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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进献奇书

    张怀玉的父亲名叫张拯,在洛阳旁边的伊阙当县令。

    张九龄仅此一子,对于香火传嗣之事自然是看得很重,所以张拯在年轻时便被父母安排了婚姻,过了两年见仍未生出儿子,又给张拯娶了两房妾室。

    张怀玉就是其中一房妾室所出。

    对传嗣之事看得很重的张拯,见生出来的是女儿,又不是正房嫡出,对张怀玉自然有些冷漠,张怀玉从小到大被家人漠视,才养成了那种淡漠清冷的性格,后来甚至不声不响离家出走,都是有原因的。

    冥冥中自有天意,若无张怀玉的离家出走,便不会与顾青相遇相识,缘分如此奇妙,不成亲怎么对得起这段缘分?

    得知未来的老丈人要来长安,顾青在大牢里久久不能平静。

    见了老丈人该如何行礼,该怎么聊天,该送什么规格的礼物,顾青都想好了,就等实践了。

    可顾青是县侯兼中郎将,老丈人是县令,若老丈人见了自己二话不说纳头便拜该怎么办?

    若老丈人看自己太顺眼,二话不说要跟自己拜把子怎么办?

    人生啊,最多的烦恼来自三姑六婆的琐碎烦恼。

    顾青暗自决定,跟老丈人少喝点酒,万一酒后不过脑子,真跟老丈人结拜了,自己的终生大事可就全完了。古代人很讲诚信的,结拜后不可能反悔。

    张怀锦依依不舍地走了,临走前还说每天要来探监。她要在张怀玉来长安之前与顾青多独处几次。

    人在监牢,百无聊赖。

    逼仄的斗室里除了吃吃喝喝便再无别的事可做了,顾青盘腿坐在蒲团上,将最近发生的事默默复盘了几次,又揣度了李隆基的一些想法,不知为何,顾青越想越觉得不安。

    杀刺史这事儿没完,顾青坐一个月的牢出来后,恐怕还有后续的惩罚在等着他。冲击官府,斩杀刺史,按律顾青应该要被杀头了,可他却连官爵都没丢,李隆基还要主动帮他颠倒黑白掩饰事实真相,以李隆基的为人,他会那么热情善良?

    干出如此胆大包天的事,李隆基的惩罚不可能只是蹲一个月大牢。

    顾青忽然有了一种危机感,他觉得应该要弄出点东西傍身,也算是给自己积累资历,资历如果丰厚了,李隆基要惩罚自己时难免多几分顾虑,下手时想必不会太狠。

    高深的东西弄不出来,顾青前世也没想到自己能穿越,学到的东西很多都无法致用,比如造枪炮这个,就很扯,以如今的冶金炼铁水平,根本造不出合格的枪炮。

    先把三国演义写完吧,这是一本奇书,后世民间看的不过是个基于史实而改变虚构的故事,但统治者看到的却是一本战争谋略巨篇,里面包含了兵法,谋略,政治,外交等诸多方面的成功或失败案例,集中华数千年文明智慧于大成的一本教科书。

    传说后世野猪皮的太祖努尔哈赤就是靠着一本三国演义而征服了明朝的江山,努尔哈赤一生征战天下,很多用人用兵的谋略方面都与三国演义里的人物和故事出奇的一致。可见这本书委实不简单,说是故事版的兵法谋略书也不为过。

    幸好这个年代三国演义还没问世,顾青可以理直气壮地将署名权冠到自己头上。

    顾青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没说完的故事,将前后大致的情节都想得差不多了,然后叫来了狱卒,让他准备纸笔。

    写写画画大致勾勒出了后面的故事章回名,其实之前他与张怀锦说的三国演义已经说完大半,算算节奏已说到了关羽败走麦城,后面曹操身死,刘备托孤,诸葛亮六出祁山等等,故事也颇为精彩。

    第二天,张怀锦果然又来了。

    顾青也不客气,便让狱卒在牢门外给她摆了一张矮桌和蒲团,让她隔着牢门记录,而顾青便坐在牢里缓缓将后面的三国故事娓娓道出。

    张怀锦被顾青说的故事完全吸引了,一边记录一边啧啧赞叹,不时给顾青送上几句马屁,“你真棒”“你好厉害”“好激烈,人家快受不了了”诸如此类听不懂的话。

    顾青努力忍住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理智告诉自己,张怀锦夸的是他的才华,不是别的什么奇怪的方面。

    于是顾青说,张怀锦写,整整用了三天,张怀锦才将整个三国故事记录完毕。

    揉着发酸的手腕,张怀锦怅然若失道:“这么快就没了?”

    顾青有点不淡定了,努力平静地道:“已经很持久了,……久不久你自己心里没数?”

    “顾阿兄你为何不高兴的样子?”

    “废话,明明很久,你却说太快,你觉得我能高兴?……而且,我说的是故事,不是别的!”

    张怀锦一脸懵懂地道:“我也是说故事太快了啊,不然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

    顾青觉得这车再开下去可能会翻,于是伸手道:“把你写的拿来我看看,写一个错别字罚款一百文。”

    张怀锦将厚厚的一摞稿纸递给他,嘟嘴道:“人家才不会写错字呢,我可是被二祖翁逼着读了很多年书的,以我的学识,考个进士不难。”

    顾青迅速扫了几眼,不得不说,宰相家的门风确实不一样,张怀锦的字写得太漂亮了,字迹娟秀中带着一股淡淡的刚劲之气,每个字都能当字帖来临摹,跟自己的字比起来……

    还是别比了,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整个三国故事自然不是罗贯中的原文,顾青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将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只是大概的情节和人物刻画都到位了,重要的谋略兵法方面的情节更是着重描述,与原版的三国演义相差的只有文笔和琐碎之处的省略。

    “回头把稿子给你二祖翁看看,他不是挺喜欢这个故事吗?看完了请他再润润色,细枝末节方面修改一番,不要动情节就行。”

    张怀锦点头应了,托腮怅然道:“听完顾阿兄的故事,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那些纵横天下的英雄人物仍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可惜最终都化作一捧黄土,魏蜀吴三国争来争去,那么多的英雄谋士为一统天下费尽心神,终究却落在了司马氏手中,真是可悲可叹……”

    顾青也叹道:“或许这便是天命所归吧,那么多英雄徒劳一生,然而天命不佑,英雄终化尘土,每个人从出生开始,上天就给我们注定了最终的宿命,很难逃脱。”

    张怀锦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顾阿兄,你也相信宿命吗?”

    顾青失笑:“我的际遇比较奇特,所以从来不信命,我若是相信宿命的人,这辈子我根本活不到现在,很多年前应该便化为尘土了。”

    “蝴蝶的翅膀扇一下都能改变许多事,宿命,不过是偶然天成的妙笔,风吹草动,鸟叫虫鸣,都能让那支妙笔轻微一颤,颤过之后,落笔便是另一番风景了。”

    …………

    鸿胪寺卿府。

    张九章凑在昏暗的烛台下,睁着老花眼逐字逐句地看完了张怀锦记录的三国演义,看完后揉了揉眼睛,掩卷长叹道:“真是奇文妙思,顾青之才,委实深不可测,竟能将三国史锦上添花至这等境地,此书可谓壮阔也。”

    为书中的人物感怀叹息许久,张九章执笔开始为顾青讲的三国故事润色。

    张九章自幼熟读诗书,润色这种小事自然是信手拈来。于是张九章从头开始涂涂勾勾,删去了一些口语化的词句,添加了许多古色古味的佳句篇章。

    接连两日,张九章在书房里废寝忘食,将顾青的故事从头到尾修改润色完毕,写完已是第三日清晨,张九章搁笔,意犹未尽地将书稿读了一遍,觉得颇为满意,合上书稿欣慰地笑道:“此书成矣!”

    再次翻阅一遍,张九章仍为故事中的谋略兵法和政治权谋而赞叹不已。

    “如此奇书,老夫读之大有收获,若予我大唐武将们所阅,应会增益不少,此书……不可埋没于民间,当为庙堂所用。”

    张九章喃喃自语,神情渐渐坚定起来,起身洗漱过后,整理了一下衣冠,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书稿,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的珍宝,备好车马向兴庆宫行去。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内。

    李隆基翻看三国演义的故事已整整三个时辰,张九章清晨入宫,李隆基却不知不觉看到了下午时分。

    初时李隆基有些敷衍,鸿胪寺卿说要进献奇书,李隆基不以为然,但张九章是老臣,又是曾经的贤相张九龄的弟弟,李隆基终归给了几分面子,应付式的翻开了第一页。

    谁知开篇第一句话便深深吸引了李隆基。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李隆基喃喃念了几次,两眼顿时大亮。一句话在民间百姓眼里和政治人物眼里,含义是不一样的,李隆基作为政治人物,当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看到这句话后便品味出了许多旁人无法揣度的深意。

    “有点意思……”李隆基脸上的笑容渐渐深了一些,然后接着看下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怀玉回京

    三国演义能被列为四大名著之一,自然有它的独到之处。

    它最有魅力的地方在于它是基于史实的基础上虚构的情节,包含兵法谋略,政治外交等等诸多方面。

    如果顾青说的故事是红楼梦,或许李隆基看几页便掩卷,顶多夸一句文才难得,说不定还会对书里的贾宝玉左右看不顺眼。

    如果顾青说的是水浒传,李隆基可能会勃然大怒,顺便延长顾青的刑期。

    至于西游记……玄奘和尚死了还不到一百年呢,取经倒是有,哪里来的猴子和猪?那么多玄玄怪怪的神仙鬼魅,又是玉帝又是如来的,当朕这个帝王是摆设么?更何况,书里的玄奘居然跟太宗先皇帝结拜兄弟……呵呵,这是花样作大死啊。

    所以,顾青拿出的三国演义反而是最合适的。

    书的内容基于史实,书里的谋略和政治等等诸多事例都颇合李隆基的胃口。

    于是李隆基渐渐提起了兴致,从桃园三结义开始,他的兴趣便愈见浓厚,初时翻阅书稿还有些敷衍,只看了几页便神情凝重,他开始认真读了。

    张九章跪坐在下首,表情淡然如入定的老僧,到了午时,在高力士的悄声提醒下,李隆基赫然惊觉,却不忍释卷,下旨备宴,赐张九章同宴。

    酒菜端入殿内,李隆基食不知味地一边吃一边翻阅书稿,张九章则不客气地又是饮酒又是挟菜,一本三国演义要读很久,张九章不会委屈自己干等的。

    君臣在诡异的静谧气氛里,一句话都没说,半个多时辰才吃完一顿饭。

    酒菜撤下,张九章继续入定。

    李隆基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有时候读完一页并不急着翻开下一页,而是仰头望着殿顶的房梁,不知在念叨着什么,若有所思地点头后,才继续翻看下一页。

    读到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李隆基击节而赞,谓之猛将。读到诸葛亮草船借箭,李隆基大笑不已,连夸卧龙计策之妙,可怜吴中周郎,读到关羽败走麦城,终被吴国所害,李隆基黯然叹息,心情失落。

    读到星落五丈原,最后司马氏篡魏,三国终归于晋,李隆基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掩卷大泣不已。

    “此书……确实可称奇书,张卿,此书何人所作?”李隆基哽咽问道。

    张九章起身道:“青城县侯,顾青所作。”

    李隆基愣了:“顾青?”

    不敢置信地再次翻开书稿,李隆基迅速看了几眼,吃惊道:“顾青能作出如此奇书?不可能吧?”

    张九章淡然道:“臣不敢欺君,确实是顾青所作,由臣的侄孙女怀锦手录,臣在细枝末节处增删了一些,但书里的故事和谋略外交等等,皆是顾青一人所作,臣以性命担保无误。”

    李隆基仍震惊地道:“他才二十来岁,书中的谋略兵法可称绝世之妙笔,许多地方朕读之受益良多,更难得的是,这些人物和故事竟与史实并无偏差,说它是一本兵法韬略书亦不为过……顾青才二十岁,以他的阅历怎么可能写出如此震撼人心的书?这……太过匪夷所思了。”

    张九章仍淡定地道:“臣初读此书亦觉得不可思议,但它确实是顾青亲口所述,实实在在是他写的,臣不得不信,若欲追问缘由,大抵应是才华绝世,陛下,天下人多矣,有些人就是能够生而知之,不信都不行。”

    李隆基沉默半晌,叹道:“朕还是小看了顾青的才华,此人之才思,非在诗文经义,而在治国安邦,于国有大用。”

    张九章笑道:“少年郎君,国之所用,来日久长。”

    李隆基笑了:“不错,来日久长。多谢张卿献书,朕只是奇怪,此书顾青既已亲述多日,为何他不主动进献给朕?”

    张九章苦笑道:“顾青口述此书的初衷,其实是为臣的侄孙女打发无聊时光,当作小儿故事讲给她听的,是臣的侄孙女听了一段后顿觉不凡,于是用笔记了下来,或许在顾青眼里,此书算不得什么高明的东西,只是用来哄孩童的玩笑之举罢了。”

    李隆基愕然:“这等奇书,在他眼里竟都算不得什么?顾青此子究竟有多大的才华?”

    张九章叹道:“事实就是如此,后来臣无意中看到侄孙女写的东西,好奇之下看了一眼,顿时惊为天人,为求下个章回,臣甚至舍了这张老脸亲自去求他口述,而顾青那竖子却颇不耐烦,心情好或是无聊之时才说上那么几个章回,臣耐着性子等了几个月,幸好这次顾青在大理寺监牢里,或许是觉得无聊无趣,这才将故事说完了。”

    李隆基失笑摇头:“看来此子的才华远不止于此,朕以后倒是要多留心,时常从他嘴里掏一些有用的东西出来才行。”

    拍了拍桌案上的书稿,李隆基叹道:“就凭此书,朕给他再晋一爵都不为过,……哈哈,不过还是算了,顾青终究太年轻,显赫过甚不是好事,江山代有新人如顾青者,朕何愁大唐盛世不能千秋万代?”

    张九章献书的目的完全是为了顾青,他亲自读过这本书,知道此书的不凡之书,献书给李隆基就是为了让他更重视顾青。

    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顾青是张九章特别欣赏的晚辈,眼看这个晚辈闯了祸,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待了不少日子了,张九章有些心疼,于是借着献书的缘由,希望李隆基看在这本奇书的份上,将顾青剩下的刑期免掉。

    不过看李隆基此刻的模样,欣赏赞叹之后,似乎并没有丝毫要将顾青释放的意思,张九章的目的落了空,不由暗叹一声,只好识趣地起身告退。

    张九章走后,李隆基仍兴致勃勃地从头翻阅书稿,哪怕已看过一遍,他仍爱不释手。

    高力士悄悄凑过来道:“陛下,刚才张寺卿的言外之意……”

    李隆基眼睛盯着书稿,头也不抬地道:“朕知道,他想为顾青求情,希望朕能下旨将顾青从大理寺提前放出来。”

    高力士不解地道:“陛下如此欣赏此书,顾青能博陛下之喜,也算是有功了,陛下何不……”

    李隆基摇头,缓缓道:“一事归一事,顾青固然才华惊世,可他犯的错也必须要惩罚,朕若恕他这一次,恐怕以后愈发狂妄,目中无人,那样的人若为国所用,终究是败事有余,于国为祸。朕不想看到若干年后顾青变成那副模样。”

    眼睛盯着书稿,李隆基再次赞道:“真是好书啊,顾青这玲珑心窍到底怎么长的,居然能想出如此绝妙的谋略,难道他少年时读过兵书?”

