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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章 禄山反击

    当夜,一群黑衣蒙面的汉子藏在东市暗巷里,躲过了巡街的武侯,分头将东市插得漫天飘扬的旗幡全都扯了下来,将它们踩坏撕碎后扔在原地。

    解决了旗幡后,黑衣蒙面汉子再次集结,然后冲进了青记瓷行,暴力破开了瓷行的门,一通打砸后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早,东市沸腾了。

    昨夜还将东市点缀得花团锦簇的五颜六色的旗幡,今早全都被人踩坏撕碎,如破布条般扔得满地都是,而宣称要向隆记学习,争做大唐第二的青记瓷行,四家店铺被破开,店内的瓷器和摆设碎了一地,只剩了一堆破瓷碎片。

    青记的店伙计跪在店内嚎啕大哭,两位掌柜面色铁青不发一语。

    巡街的武侯身负东市治安之责,自然不会无视这等丧心病狂的大案,从围观人群里分众而入,询问郝东来和石大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两位掌柜仍旧一言不发,神情灰败且绝望,郝东来甚至仰头叹了口气,流下了两行悲愤的泪水。

    武侯决定上报京兆府,大唐如今的地方治安虽说不一定好,但长安城是大唐的国都,治安却是很不错的,尤其是东西两市,是大唐与异域番邦各国使节商人来往沟通的窗口,治安更是极佳,很少发生打砸店铺的事。

    青记瓷行四家店同时被砸,这在东市可以算是大案了。

    武侯只负责缉盗和维持治安,管不了大案。

    没多久,京兆府来人了,为首的是一名不良帅,即后世俗称的“捕头”。

    不良帅带了一队不良人,先命人勘察了打砸的现场,又从街上被撕碎踩坏的旗幡上搜集了一些脚印,这才询问两位掌柜事发经过,是否与人结怨等等问题。

    石大兴抬头欲言又止,却又很快低下头去。

    郝东来黯然流泪,摇头叹道:“不追究了,不追究了,我们不报官,我们惹不起……”

    不良帅顿觉此事不简单,掌柜的一句话里便透露了太多信息。大唐的瓷器业大多垄断在几家权贵手里,东市上买卖最红火的也是那几家权贵名下的瓷器店,这家青记是近俩月才开起来的,背后没听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果然才开张了两个月,店就被砸了。

    瓷器一行的水很深,不良帅在长安京兆府当差,自然是听说过的。

    其实用不着追查侦缉,只凭这个胖胖的掌柜刚才那句话,不良帅便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事涉权贵,这属于是神仙打架,不良帅是沾都不愿沾的,见郝东来也不愿追究,正合了不良帅的意。

    出于职责,不良帅还是追问了一句:“打砸店铺很恶劣,而且还是打砸了四家,府尹都要过问的,你若不报官,案子我们没法查下去,掌柜的想清楚了吗?”

    郝东来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幽幽道:“想清楚了,我们不报官,就当店铺是我自己砸的……”

    说着郝东来飞快瞥了一眼外面人山人海的围观百姓,忽然提高了音量大声道:“何况,就算我报官,你京兆府确定能为我主持公道吗?”

    不良帅顿时语滞。

    郝东来音量不减,接着悲愤地大声道:“我青记已自认大唐第二了,为何还是不放过我?天理公道何在!”

    这句话一出,围观百姓顿时炸了锅。

    信息量太大了,郝东来这句话几乎已公然道出了真凶的姓名。

    “哦——”围观百姓嘟圆了嘴,异口同声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这个瓜吃得真爽,重要的是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所有的真相都水落石出,围观百姓吃了个完整的瓜。

    人流聚集之地,无论流言还是真相,散播的速度都是出人意料的快。

    当日上午,舆论以可怕的速度在东市传开了。

    隆记瓷行用了多年打造维护的商业声誉,仅仅只用了一个上午便彻底臭了大街。

    大唐的商业圈竞争颇为激烈,越是盛世,竞争者越多,风气其实普遍也不怎么好,大商贾的背后都站着官场上的大人物,商业上的博弈其实最后都会演化为官场人物之间的博弈。

    无论是明着撕破脸还是背地里动用官府力量封杀,这种较量都是背地里进行的,基本不会有人当着普通百姓的面干出格的事,因为官场人物也不是百无禁忌,他们也害怕御史参劾,一旦御史参劾的奏疏上了朝堂,吏部就要表态,他们多多少少会受到一定的处罚,为了区区商业上的事误了自己的前程,没人愿意干。

    所以商业上的竞争再激烈,砸店这种事基本不会有人做的,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砸店就意味着双方背后的大人物以官场前程为赌注,誓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了。

    多少年不曾听闻东市有人砸店,隆记竟然开了先河,而且作风跋扈霸道,青记处处捧着隆记,不但满大街挂了旗幡主动将隆记捧为大唐第一,而且还自认第二,在瓷器这一行,青记的表现已然十分卑微了。

    尤其是,瓷器行内的人都清楚,青记瓷器的品质比隆记强多了,无论胡商的口碑还是行内人的比较,青记都远胜隆记。

    做买**的是货,货比你强就是硬道理。青记的货原本比隆记强,却还是自认第二,这个态度难道还不够吗?

    然而如此卑微的青记,终究不被隆记所容,居然还是撕了旗幡,砸了人家的店铺,这般张狂的做法瞬间引起了东市商贾们的反感。

    太过分了,完全是不讲理啊,真以为东市是你隆记的天下了?一言不合就砸店撕旗,如此跋扈的作风,以后谁敢与你做买卖?

    到了中午时分,隆记的名声已然如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了。

    游戏是大家都在玩的,区区一个县侯背景的人,实力远不足以改变游戏规则,却胆敢破坏游戏规则,当那些掌握瓷器行的国公甚至皇子们不存在吗?

    当天隆记门口围了许多人,不是闹事也不是谴责,却对着隆记的店门指指点点,随着时间的推移,流言越传越广,隆记根本来不及反应,打砸店铺的锅就这样硬生生扣在隆记的头上,就连牵着骆驼商队刚入长安城的胡商也听说了。

    一整天过去,没人再敢登隆记的门,怕被打。

    隆记的梁掌柜和义陵县侯急坏了,然而面对诸多方面的指责,二人却辩无可辩。

    除了顾青和郝东来石大兴三人,世上唯一知道真凶的便只有梁掌柜和梁县侯了,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一不留神栽进了别人挖好的坑里,然后被对方迅速占领了道德制高点,并博得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同情,隆记就算能拿出自证清白的证据也不会有人信了。

    梁掌柜直到此时才领教了青记的厉害,原以为青记初来乍到像一只老实巴交的小绵羊,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谁知道人家是一头披了羊皮的猛虎,一旦撕开羊皮便露出了血盆大口,一张嘴就将他活生生咬下了一块肉。

    梁掌柜委实后悔了。如果当初青记两位掌柜主动登门求和时,自己若是选择化干戈为玉帛,或许今日隆记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第二天,隆记几家商铺的门没开,门口贴了张纸,东家暂时歇业。

    …………

    领兵巡逻兴庆宫不是什么轻松差事。

    身上的盔甲大约二三十斤,必须要挂在身上一整天,而且还要带着左卫将士不停地在宫殿附近游走巡弋,等于是整整一天的负重拉练越野。

    连续三天巡逻,顾青浑身散了架似的难受,下了差便瘫成了烂泥,不得不被被韩介等亲卫抬回去,四个人高举着浑身无力的侯爷,从宫中抬到宫门外,一路招摇过市如同向某个神秘的仪式献上祭品。

    尤其是顾青想到自己两世童男的身份,似乎很符合当祭品的条件。

    羞耻是羞耻了一点,但顾不了那么多了,真的太累了。

    今日下差也是如此,傍晚时分,顾青终于熬到下班时间,已经累得不行了,远处的宫门仿佛成了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无论如何都走不过去了。

    韩介等亲卫轻车熟路地抬起顾青,一脸庄重地朝宫门走去。

    亲卫们的庄重表情令顾青的心情变得有点复杂,又不知该如何纠正他们。

    抬着个活人到处走,无论任何表情似乎都不对劲。表现得太高兴了,像抬年猪去屠宰场,表现得太严肃了,像参与某种神秘仪式,无论怎样的表情,顾青都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尴尬。

    “噗嗤——”

    众人抬着顾青走到兴庆正殿的拐角处,刚拐过弯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顾青懒洋洋抬眼一看,急忙命亲卫放自己下来。

    “末将拜见陛下,拜见公主殿下。”顾青身着甲胄躬身行礼。

    李隆基被簇拥在诸多宦官之中,似乎正要往花萼楼去,他的旁边还有万春公主,以及另一个刚刚建立深厚交情的熟人,安禄山。

    依次行礼后,顾青这才朝安禄山露出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惊喜表情,欣悦地抱拳道:“安节帅,久违了。”

    安禄山的表现却与上次送礼时迥然不同,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两声,语气有些淡漠地道:“顾郎将,有礼了。”

    顾青被安禄山的冷漠态度弄得有点懵,上次不是说过好兄弟一被子的吗?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如今却像个提上裤子不认账的渣男。

    李隆基迅速扫了一眼安禄山和顾青的表情,然后哭笑不得地指着顾青道:“顾卿这是……宫中行走为何要被人抬着?此举何意?”

    顾青尴尬地道:“陛下恕罪,臣失仪了。臣自幼身子孱弱……身上的盔甲太重,臣下了差便实在走不动了,只好让亲卫把臣抬出宫……”

    旁边的万春公主又噗嗤一声笑,斜瞥了顾青一眼,然后扭过头去,假装不在乎地望天。

    李隆基也笑了,摇头道:“你这也太……太不成体统了,堂堂左卫中郎将,被人看到岂不成了笑柄?做官还是要顾及名声的,再苦再累都要忍着,这点苦都受不了,以后如何指望你为朕开疆辟土破敌攻城?”

    顾青垂头道:“是,臣会打熬身体,为陛下征战天下。”

    旁边的安禄山却一惊,迅速扫了顾青一眼。

    听李隆基刚才这句话,分明是对顾青寄予了厚望,这个少年郎有那么大的本事开疆辟土吗?

    接着安禄山转念一想,就在几天前,这个少年郎一脸人畜无害地从他手里骗走了上万贯的礼物,明知眼前的是杀父母的仇人,却态度亲热地与他称兄道弟,万贯礼物轻松骗到手。

    有没有破敌攻城的本事安禄山不知道,他只知道顾青这混账东西为人阴损,擅长坑人,此子绝非善类。

    见李隆基和顾青聊得投机,安禄山忽然插话道:“陛下,顾县侯年少有为,生性洒脱,难得的是有一颗忠诚于陛下的心,尤为难得,陛下能得此少年为臂膀,实为大唐幸事,臣以为,纵然顾县侯有些微的瑕疵,也是瑕不掩瑜……”

    顾青微笑脸,脑海中却警铃大作。

    感觉这死胖子要作妖了。

    李隆基看了安禄山一眼,笑道:“不错,朕识顾卿久矣,才二十来岁的少年却比三朝老臣都沉稳,看上去真的没什么瑕疵,唯独身子有些孱弱,穿戴几天盔甲便受不了了,哈哈。”

    安禄山笑道:“若是顾县侯能把这个小小的瑕疵克服,陛下,这位少年可称完美,陛下再对顾县侯加恩,天下人也说不得什么了。”

    李隆基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顾青,笑道:“此言有理,一个完美的少年出自我大唐治下,可见盛世之下人杰地灵,英豪辈出。安卿的意思是,让顾卿把身子打熬强壮,苦练杀敌身手,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虎将?”

    安禄山急忙道:“臣真是此意,想必顾县侯身负皇恩,也在苦思如何报答君恩。”

    顾青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安禄山一眼,道:“安节帅为臣考虑如此周到,臣感激涕零。”

    安禄山露出胖子独有的憨厚笑容,道:“呵呵,贤弟文才名满长安,安某入城时便听说了,如果能将武艺练好,身子强壮了,文武双全之少年,陛下会愈发喜爱。”

    李隆基饶有兴致地道:“如何练好身子呢?”

    安禄山脸上的笑容渐渐诡异,道:“很简单,开春后顾县侯随臣去范阳,在臣的麾下当几年真正的戍边将领,与北方的奚人和契丹打几仗,身子自然强壮了,陛下,臣是胡人,胡人有句俗语,‘离开巢窝的雏鹰才能长出强劲的翅膀’,顾县侯若能见得几次刀兵杀阵,或许能成长为一代名将,真正为陛下开疆辟土。”

    顾青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然而话已赶到这个份上,顾青已无法说出反对的话,毕竟安禄山开口就占住了“忠君”的制高点。

    李隆基笑了笑,道:“顾卿……还年轻,再说战场上刀箭无眼,大好的少年朕可舍不得他有闪失呀。”

    安禄山急忙道:“陛下,臣与顾县侯一见如故,臣也十分欣赏顾县侯的品性为人,若顾县侯随臣入军,臣一定会好好照拂他,不让他有闪失的。”

    李隆基犹豫了一下,道:“朕再考虑考虑,容后再议吧。”

    说完李隆基下令继续前行,往花萼楼而去。

    安禄山只好闭嘴,跟在李隆基身后,转身的一刹那,顾青与安禄山目光交碰,彼此眼中皆露出一抹阴冷。

第二百一十一章 相亲相爱

    能在史书上留名的人,无论是美名还是骂名,都不是简单角色。

    安禄山随口一句建议,就将顾青推入了险地。

    话说得冠冕堂皇,一切都以“忠君”为前提,既然你是忠臣,为何不好好打熬身体呢?既然你是忠臣,为何不能离开长安繁华之地,为天子受几年苦去戍边呢?

    这个制高点被占,顾青顿时变得很被动。

    同时顾青也明白了,自己与安禄山是仇人这个事实估摸已被安禄山查清楚了,否则今日不会在李隆基面前说这些话。

    如果李隆基真的意动,认同了安禄山的说法,真将顾青调任到范阳平卢去随军,顾青差不多可以安排后事了,虽然不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死法,但可以肯定,他一定会死。

    范阳平卢是安禄山的地盘,三镇节度使,麾下数十万将士,顾青到了他的地盘上,安禄山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死得理直气壮,连李隆基都挑不出毛病。

    那么,问题来了。

    李隆基会不会真的将顾青送到范阳去呢?

    顾青站在兴庆正殿的拐角,脑子里飞快转动。

    圣心难测,终归有迹可循。按顾青的猜测,对顾青和安禄山之间的恩怨,李隆基大概率是知情的。顾青相信天子要提拔重用一个人之前,不可能不调查这个人的底细,底细都不清不楚的人,天子怎么可能放心把他留在身边。

    而当年张九龄被刺一事整个朝堂都知道,顾青父母为保护张九龄而战死,也能够轻易查出来,也就是说,李隆基应该是很清楚顾青和安禄山之间有深仇。

    将刚刚救了他性命的臣子派到仇人的地盘上去,傻子都知道会有什么下场,那么李隆基会答应吗?

    顾青左思右想,无论从私人感情还是利益的角度,李隆基都应该不会答应。顾青是他颇为赏识的臣子,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刚刚封了县侯还没来得及重用,转眼就要派他去送死,就算李隆基是个神经病应该也干不出这么无厘头的事。

    站在原地揣测许久,顾青暂时安下了心。

    接下来走一步看一步吧,身在朝堂,命运终究无法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在这个凶险的地方,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比如刚才安禄山谏言之后,顾青的死活便全在李隆基的一念之间。

    站在寒风里,顾青忽然冷得哆嗦了一下,然后转身对韩介道:“走,回家。”

    韩介和一众亲卫沉默地跟在顾青身后,走出宫门,远离了宫门值岗的将士,韩介忽然道:“侯爷,刚才安节帅似乎对侯爷心怀敌意。”

    顾青笑了:“你也看出来了?”

    韩介低声道:“末将位卑言轻,原本不该多嘴,但末将身负侯爷安危之责,有些事情看到了不能视而不见,刚才安节帅在陛下面前进言,让侯爷跟他去范阳随军,他说那番话时末将正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目光不善,似有杀意,还请侯爷思量周全。”

    顾青转头深深看着韩介。

    当初郭子仪将他引荐给自己,并夸他“有勇有谋”,顾青当时看不出什么,几日相处下来,韩介也没有任何亮眼的表现,只是本本分分地当他的随从。直到此刻韩介一言,顾青才察觉到他的不凡。

    一个手握三镇重兵的节度使,连李隆基都看不出这个节度使的鬼胎,居然被韩介看了个真真切切,韩介这人不简单呐。

    顾青笑道:“韩兄,你说如果陛下果真派我去范阳随军,我去还是不去呢?”

    韩介迟疑地道:“若陛下果真下旨,只好遵旨北上了,末将和兄弟们一定会保护侯爷的周全,不敢保证侯爷毫发无伤,但末将能保证的是,如果身陷敌阵,侯爷一定是最后一个死的,在侯爷之前,末将和兄弟们已以身殉难了。”

    顾青大笑,用力拍了拍韩介的肩,道:“不要轻易说死,我还没活够呢,你们也要好好活着,我们一起做一番光宗耀祖的功业。活到八十岁时,咱们还能互相搀扶着去院子里晒太阳……”

    说着顾青一顿,迷茫地道:“咦?不对呀,为何我活到八十岁时,跟我互相搀扶的居然还是男人?”

    韩介却感动地道:“侯爷金言,末将记住了,侯爷放心,末将八十岁时一定稳稳地扶住侯爷……”

    顾青不自在地道:“咳,莫扶了莫扶了,你我还是改为互相串门吧,我觉得八十岁时身边扶我的人一定是女人,说不定还是一群女人……你我的关系还是清白一点的好。”

    韩介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不说这个,走,回家。”

    与顾青聊了几句话后,二人的关系比前几天倒是亲密了许多。

    顾青在暗暗了解韩介的同时,其实韩介无时无刻都在琢磨顾青这个人。毕竟未来不出意外的话,韩介的命运很长时间都要跟顾青捆绑在一起,他不得不在顾青这个命运共同体上多花费些心思揣摩。

    韩介对顾青的印象有些古怪,顾青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相处不过几日,顾青表现出来的只有懒散和应付,仿佛只是因为职命所在,不得不应付中郎将的差事,没看出丝毫忠君报国的迹象,像极了一个为生活奔波而日渐消磨了少年意气和梦想的中年老男人。

    可是懒散和应付的表象之外,韩介又看到了一些隐藏在表象之下的东西。

    第一次见面时刹那间展露的锋芒,几句话便轻易接过了亲卫的指挥权,又是给钱又是请喝酒,赚足了亲卫的好感。

    还有昨夜,顾青悄悄将韩介和亲卫们召集起来,让他们黑衣蒙面,去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于是韩介和亲卫们昨夜砸了东市四家店铺,事了拂衣去,今早醒来听长安的流言,韩介他们才知道昨夜砸的居然是顾青他自己的四家店铺。

    派自己的亲卫去砸自己的店,顾青的举动委实将韩介雷得不轻,韩介正觉得顾青可能是个疯子,以后两人的沟通来往要以神经病的方式来进行,结果手下的亲卫又打听到了事情的始末。

    听完以后韩介愣了半晌没回神。原来是为了对付店铺的对手,事情的结果显而易见,侯爷付出了四家店铺一堆瓶瓶罐罐的代价,而对手,已一头栽进侯爷挖的坑里,从此以后,隆记差不多可以在长安东市除名了。

    韩介第一次对顾青生出了敬畏之心,他知道这位年轻侯爷看似慵懒与世无争,实则吃不得亏,吃了亏一定会十倍报还回去。

    “侯爷与安禄山有旧怨?”韩介忍不住问道。

    顾青叹了口气,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与安禄山上次见面还是你侬我侬,亲密得不行,差点结拜为异姓兄弟……对了,他还给我送礼,整整一万贯。若非不曾听闻安节帅有龙阳之好,我都以为他是看上了我的姿色,来给我下聘礼的……”

    韩介嘴角抽了抽,果断无视关于“姿色”的话题。

    “可是末将刚刚看安禄山的神色,分明对侯爷心怀杀意,这是为何?”

