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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五章 立威诛心

    顾青对韩介的猜测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笑了笑。

    他的猜测漏洞很大,最大的漏洞就是,吐蕃斥候不可能从安西军大营外围一直渗透到帅帐附近,按规矩,大军扎营后,斥候探马必须被派出四周数十里之外警戒。

    就算吐蕃斥候有本事躲过四面八方的眼线,但到了大营附近,他还要面对无数在营盘周围巡逻的骑队将士。

    就算混入了大营,大营内也有无数将士巡逻,而大营的帅帐更是整个营盘最核心,戒备最森严之地,除非吐蕃斥候会隐身法,否则根本不可能靠近帅帐。

    可以说,今夜行刺高仙芝的人基本不可能是外敌所为,而是内部的人。

    顾青又详细询问了高仙芝遇刺之后的举动,当他知道高仙芝下令麾下将领马上按册点名,排查大营将士是否全在营帐内时,顾青点了点头。

    不愧是名将,遇刺之后还是很清醒的,估计与顾青的判断一样,不可能是外敌所为。

    抬头看了看天色,顾青打了个呵欠,道:“既然高节帅无碍,那就继续睡觉,刺客多半是拿不住的,左卫象征性派几队人马围着大营周围溜一圈儿,然后该干嘛干嘛。”

    说完顾青转身便回了帅帐。

    第二日,大军仍在赤河边扎营休整。在没有得知吐蕃军的具体动向以前,高仙芝选择了以逸待劳,不忙着追击。

    清晨,安西军大营擂鼓聚将。

    顾青穿戴整齐后,领着常忠等将领和亲卫们入安西军大营,走进帅帐,顾青含笑与帐内诸位将领打招呼,忽然察觉帅帐内气氛不对。

    这些日子行军相处,顾青与安西军的将领们也算是混了个脸熟,虽无深交,但表面功夫大家还是做得很到位的,以前见了面该行礼就行礼,该客气就客气,彼此嘻嘻哈哈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关系一度很融洽。

    可是今日顾青走进帅帐,却见安西军许多将领对自己怒目而视,自顾青入帐后,气氛突然变得僵冷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善的味道,许多目光全都集中到顾青身上,带着怒意和狐疑。

    顾青笑容一僵,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与顾青一同入帐的常忠等四人也察觉到气氛不对,这四人本是长安左卫的人,京畿之军向来心高气傲,哪里容得别人用如此充满敌意的目光看自己。

    于是常忠怒哼了一声,瞪眼道:“看什么看!你们啥意思?”

    没人答话,人群里只传来几声冷笑。

    高仙芝坐在主位,身披铠甲,面无表情阖目养神,边令诚坐在一旁,仍如往常般脸带笑意,他算是唯一一个看顾青时没有敌意的人了。

    顾青深吸口气,打起精神行礼:“末将拜见高节帅。”

    高仙芝睁眼,笑道:“侯爷莫多礼,快坐下,三通鼓后便议事了。”

    顾青于是在高仙芝右侧坐下。

    三通鼓歇,按军法,三通鼓未至者斩,帅帐内将领们都已到齐,没人敢挑战这条军法。

    高仙芝站起来环视众将,沉声道:“大家都知道了,昨夜丑时,有刺客行刺本帅,一支箭从东南角射进帅帐,但只射灭了油灯,本帅无碍,贼子竟如此大胆,敢行刺一军主帅,此事必要追究到底。今日请诸将议事,先逐一通报各营团人数,昨夜事发后点名时将士有否缺失。”

    众将依次禀报人数,不出所料,昨夜事发后,所有将士并无缺失,内部排查没有任何结果。

    高仙芝也不失望,沉着地点点头,道:“诸将回去后继续排查,本帅觉得刺客定非吐蕃贼子,也不是盗匪所为,他们没那么大的本事渗进帅帐周围。”

    忽然,一名安西军将领站起来,盯着顾青道:“顾侯爷,不知昨夜左卫大营可有排查?”

    顾青眉梢一挑,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呵,这是要搞事情呀。

    “昨夜事发半个时辰后,我大营才得报,所以没有排查,因为可以肯定刺客与我左卫大营无关。”顾青笑吟吟地道。

    那名将领却不依不饶道:“我安西军大营都排查了,侯爷的左卫大营为何不排查?”

    顾青微笑道:“你在责问我?”

    将领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有一丝理智,知道尊卑规矩,只好恨恨地坐了下去,不再出声。

    顾青微笑环视安西军诸将的脸色,见众人一脸淡漠,有的人甚至还流露出怒意,顾青顿时明白了。

    “难怪我今日进帅帐便见到一张张吃了屎没消化的臭脸,原来各位居然怀疑刺客是我左卫大营的人,呵呵,你们也是想瞎了心,一群没脑子的愚蠢莽夫!”顾青冷笑骂道。

    另一名安西将领腾地站起,怒道:“侯爷怎可出言伤人!”

    帅帐内,安西将领们纷纷义愤填膺,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顾青翘起二郎腿,悠然地竖起小拇指掏耳朵,漫不经心地道:“你们无缘无故冤枉我,我难道就不能骂人?这是安西军的规矩?你们安西最大,不管怀疑到谁,谁都得老老实实忍着?”

    站起来的将领冷笑道:“昨夜的刺客是谁派的,自己心里有数!以为将高节帅刺杀了,然后找个替死鬼顶上刺客的罪名一刀砍了,从此安西军的大权便可掌握在手中了?那也要问问将士们答不答应!”

    顾青笑赞道:“哇,思路好缜密啊,我竟无言以对,要不我干脆现在跪地认罪好不好?一群猪脑子,居然也是带兵的将领,真担心将来上了战场你们会将多少大唐健儿带进鬼门关……”

    常忠等四名将领也站起来,指着那名将领骂道:“混账东西,你算什么人物?胆敢对侯爷不敬!咱们侯爷在长安倍受陛下宠信,岂会稀罕区区安西兵权?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耻之尤!”

    安西军与左卫将领双方顿时吵了起来。

    顾青懒洋洋地岿然不动,眼角余光迅速瞥了一眼高仙芝和边令诚。

    高仙芝仍是面无表情,看不出端倪,边令诚脸带微笑,帅帐内吵到不可开交了,他仍笑眯眯地看着,仿佛完全与自己无关。

    顾青特意又看了边令诚一眼,心中暗自揣度。

    如果说眼下嫌疑最大的,其实是边令诚。

    刺杀高仙芝看似不入流的计谋,但看今日帅帐内的情势,安西军与左卫两军将领关系已然破裂,而且也顺理成章地将怀疑对象引到顾青身上,成功挑拨了安西军和左卫的关系,甚至挑拨了他与高仙芝的关系,不得不说,不入流的计谋其实已经成功了。

    如果说高仙芝和顾青都是受害者,刺客又是内部所为,那么唯一的获益者只有边令诚了,主帅失和,两军关系破裂互不统属,这样的局面想必是边令诚乐意看到的吧?

    顾青抿了抿唇,转头看着高仙芝笑道:“高节帅,您说句公道话,若您也认为刺客是我派的,我当场认罪,并向长安递奏疏请罪。”

    帅帐内,争吵的双方将领顿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望向高仙芝。

    高仙芝强笑道:“侯爷莫开玩笑,此事怎么可能是你所为?安西军与左卫大营相隔十里,两个营盘间互有栅栏相隔,若刺客是左卫的人,他也无法通过安西军的大营渗到帅帐附近,所以刺客与侯爷绝对无关。”

    顾青继续笑问道:“若是我收买了安西军的将士,秘密下令让他刺杀节帅呢?”

    高仙芝苦笑道:“侯爷莫调侃本帅了,以侯爷的为人和本事,若想要安西兵权,没必要如此拐弯抹角,其中道理,你我都明白的。”

    帅帐内,双方将领听着二人的对话,安西军的将领们似乎明白了什么,似懂非懂地面面相觑,再望向顾青时,眼中已没有刚才的敌意和愤怒了。

    高仙芝瞪着那几名站起来的安西军将领道:“侯爷骂你们是猪脑子,真是一点都没骂错,怀疑谁都有道理,唯独侯爷绝无可能与刺客有关,快向侯爷赔罪!”

    那几名率先跳出来的将领互相对视之后,迟疑着躬身抱拳,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道:“侯爷恕罪,是末将错了……”

    顾青嗯了一声,道:“我个人呢,其实是很大度的,别人骂我,辱我,欺我,我只会骂回去,骂回去,以及……骂回去。你看,你们冤枉我,我骂了你们,咱们私人的恩怨已然抵消了,对不对?”

    几名将领茫然点头。

    顾青又笑道:“莫忙着点头,我刚才说过,我个人不想跟你们计较,但是,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此时此刻你我在节帅的大帐内,你们身为下属部将,当众诋毁冤枉安西节度副使兼青城县侯兼上护军,这个事情可过不去……”

    几名将领面色一变,顾青却转头看着高仙芝,笑道:“请问节帅,不知部将诋毁主帅,军法中该当何罪?”

    高仙芝皱眉,暗叹一声,缓缓道:“论罪当斩。”

    几名将领脸上顿时露出惶恐之色,求助的眼神纷纷望向高仙芝。

    顾青垂下眼睑,漫不经心地淡淡道:“他们是安西军的将领,便请节帅处置吧。”

    高仙芝苦笑,侧过身低声道:“顾贤弟,能否给个面子,饶他们一命?”

    顾青瞥了他一眼,道:“刚才他们冤枉我时,我记得节帅可是一声未吭啊,这会儿我却要给面子了?呵。”

    高仙芝尴尬地道:“战时斩将,不吉也。还望贤弟手下留情,此战过后,我再与他们一同当面向贤弟赔罪,如何?”

    顾青冷冷望着那几名将领,他们的脸上已不复刚才的狂妄之色,哀求的眼神定定地注视着自己,嘴唇抖索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青淡淡地道:“既然节帅亲自开口,我也给节帅这个面子,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副使来安西上任后一直和和气气,与各位将军关系融洽,但相处久了,没想到你们居然以为我好欺负,这就不对了,我的脾气绝对没有各位想象中的那么好……”

    “今日正好借此事,本副使来立个威吧,也顺便教教大家何谓尊卑上下。刚才站出来冤枉我的这几人,名字我懒得问了,全部拉出去,每人二十军棍……”

    帐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二十军棍……会要命的。

    高仙芝目光闪烁,正要说什么,谁知顾青却马上截断了他的念头,补充道:“……由我的亲卫来执刑,韩介!”

    韩介手按剑柄入帐,躬身抱拳。

    顾青指着那几名将领,喝道:“给我拖出去,每人二十军棍!”

第二百八十六章 行刑震慑

    如果面临军法惩处,二十军棍与斩首,你愿选择哪一样?

    其实最佳的选择是……斩首。

    斩首是一刀斩下痛快利落,但二十军棍的概念却不一样了,二十军棍要踏踏实实打在身上,而且打下去的力道,击打的部位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如果有人犯了军法,被判二十军棍,这个人基本也就废了,与死无异。

    就算死不了,养伤也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那种感觉生不如死,还不如被一刀斩了。

    所以当顾青下令每人二十军棍时,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这道命令几乎等于杀了这几名将领,甚至比杀他们更残忍。

    见韩介和亲卫们将瘫软在地的几名将领拖拽出去,高仙芝忍不住道:“顾贤弟,万万手下留情,留他们一条性命。”

    顾青点点头,道:“我留了啊,二十军棍而已,保证打不死他们。”

    高仙芝苦笑:“这二十记军棍,尤其还是你的亲卫执刑,是生是死可就真不知道了……”

    顾青同情地道:“如果他们连二十军棍都扛不住,未免太弱了,建议节帅果断换将吧。”

    帅帐内所有将领尽皆无语。

    你怕是不知道二十军棍是什么概念吧。

    见帅帐内的将领们神色各异,顾青微笑道:“节帅,您是主帅,我是副帅,不知我可否向各位将军下令?”

    高仙芝一愣,急忙道:“当然可以,你是陛下钦封的节度副使,有权节制安西军诸将。”

    顾青笑道:“既然今日我已决定立威,那就做得彻底一点吧,帅帐内的所有人,现在全部出去,围观那几名将领行刑,任何人不得缺席,违者与他们同罪。”

    微笑着说出来的话,此刻却令所有将领心头一寒,后背汗毛直竖。

    顾青仍微笑道:“你们还在等什么?等我一个个来请你们移驾吗?”

    众将领吓得争先恐后退出了帅帐。

    帅帐内,高仙芝叹息道:“顾贤弟,今日固然是安西军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伙不对,但贤弟此举……太狠了点吧?”

    顾青笑道:“节帅,您可看清楚了,今日是别人主动惹我,不是我主动惹别人,既然主动惹上门了,断然没有轻易放过去的道理,我的为人就是如此,节帅多包涵。”

    高仙芝叹了口气,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顾青冷眼旁观,他知道高仙芝的心思。

    其实刚才在帅帐内被人冤枉时,高仙芝一直没开口帮他辩解,大约也是存了立威的心思,他想利用安西军将领的指责,打压左卫兵马的气势,借由此事让安西军从此稳压左卫军一头,占据主导地位。

    但他没想到顾青处理此事的方式居然如此简单粗暴,毫无顾忌地下令行刑,开口便打算废人半条命,其心性之狠毒,高仙芝今日总算见识了,同时也终于明白顾青年纪轻轻能升官封爵的原因。

    他……可不是长安同僚来信时说的所谓“宠信弄臣”,此子心性之狠,能坐到如今的位置是理所应当的。

    顾青神情坦然地笑,当着高仙芝的面责罚他的部将,顾青绝无半分不好意思,就算从此与高仙芝为敌他也不在乎,管教不了部将,顾青可以帮他管。

    帅帐外传来阵阵喧嚣声,顾青笑道:“我也该去看看那几位好汉行刑时的模样了,节帅,末将告退。”

    见顾青径自走出去,高仙芝神色复杂,边令诚笑道:“节帅,您不出去看看吗?”

    高仙芝含笑看了他一眼,目光却异常冰冷。

    “边监军也一同去看看?”

    边令诚哈哈笑道:“不了,血肉模糊的场面有甚好看的,奴婢胆小,可看不了这个。”

    高仙芝笑道:“那就恕高某不能相陪,下面的人犯了错,高某终究也有责任的。”

    边令诚摇头叹道:“说来这位侯爷太年轻,脾性竟如此刚烈,奴婢今日倒是见识了。”

    高仙芝苦笑道:“顾侯爷占了理,少年心性,难免不饶人,可以理解的。”

    貌合神离的聊了几句,高仙芝告了个罪,独自走出帅帐。

    …………

    帅帐外的空地上,众将领围成一圈,正中央铺着一张硕大的毯子,三名将领赤着上身趴在毯子上,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韩介和另外两名亲卫手中握着一根长棍,长棍大约手臂粗细,棍的一头是红色,另一头是黑色,三人站在受刑的将领身旁,等着顾青下令。

    顾青负手而立,半阖着眼望天,旁边安西军的将领离他远远的,眼神又敬又畏地看着他。

    等了半晌,顾青见高仙芝走出帅帐,嘴角一勾,随即厉声道:“韩介,还等什么?行刑!”

    韩介和两名亲卫正等着顾青这句话,闻言立马高高扬起手中的军棍,狠狠朝三名将领的屁股上狠狠打下去。

    军棍起势甚急,带着破空厉啸之声,重重地打在将领们的屁股上。

    仅仅一记军棍,三名将领便不由控制地凄厉惨叫起来。

    围观的将领们看得头皮一麻,高仙芝眉头皱得愈深。

    顾青的亲卫动手可绝不会留情面,扎扎实实的一棍又一棍打下去,每一棍都运足了力气,棍子落在将领的屁股上,刚开始时惨叫声尚还中气十足,到了第五棍的时候,惨叫已有些微弱,到第十棍时,便渐渐没了声息。

    高仙芝皱眉道:“侯爷,差不多了,再打下去他们就真废了。”

    顾青面无表情地道:“我下的军令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说好了二十棍,少一棍都不行。”

    高仙芝苦笑道:“侯爷再卖个面子,战时废了大将,终归不是好兆头,剩下的军棍且先记着,待收拾了吐蕃贼子后再补上,保证一棍不少,如何?”

    顾青冷笑,没吱声儿。

    旁边围观的将领今日终于被顾青的狠辣手段震撼到了,望向顾青的神色再也没有一丝不敬,见一军主帅高仙芝都亲自软言求情,众人对顾青在安西都护府的地位更多了几分清醒的认识。

    面面相觑后,众将领同时躬身行礼,齐声道:“求侯爷手下留情。”

    “求侯爷手下留情!”

    异口同声连说了三遍,顾青才冷冷一哼,道:“今日所责者,是他们对上官不敬,胆敢当面构陷主帅,念在各位将军求情,剩下的十棍且先记着,半月以后再补上,我说的话一定要兑现,基本的尊卑规矩都不懂,这样的人早该逐出大营,让他们滚回长安养老去。”

    说着顾青转身环视众将,缓缓道:“我从长安带来的一万左卫兵马,其实也是安西军的一部分,到了该豁出性命的时候,左卫将士不会怂,而我,也是天子钦封的安西节度副使,对安西军上下皆有节制之权……”

    “从今以后,再有任何人敢对我不敬,就不必打什么军棍了,直接斩首示众,各位以后若欲顶撞构陷我之前,一定要想清楚后果。”

    说完顾青转身便回了帅帐,众将领站在空地上,看着奄奄一息的三名将领,众人后背莫名冒出一股寒意。

    回到帅帐,高仙芝跟了进来,帅帐内空无一人,边令诚不知何时已离开了。

    顾青与高仙芝二人对坐,高仙芝苦笑道:“贤弟今日立威委实如雷霆之势,让我大开眼界啊。”

    顾青笑了笑,道:“刚才忤了节帅的面子,还望节帅莫怪罪。”

    高仙芝的脸色迅速晦暗片刻,显然顾青刚才的举动确实令他有些不快,然而想到如今他在天子心中的境况,高仙芝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强笑道:“无妨的,安西军的将领向来桀骜,说来是我治军不严,让贤弟受委屈了。”

    顾青知道高仙芝心里不舒服,可这件事没别的选择,今日若真的忍气吞声了,往后他若接手安西军,那些将领岂会服他?所以今日立威是必须的。

    于是顾青识趣地转移了话题,眨了眨眼道:“昨夜节帅被刺,可知是何人指使?”

    高仙芝目光闪动:“贤弟也觉得是内部人所为?”