    目光渐渐陷入深思,李隆基喃喃道:“由此书可见,顾青颇具将才,当初将他封为武职算是选对了,然而,真正的将才不在纸笔之上,而在真实的战阵厮杀之中,顾青理应磨练一番才是,否则终究又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高力士在旁边听得眉眼一挑,垂头躬身不敢多言。

    良久,李隆基将书稿合上,道:“高将军,吩咐下去,此书由殿内监装订刻板,印刷成册,不许在民间流传,少印一些,交给长安各卫大将军以及十镇节度使观阅,交代他们必须认真读,读了之后写奏疏给朕,说一说他们对此书的观感与获益。”

    说完李隆基提笔,在书稿的第一页顶部写下四个字,“三国演义”。

    御笔亲题书名,顾青之名这次终于被军中将领正视。

    …………

    春暖花开的渭水边,张怀玉骑马匆匆赶到了长安城外。

    勒马驻足,眺望远处长安的城门宫墙,张怀玉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时隔两年,她又回来到这个地方,一个她很不喜欢当初一心只想逃离的地方。

    繁华的都城,喧嚣的府邸,一切都衬托得她的内心愈加清冷孤独。

    脑海中莫名想起了顾青曾经说过的话,“世人皆是病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病,都有着一块不可触碰且无法治愈的顽疾。”

    是啊,张怀玉何尝不是病人呢。

    鞭马前行,在城门前下马,张怀玉进城之后便来到张九章的府门前。

    这里曾是张九龄的府邸,张怀玉年幼时一家都住在这里,后来张九龄逝世,张家的子嗣们都在外地为官,于是宅子便留给了张九章。

    门口的亲卫都认识张怀玉,见她一袭白衣风尘仆仆而来,亲卫们一愣之后纷纷行礼,然后赶忙上前牵马坠镫。

    张怀玉独自走进府门,绕过照壁,穿过院子,前堂内,一位衣袍朴素,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堂内,微躬着身子与张九章聊天。

    看见这位中年男子,张怀玉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努力忍住之后,深吸了口气,在前堂石阶下行礼。

    “父亲,怀玉回来了。”

    中年男子正是张怀玉的父亲张拯,闻言扭头望去,见张怀玉站在堂外石阶下,打量她一番后,张拯点头淡淡地道:“来了?去后院清洗收拾一下,晚间府中开宴时再来。”

    张怀玉心中一黯,平静地应是。

    父女之间,冷漠如斯。

第二百二十七章 侯爷出狱

    在张怀玉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很遥远很陌生的词。从懵懂孩童到豆蔻年华,她与父亲的交集少得可怜。

    从小到大,记忆里的父亲对她很冷淡,从来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当父亲知道生的是个女儿后,便不再对她倾注半分关怀。

    在相府里,她与身为妾室的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瘦瘦小小,唯唯诺诺,无论受到正室夫人多么不公平的对待,她都忍气吞声。

    张怀玉长大后,听母亲轻声说起年轻时的往事。

    她的母亲出身并不好,只是长安城里一户普通市井人家,能成为当朝宰相长子的妾室,亦是由于张家不知从哪里请来相士批过生辰,张怀玉母亲的生辰与张拯最合适,且有宜男之相,张家这才下了重聘将她娶为妾室。

    事实上相士看得并不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害了她母亲一生,生下张怀玉这个女儿后,张拯大失所望,从此对母女不闻不问,而张拯的正室夫人倒也争气,张怀玉出生两年后,竟然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的诞生令张怀玉母女在相府的处境愈发雪上加霜。

    相府如侯门,庭院深深,人情凉薄。

    张怀玉两岁时,她的母亲长久抑郁之下终于病倒了,没等到开春便撒手人寰,留下庶出的女儿在相府里独自忍受张拯的漠视,以及正室夫人的嘲弄虐待。

    直到顾青的父母受邀来到相府,见张怀玉孤苦可怜,便将她留在身边每日教她武功,张怀玉在顾青的父母身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亲情,那几年成了张怀玉此生唯一快乐的时光。

    顾青的父母死后,张怀玉深为自责,对张家愈发痛恨,从此便活在顾青父母的影子里。

    离家出走两年,人的天性终归属于家庭。

    近乡情怯,又暗怀喜悦,见到了久违的父亲,然而张拯依旧冷漠的态度却给张怀玉倒头淋了一盆凉水。

    两年了,他连一句在外安好无恙都不曾问起,仿佛家里只是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满怀失望伤心,张怀玉默默走向后院。

    自己果然不该属于这里,可是,她究竟该属于哪里?对这个家彻底绝望之后,她已没有家了。

    走进后院的月亮拱门,一道娇俏的人影像耗子似的窜了出来。

    “阿姐!”张怀锦兴奋地跑到她面前,眼中满是欢喜之色,如果她有尾巴的话,此刻早已摇得飞起了。

    张怀玉愣了一下,然后也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整个张家唯独只有这位堂妹才是唯一能令她温暖的亲人了吧。

    张怀锦拉着阿姐的手转圈,杠铃般的笑声洒得很立体很环绕。

    “阿姐,两年没见你了,你好像瘦了些,但气色比以前好了,看来蜀州的山村果然养人,改日我也要去住些天,还有还有,你的肌肤也比以前光滑了,石桥村莫非是蓬莱仙境,阿姐你变得跟仙女一样了,啊啊啊啊啊我一定要去石桥村住两年……”张怀锦一见面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看着堂妹仍如当年一般活泼单纯像个小话唠,张怀玉露出宠溺的微笑,伸手帮她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发鬓。

    “阿姐,这两年你独自在外,过得可好?辛苦吗?”

    这句话说出口,张怀玉差点落下泪来。

    回到张家,她是唯一一个问自己好不好,辛不辛苦的人。

    “阿姐不辛苦,我过得很好,整个村子的人都听我的话呢。”张怀玉含泪笑道。

    “以阿姐的身手,在石桥村一定很威风吧?但顾阿兄如果在的话,威风的就是他了……”兴奋不已的张怀锦说起顾青,欣喜的表情忽然一僵,喃喃道:“不对呀,不能这么高兴,阿姐是我的敌人,我要打败她的呀……”

    张怀玉疑惑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张怀锦深呼吸,鼓足了勇气直视她道:“阿姐,我要打败你!”

    张怀玉一愣,然后失笑道:“两年不见,长本事了,不过你现在仍然不可能是我的对手,省省吧。”

    “哎呀,不是,我说要打败你不是跟你比武……”

    “那是什么?”

    “是……反正要打败你,除了比武的任何方面,打败你以后,顾阿兄就是我的了。”张怀锦语气坚决地道,眼神里全都是为爱而生的勇气,执着得像孤岛上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塔。

    张怀玉的笑容渐渐敛起,盯着她道:“你果然喜欢顾青。”

    张怀锦认真地点头:“我喜欢他,所以我要跟你争。”

    张怀玉苦笑抚上她的头顶,叹道:“傻丫头,你要打败的不是我,而是顾青的心,把我从他心里挤出去,占据我原本的位置,那才是你的胜利。”

    张怀锦愕然,然后一脸懵懂地望天,思索这其中的逻辑,思索许久,傻傻地道:“好像……是这么回事,打败你好像没什么用,顾阿兄还是喜欢你。”

    张怀玉哭笑不得:“你的顾阿兄是聪明人,而且他喜欢跟聪明人来往,怀锦,你也要变得聪明才行。”

    张怀锦认真地道:“阿姐,我很聪明的,不要小看我。这两年我读了很多书,字也越写越好看,我知道顾阿兄喜欢的人是你,我还知道你其实也喜欢顾阿兄,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我还是没皮没脸地贴上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阿姐,你们不能再拿我当孩子……”

    “女子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她便不再是孩子了。”

    …………

    不知不觉,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这一个月,顾青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闲得发霉,觉得自己快养成一个废人了。

    可他人在监牢,外面仍有他的传说。

    长安各卫的大将军们人手发了一本《三国演义》,由当今天子御笔亲题书名,并下旨每位大将军必须要看,不仅要看,而且还要写读后感,可谓十分残忍。

    大将军们大多是精通韬略之人,跟李隆基初时的反应一样,刚开始时不情不愿敷衍式翻开书页,后来越看越难以自拔,看完以后,对顾青此人顿时无比钦佩。

    当初顾青因救驾而封侯,长安的朝臣们嘴上不敢多言,心里对顾青仍是有些看不起的,顾青封侯的那天起,他的脑袋上便被朝臣们默默扣了一顶“幸进”的帽子,而他的人设便只是少年宠臣,巴结上位。

    直到这本三国演义问世,各卫大将军对顾青的看法渐渐改变了。

    少年臣子,名动天下,肚子里果然还是有几分干货的,天子毕竟圣明,封侯的决定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顾青的本事确实对得起他的爵位。

    民间无风无浪,各卫大将军最近却纷纷聚集一处,悄悄讨论着这本三国演义,从兵法谋略一直到政治外交,有的将军们甚至争红了脸,动手打架的事也没少见。

    三月初,正是春暖花开之时,顾青终于刑满出狱。

    韩介等亲卫一大早便站在大理寺外等候,狱卒们送佛一般毕恭毕敬将顾青送到门外,非常有礼貌地与顾青告别,同时还微笑着委婉地告诉顾青,“告别”只是礼貌用语,如果没什么事,大家最好各生欢喜,永不相见。

    顾青刚被释放的美好心情顿时多了几许阴郁,当我乐意待在你们这破地方吗?若非真的害怕延长刑期,眼前这几个狱卒少不了一通暴揍,大理寺外可还站着自己的一百名亲卫呢。

    走出监牢,眼睛顿时一阵发黑刺痛。

    长久没见阳光,眼睛有些适应不了,顾青揉了许久的眼睛,这才勉强恢复。

    韩介和一百名亲卫站在大理寺外,甲胄整齐地列成四队,韩介披甲按剑站在前方,见顾青出来,韩介和众亲卫仿佛商量好了台词似的,齐刷刷行礼并异口同声道:“恭迎侯爷,侯爷为国除奸,忠义无双!”

    明明是迎接刑满释放的犯人,亲卫们却搞出了迎接将军凯旋而归的气势。

    一百人的齐声呐喊,吓得大理寺外行人纷纷驻足好奇观望,空地边的槐树上,惊起一群鸟雀。

    顾青也被吓到了,脚步不自禁地一趔趄。

    韩介赶紧上前几步扶住他,顾青看着远处围观的百姓,脸色有些难看地道:“这是谁搞出的名堂?”

    韩介面带得意之色,挺胸道:“是末将想出来的,侯爷为兄弟们入狱,污了您的英名,末将总要弄点动静出来,好教世人知道侯爷并非奸邪之徒,而是为国除奸的好官儿。”

    顾青叹气。

    这家伙大概是没看过电影,前世那些混黑的头目出狱时,也是如此风光,与今日顾青的待遇何其相似,只不过那些出狱的大佬们通常下场不会太好,剧情再走半小时多半会挂掉。

    “以后不要搞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我还想再活五百年。”顾青冷着脸道。

    韩介不解地挠头。

    “对了,侯爷,还有一位远方来的客人在等您,就在后面的马车上……”韩介提醒道,神情忽然浮起几分暧昧之色:“……是一位女客人。”

    “谁?”顾青环顾四周,见大理寺外空地上一辆马车忽然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美丽精致略显清冷的脸。

    二人目光对视,如同两块被互相吸引的磁石,温柔缠绵,再也分不开了。

    良久,顾青忽然哈哈一笑,拍了拍韩介的肩,道:“她不是客人,她是我未来的妻子,反正……这辈子就是她了!”

    韩介和众亲卫恍然,接着福至心灵,一齐朝马车里的张怀玉躬身抱拳,齐声喝道:“拜见侯爷夫人!”

    张怀玉错愕不已,还没来得及羞涩,另一颗小巧的脑袋将她挤开,张怀锦强行出镜,将脑袋伸出车窗外,指着韩介大怒道:“什么侯爷夫人,不要乱喊!还早着呢!”

第二百二十八章 翁婿相见

    张怀锦气坏了,怒气主要是冲着韩介。

    她经常来往顾家的宅子,对宅子里的管家下人丫鬟早已混得熟络无比,如同自家一样轻松自在。

    自从韩介成了顾青的亲卫后,张怀锦与韩介的关系也不错,一起喝过酒,一起比过武,在韩介有意放水之下,张怀锦也小赢过几次。

    原本混成兄弟一般的交情,没想到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居然毫不犹豫叫阿姐“侯爷夫人”,太气人了,以前请他喝的酒,吃的烤肉难道喂狗了吗?

    “韩介你这个混账,还来!还我的酒,还我的烤肉!”张怀锦朝韩介伸手,半个身子都快伸出窗外了。

    张怀玉又羞又臊,气得将张怀锦拽回了马车,怒道:“大街上呢,你这样成何体统!”

    张怀锦坐回马车里,红着眼眶委屈地瘪着小嘴道:“阿姐,你和顾阿兄不要那么快成亲,好不好?多少给我留点时间,说不定顾阿兄最后发现他喜欢的人其实是我呢……”

    张怀玉俏脸仍是一片清冷,但发红的脸颊已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努力板着脸道:“什么成亲,没影儿的事,你莫多想,顾青喜欢谁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张怀锦还要说什么,马车的门帘忽然被掀开,顾青一个箭步窜了上来。

    近在咫尺,张怀玉与他的目光对视,嘴角展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笑意。

    顾青也笑,认真地打量她许久,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好像胖了……”

    张怀玉的笑意顿时凝固。

    见张怀玉脸色不善,顾青的求生欲忽然冒头,他决定换个高情商的委婉说法。

    “你圆润了……”

    张怀玉咬着牙,冰冷地道:“我没有!”

    顾青深情地道:“没必要否认,我更喜欢圆滚滚的你……”

    张怀玉眼中快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道:“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胖!”

    顾青只好再次打量她一番,然后发觉……好像真的没胖,只是脸蛋比以前更白皙了一些,所以白色显胖?

    “果然没胖……”顾青喃喃道:“怎么会没胖呢?每顿三碗饭都吃到哪里去了?莫非肠胃功能很强大?”

    久别重逢的喜悦,积压多日的相思,张怀玉无数次幻想过她与顾青相聚时的柔情画面,千种万种幻想,死活没想到顾青见面就说她胖了。

    满腹相思顿时化作满腔怒火,张怀玉深呼吸,努力忍住将顾青立毙掌下的冲动。

    倾出身子掀开车帘,张怀玉吩咐车夫启行,然后扭过头去懒得理他。

    一旁的张怀锦终于委屈地开口:“顾阿兄,你都没跟我说话……”

    顾青被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她:“你何时来的?”

    张怀锦气坏了,像一头发怒的牛,用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胸膛,怒道:“我一直都在!顾阿兄你太目中无人了,喜欢阿姐也不能完全将我忽视呀,气死我了!”

    顾青轻揉着她的狗头,温柔地笑道:“乖,以后莫叫我顾阿兄了。”

    “那叫你什么?”

    “叫姐夫。”

    马车里的姐妹俩同时愣住,接着张怀锦发出尖叫:“我不!”

    张怀玉也怒叱道:“顾青,你想死了么?”

    …………

    马车行到张九章府门前停下,顾青走出马车,转身伸手打算扶张怀玉出来,张怀玉却一甩手,潇洒地从马车上跳下来,稳稳落地。

    张怀锦闷闷不乐最后一个从马车里出来。

    刚准备进门,张怀玉忽然叫住了顾青。

    顾青疑惑地看着她。

    张怀玉神情有些迟疑,咬了咬牙道:“顾青,我父亲也在府中。”

    顾青点头:“听怀锦说过,你父亲来长安了。放心,我会很有礼貌,让你父亲满意的。”

    张怀玉摇头:“不是这个意思。顾青……我父亲与我,向来很生疏,他对我母亲和我很少有好脸色,我担心他见了你也不会有好脸色……”

    顾青想了想,道:“如果令尊没有指着我的鼻子骂这个程度,我想我会忍住的。”

    说着顾青补了一句货真价实的高情商的话:“……为了你。”

    张怀玉露出了笑容,轻声道:“多谢你。”

    迟疑了一下,张怀玉又道:“其实父亲顶多只是冷漠,不会轻易骂人,但他的正室却有些……如果要忍的话,主要是忍她的一些言行,顾青,我实在不该连累你……”

    “行了,别说了,多大个事,杀人的场面都经历不知多少了,眼前这点不过是小场面,放心,我忍得住的。”

    三人于是进了府,来到前堂,前堂内并无外人,张九章坐在首位,宾位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男子神情清冷,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张怀玉的轮廓,另一位中年女子穿着华贵的绫罗绸裳,面对张九章时虽态度恭顺,但眼神仍透出一丝习惯性的倨傲之色。

    顾青站在前堂外飞快打量了他们一眼,想必这两位便是张怀玉的父亲张拯和名义上的母亲了。

    按古代的规矩,妾室的子女要称正室夫人为母亲,反倒是亲生母亲却只能叫她“娘”或“阿娘”。

    张九章首先看到了堂外的顾青,先是捋须哈哈一笑,接着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沉下脸来怒哼一声,指着他道:“混账小子,还发什么愣,快进来,还有怀玉和怀锦,你们也进来,等你们多时了。”

    顾青笑了笑,道谢后坦然走进前堂,俩姐妹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姐妹俩先跟张九章和张拯夫妇见过礼后,一声不吭在各自的矮桌边坐下,张九章指着顾青对张拯笑道:“这位便是当年顾秋夫妇的独子,流落蜀州多年,去年老夫才与其相认相识,顾青,这两位是吾兄九龄之长子夫妇,怀玉的父母,你快来见过。”

    顾青微笑着按规矩朝张拯夫妇行礼。

    张拯的表现颇出意料,他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很正式地朝顾青长揖一礼,顾青惶恐地急忙托住他的胳膊:“叔父切莫乱了礼法,陷小侄于不孝不义也,应是小侄向您行礼才是。”

    张拯严肃地道:“此礼不违礼法,正是我代张家上下数百口人道谢令尊令堂当年豁命保全张家之义,张家上下无不感恩,多年过去,无人敢忘怀。”

    顾青苦笑道:“双亲是双亲,小侄是小侄,双亲的恩与怨与小侄无关,叔父若要谢,便请年节之时去我双亲的墓前道谢,小子可担待不起叔父之礼。”

    二人客套几句方才各自落座。

    顾青坐下来浅啜了一口酒,心中不由叹息。

    人果然都有两面性,张拯重男轻女,对庶出的女儿冷漠无情,可对张家的救命恩人却是分外真诚,处理家中事与家外事,张拯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一样的态度。

    心中刚对张拯生出一丝好感,旁边的正室夫人却立马将这丝好感败坏殆尽。

    “听说顾贤侄已爵封县侯,官升中郎将?”

