陋的酒楼前站住。

    韩介轻声问道:“侯爷是否欲小酌几杯?”

    顾青笑道:“不是小酌,是大酌。待会我若喝醉了,做出砸酒楼之内的事情,你们不要拦我,待我撒完酒疯砸完后,你们给店家把钱赔了,然后扶我回大营。”

    韩介吃惊道:“侯爷这是为何?”

    顾青叹了口气道:“我呢,是从长安来的县侯,深得陛下宠信,又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少年得意,小人得志,怎能不做出一点纨绔该做的事呢?砸砸店,骂骂人,闹闹事什么的,纨绔子弟该做的事,我都要做。”

    韩介满头雾水,脑袋上画满了问号。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未掌握安西之前,我不希望别人对我太重视,最好他们眼里的我,就是一个纯粹混日子的纨绔子弟,为人混账,脾气奇臭,暴戾且贪图享乐,这是我接下来在安西的人设,记住了,我就是个混账纨绔子弟。”

    韩介明白了,忍着笑道:“原来侯爷是要韬光养晦,末将明白了,末将会配合侯爷的。”

    顾青看了他一眼,道:“你和亲卫兄弟们也别太客气,稍微跋扈一点没关系,正好我需要一个立威的机会。”

    韩介笑道:“是,末将和兄弟们一定会嚣张跋扈招摇过市的。”

    顾青忍不住道:“该有的底线还是要有,若被我知道你们糟蹋良家妇女,抢穷人的钱什么的,那可就不是跋扈,必须军法处置了。”

    韩介笑着躬身:“末将会掌握好分寸的,侯爷既有酒后砸店的雅兴,您先请。”

    …………

    龟兹镇,都护府。

    高仙芝脸色阴沉,封常清一脸忧色坐在他身旁,高仙芝身前的桌案上堆满了各种军务文书。

    自从顾青来了安西之后,高仙芝已然消沉很多天了,这些日子他整个人浑浑噩噩,军务也积压了好些天没处理。

    “节帅,不管怎么说,您如今仍是安西四镇的节度使,您可不能自丧意气呀。”封常清轻声劝道。

    封常清虽说长得奇丑,但对高仙芝还是颇为忠心的,尽管他如今已升任安西节度判官,可他仍视高仙芝为他的东主,事之以弟子晚辈礼。

    高仙芝沉声一哼,道:“我为陛下经略安西,这些年征战百次,身上受的伤不计其数,陛下却派个少年来牵制我,呵呵,真是……兔未死,狗已烹。”

    封常清急忙劝道:“节帅,这话可不敢乱说,言出惹祸,莫忘了府里还住着一个边令诚……”

    高仙芝住了嘴,虽然心中仍有怨恚,但也不敢再对天子口出不满之言了。

    沉默良久,封常清忽然道:“节帅,那个新来的顾青,恐怕不是什么好路数……”

    高仙芝沉声道:“此言何意?”

    “节帅您在府上多日不曾出门,末将却听说,顾青来了龟兹镇后行径颇为……不堪。”

    “嗯?”

    封常清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道:“毕竟是少年封爵,难免高傲骄纵,今日上午,他领着亲卫在镇上的酒楼里饮酒,不知为了何事,居然大发雷霆,然后二话不说将酒楼砸了个稀烂,这等脾性,也就仗着陛下宠信,否则在官场上寸步难行,活不到过年。”

    “顾青砸了酒楼?”高仙芝眉头皱了起来,倒是没有露出轻蔑之色,而是陷入了深思。

    “末将亲自去酒楼看了,真被他砸得稀碎,酒楼里没剩一件完好的东西,据掌柜说,这位侯爷饮醉了酒,忽然撒起了疯,嘴里说什么这蛮荒之地要啥都没有,连酒都跟马尿一般难喝,还念叨着要回长安,最后发起疯来便动手砸店,倒是他那些亲卫讲道理,顾青砸了店后醉醺醺被扶回了城外左卫大营,一名亲卫留下来给掌柜赔了钱。”

    高仙芝愈发不解,皱眉道:“我虽与顾青只见了一面,但这少年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见面时也颇为温和有礼,为何会有如此跋扈的一面?”

第二百六十一章 汽笛长鸣

    演好人很难,因为好人的本性是克制。克制自己的脾气,克制自己的恶念,克制自己随时冒出来的想一大嘴巴子抽死别人的暴戾念头。

    但是演坏人却并不难,坏人唯一需要克制的是自己的良心。

    良心如果麻木了,为人处世尽可随心所欲。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克制,想抽就抽,想骂就骂,如果这个坏人恰巧还有权有势的话,那就更爽了,坏事一直干一直爽。

    变坏这种事不需要学,放开克制,释放心里的魔鬼便是。

    比如昨日砸酒楼,顾青就砸得很爽,要不是自己的钱有点不够,真想再砸几次,既能打造人设,还能解压。

    砸店暂时没见效果,毕竟作案才一次,看在别人眼里不过是撒酒疯罢了,男人喝醉了撒酒疯很正常,顾青砸店之举并没人在意。

    这就有点尴尬了,顾青砸店时一直觉得自己的形象很混账来着。

    人设若要立得住,必须再接再厉。以后砸店不一定非要砸酒楼,饭馆客栈青楼都可砸,不必拘泥于形式,砸的时候最好别喝酒,清醒的时候砸才能坐实自己是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很凶残的那种。

    “侯爷,末将以为……砸店没错,错的是不该让末将赔钱……”韩介小心翼翼地道。

    顾青一愣:“此话何解?”

    “店砸了,钱也赔了,在外人眼里看来,就是做了一笔买卖,花钱买侯爷高兴。昨日侯爷被扶回去后,末将与店掌柜商议赔偿事宜,掌柜倒也不客气,居然要了末将二十贯,不过是砸了一些破桌破罐儿,掌柜也敢开这个口,气得末将好想再砸一次……”

    韩介叹了口气,道:“末将赔钱走人,回头发现掌柜在笑,瞧他那模样,恨不得侯爷多来砸几次,他稳赚了。”

    “侯爷,纨绔子弟不会这么做事的,砸便砸了,不但砸店,还打人,从来没听说恶霸砸了店还赔钱的,您这哪是恶霸呀,分明是义薄云天的豪侠所为,掌柜就差召集百姓敲锣打鼓去都护府门前赞颂侯爷为民解忧,爱民如子了……”

    顾青心脏不知为何隐隐作痛,冷着脸道:“韩介,出了长安你彻底放飞自我了是吧?嘴皮子越来越利索了,调你回长安去百戏园唱大戏好不好?”

    韩介讪讪一笑,没再吱声了。

    顾青很烦恼,他迫切需要打开安西的局面,这几日除了在街上闲逛,其他的时候便是认识安西军的各路将领,以及都护府的各个文官书吏。

    官员武将倒是认了个脸熟,可对顾青来说根本无用。

    他要的是威信,是整合安西军和左卫军,是在军队里说一不二甚至可以取高仙芝而代之的权威。

    做到这一点实在太难了,李隆基给人给物给政策都不够。

    …………

    此时的顾青和亲卫们正坐在龟兹镇上一家客栈里。

    客栈不仅是住宿,前厅也是饭堂,算是多元化经营。顾青和亲卫们逛累了,随便找了家客栈进去打算吃顿饭。

    这一次顾青没打算砸店,毕竟当恶霸也不能太频繁,时间间隔太短,别人眼里看来就有点可疑了。

    所以这是一顿和平的饭,一顿人不知而不愠的饭,一顿表现大唐上流社会人士良好教养的饭。

    店伙计很殷勤地凑上前,热情介绍店里的美食,拍着胸脯保证合各位客官的口味,本店的厨子是正宗的大唐关中人,做出来的饭菜都是关中人特别喜爱的味道,如若味道不对,你们把店砸了都没关系。

    顾青顿时有些心动,随即悻悻放弃。

    想当个上流社会人士为何如此艰难?居然还有人盛情邀请他砸店……

    十来名亲卫分别散坐在顾青的四周,呈梅花状散开,训练有素的霸道保镖样子。

    顾青与韩介同坐一桌,韩介坐下后身子不停扭动,不时扭头朝外面看,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屁股长痔疮了?一定是跟男人们待在一起太久了。少喝酒,少吃辣,忌久坐,多撸铁……”顾青冷冷地道。

    韩介尴尬地笑道:“到午时末将便换班了,换另外一批兄弟来保护您,末将下午有事……”

    “有啥事?”

    “那啥……上午有兄弟去踩水了,试试安西军大营的营妓,等他们回来,末将下午也去试试……”韩介腼腆地一笑:“离开家好几个月,末将有点憋得慌,呵呵。”

    “啧!”顾青嫌弃地撇嘴,忽然扭头道:“伙计,拿一双公筷来!”

    韩介愕然:“侯爷您这是……”

    顾青淡淡地道:“没啥,以后咱们同桌吃饭都用公筷,我还没娶婆娘呢,嘴里被传染了妇科病可就解释不清了,在我打不过婆娘以前还是尽量避免这方面的误会……”

    韩介愈发愕然:“嘴里怎会传染妇科……”

    话没说完,韩介仿佛明白了什么,震惊地睁大了眼,依稀感觉头顶一列火车开过,发出“污污污”的汽笛长鸣。

    “侯爷,末将不是那种人!”韩介悲愤极了,站起来气道:“末将虽无法拒绝营妓,但这口舌功夫却是连自家婆娘都未曾享用过,营妓何德何能……”

    “那是你见识太少,技术太差。”顾青鄙夷地道。

    说来不知该惆怅还是该自豪,前世的动作片他可看过不少,甚至有一年出差去倭岛,他还花钱买了几张正版的那啥片带回国了,论理论经验,他不逊于任何一位老司机,比韩介不知高出多少倍。

    理论经验丰富的老司机缺片吗?缺动作技术理论吗?

    老司机缺的是车。

    这也是顾青惆怅了两辈子的心结。

    “甜甜的爱情动作何时才轮到我……”顾青托着下巴,无比惆怅地叹息。

    韩介道:“侯爷若去了不必轮,您到了营官马上给您安排,要胡女还是要大唐女,您只管吩咐……”

    顾青指了指他:“你滚蛋,不要对侯爷说这等虎狼之词。”

    正说着,菜端上来了,店伙计面带微笑,殷切地盯着顾青,请他试菜。

    顾青当即便在心里为这家店默默加了十分。

    就冲店伙计上菜后居然不走,还敢等客人试菜的底气,菜的味道肯定不一般,说不定真是来自关中的厨子。

    顾青用公筷挟了一块蒸肉,先挟进碗里,再用自筷挟起来吃了一口。

    店伙计弯着腰笑问道:“客官,味道如何?小人可没打诳语,正宗的关中味道。”

    顾青搁下筷子,嗯了一声,表情很平静。

    店伙计不解,“嗯”是什么意思?好吃还是不好吃?

    顾青掏出一块帕巾,文雅地擦了擦嘴,淡淡地道:“今日我心情好就算了,明日我多带些人来你家店……”

    店伙计两眼一亮:“多谢客官捧场,小人一定让厨子拿出看家手艺……”

    话没说完,顾青又气定神闲地补充了一句:“你们呢,也多叫点人,否则别怪我们欺负你。”

    店伙计:???

    “结账,走人!”顾青站起身便走,一桌子菜只动了一口。

    刚准备离开,一名亲卫冲了进来,满头大汗神情慌张,见到顾青后连行礼都顾不上,急道:“侯爷,咱们的兄弟被安西军大营扣下了!”