    顾青笑道:“显而易见的。”

    高仙芝捋须,缓缓道:“有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昨夜那一箭射入帅帐,并非是冲着我,而是冲着桌案上的油灯,可以说,那一箭的目标本就是射灭油灯……”

    顾青沉吟道:“所以,对方并不想取你的性命,射油灯的意思,大约是暗含警告,或是……制造出这么一件事,在安西军内引发风波?”

    高仙芝苦笑道:“我也是如此想的,所以今日才再三请贤弟手下留情,若真将那几名将领打死了,从此安西军对贤弟的敌视恐怕无法消除,而且你我之间的矛盾也将越来越尖锐,同在一个都护府,将帅失和,两军敌视,必给安西都护府埋下隐患……”

    顾青轻声道:“节帅觉得……指使行刺之人是谁?”

    高仙芝沉默半晌,叹道:“我原本以为应该是边令诚,毕竟你我失和,得益最大者便是他,但刚才左右思量,又觉得似乎不是他……”

    顾青疑惑道:“我也有点糊涂了,如果不是边令诚,安西军内还有谁如此大胆,如此歹毒?”

    能做到一镇节度使,当然不会是蠢货。

    高仙芝从遇刺开始便一直很清醒,他一眼能看出刺客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也一眼看出箭射油灯背后的阴谋。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边令诚都是最大的嫌疑人,然而这次刺杀如果是边令诚的指使,未免做得太粗糙了些。

    摆明了是内部人干的,顾青和高仙芝都洗脱了嫌疑,那么剩下的主谋只有边令诚,这家伙虽然坏得流脓,这些年不知背地里告了多少黑状,但高仙芝仍觉得这次刺杀应该不是他。

    再蠢的人也干不出如此容易暴露行迹的事。

    “节帅,此事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高仙芝摇头:“暂时不查了,战事要紧,待全歼了吐蕃贼子,回到龟兹城后再好好追查。”

    …………

    龟兹城。

    今日天气很恶劣,大早上沙漠便生起了风暴,漫天黄沙滚滚,遮天蔽日将龟兹城笼罩在一片黄茫茫之中。

    中午时分,城外来了数骑,进城之后下马,为首之人的腿有些瘸,一拐一拐地牵着马来到集市,几人在集市中闲逛,对集市上琳琅满目的货物视而不见,反倒对过路商人的衣着特别注意。

    终于在集市的东面看到几个穿着皮袍,戴着毡帽的商人,几人交换了眼色,上前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听到这几个商人说着吐蕃语,几名骑士顿时留了意,上前客气地打招呼。

    交流不算太顺畅,一来语言不通,二来几位商人似乎正在谈买卖,没空搭理闲人,几名骑士碰了一鼻子灰后,笑着离开了集市。

    骑士一直等在集市外,直到下午时分,几名吐蕃商人从集市出来,骑士等人不着痕迹地远远跟在吐蕃商人后面,看着商人走进一家客栈落脚。

    为首的瘸子骑士抬头看了一眼客栈的招牌,喃喃道:“福至客栈?这不是侯爷常来的那一家吗?还在这家客栈宴请过安西军将领……”

    另一名骑士凑上前笑道:“听说客栈那位女掌柜长得可水灵了,而且似乎对侯爷颇为有意,我都见过好几次女掌柜缠着侯爷搭讪……”

    瘸子呵呵笑道:“咱们侯爷是何等人物,岂会被区区美色所迷?想必侯爷定然毫不犹豫地将她打发了,荒蛮苦寒之地的粗糙女子,哪里配得上侯爷尊贵的身份。”

    另一名骑士笑道:“王贵兄说得正是,侯爷不仅打发了女掌柜,而且每次将女掌柜气得七窍生烟,不过……呃,看侯爷的模样,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惹怒了女掌柜,他只是单纯的对女掌柜没兴趣而已。”

    瘸子骑士正是王贵,虽然是宫里安插在顾青身边的眼线,但跟随顾青一直很本分,来到安西后顾青因为营妓事件帮亲卫出头,王贵从此后更是对顾青心悦诚服。

    王贵冷笑道:“谁说侯爷惹怒女掌柜是无意的?分明是故意的,寻常庸脂俗粉岂能惹侯爷注意?侯爷故意给那女人难堪,就是为了让她识趣滚远点……”

    另一名骑士咂了咂嘴,道:“王贵兄可能没见过那位女掌柜,我觉得她很美,真不是庸脂俗粉……”

    几人站在客栈门外不远处正议论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背后一道冰冷的女声,如一阵暗箭射在几人后背。

    “你们几个混账,站在我的客栈门前说我的闲话,找死吗?”

第二百八十七章 重大军情

    皇甫思思这样的女人是个矛盾体,她有妩媚的外貌,也有冰清的内心,她在客栈内像一只龇牙的猛兽保护自己的领地,但是每天黄昏时,她总是独自坐在龟兹城的城头,静静地看着夕阳西沉,直到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以下,她才慢吞吞地回家。

    在客栈里,她是泼辣的女掌柜,手下养了一群身强力壮的伙计,南来北往的客商没人敢拿她当弱女子。

    而坐在城头看夕阳的她,恬静而脆弱,独自抱着胳膊,眼神迷惘空洞,像一个迷路多年的可怜孩子,瑟缩在墙角苦苦熬过每一个寒冷的黑夜。

    官府抄家时,她才十岁出头,绝望哭泣的家人将她匆匆带离节度使府,从此亡命天涯。

    幼小的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父亲为大唐立下那么多战功,人人都说他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然而一夜之间却被天子赐死。

    为何天子轻易便否定抹杀了父亲的一切功绩,毫不留情地将他置于死地,甚至连全家都不放过。

    后来她渐渐长大了,懂得了很多事情,她才明白父亲卷入了一场名叫“政治”的漩涡,任何人一旦被牵扯进漩涡,都会被撕裂绞碎,尸骨无存。

    真是很可怕的东西啊,害得她从小颠沛流离,如丧家之犬般四处躲藏流窜,害得她原本应该拥有的父爱母爱,一夜之间消失殆尽。逼得她不得不在十多岁的年纪便独自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像失群的小狼,龇着牙用狰狞的面孔吓退一切欺负她的猛兽,拼命攫取一点食物维生。

    不知道从何时起,故作狰狞的小狼长大了,她成了真正的狼。

    她在这座小城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像所有平凡的普通人一样为生活忙碌,心里有遗憾,眼里有光,只有在独自看夕阳时,她才像个无助的孩子,苦苦回忆家的方向。

    每个人都有人生的遗憾,每个人的眼里都曾经有光,她知道终有一天,人生的遗憾会被时光慢慢磨平,眼里的光也会在岁月的冲洗下慢慢暗淡。

    她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将痛苦交给人生和时间,如果能忘,那就忘了吧。

    …………

    夕阳完全沉没于地平线下,皇甫思思怅然地从城头回来,刚走到客栈门外,便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正在议论她。

    皇甫思思认出了其中的两人,他们是亲卫,曾经跟在那位侯爷身后出入她的客栈。

    那位张嘴能气死人的侯爷,是打破她平静生活的源头,让她不得不回到残酷的现实,残酷的现实告诉她,如今的她并没有外人看来那么潇洒坚强,她终归仍受制于人,被人逼着去干那些她不愿意干的事情。

    “你们几个混账,站在我的客栈门前说我的闲话,找死吗?”

    皇甫思思站在他们身后,语气冰冷地说出这句话。

    王贵等人被吓了一跳,目光惊骇地回头望去,见皇甫思思一袭紫衣站在身后,脸上似笑非笑,目光充满寒意。

    一名亲卫急忙道:“姑娘恕罪,呵呵,是我们兄弟冒犯了,对不住,对不住,您莫往心里去……”

    皇甫思思上下打量着他,道:“我认识你,顾侯爷的亲卫?”

    “是是,姑娘好眼力。”

    皇甫思思又看向王贵,冷笑道:“这位倒是眼生得紧,你说说,我长得哪里像庸脂俗粉,让你们侯爷看不上眼?”

    王贵的情商显然比顾青高多了,急忙陪笑道:“是小人胡说八道,姑娘有倾城之姿,我家侯爷迟早会为姑娘辗转反侧,茶饭不思。”

    皇甫思思咯咯笑了两声,道:“你家侯爷要是能有你一半的口才,我也会为他辗转反侧,茶饭不思。”

    王贵咧嘴笑道:“我家侯爷是有大本事的人,干的是治国安邦的事,不像小人只会卖弄嘴皮子,姑娘与我家侯爷有缘,实是生平幸事……”

    皇甫思思冷笑:“我觉得与他有缘,他却视我如无物,毕竟我这样的庸脂俗粉可入不了侯爷的眼。”

    王贵一呆,为何话题又绕回原点了?

    与女人聊天果真很累,难怪侯爷懒得搭理女人,实在是明智的做法。

    逗弄够了,皇甫思思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鬓,轻声道:“说说吧,你们鬼鬼祟祟围在我的客栈门外,是打算劫店吗?”

    一名亲卫正要开口,却被王贵轻轻拽了一下,亲卫只好垂头不语。

    皇甫思思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冷笑道:“呵,有小秘密啦?不说算了,离我的店远一点,莫耽误我的买卖。”

    说着皇甫思思身形袅娜地抬步往客栈走去。

    王贵眼珠一转,忽然觉得如果让这位女掌柜去套吐蕃商人的话,说不定比他们当面逼问要强很多,这女人长得确实挺美,任何男人都无法逃开她的魅力,套话更有优势。

    “姑娘请留步,姑娘,我家侯爷有件事,请姑娘帮忙。”王贵唤住皇甫思思。

    皇甫思思扭头道:“你家侯爷对我冷冰冰的,我凭什么帮他的忙?”

    王贵笑嘻嘻地道:“姑娘您不妨换个念头想想,如果您帮了侯爷这个忙,以后侯爷对您就不再冷冰冰的了,姑娘,您与我家侯爷有缘呢。”

    旁边几名亲卫闻言暗暗道了一声佩服。王贵这狗东西撩妹确实厉害,难怪上次为了一个营妓都能跟安西军冲突起来,被人揍得满地找牙。

    皇甫思思一愣,接着咯咯笑了起来,纤细的手指朝他遥遥一点,笑道:“你家侯爷麾下有你这般口齿伶俐的人,他却为何像根木头似的,真是说不通呀。”

    皇甫思思犹豫片刻,道:“说说吧,你家侯爷要我帮什么忙。”

    “姑娘,您店里住进了几个吐蕃商人……”王贵凑在皇甫思思身前轻声道。

    …………

    苦苦在客栈门口等了一个时辰,王贵等亲卫终于见到皇甫思思从客栈里走出来。

    皇甫思思的表情凝重,脚步匆忙,走到王贵等人身前,皇甫思思忍不住责怪道:“没想到你们将如此重要的军国大事交给我来办,胆子够大的,真恨不得代你家侯爷抽你们一顿……”

    王贵急声道:“姑娘问出什么了?”

    皇甫思思压低了声音道:“听那几个吐蕃商人说,他们曾在吐蕃国与军队做过粮草买卖,隐约听某个将领说过,大军入寇大唐后马上进入沙漠,引安西四镇的主力追击,然后吐蕃军分兵而击,趁着四镇内兵力空虚,兵分两路攻打四镇中的龟兹,焉耆,攻下两镇后他们再趁势北上,攻打西州……”

    王贵等人闻言不由又惊又怒,王贵咬牙道:“好阴险的吐蕃贼子!”

    皇甫思思道:“咱们安西四镇的大军如今在何处?”

    “离龟兹城两日路程,在赤河边驻军,派出了很多斥候打探吐蕃军的踪迹。”王贵迟疑了一下,又道:“吐蕃贼子敢在我大唐境内如此撒野,不怕被我大唐王师围剿全歼么?西州北面可是北庭都护府,三万吐蕃军,不够我们两个都护府一顿吃的。”

    皇甫思思叹了口气,道:“军国大事,我不敢乱猜,只能复述那几个吐蕃商人的原话,那几个吐蕃商人说……除了与这三万吐蕃军做过粮草买卖外,他们还在吐蕃国内的吐谷浑做过一笔更大的粮草买卖。”

    王贵等人毕竟只是亲卫,对军事的敏感度没那么高,闻言一脸迷惑地看着皇甫思思。

    皇甫思思出身将门,父亲皇甫惟明曾任陇右节度使,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对军事的敏感程度比他们高多了。

    见几人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皇甫思思叹道:“吐蕃商人与吐谷浑的吐蕃军做过更大的粮草买卖,说明吐蕃出兵远不止这三万,这三万人恐怕只是一支前锋,他们真正的意图,是牵制安西四镇和北庭都护府的兵力,而他们的主力尚未开拔,吐谷浑方向与大唐接壤之处……”

    皇甫思思说着说着,见几人仍是一副茫然的样子,于是叹气道:“罢了,这等大事我不敢再胡乱猜测,你们将我的原话记下,马上告诉你家侯爷,侯爷那么聪明,自会做出判断,军情紧急,不可耽误,快去。”

    最后一句话王贵他们听懂了,立马便待离开。

    随即王贵不知想起什么,扭头好奇问道:“姑娘是如何套出吐蕃商人的话的?那几个商人那么容易套出话么?”

    皇甫思思嫣然笑道:“我自有我的办法,一坛酒,几个媚眼,他们恨不得把祖宗十八代都背给我听……”

    幽怨状轻叹了口气,皇甫思思娇俏的面容浮上几许轻愁薄怨,黯然道:“可惜你家侯爷却不吃我这套,任我如何在他面前卖弄风情,他却岿然不动,终究是我错付了……”

    王贵等人见她黯然神伤的样子不由心疼不已,急忙劝道:“姑娘这次帮了侯爷的大忙,我们回去后会在侯爷面前多多美言,让侯爷心里有你……”

    皇甫思思黯然的模样忽然变了,噗嗤一笑,掩嘴道:“罢了,我逗你们的,你家侯爷是根木头,谁稀罕呢,哈哈,快回去吧,莫耽误了大事。”

    王贵等人面面相觑,被皇甫思思迅速转变的面孔弄得有点懵。

    这姑娘……真是一只妖孽,还是侯爷有远见,不理她就对了,否则会被她吸干的。

第二百八十八章 军心可用

    大漠的风景,最美时刻莫过于日落。

    王维曾作过一首诗,其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句算是一语道尽大漠的风景。

    坐在沙丘堆上,独自看着落日从大漠中缓缓西沉,顾青的内心感到无比的平静。

    从太阳变成金黄的斜阳,到缓缓沉入地平线下,一段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时光,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人生的经历。

    每一段遗憾或痛苦或快乐的人生经历,在夕阳金色光晕的映照下,仿佛蒙上了一层珍贵的色彩,每一段都不可缺失。

    最近顾青的脑海里总会冒出一个触及灵魂的问题。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让他决定是留在大唐,还是回到千年以后的现代,他会如何选择?

    这个问题令他感到惶恐。

    回到现代,有空调有电视有电脑,享受一切高科技给生活带来的便捷和舒适。

    他仍是那个带领团队在某个领域里呼风唤雨的商业精英,然后他会慢慢忘掉曾经在大唐的生活,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或许还会忘掉张怀玉,张怀锦,让历史走回原来的轨迹,而她们的人生也将回到原来的轨迹,如同他不曾出现一样。

    可是,这里留下的回忆,有过的经历,他真能放下吗?

    大唐,这个在他眼里看来古老落后的地方,却比前世多了很多温暖,还有无数令他荡气回肠的人和事,不知不觉间,他已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割舍。

    如同文艺小说里那句矫情的话,“我们回不去了。”

    夕阳已缓缓沉入地平线下,顾青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起身往大营里走。

    韩介跟在他身后,帮他拎着一张躺椅,边走边道:“侯爷,这圆溜溜的太阳有啥好看的,不如生一堆火,弄一只羊边烤边吃,如果能有一坛酒就更爽利了……”

    顾青头也不回地笑道:“你比我活得明白,我也不知道为何要看那圆溜溜的太阳,看完以后才觉得远不如喝酒吃肉有趣。”

    韩介笑道:“侯爷想明白了,末将给您烤肉,末将还知道有几个混账东西出征时偷偷藏了几个皮囊的酒,末将给您弄来,让您好好享受饮酒吃烤肉的日子。”

    顾青缓缓道:“你说的‘混账东西’里,也包括了我……不必去弄酒了,我帅帐里就有。”

    韩介讪笑,正要让亲卫搬来烤架,却发现大营远处的沙丘忽然冒出一些密密麻麻的小黑点,黑点越来越多,大约数千人。

    顾青也看见了那些黑点,脚步一顿,道:“亲卫刚才来报,说于阗败退的守军快到了,那些人约莫便是了吧?”

    韩介点点头,然后下令亲卫骑马上前询问。

    顾青再次瞥了一眼,道:“于阗守军来了以后,让他们在大营外集结,还有,给左卫所有将士下令,不准称呼他们为‘败军’,几千守军对敌人三万,败退是情理之中,他们是袍泽,若左卫将士胆敢讽刺嘲弄,必须严惩。”

    韩介领命。

    半个时辰后,于阗守军在大营外列队,队伍鸦雀无声,静静地看着前列昂然而立的顾青。

    顾青也在静静地打量他们。

    这支队伍每个人的脸上都仿佛刻着“失败”二字,每个人衣甲不整,有的人空着双手,败退时慌乱得连兵器都丢了,队伍静谧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颓丧之气,如果“士气”这个东西能用数值表达的话,那么这支队伍的士气数值大约已成了负数。

    唯一的优点大概是伤员比较少,大多是一些轻伤,这个也很符合情理,大战败退之时,受了重伤的人很难逃跑,大抵已死在于阗城里了,剩下这些受了轻伤的不影响逃命,能再次集结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缓缓环视四周,顾青大声问道:“队伍的建制可还完整?有为首的将领吗?”