    顾青谦逊地道:“幸进之臣,名不符实。”

    正室夫人白了张拯一眼,道:“人家一个晚辈都比你官大,又是升官又是晋爵的,你却……”

    张拯面色瞬间冷了下来,打断了她的话,沉声道:“夫人,当着晚辈的面,不可失礼。”

    正室夫人悻悻一哼,转头却笑着对顾青道:“顾贤侄莫怪,哎,倒是好生俊俏的少年郎君,顾家伉俪有子若此,当含笑瞑目矣……”

    顾青感动得想流泪,多久没人夸过我俊俏了,这位正室夫人什么品性什么脾气目前不知,但她的眼光却出奇的歹毒精准。

    正室夫人话锋忽然一转,道:“听说贤侄如今正是天子眼中的红人,圣眷之隆堪比杨相,我夫妇有一独子,终日无所事事浪荡失行,你我两家亦是世交,不知贤侄可愿为我那独子在长安谋一份官差,也好让他定定性子……”

    顾青一愣,然后飞快瞥了张九章一眼。张九章眉目半阖,一手托着酒盏,仿佛睡着了一般不闻不问。

    这就有点怪异了。放着鸿胪寺卿的本家人不去求,反倒求自己这个外人,按照这个逻辑反过来说,连张九章都不愿帮忙的本家晚辈,可见其人烂到何等程度。

    这位夫人刚才说她儿子无所事事浪荡失行,恐怕不是什么客气话,而是大实话。

    脑子转得飞快,顾青接话也不慢,微笑道:“婶娘放心,世交兄弟与亲兄弟一般无二,既然婶娘说他浪荡失行,小侄为他谋个官差亦无不可,不如先将他调来小侄身边任亲卫,在我身边磨练几年,待磨平了浪荡的棱角,便如回了炉的百炼钢一样坚韧正直,那时小侄再为他在左卫谋个武职,不知婶娘意下如何?”

    正室夫人一呆,竟无言以对。

    这位贤侄看着彬彬有礼,却有些不识趣呀。

    明眼人都听得出自己的意思,谋个官差的意思是“官”,而不是“差事”,好歹也是县令的独子,难道缺差事干吗?她真正的意思是想要顾青给她儿子谋个官职呀。

    亲卫无官无职而且还沦为别人的跟班,必要时还要当肉盾挡刀挡箭,这算什么狗屁官差?

    可顾青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甚至有几分长辈说教的味道,正室夫人心中不满却也无法发泄,因为以顾青如今的官职和爵位,确实有资格用长辈说教的语气说话。

第二百二十九章 陈郡谢氏

    顾青算是张家的自家人,列席家宴不算突兀,张九章这一辈的老人都将顾青当子侄看,顾青也从来不将他们当外人。

    老一辈传下来的财产容易继承,但老一辈传下来的交情却很难维系。

    强加于下一代的交情,其实也是一种亲情绑架。

    老实说,顾青之所以与张家来往,与他父母并无关系,而是因为张怀玉出自张家,且张九章待他真诚。

    但今日堂上,张怀玉的父母却令顾青心里有些别扭,尤其是那位正室夫人。

    心里再别扭,表面上还是要恭敬的,顾青微笑着端杯,以晚辈的姿态向张拯夫妇敬酒。

    张拯夫妇很给面子地饮尽,张夫人笑吟吟地看着顾青道:“如此年轻便已封侯,顾贤侄却是我生平仅见之有为少年,龙凤一般的人物,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真应该与你多亲近才是。”

    顾青谦逊地道:“官爵只是运气,小侄并无半分本事的,长安的权贵朝臣们都说小侄是幸进,名声不大好听。”

    张夫人笑道:“幸进也是进,贤侄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不过是嫉妒你而已,唯有咱们自家人才是真正为你高兴。”

    随即张夫人又关心地道:“听说贤侄刚从大理寺监牢出来,在里面可有遭罪?你的事情二叔都与我们说了,贤侄你也太冲动了,为了区区一名亲卫,委实不应拿自己的前程玩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贤侄已是县侯,遇事当冷静三思后再行才是。”

    顾青微微皱眉,这话可有些刺耳了,若论亲疏,韩介和亲卫们在顾青心里的位置可比这位张夫人重要多了,这位哪里来的底气说这番貌似语重心长的话?

    眼睛余光一瞥,看到张怀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顾青忍住心头的不悦,微笑道:“婶娘说得极是,小侄以后做事不再孟浪了。”

    只聊了几句话,顾青便看清了张家的形势。

    张九章是个装糊涂的老狐狸,对张拯夫妇的话头从来不搭理不掺和,张拯是个略显木讷的中年读书人,故作威严状很少说话,反倒是这位张夫人说个不停,而且不时耍弄独属于中年妇女的那种小心眼小聪明,整个前堂的人都在看她的表演,她却以为自己掌控了全场的节奏。

    而张怀玉和张怀锦姐妹俩,此刻完全成了透明人,像两只鹌鹑一样缩在角落里不吱声儿。

    这一家子有点意思……

    由此看来,张拯的家里由这位正室夫人说了算,看张怀玉沉默的样子,张夫人平日应是积威日重,令人畏惧。

    这就有点奇怪了,按理说张拯是贤相之后,又有官身,怎么说也不应该任由自己的夫人上蹿下跳,她耍弄的那点小聪明就不信他看不出来,看出来而不制止,说明他已懒得管或者不敢管。

    莫非……这位张夫人的娘家有背景?

    这是顾青唯一能给出的合理解释了。

    张九龄的独生子,不给他配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所以,张怀玉从小便一直生活在这位正室夫人的欺虐和阴影之下么?

    顾青脸上带着笑,眼睛却眯了起来,笑容看起来愈发灿烂可亲了。

    约莫感觉到顾青可能不愿提携她的儿子,张夫人只好换了个话题,笑道:“听二叔说,贤侄与怀玉相识很早,而且是怀玉找到了咱们张家的恩人之后?”

    顾青笑道:“婶娘莫再提‘恩人’二字,小侄承受不起。”

    张夫人迅速朝张怀玉瞥了一眼,笑靥如花道:“怀玉这丫头性子清冷,整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从小喜武,与人难以亲近。刀枪棍棒耍得欢实,却从来不碰女红刺绣,反倒是怀锦这丫头我却更喜欢得紧,自小聪慧伶俐,又识大体,她可是三叔长子正室嫡出,依我看来,怀锦与贤侄正是颇为投契……”

    张怀玉垂头,脸色有些苍白,双手放在桌下用力地攥成拳。

    顾青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这话就过分了,怎么说张怀玉也要叫她一声“母亲”,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吗?当着面说她是庶出,配不上自己,这比直接扇耳光更令人难堪。

    笑容浮起几分冷意,顾青不咸不淡地道:“多谢婶娘关心,小侄却以为怀玉善良体贴,内敛稳重,小侄尤喜她舞刀弄枪,与世间庸俗女子截然不同,至于出身……小侄出身贫寒农户,虽已封爵,可从来没忘本,什么嫡出庶出,一个寻常农户小子,哪里在乎这些?”

    这番话有点重,顾青毫不留情地将张夫人顶了回去,张夫人脸色渐渐变了,眼中的笑意已消失,嘴角的笑容亦带着几分冷意。

    “哈哈,顾青,来,与老夫饮酒。”张九章忽然举杯笑道。

    顾青双手捧杯,起身恭敬地与张九章饮尽。

    …………

    酒宴算是不欢而散,张拯夫妇借口不胜酒力,二人退席回了后院。

    前堂内,顾青脸上的微笑终于敛了起来,起身走到张怀玉身边,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张怀玉的手冰凉没有温度,像一块未曾融化的寒冰。

    “无关紧要之人说的话,不必在意。”顾青笑着安慰道:“人生在世,要学会忽略一些声音,才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张怀玉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些,白了他一眼道:“语气像个老夫子似的,你与我差不多大,说话老气横秋的。”

    顾青笑道:“我大概比你大三十多岁,真的。货真价实的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讲真,你应该把我高高供起来才是。”

    张怀玉冷笑:“你可能是太久没挨揍了,所以飘得有点忘形了,嗯?”

    见顾青二人说说笑笑,旁边的张怀锦愈发闷闷不乐,嘟嘴垂头不言不语。

    张九章捋须看着三人之间的相处,越看越为张怀锦着急。

    这傻丫头,早就跟她说过要尽快将顾青拿下,她却不慌不忙的,如今可好,张怀玉回了长安,往后情路可就更坎坷了。

    更奇葩的是,据说怀玉还是怀锦写信召回来的……

    这是嫌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够刺激啊。

    分别不算久,但顾青有很多话想对张怀玉说,只可惜堂内还有长辈在,这位没眼力的长辈没有主动回避的眼力,顾青却不能失礼。

    “二叔公,张叔父是回长安述职吗?”顾青问道。

    张九章笑了:“拯儿如今只是县令,县令没必要进京述职的。顾青,你已贵为中郎将和县侯,朝廷的法度规矩你还是要多了解一下,以后这种话莫乱说,会被人当成笑话的。”

    顾青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侄孙见张叔父一家颇为有趣,家中似乎……是婶娘做主?”

    张九章点头:“不错,她的娘家姓谢,老夫的兄长还是宰相时便为他定下了这门亲事,成亲二十多年了。”

    “姓谢……”顾青喃喃自语。

    张九章大笑着指了指他,道:“小子倒是机敏,看来是明白什么了。不错,拯儿的夫人出身陈郡谢氏,是当地有名的世家之后。当年兄长还是宰相时,谢氏便与张家结了亲,两家来往颇密,只是后来兄长因被天子所贬,谢氏便渐渐与张家来往少了……”

    顾青恍然:“难怪……”

    难怪这位张夫人的气势比张拯这位一家之主还盛足,原来出身世家,而张九龄逝后,张家仅有一位张九章位列九卿,还有一位张九皋任广州刺史,说起来已然没落了,于是谢氏便渐渐与张家断了往来。

    而这位张夫人显然有些势利,见张家不复往日荣光,气焰便有些嚣张了,难怪刚刚给人一种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感觉。

    陈郡谢氏,确实是数百年的名门望族,著名的东晋庐陵郡公谢安,亲自指挥淝水之战的人,还有东晋名将谢玄,便都出身陈郡谢氏,还有谢安的女儿,著名的女诗人谢道韫,也都出自陈郡谢氏。

    数百年的大门阀,如今虽也没落了,但这位张夫人显然仍有充足的底气。

    张九章看了看顾青和张怀玉,又看了看闷闷不乐的张怀锦,捋须叹道:“顾青啊,你若有求凰之意,拯儿夫妇你可不能得罪,否则事恐难为。刚才顶撞谢氏的那番话,说得有些不妥。”

    顾青笑道:“二叔公,刚才我已很克制了,婶娘对怀玉太过不公,若非怀玉叮嘱过我要忍耐,以我的脾气早掀桌子了。”

    手背忽然一凉,顾青扭头,却见张怀玉那双冰冷的小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而表面上,张怀玉却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

    张家酒宴散后,顾青支开了张怀锦,带着张怀玉去了自己家,美其名曰“参观名人故居”。

    韩介和亲卫们为了给侯爷撑场面,这次在长安大街上难得地高调了一回,韩介亲自领头开道,亲卫们昂首挺胸一副虎狼之师的模样,一行人招摇过市从张家步行到了顾家。

    顾府门前,许管家领着下人们列队等候,或许早已得了亲卫的通报,许管家得知是府中未来的主母到了,下人们皆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老远见到顾青和张怀玉走来,许管家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殷勤地朝张怀玉躬身行礼:“老汉许宣,忝为侯府管家,拜见侯爷贵夫人。”

    张怀玉吓了一跳,接着臊得不行,急忙躲在顾青身后,俏脸通红却努力维持冰冷的表情道:“莫……莫乱叫,我不是侯爷夫人。”

    许管家一愣,见顾青含笑不语,顿时明白了情况,于是上前一步,如同忠烈臣子劝谏昏君一般加重了语气,大有一言不合便一头撞死在她面前的架势。

    “你是!”

第二百三十章 灵魂之问

    易求连城璧,难得好管家。

    顾青欣赏地看了许管家一眼,果然是人越老越精,这眼力这口才简直了。

    见张怀玉已羞得无地自容,顾青咳了两声,板着脸道:“许管家不要乱叫,我与她目前还无名无分,莫坏了姑娘的名声……”

    许管家尴尬地笑了笑。

    张怀玉稍松了口气,望向顾青的目光有些许的感激之意,感激他为自己解围。

    谁知顾青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再过俩月叫侯爷夫人,大概**不离十了,许管家,你叫早了。”

    许管家顿时笑得脸上的老褶子如菊花怒放,连连点头道:“早点称呼也不打紧的,侯爷这般英雄少年人物,官高爵显极得恩宠之俊才,夫人心中定已千许万许了。”

    顾青大悦,拍了拍许管家的肩道:“管家太会聊天了,回头去账房支两贯钱,我赏你的。”

    许管家乐得眉开眼笑,连连道谢。

    张怀玉银牙咬碎,若非当着顾青的下人和亲卫,不忍拂了他的威严,此刻的顾青大概已是三级伤残了。

    幸好顾青不是那种开低劣玩笑的人,他知道这个年代女子的名节很重要,玩笑再开下去便过分了,于是果断住嘴。

    亲卫和下人们在顾府门前列队,一齐行礼。

    张怀玉仰头看着顾府门楣上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青城县侯府”,张怀玉慨然叹道:“这才多久,竟然封侯了……”

    扭头注视着他,张怀玉轻声道:“别人只见你官运亨通,他们恐怕没想过你一路走来多辛苦多艰险吧。”

    顾青心中一暖,笑道:“不管多危险,你都在我身边,与我祸福与共。这比升官封爵更重要。”

    张怀玉露出甜蜜的笑意,随即马上回复了淡然的神色。

    顾青领着她走进府门,带她将自己的宅子从头到尾参观了一番。

    顾青的宅子显得有点小,张怀玉却毫不介意,饶有兴致地看遍了府中内外后,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挥退了跟随的韩介和许管家,顾青二人走到后院花园中的石凳边坐下。

    张怀玉理了理略乱的发鬓,道:“你在长安的事我都听说了,为了救驾天子,你置身于山火之中,可有受伤?”

    顾青摇头:“我的本事你知道的,能伤害我的只有命运……咦,这句话很妙啊,快用笔记下来!”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越来越没正形了……感觉你好像变了很多。”

    顾青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惶恐。

    人生最怕听到三句话,一是熟人问你最近手头紧不紧,二是警察问你与同房的女子是什么关系,她叫什么名字,三是恋人说你变了。

    “我没变!我仍有一颗赤子之心。”顾青斩钉截铁地道。

    张怀玉笑了:“紧张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变得比以前开朗了,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真实多了,其实……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小半年未见,顾青觉得自己的情商比以往高了许多,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道:“不,你应该说,‘你的每一种样子我都喜欢’……”

    张怀玉脸色发青,小嘴儿张了又合,似乎……想吐?

    顾青对她的反应很不满,啥意思?土味情话难道铺垫得不到位吗?明明跟上次的花瓣雨一样浪到飞起呀。

    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库房里搬一箱银饼当作情定信物补救一下,张怀玉已摇头叹息道:“顾青,好好说话,莫坏了气氛,这么久不见,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你……正常点。”

    “你说,我听着。”

    张怀玉想了想,道:“我父亲来长安后,二祖翁与他说起了你,但他似乎对你似乎颇为冷淡,今日你顶撞了……那位‘母亲’后,想必他对你更不满了。最近你还是不要去二祖翁府上,免得你与他们冲突。”

    说起那位“母亲”,张怀玉加重了语气,神情带着几分讥诮。

    顾青想了想,道:“不行,我还要向他们正式提亲的,怎能避而不见?”

    张怀玉俏脸一红,扭过头去道:“提什么亲,你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吧,再过些日子我还是要回石桥村去的,村里学堂有两个孩子似乎对读书颇有天赋,先生教了一些日子后,那两个孩子已领会贯通,且能举一反三。我打算重点栽培一下他们,再过几年让他们参加科考,如果能出头,将来必是你的一大臂助。”

    顾青却道:“莫转移话题,我打算向你父亲提亲,你有意见吗?”

    张怀玉红着脸道:“他们若对你不满,你觉得提亲有希望吗?顾青,我……想嫁给什么人,不需要父亲的同意,哪怕他现在将我赶出张家我也没什么不舍的,提不提亲并不重要。”

    顾青摇头:“很重要,我不希望你将来留下遗憾,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无法在外人面前理直气壮,一辈子名不正言不顺,我便是害了你的名节。”

    张怀玉垂头沉默,良久,吸了吸鼻子,笑道:“你是除了怀锦以外,最在乎我的人。顾青,我突然好庆幸当年毅然离家出走,更庆幸我去了蜀州,遇到了你……”

    顾青心中顿时有了一股危机感,为何她的情话说得比我还溜?而且,这句情话似乎掺了一些不对劲的东西……张怀锦怎么冒出来了?

    所以,自己还比不上张怀锦对她的在乎?

    “我和张怀锦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顾青冷不丁发出了前世令无数人呼天抢地以头撞墙的灵魂之问。

    张怀玉果然愣住了,这个问题……简直诛心。

    “先,先救你……吧?”张怀玉迟疑地道:“怀锦好像会游水。”

    接着张怀玉忽然察觉不对,道:“慢着,你为何会与怀锦一同掉进水里?”

    顾青哑然。

    这是另一道灵魂之问,没想到张怀玉这个古代的女人居然无师自通,好吧,把自己栽坑里了。

    “失足而已,我是失足少男,她是失足少女,常在河边走,哪有不落水,正常操作。”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张怀玉扫了他一眼,目光很凌厉,满满的王霸之气。

    顾青不死心地继续发问:“我与你爹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先救你,我父亲也会游水。”张怀玉这次回答得不假思索。

    答案令顾青不太满意,因为不甜蜜,而且显得自己像个没用的累赘。

    张怀玉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道:“你提的问题都奇奇怪怪的,平日里你到底琢磨些什么?”

    顾青板着脸道:“莫高兴太早,问题还没完呢,你怎么不问问我,比如你和你妹妹掉进粪坑里,我会先救谁?”

    张怀玉神情立变,铁青着脸道:“为何你掉进水里,而我和怀锦却掉进粪坑?这么恶心的问题,你想死了吗?”