    顾青皱眉:“慌什么!慢慢说,怎么回事?”

    亲卫擦了把汗,道:“今日上午,咱们几个亲卫兄弟打算去安西军大营踩踩水,呃,试试女人滋味儿,去了安西军大营后,营官倒是没说什么,发了牌子让咱们等着,快轮到咱们时,却跟安西军的一位将官起了争执……”

    顾青问道:“打起来了吗?”

    亲卫低声道:“动手了,没打过人家,他们人多……”

    “兄弟们伤得严重吗?伤了几个?”

    “伤了四五个,多是轻伤,但王贵伤得颇重,他被人打断了腿……”

    “王贵?”顾青皱眉望向韩介:“是那个‘王贵’吗?”

    韩介尴尬地道:“是那个‘王贵’。”

    两人打哑谜似的,只有二人自己清楚。

    王贵就是李隆基安插在顾青身边的眼线,在长安时被韩介拆穿了,但顾青并未追究,听之任之。

    韩介一脸为难道:“侯爷,虽说王贵他……但他毕竟也是您的亲卫……”

    顾青冷冷道:“我说什么了吗?没说不救呀。”

    韩介感激地道:“侯爷宽仁,末将有愧。”

    顾青沉着脸继续问道:“受伤的那几个人呢?”

    亲卫低头道:“仍被扣押在安西军大营……”

    “这个节骨眼跟安西军起争执,应该是为了女人吧?”顾青冷冷道。

    亲卫垂头没敢说话。

    顾青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没出息的,玩女人玩出事,最后还得我来给你们擦屁股……侯爷命苦实锤了。”

    随手招过一名亲卫,顾青吩咐道:“去左卫大营,让所有亲卫集结待命,另外再告诉常忠,准备兵马……”

    韩介眼皮一跳:“侯爷,没那么严重吧?”

    顾青嘴角露出耐克式的斜笑,如同归来的战神般自信狂狷:“我正要在安西立威,没想到送上门了,事情不严重,但我可以让它更严重。”

    一众亲卫簇拥着顾青出了客栈的门,店伙计呆呆地站在店内,耳边仍在嗡嗡作响。

    “刚才那位……是侯爷?”伙计身躯摇摇欲坠,脸色渐渐苍白:“所以……明日要我多叫些人是真的?不是玩笑?”

    “我……要不要叫人?还是跟掌柜辞工?”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两军对峙

    帮麾下亲卫解决女人风流债,这事儿说起来挺没脸的。

    顾青走在去安西军大营的路上,脸上火辣辣发烫,总感觉自己像青楼里的打手,专治各路嫖客和妓*女的纠纷。

    身边这群货如果都是太监该多好,至少不会惹出风流麻烦,顾青不禁有些憧憬一群不阴不阳的太监簇拥自己的盛况。

    更令人憧憬的是,据说太监都是高手,影视剧里的太监几乎全是终极反派**oss,如果身边有一百个终极反派**oss保护自己,那还要啥安西军呀,一人可灭一国,地球所有的大陆都是自己的,帝王算个屁,“球长”了解一下……

    “你们干脆互相阉割了好不好?”去安西军大营的路上,顾青冷不丁道。

    韩介和亲卫们一呆,接着脸色剧变。

    “不!”韩介梗起脖子,像一位向生活妥协多年仅剩一丝尊严的中年落魄男。

    顾青苦口婆心道:“据说阉人比正常男子更长寿,能多活二十年……”

    “不!”韩介的拒绝很坚定,显然这事儿毫无商量的余地。

    一名亲卫颤声道:“侯爷,我们知道错了,不该找女人,以后不找便是了,可千万不能阉呀……”

    “你们若是愿意阉了,我给你们写一本宝典,可练成绝世武功……”顾青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不!”韩介的回答依旧硬邦邦。

    “啧!”顾青嫌弃地撇嘴,死脑筋,练成绝世武功不香吗?要女人干啥。

    转头望向报信的亲卫,顾青脸色有些冷意:“说说吧,今日的事谁对谁错?如果咱们占了理,安西军大营尽可大摇大摆进去,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如果咱们不占理,老老实实赔礼再领了人回去。”

    亲卫顿时急道:“当然是咱们占理!”

    “理从何来?你们都是外人,跑去别人家的大营里,玩别人家的营妓,我若是安西军将领,我也想抽你们一顿。”

    亲卫急得挣红了脸,道:“我们也是规规矩矩领了牌子,等营官传召,咱们被朝廷派到安西,便也是安西军了,那些婆娘他们能玩,我们为啥不能玩?”

    顾青冷冷道:“你们若是想玩婆娘,便给我争口气,将来跟蛮夷胡人开战时多卖点力气,打赢了亲手俘虏敌国的婆娘来,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别跟我说这种没出息的话。”

    亲卫脸露愧色,垂头道:“是,小人错了。”

    “你们去了安西军大营,就因为抢女人而起了争执?”

    “不,是快要轮到我们时,听到营妓的房里传来女人哭喊声,我们悄悄凑过去看,见到一名将官疯了似的使劲抽打虐待女人,我们兄弟看不过去,出言喝叱了几句,那个将官便冲出房来,跟我们干上了……”

    顾青欣慰道:“看不出你们还挺懂得怜香惜玉的。”

    亲卫尴尬地道:“倒也不是怜香惜玉,主要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他把女人打坏了,我们怎么办?”

    顾青笑脸凝固,冷冷道:“当我没说。”

    “那女人也着实可怜,身上被将官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我们责问将官,他却说什么生平就好这调调儿,然后我们便起了争执,他们人多,把我们围住了……侯爷,咱们虽然落败,可也没丢您的脸,混战时咱们兄弟也放翻了好几个,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顾青嗯了一声,道:“如此说来,是咱们占了理?”

    亲卫挺胸道:“当然是咱们占理!”

    “那就大摇大摆进他们的大营!”

    …………

    顾青等人赶到安西军大营前时,常忠领了两千兵马已提前赶到大营辕门。

    双方隔着辕门对峙,常忠领的两千兵马都骑在马上,远远对着辕门摆开了进攻阵势,辕门内,一千多安西军将士凛然不惧,也在大营内摆出了防御阵势。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顾青带着韩介等人赶到后,左卫将士纷纷让开一条道。

    常忠上前抱拳:“副使,人马带了两千,若不够的话,末将可再召集两千兵马来。”

    顾青朝辕门大营瞥了一眼,道:“对方多少人?”

    “安西军龟兹大营总共只有五千兵马,其中三千多人出去巡防了,剩下这一千多都在大营内。”常忠露出轻蔑的笑:“这般松松垮垮的防御阵,末将领军一个冲锋就能冲垮他们……”

    顾青看着他,严肃地道:“别说这种话,他们为大唐戍边多年,都是百战浴血的汉子,对他们,你得有起码的敬重。”

    常忠一怔,急忙垂头道:“是,末将失言。”

    顾青不解地道:“龟兹镇的驻军为何只有五千之数?”

    常忠解释道:“整个安西四镇驻军原本有五万的,五万兵马分别驻扎于四镇,只是怛罗斯之战后,大唐损失两万余,因为与大食一战,安西元气大伤,南面的吐蕃也开始蠢蠢欲动,所以如今安西剩下的两万余兵马大多驻扎在另外三镇,那三个镇才是防御吐蕃的前沿,龟兹镇便只剩五千兵马了。”

    顾青叹了口气,没错,高仙芝的锅。

    将士都是好汉,主帅一个糊涂命令却葬送了他们。

    难怪与高仙芝第一次见面他便迫不及待打自己一万兵马的主意,看来安西确实有很大的压力。

    常忠瞥了一眼对面,轻声道:“副使,咱们今日这个……要不要末将下令冲进去?”

    “不用,你们只是来给我壮胆的,不需要任何举动,老实站在这儿。”

    顾青说完便往大营内走,韩介等一百名亲卫昂首跟在他身后。

    常忠从后面拽住了他,急道:“副使不可!对面剑拔弩张,神色不善,副使不可犯险!”

    顾青笑了笑:“我是陛下钦封的安西节度副使,他们不敢对我如何的。”

    说完顾青果真大摇大摆走进辕门,身后只有一百亲卫。

    韩介紧紧挨在他身旁,手一直按在腰侧的剑柄上,身子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拔剑。

    顾青却毫无畏惧之色,一直走到辕门内安西军的防御阵前。

    一柄长戟已顶住了他的胸膛,顾青甚至能感受到戟尖冰冷的温度,然后他停下脚步,朝那柄长戟的主人笑了笑。

    长戟的主人只是一名普通的军士,防御阵中的一份子,见顾青朝他笑,军士仍面无表情,手上的长戟也没有丝毫撤下的意思,反而更加了几分力气,将顾青顶得更扎实。

    顾青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不愧是安西铁军,不愧是大唐的西面屏障,这才叫军队!

    韩介在旁边按剑大喝道:“大胆!安西节度副使顾县侯在此,尔等敢对顾县侯动刀兵,要造反吗?”

    防御阵终于出现了少许的慌乱,顶住顾青的那柄长戟也松了劲,悄悄往后撤了几分。

    顾青却盯着那名军士,冷声道:“你怂了?”

    军士只有二十来岁年纪,跟顾青同龄,闻言默不出声。

    顾青忽然一把抓住胸膛前的那柄长戟,戟尖用力地顶住自己,严肃地道:“将领未下令,你却松了劲,就因为对方是节度副使,是县侯,你就怂了?‘令行禁止’懂不懂?”

    军士咬了咬牙,终于鼓起了勇气,像个愣头青似的加重了力道。

    这时防御阵后方忽然传来一声命令:“退!”

    防御阵轰地一声,动作整齐划一地收起兵器,然后往后退了三步。

    顾青眼中的欣赏之色愈浓。

    这支安西军,他一定要掌握在手里!

    很奇怪,明明是来闹事立威的,此时看到安西军的军容,顾青满肚子的火气不知不觉消了。

    一名披甲将领走上前,打量顾青一眼,顾青挑眉,从怀里掏出一块象牙令牌递给他。

    将领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还回令牌,躬身抱拳:“末将马璘,拜见节度副使顾侯爷。”

    身后的安西军将士纷纷躬身。

    “马璘?”顾青喃喃念叨两句,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马璘仍面无表情地道:“是,末将是安西都护府果毅都尉,领龟兹镇驻军。”

    顾青嗯了一声,道:“我是来领人的,几个不成器的亲卫与你们起了争执,栽在你们大营了,听说……还有人被打断了腿?”

    马璘眼皮直跳,他知道今日惹祸了,惹的祸不小。

    “禀副使,大营内的袍泽确实与贵属起了争执,双方都动了手,末将和兄弟们动手时委实不知他们是副使的贵属,所以……”马璘脸色有些难看。

    顾青笑道:“莫担心,我不会徇私,也不会公报私仇,简单的以事论事,马将军,麻烦先把我的那几个亲卫交出来吧,先看看伤势,再论是非对错,行不行?”