    一名鳞甲散乱的将领走出来,抱拳道:“末将沈田,是于阗镇驻军果毅都尉,下辖十团,是目前于阗军中职位最高的将领,于阗镇驻军主将安西副都护王承学守城时力战吐蕃贼子,城破时战死。其余的将领在败退时逃往不同的方向,目前不知下落。”

    顾青点点头,眯眼打量沈田。

    沈田大约三十来岁,看起来颇为稳重,身材魁梧,手里握着一柄横刀,卷了刃的刀刃上血迹斑斑,显然经过了一番殊死的激烈拼杀,刀鞘也丢了,身上的甲胄少了几个部位,显得很狼狈。

    奇怪的是,沈田的眼神却仍然很清澈,脸上看不到颓丧之气,也没有太多的挫败感,平静的目光里仿佛酝酿着一团火焰,随时会迸发出来。

    刚刚经历了战败,但这位将军热血未凉。

    顾青笑了笑,道:“我是安西节度副使,青城县侯顾青,幸会沈将军。”

    沈田躬身回礼:“末将已听闻顾侯爷的名号,败军之将向侯爷请罪。”

    顾青摇摇头:“不要自称‘败军之将’,一时得失莫放在心上,于阗守军不过八千,敌人有三万,又是趁夜突袭,小败亦在情理之中,更何况你还带回来了大部分的守军,已经很难得了。”

    “沈将军,我代这些活着的健儿父母感谢你,是你把他们从鬼门关里带出来了,关中数千父母免了丧子之痛,你是英雄。”

    身经败仗伤痕累累的沈田,一路上从容冷静收拢败军,谋划路线与安西大军主力会师,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惨烈的事都没能动容,此刻却被顾青的一句话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红着眼眶,努力平复情绪,沈田道:“末将丢了于阗镇,但末将并不服气,待我于阗军休整补给之后,末将终会让吐蕃贼子知道我大唐安西铁军不是浪得虚名!”

    说着沈田忽然站直了身子,转身面朝五千败军将士,面容狰狞厉声嘶吼道:“从今日起,给我好好吃好好睡,好好养伤!于阗城,我们要亲手夺回来!”

    轰的一声,仿佛点燃了一堆干枯已久的柴堆,队伍瞬间炸开了,顾青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激昂的士气正在缓缓凝聚成形,从颓丧,到激昂,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整支队伍的精气神竟然完全不一样了。

    “亲手夺回于阗城!”

    “寝吐蕃贼子之皮!啖吐蕃贼子之肉!”

    “报仇!为战死的袍泽,报仇!”

    顾青心旌激荡不已,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支败军,可用!

    “沈将军,从今日起,你们于阗守军划入我左卫大营之下,由我亲自节制,以后你我便是袍泽兄弟了,左卫将士们已为你们搭建好了营房,你们的建制既然已乱,那就全部重建,将这些将士们重新划分团营旅什,这件事便交给你办,到时候给我一份名录即可。”

    沈田抱拳领命。

    顾青又道:“现在你们回营房安顿,热腾腾的伙食马上给你们送来,你们好吃好喝,好好养伤,接下来马上会有战事,希望你们的表现不要让我失望。”

    沈田重重地道:“末将发誓,绝不再退,再退我们便无颜见关中父老了,家中父母亲人会以我们为耻!”

    五千将士一齐举起了右手,大吼道:“绝不再退!绝不再退!”

    接下来五千将士有序地列队入营,大营内的空地上,无数左卫将士静悄悄地列队看着他们,双方各自站定,互相凝视。

    良久,左卫将士为首的常忠忽然朝五千败军抱拳一礼,身后的左卫将士们也无声地朝他们行礼。

    沈田凛然回礼,五千将士纷纷躬身抱拳,两支陌生的军队互相凝视。

    眼神交会,已是袍泽。

    …………

    回到帅帐,韩介仍啧啧不已。

    “侯爷,末将一直以为这支败军已不可再用,没想到居然士气如此激昂,瞧他们这股子精气神,如同新生虎犊一般蓬勃,侯爷当初说要这支败军真是高明之见,末将拜服。”

    顾青也笑了,脸上充满了欣慰。

    “他们……最需要的是一场胜利,我会给他们胜利。”

    夜晚时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大营辕门传来,没过多久,韩介叫醒了沉睡中的顾青。

    “侯爷,王贵他们回来了,有重大军情禀报!”

    帅帐内点起了油灯,王贵躬着腰站在顾青的面前,详细叙述龟兹镇打听到的军情。

    顾青越听脸色越严峻,二话不说拿过地图,伏身在地图上寻找城池和路线。

    “吐蕃商人向吐谷浑驻守的吐蕃军买卖粮草?吐谷浑……”顾青喃喃自语,手指缓缓地在地图上移动。

    随即顾青皱眉,低声道:“吐谷浑……与大唐交界处正是河西与陇右两大节度使府,莫非吐蕃贼子的主力将有大动作,他们真正的意图是这两大节度使的驻军,安西与北庭节度使面对的三万吐蕃军,只是为了牵制我们的兵力,不让我们增援河西和陇右,所以进了沙漠,牵着我们的鼻子兜圈,让我们不敢动弹……”

    一旁的王贵轻声道:“侯爷,那位客栈的女掌柜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吐蕃真正要攻打的是吐谷浑方向的接壤处……”

    顾青一愣:“什么女掌柜?此事与女掌柜有何关系?”

第二百八十九章 分兵而击

    老虎群里冒出一只土狗,不仅不同类,而且完全不搭旮。

    两国交战,多么严肃的场合,为何冒出了一个女人?

    “侯爷,那位女掌柜可是了不得,巾帼一般的人物,咱们能得到这个重大军情,全靠她帮忙。”王贵对皇甫思思赞不绝口,而且也信守承诺,果真在顾青面前对皇甫思思大加美言。

    “福至客栈的女掌柜?”顾青回忆了一下,道:“有印象,长得不错。”

    王贵如同遇到了知音,急忙道:“不错,长得确实不错,那脸蛋,那身段儿……”

    “停,说重点,此事与女掌柜有何关系?”

    王贵于是将皇甫思思帮忙套取吐蕃商人情报的事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

    顾青感动极了:“此事确实承了她的人情,待赶走吐蕃贼回到龟兹,定要多砸她几次店,聊表谢意。”

    王贵一呆,古怪地看着他。

    人家帮了忙,你却砸她的店,你管这叫“谢意”?

    见王贵眼神古怪,顾青笑道:“你不懂,砸她的店是货真价实的表谢意,不信你就等着看她流下感动的泪水吧。”

    “事不宜迟,马上去安西军帅帐,与高节帅商议。”

    说完顾青大声吩咐备马。

    …………

    半夜子时,将士们沉睡梦乡之时,安西军高仙芝的帅帐内却是灯火通明,顾青和几名将领站在帅帐中,围着一张地图凝神研究,边令诚打着呵欠坐得远远的,一脸的起床气。

    “吐蕃商人向吐谷浑的吐蕃军出售大批粮草……此事,确实否?”高仙芝沉声问道。

    顾青低声道:“据我手下的亲卫在龟兹城打探到的消息,应该没错的。”

    高仙芝神情犹豫:“仅靠几个吐蕃商人的说法,是不是太……顾侯爷,我王师行止,不仅耗费粮草,也是将几万条性命押上了赌台,三思之后方可行啊。”

    顾青听出了高仙芝的意思,他不相信顾青的亲卫弄来的情报,更不相信情报的源头,两国交战之时,吐蕃商人说出来的话可信度能有几分?

    “节帅所言甚是,所以我们需要谨慎地验证这个情报,毕竟它也算是一个方向,总比咱们目前原地驻扎在沙漠里什么都不干强多了吧?”顾青微笑道。

    高仙芝点头:“不错,先验证再做决定,其实这个情报有它的合理之处,三万吐蕃进了沙漠便消失无踪,原以为他们会攻打播仙镇,但是眼下看来应该不是,图伦碛沙漠周边的城池就那么几个,如今我大军全集结在沙漠里,四镇正是兵力空虚之时,吐蕃贼子若趁机攻打,可能性很大。”

    顾青笑道:“末将也是如此判断的,所以认为这个情报有价值,值得一信。”

    高仙芝沉吟半晌,缓缓道:“说这三万吐蕃军并非主力,而是为了牵制我安西和北庭的兵力,似乎……也不无可能。他们一头钻进沙漠让人找都找不着,以吐蕃贼子向来横冲直撞的德行,确实很反常,事实上为了寻找他们,我们安西军确实只能选择驻扎在赤河边动弹不得,无形中他们已达到了目的,确实牵制了我们的兵力……”

    顾青微笑道:“正因为情报有可信之处,末将才深夜将节帅和各位将军叫醒商议。节帅,如何行止,请您定夺吧。”

    高仙芝神情挣扎不已。

    他承受着很大的压力,这场战争的胜负决定着他个人的前程,还有安西军两万多将士的生死,以往他的所为与李隆基的战略相悖,已然引得李隆基对他很不满了,如果这场战争又失败了,那么李隆基恐怕会对他完全失去耐心,那时等待他的可能不再是调回长安当高官,而是直接剁了他。

    见高仙芝神情挣扎,顾青明白他的顾虑,于是轻声道:“节帅,若要验证这个情报是否可信,不如遣快马告之河西陇右两位节度使,请他们速速派探子深入吐谷浑,打探吐谷浑的吐蕃军是否有调动迹象……”

    “如果情报是真的,那么河西陇右两大节度使才是此战的主力,节帅事先预警,对两位节度使已然是天大的恩情,陛下也会褒奖节帅的……”

    “就算情报是假的,河西陇右节度使有协防之责,帮我们打探一下吐蕃国内的军情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打探不出什么也无妨,算不得罪责。”

    高仙芝嘴角一勾,勉强笑了笑,他知道顾青是为了安他的心,不论此战胜负,有了事先预警之功,李隆基终归要慎重考虑高仙芝的前程的。

    “吐蕃贼子若果真分兵攻打龟兹和焉耆两镇,咱们也要做好分兵而击的准备……”高仙芝盯着地图,缓缓道:“不论如何,先守住龟兹和焉耆再说,诚如侯爷所说,大军不管怎样行止,都比如今驻扎在赤河边不能动弹要强许多。”

    顾青正要说什么,远远坐着的边令诚忽然清醒,皱眉道:“分兵?高节帅,您可想清楚了,若是分兵后遇到吐蕃贼子的三万人马,咱们可是毫无胜算。”

    顾青含笑看着边令诚。

    呵,终于来了,传说中的奸臣监军胡乱干预军事,打压忠良将帅,为了个人私利而置国家和将士的命运于不顾,死后千年他的名字仍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边监军的意思是,不准我们分兵?”顾青笑着瞥了他一眼。

    边令诚一呆,“不准”这个词有点严重,当着帅帐内的诸多将领,如果他承认了,那么不分兵导致了战败,这个锅由他来背?

    “呃,倒也不是‘不准’,而是请节帅和侯爷三思而行,呵呵,三思而行。”边令诚干笑道。

    顾青笑道:“帅帐内都是自家人,边监军不必说得那么委婉,不准就是不准,既然边监军说不准分兵,节帅,末将的意思是咱们仍驻扎赤河边,然后遣出快马火速告之河西陇右节度使,通报军情,其他的事,便上疏长安,请陛下定夺吧。”

    边令诚脸色大变,冷汗潸潸而下。

    高仙芝似乎与顾青培养出了默契,闻言呵呵一笑,道:“侯爷所言甚是稳妥,颇合我意,你我便联名上疏长安吧,边监军,您是自己上疏,还是与我等联名?”

    边令诚心跳陡然加快。

    本来呢,刚才他冒出来的那句话其实只是刷一下存在感,提醒帅帐内的高仙芝和顾青,做任何决定时不要忘记他的存在。

    至于军事判断,排兵布阵,出谋划策这些方面,他是半点也不懂的。

    谁知顾青一句话便将他堵死在巷子里动弹不得。

    若高仙芝和顾青联名上疏长安,说他边令诚不准大军分兵,以陛下的性子,恐怕会马上下旨砍了他的脑袋。

    平日里制衡将帅,左右势力,那是帝王之术,但大敌当前之时,李隆基还是颇有大局观的,这个时候一切内部争斗都要暂时搁置,边令诚若敢给安西军剿贼添乱子,李隆基绝不会对他客气,区区一个宦官而已,真以为把你捧在手心当宝了?

    “我,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们自己决定,我可不想掺和。”边令诚悻悻一哼,转身又远远地坐下,假装闭目养神。

    高仙芝与顾青相视一笑,接着高仙芝沉声道:“那就分兵吧,先守住龟兹和焉耆,安西四镇若再失其一,那就真的无颜再见陛下了。”

    顾青笑道:“如何分?”

    “侯爷的一万左卫兵马……似乎少了一点,我再拨你……”

    顾青忽然打断他,笑道:“不少了,忘了告诉节帅,于阗败退的守军我已收拢,共计五千人,暂时划在我的麾下听用,我方已有一万五千将士,而且皆是骑兵,粮草兵器军械充足,可一战矣。”

    高仙芝皱眉道:“可是如果这三万吐蕃贼军不分兵,而是集中兵力攻打龟兹或焉耆,你那一万五千兵马也抵挡不了……”

    “大概率会分兵的,末将相信情报的准确性,他们若要牵制安西军的兵力,绝不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分兵而击同时攻取龟兹和焉耆,才能使我安西军两头疲于奔命,然后他们合兵北上,攻打西州,将北庭都护府的兵马也牵制过来,便是给东面的吐谷浑吐蕃军主力创造了良机。”

    高仙芝沉思许久,终于狠狠一咬牙,道:“好,兵贵神速,马上分兵!顾侯爷,你率麾下一万五千兵马速去龟兹城,我率其余的兵马守焉耆城,将士们枕戈待旦多日,随时可开拔。”

    边令诚突然睁开眼,眼神在高仙芝和顾青之间来回打了个转儿,忽然道:“既然你们决定分兵,奴婢势必也要跟其中一支走,以奴婢来看,还是跟顾侯爷的大军一同回龟兹城吧,不知顾侯爷可愿让奴婢同行?”

    顾青一怔,没想到边令诚居然想跟他同行,说实话,顾青内心是拒绝的,不仅拒绝,而且非常嫌弃。

    一个监军在自己的大军里窜来窜去,说不定还会搞些煽风点火背地捅刀子的动作,队伍里如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顾青怎么可能愿意与他同行?

第二百九十章 清理肠胃

    一个生理不健全的宦官夹杂在一群纯爷们儿的军队里,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

    可以肯定,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知是不是被上天诅咒过,古往今来,但凡出现宦官监军的军队,主帅向来是没什么好下场的,就好像一个善良单纯的少女与一个心态扭曲善妒自私的老太婆同住一个屋檐下,老太婆会用尽她毕生积累的阴暗卑鄙招数将少女害得伤痕累累,甚至死于非命。

    边令诚面带微笑,嘴上问着顾青愿不愿意同行,实际上顾青清楚,边令诚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

    监军有这个权力,他想跟哪支军队就跟哪支军队,主帅是不能反对的,否则就是心虚了,显得心里有鬼。

    “边监军若与我同行,我当然求之不得。”顾青微笑,并且露出欣喜的样子:“佛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边监军与我同路回龟兹,咱俩上辈子少说修了两年零五个月呀。”

    边令诚干笑。

    居然有零有整,两年零五个月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边令诚笑道:“既然侯爷不反对,那奴婢这就回去收拾行李,稍停便去侯爷的左卫大营。”

    说完边令诚笑吟吟地告退了。

    帅帐内,高仙芝笑着望向顾青,笑容里似乎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恭喜侯爷,有边监军这等通天人物随军,就算军中出了什么小纰漏,边监军也一定会为侯爷担待的。侯爷好福气,本帅求之不得呀,呵呵。”

    顾青扯了扯嘴角:“节帅如此厚爱边监军,不如让他随你的大军同行如何?这么好的福气,我愿赠予节帅。”

    高仙芝呵呵笑道:“我倒是想啊,但边监军对侯爷另眼垂爱,我虽羡慕,却也无可奈何,哈哈。”

    还名将,还节度使呢,笑得真贱。

    顾青冷冷道:“节帅,你笑得太大声了……”

    “啊啊,本帅失礼了,哈哈哈,失礼了。”

    “节帅刚才说,你羡慕我的好福气,记住你说的话。”

    …………

    这么好的福气,不送给高仙芝未免太自私了。

    顾青走出帅帐时已打定了主意,绝不能将边令诚这个祸害带在身边,大战将至,顾青又是第一次亲自指挥大战,他绝不容许再出现任何无法掌控的意外了,而边令诚,无疑是军中的不稳定因素,必须果断排挤出去。

    回到左卫大营,已是天亮时分。

    顾青下令将士埋锅造饭,饱餐之后准备开拔。

    没多久,边令诚带着两名随从,拎着一些简单的行李来到左卫大营,见到顾青便客气地行礼。

    “边监军都准备好了?我已下令将士埋锅造饭,你我也入帅帐饱餐一顿,然后开拔。”顾青客气地道。

    边令诚笑道:“奴婢听凭侯爷吩咐。”

    顾青示意边令诚先入帅帐等候,他先安排布置一下军中琐务。

    待边令诚入帅帐后,顾青拉着韩介走远,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

    “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顾青问道。

    “早已收拾好,随时可开拔。”韩介禀道。

    “记得我在长安时,有一次便秘,长安一位老大夫给我开了一剂泻药,我当时嘱咐过你带在身上,你带了吗?”

    韩介一愣:“带了,侯爷又便秘了吗?末将马上给您煎药……”

    “你才便秘,你全家都便秘……”顾青左右环视,然后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压低了声音道:“我的意思是,待会儿饭菜烧好后,你暗中在边监军的饭菜里下一剂猛药,嗯,就下三人份的吧……”

    韩介震惊了:“为何给边监军下药?”

    顾青诚恳地道:“边监军刚才说他最近肠胃不适,需要清理肠胃,我向来正直且热心,岂能见义而不为?这个忙咱们必须帮,不可推辞。”

    韩介被噎得直翻白眼儿,叹道:“侯爷,您是不是以为我傻得没救了?编鬼话骗我也请您稍微用点心思好吗?”

    顾青尴尬道:“对不住,低估了你的智商,下次我争取编得完美一点……总之,你现在赶紧去下药,越猛越好,边监军的肠胃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韩介满脸不乐意道:“谋害监军,罪责不小,末将可不敢。”

    顾青斜睨着他:“不想混了是吗?我的命令你居然敢不执行,韩介,你最近飘起来了。”

    韩介叹道:“侯爷,您这主意太……大胆了,边监军若有个三长两短,长安追究起来……”

    “吃点泻药只会神清气爽,哪里来的三长两短,别废话了,这剂泻药今日必须有人吃下去,有两个选择,你吃或者他吃,不准思考,马上回答,到底给谁吃?”