    “打个比方嘛,是不是玩不起?”

    张怀玉深吸口气,道:“好,我和怀锦掉进……掉进粪坑里,你先救谁?”

    顾青哈哈一笑:“我选择丧偶兼丧小姨子,粪坑里捞出来,洗洗都不能要了。”

    说完顾青立马双手抱头,忍受狂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

    痛并快乐着,好高兴,赢了一局。

    …………

    第二天中午,顾青伸展着懒腰起床,打着呵欠在丫鬟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正打算出门找张怀玉逛逛东市,郝东来和石大兴来了。

    三人在院子里闲聊,郝东来小心地提起昨日傍晚,东市三家绸缎庄有人闹事,引起长安无数路人围观起哄,而那三家绸缎庄的背后主人,却是张家。

    顾青愣了:“哪个张家?”

    “鸿胪寺卿,与侯爷是世交的那个张家,不过听说与鸿胪寺卿这一支无关,三家绸缎庄的主人其实是当年的贤相张九龄那一脉的买卖,呃,如今的主人是张怀玉姑娘的父亲……”

    顾青皱眉:“张拯那一家的?”

    郝东来解释道:“托了盛世的福,如今大唐的权贵和官员皆有经商,大到皇子国公,小到县令校尉,家中但有余钱的大多参与了商贾之事,当年的宰相张九龄虽有贤名,但张家族支庞大,家族中自然有产业的,贤相逝后,主人便由张九龄的独子接掌了……”

    顾青顿时恍然大悟,原本不清楚张拯夫妇为何突然来长安,非年非节的,既不是述职又不是探亲,恐怕东市这件事这才是他们回长安的主因。

    原来家里的产业出事了,绸缎庄被人闹事应是早有酝酿,显然张拯亲自回长安也没能将事情解决,反而爆发了。

    顾青问道:“那三家绸缎庄得罪了什么人吗?”

    郝东来为难地道:“这个……小人可就不大清楚了,未得侯爷吩咐,小人也不敢私自打听这些不相干的事。”

    顾青嗯了一声,道:“你们如今在东市算是站稳了脚跟,今日便去打听一下吧,毕竟是怀玉家的事。”

    郝东来小心翼翼地道:“侯爷,容小人多嘴问一句,咱们未来的侯爷夫人究竟是张怀玉姑娘,还是那位经常来府里的张怀锦姑娘?”

    顾青反问道:“你觉得谁适合做侯爷夫人?”

    郝东来嘿嘿干笑,鬼鬼祟祟环视四周后,轻声道:“小人觉得,张怀玉姑娘威严有度,端庄淑德,有主母之风,正是侯爷之良配……但,侯爷已是成年男子,成年男子从来不会做选择,姐妹共侍一夫的事,在我大唐屡见不鲜,不足为奇,侯爷不妨思量一二。”

    顾青只觉得鼻腔一股温热涌动。

    画面太美,两世处男实在受不了这个话题……

第二百三十一章 沐浴洗三

    人生在世,努力做到与众不同,但也要做到入乡随俗。

    比如在古代,就不必太坚持痴情专心的人设,同阶层的外人只会觉得可笑,而身边的女人也不见得多欣赏,到头来成全了一个女人的爱情,却伤害了一群女人的真心,无论从感情还是利弊的角度来说,都是不可取的。

    很多女人喜欢自己,那就都娶了啊。何必搞得那么悲情,怀里搂着红玫瑰,心里想的却是白月光,这不叫痴情,这叫既当又立。

    手执红玫瑰,夜赏白月光,画面不美么?

    能把渣男心理解释得如此清新脱俗,顾青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进化了。

    锻炼体魄的事应该提上日程了,不仅仅因为需要充足的体力,更重要的是,将来跟正室夫人顾门张氏发起纳妾的提案时,自己的体质可以足够扛到活下来,必要时在后背纹个龟壳也不是不可以,图个大难不死的吉利。

    ——换盾牌吧,龟壳似乎并不吉利。

    如果不是因为张怀玉,张拯家的产业出事顾青会不闻不问。

    一个成熟的男人至少应该懂得什么时候保持沉默,凡事热心善良其实并不一定会有好报,有时候收获到的甚至是仇恨。

    就算是张怀玉的原因,顾青也只采取保守式的关注。先让郝东来打听清楚原因再说,但顾青不会主动帮忙,这种事没有热脸主动贴冷屁股的道理。

    如果顾青的三观稍微再歪一点点,就冲着张拯对张怀玉从小到大的漠不关心,以及张谢氏对张怀玉母女的欺凌,顾青要做的不是帮忙,而是落井下石弄垮张拯家的产业。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顾青真动了落井下石的念头,以他如今的能力,弄垮一家产业并不难。只是想到张怀玉可能会不开心,顾青这才悻悻作罢。

    春日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长安城仿佛也从冰雪中苏醒了,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无数风流士子携着女眷家人出城踏青,渭水河边,灞桥柳下,人们在草地上围坐一团欢声笑语,一声豪迈的狂笑,几首新作的诗句,闺秀碧玉们羞怯的私语,一切都理所应当地发生在春天里。

    顾青懒得出门,他觉得躺在自家的院子便已拥有了整个春天。

    眯着眼感受温暖的微风拂过脸颊,明白了什么叫“吹面不寒杨柳风”,院子的西南角,一株桃树上开满了粉红的花朵,几只蝴蝶在花蕊上蹁跹飞舞,桃树的下面,几株杜鹃花亦在争奇斗妍,在短暂的生命里尽情怒放。

    顾青闭上眼,嘴角不知不觉噙了一抹微笑。

    前世忙着生存,忙着奋斗,城市的钢筋丛林里,每一季的阳光都是冰冷的,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忙碌的,他似乎从来未曾驻足停留,从未认真地欣赏上天赐予人世的春色。

    而前世的自己,也似乎从来不曾在乎这些无谓的东西。他连自己的生命都未曾尊重过,哪里欣赏得了别的生命?

    好像……曾经错过了许多精彩。

    原来,生命如此美丽。花草树木,鸟叫虫鸣,大自然里的每一种生灵都拥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情。

    热爱生命,尊重生命的人,或许才有资格欣赏吧。

    所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悄然松绑了前世今生的桎梏,学会热爱生命了么?

    顾青闭着眼,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原来这样活着也挺不错,他并不拒绝这样的改变。

    韩介悄悄走到顾青身边,见顾青闭眼微笑,韩介欲言又止。

    顾青仍闭着眼,懒洋洋地道:“我没睡着,说话。”

    韩介轻声道:“侯爷,宫里来人了,陛下召见。”

    顾青睁开眼,却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缓缓环视院子四周的春色,笑道:“真美。”

    韩介一愣:“侯爷说谁真美?”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道:“春天真美,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亦可缓缓醉矣。”

    说完顾青整理了衣冠,朝大门走去,留下韩介一脸懵懂地咂摸顾青刚才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顾青走出大门,一名年轻的宦官正站在门外,许管家殷勤地招待着他。

    顾青若有所思,轻叹道:“纠结了一个多月的问题,今日应该有个答案了。”

    跟在后面的韩介好奇道:“什么答案?侯爷纠结什么问题?”

    顾青苦笑叹气:“一些尚未收尾善后的问题,以及,大概率可能不大美好的答案。”

    韩介一头雾水,今日的侯爷为何如此高深莫测,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

    顾青纠结的问题仍是斩杀刺史邢深后的问题,很显然,李隆基不可能轻飘飘的只是罚他蹲一个月大理寺,一定还有别的惩罚等着他。

    昨日他从大理寺放出来,今日李隆基便召见他,显然接下来的惩罚即将来临。

    顾青不知李隆基会如何惩罚他,但他知道接下来的惩罚一定比蹲大理寺监牢更难受。蹲大牢不过是餐前开胃小菜,今日才是上主菜的时候。

    进兴庆宫已是熟门熟路,但今日李隆基召见顾青的地方却在南薰殿。

    南薰殿属于后宫范围,大殿周围种满了菊花,据说每年重阳节之日,李隆基与杨贵妃相携在此凭栏赏菊饮酒。

    顾青目不斜视,进殿后保持躬身垂头的姿势,宦官却领着他从大殿穿行而过,一直走到殿后的一处雅致的院落里,李隆基正在院落中央盘腿坐在蒲团上,正面着一间大门紧闭的偏殿殿门,神情平静地饮酒,旁边的高力士捧着酒壶,见李隆基的酒盏空了便马上续满。

    顾青心中奇怪,仍依礼拜见李隆基。

    李隆基跟往常一样笑得很开朗。无论这位颇富争议的帝王如今昏聩到何种程度,无可否认的是,他的个人魅力真的无可抵挡,与臣子说话时总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几句话便能令人情不自禁地为他效忠。

    能当四十年的太平天子,而且能治下一个煌煌盛世,不可能毫无可取之处。事实上李隆基哪怕如今已昏聩糊涂,他的优点仍比缺点更突出。

    “顾卿来啦,哈哈,过来与朕同饮几杯,朕正愁独自饮酒闷得很呢。高将军,为顾卿赐座,赐酒。”

    顾青急忙道谢,然后拘谨地坐在李隆基的身侧,高力士含笑亲自为顾青斟满酒,顾青起身向李隆基敬酒。

    今日的场面有点怪异,李隆基选择召见顾青的地点在后宫范围内,而且君臣二人坐在院落里,正对着前方不远的一间偏殿殿门。

    顾青连饮了三杯,指着紧闭的殿门,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何故对着一扇关闭的殿门饮酒,其中是否有什么缘由?”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顾卿多虑了,倒是有个缘由,朕的娘子和安禄山正在前面的偏殿内呢。”

    顾青一呆,接着大惊失色。

    卧槽,难道杨贵妃给李隆基戴了绿帽,此刻恰好被李隆基堵在门口捉了个正着?

    顾青的心情首先是激动刺激,毕竟这可是皇家出产的大瓜,接着又为杨贵妃的命运感到担心,同时心中无比疑惑,前世读过的史书里,杨贵妃似乎很本分,并未给李隆基戴过绿帽呀。

    “陛下,这是……”顾青万分不解,你老婆跟一个三百多斤的大胖子单独在殿内,你却在外面笑得那么开心,大唐的风气已奔放到如此地步了吗?所以我这个来自现代世界的穿越者居然还是个迂腐保守的老封建?

    顾青茫然眨眼,自己坚若磐石的三观渐渐有了崩塌的征兆。

    高力士却在一旁笑吟吟地解释道:“顾侯爷莫多虑,太真妃娘娘正与安节帅洗三呢……”

    “洗三?”

    “顾侯爷难道不知?‘洗三’是咱们民间的习俗呀,孩童出生后的第三日,父母亲友要为他做一个洗三的沐浴仪式,消灾免难,祈祥求福,三日前正好是安节帅的生辰,求得陛下肯允后,由安节帅的干娘也就是太真妃娘娘亲自为安节帅洗三。”

    顾青恍然,接着感到羞愧无地。

    自己的脸皮终究太薄了,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安禄山显然比他的节操低多了,一个比杨贵妃大十几岁的超级大胖子,居然能腆得下脸叫她干娘……

    顾青有些懊恼地看着紧闭的殿门,心中默默地说了一句,“阿姨,我也不想努力了”。

    干儿子的位置被安禄山捷足先登,顾青黯然神伤,想来想去,以后只好称杨贵妃为姐姐了,反正是干亲,总得占一样吧。

    回过神后,顾青语气诚挚内心却满怀恶意地朝李隆基躬身行礼:“臣恭贺陛下喜获麟儿……”

    李隆基迅速瞥了顾青一眼,嘴角一勾,笑道:“顾卿到底还是年轻,你那点小心思……呵呵,太明显了,往后还需多磨练才是。”

    顾青顿时了然,这句话已然验证了李隆基早已知道他和安禄山之间的恩怨。

    良久,偏殿的殿门打开,一群宫女嘻嘻哈哈走了出来,然后里面又走出来一坨怪物,身上裹着花花绿绿的布,像是包婴儿用的襁褓,只不过是特大号的,安禄山被裹在布里,蹦蹦跳跳往外走,宫女们纷纷大笑,边笑边欢呼“禄儿”。

    最后从殿里走出来的是杨贵妃。

    顾青仔细看了看,发现杨贵妃身着整齐,仍是往常的雍容端庄的打扮,心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确实是多虑了,按逻辑来说也不应该发生什么事,李隆基大抵不会豁达到这个程度。

第二百三十二章 公然敌对

    认识安禄山不少日子了,顾青渐渐明白了安禄山邀宠的套路。

    首先要逗李隆基和杨贵妃开心,前世的说法叫“幽默”,可惜安禄山的幽默细胞并不足,于是他只好用一种笨法子,那就是扮丑。

    扮丑也算是幽默,扮相越难看越容易引起观众的心理反差,从而造成一种优越感。无论是当初安禄山以三百多斤的体重跳胡旋舞,还是今日所谓的“洗三”,最后这个三百多斤的胖子包在花花绿绿的襁褓里蹦蹦跳跳出来,都属于“扮丑”的一种。

    效果很明显,李隆基和杨贵妃都被安禄山的扮相逗得哈哈大笑,旁边的宦官宫女也笑个不停,宫人们仿佛统一了口径似的,竟异口同声欢呼着“禄儿”。

    顾青冷眼旁观,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这个死胖子脸皮的厚度终究还是超过了顾青的想象,原本以为认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女人为干娘已经够不要脸了,结果安禄山用实际行动告诉顾青,他还可以更不要脸。

    三百多斤啊,近五十岁的成年人啊,手握十几万精锐边军啊,怎么好意思把自己当成初生婴儿裹在襁褓里?

    看着安禄山的扮相,顾青恶心得不行,却不得不努力维持笑脸,附和这一对笑点奇低的帝王公婆。

    安禄山却洋洋得意,蹦蹦跳跳到李隆基面前,连声音都刻意便得尖细,用自以为很萌很天真的恶心语调道:“父皇,父皇,孩儿以后便叫禄儿了,干娘已答应收禄儿为义子了。”

    李隆基老怀大慰,捋须大笑道:“好好,禄儿以后也是朕的义子,朕的江山便靠禄儿帮朕好好守住了。”

    “父皇放心,禄儿一定不负父皇所望,待禄儿回到北境三镇后一定从严治军,三镇十数万将士皆是只效忠于父皇的虎狼之师。”

    李隆基愈发欣悦,大喜之下当即下旨赐了安禄山百两黄金。安禄山伏身下去谢恩时,李隆基仿佛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顾青。

    顾青若有所觉,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这一眼恐怕有深意,明知自己与安禄山有不共戴天之仇,却当着自己的面如此恩宠安禄山,那么,以李隆基玩到炉火纯青的帝王心术来说,他希望自己做什么呢?

    帝王术玩的就是平衡,安禄山手握十几万精锐之师,李隆基果真对他完全放心吗?

    按顾青的猜测,李隆基可能需要一个能制衡安禄山的人,这个人不一定是他,但顾青会争取成为这个人。

    并不是李隆基对安禄山起了疑心,制衡臣子只是李隆基的一种本能,任何臣子都需要有人能够随时代替他,牵制他,这才叫“制衡”。

    脑海里的念头一闪而过,顾青立马打定了主意,忽然走到杨贵妃身边,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杨贵妃,柔声道:“贵妃娘娘喜获义子,今日何不双喜临门?臣与贵妃娘娘是同乡,来长安后多得娘娘照拂,臣心中感激,娘娘如此年轻貌美,臣亲口说过娘娘是古往今来的四大美人之一,臣不敢把娘娘叫老了,若娘娘不弃,臣想叫娘娘一声‘姐姐’,不知可否?”

    杨贵妃的笑声戛然而止,惊愕地看着顾青。李隆基也愣住了,没想到顾青竟然当着安禄山的面来了这么一出,委实出人意料。

    安禄山脸上的肥肉哆嗦个不停,刚才他扮丑的样子把顾青恶心坏了,此刻顾青这一声“姐姐”反过来又把他恶心坏了。

    杨贵妃迅速看了看李隆基,见李隆基面带笑意却不发一语,杨贵妃立马满面嗔容叱道:“顾青,御驾当前,莫胡闹!”

    顾青无辜地眨眼:“臣没有胡闹呀,叫您姐姐不行么?那以后还是以臣自称吧。”

    杨贵妃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安禄山,哭笑不得地道:“你……真是长不大的孩子,这种玩笑也能乱开么?禄儿……你置安节帅于何地?”

    顾青恍然:“啊,忘了这一出了,安节帅,实在抱歉,小子年轻不懂事,一时有些忘形,不过你我皆是陛下的忠臣,对陛下和娘娘感恩的心情却各不相同,不如以后各论各的,安节帅意下如何?”