    顾青忧伤地叹息,道:“等闲变却故人心,没想到才短短几日,他就对我心生杀意,当初的兄弟情义,当初的高山流水,恍如在五日前……”

    黯然叹息一阵,顾青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提起这事儿,顾青的心情确实不大好,还以为他与安禄山的仇人关系能晚几天被他发现呢,他也好趁着关系的蜜月期多从安禄山身上捞点钱,可惜这位金主太精明,居然只上了一次当。

    走了一阵,顾青忽然幽幽地道:“所以,爱是会消失的,对不对?”

    …………

    兴庆宫,花萼楼。

    君臣酒宴尽欢,安禄山恭敬地告辞,他对李隆基行礼从来都是虔诚且夸张的,大唐臣子面君时其实并无双膝跪拜的礼节,大多是躬身长揖便算礼成。

    可安禄山行礼却异常恭敬,对李隆基从来都是五体投地式匍匐大礼,神情仿佛如朝圣般圣洁。

    或许,这也是李隆基对他无比宠信的原因之一。

    创下开元盛世的帝王自比千古一帝,他需要臣子这般夸张的礼节来满足他的虚荣心。

    安禄山走后,花萼楼内恢复了寂静。

    殿内只剩下李隆基和高力士,高力士静悄悄地站在李隆基身侧,李隆基不开口,他绝不多说一个字。

    酒宴之上多饮了几杯,李隆基已然微醺,单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眉头却皱得紧紧的,显然并未睡着,而是在思考。

    良久,李隆基忽然道:“高将军。”

    “老奴在。”

    “今日安禄山向朕建议,送顾青去范阳随军,你如何看?”

    高力士笑道:“老奴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尽心服侍陛下,朝堂事,朝臣事,自有陛下圣心裁断。”

    李隆基沉声道:“说说无妨,朝堂事与朝臣事,天下人都说得,你为何说不得?”

    高力士想了想,道:“恕老奴直言,安禄山向陛下提此建议,恐怕没安好心,顾青若去范阳随军,应是有去无回。”

    李隆基神情不动,淡淡地嗯了一声。

    高力士又道:“安禄山与顾青之间的仇恨,陛下早已清楚,老奴猜测,那两人心里也清楚,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个仇是无法化解的,安禄山已对顾青动了杀心,若顾青去了范阳,安禄山有无数种方法杀掉顾青,回头向陛下上一道奏疏,随便编个理由,再认个错儿,陛下难道会为了顾青而跟安禄山计较?”

    李隆基又嗯了一声。

    高力士笑道:“所以,要不要将顾青送去范阳,全看陛下的权衡。若陛下觉得国爵不宜轻许,欲收回爵位而不落人口实,那么将顾青派去范阳,顾青未婚无后,若顾青死了,他的爵位自然可以收回朝廷,不再续封。”

    “若陛下觉得顾青此人有用,那么便不能将他派去范阳,他若去范阳,十足十的死定了。”

    李隆基沉默半晌,缓缓道:“顾青于朕有用,不可将他置于险地,但安禄山的话倒也提醒了朕,顾青太年轻,委实需要一些磨练,固守于长安城内对他没好处,他需要增广见闻,多历风雨,将心性打磨得合手以后,朕才能重用他。”

    “范阳就不必去了,朕再给他寻个去处。”李隆基的目光渐渐变得幽远,意味深长地道:“毕竟救过朕的性命,朕也希望与他能留下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

    …………

    郝东来和石大兴打架了。

    这两人天生八字不合,当着顾青的面争吵过无数次,而且他们争吵的起因很迷,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演变成激烈的争吵,但是当着顾青的面动手还是第一次。

    这次的起因是青记斗倒了隆记,两位掌柜对外哭丧着脸,做足了受害者忍气吞声的样子,回到顾青府里就变得异常兴奋,好演员就是这样,台上台下截然两副面孔。

    那些毒鸡汤经常灌输什么“人生不过一场戏”,对两位掌柜而言,人生岂止是一场戏,那是好多场戏,赶通告似的。

    青记最大的敌人倒了,据说掌控瓷器行的权贵是某位皇子还是国公,他们已公然发了话,义陵县侯的店铺以后考虑转行吧,瓷器是卖不成了,敢继续卖瓷器等着被封杀吧。

    世人都不傻,权贵更不傻。他们之所以对义陵县侯如此绝情倒不是因为砸店撕旗,顾青稍微想想就明白,他们应该是冲着自己。

    天子眼前的红人,跟一个不知传了几代已渐没落的县侯,两边斗起来权贵们该帮谁?

    用屁股想都知道该帮谁。对义陵侯绝情只不过是他们对顾青的一种示好罢了,而且顾青相信他们接下来还会继续示好,或者直接与顾青建立交情,将他拉入权贵的圈子。

    权贵圈也需要换血,需要新鲜的血液,旧的血液如果不再对圈子产生益处,那么便果断排挤出去,比如义陵县侯。

    两位掌柜原本是来庆功的,这次两人配合得当,赚足了外人的同情,敌人终于轰然倒下,于是两人兴奋之下,拎着酒菜来顾青府上,打算来个不醉不归,顺便给自己一个鼓励的抱抱。

    三人坐在顾府的前堂,开始时推杯换盏,气氛无比融洽,两位掌柜多年的旧怨似乎已不翼而飞。

    后来聊到这次斗倒隆记的功劳大小问题时,终于聊崩了。

    论功劳,顾青当然是当之无愧的排名第一,隆记的倒下全靠他出的阴损主意。

    但在谁是功劳排名第二的问题上,两位掌柜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郝东来说自己哭得情真意切,眼泪流了半斤,东市商人和百姓的同情全是他的眼泪赚来的。

    石大兴说他神情悲切,沉默中带着屈辱和愤慨,各种情绪层次分明,毫无表演痕迹,浑然天成的演技打动了观众们的心,令观众们产生了共情,人们才会一致对隆记口诛笔伐。

    于是两人就这样争吵起来。

    顾青忙着埋头吃肉,嘴里塞满了油腻腻的蹄髈,正吃得嘴角流油,两位掌柜便猝不及防地动了手,又是揪头发又是咬耳朵,战况一时十分残忍。

    神奇的是,顾青居然没拉架,而是继续埋头大吃,两位掌柜打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旁边的顾青面不改色,专注吃喝,看起来特别像一位孤傲冷漠的绝世剑客。

    两位掌柜打出了真火,脸上身上都挂了彩,最后打到没力气了,瘫坐在地上喘气。

    顾青这时才打了个冗长的饱嗝儿,一边擦着嘴一边道:“两位尽兴了吗?”

    二人垂头不语。

    顾青笑道:“看来是尽兴了,既然打爽了,那就出去吧,去院子里并肩站着。”

    “侯爷……”

    “快去,我不说第二次。”

    下一刻,两位掌柜老老实实并肩站在院子里,在顾青的命令下被迫手牵着手。

    “牵手一个时辰,不许松。”顾青无视二人悲怨欲绝的目光,转头扬声喝道:“韩介!”

    韩介嗖的一声出现。

    顾青指了指两位掌柜,道:“你在此盯着他们,谁敢松手就用刀鞘狠狠揍他们的屁股,一个时辰后才准松开。”

    韩介犹豫了一下,还是抱拳领命。

    画风有点古怪,三个成年男人,两个手牵手,还有一个随时准备打他们的屁股,这幅画面真是……

    莫名有种冲动想把它拍成片子是肿么肥事。

    看着两位掌柜牵着手垂头丧气站在院子里,顾青欣慰地笑了,这才是相亲相爱的好团队,下次如果再打架,那就不是手牵手了,而是嘴亲嘴。

    顾青走进前堂,刚才吃得有点饱,可是桌上的肉还剩了不少,顾青觉得自己还能再努力一下。

    肉不能浪费,那是对天地万物最大的不尊重。

    煮熟的鸡腿有点淡,香料放少了,顾青决定明日教厨子做卤鸡腿,顺便让厨子发挥职业的主观能动性,从市场上偷偷摸摸弄点牛肉回来。

    正在大嚼鸡腿时,院子外面窜进一道纤细的身影,像只耗子似的嗖的一下窜进了前堂。

    “顾阿兄!有好吃的为何不叫我?”

    顾青嘴里塞满了肉,木然抬头,赫然发现眼前这个女子似曾相识,但今日却化了浓妆,嘴涂得猩红像刚喝过血,眼皮抹了一层青色的不知什么鬼东西的东西,眉心点了一个三叶钿花,眉毛刻意描过,原本细长的柳叶黛眉变成了两粒老鼠屎一样的东西,头发盘成了高云髻,如同顶着一根避雷针……

    顾青打量过后,神情渐渐惊悚,手里的鸡腿骨迅速对准了她。

    “何方妖孽?你别过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傻白甜萌

    “女为悦己者容”,多么美好的句子,但是张怀锦显然用力过猛了。

    本来这个年代的审美观就有点古怪,唐朝女子妆容以白为底,以红脂为衬,讲究的是重彩重抹,对映分明。如果实在不明白的话,不妨参考一下现代日本艺伎的妆容,依稀能找到盛唐时期的流行时尚,

    此刻的张怀锦脸上就像一只猴子被人捉住,然后恶作剧地在猴屁股上用红的白的颜料乱画一气,画完以后,恶作剧的人扔了画笔走了,猴子却沾沾自喜以为脱胎换骨变成人了。

    顾青欣赏不了她的美,无论是不是直男都欣赏不了。

    顾青受惊吓的样子令张怀锦很受伤,站在前堂内委屈地瘪起了小嘴儿。

    “顾阿兄,我这样不美吗?”张怀锦眼神受伤地问道。

    顾青摸了摸下巴,决定跟她讨论一个跨越千年的学术性问题。

    “你觉得你这个样子美吗?”顾青问道。

    张怀锦理了理高耸入云的发髻,道:“我花了两个时辰才做好的妆容,她们说这是大唐最好看的仕女妆,鸿胪寺四方馆的番邦使节女眷们都争相效仿呢。”

    顾青发出灵魂之问:“你这副鬼样子……嗯,这副美丽的样子究竟好看在哪里?能具体说说吗?比如你的眉毛,为何要这么画,它代表了怎样的审美意义,比如你两颊,为何涂两团嫣红像被人扇了无数记耳光似的,比如你的嘴唇,两边发白,中间那么一点猩红,就像吸血鬼用吸管吸血一样故作优雅,它的美感体现在何处?”

    顾青最后补充了一句:“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照镜子时害不害怕?”

    张怀锦垂头,小小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灰心丧气地道:“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顾青见她失落的模样,再迟钝的他也明白自己可能伤害她了,于是脑子里飞快转动,不停搜索前世关于如何哄女人的段子。

    搜索半晌,顾青颓然放弃,在前世时,关于如何哄女人的段子向来被他当作无用的知识,从来都是自动过滤掉,一丝一毫都不曾记得。

    女人都没有,拿去哄谁?

    可顾青又不忍见张怀锦难过的样子,于是决定自我发挥。

    “其实……也没那么难看啦,我觉得还是颇有几分……呃,猎奇式的美感,没错,猎奇式。”顾青说这话时捂住了心脏,良心似乎隐隐作痛,但可以忍住。

    小姑娘果然容易哄,一句话便哄高兴了,尽管她不是很明白“猎奇”的意思,但顾青说了“美感”这个字眼,想必应该是夸她的。

    “真的吗?真的不难看吗?”张怀锦将那张浓墨重彩的脸凑到顾青面前,欣喜地道:“那你仔细看看我的脸,看久了一定能发现其实还是很美的,对不对?”

    顾青顿时连呼吸都停滞了,这一瞬间特别想抽自己,为何要说昧良心的话,小姑娘偶尔受点挫折其实更有益于磨练人生。

    “你看看嘛,人家的妆容真的好看,是你没仔细看……”张怀锦不依不饶地道。

    顾青屏住呼吸认真看着她,下一瞬间立马移开目光,仰头望着房梁道:“好吧,我放弃了。对不起,真的欣赏不了,你快去把脸洗干净,否则咱俩绝交。”

    半个时辰后,张怀锦一脸不高兴地坐在顾青面前,素面朝天白净可人的模样特别顺眼,不高兴的样子也顺眼,有一种娇憨天真的清纯美,吹弹可破的面孔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羊脂美玉,让人情不自禁想将她含在嘴里下葬。

    “我现在的模样可算迎人了?”张怀锦气鼓鼓地瞪着他。

    顾青赞许地点头:“好看!顺眼多了,虽然有点娘里娘气,但瑕不掩瑜,仍不失为一位好兄弟。”

    张怀锦哼了一声,低声嘟嚷道:“榆木疙瘩!”

    桌上的碟盘里还剩最后一只鸡腿,顾青在张怀锦反应过来以前抄起鸡腿狠狠咬了一口。

    虽然已经很饱了,但不影响他吃饱了撑着,总之,食物不应暴殄,更不应流入外人田。

    张怀锦一个不留神,仅剩的鸡腿没了,于是惊呆地看着顾青,然后开始反省自己。

    都已经是侯爷了,居然如此没风度,自己究竟看上他哪一点?

    顾青吃肉的时候心情向来很平和,只要嘴里是咀嚼状态,他的心跳节奏就和咀嚼的节奏保持一致,食物从活的变成死的,死的变成一片一片的,下锅烹煮煎炒各种方式加工,最后进入人的嘴里,整个过程就是一部人生的哲学,里面记述着从生到死,万物归宗的深奥道理。所以,进食应该是一件神圣的事。

    张怀锦托腮看着顾青吃鸡腿,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总觉得顾青进食的方式都那么的与众不同。

    顾青吃东西很慢,慢慢的咀嚼,一口食物差不多要嚼十几次才吞咽,吞咽过后还有短暂的停顿,仿佛在静静等候吞咽下去的食物从食管滑落到胃部的过程,然后再开始慢慢地吃第二口。

    整个过程说不上行云流水,但不知为何给人一种淡淡的伤感,因为他每一口咬下去都好像是人生的最后一口,吃得异常珍惜。

    张怀锦莫名有些心疼,忽然道:“你在蜀州那个山村住了十多年,是不是经常饿肚子?”

    顾青一怔,然后笑了:“算是吧,你是高门大户的闺秀,农户的日子你想象不到有多苦。”

    张怀锦眼眶一红,心中不知为何愈发伤怀起来,幽幽道:“如果我从小就认识你,或许你能多吃几顿饱饭,我可以上山挖野菜给你,也可以做陷阱,做笼子帮你捉山鸡,捉野兔,我还会学绣花,学编篮,拿去集市上换钱,给你买肉吃……”

    顾青心中流过一缕暖意,心脏仿佛被一团温热的泉水包裹,那些曾经创痕累累的孔隙被这团温泉悄无声息地滋养着,愈合着。

    面朝阳光,背对阴暗,对世界的爱或恨,只在转身或不转身的一念之间。

    与世界和不和解都是很矫情的事,因为世界根本不在乎你和不和解。但是幸好,顾青在黑暗中选择了转身,面朝阳光。

    张怀锦,就是那个阳光下的天使,将他拽出阴暗的人不是她,但她却告诉了他阳光该有的温度。

    被绕指柔缠绕着的钢铁直男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舌尖,顾青从她的温柔里挣扎出来,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当渣男,张怀玉还在石桥村里等着他来娶她。

    于是顾青强行转移话题。

    “今日又是偷偷跑出来的?不怕你二祖翁骂你?”

    张怀锦吸了吸鼻子,平复情绪,哼了一声道:“我今日大摇大摆从府里出来,是二祖翁要我来找你的。”

    “找我何事?”

    张怀锦忽然生气了,凶巴巴地戳着顾青的胸膛道:“你自己说,三国演义的故事多久没讲了,你是不是把这事儿忘了?不但我等着听,二祖翁也等着呢,这些日子你封爵升官要忙很多事,二祖翁不便打扰你,今日总算能说了吧?”

    张怀锦的食指尖尖,戳得胸膛有点疼。

    顾青躲闪了几次,道:“莫戳了,女施主,女施主莫戳了,再戳我就戳你了……”

    张怀锦飞快缩回手,若无其事假装看风景,但发红的耳根深深地出卖了她。

    顾青瞥了她一眼,鄙夷道:“啧,娘里娘气的!”

    鸡腿已经啃完了,顾青将腿骨扔在桌上,从怀里掏出帕巾擦了擦油腻腻的手,神情满是无奈。

    居然有人催更,而且都追到家里来了,真是呵呵,给钱了吗你就催更,还催得那么理直气壮。

    “三国啊……其实后面没啥故事,自己去翻陈寿版的《三国志》,总之最后司马氏统一了三国,天下分久必合,完美大结局,全处全收,好!”

    顾青说完呱唧呱唧给自己热烈鼓掌。

    张怀锦噗嗤一笑,使劲推了他一下,嗔道:“莫闹,回去我告诉二祖翁,看他收不收拾你,快点把故事讲完,我也很想知道呢。”

    顾青只好无奈地道:“上回我说到哪里了?”

    张怀锦不假思索地道:“说到‘吕奉先辕门射戟’,三国第一猛将,好厉害!”

    “哦,对,辕门射戟,所以啊,男人都是攻击性动物,动不动就射来射去的,很危险,你以后莫招惹,嗯,成亲以后那就没办法了,无论愿不愿意都要成为活靶子……”

    张怀锦睁着一双纯洁无辜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完全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顾青咂咂嘴,在天真无邪的小姑娘面前开荤腔,心里满满的罪恶感,还是正经点吧。

    于是顾青正正经经地将这个章回的故事讲完,最后以“且听下回分解”为结尾。

    张怀锦奋笔疾书,将顾青讲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记下来,意犹未尽地摇着他的胳膊,央求他再说一个章回,断更那么久,终归要补偿一下读者,多讲几个章回算是弥补。

    顾青冷笑,断更就要弥补吗?只要作者脸皮够厚,什么补偿,什么弥补,都是浮云。

    央求半天无果,张怀锦只好死心了。

    小心地收起记录的故事放入怀里,张怀锦忽然道:“对了,我给阿姐写信了,昨日遣人送出了长安。”

    顾青一愣:“你写了什么?”