    韩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边监军吃。”

    说完韩介紧紧抿住唇,如同刚刚自渎过的贤者,一脸的自我厌恶。

    顾青赞许道:“你看,你的身体多么诚实,还等什么,快去给边监军的肠胃来一次触及灵魂的洗礼吧。”

    …………

    帅帐内,顾青与边令诚正风驰电掣般大口吃饭。

    大营的将士差不多已准备开拔了,帅帐外四处充斥着将领骂骂咧咧的呵斥声,兵马调动的嘈杂声。

    顾青的吃相很难看,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端碗吸溜着菜汤,不时还吧唧嘴,边令诚是宫里出来的,对礼仪教养特别讲究,见顾青难看的吃相不由一阵阵皱眉。

    顾青头也不抬地道:“边监军,快吃吧,顾不上仪态了,这顿吃过以后,下一顿大约要到晚上了,白天咱们不能停,兵贵神速呀,赶紧填饱肚子,行军之时可就没人照顾监军了,一切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边令诚顿时凛然,监军多年,他对大唐王师行军的规矩也是很清楚了,知道顾青说的是实话,急行军委实没有时间停下来埋锅造饭,只能像骆驼一样胡吃海塞,让肚里多存点粮食,多顶一阵饿。

    于是边令诚也顾不上吃相了,跟顾青一样大口扒饭喝汤,外面兵马调动的嘈杂声仿佛在催促他似的,越嘈杂边令诚吃得越快。

    终于,在顾青吃饱喝足放下碗之后,边令诚也将面前的饭菜一扫而空,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侯爷这帅帐的饭菜味道可比高节帅那边强多了,奴婢多谢侯爷赐饭。”边令诚笑道。

    顾青哈哈一笑,道:“在长安时我便对吃之一道颇为在意,生平没别的爱好,唯独无法忍受粗劣之食,更不能辜负美食,来到军中也改不了这坏毛病,边监军见笑了。”

    边令诚露出笑容刚准备客气几句,腹内忽然传来一股剧烈的疼痛,边令诚脸色一变,强笑道:“不知咱们大军何时启程?”

    顾青浑若未见边令诚渐渐变化的脸色,朝帅帐外瞥了一眼,道:“马上开拔了,军令已传下去,前锋将士已经拔寨离营,我们也准备走吧。”

    边令诚脸色渐渐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缓缓滑落,强笑道:“侯爷……您,您能否再稍等片刻?奴婢,奴婢……欲更衣后再行。”

    “行军还更什么衣呀,边监军莫开玩笑,军令如山,片刻不能耽误,走吧。”

    边令诚急了:“侯爷,侯爷且住!更衣……奴婢说的更衣,是,是……”

    难以启齿地指了指自己的腹部,顾青顿时恍然:“屙粑粑?拉臭臭?”

    边令诚愕然,不明其意,但还是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顾青面露为难之色,道:“还请边监军快一点,开拔的军令已下,不能随便更改,我让大军稍微放慢行军的速度,边监军解决完后快马追上来如何?”

    边令诚忙不迭点头,感激地道:“多谢侯爷体谅,奴婢失礼了,这就告辞。”

    说完边令诚夹着屁股,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冲出了帅帐。

    顾青忍着笑,看了一眼进来的韩介,道:“你给他下了多少药?”

    韩介忧虑地叹息:“按照侯爷吩咐的,下了三人份的药,可能有点猛了。”

    顾青露出羡慕之色:“边监军有福了,从今以后拥有了健康绿色的肠道,幸福!”

    韩介忧心地道:“侯爷,真没事吧?不会害了边监军的性命吧?”

    顾青满不在乎地道:“塞外苦寒荒蛮之地,偶染疟疾,跑肚拉稀,不是很正常么?拉死了向长安上一道奏疏,请陛下再派一位监军来便是。顺便为边监军为国捐躯请功。”

    指了指四周,顾青吩咐道:“让人把帅帐拆了,启行吧。”

    左卫兵马拔寨离营,与于阗五千守军一起收拾了营房,骑上战马沿着荒凉的沙丘缓缓朝西行去。

    原来的帅帐周围已然空空荡荡,左卫将士把能带走的都打包了,刚才还热闹喧嚣人马嘈杂的大营,此时只扔下了一地垃圾,以及……蹲在某个偏僻角落拉得生不如死的边令诚。

    直到顾青率领的大军走远,边令诚才擦着冷汗,意犹未尽地起身。

    两名随从见边令诚脸色不对,不由问道:“监军您无恙吧?”

    边令诚虚脱地摇头,叹道:“不知走了怎样的霉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唉,顾侯爷的大军走多远了?”

    “走了约莫十几里了,监军,咱们快追上去吧。”

    边令诚点头,随即咬牙道:“追上去,今日我便盯死了他,看他一介书生如何指挥打仗,但凡有半点错失,我定要参他个贻误军机之罪!”

    刚走两步准备上马,边令诚淡定的神情忽然一变,右手猛地按住前面随从的肩膀,勃然变色道:“不好!又来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以攻代守

    吃了强力泻药是怎样的体验?

    顾青没体验,具体的滋味可能要去问边令诚,他应该很有感触。

    队伍已经走出几十里了,边令诚仍在原地与自己较劲,那汹涌而来的便意,恰似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茫茫黄沙狂风暴雨……

    韩介也是第一次给别人下药,出手没有分寸,三人份的药量让边令诚欲仙欲死,蹲在沙地上根本站不起来,不知多少次以后,边令诚浑身虚脱,差点一头栽进沙地里,旁边的随从急忙扶住他。

    直到这个时候,边令诚才察觉有些不对劲。

    自己的身子向来不错,久居沙漠多年更不存在水土不服之说,这突如其来的腹泻绝非偶然。

    “顾青搞的鬼!”边令诚眼中忽然迸出激愤之色,帅帐里顾青神情自若地劝他多吃饭多喝汤,一副匆匆忙忙赶时间的样子,让边令诚瞬间入戏,也跟着大吃大喝,想必他的饭菜里被人动了手脚。

    随从在一旁担忧地道:“监军,顾侯爷的大军已开拔数十里了,咱们怕是追不上了……”

    边令诚眼中凶光闪烁,咬牙道:“要追!越不让我随军,我便越要跟上去看看,我是天子钦封的监军,只要是安西军,我皆有监察之责……”

    “可是监军您现在这个样子……”

    边令诚忽然皱眉,手里紧紧抓了一把黄沙,虚脱地道:“无妨,待我再来一发……”

    …………

    骑马在一片茫茫黄沙的大漠中前行,大漠荒凉的景色尽收眼底,看起来颇有一番诗意。

    一万五千人马静寂无声地赶路,庞大的兵马在沙漠中渐渐变成一个一个的小黑点,让人由衷感受到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

    顾青骑在马上眼皮打架昏昏欲睡,旁边韩介忧心忡忡。

    “也不知边监军他……应该不会死吧?”韩介叹道。

    顾青眼皮没抬,淡淡地道:“这么关心他,他是你亲生的?”

    “侯爷,他饭菜里的药是末将下的啊,末将怎能不关心,若是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顾青叹道:“你啊,内心不够强大,做了坏事后绝对不要慌张,马上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催眠自己与此事无关,自己根本不知情,多催眠几次后,再睁开眼时你会发觉,此事果然与你无关。”

    韩介迟疑地道:“是……是这样的么?”

    “你试试,多试几次,你就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以后不管做了什么坏事都会心安理得毫无愧疚,就算铁证如山你也会一脸悲愤如同受到了天大的冤枉。”顾青怂恿道。

    韩介闭上眼,深呼吸,嘴里念念有词,反复念叨几次后,韩介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充满了凛然的正义,那种毫无邪意的正义眼神,此生但凡干过随地吐痰这种小坏事的人都心虚地不敢多看一眼。

    “好,我再问你,是谁给边监军下了泻药?”

    韩介义正严辞地道:“什么下药?什么边监军?末将不明白侯爷在说什么。”

    顾青大笑:“韩介,你变坏了!”

    笑声一顿,顾青忽然严肃地道:“以后敢把这种伎俩用在我身上,定抽不饶。”

    “侯爷放心,末将不会的。”

    一万五千人马走了两天,一直走到龟兹城外,也没见边令诚跟上来。

    这下连顾青都忍不住忐忑了。

    “该不会跑回长安告黑状去了吧?或者活活拉死了?”顾青喃喃自语。

    随即他很快抛去了这个不祥的念头,轻松地笑了笑:“凡事往好的方面想,不要那么悲观……或许只是赶夜路时被狼吃了呢。”

    大军在城外扎营,斥候遣出四十里外,顾青带着亲卫入了城。

    节度使府的诸多官员早已等在城门内,见顾青大军到来,官员们纷纷上前行礼问候。

    顾青笑着与官员们寒暄应酬了一阵,在官员们的簇拥下开始巡视城防。

    龟兹城的安西驻军已被高仙芝全数征调,城内只留了一千名城卫军,说是城卫军,说直白点其实就是团练兵,从城内的寻常男子里征召的,很少有过正规的训练,无论列阵还是个人搏杀技艺都与普通百姓毫无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比百姓多了一件兵器,甚至连兵器都没有统一的制式,五花八门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团练兵在唐朝时被称为“团结兵”,自高宗皇帝以后,由于大唐的府兵制渐渐崩坏,而雇兵制又一时难以形成战力,于是在高宗李治执政时下旨允许各地折冲府可适当招募百姓为团结兵,平日务农,偶尔操练,与敌交战时团结兵可为正规大军之辅助。

    “团结兵”这个兵种说来处于一种比较尴尬的地位,正规军瞧他们不上,作战时大多数时候其实是搬运军械粮草的苦力,官府没有兵饷发放,顶多管两顿饭,而他们自己也没什么士气,更没有战斗力,就这么挂着一个兵不兵,民不民的头衔。

    顾青在官员们的簇拥下巡视城防,特别留意这些团结兵,见他们列队站在城头,手里执着卷刃的破刀,或是削尖的长棍,甚至还有钉耙锄头之类的农具,松松垮垮站没站相,队列也是乱七八糟很不严谨。

    说他们是乌合之众都是严重侮辱了乌合之众。

    顾青暗暗摇头,这样的团结兵对战争毫无用处,他不知道节度使府是怎么想的,既然耗费粮草养了这群兵,你们就好好操练他们呀,让他们形成战斗力,战局胶着之时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养而不练,练而不用,纯粹浪费粮食,招募团结兵的意义在哪里?

    于是顾青忽然有了一个决定,此战过后,扩充团结兵,并且每日操练,将自己麾下部将中的精锐将领派过去操练他们,半年内应该能形成战斗力。

    “把这些团结兵全都撤下城头,由我麾下左卫将士接管龟兹城防务。”顾青指着城头下令。

    旁边的官员领命,骂骂咧咧地将团结兵赶下城头。

    这些被呵斥的团结兵也不生气,反而朝顾青他们呵呵直笑,笑完就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顾青也笑,盯着他们的背影笑得瘆人。

    再过不久你们这群龟儿若还笑得出,我就佩服你们。

    高仙芝没把他们当人,顾青也不会把他们当人,不过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高仙芝是从来不把他们放在心上,顾青是打算在操练他们的时候不把他们当人。

    巡视过城防,顾青对龟兹城的防务完全绝望了。

    城墙是砖石和沙土凝固所建,如果敌人用攻城器械的话,如此脆弱的城墙经不起几下暴击就会垮掉,城头各种守城的军械用具严重不足。

    而守城的团结兵那副德行,顾青刚刚也深刻见识到了。

    如果吐蕃军此时来攻,乐观估计的话,这座城池大概能守半个时辰,其中还包括吐蕃军步行入城的时间。

    这是大唐驻外军队的风格,大唐在西域的战略是以攻代守,就算有敌人,大唐的将军们也断然不会允许敌人出现在自己的城池之外,早在他们蠢蠢欲动时王师便出兵把他们灭了,所以在西域的各个城池里,对于城池防务大多是比较粗糙的。

    这也是于阗城为何那么快便被吐蕃攻陷的原因。

    巡视过防务后,顾青回到节度使府,然后擂鼓聚将。

    常忠等将领到后,顾青取出地图,招呼众将围过来。

    “咱们也必须以攻代守。”顾青无奈地定下了战略基调。

    城防太弱,真要被敌人兵临城下,守城的伤亡代价会比两军平原对阵更惨烈。

    顾青手指着地图,道:“马上派出斥候,进入图伦碛沙漠,告诉斥候们,不必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找,我们只需要划定一个小范围,以方圆百里为界,也不必频繁探寻,认准某个去龟兹城的必经之地,然后等在那里,发现敌踪马上回来通报。”

    常忠忍不住道:“侯爷的意思是,吐蕃军有可能从沙漠冒出来攻打龟兹城?”

    “极有可能,这便是高节帅与我商议分兵而击的原因,我们判定吐蕃贼军定会突袭龟兹,如同突袭于阗城一样,但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吐蕃军要来,就让他们来,我们可以事先做好埋伏……”

    顾青指着地图上的龟兹城池,道:“城池南面有一片高低起伏的沙丘,我们可以分兵埋伏在沙丘背面,待吐蕃军进入我们的埋伏圈,然后四面尽出,骑兵侧翼冲锋穿插,冲乱他们的前军,南面再出一支兵马截断他们的退路,这个口袋埋伏阵便算是把他们包圆了。”

    常忠担忧地道:“若吐蕃贼子不曾分兵,仍是三万兵马,此战怕是胜算不高。”

    顾青点头:“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没错,就算他们有三万兵马,我们只要诱使他们进入咱们的埋伏圈,三万兵马照样能被咱们一口吞掉,古往今来以少胜多者,多是庙算于前,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第二百九十二章 仁慈软肋

    顾青没指挥过战争,甚至见都没见过战争。

    而眼下龟兹城内以他的官职最高,他是无可争议的唯一最高指挥者,纵然毫无经验,也不得不亲自指挥。

    压力很大,因为责任很大。

    布置过后,众将告退,顾青坐在地图前久久凝视,心中如同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感觉连呼吸都阻滞起来。

    如果,这场战争失败,而失败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指挥失当,敌人打进了龟兹城,四处纵火掳掠抢劫,祥和平静的龟兹城陷入地狱般的惨烈景象中,男人被杀,女人被强*暴,财物被抢掠,房屋被焚毁……

    报向长安的奏疏里,或许只有寥寥几行字,然而这些普通百姓们的悲惨遭遇,谁给他们一个交代?

    一切的责任,全都压在顾青的肩上。

    前世坑过人,年少轻狂时甚至废过人,但全城几万人的性命交到他手上时,顾青惶恐了,心虚了。

    指挥一场战争哪有那么风光,坐在帅帐里运筹帷幄挥斥方遒,大手一挥我要打这里打那里,令箭一掷万人应命。

    战争中的血与火,惨叫与哭嚎,平民家破人亡的哀恸,将士豁命拼死的惨烈,这些都在主帅一句句命令里注定了他们的结局。

    慈不掌兵,手握帅印的人只要身处战场,那么人命就已不是人命,无论敌人的还是己方的,都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这些数字不代表任何意义,输赢才是唯一的意义。

    顾青努力说服自己,一定会赢的。

    一股热浪般的微风吹入,纱帘摇曳摆动,主帅座前,坐着孤单的他,无人时卸下坚强的外壳,那微微颤动的肩暴露了他的不安和脆弱。

    何时开始,善良与仁慈竟然成了他的软肋?他的不安与脆弱,竟是出自对万千生灵的怜悯与担忧。

    未曾与上个世界和解,却已被这个世界改变。

    伸手入怀,怀里是一个锦囊,锦囊里是张怀锦为他求取的一枚北斗七星钱。

    顾青不自觉地握住了那枚钱,紧紧地攥在手心,指节用力而泛白。

    “愿,诸佛诸神灵护佑,不欲众生负我,我亦不愿负众生,此战,必胜!”

    …………

    入城两天了,顾青几乎没怎么睡过。

    巨大的压力让他夜不能寐,哪怕躺在床上,脑海里忽然想起某个城防漏洞,他便马上披衣而起,领着亲卫上城头巡视,直到安排妥当才回去。

    “天亮后征调民夫,城墙外五百步,弓箭射程之外挖两道又长又深的鸿沟,如果敌军没上当入套,它们便是城防最后一道主动防御的防线,沟里倒插尖刃和干柴,干柴用火油浸透,再将沟铺平做成陷阱,敌人一旦接近掉入沟里便马上点火……”顾青站在城头,遥指城外远处的一片平地道。

    韩介将顾青的话记下,吩咐亲卫去找官员办理。

    见顾青两眼通红,不知熬了多久,头发与衣冠都散乱不堪,神情憔悴落魄,韩介忍不住劝道:“侯爷,这两日您已布置很多了,以末将从军多年的经验,城防做到侯爷这般仔细的绝无仅有,已经足够了,侯爷回府歇息吧。”

    顾青摇摇头,默然走下城头。

    快回到节度使府时,顾青忽然心念一动,转身又朝新建的集市方向走去。

    集市位于城南,拆掉的城墙往南扩充了十里后又围了起来,看着很粗糙,城墙一抓一把土。

    集市已初见模样了,无数间商铺按照规划有序地排列在道路两旁,很多商铺已陆续有商人进驻,道路上的马匹和骆驼多了起来,背上驮满了货物,街上充斥着一股难闻的马粪骆驼粪的味道。

    难闻,但它也是人间的烟火气。

    顾青的到来令集市一阵小沸腾,许多商人围了上来,向他行礼问候。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大战即临的消息已传开,顾青昨日已下令封城,任何人不准进出,待在城里的各国商人们有些慌张。

    “侯爷,是大唐与吐蕃交战么?大唐能打赢吗?”一名穿着古怪服色不知哪个小国的商人操着一口生硬难懂的大唐关中话问道。

    顾青面带微笑道:“大唐能打赢。”

    商人们议论纷纷,一名商人忧心忡忡地道:“侯爷莫诓我们啊,听说于阗城已被吐蕃攻破,龟兹城的集市商铺小人往里投了不下万贯,还有不计其数的货物,几乎是小人的全部身家了,若城破敌入,小人这辈子的心血可就全没了……”

    顾青微笑渐渐敛起,神情变得严肃:“大唐能打赢,相信我。”

    商人们终究是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另一名商人不死心地问道:“若龟兹城守不住呢?”

    顾青冷冷道:“我再说最后一遍,大唐能打赢!将士们在前方为了你们的身家而拼命,你们不能怀疑我大唐健儿的勇猛和决心。”

    “大唐是上国,不是小国,没有随便丢弃国土和城池的习惯,只要还有一个将士活着,敌人便进不了我大唐的城!”