    安禄山冷冷一哼,没搭话,而是裹紧了身上的襁褓,原本是一次成功的扮丑,引得陛下和贵妃娘娘开怀一笑,然后他打算趁着龙颜大悦之时借机请求换下三镇军队里的一批汉将,任用一批胡人将领,然而没想到顾青横插一脚进来,将好好的气氛搞得异常尴尬难堪。

    换汉人将领的事只能留待以后再找机会重新提了。

    “顾县侯,您这一声‘姐姐’,可平白将我降了一辈呀,这个便宜被你占了,我心中可不爽利。”安禄山皮笑肉不笑地道。

    顾青也笑道:“安节帅见谅,我刚才见贵妃娘娘和节帅您母子情深的情景,不由大为感动,一时忘形,出言孟浪了,不过,安节帅孝心感动天地,既然认了贵妃娘娘为义母,往后这种莫名其妙降一辈的事还多着呢,节帅应当早些习惯才是。”

    “你……”安禄山大怒,但当着李隆基的面又不敢发作,毕竟孝子的人设已经立下,御驾当前发作的话难免失仪,给李隆基留下不好的印象。

    久不出声的李隆基忽然笑道:“好了,都是朕是好臣子,莫因一点小事而争执,禄儿陪你义母去后花园四处走走,春暖花开,花园里的花儿开得颇为艳丽,比起北境荒蛮之地的风景自不可同语,你好生赏玩,朕与顾卿有话要说,退下吧。”

    安禄山无奈,只好悻悻行礼,与杨贵妃一同告退。

    南薰殿外的院落里,只剩下李隆基和顾青二人,高力士远远地站着,识趣地避开了。

    李隆基看着顾青笑了笑,道:“倒是生了一颗玲珑心窍,顾卿之聪慧,绝非卖弄诗才文章,而在人情世故,二十岁的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很难得了。”

    顾青清楚李隆基为何突然夸他,刚才突然认杨贵妃为姐姐便是迎合圣意,按照李隆基的意思,顾青的人设应与安禄山公开敌对,这才符合李隆基的利益。

    顾青很有做棋子的觉悟,立马领会了李隆基的意图,并且毫不犹豫地按他的想法去做了。

    这便是李隆基夸他“人情世故”的原因。

    揭过刚才的事不提,李隆基转移了话题:“你写的《三国演义》朕看了,而且看了不止一遍,不得不说,能得顾卿之才为国所用,朕之幸也,大唐之幸也。”

    顾青惶恐状垂头道:“臣学识浅薄,班门弄斧,不值陛下谬赞。”

    “莫谦虚了,老实说,这些日子朕一直在琢磨你写的三国演义,获益不少,但疑问也越来越多……”

    李隆基想了想,道:“此书是顾卿所著,有些问题问你最能解朕之惑,朕问你,如何看书中的诸葛亮?”

    顾青沉吟片刻,道:“诸葛亮,‘卧龙’之名不符实也,虽智多而近妖,但格局不够大,蜀国之亡,臣以为主要亡于诸葛亮之手。”

    李隆基大感兴趣:“哦?朕愿闻其详。”

    顾青刚要开口,李隆基忽然制止了他,朝高力士招了招手,沉声道:“召中书舍人速来,朕与顾卿奏对。”

    顾青一愣,接着露出感激莫名状。

    中书舍人负责记录帝王起居言行,此刻李隆基与顾青原本只是闲聊,召来中书舍人后性质就不一样了,便成了正式的君臣奏对的仪式,千百年后,顾青的名字或许会出现在史书上。

    “陛下,臣……惶恐。”顾青垂头道。

    李隆基严肃地道:“虽是论书论史,但史可为今人之鉴,不可不察也。”

    中书舍人很快赶来,在矮桌边铺好了纸,提笔悬于纸上,等待李隆基和顾青的奏对。

    顾青的态度也变得认真起来,严格的说,今日此时算是一次正式的面试,李隆基是考官,顾青是考生,考校的内容便是顾青的见识和胸中沟壑,今日的成绩决定着顾青以后的前程。

    沉吟良久,顾青缓缓道:“三国前期的诸葛亮识进退,知利害,华容道设计放走曹操,定鼎天下三分的格局,使得刘备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图谋蜀中,建国立足,那时候的诸葛亮是睿智的,不愧‘卧龙’之号。”

    李隆基点点头,笑道:“后来呢?”

    “刘备死后,诸葛亮的表现只能用‘糟糕’来形容。陛下,蜀国当时可谓是三国中最安全的地方,蜀国地处偏远,山地高原甚多,对外有无数天然的屏障,地势易守难攻,以诸葛亮之才,若只防守的话,外人绝对打不进来。”

    “只要诸葛亮能够沉住气,安心发展蜀国的农桑,以战略防御的姿态发展蜀国二十年,使得本国有足够的兵源,钱财,粮草,以及优秀将领人才储备等等,然后再出蜀征伐魏吴,一统天下的把握一定比他六出祁山徒劳而返大得多。”

    “对外,诸葛亮频频用兵,为了完成刘备的遗愿而不惜劳民伤财,每次皆是征魏,每次都由祁山而出,无论从战略还是战术上,诸葛亮都犯下了大错。”

    “对内,诸葛亮相权独揽,相权一度驾凌于君权之上,连蜀国之天子都不得不叫他一声‘相父’,此为奸佞权臣所为,正是由于他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才使得蜀国被灭亡。臣以为诸葛亮过大于功,有冒进,擅权,不臣,穷兵黩武,糜费民脂等数款大罪。”

第二百三十三章 拒不纳谏

    三国里的“英雄”,其义与后世的“英雄”不同。

    那时的英雄,是以势力,兵将,地盘等等为基础,互相攻伐吞并,后世史学家谓“春秋无义战”,其实三国也无义战,所有的“英雄”不过是打着匡扶天下的旗号,实现自己的野心,包括自诩汉室后裔的刘备。

    顾青对诸葛亮的评价令李隆基颇为惊讶。

    他没想到顾青UU小说的人物里,将诸葛亮描写得那么足智多谋,但却对这个人物如此贬低。

    “顾卿不喜诸葛亮?那几款大罪说得有几分道理,可……蜀国毕竟是汉室正统,为了一统天下,恢复汉室荣光,频繁兴兵亦无可厚非吧?”

    “陛下误会了,臣不反对一统天下,但臣反对毫无底蕴的情况下兴兵。战争是需要巨量的钱财粮草来支撑的,三国之中蜀国之所以第一个被灭,诸葛亮六出祁山频繁兴兵,耗尽举国之资而无功,便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顾青说着迅速抬头看了李隆基一眼,轻声道:“诸葛亮身为国相,其权过甚也。举国之内政军权民生吏治悉决于一身,国主刘禅反倒无所作为,还经常被诸葛亮教训,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君臣纲常既乱,蜀国焉能不灭亡?”

    李隆基眉梢一跳,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了,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顾卿这番话……呵,似乎话里有话呀,是朕多心了吗?”

    顾青抬眼,神情茫然:“臣说了什么?臣并无他意呀,陛下不是与臣评价三国吗?”

    李隆基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顾卿继续说,闻卿之言,朕颇有得益。”

    顾青心念电闪,迅速揣度李隆基的心理。

    他需要顾青与安禄山公开敌对,刚才顾青做到了,那么接下来在李隆基面前给安禄山上点眼药,才更合情合理,让李隆基认为两方已经形成了水火难容之势,才达到李隆基制衡的目的。

    真正老谋深算的帝王,其实是很喜欢看到臣子之间互相不对付的。

    有些话看似鲁莽毫无心机的说出来,反倒对未来是一种铺垫。

    将来安禄山若反,今日顾青说的话将会是他未来的晋身之资,这就是完美的铺垫。

    于是顾青组织了一下措辞,继续道:“蜀国之亡,亡于君弱臣强,君主无力制约强势的国相,国相一意孤行,不顾朝中反对坚持北伐频繁兴兵……”

    顿了顿,顾青加重了语气,道:“君主最软弱的地方在于,不应该赋予诸葛亮举国之兵权,一国的军队应该完全掌握在君主手中,就算情势不允许,亦当徐徐图之,缓缓释之,慢慢削弱国相的兵权。若将兵权给了臣子,无论这个臣子多么忠诚,都是致乱之因,终成大祸!”

    李隆基闻言身躯一颤,望向顾青的目光顿时闪过一道异常锐利的光芒,很骇人。

    顾青面色坦然地躬身行礼:“臣心坦荡,言出本心。”

    李隆基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语气也有些冷意了:“顾卿意有所指乎?”

    “是,臣确实意有所指。天下节度使为陛下戍守边境,将士饱受风霜雨雪之苦,然历朝变乱,大多乱于内。陛下治下的大唐盛世不易,臣实不愿看到盛世祸起于萧墙,如今大唐天下分十镇,十镇节度使手握天下大半兵马,且各镇节度使治下内政赋税兵将等诸事自理,致使各镇势大,于大唐社稷实不可取,陛下当鉴之。”

    李隆基哼了哼,道:“朕自有决意,何须尔多言!各镇分封军政之权是朕用人不疑,四十余年来,未见出过甚变乱,顾卿,你多虑了。”

    见李隆基仍顽固地坚持,顾青叹了口气。

    有些话原本不敢说的,说出来对自己的前程不利,眼睁睁看着盛世突然崩塌也没什么,更有益于自己乱中取利。

    可是,顾青还是要说,并非为了李姓社稷,而是为了天下百姓即将面临的兵荒马乱。没人比他清楚接下来的一场谋反给大唐造成了多么巨大的破坏,兴亡皆是百姓之苦,可笑这位帝王仍不以为意。

    “陛下说过,史可为今人之鉴,不可不察也。陛下当知汉朝七国之乱,晋武帝八王之乱,此皆为前车之鉴……”顾青说着,见李隆基的脸色愈发不愉,只好住嘴了。

    “陛下,臣出于对陛下的忠诚,故进逆耳之谏,若陛下不愿纳谏,臣便不说了。”顾青叹息道。

    李隆基已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沉着脸淡淡地道:“顾卿,上次你在商州斩杀刺史邢深一事,不会忘了吧?”

    顾青苦笑,终于来了。

    “臣知罪,臣不敢忘。”

    李隆基笑了笑:“斩杀一位四品刺史,如此妄为,该不会以为蹲一个月的大理寺监牢便算罚过了吧?”

    “臣不会如此天真,请陛下责罚。”

    李隆基呼了一口气,轻声道:“犯下如此重罪,按律你应被秋后处决,可朕只罚你蹲监牢一月,还在朝堂上帮你圆谎,甚至连你的爵位官职都没动,以顾卿之聪慧,可知朕为何如此做?”

    顾青想了想,道:“臣妄自揣度天意,或许……陛下欲委臣以另任?”

    李隆基笑了:“确实是聪慧之人,但愿以后你的聪慧能用对地方。不错,朕有意将你调离长安……”

    “长安非英雄之所居,顾卿尚年轻,人生应多磨炼,久居太平之地,无异于自剪羽翼,朕倚顾卿甚也,亦愿顾卿能经历一些风霜之苦,增广见闻之外,更能为国再立新功,顾卿意下如何?”

    顾青顿时明白了,李隆基这是要调自己离开长安去外地任职,很大的可能是去戍边的军队。

    看来上次安禄山不怀好意的建议,李隆基终究还是记在心上了。

    这死胖子,摆自己这一道可摆得不轻。

    自己临走前一定也要给他摆一道,否则他真以为仇人都长得慈眉善目万家生佛。

    顾青暗暗咬了咬牙,脸上却露出当仁不让之色,凛然道:“陛下,臣为唐臣,食陛下之俸,忧陛下之事,臣愿为陛下开疆辟土,再立新功。”

    李隆基对顾青的回答很满意,欣然笑道:“顾卿有此意,朕甚慰。哈哈,放心,朕已知你与安禄山之仇怨,不会将你调到范阳三镇去的。”

    顾青松了口气,老实说,他还真有些担心李隆基老糊涂,将他调到安禄山的地盘上送死。

    李隆基沉吟半晌,缓缓道:“顾卿当知,去年大唐与大食国怛罗斯一战,战报上虽说是打了个平手,但实际上,是我大唐败了。”

    “此战折损大唐将士两万余,更重要的是,我大唐因此战而渐失对西域商路的掌控,西域这条商路对大唐很重要,户部尚书禀奏去岁国库所盈,比往年足足少了两成,便是此战带来的后果,顾卿,朕对西域布局甚为看重,有意调你去安西四镇任职,不知意下如何?”

    顾青面色发苦,今日还在繁花似锦的长安享受封建主义士大夫的腐朽堕落生活,转眼便要去塞外饱受风沙之苦,人生的际遇真是……好刺激。

    好想杀安禄山全家。

    李隆基问他“意下如何”,当然不是真的征求他的意见,能说出口的话证明他已经决定了,顾青还能怎么办?

    于是顾青只好硬着头皮道:“臣遵陛下旨意,此去安西,臣定不负陛下所托,为陛下立功。”

    李隆基龙颜大悦,哈哈笑道:“得顾卿之才为朕所用,大唐甚幸……”

    笑容渐敛,李隆基忽然沉下脸来,轻声道:“怛罗斯之战,前因后果已有监军将奏疏送来长安,此战或多或少因高仙芝所起,高仙芝是高丽人,此人在破了石国之后,有些骄纵了,顾卿此去安西,朕会予你足够的权力,你最好能牵制高仙芝,大唐在西域不可再有败绩了,否则,西域便真的失控了,明白吗?”

    “臣谨记陛下旨意。”

    …………

    走出兴庆宫已是傍晚时分,顾青心情沉重地出了宫门。

    韩介等亲卫一直等在宫门外,见顾青出来,众亲卫纷纷上前迎接。

    见顾青一脸闷闷不乐,韩介不由关心地道:“侯爷,发生了什么事吗?”

    顾青叹道:“刚才看到一个三百多斤的胖子,在宫里脱光了只裹着一层布,我的眼睛好难受,还想吐……”

    韩介愕然:“三百多斤的胖子……”

    随即反应过来,大唐朝堂如今胖子不少,但具体到三百多斤,只有一位,别无分号。

    “安禄山?”韩介压低了声音问道。

    “没错,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居然在宫里搞什么‘洗三’,你敢信吗?你能想象一坨三百多斤的肥肉脱光了在你面前晃晃悠悠揉揉搓搓吗?”顾青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个胖子真的是一点都不自卑啊,我的心灵受到了暴击,打算从今日起戒肉一个月……嗯,从明日起吧,今日好好吃一顿,明日开始戒肉。”

    韩介居然真的仰头望天露出深思之色,在想象一个三百多斤的胖子洗浴时的画面。

    郭子仪没说错,这家伙真的很实诚。

    良久,韩介又问道:“侯爷不止是因为此事介怀吧?是否有别的事?”

    顾青沉默半晌,叹息道:“韩兄,你和兄弟们有没有想过为大唐开疆辟土,征战沙场?”

    韩介用力点头:“末将之夙愿也。”

    顾青苦笑道:“好吧,机会来了,我可能马上要调任安西四镇了,你们……”

    环视周围的亲卫,顾青脸色凝重道:“你们家有妻儿老小的最好不要跟去,先把男人的担当和责任尽了,再说建功立业的事。”

    谁知亲卫们纷纷露出激动之色,同时往前踏了一步,齐声道:“小人愿往!”

第二百三十四章 难言之疾

    要上战场前线了,韩介和亲卫们居然如此兴奋,其实是有原因的。

    如今的大唐军队虽不复立国初期时的锐气锋芒,但大唐的军功仍然是最丰厚的。一场战争下来,只要能杀敌立功,便有丰厚的奖赏等着他,或是晋升官职,或是赐田赏金。

    亲卫们大多是贫寒出身,又都不识字不读书,上阵杀敌挣军功便是博前程唯一的出路了。

    顾青理解他们的想法,也不好再劝。

    都是成年人,知道此去安西意味着什么,既然都想博个前程,那么便去吧。

    只是顾青心中有些伤感,他知道这一去,眼前这些鲜活的面孔归来时不知会少了多少。

    其实顾青自己也害怕,他根本不想去什么安西。

    大唐如今与周边邻国的关系大多比较和睦,长安的臣民们不知见过多少万国来朝的盛况,可是有些强大的邻国仍然与大唐时有战争和摩擦。

    最大的强敌便是吐蕃,以及极西之地的大食国等等。所以大唐这些年的战争大多发生于西面,安西都护府担负着大唐一半以上的战事。

    由此可见此去安西多么的艰险。

    顾青两辈子都没经历过战争,老实说,此刻的他真的有点怂了。

    如果现在转身进宫,抱着杨贵妃丰腴的大腿叫义母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努力稳住心神,想到自己来这个世界后杀过村痞,杀过刺史,杀人的事已然不算陌生了,上战场嘛……不过是单挑变成群殴,更何况自己有亲卫,又有官职爵位,大概率是不会让自己亲自上阵杀敌的。

    顾青稍微放了心,这才上了马车回府。

    …………

    回家后,顾青果然没辜负自己,踏踏实实吃了一顿香喷喷的肉。

    蒸炒煎煮各种方式各种肉,吃得顾青胃里犯恶心了,只觉得喉咙里油腻腻的,再多吃一口就会马上吐出来,顾青这才依依不舍地罢手。

    也不知去了安西四镇后,还能不能过上每天有肉吃的日子。顾青想想就觉得难过,一难过就又想吃几口。

    夜半时分,长安城万籁俱寂,侯府的院落里也是一片安静,只有轮班的亲卫们执刀在府中来回巡弋。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的寂静,叫声凄惨可怖,整个侯府的厢房次第点亮了灯。

    韩介披挂按剑,一脸惊色地领着一群亲卫闯入后院拱门,随手拽住一名惊惶的丫鬟厉声道:“侯爷何在?谁在惨叫?”

    丫鬟丑容失色,指着后院东厢房颤声道:“刚才是侯爷在叫……”

    韩介领着亲卫冲进厢房,厢房内的一道布帘后,顾青的叫声仍在继续,两名丫鬟站在布帘外一脸惊怖,不知所措地站着。

    韩介冲了进去,大喝道:“侯爷无恙否?出了什么事?”