    马璘见顾青一脸温和,似乎是个讲道理的人,不由松了口气,点头道:“是,末将遵令。”

    王贵等五名亲卫被请了出来,顾青仔细端详一番,发现几名亲卫伤势不重,大概就是鼻青脸肿的样子,伤势最重的是王贵,他是被人抬出来的,右小腿上用几片木板打了夹板,显然是骨折了,一脸青肿地躺着呻吟不已。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处事公正

    现实主义价值观认为,遇事不问对错,先看利弊。

    对错是孩子才会计较的东西,殊为无用。成年人信奉的是拳头,拳头代表对错,拳头不仅指暴力,也包括权势。

    大多数人在拳头面前往往会权衡利弊,对方拳头大便立马顺从,对方拳头不如自己大,干他。

    这便是成年人世界的游戏规则,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

    可惜的是,如果成年人真按这个游戏规则处世,那么这辈子基本不会挨打,但,这辈子也只是个平凡庸碌的人,一生泯于世间。

    一个残酷的现实就是,不屈服于这个游戏规则的人,往往最后会取得令人难以估量的成功。

    历朝历代的开国帝王,起义军的领袖,行业内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他们都是不屈服于规则,并且有实力重新制定新规则的人。

    顾青从来不喜欢用权势压人,他的性格决定了为人处世的原则。

    他的原则是,不拒绝讲道理,但也不介意用拳头,主要看对方的态度。

    爱要双向奔赴才有意义,打架和拼权势也一样。

    你如果愿意讲道理,那么顾青便是世界上最讲道理的人,是非对错面前老老实实接受事实,你如果要跟我耍横,摆出蛮不讲理的架势,那么顾青会比他更不讲理。

    端详了几位亲卫的伤势,又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伤势最重的王贵,顾青点了点头,站起身。

    “还行,人没死,仇结得不算大。”顾青朝马璘笑道。

    马璘心情忐忑,见顾青满脸笑意,愈发惶恐不安,垂头道:“侯爷,得罪了……”

    顾青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转身看着几位受伤的亲卫,道:“你们怎么说?”

    几名亲卫倒也硬气,一名鼻青脸肿的亲卫站出来,昂着脸道:“侯爷,小人虽然打输了,但没给您丢人,该讨回的代价咱们都亲手讨回来了。”

    军队里的规则就是这么现实,先不说对错,既然动了手,便直接说战果,对错是战后该讨论的事。

    顾青笑赞道:“好,是条汉子,是我顾青的兄弟。”

    低头看着伤势最重的王贵,顾青笑道:“你呢?你最倒霉,说说你的想法。”

    王贵也硬气,把头一扭,道:“小人时运不济,无话可说,不过小人虽受伤最重,手下也没软过。”

    顾青愈发高兴。

    打架输了没事,他最怕看到手下的亲卫见到他便哭嚎卖惨,乞求侯爷为他们做主什么的,侯爷有权势,但他不希望手下的人有倚仗权势的心态,对顾青来说,有那样的手下比打架输了更丢脸。

    幸好,他的亲卫都是硬汉,没做出让他丢脸的事。

    扭头望向马璘,顾青笑道:“好了,该论论是非黑白了,马将军,今日的事是我的亲卫做错了吗?”

    马璘沉默片刻,摇头道:“是……我们大营袍泽的错。”

    “不要用‘你们’或是‘我们’来区分你我,我麾下的将士既然奉旨来安西戍边,那么我们也是安西军……”

    说着顾青又望向马璘身后的安西军将士,将士们收起了兵器,但仍列着防御阵。

    “各位袍泽兄弟,你们是安西军,我们也是安西军,同意我的说法吗?”

    没人吱声,过了很久,一些安西军将士悄悄点头。有人带头后,所有人都点头了。

    顾青笑道:“好,既然大家都是同样的身份,同样都是袍泽,袍泽之间打个架无所谓,打输打赢都是自家矛盾,马将军,刚才你承认是你麾下的袍泽犯了错,那么,把犯错的人交出来登场亮个相,不过分吧?”

    马璘脸色有些难看道:“侯爷,末将愿代袍泽领罚,要杀要剐任凭侯爷处置。”

    顾青笑容渐渐敛起,语气平静地道:“马将军,我一直在跟你讲道理,你若拿出混账做派应付我,可就莫怪我用混账法子对付你了。你若愿意跟我讲道理,就拿出讲道理的样子来,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事谁站出来担当,这点血性都没有,当什么兵,吃什么皇粮!”

    话音落,安西军人群里站出一名披甲将领,和二十余名普通军士。

    将领不到三十岁,长得颇为魁梧壮硕,一脸络腮胡遮住了五官,看不出俊丑,但眼中却满是桀骜之色。

    “末将钟石远,安西龟兹镇驻军旅帅,侯爷的人是我和兄弟们打的,此事我担了!”

    旅帅不是后世的旅长,两者没有可比性,直观点说,大唐军队里的旅帅手下只管着二百来人,算是连长级别的军官。

    顾青又露出了笑容,赞道:“好,是条汉子,顾某佩服。先问一句,你这副样子是要跟我讲道理,还是要跟我耍横?”

    钟石远昂起头,冷冷道:“侯爷权大势大,侯爷当然是对的,末将怎敢与侯爷论道理。”

    顾青挑眉:“呵,看来是要耍横了,哈哈,好,我这人很随性,向来愿意配合别人,你既然要耍横,那就莫怪我不讲道理了。”

    马璘急忙上前,一脸恳求地道:“侯爷,请侯爷饶过这一回……”

    顾青摊手无奈地道:“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亲耳听到了,我有没有仗势欺人?我有没有跋扈张狂?我一直在跟你们讲道理,但这位钟旅帅似乎不买账,呵呵,对不愿讲道理的人,我有别的法子对付。”

    扭头看向韩介,顾青冷冷道:“韩介,去把这位钟旅帅的腿打断,王贵伤的哪条腿,就废了他的哪条腿。”

    韩介用力抱拳:“是!”

    随手取过旁边亲卫递来一柄铁镗,韩介握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然后走到钟石远面前,二人目光冰冷地对视。

    忽然,韩介高举起了铁镗,钟石远不甘束手就戮,大怒拔剑相挡,韩介手中的铁镗却在半空中诡异地换了个方向,钟石远的剑瞬间架了个空,心中顿觉不妙,正要变招时,忽然察觉右小腿一阵钻心的痛,接着身子不由控制地跪倒,低头一看,自己的右小腿骨头呈现一个诡异的弯折角度,显然骨头已被打断。

    钟石远倒也是一条硬汉,小腿骨折竟只是痛得闷哼一声,额头豆大的冷汗潸潸而下,却咬着牙死死不出声。

    安西军的将士们鸦雀无声,纷纷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敬畏顾青的杀伐果断,又心疼钟石远的独自担当。

    顾青又吩咐道:“马将军,麻烦叫人给钟旅帅打上夹板,简单治疗一下。”

    马璘对顾青的手段已是敬畏无比,闻言老老实实按他的话做。

    钟石远的小腿上了夹板后,和王贵一样躺在地上,从头到尾没喊过痛,仍是满脸桀骜。

    顾青斜瞥着他,冷哼道:“看起来是条汉子,但虐待一个女人也算不得什么好汉,喜欢这调调儿你可以在战场上虐敌人,把女人打服了你就是英雄好汉了?丢男人的脸。”

    钟石远脸色渐渐变得铁青,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

    马璘在旁边抱拳道:“侯爷,钟石远也受到惩罚了,此事不如……”

    顾青摇头:“马将军,你是讲道理的人,所以我愿意跟你讲道理。军营袍泽之间打架属于私人恩怨,钟旅帅被打断了腿,不过是解决了其中一桩恩怨,还有一桩恩怨,……刚才你们人多欺负人少,我的亲卫打输了,但我却不大服气……”

    马璘正要说什么,顾青却不由分说,扭头望着王贵,道:“你腿断了,手还能动,还能打架吗?”

    王贵奋力坐直了身子,道:“小人当然能打!”

    顾青指了指钟石远,道:“他也断了腿,你俩单挑,公平决斗,不论输赢,这桩恩怨算是了了,钟旅帅,你同意吗?”

    钟石远正窝了一肚子火,碍于顾青的身份无法动手,连还嘴都不敢,不过既然顾青主动提出要再打一场,钟石远求之不得,闻言冷笑:“若侯爷不怕末将把您的手下活活打死,末将何惧哉!”

    顾青笑了:“好,如果你能把虐待女人的毛病改了,我也敬你是条汉子。”

    抬头环视安西军将士,顾青大声道:“我这般处置,有没有人反对?算不算以权势压人?”

    安西军将士面面相觑,仔细回忆今日这位侯爷入营后的所言所行,所有人不得不承认,这位侯爷果真与别的权贵不一样,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与“权势”二字没有任何关系,从头到尾都是讲道理,论公平。

    于是安西军将士沉默许久后,陆陆续续有人点头。

    顾青满意地道:“那么,便让这俩人好好打一场,无论输赢,恩怨皆休。王贵,钟石远,你们可以动手了。”

    王贵狞笑一声,断了腿的他无法走动,楞是靠双手爬到钟石远身前,然后猛地朝他扑过去,二人像两只受伤的困兽纠缠扭打在一起,拳击,撕咬,用仅剩的一条好腿胡乱踹,一切能伤到敌人的手段他们都毫无顾忌地用上了。

    旁边观战的双方默默地看着场中的二人,心中五味杂陈。

    安西军将士尽管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的侯爷处事确实公允,这般处置已是非常公道了,没人能说他的不是。

    顾青旁边的韩介心悦诚服地拱手,低声道:“侯爷处置漂亮利落,末将佩服。”

    顾青看着场中缠斗的二人,忽然叹了口气,道:“韩兄,明日开始,所有亲卫都要操练,加倍的操练。看看他们这一架打的,像两个伤残叫花子抢富人施舍的馒头……”

    “原本我一直为自己刚才的处置感到很满意的,觉得自己就像一位威风凛凛且处事公正的大将军,让人心服口服,但他们这一架开打,我所有的骄傲和放纵就像被一个屁吹得无影无踪……太丢人了,我为何要做出让他们打一架的决定?让他们比赛吃馒头都比这个赏心悦目。”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局为重

    安西都护府。

    封常清脸色复杂地走入高仙芝的房中,轻声禀道:“节帅,顾县侯又惹事了……”

    高仙芝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叹道:“这位顾县侯真是……他又干什么了?”

    封常清咳了一声,道:“准确的说,是他手下的亲卫惹事了,几名亲卫去安西军大营玩营妓,却跟一名旅帅冲突起来,后来顾青调了左卫两千兵马去安西大营,与咱们的驻军对峙……”

    高仙芝大惊:“他竟调动兵马了?胆大包天!不怕引起哗变吗?”

    封常清急忙道:“节帅莫急,末将还没说完,虽然调动了兵马,但左卫兵马并未入营,顾青只领了一百亲卫入营,用了半个时辰便将此事处置了……末将看来,他调动兵马只是为了威慑,为了镇住局面,”

    高仙芝皱眉:“他是如何处置的?”

    封常清将顾青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完后两人陷入久久的沉默。

    半晌之后,高仙芝神情复杂地道:“这个顾青……到底是个什么性子?不得不说,这件事他处置得很妥当,换了是我,恐怕也不见得比他处置得更好。”

    封常清也苦笑道:“二十来岁的弱冠少年,性子却令人捉摸不透,看起来像个混日子的纨绔,可认真做事时又做得那么滴水不漏,像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高仙芝深思许久,缓缓道:“混日子是假,老谋深算是真,能在长安朝堂里杀出一条血路,二十岁年纪便爵封县侯,此人不是简单角色,安西的位置何等重要,陛下怎会派一个纨绔成性的混账任节度副使?这个顾青,是有真本事的,只是他装得很好。”

    “两年多以前,顾青便献了平南诏策,当年平定南诏叛乱后,自本帅和鲜于节帅以下,顾青被定为功劳簿第一,还有他做出的沙盘,也是一件巧夺天工的奇物,平南诏一战中,此物功不可没,这样的人才,若说他只是个闲混日子的混账纨绔,说出来我都不信……”

    封常清迟疑道:“那他来安西后的纨绔行径,都是装出来的?他为何如此?”