    “我骗她说你病重,让她速回长安。”张怀锦不敢看顾青,目光歉意地垂下头,低声道:“人家知道错了,不该拿这事玩笑,可是若不用这个借口,她根本不会回长安,我知道她不喜欢长安,你是唯一让她肯回长安的理由。”

    顾青呆住了,这是什么操作?为何心中有种淡淡的悲怆感,犹如当年被金莲喂过药的大郎……

    肚子吃得有点撑,弱不禁风地往蒲团上一倒,顾青有气无力地道:“病人需要多喝热水,去给我端热水来。”

    张怀锦一脸愧疚,乖巧地起身给他端来了热水。

    顾青猛灌了一口,整理了一下情绪,道:“让我顺一顺思路,……你骗张怀玉说我病重,那么问题来了,你为何骗她回长安?”

    张怀锦勇敢地盯着他的眼睛,道:“我说过,我要打败她!打败她以后,你的心里从此没有她,只有我。”

    “你真要打她?最近躲在家里苦练绝世武功吗?掉悬崖了?从哪儿弄的秘籍?”顾青狐疑地打量她。

    “哎呀,不是这个‘打败’的意思啦!”张怀锦又急又气,一双修长的腿气得乱蹬。

    “你到底要怎样打败她,说清楚啊。”

    张怀锦愕然,连表情都凝固了。

    一心想着打败阿姐,可是具体如何打败阿姐她却没想过,只觉得自己反正就是要打败她,无论任何形式,……除了比武,比武不行,比武完全没有胜算,阿姐可能会光明正大地活活打死情敌。

    “我不管!反正我要打败她,先把她骗回长安,我要当面向她宣战!”张怀锦说着攥紧小拳头高高举起,目光坚毅,表情超凶。

    顾青叹息:“手足相残,我真是一坨无处安放的红颜祸水……”

    张怀锦哼了一声,道:“信已经送出去了,约莫再过一个月,阿姐就会赶到长安。”

    顾青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热水,缓缓道:“有个问题我不太明白,你帮我解解惑?”

    “你说。”

    “是这样啊,首先我声明,我喜欢的是你阿姐,你年纪太小,喜欢也好爱也好,都跟闹着玩似的,其次,站在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的角度,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把你阿姐骗回长安,没有情敌在身边,跟喜欢的人朝夕独处不香吗?近水楼台先得月不香吗?你阿姐回来后,你喜欢的人至少要被她分走一半,所以我想问问你做这个决定的心路历程,难道是某个瞬间你被智障附身了?”

    说完顾青目光充满了求知**向张怀锦。

    张怀锦像一只被人大吼一声吓傻了的狍子,呆呆地自语:“是呀,我为何要叫她回来……”

    顾青平静地问道:“是呀,为何呢?”

    二人四目相对,沉默对视许久,张怀锦的表情从刚才的踌躇满志充满战意,接着渐渐呆滞,然后痴傻,懊悔,痛恨,泫然欲泣,悲愤欲绝……

    表情很精彩,很生动,各种情绪的渐进很有层次感。

    最后张怀锦小嘴儿一瘪,眼泪簌簌而下,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使劲扭着身子,两腿乱蹬,仰天嚎啕道:“我又干了一件傻事!啊啊啊啊啊,我好恨!”

    说完张怀锦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忽然站起身就往外跑。

    顾青愕然大声道:“你去哪里?”

    张怀锦头也不回,带着哭腔扔下一句话:“我要派八百里快马把送信的人追回来!”

    顾青盘腿坐在蒲团上,惆怅地叹气:“这么傻,怎么可能得到我的芳心……”

    …………

    顾青不拒绝独来独往,但还是更习惯团队合作。

    前世的职业养成的思维习惯,很多事情靠个人是很难完成的,团队合作才能各司其职事半功倍,很多老掉牙的歌里也在向人们灌输着团队的重要性,什么“团结就是力量”,什么“一根筷子轻轻被折断,一捆筷子牢牢抱成团”,在信息爆炸的年代,有些鸡汤其实还是很可口的,而且有着正确性与可行性。

    身在这个年代,顾青也在有意识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团队。

    团队贵精而不贵多,最初他和两位掌柜三个人其实也算一个小团队,如今又多了韩介和一众亲卫。

    亲卫里面肯定有李隆基的眼线,顾青不急着排除,留着反而更有用。

    不用急着将眼线甄别出来,顾青就当他们都是忠诚的,驭人之术很复杂,不管内心深处的最终目的是利益还是利用,做在明面上的一言一行必须要真诚,该给的好处一定要给足,该关心的生活细节更是要滴水不漏,不要随便端领导架子,同时又要树立领导该有的威严。

    驭下这方面,顾青的经验很足,他知道下属需要什么,同时也很清楚下属不需要什么。

    顾青需要人才,也需要忠诚的跟随者。

    不是当差领俸禄的那种,而是有危险时,肯将身躯毫不犹豫挡在自己面前的人,顾青需要这样的人,同时也会尽量避免出现这样的险境。

    不知不觉间,顾青跟韩介混熟了,不仅如此,一百名亲卫他也大多记住了名字和面孔。

    长安城是国都久安之地,没那么多刀光剑影的日子,顾青过的都是寻常的平淡生活,韩介和亲卫们每天跟着他,其实跟前世普通的上班打卡的白领差不多,不需要刻意拉近关系,闲暇之时随便拽个人过来聊几句,语气随和一点,遇到有困难的伸手帮一把,闲得无聊了拉几个人凑一堆喝顿酒。

    一个懒散却又平易近人偶尔嘴有点毒的侯爷人设就这样建起来了,这一次人设很牢固,轻易不会垮掉。

    亲卫们渐渐从拘谨变得放松,在顾青面前不再一板一眼表演恭敬实则生疏,有几个胆子大的如今甚至敢跟顾青开玩笑了。

    对于这样的变化,顾青很欣慰,他在慢慢改变这个群体的氛围,润物无声地将人心真正归拢在自己手心里。

第二百一十三章 卧榻之侧

    当官是所有男人的梦想,韩介也不例外。

    韩介出身官宦之家,父亲韩仲卿官至秘书郎,逝后追封尚书右仆射。韩家诗书传家,同辈四兄弟里,唯独韩介喜武不喜文,在家人的运作下,未经科考而任太子率府参军。

    任上不到两年,韩介被同僚排挤得几乎无法立足。

    武将也是官,也要讲人情世故,该贪的要贪,该送的要送,做人太清高了往往不容于世,若脾气再耿直一点,再要脸一点,那就更没法立足了。

    官场就是个粪坑,大家泡在里面都臭哄哄的,一旦来了个不臭的,那就是异类。

    没胆子烧死异类,但排挤异类是应有之义。

    韩介是个很纯粹的人。年少时喜欢习武,于是拜了名师没日没夜的苦练,他不喜欢太子率府里那些武将们克扣兵饷,欺上瞒下,于是默默走远,不与他们来往。

    喜欢一件事就坚持喜欢下去,并为之努力。不喜欢一件事就主动走开,不再接近它。

    纯粹的人往往活得比别人更艰难,因为他的不愿苟同。然而他的内心却比别人更安宁,也是因为他的不愿苟同。

    被人排挤的滋味不好过,置身人山人海中却依然感到孤立无援,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不是嘲讽就是冷漠,而他,除了内心的安宁,一无所得。

    终于,太子率府的武将们渐不容他,将他下放到军营里,给了他一个骁骑营都尉的官职,从此韩介远离了卫府,进入军营领兵。

    别人眼里的苦差事,韩介却仿佛困龙入海,他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他喜欢与手下的将士们在一起,与他们同吃同住,他用年少时从兵书上学得的练兵之法训练手下的将士们,不到一年,韩介的骁骑营成为了一支精锐之旅,就连天子都听说了这支骁骑营的名号。

    后来韩介再次被调任了。

    听说是调任到一位刚封了县侯的少年身边当亲卫,韩介下意识便想拒绝。

    他是有着报效家国的梦想的人,他宁愿在战场上战死,却不愿当某个权贵的跟班,那是对他梦想的侮辱。

    然而,这并不是军令,而是旨意。

    是天子亲自下旨,将韩介和骁骑营一百名将士调任那位县侯的身边任亲卫。

    韩介无法拒绝,于是选了一百名袍泽成为了顾青的亲卫。

    相处不到半个月,韩介已渐渐不再抗拒了。

    他发现这位县侯跟别的权贵不一样,很不一样。他从未见这位县侯干过任何欺压百姓的事,也未见这位县侯的生活过得多奢靡淫逸。

    事实上顾青的家宅并不大,三进的院子住了一些下人丫鬟后已然显得有些拥挤了,顾青的每日所食离不开肉,但除了吃肉,并不像别的权贵那么骄奢,每顿就只是米饭和肉,偶尔会带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去街上吃烤肉。

    他的府上连乐班和歌舞伎都没有,这可是大唐权贵府邸里必备的标配,可是这位侯爷府上除了管家和下人便只剩他自己了,整个府邸安安静静,看起来像一碗没有油也没有盐的清汤寡面。

    如此另类的权贵,韩介观察几日后忽然觉得,其实挺有意思的。

    他还要继续观察下去,观察这位权贵的为人品性,看看他值不值得自己为他效忠。

    虽是一介武夫,但韩介也有自己的骄傲,保护顾青是因为职命所在,但保护是一回事,卖命是另一回事。

    如今的顾青,还没有资格让韩介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夜深人静,亲卫们仍在执行他们的职责。

    青城县侯府的门口,一队亲卫站得笔直,门楣上的灯笼发出昏黄暗淡的光线,亲卫们按刀而立,神情冷漠地注视着门口空地上的一切动静。

    侯府的值岗亲卫是轮班的,每十人为一班,这也是属于县侯爵位的一种仪仗,尽管明知长安城内不大可能出现危险,但亲卫们还是一丝不苟地做着他们该做的事。

    远处坊门外,打更的梆子敲了三下,已是子时。

    韩介披甲按剑,从侧门走出,门口的亲卫警觉地望过来,见来人是韩介,这才神情一松,继续面无表情地望向门外的空地。

    韩介对手下袍泽们的反应颇为满意,这些都是他亲手练出来的兵。

    “打起精神,长安虽是久安之地,亦不可掉以轻心。”韩介沉声叮嘱亲卫们道。

    亲卫们抱拳应是。

    保持警惕不是做戏,韩介想到昨日在兴庆宫里见到的安禄山的眼神,心中便觉得不安,手握三镇兵权,又极得天子宠信,很难保证安禄山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而韩介和亲卫们,或许是顾青身前唯一的一道防线。

    在侯府的门外站了一会儿,韩介打算转身去侯府院子和花园里巡视一番,刚准备转身时,韩介忽然一怔,仔细看了看门口值岗的亲卫,然后脸色迅速阴沉了下来。

    “为何只有九人?还有一人呢?”

    一名亲卫犹豫了一下,抱拳道:“缺岗者王贵,他与什长告了假,说与同乡一聚,子时后归队。”

    韩介冷冷地道:“此时已是子时,为何还不归队?还有,谁允许他私自脱队了?他的什长是谁?”

    亲卫队伍里,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走出来,垂头道:“小人治下不严,向将军请罪。”

    韩介看了他一眼,道:“下差后自领十记军棍,莫以为只是亲卫便麻痹大意,亲卫是给侯爷挡刀的人,侯爷需要亲卫的时候你们若都不在,养我等有何用?”

    什长冷汗潸潸,愧然认错。

    正说着,深夜寂静的大街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快步来到侯府大门前。

    众人看着他,纷纷松了口气。

    韩介却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道:“王贵,你做什么去了?”

    王贵肩头一颤,垂头抱拳道:“小人的同乡今日来了长安,小人与他们多年未见,今日向什长告假后与同乡小聚。”

    韩介抬眼看了看王贵来时的方向,神情愈见冷冽,道:“王贵,你随我来。”

    领着王贵走进侯府侧门,来到院子旁边回廊的一处僻静之地,韩介转过身上下打量他,目光满是探究味道。

    王贵被韩介盯得手足无措,双手不自觉地揉搓着衣角。

    良久,韩介轻声道:“告诉我实话,你去做什么了?”

    王贵一惊,急忙道:“小人真是与同乡小聚,不敢瞒骗将军。”

    韩介摇头:“你刚才来时的方向是朱雀大街北面,那里皆是权贵高官所居之地,并无酒肆客栈,还有,你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酒味,不像是与同乡小聚的样子,你刚才的神色慌张,问你做什么去了的时候你目光闪躲,显然是心虚……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王贵神情畏缩,垂头不语。

    韩介等了很久没听到回答,失望地叹了口气,道:“王贵,你也曾是骁骑营的人,是我韩介亲手带出来的兵,我对你们每个人都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任何时候我都能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你们,王贵,你辜负了我的信任。”

    王贵沉默半晌,愧疚地道:“将军,对不起……”

    韩介目光幽远,迷茫地望向兴庆宫方向,嘴角带着一丝讥诮道:“他们花了多少银钱收买你?我韩介带出来的兵,不能太便宜吧?”

    王贵愈发愧疚,不敢出声。

    韩介忽然一叹,道:“都是食君俸禄,我知道你有苦衷,不管是哪里的人,我都能接受。大唐的权贵们哪个府上没有几个眼线耳目?但是我告诉你,侯爷待你我不薄,而他只不过是个平平淡淡过日子的少年郎,他的府上任何人可以是监视他的眼线,但眼线出自我韩介的部下,我犹觉耻辱!”

    王贵眼眶一红,忽然扑通朝韩介跪下,泣道:“将军,是小人不争气,辜负了将军,但小人也是被逼无奈,他们有皇命,有敕令,小人不过是个吃兵粮的,官权压下来,小人除了遵命还能怎么办?”

    韩介神情落寞,懒懒地挥了挥手:“我说过,不管他们是哪里的人,我都能接受,我也接受你为他们所用,你有你的苦衷,这些我都知道。我深感耻辱的是,我韩介带出来的兵居然也能被人收买,这是我的失败,不怪你……你去吧,今夜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希望你做人仍存一丝底线,对他们禀报侯爷的所作所为时不要添油加醋,害了侯爷的前程和性命。”

    王贵起身,仍然愧疚得不敢看他,低声道:“将军,我王贵也是一条磊落汉子,我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摸着良心说的,侯爷是好人,小人再混账也不敢胡乱构陷侯爷。”

    韩介已懒得说话,身子靠在廊柱上,疲惫地朝他挥了挥手。

    王贵躬身行了一礼,刚要离去,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将军,郑向今日也和小人一起告了假,但他没问题,小人今日见他魂不守舍,似乎出了什么事,小人特向将军禀报一声。”

    韩介淡淡地嗯了一声,王贵怅然离去。

    王贵走后,韩介一直靠着廊柱,两眼出神地望着夜空的星星。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韩介一惊,急忙转身,右手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漆黑的夜色里,顾青静静地站在回廊外,正朝他微笑,洁白的牙齿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韩介一愣,表情尴尬地行礼:“见过侯爷。”

    顾青笑道:“行了,都是老熟人了,没必要一见面就行礼,年轻时弯腰弯多了,到老了会驼背和腰间盘突出,到时候连你婆娘都会嫌弃你不是男人。”

    韩介没搭茬儿,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侯爷刚刚……都听到了?”

    顾青笑着叹气:“我比你们先到,刚才一直在这院子里,白天睡多了,晚上有点失眠,找个没人的地方发呆想事。”

    韩介面带愧色,道:“侯爷,末将治下无方,请侯爷责罚。”

    顾青神色如常,不见丝毫愠怒:“责罚什么?下面的人被收买,与你何干?我像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韩介愧色愈浓:“王贵……末将明日便将他开革出去,让他滚回老家种地。”

    顾青摆摆手:“不必,留着他吧。今日开革了他,明日他们又会收买另一个,防是防不住的,长安城里的权贵们谁家府上没几个眼线?习惯就好。”

    韩介神情失落地道:“末将原以为我带出来的兵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想到如此容易就被人收买,此事末将深以为耻。”

    “韩兄,永远不要太高估人性,人性是非常脆弱的,权力,美色,金钱,死亡……每一样都能令人性沦丧,手下被收买是很正常的事,不要愤怒,不要觉得耻辱,我与你们相识尚短,我是什么人什么品性,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让人家毫无理由的效忠我而不效忠皇命?”

    韩介一怔,动容道:“侯爷豁达,末将佩服。”

    “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夸的。那个王贵,往后你还是要一视同仁,你是领兵的人,其中道理你比我懂。”

    “至于他要向别人禀报我的言行举动,你便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吧,我没什么不可告人的言行,事无不可对人言,而且我相信,这些亲卫里眼线不止王贵一人,呵,权贵不是那么好当的,身边有眼线算什么,往后麻烦的事情还多着呢。”

    见顾青如此洒脱,韩介怔怔出神,良久,轻声叹道:“侯爷,您……实在不像一位少年,您的心性像一位年迈的得道高僧,如此年纪便能一眼看透世情人心,侯爷未来的成就一定不止于此,末将跟随侯爷倒是有福了。”

    顾青哈哈一笑,道:“多读书,多积累一些夸我的辞藻,以后没事在我的面前多夸一夸我,既能锻炼口才,又能得到前程……说了半天我饿了,帮我去厨房弄一只羊腿,再搬个烤架来,咱们就在院子里烤肉,我去弄点三勒浆,咱俩吃个宵夜。”

    韩介苦笑着往厨房走,走了几步,脸上的笑容渐渐深了起来。

    …………

    顾青的心里从来没有尊卑之分,在李隆基面前不得不行臣礼,是因为他不想因为无礼而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但在韩介等亲卫面前,顾青却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侯爷。

    人与人之间最舒服的状态就是,大家都抛开身份地位和收入,坦坦荡荡地做着大家都喜欢的事,说着彼此不觉得尴尬和失礼的话。

    前世的顾青身价已然不菲,勉强算是半只脚踏进了上流社会,可还是经常无所顾忌地与朋友同学相约烧烤摊,脚踩一箱啤酒对瓶吹,喝多了照样吐,醉眼看过路的美女照样轻佻地吹口哨儿,从来不与同学朋友聊所谓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只是偶尔聊一下事业上的困境和烦恼,偶尔唏嘘感叹为何世上的女人都瞎了眼,甜甜的恋爱什么时候才轮到自己……

    想活成真真实实的人,就别装。

    然而在唐朝,身份阶级异常森严,顾青平易近人的做派反倒与权贵阶层的风气格格不入。

    于是顾青成了亲卫们眼里的异类。

    异类不算贬义词,只是与众不同而已,面对顾青的平易近人,亲卫们诚惶诚恐,背地里互相议论时,都觉得侯爷不该如此不讲尊卑,哪里有县侯跟亲卫们勾肩搭背亲密如兄弟的道理?