    掷地有声的话说出口,周围一阵寂静。

    接着,一名龟兹商人摘下帽子,抚胸躬身,恭敬地道:“侯爷的一句话,我等便安心了。神灵保佑大唐千秋万岁,保佑侯爷福寿延绵。”

    另一名商人紧接着道:“大唐英勇的将士们在前方拼命,我等虽是商贾贱民,却也想为将士们略尽绵薄,小人愿献出粮草三百石犒军。”

    周围的商人闻言顿时附和起来。

    “小人愿献钱一百贯!”

    “小人愿将商铺所有的伙计全都遣上城头,帮将士们搬运守城器物。”

    “小人愿献粗盐二百斤,生铁两千斤。”

    一个个踊跃捐钱捐物的商人纷纷将顾青围在中央,顾青对商人们热情的表现倒是始料未及,只好微笑着接受了商人们的捐赠。

    走出商人们的包围,顾青心情放松了不少。

    军心民心皆可用,得道者多助,还担心什么?

    离开集市,刚准备回节度使府,一道熟悉的女声叫住了他。

    “侯爷,抗击吐蕃一战有把握吗?”

    一股淡淡的香风袭来,皇甫思思一袭湖绿色的宫裙娇俏地站在他面前。

    顾青战术后退两步,道:“有把握……吧?”

    皇甫思思咯咯一笑,流露出熟悉的妩媚模样,令人心旌激荡。

    “这一战是侯爷亲自指挥吗?”

    “是……”顾青刚吐出一个字,随即马上从她的妩媚外表中清醒过来:“……是你该问的事吗?与你何干?”

    皇甫思思掩嘴一笑,道:“好,是妾身多嘴了,侯爷离城多日,难道不想妾身吗?妾身可想你得紧呢。”

    顾青眼睛迅速眯了起来,嗓音嘶哑且充满了侵略性:“女人,你在玩火……”

    皇甫思思心跳陡然加快,垂头娇羞道:“妾身确实喜欢玩火……”

    话没说完,顾青忽然厉声道:“来人,把她塞进炉子里炼了,让她玩个够!”

    两名亲卫一左一右面无表情地站在皇甫思思两旁,皇甫思思吓得花容失色:“侯爷,妾身……”

    顾青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哈哈,吓你的,开个玩笑,哈哈,是不是很好笑?”

    笑得不能自已,顾青是真觉得自己的玩笑很好笑,女人喜欢幽默风趣的男人,显然自己的情商和魅力又有了质的提升。

    皇甫思思目瞪口呆看着顾青大笑,心情很复杂。

    想抡圆了胳膊一巴掌乎上去,又怕担上殴打朝官的罪名,说不定这位侯爷一怒之下真会把她塞进炉子里炼了。

    想附和他笑几声,但皇甫思思实在笑不出来,刚才那一声吓得她此刻小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所以,长安的权贵们如今都喜欢开这样的玩笑?无法理解啊,感觉世风变了。

    “侯爷,侯爷真是……风趣呀。”皇甫思思小脸煞白,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废话!还用你说?”顾青横了她一眼,抬步便走。

    皇甫思思又愣了,这是话题结束互相走人了么?

    就这?

    “侯爷!”皇甫思思反应过来后跺脚。

    顾青站住,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道:“对了,叫你那破店的厨子做几个菜,送个外卖去节度使府,味道要好一点,做差了我再去砸你家破店。”

    “外……外卖?”皇甫思思愕然。

    见顾青又打算走,皇甫思思再次跺脚叫道:“侯爷留步!”

    顾青叹气,转身:“你是坨鼻涕吗?甩都甩不掉,有什么事一口气说完,快点。”

    皇甫思思委屈地瘪嘴:“侯爷竟如此狠心,妾身前日多少还帮过侯爷的忙呢,您回城后还是对妾身冷冰冰的……”

    “哪里冷冰冰了?刚才不是跟你开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玩笑吗?”

    “你……唉,罢了,妾身只想问侯爷,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侯爷知道妾身的名字吗?”皇甫思思满眼幽怨地注视着他。

    顾青了然,若换了前世,这位就是一个主动来搭讪要微信的小姐姐。

    “你叫啥名儿?”

    皇甫思思嫣然一笑,道:“妾身名叫杜思思,侯爷记住了,知道了妾身的名字,咱们至少已是朋友,侯爷以后可不能随便砸朋友的店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大战即临

    砸店是帮你发家致富,这个蠢女人究竟懂不懂?

    皇甫思思的热情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诱惑魅力,令顾青颇不习惯。

    男人大多都有花花肠子,嘴上无论说得多忠贞不渝,大街上看见白花花的大长腿总会忍不住多看两眼,表面上说什么“欣赏艺术品”,心里有什么龌龊念头只有他自己清楚。

    还有就是习惯性地拿别的女人与自己的女人暗中比较,最后所有的过来人都会得出一个结论,“老婆还是别人家的好”。

    顾青也忍不住拿皇甫思思与张怀玉比较,从容貌到身段,从身高到性格,里里外外比较了一遍后,顾青也得出了一个结论。

    “老婆还是话少一点的好”。

    皇甫思思死活没想到,自己向顾青展现的风情,有意无意的诱惑,这些不但没有令自己的魅力加分,反而因为话多而被顾青默默地扣掉了不少分。

    然而顾青丰富多彩的内心活动也没让她太失望,因为顾青后来又默默地在心里多加了一个结论。

    “不过纳妾还是骚一点的好。”

    结论精准,一针见血,一看就是个会过日子的。

    …………

    斥候派出去很多,每天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回报讯息。

    顾青回到龟兹城的第三天上午,图伦碛沙漠东南方向的斥候传来了一个消息,他们在沙漠中见到小股不明来历的骑队,骑队大约十人,正在向龟兹城方向移动。

    顾青很重视这个消息,当即召来常忠等人商议,大家一致认为这股骑队应该是吐蕃军的前锋斥候,吐蕃军离龟兹城不远了。

    该来的终究会来,顾青马上下令斥候严密监视图伦碛沙漠东南方向,并派出更多的斥候从南面和东面迂回绕路,寻找吐蕃主力大军的踪迹。

    “城防还要继续加强,马上搜集城中一切能用的东西搬上城头,滚木,擂石,火油,箭矢,什么都要。”顾青指着地图上的龟兹城,道:“南面城门要连夜加固,敌人很可能重点攻打南门。”

    常忠迟疑地道:“侯爷,咱们在城外设伏,决战之地应在离城很远的地方,城防没有必要如此重视吧?”

    顾青加重了语气道:“城防是龟兹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敌人没有进入咱们的埋伏,城防便是满城官员百姓唯一的生命线了,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

    常忠等人领命。

    众将散去,顾青仰头望着天空的白云,面容浮上忧虑之色。

    第一次指挥作战,而且是万人规模的大战,心情真的既紧张又忐忑,全城几万人的性命全都系在一个没有任何指挥经验的年轻人身上,他们会不会也很担心自己的命运?

    大唐,已不是贞观年间的大唐,与敌作战的胜负之数如今已很难预测了。

    布置好城防后,顾青领着亲卫离开龟兹城,向东南方向出发,一路上观察四周的环境和地形,策马奔驰二十余里,终于发现了一片高低起伏的沙丘地带。

    沙丘如一座座小山,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连绵数十里,地平海拔从十余丈到数丈不等。

    顾青骑在马上,环视四周许久,脑子里飞快模拟己方埋伏和与敌遭遇的战场画面,良久,指着面前一片沙丘道:“此处适合埋伏,三面沙丘恰好形成一个口袋形状,若吐蕃军从此经过,我军三面齐出,最后遣一军断其后路,敌人凶多吉少……”

    韩介道:“侯爷,是否将咱们大军召集过来,提前埋伏好?”

    顾青摇头:“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敌人不会按照你的意思选择行军的路线,咱们提前埋伏没用,那是只会照搬兵书的书呆子才干的事,咱们不能提前埋伏,一切要等敌人快接近时才能大致判定他们的行军路线……”

    说着顾青再次看了一眼面前起伏的沙丘,叹道:“若是敌人能按我心意走此处该多好,风水极佳的埋骨之所,死在这里,他们的后代一定能发财……”

    整整一下午,顾青领着亲卫在附近的沙丘勘察地形,将周围的地形大致记在心里后,才掉头回了龟兹城。

    回到节度使府,顾青马上命人制作沙盘。

    龟兹城外的地形做成沙盘不算太难,都是一片茫茫沙漠,只是高低不同而已,沙盘很快做好,顾青取来很多面小旗,拧眉注视沙盘上的沙丘,很久才将一面红色的小旗插在沙盘上的某处,然后抱胸继续思索,再插上一面,有时候觉得不妥,又将沙盘上的小旗取下来,重新思考布局。

    夜幕降临,韩介端来了饭菜,轻声道:“侯爷,该用饭了。”

    顾青眼睛仍盯着沙盘,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却动也没动。

    韩介叹道:“侯爷,您太辛苦了,这几日几乎事无巨细,末将看来,您的准备和谋划已经足够,从未见过哪位将领如此殚心竭虑,您该歇息一下了。”

    顾青岿然不动,淡淡地道:“韩介,你的肩头有没有担负过几万人的性命?”

    “没有。”

    顾青轻叹道:“我有,所以,我输不起。”

    攥着许多小旗的手微微发颤,顾青抿紧了唇,努力压抑心中的慌乱。

    两世为人,他从未似今日这般如此在意胜负,以前的他无论与任何人争斗,输赢不过是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前程,但这一次,还有几万条无辜的生命。

    官高爵显招摇过市,以前只觉得是一种得瑟的身份,直到大战临近,他才直观地感受到这个身份的背后,需要承担怎样沉重的压力。

    未来的他,还要承受更多。

    深吸了口气,顾青将手中的小旗搁在一旁,忽然洒脱地一笑。

    “人算已尽致也,我能想到的漏洞已补齐,除非……人算不如天算,那就是天意了。来,吃饭吧。”

    韩介赶紧将饭菜端上,顾青端碗举筷,见到托盘上的几样菜色,动作忽然一滞,举着筷子的手凝固在半空中久久不动。

    韩介笑道:“今日的饭菜是福至客栈的女掌柜亲自做的,据说很是用了一番心思呢……”

    顾青仍举着筷不动,面前的几样菜论品相有些寡薄,让人一看就没有任何食欲。

    对于顾青来说,吃饭是为了品尝美食,而不是为了生存,当初石桥村生活那么贫困,他做出来的饭菜仍是无比精致且美味,那才叫过日子。

    可是眼前这几个菜……

    “她家厨子双手被废了么?为何不是她家厨子做的?”顾青问道。

    韩介一愣,道:“女掌柜说,这是她的一番心意……”

    心意难得,最难消受美人恩。

    所以顾青果断决定不消受。

    搁下筷子,顾青严肃地道:“大战即临,我是一城主帅,我不能出事。”

    韩介努力追赶顾青跳跃的思路:“是,侯爷当然不能出事。”

    顾青气定神闲指了指面前的饭菜,道:“我若不吃这顿饭,不会出事,我若吃了,那可不一定,或许半个时辰后节度使府就要升起招魂幡了……”

    韩介愕然:“没那么严重吧?侯爷,这饭菜您还没尝呢……”

    “我命令你来尝尝。”

    韩介不客气地举筷试了一口蒸肉,接着面色发青,呕地一声差点吐出来。

    顾青笑了:“你看,人生其实有很多坑完全可以从容避开的,当眼前这个东西一眼看去很像一个坑的时候,不必亲自跳下去验证它究竟是不是坑,……你让别人跳去下就知道了。”

    韩介说不出话,他仍很想吐。

    很难想象,那么美丽的一个姑娘,做出的饭菜居然如此难吃,这倒罢了,她哪来的勇气亲自给侯爷做菜?

    顾青轻叹口气,从这一点来看,张怀玉明显可爱多了,当她尝试过一次发觉自己没有做菜的天赋后便果断放弃,从此不再试。

    而这个名叫杜思思的女掌柜,显然是个犟脾气,越没天赋越要尝试。

    “把这几个菜原封不动地退回客栈,就说是我的下的令,让那个女掌柜全给我吃了,一点都不准剩,如果她也吃不下去,就砸了她的破店。”

    顾青觉得自己的命令很仁慈,没治她一个投毒谋害主帅的罪已经很客气了,毕竟是朋友嘛。

    …………

    第二天上午,斥候再次来报。

    已发现吐蕃大军踪迹,他们仍在图伦碛沙漠边沿,朝龟兹城方向行军,人数大约两万左右。

    顾青擂鼓聚将,将斥候召来节度使府,让他在沙盘上将吐蕃军的行军大致路线标注出来。

    将一面面白色的小旗插上沙盘,顾青抱胸喃喃道:“三万人分出了两万来攻打龟兹,看来他们对龟兹城颇为重视,安西都护府和节度使府都在龟兹城,倒也合情合理。”

    常忠等人起身抱拳:“敌军已至,末将请战!”

    顾青盯着沙盘道:“传令,龟兹城留守两千人,其余兵马全部离城开拔。”

    指着沙盘上白色小旗旁边的一片沙丘地带,顾青在三个方向插上红色的小旗,道:“此三面的沙丘背面,分别埋伏三千兵马,接敌之前先除掉敌军的斥候,然后东面埋伏一支兵马,交战之后马上封死吐蕃军的退路,合围歼之!”

第二百九十三章 军功重赏

    两军交战与痞子打群架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痞子打群架靠的是人多势众,谁能抢占先机,谁能用暴力手段震慑和打击对方的士气。

    而两军交战,需要考虑的方面太多了,后勤粮草,排兵布阵,谋略计策,还有天时地利等等,任何一个错漏之处被敌人抓住了机会,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顾青前世只有痞子打架的经验,反正不管自己被多少人围殴,揪着对方其中一人猛揍,直到把他揍趴下甚至废了他,对方就会被吓到灰溜溜败逃。

    眼下这场战争,顾青首先调整的是自己的心态,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两军万人大战,不是前世的痞子打群架,一定要有主帅思维,不能盲目地比拼武力。

    “此次是两军埋伏遭遇战,无法列阵对敌,咱们一万五千人皆是骑兵,又在茫茫沙漠平原交战,而据斥候来报,敌军两万左右,大约只有五千骑兵,其中有一部分是骑的骆驼,其余皆是步行,所以咱们的优势是骑兵,一定要扬长避短,将咱们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众将用力点头。

    常忠笑道:“跟着侯爷果真错不了,幸好当初侯爷离京时从朝廷要来了一万五千匹战马,末将还以为战马太多,负担它们的草料太麻烦,没想到于阗军袍泽来了以后,恰好每人分到一匹马,凑齐了一万五千人的骑兵。侯爷高见。”

    众将一阵马屁送上,顾青眼睛却只盯着沙盘,对众人的夸赞浑若未闻。

    “交战时如何安排就看各位将军的了,我不掺和具体的交战细节,你们皆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两军对阵比我有经验。”顾青淡淡地道。

    常忠看着沙盘,道:“既然都是骑兵,自然要以快速突防为主。两翼穿插,打乱敌军的阵型,来回两三次冲锋后,他们的前军应该已乱,那时咱们两翼会合,集结成阵向中军发起冲锋,后面的伏兵再从后方直插而入,这场交战的胜负差不多便已见分晓了。”

    顾青点头,道:“可以,只要敌军进了埋伏圈,便可发起突袭……”

    目光一转,顾青望向于阗军的沈田,道:“沈将军,你的五千人马埋伏在后方,待敌通过后迅速出动,将他们的后路封死,然后向敌人后军发起冲锋,有把握吗?”

    沈田抱拳,昂然道:“末将领命。”

    顾青又道:“你们于阗军是新加入的,与这些袍泽还未培养出战场上的默契,有什么问题现在赶紧提出来,到了战场上莫给我添麻烦,要记住,这群吐蕃贼子正是攻陷于阗城,害你们主帅和袍泽战死的仇人,今日便是你们于阗军报仇之日,给我打起精神来!”

    沈田猛地站直了身子,圆睁着通红的眼睛咬牙大声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末将发誓,绝不放过敌军一兵一卒!”

    顿了顿,沈田又道:“侯爷,末将有个建议,既然遣我于阗所部封死后路,那么末将可否对敌军的粮草辎重动手?敌军远涉,直穿沙漠,粮草便是他们的军心,粮草一烧,敌人军心必乱。”

    顾青点头,道:“好,后路交给你,具体如何交战是你的事,我不插手,唯一只有一个要求,不能放过敌人一兵一卒。”

    “末将领命!”

    大致部署完毕,顾青环视众将,沉声道:“此战,是守土之战,事关大唐王师荣耀,绝不容败!诸位皆是食大唐君王俸禄之将领,皆有守土抗敌之责,豪言壮语我不多说,你们自是清楚利害。”

    众将凛然抱拳。

    顾青忽然笑了,笑容满是森然:“还有,此战我亦有私心,我与诸位都还年轻,我至今仍嫌自己的官职不够高,爵位不够显赫,我需要将敌人血淋淋的鲜血铺成红毯,我要沿着这条红毯走下去,得到更多的荣华富贵,敌人的每一颗头颅都是我升官晋爵的一份战功!”

    “诸位将军与我一样,你们难道不想继续升官吗?你们难道不想累积战功封个显赫爵位光宗耀祖吗?如果你们想,那就给我拼命的杀敌,杀它个尸山血海,博它个世代公侯!”

    一番话仿佛点燃了火药桶,众将顿时炸了,久违的热血在胸腔中翻涌沸腾,一股凌厉的战意瞬间冲天而起,节度使府前堂内杀意重重,半空中笼罩一团寒意森森的阴云,像打开了鬼门关,释放出千万缕厉鬼冤魂,萦绕在众人头上经久不散。

    一片甲叶撞击声轰然而响,众将重重朝顾青抱拳,然后一同举起右拳,异口同声暴喝。

    “杀!!!”