    布帘后,顾青的叫声顿止,气息微弱仿佛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来一句话。

    “我……没事,你们退下。”

    叫得那么惨,韩介怎么可能退下。静立片刻,韩介语声渐冷:“侯爷是独自在里面吗?是否还有别人?里面是否有刺客挟持了您?”

    “真的没事……你们退下吧。”顾青虚弱地道。

    锵的一声,韩介拔剑出鞘,剑指布帘,后面的亲卫们纷纷露出戒备之色,亦都拔出刀来,其中几名亲卫非常老练地走出房门,在窗棂下和门外花园内埋伏起来。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肃杀之时,布帘忽然被掀开一角,顾青的脑袋从布帘后露了出来,额头布满冷汗,面色潮红,神情狰狞。

    韩介惊了,愈发觉得事非寻常,当即决定出手,手中的剑刚准备划破布帘时,顾青忽然道:“里面除了我没外人,韩兄你莫乱来,我卧房里的摆设都很贵的,砸坏了大概要扣你两年俸禄……”

    韩介终于忍住,仔细打量顾青的神色,道:“侯爷无恙否?究竟出了什么事?”

    顾青擦了把额头的汗,苦笑道:“我真没事,刚才只是偶尔抽风想叫几声,跟我久了慢慢你就会了解我这个人,然后恨不得杀了我……”

    见顾青还有心情开玩笑,韩介终于放了心,关心地道:“侯爷是否身子有恙?要不要请大夫?”

    “……不需要。”

    韩介和亲卫们迟疑地离开后,顾青又命丫鬟们退下。

    独自坐在布帘后的恭桶上,顾青一脸生无可恋地仰头望着房梁,黯然自语道:“居然便秘了……好羞耻的病,怎么办?”

    …………

    顾青没想到,更羞耻的是,他闹出的动静太大,韩介终归不放心,和亲卫们将顾青所住的厢房团团围住,一百来人守着便秘的侯爷,守了整整一夜。

    据说东宫太子李亨出生那晚也不曾有过如此隆重的待遇。

    清晨时分,顾青仍躺在床上不停翻身。

    便秘的感觉很难受,上下不通,肚里难受欲喷薄而出,但括约肌不答应,双方无法达成共识的后果就是腹部翻腾疼痛,整夜都没睡着。

    顾青烦躁得不行,大概应是自己只吃肉不吃青菜也很少吃水果的不良习惯,导致了肠道终于发出了警告,努力了大半夜都没能解决这个羞耻的毛病。

    想想就觉得悲伤。

    穿越者是毫无争议的主角,主角光环下连发烧感冒都不可能有,轮到他居然便秘了,主角光环呢?就算得病也应该是林黛玉那种娇滴滴一咳就吐血,看着严重,至少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不像自己这般病在菊部地区……

    郝东来和石大兴踩着清晨的阳光,快步走向厢房。

    韩介与他们是老熟人了,自然不便拦住,任由他俩进去。

    这也是顾青没成亲,府中也没有女眷,否则不可能任由这些男子随便进出侯府后院。

    两位掌柜轻车熟路进门,见顾青躺在床上,二人放轻了脚步,小心地走近。

    顾青翻了个身,听到动静后睁眼,见是他俩,于是叹道:“你们今日莫惹我,我的心情不是很好,滚出去……”

    两位掌柜一愣,郝东来急忙道:“侯爷是否身子有恙?要不要……”

    石大兴立马打断了他,不再说废话,上前一步轻声道:“侯爷,张家的事打听清楚了,是张拯的公子得罪了人,事情是这样的……”

    顾青皱眉,忍着腹部一阵阵的疼痛,不耐烦地道:“闭嘴,我不想听。”

    “侯爷……”

    “闭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顾青捂着耳朵两脚乱蹬。

    两位掌柜见侯爷心情奇差,也不敢再触霉头,急忙告退。

    “慢着!”顾青叫住了他们,迟疑半晌,压低了声音道:“去给我请个大夫来,要医术高明的,敢草芥人命我就拖你俩陪葬。”

    两位掌柜匆匆出门。

    半个时辰后,一名五六十岁的老大夫被两位掌柜连拖带拽地请进了侯府。

    把脉,问诊,沉思许久,老大夫捋着他那把道骨仙风的白胡子,淡然道:“侯爷只是小恙,事情不大,饮食不当而引起的,往后侯爷还是少吃些肉,尽量多吃杂粮和绿菜果蔬,还有,多饮水,少饮酒,最近莫行房中事……”

    顾青赫然睁眼,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总觉得最后那句是在嘲笑他,莫说最近了,两辈子都未行过房中事好不好,我骄傲了吗?

    老大夫提笔写了两道方子,交给一旁的郝东来,捋须道:“老朽给侯爷开了两道方子,一是促泻之药,二是温补之药,两药合用,三日可解,温补之药多服用五日,可固本培元,补虚养气。”

    许管家亲自去抓了药回来,又亲自给顾青将药煎好,顾青服用之后,没到半个时辰便觉得腹中雷声隆隆,有灵感了!

    转身进了更衣之所,顺畅地一泻千里,许久之后,顾青一脸满足地走出来,快乐得想哼一首歌儿。

    两位掌柜一直等在房门外,见顾青神清气爽地出来,郝东来喜道:“恭贺侯爷,否极泰来,必有后福。”

    顾青笑道:“你们请的那位大夫不错,尤其是开的泻药,很是不凡,稍停你们再去找他开几味泻药,药量不妨更大更强一些,我留在身上备用。”

    “侯爷经常……那啥么?”郝东来小心翼翼地劝道:“此为虎狼之药,久服伤身,侯爷不可多服啊……”

    “我又没说是自己用,我辈侠义之人行走江湖,总要有几样东西防身嘛。”

    顾青伸了个懒腰,道:“你们今早要跟我说什么事?趁我心情好,快说,稍后我还要与怀玉逛曲江池呢,莫耽误我时间。”

    郝东来道:“侯爷,您昨日说要小人打听张家的事,小人打听出来了。”

    “嗯,你说吧。”

    “张家确实得罪了人,而且得罪的是长安城的权贵,起因是张家一位远亲打理长安城的买卖,张家主营丝绸缎布,在东市有三家店铺,几年前买卖倒是做得不错,与好几位胡商都有大宗的买卖往来……”

    “直到今年初,因为大唐与大食国一战后,西域的商路大受影响,来大唐的胡商渐少,东市的买卖没以前那么好了,那位远亲情急之下,搞了些见不得人的动作……”

第二百三十五章 定情信物

    “官”的背后一定有“商”,有的是自己家族的产业,有的是接受权力与金钱的交换,我用自己的权力帮你打通关系或是保你平安,你给我钱。

    大唐如今的权贵和官员大抵便是这两种状态,清官不是没有,但很少。朝堂上也有清流,但清流针对的是别人,很多在朝堂上正义凛然的清流,回到家后该收的贿赂一样不会少。

    张家便属于家中有家族产业的那种。

    张九龄三兄弟皆是朝中显赫高官,最不争气的老三张九皋也是广州刺史。张家的家族产业已然存在很多年了,张九龄死后,大房的产业便由独子张拯继承打理。

    张拯显然不是做买卖的料,官员不能直接参与经商,说出去不仅会被御史参劾,而且名声也会在官场上臭掉,以后很难有升迁。

    于是张拯便和大多数的官员做买卖一样,将产业交托给自家的远亲。

    从郝东来打听到的实情来看,张家的这位远亲似乎并不争气,他办砸了张家的买卖。

    原本与顾青无关的事,可是张怀玉毕竟是张拯的女儿,顾青有种预感,这件事最终可能还是会跟自己有干系。

    “那位远亲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顾青轻抚着肚皮道。消除了便秘烦恼的他,此刻的心情跟肠道一样顺畅。

    郝东来低声道:“商贾之事,见不得人的手段太多了,可笑的是,张家那位远亲连见不得人的手段都用得低劣之极,三家绸缎铺的买卖不佳,他竟联合了几家店合谋压价倾销,暗里抢夺别家的胡商熟客,不曾想竟不长眼抢到了杜家的头上……”

    顾青疑惑道:“哪个杜家?”

    “濮阳杜氏,大理司直杜鸿渐之三子,杜封。”

    顾青笑了笑,如今的大唐一旦说起某人时,名字前面带地名,然后是某某氏,那便多半是世家,武则天以后,大唐的世家门阀势力被削弱了不少,但只是削弱,并未消除,如今的世家在大唐的势力还是不小的,朝堂里仍旧掌握了很有分量的发言权。

    “所以,张家的远亲惹到了世家?”

    “是,这还仅仅只是开始,其实杜鸿渐是个好官儿,而且深得东宫器重,但他的三子杜封可不是善茬儿,此人年少纨绔,为人张扬,由于敢争敢抢,为杜家打理名下产业倒也获利颇丰。张家的远亲竟将杜家绸缎铺的重要胡商熟客抢了,以杜封的为人,焉能善罢甘休?”

    “不过张拯是贤相后人,其夫人又是陈郡谢氏出身,杜封顾忌其父杜鸿渐在官场上的名声,于是使了个阴招,他找来几个臭名昭著的泼皮人物远赴伊阙县,设法与张拯的公子张怀省结识,然后诱骗张怀省进青楼,又与青楼的一位姑娘里应外合,将张怀省迷了个神魂颠倒,用这种勾搭手段骗走了张怀省不少钱……”

    “不仅如此,他们还诱骗张怀省赌钱,提前设局后,张怀省前前后后输了不少,甚至还欠了那几个泼皮不少钱,不得已之下,张怀省悄悄将张家名下的三家绸缎店抵押出去,这三家绸缎店可是张拯一家的主要收入来源,直到杜封收了长安的三家店,张拯才发觉那个败家子闯下的祸,于是才携夫人匆匆忙忙赶来长安平息此事……”

    顾青恍然,接着嘿嘿笑了。

    又是嫖,又是赌,亿万家产也经不起折腾,何况张拯不过是个县令,家底并不丰厚,若是这次要不回三家店铺,从此张拯一家可就真的只能指望朝廷那点微薄俸禄过日子了。

    张拯夫妇这些年重男轻女,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还是正室所出,结果就生了这么个东西,这哪是儿子呀,分明是前世穿越到今生来讨债的债主,顾青实在为张怀玉感到不值。

    郝东来见顾青表情平静,于是轻声道:“侯爷,张家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该打听的小人都打听到了,接下来侯爷是否要帮张家平息此事?”

    顾青一愣,笑道:“我帮张家?我为何要帮张家?二叔公鸿胪寺卿都没出手,显然张拯这家子在张家的家族中并不受人待见,我一个外人无缘无故的出什么手?”

    郝东来愕然道:“可……他毕竟是怀玉姑娘的父亲,侯爷若欲向张县令提亲,主动出手帮他解决此事,或许提亲便顺理成章了……”

    顾青摇头:“怀玉是怀玉,张家是张家,两码事。如果怀玉主动跟我开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忙,怀玉不出声,谁说都没用,我何必犯贱主动去招惹杜家?你以为我那么喜欢招惹世家豪门?”

    郝东来想想也是,干笑不已。

    顾青叹道:“两位,过些日子我可能会调离长安,长安的产业便靠你们打理了,若有疑难两位可找张寺卿,李光弼和李十二娘帮忙,有他们三人在,想必不会出大乱子……”

    两位掌柜震惊地看着他,一脸懵然地消化这个消息,半晌没出声。

    “侯爷……会被调离长安?何时的事?”石大兴惊愕地道。

    “过些日子吧,正式的旨意大概要过几日才能下来,旨意下来后我便启程,多半可能会去安西四镇。”

    郝东来不解道:“陛下为何突然将侯爷调离长安?难道是……贬谪?”

    顾青笑道:“算是贬谪吧,其实叫‘历练’可能更贴切一些,陛下欲重用我,我这个年纪便已封侯,可是却没有足够的资历,朝野难免有非议,去安西攒点阅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立个大功,那时我这位年轻的侯爷便理直气壮了。”

    “侯爷,侯爷可以不去吗?”郝东来不舍地哭丧着脸道:“我们舍不得侯爷,您若离开长安,我们心里没底呀,这一年多我算是看明白了,长安城卧虎藏龙之地,若无靠山寸步难行,侯爷就是我们的靠山,靠山不能走啊……”

    顾青惆怅地叹道:“靠山连屎都屙不出,我不配做你们的靠山,我在你们心中已经不完美了……”

    …………

    等待圣旨的日子颇为煎熬,就像那种已经被判了斩立决,可刽子手的刀悬在脖子上迟迟不落下的感觉,很揪心。

    既然已确定要去安西四镇了,顾青觉得自己应该提前做好功课,省得到了安西后一头雾水,别人把自己当傻子糊弄。

    想来想去,顾青决定请教张九章。

    张九章是鸿胪寺卿,主管老外。大唐与西域诸国这些年的恩怨情仇以及安西都护府的现状,想必张九章知之颇深。

    最重要的是,他想张怀玉了。

    工作爱情两不误,如此高的情商,顾青觉得自己怎么都不可能是直男。

    登门不需通报,顾青早已是张家的自家人了。

    从前院绕过前堂,顾青直奔后院。

    后院的秋千架上,张怀玉正坐在上面安静地看书,阳光投射下的侧脸一半光明,一半阴暗,清晰得连她脸上淡淡的茸毛都能看清。

    见顾青走来,张怀玉放下书,好奇道:“你今日为何来了?”

    顾青幽怨地道:“你来长安都不主动找我,我只好厚着脸皮主动来找你了……”

    张怀玉眼带笑意:“你是来找我的?”

    顾青板着脸道:“谈情说爱的重点是什么?当然是‘谈’和‘说’,连面都见不到,怎么谈情说爱?”

    张怀玉脸一红,嗔道:“你嘴里总能迸出这些奇怪的词儿,满嘴不正经。”

    顾青正经地道:“那么,我们正式开始谈情说爱吧。”

    张怀玉噗嗤笑了,摆了摆手道:“你莫逗我,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觉得你好像在三军阵前斩将夺旗,跟情爱哪有干系。”

    顾青忽然想起一件事,道:“上次在石桥村,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好像不是很满意?”

    张怀玉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哼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从未听说有人送定情信物居然是送银饼,这哪里是什么‘定情’,明明是‘定金’……”

    顾青叹道:“送银饼不是很实惠吗?既保值又贵重,艰困之时能用来换置吃穿,太平之时又能睹物思人,遇到危险时甚至可以当兵器扔出去砸爆坏人的狗头,简直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之必备……”

    张怀玉哈哈大笑,她大笑时的样子跟张怀锦有点像,只是顾青很少见她如此开怀大笑过。

    笑了许久,张怀玉终于平复下来,道:“你突然问定情信物是何意?难道你缺钱用了?”

    “哦,是这样的,由于你的品位很差,对我送的定情信物不满意,我决定换个定情信物再送一次……这次我保证有品位又有意义,比上次那块银饼贵重二十倍,张怀玉,恭喜你,你要发财了。”

    张怀玉又想笑,接着忽然反应过来,俏脸顿时一寒:“不要告诉我你打算送二十块银饼当定情信物,我会用银饼砸爆你的狗头。”

    顾青一滞,飞快眨着眼。

    这女人果然比张怀锦聪明多了,不好糊弄呀。

    顾青数过,一箱银饼恰好二十块。

    见顾青一脸迟疑,张怀玉吃惊地睁大了眼,接着大怒:“姓顾的,你疯了吗?真打算送二十块银饼当定情信物?”

    “我可以兑换成等价值的黄金……”顾青镇定地道。

第二百三十六章 浪漫多金

    相隔千年,女人的价值观确实不一样。

    若换在前世,给女人送价值几百万的现金当定情信物,女人一定会高兴得当场劈叉,配合各种姿势来表达她们对定情信物的喜爱。当然,顾青没经历过,但他知道那时的普世价值观。

    这一世的价值观不一样,显然张怀玉并不喜欢顾青的创意。

    顾青很欣慰,很想霸道总裁一下,眼神深邃,嗓音沙哑地道:“竟然是个不爱钱的,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张怀玉嫣然一笑,用一个字委婉地表达了她的爱意:“滚!”

    顾青挠头。

    前世看过无数爱情影视剧,他从中获取了丰富的知识点。

    定情信物一定要有,就像女人一定会在意男人每个不同的节日纪念日是否送礼物,清明节都要送,有些不嫌晦气的连中元节都要送,否则会像鬼门关放出来的冤魂一样缠着你,不死不休。

    不咸不淡的节日都要送礼物,更何况是定情,送什么是品味问题,但送不送是态度问题,两者有本质区别。

    顾青摸着下巴神情淡定地想了很久,脑子忽然像微波炉一样发出“叮”的一声,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将二十块银饼兑换成等价值的黄金,用黄金打造一个既实用又能代表心意的物件儿送给她,岂不美哉?

    黄金首饰太俗太没创意,再说以张怀玉的气质,戴首饰简直像个娘炮,根本不适合她。

    顾青决定用黄金打造一块防身用的护心镜,就是古代将领铠甲胸前那一块圆乎乎的位置,平日没事藏在怀里,与敌人交手时有黄金护心镜保护胸前要害,至少不用担心敌人放暗器,江湖上闯荡久了,说不定还能博个“黄金剩女”的雅号……

    想到张怀玉挺着金光闪闪的胸,在一众武林高手面前一脚踩着凳,大拇指指着自己,凶神恶煞地自我介绍,“我姓张,嚣张的张。”

    威风得不行。

    想想就为张怀玉感到高兴。

    既多金又浪漫的夫君,张怀玉积了十辈子的德才能在今生遇到自己,尤其是,她的夫君还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穿越者。

    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

    “喜欢被心上人保护的感觉吗?”顾青柔情似水地问道。

    张怀玉一愣:“嗯?”