    表面上议论顾青种种不讲究的言行时,亲卫们一副怒其不争的语气,可是内心里,他们却莫名觉得这位侯爷值得追随,值得信任,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侯爷这样的做派让人感到暖心,在侯爷的眼里,他们这些亲卫不再是一具具没有喜怒哀乐的躯壳,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各自的性格,有各自的心事和悲喜。

    跟着这样一位侯爷,似乎也很不错。因为他将袍泽们当人,而且是当成兄弟一样尊重,他的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众生平等”,像佛。

    长安城里灯火通明,已是夜半时分,大街上仍是人潮涌动,那些足不出户的大户人家闺秀也邀约了闺中密友,在丫鬟们如临大敌的保护簇拥下,调皮地拎着灯笼轻快地随人潮而行。

    整座都城都沉浸在欢声笑语之中,灯火照亮了半边天。

    今夜是元旦,天宝十二年的第一天。

    顾青没上街,他留在家中饮酒。

    每逢年节是他最孤独的时候,生命里注定缺失的那部分,在年节之时尤为伤感难受,这种孤独的时候,顾青内心深处问得最多的只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不忿与不甘,但又无可奈何的一种情绪。最后只能以一句自嘲来安慰自己。

    “老天爷随机挑选倒霉蛋,恰好选中了你,所以为什么不能是你?”

    于是独自饮酒,八分醉意时往床上一躺,算是捱过了这个年节,第二天醒来,仍是那个沉稳爽朗偶尔还有点沙雕的钢铁直男。

    今年的年节不一样。

    府里早在下午时便人来人往,李十二娘,李光弼,张九章不告而来,家中设宴狂欢,饮至深夜才各自步履蹒跚地离去。

    张怀锦死活不肯走,非要留下来跟顾阿兄守岁。

    张九章露出嗑到cp的甜蜜少女笑,居然也不阻止,由得她去。

    众人走后,顾青仍被叽叽喳喳的张怀锦骚扰得不行,原本曲终人散后的深夜网抑云根本来不及抒发,就被她搞得伤感的思路都乱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不爱不负

    年节时的气氛总是容易引起某些伤感的情绪,然后用一些看似华丽实则全无内涵的鸡汤来形容这种情绪,于是无论多么伤感的气氛在鸡汤的浇灌下,莫名掺杂了一股土土的味道,就像陈年的美酒里掺了醋。

    顾青本来打算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给自己的灵魂来个一年一度的洗礼。结果下午家里便不停的来客人,这群客人还特别不见外,进了家门吆五喝六的指挥下人上酒上菜,席间又是高歌又是笑骂,气氛被他们哄抬得好像置身于前世的857,嗨得不行。

    伤感是什么滋味?忘了。

    顾青只觉得不跟他们一起嗨起来就是不合群,于是只好跟着嗨。

    大唐风气开放,无论男女老少总喜欢以歌舞的形式来表达情绪,顾青家里没有歌舞伎,李十二娘他们索性自己歌舞。

    于是酒宴的后半场,堂前妖风阵阵,堂内群魔乱舞。

    除了半醉的李十二娘舞起来还有模有样以外,别的人全是一通乱唱乱跳,张九章碍于长辈的面子,跳得还算比较矜持,摆摆手扭扭腰,像第一次走进广场的大妈一样放不开,张怀锦没跳,她嘴里塞满了食物边拍手边笑,边笑边喷食物碎屑,像一辆炸了罐的掏粪车。

    最惨不忍睹的是李光弼,不知是不是喝醉了,跳起舞来像一只触了电的王八,若不是顾青眼尖发现他浑身抖动中依稀能察觉到某种韵律节奏,顾青差点冲上去救人了。

    一群客人一直闹到深夜子时以后才离去。

    没说一句肉麻的场面话,他们就像特意来家里吃喝一顿然后拍拍屁股就走的恶客,留下了一地狼藉和一个半醉不醉的小姑娘。

    可是顾青送他们走后,心里还是涌起了一阵暖流。

    他知道李十二娘他们的用意,别人都在阖家欢庆时,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独自在家会是怎样的滋味,他们或许比顾青还懂。

    将孤独当成习以为常的生活,渐渐已察觉不到孤独,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怜的,李十二娘他们不希望看到那样的顾青,于是在这万家欢庆的日子里,他们来陪他,用美酒和笑声帮他护法,助他度过一次心劫。

    其实顾青没他们预想中的那么脆弱,孤独的时候生起一堆篝火就不冷了。

    李十二娘他们走后,麻烦的反倒是张怀锦。

    趁着大家歌舞笑闹的时候,张怀锦不知偷偷摸摸喝了多少酒,张九章走后,小姑娘便有点醉了。

    顾青有点微醺,张怀锦有点醉意。夜深人静,孤男寡女……

    这样的情况才是最麻烦的。

    酒为淫媒,男女间多少不检点的事都是酒精刺激出来的,顾青有点慌,他不知道张怀锦的酒品如何,如果馋他的身子,自己可能打不过她,如果不馋他的身子,对自己的魅力又是一种伤害,人生真的很矛盾……

    幸好醉了的张怀锦很乖巧,不吵也不闹,更没有对顾青动手动脚。

    她盘腿坐在蒲团上,半边身子趴在桌角,脸蛋红润润的,眼睛里仿佛萦绕着两团氤氲迷蒙的雾气,忘记了过去,看不清未来。

    顾青猫着腰小心地接近她,走到她身边,拾起一根筷子戳了戳她,像试探樊笼中的猛兽。

    猛兽似睡非睡,没有暴起咬他。

    “你……还好吧?要不要回客房睡?”顾青凑在她耳边轻声道。

    张怀锦无力地摆了摆手:“不要!我还要饮酒,再……再来三百杯!”

    顾青撇嘴。

    男人女人喝醉都一个德行,对自己有着盲目的自信,叫嚣酒量时豪爽得不像话,真正喝起来顶多两口就吐。

    “好好好,我让丫鬟把你送回客房喝,喝多少杯都行。”顾青轻声哄着她。

    张怀锦不为所动,趴在桌上幽幽地道:“顾阿兄,你知道吗,今夜是二祖翁和李姨娘特意相邀来的,他们怕你寂寞……我也怕你寂寞,也跟着来了。”

    顾青沉默片刻,道:“我知道。”

    “顾阿兄,失去亲人的感受我也知道,所以我很心疼你。当年大祖翁去世时我才六岁,父亲大人告诉我,从此再也见不到大祖翁了,我哭得很伤心,好几天都吃不下饭,顾阿兄,这些年你的父母不在身边,一定每天都在伤心吧?”

    顾青失笑:“怎么可能每天都伤心,双亲不在,日子终归也要过下去,缺失了一部分的人生也是人生,它与别人的人生没什么不同,唯一遗憾的是,残缺的人生多少会影响性格成长,因为没有双亲的扶持和教导,很多成长里的大事琐事都只能靠自己摸索尝试……”

    眼神渐渐变得黯淡深沉,顾青轻声道:“……如果犯了错,也会付出比普通孩子更大的代价,因为世上除了父母,没人能够宽容你犯错,没有双亲的保护,无论年纪多小,犯下的错终归要自己承担,挨过的打都是外人给予的,有时候甚至不犯错都会挨打。”

    顾青的脸上忽然露出得意之色,仿佛炫耀般道:“……我五岁时已学会挨打时双臂护住头了,这是个很了不起的技能。”

    听着顾青面色平静地说起往事,张怀锦的醉意顿时醒了大半,她坐直了身子,怔怔地注视着他,眼泪不知为何便流了下来,越流越多。

    “啧,哭什么,好好的聊天,莫破坏气氛,也不要强行煽情,我没那么脆弱……”顾青嫌弃地道:“接下来就是比较爽的情节了,我十岁的时候,当年欺负过我的人,全被我报复回去了,而且是加倍的报复,从此没人敢惹我。”

    张怀锦哭得愈发不能自已。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仿佛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满身伤痕,他蜷缩在地上,双臂护住头,一声不吭承受着大孩子们的欺辱殴打,身体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眼神却依然倔强不屈,没有父母挺身挡在他身前,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保护好自己,尽力减少伤害……

    这么多年,他挨过多少打,挨过多少饿,终究一步一步蹒跚艰难地长大了。

    难得的是,上天对他如此不公,他却依然活成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多么强大的毅力才能忍住没有走进歧路,才能坚守住那一丝灵台清明,长大后的他,原本可以理直气壮用各种手段索取上天亏欠他的东西。

    顾青没再多说什么。

    他刚才说的其实是上辈子的事,但是他不习惯向别人卖惨,无论多么悲惨的往事,说出来后往往显得矫情,正如他无数次安慰自己时说过的话,他不过是上天挑选倒霉蛋时不幸被随机挑出来的那一个,如此而已。

    因为不平凡的成长经历,造就了如今的自己。他对如今的自己很满意,两辈子都满意。

    感谢上天的不公,让一棵嫩芽有了顶开石头破土而出的力气,让自己不得不变得强大。

    夜已深,顾青端起桌上的一杯残酒,朝张怀锦敬了一下,微笑着说出一句前世的祝福:“新年快乐!”

    一饮而尽,残酒入喉,腹内透出一缕凉意,院子外,狂欢人群的喧闹声似乎更沸腾了,今夜的长安,是一座不夜城。

    顾青却有些倦了,他喜欢拥抱热闹,人声鼎沸的环境里才能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真实活着的。

    唯独年节,他讨厌任何声音,只想早早睡去。

    搁下酒杯,顾青揉了揉张怀锦的头发,笑道:“早点睡,客房在哪儿你知道的,我家你比我都熟,我便不陪你了。”

    转身往外走,身后的张怀锦忽然道:“顾阿兄……顾青!”

    顾青站定,没回头。

    张怀锦露出非常认真的神色,盯着顾青的背影,一字一字缓缓道:“我,张怀锦,钟意顾阿兄,不止是钟意,是很钟意很钟意的那种钟意。”

    “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便是顾青和张怀锦。”

    “我知道委婉的话你听不懂,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顾青仍未回头,沉默许久,只是背对着她笑了笑,却不发一语离开了前堂。

    张怀锦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蒲团上,怔忪半晌,忽然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哭的样子好丑,像一个在荒野里迷了路的孩子。

    …………

    不爱就是不爱,顾青眼里的张怀锦仍是个孩子。

    孩子没有定性,喜新厌旧,喜欢的时候恨不得命都给你,不喜欢了连对方呼吸空气都看不顺眼。

    未经风雨的所谓钟情太脆弱了,哪怕当时再痴迷,成长后回过头看如今这一段人生,不仅惘然,更是悔恨。

    躺在床上听着街上隐约传来的喧闹不休的动静,顾青在漆黑中睁着眼,叹了口气。

    今夜……好像更想念张怀玉了,想与她坐在屋顶喝酒,说说自己内心深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知道张怀玉一定会认真的听,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在自己这边。

    这个女人才是真正与自己的灵魂相契合的人。

    转辗反侧直到快天亮了才睡着,顾青睡到中午才起床,走出卧房随手拽了个丫鬟问张怀锦,丫鬟禀报说张姑娘今日一早便离开了。

    顾青怔忪许久,然后摇摇头。

    昨夜张怀锦算是很正式地向自己告白了,但顾青的拒绝却没那么直接,说来有点渣男的味道,他确实是害怕伤了张怀锦的自尊心,于是选择了一言不发地离开。

    当然,大唐不是千年后的现代,顾青也不会纯情到非要认准了只娶一个女人,如果姐妹都不介意同嫁一夫,顾青更不介意,就是担心身体受不了。

    最近几日不必去左卫应差,朝堂有规矩,新年元旦前后,朝臣可休沐半月,算是放年假了,除了三省六部各衙留守一些相当于值班的官员外,长安城内从一品到九品数千名官员都可以在家休息半个月。

    合理合法的带薪年假,顾青自然不会客气,今日阳光不错,中午用过饭后便令丫鬟搬了一张胡床放在院子里,胡床旁边还设了一张矮桌,矮桌上各式零食点心,还有一小壶还魂酒,昨夜喝得有点多,今日还魂来一波。

    懒懒地往胡床上一倒,顾青的手里还握着一本书,什么书并不重要,主要是午睡时用来遮眼睛的。

    古代的书都是竖版的,看得很累,顾青才看了两行便打起了呵欠,努力再看一行,成功地进入半睡状态。

    睡了一小会儿,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顾青迷迷瞪瞪睁开眼,韩介站在他面前神情犹豫半晌后抱拳。

    “有事说事。”顾青又闭上眼,打了个冗长的呵欠。

    “侯爷,末将想告几天假,不知可否……”

    顾青眼都不抬道:“可,去吧,回家好好孝顺爹娘几天,给你半个月的假……”

    话没说完,韩介忽然道:“侯爷,末将不是回家,咱家亲卫里有个名叫郑向的,不知侯爷可记得?”

    顾青终于睁开了眼,道:“记得,个子有点矮,皮肤有点黑,不怎么爱说话,挺内向的一个人,不过酒量却了不得,有一回跟你们饮酒,他差点把我送走,据说他在安西都护府时跟吐蕃干过仗……郑向怎么了?”

    韩介露出忧虑之色,叹道:“郑向他家出事了,前日告假后便一去不归,末将也是今日听亲卫里他的同乡说起此事才知道。”

    顾青坐直了身子,问道:“他家出了什么事?”

    韩介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末将不是很清楚,要去他家一趟才知道,所以特向侯爷告个假,毕竟郑向是跟着末将从骁骑营出来的袍泽兄弟,末将不能不管他。”

    顾青点头:“去吧,如果事情很大,允许你拿我的名头出来用一用,虽然不一定有人买账……还有,你走之前跟许管家说一声,就说我吩咐的,去我家账房支一百两银饼带走……”

    顿了顿,顾青解释道:“世上有九成的麻烦事其实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如果郑向家里的事能用这一百两银饼解决反倒轻松了。快去,莫跟我客气,告诉郑向,我等他回来一起饮酒,下次一定灌趴他。”

    韩介感激地朝顾青笑了笑,抱拳行礼后匆匆离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百里赴援

    有生活阅历的中年人都知道,钱确实能解决世上百分之九十的麻烦。所以人到中年时不会再像少年那般热血冲动,他们学会了向金钱低头屈膝。

    与其说是向金钱屈膝,还不如说是向平稳顺意的平凡生活屈膝,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日子过得安稳才是最大的渴求,金钱能满足这种渴求,也能避免和解决很多麻烦,中年人缺少血性是因为不愿再折腾,不愿再招惹麻烦。

    羁绊多了,压力大了,妻儿老小的责任担在肩上,谁还有冲冠一怒的底气?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通常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喊出来的,没见过哪个中年人会这么喊。因为太狂,太可笑。再活二十年,喊出这句话的少年会不会为当年的狂妄而猛扇自己耳光?

    那只神通广大的猴子够狂了吧?照样被老老实实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照样历经八十一难护送唐僧取经,其实,佛与他何干?经书与他何干?

    那只猴子不过是长大了,懂得了妥协,懂得了对天威的敬畏,懂得了狂妄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青坐在院子里,翻阅着一封信。

    信是宋根生写来的,字里行间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一个清晰的信息。

    宋根生长大了,像那只悲情的猴子一样,不得不戴上金箍,踏上一趟原本并不情愿的漫长旅途。

    宋根生的信里已经很少提起造福一方百姓的梦想,也不再写他曾经幻想过青城县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的美好画面。他的这封信里写的都是一些很现实的东西。

    比如当初冲动斩了当地姓蔡的豪绅,与济王死士一战后,他是如何收尾善后的,他包下了一座酒楼,将青城县有头有脸的豪绅全部请来,酒宴上宋根生向所有的豪绅致歉,为当初鲁莽罚没豪绅所圈占的土地表示了悔意。

    不仅如此,他还用商量的语气与豪绅们分别谈话,请求豪绅们稍微让出一小部分土地留给治下的百姓耕种,这次不再是县令的行政命令,而是用搭面子卖人情的方式,另外他还组织徭役,寻找新的荒地开垦,虽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农民失地的问题,至少能够暂时缓解两个阶级之间愈见尖锐的矛盾。

    用搭面子卖人情的方式,或许宋根生还用上了顾青的县侯名头,最后终于得到了豪绅们的同意。

    豪绅们还是给了面子,毕竟宋根生之前斩了姓蔡的豪绅,立威在前,怀柔于后,豪绅们就算心里不情愿,但看在宋根生好言好语商量的态度上,还是同意了。

    最后宋根生在信里说,蜀州刺史府的别驾明年开春就致仕告老了,宋根生想运作一下,他以顾青的名义向剑南道节度使府的鲜于仲通送了一套精美的蜀州青窑瓷器,不出意外的话,鲜于仲通看到这套瓷器应该会闻弦歌而知雅意,让宋根生升迁蜀州刺史府别驾。

    这封信顾青看了好几遍,先是欣慰地笑,再看几遍,顾青怅然若失地叹息。

    明明都是同龄人,顾青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孩子长大了,老父亲却垂垂年迈的感觉。

    宋根生终于不再是那个热血沸腾的单纯少年,与济王死士一战后,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

    他懂得了用委婉的方式慢慢实现他的理想,他懂得了向当地豪绅妥协,在妥协中为百姓争取生机,他懂得了权力二字的重要性,正在用曾经最不屑的行贿方式运作得到更大的权力,再用权力反哺父老乡亲。

    顾青的心情颇为复杂。

    既欣慰于一个懵懂少年终于成长为沉稳的男人,又失落于残酷的现实扼杀了一个少年的纯真。

    世情哪有那么美好两全?既能保持纯真不变色,还能顺手实现少年的理想,它只是一道单选题。

    脑海里闪过当初那个夜晚,无数江湖豪侠义无反顾冲向济王死士的情景,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

    那么多人的牺牲,换来一个少年的成长,但愿,宋根生不会让他们失望。

    顾青又将信看了一遍,然后起身去了书房,提笔给鲜于仲通写了一封信。

    以顾青如今的地位和爵位,与鲜于仲通写信自然不必拐弯抹角,信里开门见山地请鲜于仲通帮忙,迅速将宋根生调升蜀州刺史府别驾,写完后顾青想了想,觉得还是要给鲜于仲通一点甜头,塑料兄弟也需要联络感情的。

    于是顾青又添了几行字,告诉鲜于仲通,他最近时常被天子召见,偶尔在天子面前为鲜于仲通美言过几次,所以剑南道节度使的位置目前几年应该是稳稳的。

    其实顾青在李隆基面前根本没提过鲜于仲通,跟塑料兄弟来往必须要权衡得失利弊,目前来看,顾青能当官靠的是鲜于仲通的报捷功劳簿,但顾青的青窑也帮了鲜于仲通不少忙,不但简在帝心,而且巩固了他与杨国忠的关系,同时还博得了杨贵妃的好感。

    两厢比较,顾青与鲜于仲通之间的人情债算是扯平,当初他与鲜于仲通彼此心照不宣地暗示过,青窑运作成贡瓷是互相利用互相成全的关系。

    至于宋根生的青城县令,在节度使和如今的青城县侯眼里看来不过是顺嘴一提的小事,根本连人情都算不上,如果鲜于仲通在未来几年能够将宋根生捧上刺史的位置,顾青倒是要好好还上这笔人情债。

    给鲜于仲通的信写完,看着满纸歪歪扭扭的字迹,顾青嫌弃地啧了一声,皱眉摇头长叹,将信封**给下人找快马送出去后,顾青顺手从书房里取出一本字帖,是当初颜真卿送给顾青的,顾青老老实实按着字帖临摹起来。

    刚写了两个字,顾青便不耐烦地扔了笔。

    转念一想,我已经如此完美了,唯独只剩字丑这一个缺点,就不能当做纪念品一样好好保留这个缺点吗?