    …………

    龟兹城一夜之间战云密布。

    城外大营,将士们已开始拔营整备,前锋三千骑队已离营开拔。

    城内的百姓们已深深感受到战争即将来临的气氛,连空气都仿佛阻滞起来,每个人心头沉甸甸仿佛压了一块巨石。

    这场战争的胜负与每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如果唐军战败,那么等待龟兹城百姓的命运必然是城破人亡,城里的每个人都没有资格做旁观者。

    左卫和于阗军将士已在将领们的军令下有序地离开大营,城外的营盘很快被拆除干净,留守的两千将士站在城头,神情警惕地盯着远方的沙漠。

    顾青领着亲卫们最后一批离城,骑马刚到城门口,便见无数穿着各异的百姓静悄悄地站在城门前,见顾青等人策马而来,百姓们纷纷躬身而拜。

    顾青一愣,然后下马朝百姓们回礼。

    一名年长的老人走出来,先朝顾青行礼,然后恭声道:“老朽与龟兹城子民恭祝侯爷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身后的百姓们异口同声道:“恭祝侯爷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顾青扶起老人,谦逊地道:“长者礼,不敢当。各位放心,全城老小生死系于一身,将士们定会为大唐为你们浴血而战,绝不后退半步。大唐必胜!”

    “大唐必胜!”

    老人忽然握住顾青的手,深深地道:“全城老小的生死便托付给侯爷了,侯爷千万要小心谨慎,大家都等着侯爷和将士们凯旋。”

    顾青笑着点点头。

    嘈杂的人群中,皇甫思思的身影赫然在列,见顾青披甲的威武模样,皇甫思思忽然高声道:“侯爷,你若得胜归来,砸妾身客栈的事我便不计较了,还请你饮酒,妾身陪你饮!”

    人群轰然大笑,皇甫思思说完后羞红了脸,转身飞快跑远。

    顾青没笑,只是扯了扯嘴角。

    菜做得那么难吃,居然好意思请我饮酒,不反省一下自己么?

    呵,毫无觉悟的女人。

    …………

    出城后策马一路向东南方向奔行,二十里后来到一片沙丘地带。

    一万三千名将士骑在马上整装静立,每个将士分别手执长戟,弓箭或横刀,黄茫茫的沙漠中黑压压的一片,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马儿偶尔不耐烦的喷一个响鼻。

    顾青环视将士们,经过长久的独特操练,左卫的将士们不知不觉间已变了模样,说不清哪里变化了,但从他们的精气神和焕发的昂然战意来看,这支兵马气质与过去相比大不相同。

    手中有这么一支精锐兵马,顾青只有两个感觉,安心与信任。

    至于另外五千于阗军兵马,精气神比左卫略有不如,但每个人骑在马上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显然今日他们已卯足了劲要报于阗城破之仇。

    顾青打量片刻后,对身旁的常忠道:“多余的废话我不说了,马上让传令的军士告诉将士们,此战首功者,赏五十贯,战功前十者,赏三十贯,战功前百者,赏十贯。不跟他们说什么保家卫国,什么守土抗敌,咱们实际一点,重赏就在龟兹城等着他们,立功归来,赏金马上兑现,就是这么简单。”

    常忠抱拳领命。

    传令兵将顾青的话迅速传播到阵列中的每一个将士耳中,很快将士们的神情都激动起来,一股凛然的杀意渐渐凝固成形,每一双眼睛都透着无比的兴奋。

    重赏之下,这里不再是战场,而是每个将士的猎场,他们围猎杀死的每一个敌人,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军功,都是钱。

    顾青满意地点头,然后下令:“按原定的部署,所有将士马上进入既定的埋伏位置,去吧!”

    一万多将士有序地拨转马头,在将领们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离开。

    顾青划定的战场方圆数十里,只要吐蕃军进入既定的埋伏圈,每一步都将充满了杀机。

    “再遣斥候打探,注意不要暴露行迹。”

    顾青领着亲卫们策马飞奔到一处最高的沙丘背面,凝视前方远处一片沙漠,看着己方将士黑压压的人马飞快消失在各个事先划定的埋伏地点,沙漠在一阵人马喧嚣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一阵热风拂过,沙地上的脚印也被热风抚平,看上去仍是一片无人涉足的荒蛮之地。

    两个时辰后,斥候飞马来报,敌军主力已在五十里外,正缓缓朝埋伏圈行来。

第二百九十五章 伏击遭遇

    盛世风华,歌舞升平。

    诗人举杯吟月,醉宿在长安繁华的街头,权贵觥筹交错,沉迷在舞伎飞旋的长袖下。边军餐风露宿,锈迹斑斑的铁甲苍老而不屈。

    灞桥边的柳叶,玉门关的羌笛,战士的号角,权贵的金盏,再加上一滴老农的泪,这一幅幅画面组成了盛世里最后的一丝余韵。

    敌人越来越近,躲在沙丘后的顾青越来越紧张。

    斥候不断从后方传来新的消息,吐蕃敌军离此三十里,二十里,吐蕃前锋斥候已被我军神射手毫无声息地远距离射杀……

    顾青面沉如水,坐在沙丘后闭目养神,脑子里却不停思索,复盘。

    战前的每一个布置细节都从脑海里重新走了一遍,小到龟兹城防的一根滚木,大到这个埋伏圈里四面兵马的部署。

    对于这次交战,顾青几乎已有了一种偏执的心态,力求做到天衣无缝,任何一个微小的漏洞都可能是重大失败的原因,顾青不想留下任何漏洞,真正为一件事尽了全力,将来就算真的失败了,至少顾青心中能减少一些愧疚。

    极致的努力过后,一切交给天意。

    斥候再次来报,敌军距埋伏圈还有十里。沙丘远处已能依稀见到敌军前锋散乱而行的小黑点了。

    顾青观察远处那些小黑点的移动速度,以及与埋伏圈的距离,许久之后,朝身边的亲卫示意。

    亲卫爬上沙丘的顶端,朝对面的沙丘摇晃红色的旗帜,摇了三下后,对面沙丘也朝这边摇晃了三下红旗。

    顾青耐心地坐在沙丘背面继续等待,转头问韩介。

    “四面埋伏的兵马除外,还剩下多少兵马?”

    韩介想了想,道:“按侯爷的吩咐,于阗军五千人抄后,南北西三面共计埋伏七千人,侯爷特意留下一支右军,大概一千人,正在距此五里外的沙丘外待命。”

    所谓“右军”,是大唐作战时的标配,大唐军队与敌交战时通常分左右两军,左军是第一梯队厮杀,而右军则处于待命状态,一旦战场上形势落入下风,主帅就会下令右军补上。

    “右军”就是千年后战争中的预备队,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大唐便已有了预备队的概念。

    “派个人去右军问问,召集擅射者,多少人都行,把他们调来这里。”顾青眯眼注视远方的吐蕃军,看着他们从沙丘背面翻越而下,成长蛇队伍彳亍而行。

    “侯爷的意思是……”

    “组织一队神射手,交战后悄悄接近战场,让他们自己决定组队或是单干,自己去判断战场形势,若见到敌人将领模样的人物,就将他们射杀。”

    韩介疑惑不已,但还是转身派了一名亲卫策马飞快朝远方奔去。

    顾青懒得解释,有时候直接给别人看事实强过任何解释。

    这么干的原理其实也是前世的狙击小组,不过这年代没枪,所以换成箭,箭的有效射程是六十步到一百步,这个距离在两军交战时不算太长,如果有一支狙击小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交战的将士人群里,抽冷子狙杀敌军将领,破坏他们的指挥系统,胜负的概率或许会更倾向于己方。

    一切安排妥当后,吐蕃军的两万人马已然全部出现在视线内,前锋的数千人快接近埋伏圈了。

    “放他们的前锋过去,西面的埋伏圈在十里外,跑不了的。”顾青屏住呼吸,趴在沙地上看着不远处缓缓而行的吐蕃军。

    这是顾青第一次看到建制的吐蕃军队。吐蕃位于高原,论国力比大唐差了很多,高原作物只产青稞,商业也非常贫瘠,所以吐蕃其实是比较穷困的,只是他们的子民骁勇善战,富有侵略性,时常与大唐交战也有打劫贴补的意思。

    吐蕃军队将士的穿着很混乱,他们没有统一的服装,都是穿着皮袍戴着毡帽,手里的武器五花八门,还有抄着农具的,一路松松垮垮的行军,将士也没什么精气神,像一支刚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

    但顾青不敢小看这支看起来像乌合之众的军队,大唐从立国到如今,一百多年了都没能把吐蕃揍趴下,甚至不得不默许吐蕃灭了吐谷浑,实在是吐蕃军队的战力不凡,与之交战往往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眼看吐蕃军的中军主力离埋伏圈越来越近,顾青心跳陡然加快,默默计算距离,全军再往前行三里左右,埋伏圈便可以发动了。

    眼睛死死盯着吐蕃军队,顾青和身旁的韩介等亲卫都很紧张,韩介的右手一直搭在腰侧的剑柄上,呼吸节奏渐渐加快。

    吐蕃军又往前走了一里,前锋数千人已快到十里之外了,但不知为何吐蕃军中忽然走出几名力士,扛着长长的牛角,吹响了呜咽的号角,冗长低泣般的号角声在苍凉的大漠上悠悠回荡。

    听到号角声,吐蕃全军皆站住了脚步,原地不动。

    顾青眼皮一跳。

    此时离吐蕃全军进入埋伏圈还差一小半,敌方主帅不知为何下令停下,这显然是个意料之外的情况。

    “侯爷,要不要更改军令?”韩介在旁边语气有些急促地道。

    顾青摇头,盯着吐蕃军道:“沉住气,看看他们停下来做什么,应该不是发现了埋伏,否则他们不会如此淡定。”

    吐蕃军停下后,很快从队伍里跑出几个骑骆驼的骑士,骑士朝左右沙丘方向行进,还有骑士朝前方而去,似乎向前锋传达命令。

    顾青皱起了眉,那几个骑骆驼的骑士行走的方向正是南北两面埋伏圈,只要他们越上沙丘,就会发现沙丘背面密密麻麻的伏兵。

    情势已然失控了,一切都超出了顾青的计划。

    看着骑士抽打着骆驼,努力地攀爬沙丘,离自己越来越近,顾青苦笑叹了口气。

    千万不能小看古代人,更不能小看古代的敌人。

    “对方主帅没发现埋伏,但他应该是对队伍左右沙丘的地形感到不安,所以派斥候先去打探……敌军主帅是个厉害人物,这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太完美的伏击地形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漏洞,我记住了。”顾青长叹道。

    韩介宽慰道:“侯爷是第一次指挥作战,能做到这个程度很不容易了。古往今来的大战,谋略计策可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

    看着吐蕃队伍末端还剩一小半没进入埋伏圈,而敌方的斥候已离沙丘顶端越来越近,顾青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先射杀斥候,然后发动吧,敌军后方还有一小半没进伏击圈,于阗军的沈田可能会比较吃力了……”

    韩介招手,旁边的亲卫递上一张强弓,韩介将强弓搭上箭矢,道:“请侯爷下令吧。”

    顾青点头,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杀意:“摇旗,发动伏击!”

    韩介腾地从沙丘背面站起来,手上同时将强弓拉成满月,嗖的一声,箭矢激射而出,即将爬上沙丘的敌军斥候应声而倒,只剩那匹骆驼茫然地站立原地。

    韩介射杀斥候的同时,旁边的亲卫也站上沙丘顶峰,手中飞快地摇动红色的大旗。

    远处沙丘的顶峰上,同样红色的大旗也摇动了几下,然后顶峰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小黑点,小黑点先是几十个,然后几百个,上千个,几千个……

    北面的沙丘上,号角吹响,一阵隆隆的鼓声震撼人心,在空旷的沙漠上悠悠传扬,三面沙丘冒出来无数大唐将士,正缓缓朝吐蕃军围拢。

    下面的吐蕃军大惊,在将领们的呵斥下急忙整队列阵,手忙脚乱地列出了一个不太严整的防御阵式。

    吐蕃军忙于列队防御时,三面沙丘的大唐骑兵已从顶峰俯冲而下,西面常忠率领的伏兵已跟吐蕃军前锋开始了交战。

    顾青仍趴在沙丘上一动不动,作为主帅他当然不可能亲自参与厮杀,他身旁的亲卫也不动,他们的职责是保护顾青,不是建功立业。

    眯眼看着远处西面的沙丘,三千人的大唐骑兵一个冲锋已将敌方的前锋刚刚列出的防御阵式冲得七零八落,而另外两处的伏兵一左一右对吐蕃的中军发起了冲锋。

    “尽管出了意外,但应该不会败……”顾青喃喃自语。

    伏击发动后,顾青便无事可做了,他已有言在先,具体的交战细节交给常忠这些将领,顾青不插手,所以现在顾青能做的只是等待。

    韩介古怪地看了顾青一眼,道:“侯爷应该没见过大唐将士交战时的样子吧?”

    “没见过,这不仅是我第一次指挥,也是我第一次上战场。”

    韩介笑了:“侯爷沉住气先看看,末将一直说侯爷的谋划已经很完美了,哪怕出了点意外也没关系,大唐王师的本事,侯爷亲眼见过以后便知。”

    顾青心情不太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你在教我做事?”

    “末将不敢,只是侯爷太追求完美了,末将能断定,今日之战我大唐必胜。侯爷设下埋伏在先,咱们又都是骑兵,而且兵器充足,每人皆配弓箭长戟和横刀,可远射可近战,此处地形又是平原开阔地带,适合骑兵冲锋作战,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全在咱们这边,若还不胜那真是没天理了。”

    韩介说着露出傲然之色:“如此精良的骑兵,就算没有任何计谋,平原遭遇也能无敌于天下。”

    顾青眯起了眼:“你的意思是我的谋划其实根本没必要,干就对了,是吗?”

    韩介一凛,急忙道:“末将不敢,侯爷误会了。”

    “骚年,清醒点,我才是一军主帅,我才有资格露出傲然睥睨的欠揍模样。”

    二人说着话,下面的战场上,三面伏兵已与吐蕃军激烈碰撞上了。

    骑兵的主要作用是冲锋,用战马无可抵挡的冲锋之势冲乱敌军阵型,一番穿插过后,敌军阵型一乱,战斗力基本丧失殆尽。

    大唐骑兵的特点是侧翼冲锋,如果比喻成人与人搏斗的话,大唐的骑兵就是一柄神出鬼没的匕首,交战正酣时冷不丁刺向敌人的肋部,一招制敌。

    鉴于大唐骑兵的作战特点,顾青特意选了此处伏击,两面是高高的沙丘,中间的低洼地带正好是敌人的必经之路,伏击发动起来后,两面沙丘的伏兵居高临下地冲锋下来,恰好从吐蕃的中军穿插而过。

    此时的顾青已将指挥权交给了常忠。

    常忠身先士卒,他面对的是吐蕃军的前锋,从沙丘冲下来后,吐蕃前锋数千人的阵型已乱,常忠率三千骑兵看准了前锋防御阵型中部的一个空档,手中长戟平举,也不需用力,只是端着长戟放开战马的速度,长戟的戟尖正对前方,当战马冲入敌方人群的一刹那,轰的一声,仿佛两个铁球在半空相撞,激起耀目的火花。

    常忠冲在第一个,胸前铠甲的甲叶上已插了几支敌军射来的箭矢,幸好有铠甲护身,并未伤到身体。

    身后三千人如风卷残云,跟着常忠冲入了敌军前锋阵型里,丝毫未放缓速度,任由战马嘶鸣狂奔,第一次冲锋的目的是冲乱敌军阵型,并不以杀敌为主。

    三千匹战马如三千头发怒的公牛,竟生生从敌军人群中冲出一条血路,像一颗子弹在水里射过,将敌军的阵型中央冲出了一条长长的空白地带。

    一直贯穿了敌军前锋的阵型,常忠等三千人马来到空旷地,纷纷掉转了马头,常忠喝道:“再来一次冲锋,随我来!”

    说完常忠和三千将士策马朝前锋再次发起冲锋,仍如一颗子弹般将敌军前锋阵型再次贯穿。

    反复冲锋三次,敌军前锋已溃不成军,韩介没说错,如今这个年代,大唐的骑兵若在平原地带交战,真的是天下无敌的存在。

    见敌军前锋已乱,完全无法再组阵,常忠指挥了最后一次冲锋后,忽然暴喝道:“全军下马,列阵歼敌!”

    三千左卫将士纷纷下马,手执长戟列阵,阵型像一支黑色的铁锥,锥尖正对吐蕃军前锋,敌军前锋愈发慌乱,将领们纷纷呵斥下令列阵抗敌。

    几次冲锋已将吐蕃的军心击溃,中了埋伏又是骑兵突袭,吐蕃前锋的军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在气急败坏的将领们马鞭不断挥舞鞭笞下,吐蕃军飞快列出一个散乱不堪的防御阵。

    常忠看着面前不远处松松垮垮的阵型,不由轻蔑一笑,随即大喝道:“前军,弓箭,上!”

    一轮密密麻麻的箭雨嗖的一声激射而出,吐蕃军前锋军士纷纷倒地不起。一轮箭雨便是数百人的伤亡。

    与骑兵冲锋的风格完全不同,唐军步军的作战是按照阵型有条不紊地进攻。不求快,但求稳。

    列于阵型前方的通常是盾阵,当然,不一定是标配,比如此刻常忠所部是骑兵改步兵,盾牌用处不大,所以列于前端的是弓箭。

    首先是弓箭齐射,一轮又一轮的箭雨有效打击了敌军的阵型后,其次才是长戟长矛阵,阵型的最后是适合贴身近战的横刀阵。

    箭雨连续射了五轮后,吐蕃前锋匆忙列出的阵型又乱了。

    常忠下令弓箭暂停,将士们手执长戟,列阵前进。

    传令兵手中的旗帜飞快挥舞,将士们在旗帜的指挥下整齐地迈步,平举长戟朝吐蕃前锋一步一步逼近。

    远处的沙丘上,顾青看着吐蕃前锋被常忠所部打得溃不成军,轻松地呼了口气。

    “常忠那边算是稳了……”

    扭头望向吐蕃军的后方,却见后方的敌军正有条不紊的列阵,而沈田所部的于阗军却未曾如约发起攻击,甚至连一个唐军将士的人影都看不见。

    顾青眉头皱了起来:“沈田在做什么?敌军后路为何还不封口?”