    高仙芝冷笑:“或许是为了提防我,也或许是陛下的授意,示之以弱,韬光养晦,呵,果真是心思缜密,老谋深算。但从他今日处置安西军大营一事来看,顾青他更想要的,是收安西军将士之心,他的处事公正,便是向安西军示好。”

    封常清担忧道:“节帅,这个顾青像根钉子,咱们得拔掉他才是啊。”

    高仙芝神情浮上忧色,叹道:“我在陛下的眼里,何尝不是一根钉子……顾青来安西的目的,我猜测多半是陛下欲将我取而代之,我自顾不暇,如何对付顾青?”

    封常清急道:“难道咱们什么都不做,任由顾青一步步蚕食咱们的安西军?”

    高仙芝冷笑起来:“多年经略绸缪,安西军如今方有一番模样,岂能轻易拱手让人?顾青若要接手安西,我要先称量一下他的斤两,如若斤两不够,我纵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他将安西平白糟蹋掉,无关私人恩怨,我不能眼睁睁将大唐的西面屏障交给一个庸碌昏聩的主帅,否则我便是大唐的千古罪人。”

    …………

    左卫大营的帅帐外,热浪滚滚的沙地上,原地搭建了一个简陋的木棚子。

    棚子不大,看起来很普通,但是屋顶却有精巧机关。

    一个硕大的木制大盆装在棚顶,盆底用钉子打了几十个小洞,清凉的水倒入盆中,再从几十个小洞中倾泻而下。

    韩介和一众亲卫站在木盆下,一脸惊奇地观察这个木盆,不时发出啧啧的惊赞声。

    “此物颇为新奇,侯爷果然心思灵巧,能造出如此妙物……”韩介一边赞叹一边拍起了马屁。

    当年在左卫因为太过耿直古板而被同僚排挤得差点混不下去,如今的韩介马屁张嘴就来,尽管马屁词汇仍嫌不够华丽,但表情已经很真挚了,这孩子学坏了。

    社会是个大染缸,顾青的身边更是一个酱油缸,瞧瞧孩子都变成啥样了,可以想象不远的将来,韩介这位耿直boy的节操迟早会像熊市的股市大盘一样一路跌到谷底,永不反弹。

    顾青对自己的佳作也很满意,观察半晌后,笑道:“你们可以照原样再弄几个,就在帅帐旁边造个澡堂,以后你们亲卫也可以轮班洗澡了,但是,用水问题你们要自己解决,亲卫里有会木活儿的,勤快点打造一辆装水的马车,离此不远的塔里木河有水,每天派专人去运水。”

    韩介和亲卫们大喜,急忙答应下来。

    时已夏天,待在这个沙漠里更是热浪袭人,整天身上都被汗水弄得黏黏巴巴的很难受,如果每天冲三次澡,简直不要太舒爽,如果洗完澡后再弄一壶冰镇的葡萄酿,和西域各种新鲜的瓜果,叫几个亲卫在旁边打扇,那酸爽……

    “快快快,把我的浴袍拿来,还有,昨日从胡商那里买来的寒瓜挑一个肥的宰了……”顾青像刚成亲的新郎一样,猴急地脱光了衣裳钻进了木棚里。

    一桶又一桶的清水倒入木盆,盆底的顿时倾洒出几十柱微小的水流淋在顾青身上,顾青搓着身子,感受身上的汗渍被瞬间冲洗掉的愉悦,仰着头不由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这个时候还缺什么?

    缺一个穿着大裤衩的东北精壮大汉,扯着大嗓门嘶吼一声“老板要搓背吗?”

    顾青再扯着嗓子吼回去:“来个劲儿大的,红酒加牛奶搓!”

    这才叫情怀啊。

    顾青搓着搓着,眼角都湿润了,心中莫名袭上一股前世的乡愁,又酸又涩,怅然无助像一个在陌生的路口迷失的孩子。

    再回忆一下被精壮大汉搓完后,穿上浴袍上二楼休闲部,叫个软妹来个九十分钟的泰式按摩,顾青的眼角更湿润了。

    那是他两辈子屈指可数的与妹子的纤纤玉手亲密接触的珍贵回忆啊。

    强劲有力的水柱打在身上,氤氲之中幻化出前世今生的种种画面,顾青呆呆地站在水柱下,如同进入了一个跨越时空的斑斓隧道,如同入了魔障一般定立不动,一时间竟已分不清身处何方,只有心底里越积越厚重的乡愁,在心中反复萦绕盘旋。

    直到张怀玉那张清冷而动人的美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顾青终于恢复了清明。

    像矫情的文艺小说里说的那样,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里已经有了无法割舍的人和事,相比前世的无亲无故,像一匹孤独的狼行走在残酷冰冷的丛林里,顾青更喜欢这里。

    这里有温度,还有一个想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高仙芝主动来左卫大营拜访顾青时,顾青正穿着一身极为奢华的轻柔丝绸所裁的浴袍,伸着懒腰一脸舒坦地从木棚里走出来。

    高仙芝坐在帅帐内,见到顾青这副做派,不由目瞪口呆。

    这家伙……在唱大戏吗?身上穿的是个啥?像袍子又少了束腰的衣带,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就像一位从史书里走出来的魏晋名士,充满了狂放不羁的迷人魅力。

    高仙芝再一想到顾青在长安如雷贯耳的诗才文名,很快便释然。

    看来此刻的顾青才是他的真正面目,他的骨子里终究还是文人,有着文人浪荡潇洒的性情,但也有着不服从规则的所谓风骨。

    “劳节帅久候,末将失礼了。”顾青急忙上前行礼。

    高仙芝笑道:“无妨,看顾贤弟的模样,似乎刚沐浴过?”

    顾青笑道:“沙漠太热,身上难受得很,一天恨不得洗十次,节帅见笑了。”

    高仙芝颇为理解地点头:“不错,此地气候委实令人难受,可惜愚兄是个糙汉子,不如贤弟这般精致,在安西待久了,半个月不沐浴亦无妨,呵呵。”

    顾青心中立马涌起一股深深的嫌弃。

    这么热的地方居然半个月不洗澡,而且还好意思当成一种荣耀坦然无耻地说出来……

    名将的光环瞬间在顾青的心里弱了三分,啧,如此邋遢的名将,如果被精壮大汉搓一搓,搓出来的泥垢一定让人很有成就感,就像女人天生喜欢给男朋友挤痘痘一样……

    “节帅亲自屈尊前来,末将不如带您去看看左卫兵马操练?”

    高仙芝摇头:“愚兄刚才入营时已在营房四处逛了一圈,将士们的军容军貌大多已了然于胸,无须再看了。”

    顾青笑道:“节帅可还满意?”

    高仙芝肃然点头:“不愧是戍卫宫闱的精锐之师,若这支兵马扎在塔里木河北岸,渡河可为奇兵,直击吐蕃贼子的石堡,三日可克敌土数百里。”

    顾青认真地道:“若前方有战事,左卫这支兵马节帅尽可调遣。”

    高仙芝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若有折损,你不心疼?”

    “心疼,但国战为重,安西大局为重。”微微一笑,顾青直视高仙芝的眼睛,轻声道:“节帅或许不太了解我,我虽身负皇命,但也分得清孰轻孰重,从我个人来说,对节帅是颇为敬重尊仰的。”

    “节帅其实不必对我试探,如今吐蕃贼子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大敌当前,容不得你我互相猜忌提防,为将一日,便须为国戍守疆土,御外侮于国门之外,内斗只能内耗,令亲者痛,仇者快。”

第二百六十五章 细数功过

    安西都护府如今正是内外交困,而高仙芝本人,也处于内外交困。

    古往今来,戍边大将被帝王猜忌往往下场都不太妙,高仙芝如今只有两个办法应对,第一是马上向长安递奏疏,求调还,从此安安分分在李隆基的眼皮子底下待着,高官厚禄终老一生。

    第二是想办法打消李隆基的猜忌,重新获取李隆基的信任,允许他继续经略安西。

    第一个办法最有效,只要递上奏疏,相信李隆基会像一个拜金的良家妇女一样,忸忸怩怩推脱一番便含羞带怯地从了,但高仙芝却不乐意。

    经略安西多年,安西如今的局面虽说四面皆敌,但他却一直认为自己对安西的铁血高压政策是正确的,只要再继续打压诸国几年,相信从此西域诸国便会变得顺从乖巧,这个关键的当口,高仙芝怎舍得轻易放弃大好局面。

    第二个办法属于中策,但执行起来太难,帝王的猜忌岂是那么容易打消的?天宝六载,高仙芝指挥大唐与小勃律争夺石堡一战后,朝廷便将边令诚派到他身边当监军,两人从吐蕃到安西,恩怨纠缠多年。边令诚背地里不知告了多少黑状。

    然而一个监军还不够,如今朝廷又将顾青派来,圣旨上写得堂堂正正,等于直接分了高仙芝一半的兵权。

    由此可见,李隆基对高仙芝的猜忌已越来越甚,自从顾青来了安西后,高仙芝也越来越察觉到李隆基对他的猜忌了。

    于是才有了今日的第二次见面。

    心神不宁的高仙芝想与顾青聊一聊,试探着问问他来安西的任务或目的。顾青的任务和目的与他有直接的关联,甚至于安西都护府的命运有直接的关联。

    “节帅,我能说的不多,只能说,节帅如今仍是安西节度使,若有外敌来犯,或是节帅有主动出击的念头,我和麾下一万将士皆无条件听从节帅调遣,绝不推搪贻误军机,要人要马要粮草要兵器,只要我们有的,都愿意拿出来。”顾青语速缓慢地道。

    高仙芝目光一闪,轻声道:“顾贤弟真忠义之士,只是不知,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顾青缓缓道:“是我自己的意思,陛下……给了我很大的权力,他不会看过程,只想看结果。”

    高仙芝一惊:“给了你很大的权力?除了圣旨上的那些,还有别的权力?”

    “有。”顾青微笑道:“陛下还给了我先斩后奏的权力。这个权力当然不能滥用,但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用。”

    一言出,高仙芝惊得腾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随即慢慢坐下去,目光已黯淡无光。

    “我明白了,陛下是为了让你尽快掌握安西四镇,看来……我在安西果真待不久了。”高仙芝叹息道。

    顾青见他意气尽丧,却也无法安慰什么,李隆基对他的猜忌是事实,安慰并没有任何作用。

    顾青不但不想安慰,还打算补一刀,有些话要挑明了说,否则高仙芝还一直会以为自己是被帝王猜忌的无辜忠臣,什么千秋忠义,什么赤心肝胆,把自己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陛下对节帅的心思,想必节帅已猜出几分,您是不是觉得很委屈?”顾青忽然问道。

    高仙芝一愣,接着叹了口气:“天意不可揣度,谈何委屈。”

    顾青想了想,道:“节帅,我一直敬重节帅这些年为大唐打下的功绩,节帅不愧是一代名将,可流芳青史,从我个人来说,很不愿意与节帅结怨,但我身负皇命,身不由己。陛下对节帅有猜忌,并非仅仅只是因为怛罗斯之战折损两万余,还有别的原因……”

    高仙芝哼了一声,道:“怛罗斯之战是敌我双方突然遭遇,猝不及防之下能与对方打个平手,我自觉已对得起陛下了,至于别的原因,除此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顾青叹道:“节帅对安西的经略之策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与陛下的意图完全相悖,这才是陛下对你不满的根本原因。”

    “经略之策?我的经略之策有何问题?”高仙芝有些生气了,这些年对西域诸国的高压政策正是高仙芝引以为傲的政绩,容不得外人否定。

    见高仙芝愤怒,顾青毫不留情地道:“天宝九载,节帅对石国骤然而伐兵,石国国主与国臣向来尊大唐为宗主,与大唐的关系友善恭顺,节帅却不顾大局,将石国灭国,灭国之后才奏报长安,说石国国主‘失蕃臣礼’,当时石国已灭,陛下只好认了,还给你加了‘四镇都知兵马使’的官衔,但是节帅扪心自问,石国果真失了臣礼吗?”