    颜真卿的字帖留着,锁在匣子里,当成传家之宝留给子孙后代,有机会请老颜喝顿酒,多讹他几幅字画。

    不仅如此,李白,杜甫,王维这些诗人都要找他们讹几幅字,如果顾青的后代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光是这些名人字画也够他败几年了。

    坐在雅不可耐的书房里,顾青脑子里却打着如此市侩的主意,越想越有道理,于是兴致勃勃地提笔写讹诈名单。

    刚写了几个名字,许管家在外面小心翼翼地禀报,有一位亲卫求见。

    顾青抬头,让许管家领亲卫进书房。

    原本自家亲卫见他是不需要通报的,不过书房位于顾家的内院,古代规矩森严,外人是不能随便进主人内院的,尤其是身份低微的亲卫。

    没多久,一名亲卫如履薄冰地走进书房,神情紧张地垂头不敢出声。

    顾青看了他一眼,然后笑道:“石三郎,有事吗?”

    与亲卫们认识了这些日子,顾青早已能够熟悉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了。

    石三郎是个年轻人,十**岁年纪,平日里在袍泽们面前比较活泼好动,但在顾青面前却很老实内向。

    “侯爷恕罪,小人原本不该打扰侯爷清静,但有件事小人不得不说……”

    顾青温和地笑道:“有事说事,莫说什么客套话,在我面前不必拘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石三郎感激地笑了笑,接着面容一肃,道:“侯爷,郑向的家里出事了,不知为何扯上了官司,原本案子发落洛南县衙处理,后来竟闹上了商州刺史府,韩将军前日赶去商州,欲去刺史府辩个是非道理,却被商州刺史下令乱棍打出……”

    顾青皱眉,站起身走到石三郎面前,神情有些发冷:“说清楚,郑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扯上了官司?”

    石三郎摇头道:“小人不知,韩将军请人来侯府报信,小人又是郑向的同乡,故而先向侯爷禀报。”

    “韩介还在商州么?”

    “是,刺史下令将韩将军乱棍打出刺史府,韩将军受了点轻伤,正在商州打点刺史府的官员,探问案情始末。”

    顾青又问道:“郑向呢?他被当地官府拿住了么?”

    石三郎摇头:“小人不知,报信的人只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小人无从得知郑向的下落。”

    顾青沉吟片刻,然后果断地道:“召集所有亲卫府门前集结,叫管家备好马车,咱们去商州。”

    石三郎颇为意外地道:“侯爷也亲自去么?”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们护我周全,我也有责任护你们的周全。”

    见石三郎面露感动之色,顾青又笑了:“莫高兴得太早,我虽亲自赶去,但也要讲道理的,若果真是郑向理亏做错了事,王法无情,该如何判就如何判,我不会偏袒的。”

    石三郎急忙道:“小人是郑向的同乡,认识多年了,一直视他为兄长。郑向从来不是惹事的人,定是有了什么误会,或是被人构陷。”

    顾青笑道:“猜测无用,亲眼见到才算数,莫耽搁了,马上启程吧。”

    …………

    商州离长安大约两百余里,属于大唐山南道,顾青领着亲卫们启程出城,幸好长安城通往邻近几个城池的路修得很平整,顾青坐在马车里基本没感到颠簸。

    亲卫们跟着顾青的马车也没怎么受罪,启程之前顾青去了一趟左卫,以他如今左卫中郎将的身份,从左卫大营里调借一百匹战马还是很轻松的,一道手令便完成了战马交接,亲卫们每人一匹马,护侍着顾青的马车赶往商州。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顾青坐在车厢里,神情有些凝重。

    首先,郑向的事情自己是一定要帮的。作为领导,若没有护犊子的本性,以后手下也断然不会拥戴。

    亲卫的意义跟寻常领的军营里的兵不一样,他们是顾青身前唯一的一道防线,将来若遇危难,他们的身躯就是换取自己活命的一道生机,不夸张的说,亲卫就是他的第二第三条命。

    身边的亲卫出了事,无论如何都要帮,从利益的角度说,这是一个收拢人心的机会。从私人感情的角度说,顾青对身边这群刚认识的汉子颇有好感,接触久了渐渐发现,他们其实是一群很朴实很木讷的汉子,顾青与他们开几句玩笑都只会挠头呵呵傻笑,很难想象他们其中有一半人在战场上居然是杀人不眨眼的百战老兵。

    如此朴实的一群人,尽管还不算太熟悉,但顾青愿意将他们当成兄弟,今日为兄弟奔走是本分也是责任。

    只是顾青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郑向惹下的事可能不小。

    韩介临行前带走了一百两银饼,这笔钱在如今可算是巨款了,连巨款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一定是大麻烦。

    两百多里路,一行人走了五个时辰,天黑时才赶到商州城。

    进城后,顾青分别遣了十几名亲卫出去,寻找韩介和郑向,另外再包下一座客栈。

    进了客栈安顿下来,顾青刚洗了把脸,亲卫便匆匆来报,找到韩介了。

    顾青快步出门,客栈的院子里,韩介鼻青脸肿地坐在石凳上,他的右手软软地用布条吊在胸前,似乎骨折了。

    见顾青出来,韩介起身躬身:“末将拜见侯爷,劳累侯爷亲自来商州,末将惭愧无地……”

    顾青搀住了他的胳膊,道:“莫说废话了,受伤严重吗?寻大夫瞧过没有?”

    韩介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叹道:“劳侯爷挂怀,末将没办好事……”

    顾青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事情一件件的说,一件件的办,先说你的伤,严重吗?”

    韩介感激地笑了笑,道:“不严重,刺史府里与官员起了争执,一时不察被棍子敲了一下,约莫骨裂了,养几日便好。”

    顾青点点头,道:“伤势若疼痛一定要说,莫强充英雄好汉,好,接下来第二件事,郑向人呢?”

    “郑向仍在这商州城里,末将命他躲起来了,刺史府如今正要捉拿他,末将严令他不准出来,他若被刺史府的差役拿住,这件事算是结案了……”

    顾青又点头,紧接着道:“好,郑向活着,那就没事。第三件事,郑向究竟犯了什么事?明明前几天还是我侯府的亲卫,为何转眼就成了商州刺史府的要犯了?”

    韩介神情顿时变得愤慨,语气略带几分激动地道:“侯爷,末将前日来商州见了郑向,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郑向是被冤枉的!若非末将有官职在身,不能枉法,末将恨不得手提青锋剑将那几个狗官斩于剑下!”

    “韩兄,你先冷静,遇事太激动往往会误事,情绪先平复一下,然后我要从头到尾一丝不差的听到整件事的过程,你这种慷慨激昂高呼口号的情绪,我很难跟你继续聊下去……”

    见顾青神情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淡漠,眼神无悲无喜,他不再是侯府里那个不讲究尊卑,与亲卫一同喝酒吃肉骂骂咧咧的侯爷,此刻的侯爷像一尊被香火供奉的神灵,悲悯而冷静地俯瞰着众生的悲喜。

    身在红尘,耳闻目睹,红尘却与他无关。

    或许,这才是“冷静”的境界吧。

    韩介惭愧地笑了笑,他比顾青年长两岁,但却做不到顾青此刻这般冷静。

    深吸了口气,韩介放缓了语速和语调,沉声道:“侯爷,郑向是被冤枉的。洛南县衙与商州刺史府沆瀣一气,设局陷害郑向。此案原本与郑向无关,郑向上面还有一位兄长,名叫郑简……”

第二百一十六章 莫白之冤

    明明只是扯了一根绳子,结果绳子上面栓了一串蚂蚱。

    郑向出事,扯出了韩介挨打,韩介扯出了顾青,顾青问起始末,又扯出了一个郑向的兄长,里面还有洛南县衙和商州刺史府的官员扮演的反派角色……

    顾青揉了揉额头:“韩兄,你慢点说,我智商只有七十分,消化新信息比较慢,你得迁就我。”

    韩介愕然,虽然不明白什么叫“智商”,但大抵明白这件事的人物关系搞得侯爷有点乱。

    于是韩介停顿片刻,在脑海里认真组织了一下措辞,缓缓地道:“郑简是郑向的兄长,他也是安西都护府的老兵,大唐与吐蕃和西域诸国近年战乱颇频,郑简参战大小百余次,后来大唐与龟兹国一战,两军交战时郑简被敌军的一柄乌兹钢所造的大刀齐生生斩断了腿,于是不得不卸甲归田。”

    顾青点了点头,韩介说的“乌兹钢”原产自天竺,后来传至波斯大食等中亚国家,其实早在北魏时期它已传入中国,在中国它的名字叫“镔铁”,所打造的兵器可谓削铁如泥,但是因为原料太难得到,中原历代王朝无法将其普及军队,只能供权贵公侯赏玩。

    后来波斯帝国得到了打造兵器的秘方,打造出来的兵刃举世闻名,它有个名字叫“大马士革刀”。

    韩介接着道:“郑简断了腿离开安西都护府,他的原籍是洛南县人,回到洛南县后,家中有一位老母和弟弟,弟弟就是郑向,郑简从西域回来时,郑向已在左卫骁骑营当了三年兵了。”

    顾青眯起了眼睛道:“是这个郑简惹了什么事吗?”

    韩介叹道:“一个断了腿的残疾之人,能惹什么事?战场上他杀人如麻,那是家国大义,回到家乡便老老实实种地,纵有一身杀人的手艺,也不敢欺凌乡民,后来是事惹上了他……”

    “我大唐已无府兵,军中大多是募兵,按我大唐律,募兵为国而战,伤了残了死了朝廷都要给抚恤的,朝廷将抚恤老兵伤残战死之事交给了地方官府,各地抚恤的标准不一,有的给钱,有的给粮食,有的给土地。郑简断了一条腿,按洛南县本地的标准来说,县衙应发给郑简银钱二百文,这还只是伤残抚恤,郑简在安西都护府征战多年,有军功十二件,折合起来官府还应发他十亩永业田……”

    顾青渐渐明白了什么,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是县衙发的抚恤出了问题?”

    韩介神色阴郁地叹道:“是,半个月前,郑简去洛南县衙向官吏要抚恤的银钱和田地,不仅一文钱没拿到,还被官吏赶了出去,郑家老母多年守寡,辛苦将两个儿子拉扯长大,日子本就过得无比艰辛。两个儿子都从了军,结果大儿归来断了一条腿,为国征战多年落得个残疾的下场,却不得朝廷一文抚恤,委实可怜……”

    顾青心中渐渐涌起一股怒火。

    百战余生的老兵是一个国家最应尊重的人,官府居然如此对待,大唐果真从根子上腐烂了。难怪区区一个胡人谋反便将大唐倾颓了大半,隐藏在光鲜亮丽的盛世表象下,诸多根源性的问题已然很严重了。

    土地兼并,军制,吏治,贫富差距,老兵安置等等,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滴毒死盛世的鸩汁,日积月累多了,大唐就像是被金莲照顾过的大郎,想不死都难。

    顾青抿紧了唇,脸色愈见难看。

    “后来呢?郑简忍了这口气吗?”顾青冷冷问道。

    韩介叹道:“原本是忍下了,他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只是家中仅有两亩薄田,弟弟在左卫当差也没有多少饷钱,一家生计难觅,郑简忍下了这口气,但他的寡母却忍不下去……”

    “两个儿子因为从军而耽误了终生大事,郑家老母想给大儿说门亲事,原本找了邻村的一位寡妇,本来大儿断了条腿,娶个寡妇都算是高攀了,寡妇却有些看不上郑家,跟媒人说郑家太穷,她不愿嫁,郑家老母保证说朝廷还欠大儿的抚恤,若官府发放下来,家里便算好过了,结果没想到官府竟然不认账,郑家老母实在忍不下去,便雇了牛车走了几十里来到商州,在刺史府门前鸣鼓告状……”

    顾青叹道:“平民越级告状,告的还是县衙,只怕没好下场。”

    韩介也叹道:“是啊,民告官本就是奇闻,郑家老母在刺史府前鸣了鼓,却连门都没让进,便让差役轰走了,郑简见老母受辱,不由有了血气,于是将老母安顿在城里后,他独自前往刺史府鸣鼓,刺史府的官吏不由分说将他拿了下狱,也不给个罪名,关了十来天,郑家老母慌了神,这才托了同乡来长安,将家中发生的事告诉了郑向……”

    顾青点头道:“也就是说,郑简如今还被关在刺史府的大牢里?”

    “是。”

    “郑向和他老母躲在商州城里?”

    “是。”

    “如果仅仅只是未得到朝廷抚恤,或者说因为民告官而被拿入大牢,为何刺史府还要捉拿郑向?”

    韩介叹道:“这个末将就实在不清楚了,末将闻讯赶来商州城不过比侯爷早两天,郑向和他老母都说不明白原因,末将在商州城也没有官府上的熟人,对此案的内幕末将委实无从知晓。”

    顾青哼了一声,道:“案子的内幕都不清楚,你刚才却敢拿脑袋担保郑向的清白?”

    韩介一滞,垂头低声道:“末将能保证郑向是清白的,他刚从长安赶回商州,不可能参与其事。”

    顾青挠了挠头,他发觉事情有点棘手。

    虽说他是县侯,但县侯没有职权干预地方官府事务,而他的另一个官职是左卫中郎将,跟商州刺史府八竿子打不着,也没有权利干预刺史府断案。

    官场本就是熟人的交际圈,后世有一个成语叫“官官相护”,官官相护的前提是什么?是官与官之间都认识,事涉某个案子时,你给我几分面子,我以后再给你几分面子,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应付过去,这才叫官官相护。

    可顾青只认识长安的官场,商州的官场他却一个都不认识,如果要走正常的流程申诉,首先要拜访当地刺史,将此案问个明白,如果刺史不愿通融,那么顾青只好派快马回长安,动用顾青在长安的关系,比如杨国忠等。

    一来一去耗费的时间姑且不论,如果那位商州刺史在长安也有靠山,事情就更麻烦了,顾青要帮郑向出头的话,必须要跟靠山斗,能成为一州刺史的靠山,这个人物想必也不简单,不是一朝一夕能斗下去的,就算顾青的圣眷再隆,游戏的基本规则还是要遵守,总不能为了这点事去告御状吧?

    就算真舍下脸皮告御状,谁敢保证李隆基是公平公正的?事情捅到李隆基面前,他考虑的便不是事情的黑白曲直了,而是利弊。

    见顾青神情变幻,韩介悬起了心,小心翼翼道:“侯爷,此事……是否很棘手?”

    顾青回过神,微笑看着他:“一点都不棘手,我观商州刺史如插标卖首尔,将他摆平得妥妥当当如探囊取物……”

    韩介面露喜色:“真的?侯爷果然是……”

    话没说完,顾青便打断了他,不客气地道:“这话你也信?你以为我是谁?是当朝宰相吗?商州刺史与我隔了几百里,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你觉得我一个县侯他便会给我面子吗?”

    韩介一呆,顾青说反话的方式令他耳目一新,很难适应。

    韩介迟疑地道:“那么此事……”

    顾青颓然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管,既然接了话,我当然要管……”

    韩介感激地行礼:“侯爷宅心仁厚,末将和兄弟们感铭五内,辛苦侯爷了。”

    顾青托腮仰望夜空繁星,幽幽地道:“侯爷不辛苦,侯爷只是命苦……”

    韩介尴尬地笑了笑,小心地道:“侯爷,下一步咱们该如何做?”

    顾青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了,下一步当然是睡觉。我这张脸本来就不喜庆,若缺了觉看起来就更晦气了……”

    韩介一愣,急忙道:“睡醒以后呢?”

    顾青奇怪地看他一眼,道:“睡醒以后当然是洗漱,然后吃早餐啊,韩兄,你该不会以为这副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样子很可爱吧?”

    …………

    第二天一早,顾青起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睡醒,洗漱,吃早餐。

    侯爷一样都没少,韩介站在顾青身后坐立难安,顾青却气定神闲地用筷子挑着盘碟里的几样咸菜,一脸的嫌弃。

    “下次出远门一定要把家里的厨子带来,已经是上流人了,生活一定要精致。”顾青喃喃自语。

    韩介心中焦急,又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好按捺着性子不言不动。

    好不容易等顾青喝了一碗粥,韩介给顾青的肩头搭上一件披风,道:“侯爷,接下来去哪里?”

    顾青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先派人去商州刺史府递我的名帖,按礼数来,莫坏了规矩。”

    韩介急忙招呼亲卫送名帖去了。

    顾青搓了搓手,虽已是初春了,可天气还是冷得邪性,手有些僵冷麻木,于是顾青吩咐亲卫端了一盆炭火过来。

    耐心等了半个时辰,送名帖的亲卫回来了,回禀说商州刺史已收下了名帖,顾青这才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十几名亲卫走出客栈,前往刺史府。

    众人来到商州刺史府,顾青看到门前寥寥几名值守的差役,眼睛不由眯了起来。

    商州属于下州,下州刺史是正四品官,顾青是左卫中郎将,也是正四品官,按说两人的官职平级,可顾青还是青城县侯,天子钦封的爵位,这么一比较,顾青的身份可就比商州刺史高了一个档次。

    按官场礼仪来说,身份高的官员来拜访,主人应该亲自走出大门迎接,这才是礼数。可此刻刺史府门前冷冷清清,商州刺史完全没有任何迎接顾青的样子,甚至连个属官都没派出来。

    顾青心中一沉,人还没见到,但他已对今日的会面颇为悲观了。

    虽然悲观,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下去。

    于是顾青示意韩介上前通报差役,青城县侯兼长安左卫中郎将来访,请商州刺史拨冗一见。

    很快从侧门内走出一位身着长衫的文士幕宾模样的中年男子,男子走出侧门便微笑行礼。

    “商州刺史府司马周文信,拜见青城县侯顾郎将。”

    顾青皱眉,但还是微笑道:“冒昧来访,实在失礼了,敢问商州刺史可在府中?”

    周文信笑道:“刺史听说侯爷驾到,已在府中扫榻相迎。侯爷您请进。”

    顾青将亲卫们都留在门外,只带了韩介一人进入刺史府。

    刺史府的后堂内,顾青终于见到了这位商州刺史。

    商州刺史名叫邢深,是开元二十六年的进士,外放当了四年县令后调任商州别驾,又过了几年便当上了商州刺史。

    如此神速的升官速度,跟顾青自然没法比,但绝对能跟鲜于仲通一较高下了。

    很显然,这家伙背后有人,而且不是一般人。

    宾客落座,寒暄了几句后,邢深的目光迅速瞥了堂外笔直站立的韩介一眼,笑道:“不知侯爷大驾光临商州,所为何事?”