第二百九十六章 狭路相逢

    顾青划定的战场很大,方圆数十里范围内皆是埋伏。

    很难想象一场数万人的交战,双方将士从容展开究竟要占据多大的地方,而作为主帅,顾青很难将战场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纳入眼中。

    当吐蕃军被三面合围,却偏偏少了于阗军的后方封口时,顾青心头顿时沉了下去。

    信号已经打出去了,沈田却未依令发动于阗军,只有一个可能,于阗军那面出了意外。

    “赶紧派个亲卫去沈田所部看看,问问他为何还不发动,敌人若从后路逃跑,我必斩了沈田!”顾青愠怒地道。

    亲卫匆忙骑马从战场侧面绕道东去。

    “再派个人告诉常忠,吐蕃前锋若已全歼,马上率部向敌人中军突进,完成三面合围,将敌人聚而歼之,至于后方,沈田若没到位而致敌军逃跑,是他一个人的责任,自有军法等着他。”顾青语气急促地命令道。

    “传令右军,再过一刻如果沈田所部仍未就位,右军一千兵马补上去,截断敌军后路……”顾青沉吟片刻,转头看了亲卫们一眼,道:“后路的压力很大,右军只有一千人,定是一场艰难血战,你们也和右军一同补上去……”

    韩介惊道:“侯爷不可,咱们是您的亲卫,弟兄们若都走了,谁来保护您?”

    “都这节骨眼了,保护个蛋!”顾青骂道:“此战若被吐蕃军跑了,等着我的就是长安的降罪圣旨,你们平日里总嚷嚷着建功立业,今日便给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想升官想拿重赏的给我拼命杀敌,凭本事给自己博个前程。”

    韩介和亲卫们面面相觑,终究还是领命。

    …………

    离埋伏圈三十里开外,沈田所部的于阗军正陷入苦战。

    与于阗军交战的并非吐蕃军,而是从北面天山山脉方向突然冒出的一股异族骑兵,骑兵们的装束服色也是乱七八糟,手执的兵器也是乱七八糟,但服色明显与吐蕃军不同。

    于阗军久驻沙漠,仅只一眼便大致分辨出了这股骑兵的来路。

    他们竟是一支杂牌军,其中有突骑施部落的残余兵马,被高仙芝灭掉的石国残余军队,以及许多突厥残存的零星小部落,加起来总计三四千人的样子,有的骑着骆驼,有的骑马,而且看他们交战时摆出的严整阵型,显然这支杂牌军队经过了长久的操练,诸多国家和部落的残余势力融合在一起,交战时竟然如臂指使,非常老练。

    更令人胆寒的是,这股骑兵打起来不要命,当沈田的于阗军意外与其遭遇时,对方二话不说便迅速列好阵型,然后对沈田所部发起凌厉的冲锋。

    早年高仙芝用了一个牵强的理由,谓之“失蕃臣礼”,然后蛮横地灭掉了与大唐向来交好的突骑施和石国,今日的报应来了。

    当初在大唐兵威下逃跑苟活的这些残余势力,竟悄无声息地聚会笼络起来,组成了一支战力不俗的军队,而大唐对他们有亡国灭族之仇,可想而知,这支军队遇到了沈田所部将是怎样疯狂的报复。

    安西都护府派出去的斥候注意力全在搜寻图伦碛沙漠的吐蕃军,从北面而来的这股杂牌军竟未曾被人发现。

    无法推测这支军队为何出现在安西都护府附近,更无法得知他们为何远远缀在吐蕃军的后面,是为了捡便宜还是为了落井下石。

    然而他们终归是出现了,在这个最要命的关头,生生将沈田所部的于阗军拖在离埋伏圈三十里外的大漠黄沙里。

    高仙芝曾经造下的孽,如今全报应在顾青身上了。

    沈田所部本就是从于阗败逃的将士,士气和体力才刚刚恢复,被这股骑兵一个冲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列阵时,敌军已近在眼前。

    五千于阗兵马,硬生生被敌军从头贯穿到尾,中军无数将士被敌军的第一冲锋撞得人仰马翻,队伍手忙脚乱,无数惨叫声,战马受戮后的惨烈嘶鸣声,在于阗军中连成一片。

    敌军一次冲锋后,沈田所部将士终于有了反应的时间,于是在将领们厉声的命令下,将士们迅速列阵,重整军心。

    “不管这是哪个窝里冒出来的杂碎,今日必活剐了他们!”一名将领平举长戟,通红的双眼冒出极度愤怒的目光。

    沈田骑马稳坐中军不动,不停地高声催促整备阵列,闻言迅速看了这名将领一眼,道:“此地平原,宜攻不宜守,我们要主动发起冲锋,否则只是敌人的鱼肉,任其宰割!”

    将领大声道:“是!准备进攻!”

    “赵平,这次冲锋过后,马上领三千人马顺势脱离,然后飞奔侯爷设下的埋伏圈,截断吐蕃军的后路,剩下的两千人随我在此狙击这支敌军!”

    名叫赵平的将领一呆,惊道:“沈将军,莫开玩笑,眼前这股敌军不是善茬儿,两千人怎么可能拦得住?”

    沈田阴沉着脸道:“全歼吐蕃贼子才是正事,千万莫误了侯爷的军机!”

    “沈将军,你和这两千兄弟留下是送死!”赵平冷冷道:“这股敌军是意外,咱们被拖在此处,就算贻误了战机,侯爷也不会怪罪我们的。”

    沈田目光严厉地看着他,道:“军令如山,需要我教你这个规矩吗?”

    赵平咬着牙道:“沈将军,你我是袍泽兄弟,我怎能丢下你不管?顾侯爷那边跑几个吐蕃贼子便跑了,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沈田一记马鞭狠狠抽在赵平脸上,赵平黝黑的脸庞顿时留下一道血迹斑斑的血痕。

    “住口!你我从于阗城败退,本已无颜见关中父老,是谁收容了我们?是谁给了我们战马兵器和粮草?是谁像对待亲兄弟一样对我们?吃着侯爷的饭,骑着侯爷的马,握着侯爷给的兵器,你就是如此报答侯爷的?忘恩负义之徒,你若再多说一句,从此便不是我于阗军的袍泽!”沈田厉声咆哮道。

    赵平脸色铁青,眼眶泛红,怒道:“沈田,你看错我了!你看错我了!”

    说完赵平忽然高举起长戟,咆哮道:“列阵!准备进攻!”

    五千于阗军迅速列成铁锥进攻阵型,手中的长戟纷纷平举,另一手拽住战马的缰绳。

    “摇旗!攻——”赵平嘶声厉吼,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下过军令后,赵平一人一马抢先杀了出去。

    “杀——!”

    身后的于阗军将士发出震天的怒吼,策马朝远处相隔数百丈的敌军杀去。

    敌军的将领也颇为意外,按理说他们主动发起突袭,而且一次冲锋就将唐军的阵型冲乱,此时的唐军应该慌乱失措,手忙脚乱结防御阵才是,没想到唐军在最初的慌乱过后,竟然敢主动发起进攻。

    无敌于天下的唐军,果真有无敌于天下的本事,声震天下,盛名无虚。

    敌军主帅打起了精神,也厉声下达了进攻的军令。

    两股军队就在平旷的沙漠上各自发起进攻,像两支对射的利箭离弦疾驰而去。

    一边是亡国灭族的刻骨之仇,另一边是天下无敌的大唐王师的骄傲,针尖对麦芒谁都不甘示弱,两支骑兵豁出了性命,在高速飞驰的战马上怀着必死之心,电光火石间激烈地撞击在一起,发出轰然炸响。

    天地变色,鬼神哭嚎。

    冲锋,杀戮,惨叫,残肢……头顶的太阳仿佛变成了血红色,所有人在这血红的残雾里赌上了性命,用尽力气制造死亡,进入轮回。

    双方面对面的冲锋,毫无战法与计谋,拼的是性命和运气,一次冲锋过后,双方策马各自冲到安全的地带,相隔老远互相凝视。

    这是无法化解的仇恨,唯一能解决它的,是伴随着敌人的尸体永远地埋葬在地下。

    沈田喘着粗气,刚才的冲锋他的胳膊被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胸前的铠甲也被敌军的兵器砍得七零八落,头发凌乱地散在肩上,目光却仍然冷静如冰。

    双方对视良久,沈田忽然朝赵平投去冷冷的一瞥。

    赵平咬了咬牙,颤声高举起长戟,大喝道:“左军府各团拨三千人,随我走!”

    团旅级将领们一愣,但还是飞快依军令调拨出三千兵马,赵平打了个呼哨儿,众将士掉转马头,朝西面飞驰而去。

    敌军主帅愈发惊愕,正是激烈交战之时,为何唐军却忽然调离大部兵马离队西行?

    沈田仍骑在马上一动不动,注视着敌军的动向。他的身后只剩下一千多人,刚才的两次冲锋已折损了数百,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在短短的一刻间已长眠于这片苍凉荒蛮的沙漠中。

    他们的名字也随着尸首一同被埋葬,史笔无情,寥寥数行,他们的名字没有资格出现在上面。

    见赵平的三千人马越跑越远,敌军主帅急了,高高扬着手里的弯刀,发出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命令,敌军在命令声中开始集结成阵,准备再次发起冲锋。

    于阗军剩下的一千多将士见敌军铺天盖地如黑云一般笼罩而来,脸上纷纷露出惧色。

    此时的交战双方,人数上已经不公平了,己方死亡的概率也大大增加。

    没活够的人,谁不会害怕?

    沈田忽然举起了刀,大喝道:“各位兄弟袍泽,莫忘了咱们在侯爷面前发过的誓言,绝不再退!于阗之败退,是咱们毕生的耻辱,今日我们绝不再退!”

    原本沮丧动荡的军心,在沈田的一句话里瞬间振奋起来。

    置之死地也好,强撑着面子也好,每个人的念头不同,但,没有一个人逃跑,众将士纷纷举起了长戟。

    “绝不再退!”

    沈田盯着敌军缓缓压来的阵型,嘴角露出一抹嘲讽般的笑意,忽然举刀朝前一挥,大喝道:“于阗军,攻——”

第二百九十七章 兵败山崩

    伏击吐蕃军的战场上,吐蕃前锋已被常忠所部三千兵马歼灭,剩下零星小股敌军常忠无暇追击,迅速集结起队伍,清点伤亡人数。

    损失不小,三千兵马尽管占据了天时地利,仍有数百人战死,数百人重伤。

    吐蕃军前锋原本是猝不及防仓促应战,却仍然给唐军造成了如此大的折损,可见大唐立国百余年仍拿吐蕃无可奈何终归是有原因了,吐蕃人的骁勇剽悍由此可见一斑。

    集结清点之后,常忠下令继续向吐蕃中军前行,按照战前顾青定下的谋划,歼灭吐蕃前锋后迅速朝东接近,将整个包围圈合拢缩小,聚歼敌军。

    吐蕃前锋与中军相隔只有十里,很快,常忠所部兵马渐渐接近了吐蕃中军,此时吐蕃中军正被左右两侧的两支唐军兵马冲击得苦不堪言。

    几次迅雷般的冲锋后,吐蕃中军已乱,仓促间无法结阵,甚至连建制都被打乱,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吐蕃主帅被亲卫围在中央,大声下着命令,却徒劳无功。

    唐军骑兵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下,吐蕃主帅的军令根本无法传达出去,往往吐蕃军将士刚接收到命令,下一刻唐军的冲锋便突然而至,硬生生将中军冲出一条空白地带,吐蕃军人人忙着为自己挣命,浑然忘却了主帅的命令。

    这等极度劣势的情势下,吐蕃中军居然还没崩溃。主帅的命令接收不到,军中的建制也被打乱,但吐蕃将士仍未放弃,他们将邻近的身边袍泽都聚集起来,五六人,七八人为一伙,各自组成防御的小阵,在乱军中镇定地自保,偶尔还抽冷子给疾驰而来的唐军一次突刺。

    鏖战的后期,唐军的主要伤亡便是来自于这些普通敌军将士各自聚集而成的小阵。

    困兽犹斗,但是,终究大势已去。

    如果不算后方沈田所部的意外的话,这是顾青谋划的第一次作战,效果不算完美,出现了两个意外,最终的结果还是大致符合顾青的期望。

    顾青仍远远地趴在沙丘上,独自看着远处两军交战的战场。

    韩介和一百名亲卫已离开,作为右军的支援补上原本是沈田所部该在的位置,截断吐蕃军的后路。

    一千多人,要独挡上万人的敌军败退狂潮,这个任务委实很艰巨,顾青默默地为韩介他们担上了心事。

    还有沈田所部,虽然与沈田相处时日不多,但顾青知道他是一条磊落英勇的汉子,于阗军如果不是遇到无法抗拒的意外,沈田是万万不会在这个重要关头贻误战机的。

    能令五千兵马困住手脚的意外,一定是个天大的麻烦。

    顾青独自趴在沙丘上沉思,下面的吐蕃军已然有些不支了,随着常忠所部歼灭前锋后合围,吐蕃中军的压力更大,处在三面包围中左支右绌,难以支撑,渐渐呈现败势。

    顾青打起了精神,目光凝视着吐蕃军,尽管不是很熟悉战场,但他能察觉到吐蕃军的败退只在顷刻之间,只要有第一个人掉头逃跑,军心瞬间就会崩溃,然后兵败如山倒,再厉害的主帅也无法挽回大势了。

    常忠指挥着队伍缓缓逼近,有了常忠所部的加入,左右两支唐军士气愈发振奋,两名将领亦非庸才,当机立断再次从侧翼发起冲锋,两军策马冲入敌阵,然后下马,将吐蕃军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最后分出兵马将小股的吐蕃军包围。

    随着吐蕃军被切割,战场的情势陡然直下,吐蕃军再也无法阻止像样的反击,中军被分成了无数块,吐蕃将士被重重包围,苦苦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长戟横刀,以及突然从某个角落突射而来的冷箭。

    此时此刻,冷箭尤令吐蕃军头疼,不知从哪里射来,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唐军的神射手,更要命的是,冷箭射杀的目标是吐蕃军的将领,但凡见到某个在队伍里呵斥怒吼的吐蕃人,冷箭就会毫不留情地射来。

    唐军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时,很多吐蕃将领就这样稀里糊涂死在冷箭下,最后吐蕃的将领们心惊胆战,无论官大官小都不敢发声下令,生怕暴露了行迹被唐军的神射手盯上。

    这也是造成吐蕃军指挥系统散乱几乎崩溃的直接原因。

    当吐蕃中军被唐军切割成小块后,情势再也无法挽回,战场上不知哪个吐蕃人带头,忽然凄厉地吼了几句,然后掉头就跑,交战时尚是勉强支撑,但逃跑时却勇武过人,居然拼了性命胡乱挥舞兵器,生生从包围圈中杀开一条生路,最后撒腿就跑。

    顾青心中一喜,他已看见这场战争的胜利在向他遥遥招手。

    果然,有了第一个带头逃跑的,其余的吐蕃军将士斗志军心瞬间瓦解崩塌,也跟着一起掉头往后跑。

    面对兵败如山倒的情势,吐蕃将领们大惊失色,甚至不惜暴露自己,抽刀疯狂地砍杀着逃跑的军士,面对袍泽部将,将领们刀刀直击要害,砍翻了一大批普通军士后,吐蕃人仍如潮水般往后方逃跑,将领们杀都杀不完,越杀越多。

    终于,吐蕃的将领们也支撑不住巨大的恐惧,凭着强烈的求生本能,第一个吐蕃将领开始跟着普通军士一同往后方逃跑,紧接着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顾青远远地看着战场情势突然变化,不由大喜,然而看了看吐蕃军败逃的大致人数,又悬起了心。

    一场激烈的交战,吐蕃的两万大军已被杀得七零八落,除了躺在地上重伤呻吟的敌军可以忽略不计,逃跑的人大约有六千余人,一场激战下来,吐蕃军折损大半。

    可是对顾青来说,逃跑的人数还是太多了,他很担心仅有的一千右军和韩介等亲卫们抵挡不住。

    人在逃命时往往能够爆发出比平日更歇斯底里的勇猛之力,战斗是为了所谓的将军和君上,但是求生却是实实在在为了自己,逃命时无论谁拦在他们面前,他们都会像被人追杀的疯狗一样,仓惶逃命时会将一切阻碍他们逃命的人或物咬得稀碎。

    顾青眼皮直跳,忽然不顾一切地骑上马,独自朝沙丘下方冲去,一边使劲鞭打战马,一边急切地朝常忠大吼。

    “左右两部从侧翼骑马绕开败军,压上去,压上去!赶在败军前方拦住他们!”

    然而乱军之中,人叫马嘶,顾青的声音哪里能传得那么远,吼了半天,左右两军仍紧紧追咬在吐蕃败军后面,此时一方逃命,一方追杀,双方的队伍早已乱了套,唐军将领们各自麾下的军士在乱军中根本找不到建制,就算执行顾青的命令也无人能听。

    …………

    东面后方十里处,看着远方黑压压如潮水般涌过来的吐蕃败军,韩介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长戟。

    “列阵!弓箭上前,长戟压后!”韩介暴喝道。

    败军在弓箭射程之外,右军和一百名亲卫箭矢上弦,纹丝不动,每个人的神色都是沉静如水,静静地注视吐蕃军败退。

    韩介握着长戟,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呼吸,脑子里一片清明,让自己的呼吸节奏与战马融为一体。

    一匹棕色的战马悄然上前,与韩介并肩。

    韩介扭头一看,却是亲卫王贵。

    王贵原本在队列的第二列,却不知为何从第二列脱队来到第一列。

    韩介皱眉,冷冷道:“王贵,阵列规矩不懂么?回你自己的位置上去。”

    王贵笑道:“刚才与兄弟交换了一下位置,我想冲在第一个。”

    韩介冷笑:“表现你的英勇吗?呵,倒是看不出你是这等英雄人物,是我走眼了。”

    语气火药味有点重,自从知道王贵是上面潜伏在侯爷身边的眼线后,韩介对王贵从来没有好脸色。

    王贵自嘲地一笑,道:“韩将军,我知道你看我不起,但我终究是左卫的健儿,有些事情我无法选择,但有的可以选。”

    韩介脸色缓和了一些,淡淡地道:“第一列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么?”

    “知道,死得快一些。”王贵咧嘴,笑得很憨厚。

    韩介沉默片刻,道:“你……自己保重。”

    王贵嗯了一声,见远处的吐蕃败军越来越近,王贵语气仍平静地道:“韩将军,若我战死,还请你转告侯爷,我王贵不是小人,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我为强权屈膝,但只跪了一个膝盖,还有一个膝盖仍站着。”

    韩介深深吸气:“罢了,不说这个,此战过后,我与你痛饮。”

    王贵笑了:“但愿咱们都能活下来,对了,还有一句话请你转告侯爷,福至客栈那婆娘真的勾人得紧,侯爷莫放过,那婆娘睡起来一定很舒服,侯爷有福了。”

    吐蕃军越来越近,王贵手中的长戟放平,微微发颤。

    韩介深吸气,猛地大吼道:“弓箭准备!”