    高仙芝愣住,怔怔说不出话来。

    顾青悠悠道:“石国位于西域商路之侧,国民富庶,举国皆商,可谓富甲一方,节帅灭掉石国后,恐怕也捞了不少好处吧?石国富庶的国库才是节帅兴兵攻打石国的主要原因,对不对?”

    高仙芝脸色渐渐铁青,抿住唇一言不发。

    “不仅是石国的国库,在石国经商的昭武九姓也被节帅灭了大半,此一战节帅倒是打得酣畅淋漓,赚得盆满钵满,但我大唐的声誉却因此一战而在西域尽丧,导致西域诸国纷纷倒戈大食国,欲与其联兵,将大唐赶出西域,节帅现在还敢说自己委屈吗?”

    “灭掉石国后,回师的路上,节帅又顺手将突骑施部落灭掉,突骑施也是与我大唐交好的汗国,尤其是,突骑施位于大唐与大食国之间,是两国的缓冲地带,突骑施被节帅灭掉,大唐的安西都护府范围便不得不与大食接壤,直面冲突的几率加剧……”

    见高仙芝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顾青又道:“节帅回忆一下,当初节帅灭石国和突骑施后,向长安献俘,陛下只是当着群臣的面褒扬了你几句,却没有任何奖赏和升官的旨意,节帅还不清楚原因吗?从那时起,陛下已对你不满了,至于怛罗斯之战,只不过是节帅错误经略安西而造成的恶果罢了。”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为节帅的错误决策,大唐在西域已成了失道的孤家寡人,安西都护府四面楚歌,举目皆敌,节帅若还觉得自己委屈,远在长安的陛下恐怕真会哭出来了,陛下比你更委屈啊……”

    “陛下把我调任到安西来,为的就是纠正节帅你犯下的错误,节帅你若愿意配合,你我可以精诚合作,慢慢扭转如今安西的不利局面,你若不愿配合,那么……节帅便向长安上疏,自请调任吧。”

    高仙芝沉默许久,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声音嘶哑地道:“你打算如何做?”

    顾青平静地道:“停止毫无理由的攻伐西域诸国,其次,扩充龟兹城,大兴商贾,增建集市,肃清商路盗匪。”

    …………

    昏暗的烛光下,边令诚伏案而书,半个时辰后,一篇数百字的奏疏写完。

    边令诚凑在烛台边仔细检查了一遍,从奏疏开头一直看到落款,看了很久,边令诚神情渐渐怔忪起来,然后意兴阑珊地搁下奏疏,盯着摇曳的烛光发呆。

    毫无例外的,这又是一封参劾高仙芝的奏疏,而且这一次的参劾用辞比以往更狠,更毒辣。

    参高仙芝“拥兵自重”,安西四镇兵将几成高仙芝一人之私兵,参高仙芝“大权独揽”,安西四镇军政事务不容他人置喙,参高仙芝“虐将残兵”,对待将士如虐牲畜,将士敢怒不敢言……

    用辞比以往狠毒了太多,因为顾青的到来,边令诚敏感地察觉到了长安朝廷的风向似乎有了变化,顾青作为节度副使,一来便分了高仙芝的兵权,又不肯将一万兵马交出去,边令诚毕竟是个聪明人,他立马猜到,天子可能对高仙芝心怀猜忌了。

    天子已对主帅心怀猜忌,作为监军的边令诚落笔怎会客气?

    古往今来,监军这个角色之所以惹人讨厌,就是因为他的职责很特殊。

    他是军队里唯一一个与主帅对立的人,而且必须对立,必须鸡蛋里挑骨头,必须要先入为主地认为主帅心怀不轨,用这样的主观猜测来评判主帅的一言一行。

    这是监军的职责,如果监军与主帅穿同一条裤子,关系好得蜜里调油,主帅有没有事不知道,但这个监军大概率是活不长久的,天子不弄死他,留着他何用?

    边令诚没有辜负他的职责,参劾高仙芝这件事上,他一直很努力很勤奋。

    每隔一月总有一封奏疏递去长安,奏疏里详细交代高仙芝的一言一行,顺便再写几句坏话,以前多少还算比较含蓄,这一次却格外直接狠毒。

    落井下石这种事,自然是做得越直接越好,如此天子才能看到自己有多努力。

    写完了这封奏疏,边令诚却觉得不太满意。

    因为奏疏的分量太单薄了,言辞再狠辣,恐怕也不会引起天子多少注意,毕竟他写过太多这样的奏疏,基本都是石沉大海,毫无音讯,天子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奖赏的表示。

    昏黄的烛光摇曳不停,边令诚的脸色在烛光的摇曳下变得忽明忽暗。

    如果……奏疏的落款再加上顾青的名字,陛下一定会非常重视,高仙芝说不定会被参倒,拿回长安问罪,而他这个监军必然也是参劾罪臣有功,升官也是指日可期的。

    可惜那个纨绔浪荡子不肯掺和这些事,边令诚尤觉不甘。

    必须要想个办法,把那个顾青拉下水。

    听说他整天不是吃吃喝喝就是打人砸店,据说还跟安西驻军起了冲突……

    你就不能干点人事儿吗?参劾罪臣,背后告黑状才是正经人该做的事啊。

第二百六十六章 边塞玉人

    对于顾青,边令诚颇为忌惮。

    忌惮的是顾青的圣眷之隆,他太受天子宠信了,这样的人,边令诚不敢得罪,而且看顾青来到安西后的所作所为,又是砸店又是挑衅安西军,无事时躺在大营里混吃等死,完全是纨绔子弟的做派,跟长安城的那些权贵毫无区别,边令诚愈发不敢得罪。

    所以顾青来安西后砸店,跟安西驻军起冲突之类的事,边令诚在奏疏上提都不敢提,他的打击目标很明确,只有高仙芝一人。

    无关个人恩怨,边令诚与高仙芝的职责决定了两人的关系,天生注定是参劾与被参劾的关系。一个为国开疆辟土,一个在背后偷偷捅刀子。

    边令诚的逻辑很朴素,把高仙芝参倒了,他就立功了。

    如果参不倒,抓不到高仙芝的把柄,那就是监军的失职,远在长安的天子已明显对高仙芝有了猜忌,但天子却宁愿派顾青来牵制,也没给他这个监军只字片语的指示。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天子也对他边令诚不满了,因为这些年边令诚无能,没能抓住能够罢免高仙芝的实锤,所以干脆也对他不信任了。

    如果边令诚再不努力在背后捅刀子,说不定天子会将他一同办了。

    边令诚的逻辑很缜密,前因后果仔细一推敲,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无比正确,顿时有了浓浓的危机感,后背不知不觉冒了一层冷汗。

    如今的情势是,高仙芝倒不倒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高仙芝倒的那一日,他边令诚可不能被天子搂草打兔子顺便给打了。

    所以,要努力!要奋进!

    为了参倒高仙芝,边令诚必须另辟蹊径,如果能把顾青拉下水,两人一同参高仙芝,那么扳倒高仙芝指日可待,而且按照边令诚的揣度,高仙芝倒下也符合长安朝廷的心意,否则天子为何无缘无故派顾青来安西牵制高仙芝?

    边令诚越想觉得越对,唯一不满的是,天子派来的人居然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置天子的心意而不顾,整天不干正经事。

    顾青不正经也就罢了,但影响了边令诚的个人前程,那可不行。

    顾青必须要被拉下水,使他与边令诚站在同一个阵线,一同发力扳倒高仙芝,如此,边令诚的前程便是一片光明了。

    拉一个男人下水并不难,权,钱,色三种而已。

    论权力……这个不行,顾青的官儿比边令诚大,许不了的。

    论钱……这个也不行,边令诚是宦官,宦官最贪财,许进不许出,尤其是他远在边陲小镇,平日里根本没什么油水,顾青是从长安来的官,人家可是吃过见过的,边令诚的那点家底根本填不满他。

    所以,唯独能给的,只有美色了。

    边令诚坐在烛台下想了很久,忽然拍了拍掌。

    一名下人出现在房门外。

    边令诚淡淡地吩咐道:“去城西的福至客栈,请杜姑娘来见本官。”

    半个时辰后,一名身姿袅绕,面容绝色的女子出现在边令诚的书房内。

    “杜思思拜见边监军。”女子朝边令诚裣衽为礼。

    边令诚搁下笔,亲自迎上前,笑道:“思思姑娘,久违了。”

    杜思思二九年华,容貌极佳,身姿柔弱,盈盈间却有一股迷人的妩媚风情,一双秋水般的美眸波光涟涟,不经意间流露出欲语还羞的目光,尤令男人着迷沉醉。

    幸好边令诚是个宦官,缺少作案工具,不然早在多年前便将她一口吞了。

    杜思思的性格看似很开朗,而且她很懂得如何与人打交道,她打理的客栈是龟兹镇内生意最兴隆的一家。

    “咯咯咯,边监军又说见外话,您都几个月没去我那福至客栈饮酒了,我可想念您得紧呢……同在这么一座小破城里,都不说来关照一下人家的生意。”杜思思掩嘴咯咯娇笑。

    边令诚皱眉:“杜姑娘,今日找你来是有正事,你好好说话。”

    杜思思停了笑,在书房里找了个矮桌,毫不讲究地一屁股坐在矮桌上,然后翘起了二郎腿,风情万种地瞥着他,笑道:“好了,边监军有何吩咐尽管说吧,妾身尽力做到。”

    对杜思思的失仪举动皱了皱眉,边令诚淡淡地道:“前些日,龟兹镇来了一位节度副使,名叫顾青,听说过吗?”

    杜思思咯咯笑道:“这位节度副使可是如雷贯耳,刚来龟兹便砸了一家酒楼,吓得镇上几家客栈酒楼的掌柜都慌张不已,前几日还妾身还与那些掌柜们互相通气,暗中记住那位副使的模样,万莫招惹他呢。”

    边令诚直接利落地道:“你,去接近他,最好迷住他,让他从此对你俯首帖耳唯命是从。顾青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少年郎知好色而慕少艾,对美色向来是无法抗拒的,你是咱们龟兹镇最美的美人,迷住他想必不难。”

    杜思思一愣,接着掩嘴咯咯笑道:“美人计?边监军是否找错人了?我可只懂打理客栈,不懂勾引男人呢。”

    边令诚冷笑:“你的客栈开了三年,为何生意如此兴隆?还不都是你的美色勾引来的,杜姑娘莫在我面前谦虚了。”

    这话有点伤人,杜思思的笑容渐渐僵冷,秋水般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寒意。

    “边监军,我再说一次,您找错人了。”

    边令诚神情愈发冷峻:“杜思思,或者说,我该叫你‘皇甫思思’,莫忘了你的身份,真以为自己是个开客栈的掌柜那么简单?尔父皇甫惟明,官拜陇右节度使,天宝五载正月,事涉长安韦坚案被赐死……”

    “原本御史台要将尔父全族诛杀,是你父亲的随从得知变故,连夜赶到陇右,将你和几位亲人送出陇右节度使府,你和几位亲人不敢入玉门关,只好逃来龟兹镇……”

    “那一年,你才十余岁吧,呵,年纪越长,容貌越美,主意倒是越正了,我拿捏不住你了是吗?”