    顾青哈哈一笑,道:“顾某有个朋友,昨日听说被商州刺史拿了,心急之下赶来商州询问一番,若我那位朋友果真犯了王法,顾某绝不偏袒,邢刺史按律惩处便是,可我那位朋友是个老实人,顾某实在很难相信他有胆子犯王法,于是心中难免怀疑刺史府是否拿错了人?此事恐怕是下面的属官所为,刺史应该不知情吧?”

    话说得四平八稳,而且给足了邢深台阶。

    此时邢深如果识相的话,按照官官相护的规矩,只消说一声“此事并不知情,一切都是误会”,事情便算是解决了一半。

    各自留台阶才是玩游戏的正确姿势。

    邢深的目光却闪烁了一下,问道:“不知侯爷所说的是何人?”

    顾青微笑看着他的眼睛,道:“此人姓郑名简,是刚从安西都护府退下的老兵,为国征战时断了一条腿,想必邢刺史应有印象吧?”

    邢深露出恍然之状,道:“原来是他……”

    “正是此人,邢刺史明鉴,郑简此人生性老实敦厚,从来不招惹是非,与我是多年好友,可谓生死之交,若此事是误会,还请邢刺史高抬贵手,把人放了如何?”

    邢深顿时哭笑不得。

    你才多大年纪,居然与那个断了腿的残废是“多年好友”,还“生死之交”,少年郎编瞎话都不打草稿,这种鬼话都能说出来,是在侮辱堂堂刺史的智商么?

    邢深露出沉思之色,皱眉道:“若侯爷说的人是郑简,此事只怕下官难以通融……”

    顾青笑脸有些僵硬了:“为何?”

    邢深淡淡地道:“郑简犯了王法,刺史府是按律拿人,并无误会。”

    “郑简所犯何罪?”

    邢深道:“他是安西都护府的逃兵,而且是从大唐和龟兹国两军交战的战场上逃跑的,按律当斩,下官不愿开罪侯爷,可此事铁证如山,下官万万不敢徇私……”

    顾青惊愕地睁大了眼:“逃兵?郑简是逃兵?你没搞错吧?”

    邢深正色道:“下官岂是信口开河之人?此事千真万确。”

    堂外一直站立默不出声的韩介忽然转过身,怒视邢深道:“一派胡言!人家腿都断了,试问他如何从战场上逃跑?”

    邢深面色一寒,道:“你是何人?本官堂上岂容外人多嘴?”

第二百一十七章 水落石出

    韩介刚来顾青身边当亲卫的时候,郭子仪隆重介绍过他,说他“生性耿直,同僚难容”。

    顾青当时听到这句介绍并没往心里去,只当作是郭子仪随口一句客套话,因为“耿直”这个词儿严格说来并非贬义词,它往往与“一个好人”沾点边儿。所以顾青当时便将郭子仪的介绍词自动理解为“韩介是个好同志”。

    后来与韩介相处的这些日子,顾青也并未觉得这位好同志的性格有什么亮眼之处,和顾青应付左卫的差事一样,他眼里的韩介似乎也是为了应付“亲卫”这个差事,反正没遇到过什么危险,一群亲卫真就像跟着纨绔子弟的狗腿子无所事事上班签到下班打卡。

    像极了一个对职业不感兴趣但不得不为生活而妥协的中年男人。

    然而顾青没想到,该死的郭子仪说的是真话,这个韩介果然很耿直。

    居然敢当着刺史的面直言斥责他“一派胡言”,这个举动已然很无礼了,而且百分百结仇几率。

    “他是我的亲卫,以前是长安左卫的都尉,武将生性难免暴躁,邢刺史见谅。”顾青笑着打圆场。

    邢深脸色铁青,身为商州城土皇帝般的存在,平日里听惯了阿谀奉承之辞,今日却被一名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武将指着鼻子骂他“一派胡言”,多少年都没人敢如此对待他了。

    顾青与邢深本就陌生,陌生人聊天的气氛本就有些尴尬生疏,此时韩介多了一句嘴,气氛愈发不愉悦了。

    邢深是商州的刺史,顾青是长安的左卫中郎将,在官场上可以说是完全两个系统的人,几乎不存在任何交集。尽管顾青的县侯身份比邢深高一些,但邢深在长安朝堂也是有靠山的,原本就不必给顾青什么面子。

    “顾县侯调教的好部曲,是个直爽之人。”邢深微微一笑,不咸不淡地评论道。

    这话就有点难听了,分明是指责顾青治下无方。尤其是用微笑的表情说出来,更是恶意满满。

    顾青也微笑:“顾某治下不严,见笑了。说来我的这位亲卫也是好福气,昨日竟被商州刺史府的差役乱棍打出府,商州刺史府的官吏铁面无私,教训了顾某身边的亲卫,本侯倒要多谢邢刺史贵属代为管教。”

    这番话可谓针锋相对,而且出口便给商州刺史府扣了一顶帽子。

    邢深神情一怔,扭头仔细看了堂外的韩介一眼,皱着眉头捋须道:“昨日确实听说有人来本府闹事,被门前差役赶走了,却不知竟然是侯爷的贵属,得罪了。”

    顾青笑道:“我这亲卫皮糙肉厚,平日里挨顿打无妨的,只是贵府的差役下手是不是太重了些?昨夜我请了大夫给他瞧过,分明已受了极重的内伤,昨夜还吐了血……”

    迎视邢深愕然的目光,顾青神情渐渐严肃,刻意放重了语气道:“……很严重!”

    堂外的韩介亦愕然,然后开始犹豫自己要不要装作内伤很严重的样子,吐血这个……有点难度。

    邢深眼皮跳了跳,咬紧了后槽牙。

    这竖子……竟公然讹诈勒索!

    如此严重的内伤,意思就是不放一两个犯人出来内伤怕是好不了呗?

    看堂外这位武将生龙活虎的样子,怼他这个刺史时中气十足,哪里有半点受了内伤的迹象?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聊天的气氛已然变得很僵冷了,若非顾忌对方的县侯身份,邢深早打算拂袖而去。

    “顾县侯见谅,郑简此人下官委实不能放……”邢深捋须眉目不动,淡淡地道:“逃兵是要被明正典刑的,刺史府既然拿下了此人,便须报上刑部,由刑部量刑判决,人进了大牢,已非本官能左右了。”

    顾青理解地点头:“邢刺史的难处,本侯也是清楚的,不过郑简是我多年好友,既然国法森严,本侯无法对好友略尽绵薄,至少要对好友做一些身外之事,不瞒邢刺史,郑简的老母得知他犯了事,在家哭得泪人儿一般,邢刺史说郑简是逃兵,便请拿出安西都护府开具的文书,我回去对他的老母也好有个交代,如何?”

    邢深神情淡漠道:“顾县侯见谅,此为本府之事,下官不便将文书拿与外人。”

    顾青挑眉:“邢刺史,这就有点不讲理了吧?拿不出文书,莫非这是当着本侯的面炮制的一桩冤案?”

    邢深的语气越来越生硬:“侯爷在长安受尽天子荣宠,下官本不该开罪。但县侯不可干预地方公务,这是朝廷的律法,还请侯爷自重。”

    看着堂外气得瑟瑟发抖却强行忍住的韩介,顾青叹了口气。

    果然如自己所料,此次来刺史府的结局并不乐观,聊天聊到这里显然聊不下去了,再多说一句便是直接撕破脸,在没有弄清楚邢深的后台背景以前,顾青决定先忍下来。

    毫无笑意的哈哈一笑,顾青起身拂了拂衣袖,道:“多谢邢刺史款待,本侯告辞。”

    邢深亦面无表情地起身:“下官恭送侯爷。”

    说着“恭送”,邢深却动都没动,能站起来似乎已是他最大的礼貌了。

    顾青仍微笑着走出堂外,跟在后面的韩介满腹怒火意难平,转身朝邢深冷笑一声,刚准备开口放两句狠话,被顾青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

    走出刺史府,韩介愤愤不平道:“侯爷刚才为何拦住末将说话?”

    顾青嗤笑道:“你能说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韩介眼睛一亮:“好句子,说到末将心里去了,刚才就应该说这句。”

    顾青懒懒地道:“长点心吧,这句话是退婚专用的,用在此处不合适,再说,我虽是少年,但我一点也不穷。”

    韩介走了两步,加重了语气道:“侯爷,那姓邢的刺史鬼话连篇,郑简绝非逃兵,他分明是想扣住人不放。”

    顾青点头:“我也相信他不是逃兵,我们现在要弄清楚的是,他为何要拿住郑简,为何要撒谎说他是逃兵,找到原因才能找到解决此事的根源。”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请侯爷吩咐。”

    顾青想了想,道:“首先,派个人回长安,找李十二娘,请她帮忙打听这位刺史的靠山是谁,要想拿捏他,靠山才是他的命门。”

    “是。”

    “其次,派一些亲卫出去,散落在这商州城的大街小巷,逛街也好,酒肆厮混也好,少说多看多听,民间市井关于商州刺史的风评全都记住,回来禀报于我。”

    “是。”

    顾青悠悠呼出一口气,道:“最后,带我去见郑向和他的老母。”

    郑向和他的老母住在商州城一条暗巷的民宅里,民宅很简陋,四面被别家的宅子围住,弯弯绕绕曲径通幽才走到。

    留下几名亲卫在外面把守望风,顾青走进院子便见到形容憔悴的郑向,正搀扶着一位老妇人,见顾青进来,郑向眼眶顿时红了,扑通一下跪在顾青面前。

    “谢侯爷亲自为小人奔走,小人……”

    顾青将他搀起身,温和地笑道:“遇到了事我便不是侯爷,而是你们的袍泽兄弟,不说客套话了,这件事还没解决,要尽快,迟则生变。”

    旁边的老妇人面容沧桑,眼神却无比刚毅,打量了顾青一眼,屈膝行了个福礼道:“老妇拜见侯爷。”

    顾青急忙扶住她,笑道:“这位婶娘莫多礼,哪有长者对晚辈行礼的道理,折煞晚辈了。”

    老妇人叹道:“能给侯爷当亲卫,向儿好福气。侯爷如此尊贵的人物,竟为了区区一个亲卫而亲自从长安赶来,足可见侯爷待部曲之真挚,老妇早已嘱托了向儿,往后在侯爷一定用心护侍,若遇危难,纵为侯爷殉身挡死亦在所不惜,侯爷这般人物,大唐若能多几个就好了……”

    顾青苦笑道:“婶娘莫随便说什么生啊死的,咱们都不死,都要好好活着,此事若了,郑家兄弟娶妻之事包在我身上了。”

    老妇人露出忧愁之色,叹道:“简儿被刺史府拿进大牢,也不知何时放出来,他们太过分了,不但不给抚恤,还将为国流血征战的儿郎抓起来,官府如此作为,老妇深悔将儿子送去从军……”

    顾青转头望着郑向,道:“你兄长被拿,你是何时赶到商州的?”

    郑向道:“小人三日前赶到商州,临行前向韩将军告过假的。”

    “这三日里,你在洛南县或是商州城里做过什么事,对官府的人说过什么话?”

    郑向想了想,道:“小人听闻家中出事便向韩将军告假,待小人赶到商州城时,兄长已被刺史府拿入大牢了,小人什么都没做,也没见过官府的人,知道兄长被拿后,小人情知无法解决此事,马上请同乡向长安送信,请韩将军过来……韩将军待我等袍泽如兄弟,以往遇到无法解决的事袍泽们都是请韩将军帮忙的。”

    顾青疑惑道:“那就奇怪了,你兄长被拿是一回事,可你什么都没做,刺史府为何要拿你?”

    郑向回忆许久,神情迟疑地道:“或许,或许……刺史府以为小人知道些什么内情吧……”

    顾青眼睛一亮,道:“你知道什么内情?”

    “兄长半年前从安西都护府归乡后,小人曾告假回家一趟,与兄长聚了一次,那一夜小人和兄长都饮了酒,兄长半醉之下跟我说,他知道朝廷对归田的伤兵有抚恤,但他……完全没指望过官府会把抚恤给他。”

    “为何?”

    “兄长说,他在安西都护府从军时,营里有几个同乡,后来几场大战,同乡死了几个,伤了几个,伤的那几个归乡了,兄长回到家乡时找过他们,他们也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据说洛南县衙没给过一文的抚恤,那几位老兵也去闹过,但县衙对待他们十分粗鲁,甚至将安西都护府开具的从军官凭撕毁了,然后将他们赶走……”

    顾青隐隐明白这件事的根源了。

    “整个商州这些年有多少从军的青壮?”

    郑向腼腆地笑了笑,道:“侯爷,这您可难住小人了,小人只是个吃兵粮的,哪里知道那么多……”

    郑向的老母却在旁边道:“别的地方老妇不知,这些年从我们村子里走出去从军的青壮,约莫已有一两百人了,很多孩子老妇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拎上包袱去从军,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却很少见过有人回来……”

    顾青深呼吸,似乎要呼出堵住胸口的浊气,轻声道:“一个村子就有一两百人,商州地面有多少村子,有多少青壮,如果每个从军战死或残疾的人朝廷发放两百文抚恤,那么一千人,一万人该有多少抚恤?官员若将这笔钱扣住,那可真是吃得满嘴流油了……”

    院子里众人悚然一惊。

    顾青一语道破了这件事的根源,直到此刻众人才明白郑简为何被拿,为何洛南县衙死活扣住抚恤不发。

    韩介一脸不敢置信道:“侯爷,官府没那么大的胆子吧?就不怕战死的老兵家眷聚集起来闹事吗?”

    顾青淡淡道:“战死者的抚恤应该发放过一部分,官府不敢惹众怒,婶娘想必清楚吧?这些年您村子里的战死者抚恤是否发了?家眷们是否觉得太少了?”

    老妇人点头道:“不错,村子里每年都有战死的消息,县衙的小吏来发抚恤大多只给几十文到一百文,乡亲们隐隐觉得不对,一条人命为国捐躯为何只给这么一点,可小吏解释说是朝廷成例,大唐每个地方都是一样的,乡亲们也就没说什么了……”

    韩介冷冷道:“按我大唐成例,战死者的抚恤每人不得少于两百文,而且是户部从国库拨的专款发到各地刺史府,边境十大重镇节度使府则是直接从当地税赋中扣除抚恤,剩下的再解往国库……”

    郑向讷讷道:“小人从军后便知不对,可小人只是一个吃兵粮的,惹不起这么大的事,于是只好默不作声了……”

    顾青叹道:“战死者的抚恤,当地官府肯定扣留了大半,而受伤归来的,恐怕一文钱都拿不到,毕竟民心似铁,官法如炉,只要人活着,官府有的是办法熬制你,受伤的老兵便只能忍气吞声,那些不愿忍气吞声的,比如你的兄长郑简,便直接拿入大牢,或是索性污蔑他是逃兵……”

    嘿嘿冷笑数声,顾青道:“想钱想疯了,主意竟打到战死伤残的老兵身上,商州的大小官府可真让我长了见识……”

    韩介怒道:“侯爷,此事绝不可忍!老兵为国征战流血拼命,那些狗官岂止是在喝兵血,简直是生吞老兵们的命!”

    顾青没吱声,脑子里却在挣扎交战。

    这件事太大了,老实说,顾青惹不起。

    可以肯定,当地官府早已沆瀣一气,从县衙到刺史府,这又是一桩巨大的贪腐案,甚至从上到下已形成了一条产业链,这个链条如果被外力破坏,顾青无法确定自己将会受到怎样严重的反噬。

    今日见到邢深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对他这个县侯并无丝毫恭敬之处,顾青此刻颇为忌惮邢深的靠山,如非靠山异常强大,邢深不会如此无礼。

    顾青向来是个理智的人,在不明白对手的底细以前,他通常是不会做出任何冲动的决定的。

    要办这桩贪腐案,必然要撬动整个商州的官场,以顾青如今的能力恐怕办不到,毕竟顾青只是县侯,不是宰相。

    “先等等,等长安的消息。”顾青缓缓呼出一口气,脸色阴沉地道。

    …………

    商州刺史府。

    顾青等人离开后,邢深的表情便一直保持着阴郁沉默。

    刺史府司马周文信轻轻走了进来,周文信以前是邢深的幕宾,是邢深最为信任的人。后来邢深当上刺史后,便给周文信在刺史府谋了个司马的差事,说是司马,其实他仍是邢深的幕宾,平日里断子绝孙的主意没少出。

    “刺史,晚生刚才打听过那个名叫顾青的人,来头不小啊……”周文信面容浮上忧色。

    邢深冷冷道:“本官知道这个顾青,在长安城颇有名气,当初因救了陛下的命而封侯,还写过一些诗作被长安士子传诵,一个因运气而得志的少年郎而已。”

    周文信轻声道:“可他毕竟是天子近臣,天子似乎对他颇为宠信,咱们若得罪了他……”

    邢深哼了一声,道:“得罪又如何?我做人做官滴水不漏,该给的好处没少给,他在长安有靠山,难道我便没有吗?不过是个幸进的小子,何惧哉。”

    周文信忧虑道:“毕竟来头不小,此人不宜得罪,否则将来指不定会给您下什么绊子,晚生以为……不如将那个姓郑的放了,与顾青结个善缘如何?”

    邢深叹道:“你以为我不想放吗?那个郑简太不识趣了,前日拿他以前,他在刺史府门前鸣鼓,差役拿他时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郑简说,他要为商州所有老兵讨个公道,他还说早知商州官场克扣截留老兵抚恤,他要集结所有伤残老兵去长安告御状,你说我能放他吗?”