    千余张弓箭斜指向天。

    随着吐蕃败军越来越近,地面的黄沙都仿佛在微微颤动,隆隆之声如天边的奔雷,无情地向右军和亲卫们席卷而来。

    “放箭——”

第二百九十八章 胜局已定

    三轮箭雨后,右军和亲卫第一列应命策马冲锋。

    一千多人组成的防线,要挡住五六千败军的洪流,无疑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当韩介看到身处第一列的王贵策动战马,第一个冲出去时,那一瞬间他忽然理解了王贵的身不由己,也明白了王贵为何选择站在第一列。

    王贵只是个小人物,当强权驾凌于头上时,他无法反抗,也无从选择,他只能用这样一种方式赎罪。

    呜咽般如泣似诉的号角声里,王贵的身影眨眼间湮没在败军洪流之中,被巨浪吞噬不见。

    韩介眼眶泛红,他忽然很想告诉顾青,我韩介没看错人,我的手下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王贵不再是韩介带兵的耻辱,而是他的骄傲。

    如果,此战自己能活下来,他一定要对顾青说这句话。

    “第二列,攻——”韩介扬刀下令,眼睛盯着前方的洪流,泪水模糊了视线,语气却依然冷静。

    亲卫和右军只有一千多人,在吐蕃败军败退的前方排成三列阻敌,败军逃命时发挥了毕生的潜能,像一只急切想要挣脱樊笼的困兽,一切试图阻挡它的人都将被它撕咬成碎片。

    韩介跟着第三列冲了出去,他的身后再无大唐将士,但一千多人拼命的阻敌也发挥了作用,败退的吐蕃军一泻千里的气势在韩介所部的冲击下为之一缓,行动变得阻滞起来。

    韩介扬刀冲入了敌群中,触目所及皆是一个个穿着奇怪的吐蕃败军,韩介骑在马上,任战马飞驰而入,他挥刀左劈右砍,一道道鲜血飙溅到脸上身上,同时也有无数兵器朝他刺来。

    没过一会儿,韩介的精神变得有些麻木,他不记得自己砍翻了多少敌人,也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了多少伤口,他只知道在自己还有力气挥刀之前绝对不能停下,脑海里只有一道声音在反复回荡。

    那道声音是顾青的命令。

    一定要将吐蕃败军拦住!

    “王贵!王贵!”

    乱军之中,韩介一边奋力厮杀,一边高声唤着王贵的名字。

    视线里全是敌人陌生的面孔,还有身边步步紧随的袍泽,却怎么也找不到王贵的身影。

    韩介不死心地唤着,尽管他知道是徒劳无功。

    此时的韩介只想让王贵活着,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都愿意。

    人生如果有“如果”,当初他便不会对王贵那么冷淡,他不记得给了王贵多少厌恶的脸色,也不记得王贵这些日子以来受过多少委屈。

    彼此都是可以将性命互相交托的袍泽啊,怎能如此对他?

    但愿王贵这个名字,不会是他韩介一生的遗憾。

    “韩将军,败军仍在前逃,我们顶不住了!”一名亲卫满身是血策马奔来,嘶声大吼道。

    韩介依稀能辨认出,这名亲卫名叫迟言,是左卫军中操练垫底的那一个,后来侯爷不知有了什么恶趣味,竟将这个垫底的家伙调到身边当亲卫。

    从他满身满脸的血看得出,迟言很争气,今天的他用行动告诉侯爷,他不再是垫底。

    “顶不住也要顶!这是侯爷的军令!”韩介暴喝道。

    迟言狠狠一咬牙,道:“好,顶!”

    说完迟言手中的横刀一翻,再次向敌群冲去,他手中的横刀已杀得卷了刃,刀刃上血迹斑斑,策马而去的背影肩膀微垮,右手无力地垂下,显然已力竭。

    韩介暗叹一声,其实他也快力竭了,但必须仍要坚持下去。

    大唐健儿在战场上,军令比生命重要。

    一道寒光从身边斜刺而来,刃尖直指韩介的腰肋,韩介心头一紧,然而已来不及阻挡,正打算拼了性命挨上这一记,谁知刃尖刚触到他的肌肤便停住,韩介愕然望去,却见偷袭自己的敌军脖子上颤巍巍地斜插着一支翎箭,不远处的沙丘上,一名左卫健儿正朝他咧嘴一笑,然后继续搭上箭矢,寻找下一个目标。

    韩介感激地投去一瞥,心中渐渐明白顾青每一个布置的妙处。

    一千多人终归拦不住五六千人的败逃,韩介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敌人,可敌人仍像潮水般涌来,又像潮水般往前奔腾而去。

    正在韩介焦急之时,旁边的袍泽忽然发出惊喜的叫声。

    “韩将军,援兵!有援兵!”

    韩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东面的沙丘上,冒出了一群小黑点,随即小黑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占住了整个山头。

    队伍的前方,一杆代表大唐王师的黑色战旗迎风飞扬!

    低沉的号角再次吹响,在苍凉的天地间回荡,那是进攻的号角。

    韩介极度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喃喃道:“于阗军这帮狗杂碎,终于来了……”

    随着号角的传扬,那面旗帜悠悠挥落,无数的小黑点策马冲下沙丘,面对面朝吐蕃败军杀去。

    冲锋之时队伍不停变换阵势,离吐蕃军尚距二百步时,队伍已变成进攻的锥型阵,每一名将士平举长戟,雪亮的戟尖正对着敌人的胸膛。

    吐蕃败军绝望了,在他们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突然冒出的这股三千人的大唐军队,终于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千正在冲锋的骑兵,能否拦住六千败逃的败军?

    能拦住。

    在这股三千唐军出现的刹那,吐蕃败军仅剩的那一丝士气已消失殆尽。很多吐蕃将士当即便扔掉了手中的兵器,垂头丧气坐在沙地上任人宰割,更多的吐蕃军则飞快朝两旁的沙丘上溃逃,试图找出一线生机。

    一团大乱之时,顾青领着常忠所部的骑兵也从后面掩杀而来。

    包围圈再次形成,这一次吐蕃军已成了笼中的鸡鸭,再无反抗的能力。

    大漠东面,赵平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狠狠地劈砍着败逃的吐蕃军,状若疯狂地大吼着“杀!杀!杀光这些狗杂碎!”

    西面追击的主力大军里,三股伏兵已汇成了一股,顾青领头策马冲锋,看着包围圈再次形成,吐蕃军如无头苍蝇般在包围圈里胡乱冲撞,顾青心情稍定。

    还好,不出意外的话,这支来犯之敌应该可以全歼了。

    “常忠,左右分出两千兵马,侧翼包抄,将包围圈缩紧,不能再让他们跑了!”顾青大声命令道。

    常忠面带喜色,抱拳领命。

    作为将领,常忠比谁都清楚,眼前的局势可以说已算是锁定了胜局,论此战的军功,常忠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或许可以指望一下升官了。

    包围,切割,杀戮,一切再次上演。

    …………

    接下来的战事已无悬念,顾青再次交出了指挥权,如何有效地歼灭残余之敌,常忠比他更有经验。

    独自坐在沙丘上,看着吐蕃军被屠戮,被撞翻,残肢断臂满地打滚惨叫,顾青脸颊微微抽搐。

    大势鼎定之后,再以旁观者的身份看战场的惨烈,顾青顿时有了不同的感受。

    他是胜利者,但他讨厌战争。

    一个个平凡朴实的汉子,为了一道军令或许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妻儿老小却一辈子承受着苦难艰困,这些都是战争带来的伤痛。

    一场战争的受害者,远远不止是战场上战死的将士,它会将苦难无限延伸,直到一生的尽头。

    看着满地的死伤和杀戮,顾青脑海里在思索着另一个问题。

    如果,能有某种办法,不需要发动战争,或者尽可能将战争的规模控制到最小,却能有效地消灭敌人,用兵不血刃的方式消弭敌人的有生力量,那该多好。

    不知不觉,已到了日暮时分。

    血红的斜阳仍如往常般渐渐西沉,战场上却是一片尸山血海。

    这支两万人的吐蕃军已惨败,在常忠的指挥下,死的死,降的降,战场已恢复了平静,将士们正在默默地打扫战场,躺在地上的敌军将士,无论死活都上前补刀,已经投降的敌军,被绳子串成一串,押赴龟兹城。

    敌我双方战死的将士被抬走,将敌我区分出来,随军的大夫手忙脚乱地收治受伤的将士,至于对待受伤的敌军则没那么人道,一刀便结束了他们痛苦的生命。

    常忠匆匆赶到顾青面前,一脸气愤地道:“侯爷,于阗军完成狙敌后,为首的赵平又领着于阗军往东去了,一句话都没留下,他们贻误了战机,差点酿成大祸,却一句解释都没有,太过分了!请侯爷严惩于阗军的沈田,赵平!”

    顾青皱眉:“于阗军赶来的时候,主将不是沈田吗?”

    常忠一愣,道:“不是沈田,领兵的是赵平,果毅校尉,末将没见到沈田。”

    顾青一惊,急促地道:“不好!沈田有了麻烦,否则不可能脱队,常忠,马上率五千兵马往东去,驰援于阗军,快去!”

    常忠急忙领命而去。

    顾青环视四周,战事虽然已平,但仍有些忙乱,远处的战场上,仍有一些零星的不肯屈服投降的敌人,正背靠背面朝着唐军,做着最后的殊死一战,嘴里发出野兽临死前的悲愤嘶吼。

    人多势众的唐军自然不会对他们客气,一阵长戟猛刺,最后的敌人终究倒了下去,长眠于这片无名之地。

第二百九十九章 悲欢离舍

    韩介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顾青面前,含泪哽咽,垂头不语。

    顾青心头一沉,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道:“你受伤了么?”

    韩介摇头。

    此时的韩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布满了伤口,但幸运的是前胸和后背没有伤,伤口最多的是在大腿和腰侧,铠甲上沾满了血迹,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见韩介的表情,顾青的心中愈发沉重,平静地问道:“亲卫兄弟们死伤多少?”

    韩介含泪低声道:“死伤三十左右……”

    顾青肩头一颤,抿进了唇,瞬间感觉心脏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

    人都有私心,与别的将士伤亡不同的是,对于亲卫的伤亡,顾青犹觉心痛。

    那是与他朝夕相处的鲜活生命啊,每个人的名字,每个人的性格,都已深深嵌入顾青脑海的记忆里,长久以来,顾青已渐渐将他们当成了自己的手足兄弟,吃喝玩乐时,他们默默地站在顾青的身后,闯祸闹事时,他们默默地挡在顾青身前。

    他们已成了顾青的器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此刻之殇痛,无异于自断手足。

    顾青努力让自己的平静下来,垂头沉默半晌,道:“是我对不起弟兄们,我不该……”

    韩介摇头:“与侯爷无关,侯爷不必自责,我们是大唐的将士,战死沙场是应有的结局,区别不过是早与晚罢了。”

    “侯爷的军令是正确的,若没有右军和亲卫兄弟们拼死狙敌,今日吐蕃军便会逃走,若此战牺牲了那么多袍泽的性命,却没有收获到应得的战果,那才是对战死的袍泽们最大的辜负。”

    顾青摇摇头,起身道:“去看看兄弟们,还有那些……那些战死的兄弟。”

    说着顾青眼眶一酸,但还是抿紧了唇,忍住了眼泪。

    韩介伸臂拦住了他,道:“侯爷,莫看了,徒增伤感,乱了侯爷的心志,侯爷是一军主帅,您不可乱。”

    顾青架开了他的胳膊,坚持地道:“去看看,送兄弟们最后一程,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战场一侧的平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尸首,他们浑身浴血,身上已是千疮百孔,不敢想象他们死前忍受着多么巨大的痛楚,每个人的脸上都盖着一块白布,顾青上前蹲下,轻轻揭开一张白布,一张熟悉的面孔展露在眼前。

    顾青记得他名叫孙贾,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为人沉默寡言。早年曾入过安西都护府,亲身参与大小战事数十次,侥幸活了性命,被调回长安左卫,没想到再次来到安西,却终究战死在这片黄沙之中。

    孙贾的人生,像极了注定的一场宿命。

    再次揭开一张白布,又是一张熟悉的脸。

    顾青双手微颤,他已无法承受失去手足的痛苦,很可笑啊,活了两辈子,不是一直自诩是铁石心肠么?连几个死人都看不下去了?

    “不看了,不看了……我对不起兄弟们。”顾青终于忍不住流下泪了。

    “韩介,厚葬他们,还有他们的父母妻儿,从今以后,我管他们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

    面朝战死的亲卫们跪下,顾青怀着心痛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叹息之后正要离去,韩介拽住了他,轻声哽咽道:“侯爷,王贵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青沉声道:“那就当他还活着,你去传我军令,多召集些人,在战场上寻找王贵的下落。那些偏僻的角落,那些死人堆里翻开来找。”

    韩介领命离开。

    顾青仰头深呼吸。

    天色已晚,夜幕缓缓降临,战场四周已点亮了火把,将士们仍在善后。

    头顶阴沉的天空,一群秃鹫正在低空盘旋,耐心等待即将来临的丰厚大餐。

    独自在沙丘上漫步,心不在焉地打发了几个来禀报善后事宜的将领,顾青的心情低落且烦乱。

    不知不觉走到战场的西侧边沿,仍有些发烫的沙地上,整齐地躺着一地受了伤的大唐将士,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十来名随军大夫手忙脚乱地给将士们治伤,将士们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还有些受了重伤的将士呻吟声渐渐微弱,随即没了声息,大夫上前看了一眼,随即摇摇头,一块白布盖在脸上,宣告此人的死亡。

    顾青心头一颤,脚步顿时停下,很想转身离开,今日已见过太多的死亡,作为第一次上战场的人,他的心理此刻已无法承受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离开,他是主帅,不能离开,他不能对袍泽部将的生死装作无视。

    缓步上前,顾青决定面对他们的生死。

    这是属于大唐将士的伤兵区,而且属于重伤区。躺在这里的将士由于伤势太重,根本来不及运回龟兹城,也不宜路途颠簸,只能选择就地医治。

    但凡战后清理,这里往往是最悲惨的。如今的医疗条件下,重伤通常意味着死亡,只有少数的人才能依靠身体素质和运气活下来。

    顾青缓步走进伤兵区,随军大夫忙得团团转,连给顾青行礼都顾不上。

    顾青左右环视,试图帮上一点忙,给伤兵包扎或止血,甚至说几个笑话缓解他们的痛苦也算自己尽了心。

    耳中充斥着伤兵痛苦的惨嚎和呻吟,有些断手断脚的已经昏迷过去,大夫无法顾及过来,汩汩的鲜血随着没有止血的伤口流出来。

    顾青咬了咬牙,从里衣撕下一截,蹲下给一名伤兵包扎。

    伤兵已痛得五官都变形了,没认出顾青,张大了嘴努力地呼吸空气,喉咙里发出嘶嘶的痰音。

    顾青包扎了一个伤兵,满手鲜血地站起来,看着自己刚刚包扎过的伤兵脸色却已慢慢变成了惨白,顾青心头黯然,他知道这个伤兵其实活不了了,包扎伤口无非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正要继续包扎下一个,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吼声,带着几许哭腔。

    “谁……谁是潼关人?潼关,潼关的有么?能活下去的潼关人……”

    顾青一愣,急忙走到这名伤兵身前。

    伤兵腹部一个拳头大的伤口,依稀能见到伤口里面的森森白骨和缓缓蠕动的内脏,这个人眼见是活不了了。

    顾青忍住悲痛,轻声道:“我不是潼关人,但你若有未了之事,我可以帮你做到。”

    伤兵如见救星,奋力拽住了顾青的手,断断续续道:“我是潼关吴乡人……家有父母,还有一个六岁的孩子,我……求你,朝廷若有抚恤,一定要……给他们,转告,转告双亲,我……我……”

    话没说完,伤兵喉头发出喀喀的声音,随即气绝。

    顾青仍握着他的手,哽咽道:“我记下了,潼关吴乡人,记下了,记下了。”

    仿佛给周围重伤的将士提了个醒,好几个伤兵顿时虚弱地喊了起来。

    “有咸阳的么?我是咸阳的……”

    “有扶风的么?扶风县张四郎,我叫张四郎……”

    “蓝田县东乡周大喜,我叫周大喜……我的命能换多少抚恤?一定要带给我的妻儿……”

    此起彼伏的自报家门,此起彼伏的难舍难离。

    都知道自己已毫无希望,没人关心自己的救治情况,嘴上说的,心里念的,都是家中的父母妻儿,都是割舍不下的最后一缕尘世亲情。

    顾青眼泪簌簌而下,不停地点头,哽咽道:“记住了,我都记住了,会转告的,你们安心,抚恤一文都不会少。”

    向随军大夫要来纸笔,顾青开始忙碌地奔走于每一个重伤的将士之间,用心地记录着他们临死前最后的请托。

    不记得忙碌了多久,顾青终于记完了所有的心愿,转身再看时,又有许多生命悄然消逝。

    顾青将写满了字的纸折起来,很郑重地放入怀中,与怀中当初宋根生写的那道无法递上去的奏疏一起,紧贴着顾青的心脏。

    孤臣的奏疏,战士的遗愿,它们都是顾青此生对这个世界发出的问题,他将带着它们寻找答案。

    拖着沉重的脚步,顾青离开了伤兵区。

    仰天望向漆黑的夜空。

    夜空繁星闪烁,密密麻麻宛如银河流动,美丽而宁静。

    人世的生死悲欢,与这些美丽无关。

    …………

    后半夜时,战场已打扫得差不多了,顾青下令原地搭起营房,尤其是伤兵区更要小心照拂。

    韩介过来禀报了一个好消息,王贵找到了,而且没死,只是受了不轻的伤,整个人被埋在一堆尸首里差点闭过气,他是被韩介带着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

    韩介禀报过后,由衷地朝顾青单膝跪拜。

    “末将代所有亲卫袍泽谢侯爷慷慨之恩,若无侯爷在长安时花费巨金给我们打造的镔铁板甲,今日之战亲卫袍泽们的伤亡将会更大,活着的亲卫弟兄们都深感侯爷之大恩,此恩如同再造……”

    顾青心情低落,黯然道:“行了,战死的终究已战死,再坚硬的板甲也无法挽救所有的性命,告诉王贵,好好养伤,还有,让随军文吏马上起拟奏疏,向长安和焉耆城的高节帅报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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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