    皇甫思思浑身直颤,死死攥着衣角,咬住下唇不出声。

    “你和你的家人至今仍在官府追缉的名单之中,你在龟兹镇隐姓埋名,从此平平安安过日子,这些年来,是谁帮你镇住了那些打你主意的恶徒,是谁在暗中保你周全?”

    皇甫思思咬着牙道:“那是我父亲的旧部给你使了钱……”

    边令诚冷笑:“使了钱我便要保你一辈子吗?你父亲的旧部死的死,被牵连的被牵连,我保了你这些年,早已仁至义尽,如今只不过要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你都不答应,我保你有何意义?”

    皇甫思思冷声道:“边监军,不要欺人太甚,这些年我和亲人开客栈,也没少给你孝敬,要我去做那不知羞耻的勾当,休想!大不了我和亲人离开龟兹镇,换个地方过日子。”

    边令诚笑容愈发阴柔:“你可以试试,龟兹镇外皆是茫茫大漠,我还是安西都护府的监军,你敢离开龟兹镇,你和亲人都没命。”

    “你们都是朝廷钦犯,天下之大,你们何处可去?”

    …………

    龟兹镇,集市。

    集市的繁华令顾青尤为心动,不得不说,龟兹镇独特的地理位置很占便宜,这么好的位置,得天独厚的条件,不发展商业实在可惜了。

    尽管如今的龟兹镇集市已经很热闹,但顾青却觉得远远不够。

    一个成熟的商业集市,不应该只是简单的买与卖,从买卖之中应该还要衍生出更多的东西,甚至要能影响整个西域地区的政治和军事局势,

    它存在的目的,不仅仅是货物的交易,而是要将大唐与西域诸国的利益捆绑起来,如纽带一般紧紧系在一起,有了深度的利益牵连后,所有敌对的国家从此对龟兹不敢妄动刀兵,因为动了刀兵便意味着同时也伤害了自己的利益。

    顾青要做的便是这些。

    李隆基交给他的任务之一,是打通西域商路。

    其实不必用刀兵的形式去打通,砸钱岂不是更爽?砸得西域那些国家和商队老老实实,有了巨大的利益,商路上的不太平,他们自会在利益的驱使下雇佣军队去扫荡肃清,何必自己动用安西军?

    漫不经心走在集市中,顾青左顾右盼,嘴里淡淡地问道:“韩兄,蜀州石桥村的信派人送出去了么?”

    韩介道:“昨日已送出去了,约莫过一个多月能送到。”

    顾青叹道:“忘记叮嘱你加快了,只盼冯阿翁赶紧多运些瓷器来,眼睁睁看着钱被那些胡人赚去,心里捉急啊……”

    韩介笑道:“侯爷莫急,终归咱们要在此待个三年五载的,赚钱不急在一时。说不定陛下想让侯爷永镇安西,咱们少说要在此待个十年二十年。”

    顾青笑了笑:“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呵呵,骚年,你太天真了,我敢保证,不出两年,大唐必然会出大事。”

    韩介一惊:“会出何事?”

    顾青却不再说了,话题很敏感,不能乱说,若真把事情说穿了,搞得自己的嘴被道士开过光似的,那也太玄幻了。

    眯眼眺望集市远处,顾青忽然指着南面的低矮城墙,道:“那面是正朝塔里木河方向吗?”

    “是。”

    “明日征集民夫和将士,将那面城墙推了,再扩建一个集市出来。”

第二百六十七章 权力分配

    扩建集市属于争夺西域商品市场份额,古代人不懂,顾青懂。

    除了扩建集市,龟兹镇还要进行一系列的商业发展措施,所有措施的目的,首先是招商,要将西域诸国甚至包括敌国吐蕃的商人都吸引过来。

    商人们都愿意来龟兹做买卖,龟兹便具备了初步的繁荣基础,如果有一天龟兹镇上能买到世上所有能买的东西,从奢侈品到日用品,从各国特产如瓷器丝绸到针线笔墨小商品,逐渐形成一个大规模的商品批发市场,那么龟兹在西域诸国中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城墙推了以后,向南面扩张十里,再围起来,扩张的十里方圆不允许民居,全部用于新集市的规划,以后龟兹镇至少要有五个大型集市,将所有买卖的物品分为五类,比如瓷器,丝绸,西域的金器,针纺品等等,商人来龟兹后,按所卖物品的类别分配专卖集市。”

    顾青指着龟兹镇的南面指点江山。

    一名节度使府的司马躬着腰站在顾青面前,一脸笑意地聆听。

    司马姓李,是个圆乎乎的官员,长得跟郝东来有点像,但还没到安禄山那个地步。

    看起来像官员,但李司马一直保持着亲善的微笑,像一个和气生财的商人,很讨喜的样子。

    “侯爷的意思是,要励兴龟兹镇的商贾之事?”李司马笑着问道。

    “没错,我要发展龟兹镇的商业。”

    “下官明白侯爷的意思了,但推倒城墙,扩建集市,这些……都要用钱啊。”李司马无辜地看着他:“高节帅能批下钱吗?据下官所知,近年安西四镇频频用兵,朝廷的拨给常有延期,都护府和节度使府都已捉襟见肘了……”

    “没钱?”顾青愕然看着他。

    “没钱。”李司马肯定地点头。

    “没钱我们如何愉快地玩耍?”顾青顿时泄气道。

    “侯爷若想玩耍,下官可做东请侯爷去青楼,龟兹镇上有几家青楼不错,虽说里面大多是胡姬,黄头发绿眼睛吓人得很,但……女人嘛,呵呵,该有的物件都不缺,吹了灯闭着眼,该办的事绝不耽误,荒蛮塞外之地,聊胜于无了。”

    顾青叹气道:“我说的‘玩耍’不是这个意思……但你说的意思我也记下了,下次若有闲暇,定与你一同玩耍。”

    李司马喜不自胜,连连点头:“侯爷肯给下官面子,是下官的荣幸,下官随时等侯爷闲暇之时,定将侯爷安排得明明白白。”

    “人浮于事”就是眼前这家伙的写照,干啥啥不行,攀关系嫖女人第一名。

    “咱们龟兹镇的商人做买卖收税吗?”顾青忽然问道。

    李司马笑道:“自然是要收税的,按商队所贩货物的价值来算,每支商队入了城都要在城卫军那里登入名册,估算货物价值,按十税一的规矩抽税。”

    “商人们都愿意给吗?”

    李司马苦笑道:“花钱的事,哪个商人愿意?为了收这点税,节度使府已跟各国商人闹过不少争执了,有时候闹大了甚至要动用驻军来弹压。”

    “商队在龟兹镇交税做买卖,跟一路东去玉门关入大唐买卖,两者哪个更划算?”

    “那要看商队的商人是个什么性情了,有的商人天生冒险,为了赚钱连命都赌上,宁愿一路东去冒着被商路盗匪打劫的风险,也不愿交龟兹镇这点税金,但大部分的商人胆子终究不太大,冒不起风险,于是选择在龟兹镇交易,税金虽然有点高,也还是不甘不愿地交了。”

    顾青明白了,眼睛眨了眨,一个计划在心里渐渐成形。

    “李司马,回去写一份告示,明日满城张贴,告示就写……龟兹镇即将扩建城区和集市,励兴商贾之事,现向各国商人征集资金,若有商人愿意向节度使府献上众筹资金百两以上,则可优先在新建的集市内选商铺一间,并享受三年内二十税一的税赋优惠。”

    “当然,商铺只有优先选择权,不是白送的,商铺买卖或租佃,该花多少还是得花,他们只是有权选择商铺的地理位置,献金越多越优先。”

    李司马睁大了眼,惊愕道:“二……二十税一?侯爷,太客气了吧?活生生给他们免了一半的税,那些吃人嚼骨的商人何德何能……”

    顾青笑道:“如若这条政令颁行下去,你觉得商人们都愿意来吗?”

    “当然愿意,给他们免了一半的税,还有新建的集市,傻子才不来呢。龟兹镇可是连接东西各国的枢纽中转之地,又紧靠西域商路,如果龟兹税赋低,又有各国商人大量聚集交易,谁愿意跑那么远去西域诸国或大唐做买卖呢?”

    顾青喜道:“那就这么决定吧,马上去写告示,让节度使府里的文吏多抄录几份,明日贴满全城。”

    李司马迟疑道:“此事……高节帅可知晓?他同意吗?”

    顾青笑道:“不必问他,此事我可做主。”

    李司马犹疑地道:“侯爷真的能做主?”

    顾青微笑脸:“我们可以做个试验,我现在下令把你拖出去一刀斩了,你看高节帅会不会来阻拦就知道我说话算不算数了。”

    李司马浑身一颤:“大可不必!下官信了!”

    李司马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顾青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这胖子看起来挺喜庆的,像弥勒佛一样惹人喜爱,鉴于领导对下属才尽其用的原则,将来新集市建成后,可以考虑搭个高台把他供上去,随便编个什么神,例如财神什么的,参观者要买门票,还要规定必须买指定地点的蜡烛香火……

    有搞头,一年下来至少能拉动龟兹镇半个点的gdp。

    安西节度使府内已然发生了一些权力方面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润物无声的,下面一级的官员或许根本没察觉到。

    上次与高仙芝深聊过一次后,顾青与高仙芝已达成了一种权力分配上的默许协议。

    安西四镇关于民生商业政务等方面的事宜如今已由顾青接手负责,军事方面,对外若有战事,高仙芝与顾青商量着来,但战事的主要指挥权还是在高仙芝手里,直白的说,如今高仙芝除了指挥打仗以外,其他的权力基本都已落在顾青手里了。

    这是高仙芝识时务的一种表现,李隆基对他的猜忌已成了高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利剑,高仙芝非常识趣地交出了军事权以外的所有权力。当然,顾青那次深谈时说的话,也成了压垮高仙芝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长久经略的政策成了一件错误,并且与长安朝廷经略安西的战略意图相悖,高仙芝便不敢再插手经略方面的事务了。

    灭石国,灭突骑施,灭昭武九姓,这些原本与大唐交好的国家和族群,被高仙芝的一己贪念灭掉,顾青把话点明后,高仙芝大约便明白李隆基对他的不满到了何种程度。

    自己完全做错的一件事,如若还敢把权力抓在手里不放,等待高仙芝的下场一定不会太妙。

    所以如今顾青便成了安西节度使府名正言顺的二把手,论权力的话,或许勉强也算一把手。

    那么问题来了。

    都已是一把手了,为何节度使府的官员那么不懂事呢?难道不应该是人人争先恐后请一把手逛青楼吗?唯一一个李司马稍微懂事,还把时间挪到虚无缥缈的“以后闲暇之时”。

    不巴结腐蚀一下,他们怎会知道新来的一把手多么容易堕落。

    …………

    龟兹镇的规模委实不算大,这也是顾青迫不及待扩城建集市大力发展商业的原因。

    一个小小的城池里,几家客栈,几家酒楼,几家青楼,还有一个集市,差不多便是整个城池所有的商业格局了。

    顾青与韩介等亲卫百无聊赖走在街上,城池内的街道布局很简陋,东西一条街,南北一条街,两条街在城中心的位置交错,交错的地点恰好是节度使府,南边靠近南城门的地方才是集市。

    除了两条街,其余的全是大街旁边衍生出来的小巷,小巷里面便是低矮的民居。

    顾青这几日不记得在龟兹镇内逛了多少次,大街小巷全都逛遍了,对整个城池的格局了然于胸。

    一边走一边默默地规划着龟兹镇未来的格局,待商业发展起来以后,所有的民居集市和官衙全都要改建,按照顾青规划的格局重新改建的话,又是一笔不菲的钱,这笔钱长安肯定不会出,只能在龟兹的商业赋税上想办法。

    如果以后整个城池都在自己的规划下变了一番新模样,城池欣欣向荣,居民安居乐业,自己再领着亲卫像一群纨绔恶霸招摇过市,得到的不是百姓的畏惧和厌恶,而是衷心的爱戴和欢呼。

    明明是个恶霸形象,却被全城百姓拥戴崇拜,前后的反差经历下来,岂不爽哉?