    “换个问法,……喜欢刀枪不入的感觉吗?”

    张怀玉翻了翻白眼儿:“我还喜欢上天入地的感觉呢,你会仙术吗?”

    顾青深情注视着她,柔声道:“目前我能力不够,等我有钱了,一定让你披上金甲圣衣来娶我……啊,嫁给我。”

    张怀玉俏脸一红,急忙扭头望向别处,掩饰她的羞涩。

    幸好心情慌张的她没听出顾青的言外之意。

    见张怀玉紧张慌乱的样子,顾青立马判断出她此刻应该害羞了,那么根据前世积累的影视剧恋爱教程,此时正是上一垒的绝佳机会。

    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张怀玉吓得身躯一颤,下意识便要抽回手,顾青却用力握住,死活不松,张怀玉顿时像中了武林奇毒软筋散的正义侠女,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象征性且徒劳地挣扎了一下。

    “你……放开我!”张怀玉脸颊通红,眼神努力露出凶恶的样子。

    “不放!”顾青像个倔强的纯情少年,在苍白的青春篇章里划下浓墨的一笔。

    张怀玉心跳很快,从未有过的快,咚咚咚如同大军攻城的鼓点。

    身子不听使唤似的几乎快瘫软下去,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温柔而坚决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有限的回忆里,她的手不是没与男子的肌肤接触过,不过那都是用拳头揍上他们的脸颊,包括顾青。

    原来,与男子温柔地肌肤相亲是这般滋味……

    “快放开!这里常有下人经过,若被他们看见……”张怀玉不复英武飒爽的模样,低声哀求道。

    “没关系,我本来就打算向你父亲提亲的……”顾青死活就是不松手。

    提起“父亲”二字,张怀玉顿时清醒,脸色也迅速从娇羞变成了冷漠,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微一用力便抽回了手。

    顾青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提起她的父亲。

    默默摊开手掌,掌心里似乎仍残留着她的幽香,张怀玉的手冰凉,被他握住的短短一刻,她的手心已沁出了汗。

    “令尊……”顾青组织着措辞,试探问道:“你家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张怀玉冷着脸道:“不干你的事,你莫操闲心。”

    “都快睡一个被窝了,还这么见外……”顾青娇嗔着推了她一把,正色道:“需要我帮什么忙吗?我可以试试化解你家的麻烦……”

    张怀玉断然摇头:“不需要,张怀省的麻烦,不是你我的麻烦。”

    说着张怀玉忽然露出嘲讽般的笑:“从张怀省出生那天起,他们便对他寄予厚望,他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张家独子连家都快败光了,我很想知道他们会不会仍如当年一般继续将他捧着宠着。”

    扭头注视顾青,张怀玉认真地道:“你不要帮忙,我未曾沾过张家的光,也不愿解张家的厄。”

    顾青点头。

    他没有像圣母一样劝她大度,劝她释怀,那是很不要脸的道德绑架。

    不了解她这些年有过多么痛苦的回忆,就没有资格劝她放下。如果她仍深恨,必然有她深恨的理由。

    作为未来的共枕人,顾青无条件地站在她的身边。

    本来还想再跟她提一下自己即将被调离长安的事,可是顾青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两世加起来不知经历了多少离别,顾青从来都是潇洒来去,不诉离殇。唯独对张怀玉,他放不下,舍不得,连道别的话都不忍说出口。

    骤聚即离,情深缘浅,但愿这次离别是此生的最后一次。

    …………

    张府前堂内。

    顾青盘腿坐在蒲团上,老老实实摆出晚辈恭顺状。

    张九章端坐堂上,捋须微笑,不停地打量他。

    “二叔公,侄孙今日有事请教您,特意前来聆听您的教诲。”顾青谦逊地道。

    张九章呵呵一笑:“来就来,反正你已是常客,不过可莫乱说‘特意’二字哄老夫开心,你明明在一个多时辰以前便进了府,不知与谁在后院痴缠难舍,直到此刻才恋恋不舍地来见老夫,什么‘特意请教’,明明是顺便见见老夫而已。”

    顾青尴尬地笑:“二叔公慧眼如炬,一眼看穿了晚辈的假大空,侄孙佩服……”

    张九章略显失落地叹口气,道:“看来你与怀玉果真是两情相悦,怕是好事不远矣,可怜怀锦那丫头……唉。”

    顾青无言以对。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没有所谓的“取舍”,顾青认定的人一直是张怀玉。

    于是顾青明智地转移了话题。

    “二叔公,陛下昨日宣召侄孙入宫觐见,有意调离侄孙出长安,赴地方任职……我猜陛下可能会将我调往安西四镇,所以侄孙今日特来请教安西都护府诸事。”

    张九章吃了一惊,捋须的动作都僵住了:“调你去安西?你确定?”

    顾青迟疑了一下,道:“应该能确定了,陛下说让侄孙多历练,调去安西是最好的选择。”

    张九章顿时露出忧色,摇头道:“顾青,如果能拒绝,你最好拒绝吧,趁着圣旨未下来,你还来得及请陛下收回成命。……安西太凶险了,终年战乱不断,如今大唐主要的敌人都在西域,吐蕃,大食,突厥诸部残余等等,皆在西域的沙漠中横行……”

    “尤其是去岁大唐与大食国怛罗斯之战,我大唐折损两万余将士,失去了西域商路近半控制权,如今大唐与西面诸国的贸易都不通了,大食和吐蕃在西域愈发猖狂起来,安西四镇的处境颇为艰难呀。”

    顾青苦笑道:“侄孙知道,可陛下若坚持让我去,我能怎么办?抗旨不遵的话,我干脆便死在长安算了。”

    张九章沉默半晌,叹道:“安西四镇,分龟兹,于阗,焉耆,疏勒。都护府位于安西府城龟兹,四镇由节度使统制,你若被调去安西,多半是要领兵的……”

    看着顾青瘦弱的身子,张九章摇头道:“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将领的模样,老夫实在不知陛下究竟如何想的……”

    “安西四镇情势复杂,复杂的不仅是敌情,四镇戍边将士之间亦常有摩擦争抢,可谓内忧外患,如今的四镇节度使是高仙芝,此人是高丽人,战功赫赫,但为人颇为刚愎,去岁怛罗斯之战后,陛下已对高仙芝有所不满,老夫猜测陛下派你去安西四镇,可能是为了牵制高仙芝……”

    顾青不由对张九章钦佩不已。

    从李隆基的一道调令里能猜出他的用意,不愧是久经朝堂风雨的老狐狸,能位列朝堂的都不是简单角色,相比之下,顾青单纯得像一只无辜又纯洁的兔宝宝,肥美多汁的那种。

第二百三十七章 狼的男人

    大唐自贞观年灭了东*突厥和薛延陀汗国后,主要的敌人便一直在西面。

    从高宗到武则天,再到如今的开元天宝年,西域一直是大唐的心腹之患,尤其是吐蕃与西域诸小国联合起来以后,大唐对西域的控制便此长彼消,呈拉锯状僵持不下。

    权贵地主圈占打量土地的恶果便呈现在对外战争上,土地圈占造成失地农民增多,府兵制渐渐被破坏殆尽,雇兵制的出现令军队的战斗力下降,所以大唐如今虽然是千年难见的盛世,但在对外战争的胜负率却比太宗高宗年间低了许多。

    打的败仗越来越多,士气越来越低迷,西域群狼环伺,安西四镇将士们的压力越来越重,长安的君臣沉浸在盛世的歌舞酒馐中,却对远在数千里外的安西都护府疏于关注,连后勤补给都时断时续。

    这就是安西四镇的现状。

    张九章与顾青说了很多,语气充满了悲观。

    “高仙芝此人,算是一代名将,可惜刚愎过甚,太过自负,遂有怛罗斯之败,老夫揣度圣意,陛下恐有将高仙芝调离西域之意,但高仙芝在安西四镇的将士们心中威望颇高,贸然调离恐生兵变……”张九章摇摇头,叹道:“陛下对高仙芝已心生忌惮,若他被调回长安,多半会封高官而束其于阁。”

    顾青想了想,道:“我觉得高仙芝对西域的战略有误,侄孙问过左卫一些曾经在安西待过的将士,他们皆云高将军对西域诸国太过强势暴虐,任何小国或部落稍有桀骜便动辄灭国灭族,使得西域诸国对大唐安西敢怒不敢言,被灭掉的石国引大食国来西域与安西都护府相战,遂有怛罗斯之败。”

    张九章沉吟片刻,笑道:“你对西域的认识颇有独到之处,不错,高仙芝对西域诸国打压暴虐,也是大唐在西域人心渐失的原因之一。你既然认识到这一点,到安西后或有可为……”

    随即张九章又叹道:“顾青,如果能拒绝,最好还是拒绝吧,安西四镇之凶险复杂,非三言两语能道尽,进入安西后可谓步步杀机,不但要提防西域诸国的偷袭和刺杀,甚至还要提防安西都护府内部的将士对你的敌视。”

    “我是奉诏调任的官员,大唐将士为何对我敌视?”

    “因为安西都护府的将士不仅仅只有我大唐关中子弟,还有许多异族异国的兵将,受大唐雇佣而听命于节度使,这些人非我族类,桀骜不驯,对外来者颇为敌视,甚至还有不少人与西域诸国暗中勾结,这些都是老夫在鸿胪寺听说的,不知是真是假,但你要当真的听,提早做好准备。”

    顾青点头。

    早就听说天宝年间的大唐军队人色混杂,后世的史学家甚至戏谑为“联合**”,如今的大唐军队里外国人不少,包括契丹,奚,突厥甚至大食人,大唐的包容政策是其一,还有就是府兵制被破坏后,不得不引蛮夷兵将充入军中提高战斗力。

    想到自己即将面对安西四镇的内忧外患,还有各种明争暗斗,顾青头都大了。

    他甚至开始认真思考此时跟李隆基反悔还来不来得及,随便换个地方也好。

    念头一闪即逝,他不敢提反悔的话,若李隆基给他换到了安禄山的地盘上,还不如去安西呢,群狼环伺好歹动动脑子就行,把他扔到安禄山的地盘上,等于进了老虎笼子,跑都没地方跑。

    安西的事情张九章只能说这些,很多事他其实也不清楚,毕竟只是久在长安的鸿胪寺卿,道听途说的东西张九章只能有选择性地说一部分,真真假假的话说多了,他害怕影响了顾青的判断,造成难以挽回的恶果。

    顾青原本打算告辞,随即想到了什么,又坐了下来,迟疑片刻后,轻声道:“二叔公,怀玉她父母遇到的麻烦……”

    张九章淡然笑了笑,道:“不归咱们操心。”

    “他终归是您的侄子,您不管吗?”

    张九章捋须笑道:“老夫这位侄子性情平庸,可喜的是娶了一位好夫人,她出身世家,性子颇为泼辣,既然她那么有本事,何须老夫出手?老夫相信她一定能完美解决的。”

    顾青乐了,一大把年纪了,说话还这么损,看来张九章对张拯的那位正室夫人也颇为不满,这次眼睁睁看侄儿家中产业陷入麻烦,他也不愿出手相助,多半是因为那位正室夫人了。

    顾青与她仅仅一面之缘,张谢氏给他的印象便是盛气凌人,言行间透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或许是世家的背景给了她底气吧,若同是世家子弟,或许会习惯她的做派,但看在顾青眼里,只觉得心里犯腻,很不舒服。

    …………

    告辞后走出前堂,顾青还打算去后院见见张怀玉,邀她一同去曲江池逛逛。

    走进后院花园丛中,顾青便听到左侧不远处有人说话,于是放慢了脚步,随即皱起了眉。

    居然有男子说话的声音。

    “张怀玉,张家养你何用?家中这般绝境了,你竟袖手旁观,这些年张家的粮食喂狗了么?”男子的声音沙哑难听,情绪很激动。

    张怀玉清冷的声音传来:“我在张家的时候,你们何尝拿我当张家人?张家的一切与我无关,张怀省,你找错人了。”

    顾青恍然,原来是自己名义上的小舅子。

    听声音就是个不争气的,透着几分方唐镜的味道,“来啊,来啊,来打我啊笨蛋”。

    “张怀玉,不求你别的,父母双亲拉不下脸,你去求求二祖翁,他是九卿之一,若他出手,咱家的产业定有转机。”

    张怀玉冷冷地道:“父母是晚辈,他们为何不自己去求二祖翁?”

    “他们刚来长安时便求过了,二祖翁不愿帮忙。”

    张怀玉冷哼:“我去求他莫非便肯了?张怀省,这是你惹下的麻烦,你自己去解决,莫牵扯旁人。就算解决不了也无妨,少了三家绸缎铺,咱家还有百顷良田,饿不死张家人。”

    张怀省沉默片刻,低声道:“至不济,你也帮忙求求顾青,他是陛下跟前极受恩宠的臣子,官居中郎将,又爵封县侯。据说太子殿下对顾青的印象也不错,杜封的父亲杜鸿渐对东宫颇为忠心,若顾青跟太子说一声,或许杜家便收敛了……”

    张怀玉冷笑道:“张怀省,你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这三家绸缎铺的麻烦是你惹出来的,你被人设局,被美色所迷,又与人赌钱输个精光,今日却好意思让我帮你求人,不愧是张家的麒麟儿,端的好出息。”

    张怀省终于恼羞成怒:“张怀玉,好说歹说你就是不答应,张家这些年真是养了一头喂不熟的狼!”

    张怀玉的声音愈发冰冷:“我与娘亲住在张家屋檐下,你们何曾将我们母女当人?张怀省,张家将你自小锦衣玉食养大,你却一朝之间败光了张家的产业,你才是真正的狼。”

    张怀省勃然大怒:“贱婢找死!”

    顾青心中咯噔一下,急忙一个箭步窜了出去,见张怀玉面前一道身材中等的年轻男子正扬起了巴掌朝张怀玉脸上扇去。

    顾青大怒,想也不想便一脚踹去,将男子踹得倒飞起来,飞了四五步才重重摔落在地。

    懒得看张怀省的下场,顾青转身打量张怀玉,轻声道:“你没受伤吧?”

    张怀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你窜出来做甚?以他的身手,你觉得他能近我身?”

    顾青顿时有些尴尬:“……你好歹给我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否则显得我太无能了,将来夫纲难振啊。”

    张怀玉脸一红,扭头望向别处,嘴角却带了一抹羞涩的轻笑。

    顾青这才转身望向张怀省。

    张怀省的模样倒是不凡,与张怀玉的眉宇间有几分相似,张拯的基因很强大,但此刻张怀省表现得却很不堪,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叫唤,额头上甚至渗出了几滴汗珠,一脸的痛苦,躺得那叫一个平铺直叙。

    顾青有些奇怪。

    刚刚自己那一脚并不重,不至于痛苦到这般程度吧?

    “你……你是谁?”张怀省叫唤了一阵后终于想起了肇事者。

    顾青蹲在他面前笑道:“我叫顾青,你刚才说你阿姐是狼,那么我即将是狼的男人。”

    张怀省脸色立变:“你就是顾青?”

    “是,刚才踹你的就是我,不服气可以还手。”

    张怀省不敢还手,他虽是县令的儿子,但不知为何却对长安的官场颇为熟悉,谁是当今天子面前的红人,谁的权力大,谁的家世深,张怀省在伊阙那个小小县城与一群纨绔子弟饮酒时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仿佛他嘴里的那些大人物全是他的至交好友。

    这种吹捧大人物顺带抬高自己的毛病,历经千年仍存。

    顾青也是他最近时常与酒肉朋友们提起的人,尤其是顾家与张家旧年的那段恩情,更是朗朗上口百说不厌。

    谁知今日第一次见面,顾青便二话不说赏了他一脚。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可恨可怜

    有过生活阅历的人都知道,小舅子是老婆娘家仅次于丈母娘的强大存在。

    把他当朋友呢,总觉得有一层无形的隔阂,交情都是看在老婆的面子上强扭出来的瓜。

    可是小舅子却不能得罪。

    他或许没能力为夫妻间的感情披荆斩棘,但他一定有能力在夫妻感情间兴风作浪。如果碰巧姐姐还是个扶弟魔的话,家里就更是鸡飞狗跳永无宁日了。

    幸好顾青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看张怀玉的样子,她似乎比自己更恨张家。所以顾青踹出去的那一脚完全没有任何不安忐忑。

    “顾……顾阿兄,愚弟张怀省,拜……拜见顾阿兄。”张怀省飞快爬起身行礼。

    顾青好笑地看着他:“肚子不痛了?刚才额头上还冒了汗,那几滴汗珠可谓很真诚了,我刚才那一脚踹得重吗?”

    张怀省干笑:“不重,一点都不重。”

    顾青嗯了一声,眼神渐渐露出冷意:“你刚才叫你阿姐什么来着?我耳背,没听清……”

    张怀省垂头道:“愚弟失言了,是我的错……”

    顾青冷冷道:“向你阿姐道歉。”

    张怀省显然是个识时务的角色,立马毫不犹豫地转身,毕恭毕敬朝张怀玉长揖一礼:“张怀玉……呃,阿姐,阿弟错了,我不该口不择言,请阿姐莫与我一般见识。”

    张怀玉仍冷冷看着他,没吱声。

    顾青朝她笑了笑,道:“曲江池的桃花开得很艳,我们去看看吧?如果你还想要花瓣雨的话,我保证这次一定更美……”

    张怀玉终于笑了,白了他一眼,道:“你快莫提你那花瓣雨了,丢人死了。”

    二人正要走,张怀省忽然叫住了他,不敢看顾青的眼神,张怀省低头轻声道:“顾,顾阿兄,看在你我两家世交的份上,能否……能否帮帮张家?张家深陷艰困,不单是三家绸缎铺的事,还得罪了杜家的人,往后父亲的升迁或许……”

    顾青摇头:“嫖过赌过,花钱享受的人是你,却要我来收拾善后,呵,你还真敢想。不帮!”