    周文信迟疑道:“或许说的是气话吧?若将他放出来,将抚恤发给他,他应该不会再闹了……”

    邢深摇头:“本官赌不起,若放他出来,后面还有个县侯给他撑腰,难保他会不会真将老兵集结起来去长安告御状,反正那个县侯我已得罪了,现在拼的是各自的手段和靠山,你去给长安送封信,再附上五千两银饼,详细说说本官遇到的麻烦,接信之人知道怎么办的。”

    周文信点头应了,随即迟疑道:“那个姓郑的……”

    邢深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杀机,语气阴沉地道:“此人……是个祸害。”

第二百一十八章 无法无天

    顾青在商州的客栈里等长安的消息。

    不知道为何,李十二娘一个民间侠女居然有着不可思议的消息渠道,很多连朝堂官员都不知道的事情,她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顾青其实对她的消息渠道有点眼馋,只是渠道原本是人家的东西,顾青不大好意思开口要,就算是亲人,有些东西太珍贵还是不要张嘴,顾青害怕破坏了亲人感情。

    等长安的消息也没有闲着,下午时分,派出去的亲卫们陆陆续续回了客栈。

    他们是顾青派出去打听邢深此人在商州城的官声风评的。

    这件事情也很重要,它关系到顾青接下来对待邢深的态度,以及手段的强硬程度。

    世事并非黑白两种颜色,人也一样。自古以来平民百姓对官员的容忍度其实是很高的,官员在任上贪点钱其实百姓并不是很介意。

    重要的是,贪了钱之后你好歹为百姓干点实事,修桥铺路补堤办学,你扶老奶奶过马路也算你是个好人,前提是老奶奶真打算过马路。

    亲卫们回报的消息很杂乱,关于邢深的不多,很遗憾,所有关于邢深的话题都不是好话。

    邢深原本是河东道的一个文弱书生,家境算是中等。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哪怕人到中年也是一副衣袂飘飘仙风道骨的模样,读书也勤奋,否则考不上进士。

    开元二十六年,邢深考上进士后,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居然马上就被外放为县令,县令当了几年被调升刺史府别驾,然后就是刺史,前后不到十年,从进士升到刺史,升官的速度可谓极快。

    邢家祖坟里冒的绝不止是青烟,简直是有人在他家祖坟的棺材下面装了窜天猴儿,一点火,扶摇直上九万里。

    官升得够快,可德行没跟上。

    以前当县令是怎样名声顾青不清楚,但在商州城里,无论市井小民还是士子商贾,都没说过他一句好话。

    自邢深上任刺史后,商州的赋税被调高了三分之一,徭役也是最重的,明明商州的地理位置离长安只有两百多里,和东都洛阳更是八竿子打不着,邢深却非要发动徭役在商州修建一座行宫,说是以备天子巡幸,如此迷之操作报上朝廷,三省居然也同意了。

    总结了亲卫们打听来的消息,顾青对邢深只有八字评论,“贪得无厌,好大喜功”。

    到了晚间,派去长安的亲卫终于回来了。

    李十二娘果然没让他失望,邢深的靠山打听出来了,顾青听亲卫说出了名字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没吱声。

    靠山果然够硬。

    杨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

    这位夫人在如今的大唐可谓非常出名,不过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跟杨国忠一样,虢国夫人是靠着杨贵妃而显赫的,或许是当年穷怕了,显赫之后虢国夫人生活非常糜烂奢侈,时常仗势欺人。

    上次杨贵妃被李隆基一怒之下赶回娘家,就是因为虢国夫人在禁宫骑马如入无人之境,而且鞭笞禁卫,在宫中尚且如此,可见跋扈到何等程度。

    不仅如此,虢国夫人的私生活也混乱得不行,与男子来往从来不避讳,据说跟李隆基之间也有点不清不白。

    这可不是造谣,后人有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承主恩”三字,可谓意味深长。

    这还不够,传说虢国夫人与杨国忠之间的关系也有点那啥,杨国忠经常在虢国夫人府上通宵不归,出行时经常同乘一辆马车从来不避嫌。

    “天下有情人终成亲兄妹”,这两位算是身体力行应验了千年后无数单身狗在情人节夜里的诅咒。

    “脏唐”为何被称为脏唐,史学家们的目光还是很雪亮的。

    顾青的心情却变得很沉重。

    如果邢深的靠山是虢国夫人,这件事就很棘手了。不得不说,比圣眷的话,顾青根本比不过她。毕竟顾青只有一人,而虢国夫人身后,却是整个杨家。包括待他甚厚的杨贵妃,以及关系尚处于蜜月期的杨国忠。

    若要扳倒邢深,顾青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这可不是上次对付济王,济王不过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也没有什么政治势力,但杨家不一样,杨家的政治势力正是如日中天,就算扳倒了邢深,以后还不知会有怎样的恶果等着他。

    理智告诉顾青,邢深动不得。

    可是,亲卫的兄长又不能不救。

    神情变幻不定的顾青思虑良久,然后咬了咬牙,道:“韩兄,派几个人再去长安,从我府上库房里支取三千……不,五千两银饼,快去快回!”

    韩介应声下令,脸色苍白地走到顾青身边,轻声道:“侯爷,此事作罢吧,没想到邢深的靠山居然是虢国夫人,难怪他敢这般有恃无恐……”

    顾青点头,苦笑道:“我的爵位不够高,官当得也不大,虢国夫人我确实惹不起……但该做的努力还是要做,这次我带着钱去跟邢深聊聊,五千两银饼买一个人的性命,以邢深贪财的性子,应该会答应……”

    神情失落地叹气,顾青道:“邢深是如何搭上杨家的?而且还是虢国夫人,真是想不通啊。到底是什么孽缘……”

    韩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末将在左卫时便听说过虢国夫人的名声,据说虢国夫人素好渔色,性情不羁,对容貌上佳风度不凡的男子颇有好感,遇之便欲引其府中,那位邢刺史容貌不错,风度颇佳,难道是……”

    顾青恍然,然后斜瞥了韩介一眼:“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居然如此八卦……”

    心中涌起浓浓的不忿,邢深原来也是个吃软饭的,装什么清高孤傲呢。

    接着顾青一愣,刚才这个“也”字为何用得如此传神?难道自己也……

    想想自己的发迹史,似乎与杨贵妃脱不开干系。

    随即顾青狠狠否认了这个伤自尊的念头。

    吃什么软饭,她根本没得到我。

    客栈的院子里,郑向陪着老母坐在石桌旁,母子神情不安,愁容满面。

    顾青走到二人面前,轻声道:“婶娘,郑向,不瞒你们说,邢刺史的来头不小,我原本打算用的法子可能走不通了,不过我已命人从长安调拨钱财,无论如何先将郑简从大牢里弄出来,五千两银饼跟邢刺史谈判,或有几分成算……”

    母子二人起身感激地朝顾青行礼,老妇人泣道:“我儿有福,跟了您这位有情有义的主家,老妇死而无憾,侯爷为我郑家已做到了极致,无论成败,老妇定为侯爷在家中立长生牌位,每日诵经祈求上天为侯爷赐福……”

    顾青语气有些沉重地道:“婶娘莫客气,是我胆子不够大,身在朝堂,顾虑太多……”

    老妇人急忙摇头:“足够了,足够了,侯爷莫折煞老妇,能得侯爷如此仗义相待,纵然我大儿有甚……”

    话没说完,院子外传来慌张急促的脚步声。

    不知为何,顾青听到这阵脚步声便觉不妙,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生起。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纷纷望向门口。

    一名亲卫喘着粗气,神情惊怒地出现在门外,见到院子里的顾青,亲卫不由大声道:“侯爷,不好了!郑简在商州刺史府大牢自尽!”

    如同晴天骤然一道霹雳,震得院子里所有人半天没出声。

    老妇人眼中蓄满了泪,猛地站起身,接着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一旁的郑向眼疾手快扶住她。

    顾青眼珠迅速充血通红,几步奔到亲卫面前,神情狰狞地道:“郑简还活着吗?”

    亲卫被顾青的脸色吓坏了,又看了看旁边的郑向母子,垂头嗫嚅道:“郑简……已死。刚才刺史府的差役将郑简的尸身抬出府外,咱们的兄弟已验过,郑简生机已断!”

    郑向扶着老母的身躯,流泪大声道:“我兄长怎么可能自尽!定是邢深所为!”

    亲卫垂头难过地道:“郑兄弟,我只是据实而报,刺史府的差役抬出尸身时是这么说的,差役说得更难听,说是……‘畏罪自尽’。”

    “草!”顾青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拢在袖中的拳头已攥得紧紧的。

    “邢深,我必与你不死不休!”郑向流泪嘶声吼道。

    顾青无力地瘫坐在石凳上,道:“先将郑简的尸身妥善安置,韩介,命亲卫去寿材店买上好的棺木和一应丧葬用物,再派人去附近的道观请道士做法事……做过法事后入土为安吧。”

    脑子里很乱,耳朵嗡嗡作响。顾青发现自己低估了人性,人性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原以为邢深是官场人物,一切都会按官场的规矩来,却没想到官场人物做事完全没有底线,顾青这个县侯还在盯着刺史府的大门,邢深却敢在里面痛下杀手。

    站在客观的立场上说,杀了郑简确实是一了百了的法子,郑简死了,一切麻烦都解决了,至于与顾青结仇,有虢国夫人当靠山,邢深怎会怕他?

    很快,郑简的尸身被亲卫们抬进了客栈院子里,静静地躺在院子的地上,身上盖了一层白布,顾青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心中涌起无限的愧疚。

    是自己的误判害了他,这件事对自己是一次血淋淋的教训。

    韩介上前蹲下身,仔细地查看郑简的伤口。

    查看良久,韩介起身,轻声道:“侯爷,郑简身上有许多伤痕,估摸是被拿进大牢后刑讯所致,他的致命伤只有一处,正在心口位置,凶器是一截削尖的木头,看成色似乎是大牢笼栏上掰下来的一块木头,磨尖后插入心口……”

    顾青阖目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道:“表象做得不错,像是自尽的样子,写在文书上也说得过去,这件事是我低估了邢深,是我的错……”

    “侯爷……”

    顾青脸上忽然露出狰狞之色,目光阴冷地道:“我低估了邢深,但邢深也低估了我,他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静谧之中,仿佛平地一声惊雷,顾青厉声喝道:“韩介!”

    韩介躬身抱拳:“末将在!”

    “所有亲卫集结!”

    “是!”

    亲卫们迅速集结,一百人的队伍在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人人皆是一脸冷峻森然之色,无声地看着顾青。

    顾青神情阴沉,看着亲卫们的面庞,却忽然咧嘴笑了。

    “郑向是你们的袍泽兄弟,也是我的袍泽兄弟,他的兄长被人所害,我现在要去做一件无法无天的事为他的兄长报仇,你们愿不愿意与我同往?”

    亲卫们异口同声喝道:“愿往!”

    顾青盯着他们,冷冷道:“你们想清楚,这件事做过以后,我可能会被罢官除爵,而你们,也许会和我一样的下场,我再问你们一次,你们愿往否?”

    仍是惊天动地的齐喝:“愿往!”

    顾青笑了:“好,此事过后,我或许已是白身,或许已是流放千里的罪人,无论如何,只要你们还认我这个兄弟,我仍是你们的兄弟。”

    转身走到双目失神搀扶着老母的郑向面前,顾青蹲下身,拍着他的肩沉痛地道:“郑向,是我大意,害了你兄长的性命,你兄长的仇我来报,你好好照顾令堂。”

    刚起身,郑向忽然恢复了神智,使劲拽住了他的袖子,流泪道:“侯爷,算了,小人不能牵累侯爷的前程,求您罢手吧!”

    顾青的笑容很坚决,轻声道:“大丈夫有所必为,此仇若不报,我此生心魔难消,这已不仅仅是你的事了。”

    说完顾青转身环视百名亲卫,喝道:“开拔洛南县!”

    …………

    马蹄隆隆,顾青小心地扶住马鞍,身子在寒风中左摇右摆,却咬着牙苦苦硬撑着。

    韩介骑马紧靠在顾青的马旁,小心地注视着他,随时准备拉扯他一把。

    顾青暗暗苦笑,两世处男,骑术果然不佳。

    “侯爷,为何不直奔刺史府找邢深,而是要去洛南县?”韩介迎着寒风大声问道。

    顾青道:“洛南县令必然是邢深的同党,办邢深之前,我要先拿下洛南县令,落下口供才可放手去找邢深报仇。”

    韩介恍然,钦佩地朝顾青笑了笑。

    一个时辰后,众人赶到洛南县。

    此时已快天黑,城门前稀稀拉拉站着几名军士,见顾青这一百来骑来势汹汹,似无善意,军士们吓坏了,下意识按刀准备喝问,顾青却理都没理,百骑催马径自冲进了城中。

    县衙的位置很好找,全城最气派的那一座便是。

    顾青等人赶到县衙门前,无视惊慌失措的差役们关闭大门,指着大门扭头朝亲卫们笑道:“你们中间一半人在安西都护府上过战场,现在谁去给我把县衙大门破开?”

    “小人愿往!”数十道声音异口同声道。

    接着二十来位老兵在县衙门前集结成阵,突然发力朝县衙大门狠狠撞去,肩肘同时撞到大门,大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二十人继续撞,仿佛一群发了狂的疯牛似的,一下又一下,县衙的大门终于承受不住重力,发出难听的吱呀声,最后几下,大门被强行撞开了一道缝隙,接着二十人最后猛地一记重踹,大门终于被踹开。

    县衙大门内,十来名差役拔出铁尺,一脸惊骇地看着顾青等人,手中的铁尺瑟瑟发抖,显然胆气已丧。

    一名差役面色苍白壮起胆子喝道:“何方贼子,胆敢冲击县衙,不怕杀头吗?”

    顾青嗤地一笑,道:“冲进去,谁敢阻拦,杀!”

    百名亲卫得令,轰的一声冲进了县衙,差役们哪里有半分抵抗的意志,见这群人神色狰狞,脸上都带着杀意,差役们吓得扔了铁尺抱头鼠窜,瞬间跑得没影了。

    一百人冲进了县衙,顾青最后一个跨进门槛,左右环视一圈,道:“马上找出洛南县令。”

    亲卫们呼啦一声分散开来,窜进了县衙的大堂后堂内院,一阵女眷的惊叫声和瓶瓶罐罐碎裂声后,洛南县令被亲卫们从内院的衣柜里翻了出来。

    洛南县令姓钱,正一脸惊恐地被亲卫拎在手中,吓得浑身抖若筛糠,话都不敢说一句。

    顾青冷冷注视着他,道:“你便是钱县令?”

    “本官……我,我正是。”

    顾青扭头朝韩介示意了一下,韩介将准备好的纸笔朝钱县令一递。

    顾青微笑道:“钱县令,将你所知洛南县和商州刺史府克扣截留战死伤残老兵抚恤一事,原原本本写出来,所涉钱财与官员,一个都不能少,哦,对了,还有你藏起来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账本,我都要。”

    钱县令一愣,接着大惊:“啊?不行!我从未做过此……啊——!”

    话没说完,钱县令的左手喀嚓一声,被一只铁镗狠狠打断,胳膊软软地吊在胸前,钱县令捂着胳膊凄厉惨叫。

    顾青收起铁镗,递还给旁边的亲卫,微笑道:“没关系,你可以继续否认,我继续敲。不过钱县令,我劝你最好珍惜机会哦,你身上能被打断的骨头可不多……”

    吓得像鹌鹑一样的钱县令忽然硬气起来,忍着剧痛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说出来你以后再死,不说的话现在就死,而且生不如死。”

第二百一十九章 斩官断仇

    商州刺史府。

    周文信神色慌张地跑进后堂,见邢深坐得笔直正在看书,周文信不由急得跺脚,道:“刺史,您还有闲心看书呢,出事了!”

    邢深淡定地合上书,道:“出了何事?周司马,既已为官,当有养气功夫,遇事处变不惊,稳如泰山方可致远。”

    周文信急道:“郑简死后,尸首被顾青的亲卫敛了,然后顾青便带了一百亲卫出了商州城,直奔洛南县而去……”

    邢深皱眉:“顾青去洛南县作甚?”

    周文信忧虑地道:“晚生猜测,顾青恐怕要从洛南县令身上打开缺口,毕竟郑简原籍洛南,关于战死伤残老兵抚恤的内情,洛南县令也是知情并参与了的……”

    邢深冷笑:“洛南钱县令这些年可没少捞,顾青去问他,他可能会招吗?哈哈,这个顾青,到底是年轻不通世情,他以为凭着他县侯的名头便能吓唬到钱县令?”

    周文信忧心忡忡道:“怕就怕顾青用非常手段让钱县令招供……”

    邢深失笑摇头:“非常手段?对钱县令严刑逼供吗?无诏无令,他敢对朝廷官员下手?仗着天子恩宠,他便无法无天了?”

    周文信叹道:“或许是晚生多虑了,但晚生以为,顾青此人看似年少,实则手段不凡,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能被封为县侯,可不仅仅是救驾有功,必然有别的本事,更何况顾青被陛下如此器重,与即将拜相的杨国忠关系也非同一般,晚生以为,杀郑简或许……有些不妥。”

    邢深迟疑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坚定之色,道:“郑简必须死,本官没做错。此人不除,徒留祸患。至于顾青,不过是个幸进的小子,运气好救了陛下的驾被封了县侯而已,他在商州无权无势,本官不信他能翻天。”

    见邢深刚愎的样子,周文信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无奈地叹气:“事已至此,多言无益,但顾青终究还在商州地面上,他此去洛南县意图不明,晚生以为无论如何刺史还是要尽早防备,多留一手终归是没错的。”

    邢深心里其实也有些忐忑,顾青领着一百亲卫气势汹汹奔赴洛南县,总不会是去给洛南县令拜寿的,邢深也害怕顾青真在洛南县查出什么。

    犹豫半晌,邢深咬了咬牙,道:“派人再去一趟长安,给虢国夫人送信,将此事详细禀报虢国夫人,就说本官情势危急,请虢国夫人相救……”

    周文信点头应了,匆匆告退。

    …………

    长安,虢国夫人府。

    杨家三姐妹和杨国忠的府邸皆相邻,因杨贵妃的关系,三姐妹和杨国忠从此一飞冲天,几乎一夜之间,杨家的权势和家业达到了巅峰,而三姐妹的生活也随之越来越奢华。

    镂空的鎏金小铜球挂在床梁边,丫鬟站得老远轻轻挥舞着扇子,让铜球里熏香的香味飘散得更均匀。

    虢国夫人右手托腮,斜着侧躺在胡床上,两名丫鬟轻轻给她揉着腿,偌大的屋子里,两名年轻的倡优正在给虢国夫人表演百戏。

    “百戏”源自汉代,包括说唱和杂技等诸多杂项,初时为民间年节庆贺时的助兴节目,南北朝以后被称为“散乐”,渐渐走入了权贵王侯家,如同清朝的权贵办京剧堂会一般,聊为权贵解闷。

    虢国夫人的注意力并不在百戏上,而是盯着其中一名正在卖力说唱的男倡优,男倡优才十五六岁年纪,长得眉清目秀,面容透着一股英朗之气,花儿一般等待贵人采撷。

    虢国夫人嘴角带着轻笑,很难想象一位中年妇女露出的色眯眯眼神是怎样的猥琐,男倡优丝毫不觉得别扭,脸上的笑容愈发讨好了。

    一名丫鬟匆匆入内,附在虢国夫人的耳边轻语了几句。

    虢国夫人脸上的笑容渐敛,眼神不由自主地充满了厌恶和不耐烦。

    “一年才收他多少银钱,麻烦倒是一桩接一桩……青城县侯顾青,不就是贵妃娘娘颇为宠爱的那个少年郎君么?他吃错了什么药跑到商州惹祸去了?”

    丫鬟垂头低声道:“邢刺史派来的人说,顾青在商州藐视刺史,邢刺史将夫人的名号说了出来,顾青仍不留情面,说要一查到底,邢刺史还说,顾青领亲卫去了洛南县,已快查出端倪了,求夫人相救。”

    虢国夫人愈发不耐烦,冷冷道:“邢深这个没用的东西!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若非看在当年那段露水之欢的份上……哼!”