    在这鸟不生蛋的荒蛮之地,除了搞点恶趣味,还能干啥呢?

    顾青走着走着,嘿嘿嘿地怪笑起来。

    韩介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习惯了这位侯爷间歇性抽风,韩介表示很镇定。

    “韩兄,你和亲卫们常来镇上闲逛,可知节度使府的官员和镇上百姓是如何议论我这个新上任的副使的?”

    韩介想了想,道:“跟侯爷韬光养晦之策所料想的一样,官员和百姓大多将侯爷当成一位脾气火爆,不能轻易招惹的纨绔权贵,不过有些店铺的掌柜倒是很欢迎侯爷去砸店……”

    叹了口气,韩介平静地道:“毕竟侯爷赔钱的手笔也不小,都指着您发家致富呢。”

第二百六十八章 初遇初识

    孤儿出身的顾青小时候便知道,提前亮出拳头能够有效避免很多麻烦。

    现实就是这样,人越凶别人就越怕,越怕就越不敢招惹,在人际交往中无形便占据了战略主动态势。

    顾青之所以立下恶霸权贵的人设,就是为了提前亮拳头,将一些原本不该发生的小麻烦消弭于无形。

    什么某富二代炮灰角色在街上不知死活招惹自己,某官员子弟不知死活欺负自己等等,然后顾青调拨兵马将他全家端了,或是拿出堆积如山的钱财啪啪打脸什么的……这种狗血的情节顾青一个都不想发生。

    恶霸形象是为了让人惧怕,但是恶霸当到掌柜们夹道欢迎巴不得来砸店的程度,顾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周身一股若有若无的混账气息在隐隐流动,顾青觉得自己的气质可能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

    “侯爷,您这韬光养晦之策可能要花费很多钱,而且赔的都是您自己的钱,末将有一计,以后侯爷若想砸点什么,不妨把节度使府砸了,高节帅肯定不好意思跟您要钱,下面的属官更不敢,既能立威又能省钱,同时还能让节度使府里所有的官员都能近距离目睹您混账恶霸的一面,岂不美哉……”

    还“美哉”……

    还是喜欢当初刚认识的那个韩介,那时的韩介多么朴实无华,多么耿直内向。

    圣人说得多好,“唯女子与亲卫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亦不逊,总之就是不逊。”

    “找个地方吃饭,你别说话,安静的走路,我不想跟你说话。”顾青朝韩介无力地挥手。

    韩介果然安静地走路,一个字都没说。

    顾青也沉默地走着,越走越觉得韩介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

    是啊,砸节度使府是免费的啊,为何要砸店铺,白白便宜了那些掌柜?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韩介的嘴最近越来越贱,顾青决定不惯着他。

    城池内靠近南面的街边有一家客栈,名曰“福至”,名字挺吉利,里面的客人也不少,相比别的客栈生意好了许多。

    “这家不错。”顾青权威地道:“客人多的店肯定有不凡之处,要么价格便宜,要么味道好。”

    韩介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连傻子都知道的真理,侯爷怎会说得如此权威,好像是他独自发现的一样……

    顾青领着韩介和十来名亲卫走进客栈,厅内采光不太好,一群人进门后光线一暗,莫名多了一股黑恶势力上门收保护费的气质。

    店内几桌客人顿时变了脸色,见顾青这群人穿着普通,但气势剽悍,而且一个个面目狰狞可憎的样子,客人们纷纷自觉地结账慌忙离开。

    顾青有些无奈,回头看了亲卫们一眼。

    亲卫里大多是上过战场的,确实有种面目狰狞杀气腾腾的气质,说他们天性善良委实有点……

    “杀才!”顾青瞪了亲卫们一眼。

    十几个人分成几桌,顾青与韩介照例坐在同一桌。

    刚准备叫伙计,顾青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韩介道:“上次安西军大营闹过以后,你后来去找过营妓吗?”

    韩介脸颊微微一抽,道:“没找过,但我去过镇上的青楼,花钱的地方没那么多麻烦,买卖你情我愿。”

    见顾青脸色一变,似乎又打算叫公筷,韩介又补充道:“……我没用嘴。”

    顾青脸色松缓下来,随即嫌弃道:“不懂情调,这种事呢,对技术还是颇为讲究的,不谦虚的说,技术这一块我拿捏得死死的,往后我可以慢慢教你几招。”

    这句倒绝非吹牛,顾青上辈子积累的理论知识能让人感动到落泪。

    到了这一世顾青也没忘记学习古代的先进经验,可惜那些画不正经画册的人太不正经,简直是诈骗,顾青无法从大浪中淘到金沙,只好悻悻放弃学习研究。

    谁知韩介却叹气道:“侯爷,您一个没成亲的雏男子,平日也没见您去过青楼楚馆,府上更是寒酸得连个歌舞伎都没养,末将很难相信您有何男女方面的招数啊……侯爷若不弃,末将倒是可以教您几招,从宽衣解带这一步开始教……”

    顾青脸色隐隐发青,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像一辆重型卡车狠狠撞上了自己,胸口又闷又痛。

    我是处男的秘密……是谁走漏了风声?

    “上菜!”顾青重重拍桌子,脸色铁青扭头朝伙计吼道。

    意难平,情绪有点激烈,今日便砸了这家店,让掌柜得个便宜。

    …………

    托盘上搁着三盘菜,都是肉类,大漠里很难吃到蔬菜,大多是肉,只有大唐的商队过来,偶尔能带几斤风干的蔬菜来,吃起来干巴巴的,还得花天价买下。

    伙计端着托盘,正打算上前,鼻端却闻到一股香风,一双纤细的玉手接过他手中的托盘,笑道:“那一桌我亲自来吧。”

    嫣然一抹轻笑,伙计已迷失在她的笑靥中,吞了吞口水,轻声道:“掌柜的您可小心,那几桌客人都不大好招惹,尤其是正中那一桌,年轻的那位好像脾气不小……”

    皇甫思思朝顾青投去一瞥,道:“那位,莫非是新来上任的安西节度副使顾县侯?”

    伙计点头:“是,这位侯爷听说脾气很大,动辄砸店,前几日还听说他领着亲卫闯入了安西军大营,当着安西军将士的面打断了一名旅帅的腿,好凶的……”

    皇甫思思笑得愈发迷人,道:“这位侯爷长得虽然不喜庆,但……”

    沉吟许久,终究没能说出任何外貌上的优点,只好强行圆回来:“……但至少年轻呀,无妨的,我亲自去招待,就不信哪个男人舍得当着我的面砸店。”

    皇甫思思理了理发鬓,又从怀里掏出半片猩红的唇脂,夹在双唇间抿了抿,然后练习了一下自己的笑容,确定自己的仪态和模样能迷死男人后,才双手托着木盘摇摆着盈盈一握的腰肢走出来。

    走到顾青身前,皇甫思思将酒菜搁在桌上,朝顾青嫣然一笑:“这位客官可是新客,眼生得紧。”

    顾青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刚才被韩介拆穿了处男身份,顾青本就很不爽了,现在这个女人说什么“新客”“眼生”,活脱一老鸨的语气,难道我是处男的秘密已天下皆知了吗?

    斜眼朝她一瞥,嗯,这是个女人,长得也不错,边塞之地居然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由此可见……

    “大唐人?”顾青忽然问道。

    皇甫思思笑吟吟点头:“是,关中泾州人。”

    “这家客栈是你的?”

    “是,惨淡经营,勉强维生。”

    “你在大唐究竟混得有多失败,才会跑来大漠深处开客栈?”顾青冷不丁问道,犀利的语气令皇甫思思有点懵。

    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皇甫思思很多年没见过对美女说话如此不客气的男人了。

    果断避开话题,皇甫思思顺势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笑着为他斟酒。

    “客官也是大唐人么?瞧您带的这些随从威武不凡,妾身猜测,您应该是位高权重的大官儿吧?”皇甫思思假装不知道顾青的身份,精致美丽的脸蛋配合无辜懵懂的表情,分外惹人怜惜。

    “不,我们是一群悍匪,刚在商路上劫了一支商队,有钱了进城享受一下。”顾青眼睛都不眨地胡说八道。

    皇甫思思一愣,接着掩嘴咯咯笑了起来:“客官真风趣,像您这样有意思的客人可不多见。”

    韩介一直默默地没出声儿,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

    顾青侧头再次打量皇甫思思,从模样到身段儿,打量仔细后缓缓点头。

    确实是个美女,而且是一个跟张怀玉和万春截然不同气质的美女,她有意无意散发出来的妩媚风情,是长安城那几个女人一辈子都学不来的,但不知为何,眼前这位美女给人一种邪魅的感觉。

    说她像绿茶吧,未免有点过分,或许是客栈掌柜的职业需要,每天要面对许多不同性格不同脾气的客人,对这些客人都要侍候周到,所以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风尘味道。

    不是青楼里的那种风尘,而是一种心中已无码的境界。类似于前世在酒吧遇到的那种陌生女人,摇摆着腰肢风情万种地走到身前说一句“帅哥,借个火”,然后一段故事便有了开头。

    而这样的故事通常来说,并没有太美好的结局。

    短短一瞬间,顾青能分析得如此精准到位,自己的情商委实不应该还是处男。

    眼前这个女人有故事,但顾青对这个故事没兴趣。

    他喜欢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比如张怀玉张怀锦那样的白纸。

    上下打量半晌,顾青缓缓道:“你长得不像掌柜……”

    皇甫思思心中暗喜,笑道:“可我就是掌柜呀。”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是掌柜,我点的酒,我点的菜,你问都不问就坐下来,所以你是打算来蹭酒喝的?”

    皇甫思思愕然,呆呆注视顾青,半晌说不出话。

    好奇葩的思路,他怎么会想到这方面去?