    说完顾青心中难免惆怅幽怨。

    如今我也贵为侯爷了,为何身边却没一个狐朋狗友给我设局嫖一嫖呢?

    不引诱一下,哪里知道我这人是多么容易堕落。

    二人不再搭理张怀省,转身离开。

    张怀省目送着二人,眼神里既愤恨又无奈。

    虽是贤相后人,终究人走茶凉。他的父亲如今四十来岁了都只是一个县令,张怀省也不是那种没眼力的炮灰角色,他知道惹不起顾青,连句狠话都不敢说,被顾青拒绝后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

    顾青与张怀玉正走出花园时,忽见花园旁边的竹林里有响动。

    张怀玉警惕地望过去,竹林内的响动顿时停了,很快,两道熟悉的身影走出来。

    张拯和张谢氏夫妇二人一脸尴尬地走到顾青二人身边。

    顾青愣了一下,然后微笑行礼:“拜见张叔,拜见婶娘。”

    张拯性情很闷,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张谢氏却笑道:“春光正好,我与你张叔在竹林里走动走动,咯咯,顾贤侄与怀玉这是要去哪里?”

    顾青笑道:“曲江池桃花开得正好,愚侄打算与怀玉去看看,春光正好宜踏青。”

    张谢氏笑道:“年轻人确实应该多总动,怀玉好生陪着顾贤侄,莫惹他生气,知道吗?”

    张怀玉没出声,表情清冷如旧。

    气氛有点僵冷,顾青微笑着打圆场:“多谢婶娘关心,怀玉性子虽冷,但内心很温柔,不会惹我生气的。”

    张谢氏欲言又止,幽幽一叹却不再说话。

    二人向张拯夫妇告辞。

    转身那一刹,顾青和张怀玉不经意间看到张拯的表情,苍老,焦虑,还有一丝对大势已去的无可奈何,这一刻的张拯,像极了突然倾家荡产身陷绝望的中年男人,充满了无助。

    如果张拯过不去这道坎,恐怕不仅仅是三家店铺的事,一个县令得罪了太子面前的红人,会是怎样的下场?张九章出面都不一定能解决这桩麻烦,作为九卿之一,他的面子在太子面前不一定管用。

    一眼瞥过张拯的表情,张怀玉迅速扭过头去,毫不迟疑地离开。

    顾青暗叹一声,只好快步跟上她。

    …………

    走在长安大街上,二人一直沉默,身边人潮汹涌熙熙攘攘,但顾青走在张怀玉身边,却能感受到一阵阵冷意。

    走着走着,张怀玉眼眶不觉红了,仍低头沉默地前行,无声的眼泪顺腮而下,狠狠揪扯着顾青的心。

    曾经那么潇洒冷静的女人,终究也有悲伤的一面。

    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巾递给张怀玉,顾青叹道:“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但求求你莫哭了,看看旁边的路人,都以为我刚揍过你……”

    张怀玉嘴角一扯,接过手帕迅速擦干了眼泪,深吸了口气,道:“顾青,我其实对张家真的很痛恨,我恨张家的一切……”

    “我母亲被父亲纳为妾室,只是为了求子,因为我母亲的生辰与父亲相合,相士说母亲有宜男之相,于是张家欢天喜地将母亲纳进门……”

    “两年以后,我母亲生下我,他一见是个女儿,掉头便走,刚出生的我甚至都没被他抱过,他从此对我们不闻不问,张家偏僻的院落里,只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连个侍候的下人都没有……”

    “母亲这一生,就像一件被人在东市买去的物件儿,买回家发现物件儿不对,不合心意,又无法退回给卖家,只好当个破烂扔进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因为这个物件儿随时提醒他曾经的错误,母亲不是他的枕边人,而是他的污点。”

    张怀玉越说越激动,身躯不由控制地微微发颤。

    “母亲做错了什么?仅仅因为生了个女儿吗?”

    见她的情绪已快失控,顾青急忙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进一条无人的暗巷里。

    “怀玉,不要再回忆了,回忆痛苦的往事是跟自己过不去,以后我陪着你,你不是物件,你是珍宝。”顾青认真地道。

    张怀玉无力地靠着墙,擦干了眼泪,目光又变得清冷,忽然自嘲地一笑:“恨了他那么多年,刚才那一刹,又觉得他很可怜,真是贱啊,我连人都杀过,为何偏就狠不下心……”

    “顾青,如果不为难的话……”

    顾青微笑着接口:“好,我来解决。你开了口,我一定办到。”

    …………

    与张怀玉道别,顾青回到家中,马上叫来了韩介。

    “派几个人去大理司直杜鸿渐门前盯着,如果看到他的车马离府向东宫而去,便马上告诉我。”

    韩介领命而去。

    两个时辰后,已近傍晚时分,亲卫来报,杜鸿渐的车马出府,正向东宫行去。

    顾青整了整衣冠,也吩咐备马车,领着数十人奔向东宫。

    来到东宫门前,顾青下了马车,抬眼见东宫气势恢宏的宫门,顾青揉了揉脸,露出微笑。

    东宫太子,确实应该拜访一下了,不仅因为张家的事,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从前世的史书上来看,这位东宫太子纵然比不得李隆基年轻时的英明,但至少不昏聩不糊涂,继承皇位后勉强算是一位明君了。

    韩介上前朝宫门前的将士递上名帖,将士将名帖送进门内,没过多久,一名宦官倒拎着拂尘走出来,朝顾青躬身,礼数周到地笑道:“太子殿下有令,请顾县侯入銮殿。”

    顾青道谢,随着宦官入东宫。

    进门以后,顾青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悄悄塞给宦官一小块银饼,宦官假意推托一番后收下。

    “这位内侍,不知太子殿下此时可有闲暇?”

    宦官收了钱,态度更和善,笑道:“殿下正与几位朝臣饮宴,见到顾县侯的名帖有些意外,但奴婢看得出,殿下对顾县侯颇为看重,立马便命奴婢出宫门相迎。”

    顾青又问道:“大理司直杜鸿渐可在宴上?”

    宦官回忆了一下,笑道:“在的,杜司直辅佐殿下多年,殿下对他颇为倚重,但凡有饮宴场合都会召他同饮。”

    顾青点点头,自李林甫死后,朝堂的各方势力有过短期的混乱,后来渐渐稳定下来,因为李林甫之死,而杨国忠还未拜相,东宫趁势瓜分了相党不少势力,李林甫在世时,在李隆基的默许下,将东宫打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的李亨总算是能够稍微松口气了。

    而那位杜鸿渐,明显就是东宫太子一党的人。

    随着宦官走到东宫的正殿外,顾青除履整冠入内。

    殿内正是杯觥交错,歌舞升平,酒宴热闹得很,翩跹婀娜的舞伎们在美妙的乐声中旋转跳跃闭着眼,一阵阵香风伴随着窈窕的身影,令人心旌激荡。

    见顾青入殿,坐在主位衣冠微乱的太子李亨立马拍了拍手,令舞伎和乐声停下。

    然后李亨亲自起身迎向前,大笑道:“顾县侯可是稀客,孤久违矣。”

    顾青急忙躬身长揖:“臣顾青,拜见太子殿下。”

    “哈哈,都是自家人,莫行虚礼,反倒生疏了。去年重阳孤与顾卿于骊山一会,已有大半年未见了,来来,满饮此盏再说话。”李亨递过一盏酒笑道。

    顾青惶恐状接过,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又道:“非请而来,是臣冒昧,请殿下恕罪。”

    李亨却忽然握住顾青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叹道:“顾卿之才,孤深钦之,恨不能与尔抵足达旦而眠,怎会冒昧?能得顾卿来访,孤求之不得。”

    顾青咂咂嘴。

    “抵足达旦而眠”,什么意思?据说十个太子九个基,难道……

    男孩子进了东宫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打起精神应付李亨非同一般的热情,顾青不经意一瞥,赫然发现万春公主亦在酒宴中。

    这位公主殿下真是……

    你是夜店女王吗?哪儿都有你。

第二百三十九章 情困公主

    有酒有歌的地方一定有公主,不仅大唐如是,千年后亦如是。

    称呼还是一样,身份不一样了而已。

    大唐的成年皇子公主们可以说是人生过得最无聊的一群人。

    除了太子外,别的皇子公主不能干预政事,不能结交文武官员,太有上进心是惹祸之道。所以皇子公主们就像失恋后的**丝,除了搞钱和放纵,没别的事可做。

    万春公主显然对各种酒宴颇为热衷,顾青与太子两次见面,每次都有她。而且她还喜欢往宫里窜。

    如果要刺杀这位公主殿下的话,顾青事先便很轻易能画出万春的行踪图。不是参加酒宴便是在参加酒宴的路上,搁在千年之后,这姑娘便是典型的白富美富二代,每天以酒吧当家。

    一个与顾青同龄的女子,每天这么玩,精神不知空虚到什么地步。

    吐槽归吐槽,该有的礼仪不能少。

    顾青急忙向万春行礼。

    万春端着公主的架子,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亨对顾青委实很热情,顾青不告而登门给了李亨一种错觉,他以为顾青是来投靠他的。

    这个错觉令李亨欣悦无比。

    随着顾青在骊山救驾以后,他在李隆基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破格封爵,二十岁被封左卫中郎将,最近又听说李隆基要将顾青调去安西历练,种种迹象表明,李隆基要重用他。

    东宫有无数门客幕宾,对顾青这个人,李亨甚至召集幕宾们具体分析研究过。李林甫去世以后,朝堂内的几派势力互相争斗,最主要的是东宫和相党两派,以前的李林甫打压得李亨抬不起头,然而最近杨国忠与东宫也有些不对付。

    这是权力争斗中的必然,东宫与相权无可避免会产生冲突。

    那么顾青这个人,或许便是李隆基提前做的铺垫,作为一个替补的存在,一旦朝堂有风浪,顾青随时便能顶上某个重要的位置,平衡朝局。

    以李隆基晚年任人唯亲的秉性来说,这是很有可能的。总之,顾青未来必然是朝堂里一个很有分量的角色。

    今夜顾青主动前来,对李亨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利好。

    孤的太子党法力无边,千秋万代。

    李亨当即命人赐座,顾青的矮桌被安排在李亨的旁边,另一边便是万春,两人各在李亨的左右,哼哈二将似的。

    一个中途不告而来的客人,莫名其妙成了东宫饮宴上的主客。

    顾青坐下之后,恭敬地敬了太子一杯酒,李亨大悦,痛快地一饮而尽,然后一挥袍袖,接着奏乐,接着舞。

    杯觥交错,满堂欢笑。

    或许是因为顾青的到来,李亨今夜兴致特别高,宴至近半时,李亨已有了几分醉意,起身踉跄着脚步向殿内的群臣饮酒。

    顾青有些焦急,他今晚不是来饮酒的啊,是有正事要说的啊,眼见太子这般模样,哪里有时机跟他说正事?

    万春一直在旁边静静地观察顾青,见他神情平静,手中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万春顿时明白了什么,身躯悄悄朝他靠近。

    顾青鼻端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抬眼一看,万春那张白皙精致的脸庞与他近在咫尺,顾青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后仰。

    “你这心神不宁的模样,莫非有事?”万春悄声问道。

    顾青不假思索地道:“刚才臣出门时厨房里炖着汤,忘记关火了……”

    万春白了他一眼,道:“满嘴不正经,哼!”

    顾青想了想,主动凑过去问道:“殿下可认识大理司直杜鸿渐?”

    万春抬了抬下巴,朝殿内下方左侧一位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努了努下巴,道:“他就是。”

    顾青立马端起酒盏起身,走到杜鸿渐身前。

    万春见顾青举止奇怪,今夜心神不宁,而且问起一个不相干的东宫谋臣,万春眨了眨眼,也跟着起身,默不出声地跟在他身后,闪身隐藏在一名歌伎的身后,隔着三四步观察二人。

    顾青走到杜鸿渐身前,先朝他笑了笑,然后端杯相敬。

    杜鸿渐满头雾水,他与顾青素不相识,不明白顾青为何特意来与他敬酒,但还是举杯饮尽。

    “久闻杜司直学识超群,品性尤佳,是太子殿下倚为臂助的重臣,在下顾青,幸会杜司直。”

    杜鸿渐急忙客气道:“顾县侯谬赞,下官惶恐。县侯之才名震天下,得识县侯,下官之幸也。”

    顾青哈哈一笑,两个陌生人聊天的气氛有点干。

    于是顾青索性开门见山道:“杜司直见谅,在下有件小事求杜司直帮个忙,交浅言深,杜司直万莫见怪。”

    杜鸿渐急忙道:“下官不敢当‘求’字,顾县侯请说。”

    顾青叹道:“下官有个朋友,名叫张怀省,是已故贤相张九龄之孙。可惜此人浪荡无行,不小心开罪了令郎三公子杜封,令郎收了他三家绸缎铺,张家收入微薄,仅靠三家绸缎铺维生,还请杜司直看在已故贤相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了张家那个不争气的小辈,在下愿补贴些银钱,弥补令郎的损失,如何?”

    杜鸿渐一惊:“竟有此事?杜封他……下官发誓绝不知情,否则不会放任犬子胡作非为,回去后下官便狠狠教训他,让他马上归还张家的三家店铺,顾县侯莫怪,此事是犬子的错,回头下官让他去张家赔罪。”

    顾青终于放了心,哈哈一笑,与杜鸿渐又寒暄了几句,这才端着空酒盏回到位置上。

    万春躲在歌伎的身后,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正着,一对远山黛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张怀省?……张怀锦?听说他与张寺卿家的张怀锦不一般,难道是为了她求人?哼!”

    万春心中涌起一阵恼怒,说不清为了什么而恼怒,总之就是很恼怒。

    看着不远处的顾青自得其乐地自斟自饮,与刚才心神不宁的模样相比,此刻的顾青悠闲淡然多了,所以……今夜他主动来东宫不是为了投靠太子,纯粹是为了这么一桩闲事?

    万春洁白的牙齿咬了咬下唇,窈窕的身子一扭,竟朝殿外走去。

    殿外有公主府上的执事宫女正规规矩矩站在廊下等候,见万春出来,宫女急忙迎了上去。

    万春语气平淡地吩咐道:“去找人查一查鸿胪寺卿张九章的府上,是否有一个叫张怀省的人,将他的来龙去脉查清楚……”

    黛眉一蹙,万春又补充道:“顺便再查查大理司直杜鸿渐的三子杜封,查清楚马上报来。”

    执事宫女领命匆匆离开东宫。

    万春独自站在东宫正殿外的廊下,仰头望着夜空中的一轮圆月,冰凉的晚风吹拂她的额头,皎洁的月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像拜月的少女般虔诚圣洁。

    听说他马上要去安西四镇了,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

    安西那个地方终年战乱,身处那么危险的地方,若有个闪失……

    想到这里,万春心乱如麻。

    情愫如一颗种子,破土而出时只有一抹绿色,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了藤蔓,丝丝缠绕,难分难舍。

    可笑的是,他与她的交集少得可怜,在他的心里,或许她不过是个刁蛮任性的公主,避之唯恐不及吧。

    万春其实并不算刁蛮,时人对她的评价都是谦逊有礼,落落大方,唯独在他面前,不知为何总是特别暴躁,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总是中了邪似的情不自禁地站在他的对立面。

    眼看他马上去安西了,万春愈发烦躁,难道要像寻常人家的女子那样,对他柔情款款,千依百顺?

    那也未免太憋屈了,堂堂金枝玉叶怎能如此掉价?为了一个男人,便连公主的尊严都不要了么?

    做不到!

    万春仰头,高傲地哼了一声,转身走进殿内时,表情又恢复了傲然清冷的模样,步履间走出了大唐公主的威仪,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

    饮宴散去,李亨已有八分醉意。

    看着太子送别宾客时目光呆滞的模样,顾青微微摇头。

    罢了,今晚唯一的收获是搞定了杜家,至于太子,恐怕是无缘多说什么了。

    宾客们纷纷告退,连万春公主都走了,临走前不知为何狠狠剜了顾青一眼,还重重哼了一声,顾青莫名其妙满头雾水。

    疯婆娘有病嗦?哼个锤子你哼,哈戳戳个瓜皮。

    “孤这位皇妹似乎对顾卿非同寻常呀。”李亨不知何时凑了上来,在他耳边轻笑道。

    顾青吓了一跳,见李亨浑身酒味,但眼神却并不呆滞,反而很清澈。

    “殿下您……”

    李亨淡淡一笑:“以为孤醉矣?哈哈。”

    顾青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

    无论皇帝还是太子,能力是其次,演技真的都很不错。

    李亨挥退了上前打算搀扶他的宦官,吩咐殿内宦官宫女歌舞伎都退下,然后随意找了位置与顾青一同盘腿坐下。

    “今日顾卿登门,孤原本以为你是来投附于孤,后来孤慢慢想明白了,以顾卿的为人,恐怕不会毫无缘由的投附于任何人,对么?”

    顾青干笑道:“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大唐天子,臣永远是唐臣,效忠大唐即效忠太子,并无区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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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