    顾青朝她挥了挥手:“好了,我们自己用饭,你不用侍候了,退下吧。”

第二百六十九章 招商引资

    价值观要朴素且正确。

    掌柜就该做好掌柜的事,掌柜蹭客人的酒喝就不对了,属于没有职业道德,而且会让客人很为难,不知道结账的时候该不该给陪喝小费。

    万一这位美丽的女掌柜还兼职酒托呢?那就更不愉快了。

    花明明白白的钱,做堂堂正正的人。

    皇甫思思愣了很久,呆呆地看着顾青,仍不敢置信他居然会把她这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赶走,这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遭遇,以往客栈里的客人见了她就像狗见了骨头一样,就差摇尾巴上来舔了,而眼前这个男人却视她如无物,他对桌上酒菜的关注度都比对她的关注度高得多。

    韩介端杯的姿势也凝固了,一脸古怪地看着顾青。

    顾青无辜地道:“你为何突然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韩介收回目光,咳了一声道:“我的眼神并非崇拜,只不过……算了,您高兴就好。”

    顾青抬眼看着皇甫思思:“你怎么还不走?”

    皇甫思思回过神,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妾身……是,妾身告退,客官有需要可随时唤妾身。”

    顾青挥了挥手,道:“我的需要就是别来烦我,让我好好吃顿饭。”

    皇甫思思盯着顾青的后背,恨恨地白了他一眼,死死咬着下唇,转身就走。

    韩介看着皇甫思思的背影,轻声道:“侯爷,此女佳否?”

    “还不错,在龟兹镇应该算是第一美女了,也许青楼有比她更好看的,说到底还是我见识不够……”

    韩介好奇道:“侯爷觉得她姿色极佳,为何对她不假辞色,还要赶她离开?”

    顾青不解道:“不赶她走,留她在此作甚?”

    “侯爷没看出来此女欲主动结识您吗?”

    “那又如何?我来这里是为了吃饭,又不是为了交朋友,韩兄,做人做事要专心,不要走神,尤其是吃饭这么重要的事,更不能走神。”

    韩介不知为何心里堵得慌,这位侯爷的思路好清奇,自己完全无法探入侯爷的内心世界,世上成功人士想问题的方式都是如此与众不同吗?所以人家二十岁便爵封县侯,而他,如今还只是个挂职的都尉。

    韩介决定认真探询一下成功人士的脑回路,说不定能有所收获,未来自己或许也能封侯拜将。

    “侯爷未曾娶亲,就算娶了亲,有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主动前来与您结识,侯爷为何拒之于千里之外?就算为了吃饭,也不耽误交个朋友呀。”

    顾青浅啜了一口酒,缓缓问道:“韩兄,我问你,那位女掌柜是良家女子吗?”

    “应该是吧,开客栈可是正经营生。”

    “我们一顿饭能吃多久?”

    “大概……半个时辰?”

    顾青点头:“首先,我不可能娶这位女掌柜为妻,我想娶的是别人,其次,这里是客栈,正经营生的地方,不是青楼,所以这里的良家女子我不能想摸就摸,摸完了可以不负责任,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我又没把握说服这位女子心甘情愿嫁我为妾……”

    顾青停顿了一下,缓缓道:“那么,你告诉我,只有半个时辰的时光里,摸又不能摸,娶又不能娶,我为什么要交她这个朋友?我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件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事情上?”

    韩介目瞪口呆,傻了似的看着顾青。

    所以,这就是成功人士真正的内心世界吗?这番看似胡说八道的离奇说法,为何自己却觉得好有道理,而且竟完全无法反驳?

    然后韩介忽然一激灵,仿佛找到了逻辑漏洞,急忙道:“可是,只是交个朋友并不碍事呀,侯爷为何拒绝她如此绝情?”

    顾青又道:“吃饭时外人在旁边唧唧歪歪,遇到这种人我通常都是一记耳光扇过去让他闭嘴,绝不会有兴趣跟他交朋友,交这种啰嗦的朋友会给你以后的人生带来很多烦恼,我是过来人,信我。”

    韩介立马抿紧了嘴,乖巧地埋头吃饭。

    顾青又笑了:“如果这个啰嗦的人已经和我成为朋友了,我是不会介意的,放心,你可以继续啰嗦,不抽你。”

    结账离开时,皇甫思思送顾青到客栈门外,她的眼神颇为复杂,顾青没空研究她眼神里的含义,转身就走。

    顾青离开以后。皇甫思思仍站在客栈门口,一脸不解地喃喃叹息:“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何觉得他有些不正常?”

    太不正常了,没人能对她的美色视若无睹,甚至当众让她下不来台。

    “天子的救命恩人,爵封县侯,官拜节度副使……呵,有意思。”

    皇甫思思眼中泛起冷意。

    当初她的父亲也是一方诸侯,官拜节度使,天子一道诏令便让她家破人亡,将门虎女如今不得不受制于人,这位名叫顾青的人,是否也和长安那些构陷她父亲的官儿一样,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

    安西节度使府的告示第二天贴满全城。

    龟兹镇仿佛被淋上一勺沸油,瞬间沸腾起来。

    这是一份典型的招商引资的告示,若后世史学家从遗迹中发现它,一定会啧啧称奇不已。

    龟兹镇扩城建市,首次以公募的形式筹集资金,用以扩城建市工程。

    商人向来是肥得流油的,但商人也是最现实的一类人,他们从来不会花无谓的钱,若要让他们心甘情愿掏银子,那么便要给够好处,好处大到他们认为自己掏了银子还占了便宜,这笔钱才会掏得心甘情愿。

    一大早便有许多商人自发地聚集在节度使府门外,隔着老远怯怯地站着,门口威武的值守将士令他们不敢靠近半步。

    人流越集越多,龟兹镇的居民其实并不多,来往的商人甚至比常住居民更多,招商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告示贴出来不到一个时辰,节度使府外的商人已聚集了上百人。

    这些商人穿着不同的服饰,一半是西域诸国的充满异域特色的花式长袍,一半是大唐的华服绸衫,他们站在节度使府外交头接耳,似乎在互相推搪选个有威望的人出来,上前求见节度使。

    半天没结果,顾青却从节度使府内缓缓走出。

    顾青这些日子整天在龟兹镇内闲逛,很多商人都见过他,有的消息灵通,早已知道他的身份,有的还不知道。

    顾青走到商人们面前,一脸和煦的微笑,旁边的韩介大声介绍,这位是新任的安西节度副使,目前负责扩城建市之事,告示便是他让人张贴的。

    人群一阵骚动,接着一位年纪五十多岁看起来德高望重的商人被推举出来,上前摘下帽子,向顾青躬身行礼,用比较生硬的大唐关中话道:“老朽忽尔松,来自吐火罗汗国,敢问上官,今日龟兹镇贴出的告示属实否?”

    顾青双手托住他的胳膊,笑道:“长者礼,不敢当。告示属实,本官可以担保。”

    忽尔松目光一闪,又道:“龟兹镇要扩建城池,还要增建集市,那么集市建成后,出资之人是否可以优先选择商铺?商铺的价格是否能少一些?”

    顾青道:“商铺的价格不能少,你们如果现在出资,可以优先选择商铺,大家都是经商之人,当知商铺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优先选择商铺便是给出资之人的先发优势。至于商铺价格,那是官府早已定下的价,卖商铺的钱将来要用于加固城墙改善龟兹镇民生等诸多事宜,所以不能少。”

    “集市建成之后,我们出资的钱官府能返还吗?”

    “当然能还,所谓集资,其实就是官府向各位商人借钱,借钱自然是要还的,不过利息就没有了,你们的利息全在优先选择商铺的权力上,未来的龟兹镇,将会成为连接西域和大唐的纽带,是大漠里的一颗明珠,它的地理位置将会越来越重要,它的集市也将越来越繁华,能在此繁华之地提前占据商铺立足,其中利弊你们自己衡量。”

    忽尔松转身与众位商人低声商议了几句,又问道:“这位上官,是否多出钱便能优先多选择几间商铺?”

    顾青笑道:“没错,出钱以五百贯为准,每出五百贯,可优先选择一间商铺,出得越多,能选择的商铺越多,你若一口气出资五万贯,我把新集市的一整条街都给你。不仅如此,出资之人入驻新集市商铺后,官府还给你们三年内二十税一的优惠政策。”

    忽尔松迟疑了一下,道:“上官的话,可作数么?莫怪老朽小人之心,实在是贱民无力与官府相争,若集市建成后,官府却不认账了,我等商人可就倒了大霉。”

    顾青严肃地道:“我是安西节度副使,还是陛下钦封的县侯,我的话便是大唐朝廷的话,我可以在此向各位立誓,告示上的话必然兑现,绝无一字诳言。”

    忽尔松沉默半晌,然后一咬牙,道:“如此,老朽今日便出资三千贯!将来老朽要优先选六间商铺!”

    忽尔松首先表态,后面的商人纷纷一惊,接着人群忽然沸腾起来。

    “我出一千贯!”

    “我出五百贯!”

    “我出两千贯!”

    顾青招手命人将府内的文吏叫出来,依次记录商人们的出资数字。

    人群沸腾之时,顾青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大声道:“各位商人往后来往于各国,欢迎将各国有手艺的工匠带来龟兹镇,龟兹镇将来在城外会新建一片作坊区,供工匠们打造擅长的手艺,举凡金器,银器,针纺,漆器等等,皆可来龟兹镇定居,官府将有重金相酬。”

    人群顿时一愣,脑子活泛的商人顿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明悟之色。

    顾青说完后转身回了节度使府,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单一的商业发展还不够,这座西北重镇还需要发展工业,有了自产自给的产业,再配合繁华的商业,不出三年龟兹镇必将成为西域各国无法忽视的一座城池。

    进了府门,顾青迎面遇到了封常清。

    封常清一脸冷意,见了顾青只是潦草地行了个礼。

    顾青也朝他笑了笑,每次见到他,总觉得老天很不公平,这家伙的五官就像女娲娘娘喝醉了酒,为了赶工胡乱捏了个小人儿,有手有脚就够了,五官便一通乱捏,于是便长成了这副五官移位的模样。

    “顾县侯,官府向商人借钱是否太失体统了?下官在龟兹镇为官多年,往后见了商人难道要自降身份,如同欠了商人的债似的矮一截?”封常清语气不满地道。

    顾青一愣,接着失笑:“不过是正常的集资,怎会失体统?官府缺钱,向民间借调周转一下,很正常的操作呀。”

    封常清冷哼道:“下官可从未听说官府有向民间商人借钱的先例,顾县侯倒是开了先河,下官还想问一句,将来若钱还不上怎么办?商人收不回钱,围堵节度使府怎么办?”

    “怎么可能还不上?新建四个集市,每个集市商铺数百间,卖商铺的钱且不说,光是每年商人交的税赋都不是小数,建成之后两年内必能将钱还清。”

    封常清摇头:“请恕下官无法理解……”

    顾青渐渐失去了耐心,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无法理解便照我的话去做,不需要你理解,再过半年,你便知我的做法是对是错。”

    封常清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瞪着一双鱼泡眼呆呆地看着他。

    顾青意犹未尽地指了指他,不客气地道:“封判官,你似乎搞不清自己的定位,而且对我也很无礼,上下尊卑的规矩不懂么?”

    封常清这时才忽然清醒过来,眼前这位年轻的侯爷脾气似乎不怎么好,听说在长安时亲手斩过一名刺史,显然此刻这位侯爷的脾气又被刺激到了。

    于是封常清急忙躬身道歉:“对不起,是下官失礼了,刚才下官一时情急……”

    “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今晚写一万字的检讨给我,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一万字,一个字都不许少!”

    封常清一呆:“检讨……是何物?”

    “就是反省自己错误行为的书面文书,认真写下自己为何犯错,以及深刻反省以后如何言行才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去吧,一万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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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