    黛眉轻蹙,虢国夫人沉思半晌,道:“不过是贪了点小钱,纵然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怎样的,大不了罢官……”

    话说到一半,虢国夫人又停住了。

    左思右想,终归还是要保住邢深。且不说当年的露水旧情,只说邢深每年给她府上孝敬的银钱和各种奇珍异宝便不是一笔小数,邢深若被罢官,以后少了商州的进项,对生活奢靡耗费巨大的虢国夫人府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不耐地叹了口气,虢国夫人被丫鬟搀扶着站起身,扭摆着丰满妖娆的肥臀,无奈地叹道:“备车马,我便去陛下面前求恳一番,把那惹事的顾青召回长安便是,派人告诉邢深,以后莫再拿这些小事叨扰我的清静。他若坐不稳这个刺史的位置,我便让兄长换个人来坐。”

    杨家是一个整体,杨国忠的相权属于整个杨家。

    …………

    周文信的担忧没错,顾青的手段令人意想不到。

    冲击县衙,逼供县令,这是大罪。但凡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干出如此不冷静的事,可顾青偏偏干了。

    正因为意想不到,所以顾青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份带着血签了押的供状摆在顾青面前,还有一摞堆积如山的账簿,上面详细记载着钱县令上任以来贪墨的钱款,不仅是老兵抚恤方面的贪墨,举凡河道,路桥,赋税,粮仓等等方面,只要是跟银钱有关系的,经钱县令的手后,都截留贪墨了许多。

    钱县令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没有辜负自己的姓氏,钱家列祖列宗若九泉下有知,定满心欣慰,含笑瞑目。

    更重要的是,账簿上还记载了与钱县令来往甚密,共同参与贪墨的商州官员,从刺史到别驾,再到邻县的县令县尉主簿等等,一堆账簿端出了一窝贪官。

    “为何坏人总喜欢将自己干过的坏事一丝不苟地记在账本上?这个问题我想了两辈子都没想通……”顾青看着面前的供状摇头道。

    韩介轻声回道:“或许是制衡同伙贪官的一种手段吧,有了详细的账目来往,彼此之间便不敢轻易出卖同伙了。”

    顾青赞道:“韩兄不错,你很有当贪官的潜质。”

    韩介一脸忧心地道:“侯爷,今夜逼供钱县令,咱们只怕闯下大祸了……”

    顾青看着面前瘫成一团像堆烂泥的钱县令,冷笑道:“这就叫闯下大祸?韩兄,你的格局还很不够,马上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闯下大祸……”

    韩介一颗心顿时悬起老高:“侯爷您还想作甚?”

    “冤有头,债有主,正主儿若未伏法,我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韩介急道:“这堆账簿上有邢深贪赃枉法的证据,侯爷只消呈给御史台和大理寺……”

    “韩兄,莫太天真了。证据送进朝堂你便能保证邢深能得到制裁吗?别忘了邢深在长安是有靠山的,就算被拿进大理寺罢官,过不了一两年他仍会被重新启用,换个地方继续当官……”

    “喝了那么多兵血,还杀了人,罪孽若如此轻易便抹除,天道未免太不公了,郑向和他的母亲还在看着我,我若轻易放过邢深,怎对得起他们?”

    韩介劝道:“侯爷,此事不可牵累您的前程,这些证据足够将邢深罢官了,对郑向和他母亲来说,已然算是报了仇……”

    顾青冷笑:“这就叫报了仇?杀人偿命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韩介惊道:“侯爷难道要……”

    顾青的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轻声道:“韩介,派人将钱县令和他的供状以及账簿马上送往长安,让人求见左郎将李光弼,把人关在左卫大牢里。下令亲卫连夜启程,我们再去商州!”

    …………

    夜路难行,两百余里的路程,顾青一行人直到天亮才赶到商州城。

    昨日悄无声息出城,今日归来时顾青和一百亲卫骑马入城,众人却无形中多了一股凛冽的杀气,仿佛将商州当作一座刚被攻下的敌城,此刻正入城享受胜利的果实。

    商州城内,路上的百姓和商人见这一百多人神情肃杀,来势汹汹,惊惶之下纷纷退避,顾青一行人骑马长驱直入,径自来到刺史府门前。

    “下马,破门!”顾青悍然下令。

    百名亲卫纷纷下马,顺手拔刀出鞘,列队向前踏步。

    门口的差役大惊,毫不犹豫地掉头便跑。

    刺史府出大事了!差役这些小人物沾惹不起这么大的事,他们不想当毫无意义的炮灰。

    在韩介的厉声命令下,十几次撞击后,刺史府的大门被狠狠撞倒,大门破开,亲卫们如潮水般涌了进去。

    “找到邢深,带到我面前!”顾青下令之后,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阖目养神不发一语。

    亲卫们瞬间占领了刺史府的每个角落,府中遇到呵斥阻拦的官员,亲卫们二话不说一记刀鞘拍下去,统统撂倒。然后像一只只饿极的狮子般踹开每间屋子的门,寻找邢深的踪迹。

    门前,韩介神情忧虑,看着阖目养神的顾青欲言又止。

    “韩兄,事已至此,没必要担心了,既然做了,便做得干脆果断一些,大丈夫行事不可瞻前顾后,做完了这件事,我们再静静地等候下场便是。”顾青眼睛没睁开,语气却异常平静。

    韩介叹道:“末将和兄弟们死不足惜,就是牵累了侯爷您,本来此事侯爷可以不闻不问的,可此时已然闹到这般地步,侯爷的前程……”

    顾青笑了:“前程靠功名挣得,遇不平而无视,再远大的前程都消除不了我的心魔,我一生所求者,唯念头通达而已。”

    面孔渐渐阴沉下来,顾青冷冷道:“邢深不除,谈何‘报仇’?至于前程和下场,那是报仇之后的事了。”

    没多久,邢深被亲卫们从内院里找了出来。

    被亲卫们押出来时,邢深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不知在与小妾胡折腾还是在睡觉,直到被押至顾青面前,邢深仍一脸的不敢置信,看着顾青时使劲眨眼睛,仿佛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确实像幻觉,邢深怎么也猜不到顾青居然胆大包天到这等地步。

    公然派兵闯入刺史府,将朝廷任命的刺史如同押解犯人一样押出来。这竖子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顾青,你疯了么?”邢深厉声暴喝。

    顾青背对大门坐在石阶上,神情平静地打量着邢深,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微笑。

    “邢刺史,我们又见面了。”

    邢深怒道:“胆敢冲击刺史府,冒犯刺史,顾青你不要命了?”

    顾青无视他的话,仰头望着天空悠悠地道:“第一次见面,我执之以礼,谦恭位卑,所求者无非一条卑微的人命而已,然公却骄妄自大,嗤之以鼻。今日第二次见面,我动之以刀兵,挟之以义理,以刀箭证人间公道,先礼而后兵,世人不可谓我无礼暴戾。”

    邢深陷入深深的恐惧中,脸色苍白睁大了眼,颤声道:“顾青,你要作甚?想过你的下场吗?”

    顾青收回了仰望天空的目光,眼神平视邢深,轻声道:“洛南钱县令已招供了,邢刺史捞钱的手段令人钦佩……你贪墨多少钱我不管,我只问你,郑简之死是否你下的令?”

    邢深惊惧的目光飞快闪烁一下,道:“郑简是在狱中自尽,与本官无关!”

    顾青笑了:“邢深,你莫如此天真,此地不是公堂,我也不是堂官,审你我不需要证据,其实刚才那句话本就不必问你,你的答案与你的命运完全无关……”

    布满杀气的笑容令邢深颤栗起来,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被旁边的亲卫用力按住。

    顾青站起身,缓缓走向邢深,边走边笑道:“凡事皆有因果,既然种下了恶因,就要有收获恶果的准备,邢深,你记好了,今日杀你是为郑简报仇,阎罗殿前记得交代清楚,死了莫做糊涂鬼……”

    邢深不敢置信地看着慢慢走近的顾青,色厉内荏道:“顾青,你敢杀我?”

    顾青想了想,认真地点头:“我敢杀你。”

    朝旁边的亲卫伸出手,顾青示意亲卫将随身的横刀递给他。

    韩介拽住了他的袖子,道:“侯爷,污秽之事便交给末将来做吧,莫脏了您的衣裳……”

    顾青接过亲卫递来的刀,摇头道:“我动手与你动手,性质不一样,你扛不起这么大的罪,我扛得起。”

    掂量了一下手中横刀的分量,顾青笨拙地试着挥动几下,渐渐熟悉了手感。

    邢深的脸色一片惨白,眼神越来越惊恐。

    这竖子……是玩真的?他真敢杀官?

    离邢深尚有三步时,门外匆匆跑来一名亲卫,紧张地道:“侯爷,外面来了一名宦官,是从长安兴庆宫来的,据说奉了陛下的诏命……”

    惊恐到极致的邢深心情一松,忽然大笑起来:“顾青,哈哈,顾青!你还敢杀我吗?你敢违旨吗?竖子,你我总有再相逢的一日,今生今世,你我的死仇不可解!”

    听着邢深张狂的笑声,顾青神情依旧平静,眼皮都不抬地对亲卫道:“去拖住宦官片刻,只需片刻。”

    邢深的笑容猛地一滞,惊惶道:“片刻?片刻做什么?竖子你……”

    话没说完,顾青忽然高高举起横刀,闪电般朝邢深的脖颈处狠狠斩落。

    横刀入颈,深深地嵌入脖子中,伤口顿时鲜血狂喷,几乎在这一瞬间,邢深的生机断绝,人已死去,身躯仍在不停地抽搐。他的两眼惊恐圆睁,至死都不敢相信顾青居然真敢杀他。

    鲜血狂喷的画面令顾青忍不住犯恶心,遗憾地摇摇头,前世影视剧里的刽子手斩犯人时都是一刀下去人头落地,干脆利落之极,为何自己这一刀却砍了个拖泥带水?

    扭头望向韩介,顾青道:“告诉郑向,我亲自为他的兄长报了仇,因果已了,让他和母亲节哀,顺便再给他母亲百两银饼,趁我还没被拿入大牢,该做的善后都做了。”

    韩介神情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周围的亲卫们顿时露出感动激昂之色,忽然同时朝顾青单膝拜下,齐声道:“侯爷公义,小人与侯爷祸福与共!”

    顾青摆了摆手,叹道:“你们是我的亲卫,恐怕多少还是要受些牵累的,对不住兄弟们了。”

    邢深毙命的同时,大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名年长的宦官抢步入内,见到院子里那血淋淋的场面,宦官呕的一声,弯腰便狂吐起来。

    吐完之后宦官直起腰,看着顾青惊愕问道:“死的这人是……邢刺史?”

    顾青朝他示意自己手里的横刀,微笑道:“不错,正是邢刺史,我亲手杀的。”

    宦官一脸惊恐地看着他,随即重重跺脚,尖着嗓子道:“顾县侯,您……哎呀,您可闯了大祸了!”

    “我知道。”顾青神情平静地将横刀还给旁边的亲卫。

    “奴婢奉旨前来,正是为了召顾县侯回长安,并代陛下训斥邢深几句话,眼下这……这可如何是好!”

    顾青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二十两重的银饼,按如今的物价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了。

    不由分说将银饼塞入宦官的怀里,顾青笑道:“这位内侍且收下,只求你帮忙做一件事。”

    宦官隔着衣裳轻抚怀里的银饼,感受着它的分量,两眼顿时放了光,连地上邢深的尸首都没觉得那么恶心了。

    “侯爷您尽管说,奴婢能办的一定办……”

    随即宦官一顿,赶紧补充道:“邢刺史之死这件事,请恕奴婢无法担待。”

    顾青笑道:“不需你担待,我只求内侍回长安的路途上慢一点,再慢一点……”

    宦官不解道:“侯爷的意思是……”

    顾青苦笑道:“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当然要先您一步赶到长安兴庆宫,在陛下面前主动请罪,你先说出来与我主动请罪,两者的区别可就大了。”

    宦官想了想,觉得这件事他应该能答应,宦官本就是生理残缺之人,骑马回长安的路上脚程慢了一些难道不正常吗?

    于是宦官笑眯眯地拱手:“侯爷您快马加鞭,奴婢身子弱得很,回长安这一路想必要走很久的。”

第二百二十章 马屁脱俗

    仇已报,接下来便要保自己的命了。

    与宦官聊了一阵后,顾青马上下令启程回长安,商州刺史府的善后事宜便交给了闻讯赶来吓得瑟瑟发抖的别驾。

    一行人雷厉风行快马加鞭,保自己的命这件事上,顾青绝不会有丝毫拖延症。

    出城西行,马蹄隆隆,迎面的罡风吹得脸上的肌肤有些刺痛。

    到长安已是下午时分,顾青首先去了左卫,找到李光弼,拿到了他派亲卫送来的钱县令的账簿和供状。

    “李叔,钱县令还关在大牢吗?”

    李光弼指着他怒道:“胆子愈发大了,未经御史台和大理寺,你竟敢私自拿问县令,还对县令用刑,幸好有贪墨的铁证,否则你等着蹲大理寺吧。”

    顾青笑道:“李叔放心,你马上就能见到我蹲大理寺的凄凉场景。”

    李光弼皱眉:“怎么回事?你又闯了什么祸?”

    顾青苦笑道:“李叔这话说的,好像我天生是个惹祸精一样,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很老实的好吧……”

    “没闯祸你蹲什么大理寺?”李光弼不放心地问道。

    顾青起身从李光弼屋子的一处隐蔽柜子里轻车熟路找到一皮囊酒,拔开塞子灌了几口,擦了擦嘴,轻描淡写地道:“哦,那啥……审了钱县令后,我回到商州,顺手将商州刺史宰了……除了这个,我真没闯什么祸了,李叔你懂我的,我不是惹祸的人。”

    李光弼使劲眨了小绿豆眼,半天没消化过来。

    顾青盘腿坐在他对面,二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度十分僵冷。

    良久,李光弼咳了一声,道:“最近话说得比较多,耳朵不大灵光,你再说一遍,你把谁宰了?”

    “商州刺史。”顾青无辜地看着他。

    “刺……刺史?”李光弼声音猛地拉高了八个调:“你杀了商州刺史?”

    “李叔坐下,正常操作。”

    李光弼又惊又怒:“你还如此镇定,杀刺史可知是什么罪名?”

    “可能会被杀头吧,运气好说不定流放千里……”

    李光弼气道:“究竟为了什么?为何要杀刺史?”

    “原因太复杂,就不解释了,总之一句话,他是个坏人。”顾青起身抱起那堆账簿和供状,道:“我赶着进宫,在陛下面前主动请罪,或许有一线生机,李叔,那个钱县令一定要看好了,莫生枝节,我能不能活命可全靠他了。”

    李光弼飞起一脚踹得顾青一趔趄,怒道:“你快滚,我去找人帮忙,此事过后看我如何收拾你,多厚的脸皮才能面不改色说你不惹祸……”

    “主动向陛下请罪是对的,不过要先找贵妃娘娘求情,记住一定要快,要在朝中风声未起之时让陛下对你的惩罚落实,若等风声起了,朝堂议论纷纷,那时你就危险了,连陛下都无法徇私,风声未起之时对你做出惩罚,等到人人皆知你便安全无恙了,陛下的面子不容许他罚第二次的。”

    顾青笑道:“是,我记住了。”

    “磨蹭什么,快去!”

    …………

    韩介和亲卫们抱着一堆账簿来到兴庆宫前,顾青接过账簿,笑道:“宫里你们就别去了,回家等消息吧。”

    韩介一脸愧色地道:“没能为侯爷分忧,是末将的错……”

    “你是不是以为接下来我会说‘傻瓜,别自责了,这事儿不怪你’?”

    韩介:???

    “呵,我偏不按套路来。所以,为了让你们安心赎罪,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我会蹲大理寺,你们负责给我送干净的床褥衣裳和恭桶夜壶,还有每天给我送酒送菜,另外再给我弄几本不正经的画本,如何打通狱卒的关系自己想办法,银钱去我府上支取,就这样,回去吧。”

    说完顾青转身就走,留下一众愕然的亲卫面面相觑。

    左卫中郎将可以自由出入宫闱,顾青抱着账簿大摇大摆地进了宫。

    随手拽过一名宦官打听杨贵妃的位置,得知贵妃娘娘正在沉香亭赏春,顾青马上朝沉香亭走去。

    来到沉香亭外,顾青小心观察了一下,并未发现李隆基的身影,顾青大喜,急忙走到水榭外,请宦官通报求见。

    沉香亭内不止杨贵妃一人,万年铁杆闺蜜万春公主也在。俩人的姐妹情显然不是塑料材质,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

    杨贵妃很快召见了顾青,见顾青抱着一堆账簿走来,杨贵妃咯咯笑道:“头一次看见有人送礼送得如此隆重,顾青你又要送什么给本宫?”

    顾青苦笑道:“娘娘,臣这次不是来送礼的,臣是来求救的,求贵妃娘娘救命。”

    杨贵妃闻言吃了一惊,旁边默不出声的万春公主也惊愕地望向他。

    “你又闯了什么祸?”杨贵妃沉声问道。

    这个“又”字用得就很讲究了,顾青暗叹,难道所有的熟人朋友都觉得他是个惹祸精吗?

    转念一想,人家没说错呀。

    顾青垂头道:“臣杀了人,杀了商州刺史邢深。”

    二女大吃一惊,同时站了起来,随即万春公主赫然惊觉,顾青的事与自己何干?本宫莫名其妙这么紧张作甚?于是万春公主轻哼一声又坐了下来,看似欣赏亭外郁郁葱葱的春色,但小巧玲珑的耳朵却像天线一样支楞得高高的。

    杨贵妃却吓得花容失色:“你杀了商州刺史?你,你你……顾青,你太混账了!朝廷官员岂能妄杀,你闯了大祸!”

    顾青无奈地道:“是,所以臣不得不向娘娘求救,此事陛下尚未知也,娘娘能否帮臣求求情?”

    杨贵妃气得跺脚:“无缘无故的,你为何杀商州刺史?”

    顾青认真地道:“他是个坏人。”

    亭内一片寂静。

    好脱俗的理由!有胆子你在陛下面前也这么说试试!

    杨贵妃丰腴的胸脯气得急促起伏,坐下来扶着额头道:“本宫不想管了……”

    顾青急忙道:“娘娘明鉴,臣刚才那句话只是一个提纲,下面臣具体说说他是怎样一个坏人,坏到怎样的程度……”

    然后顾青一五一十将商州所经历的事情娓娓道来,事态严重,顾青不敢添油加醋,每句话都是实话,没经过任何加工。

    直到说完亲手斩了邢深后,顾青才停下。

    杨贵妃和万春听得两眼发直,二女互视一眼,杨贵妃眼里是满满的无奈,这家伙倒是快意恩仇了,却连她的三姐虢国夫人都牵扯了进来,往后还得居中化解他与三姐的仇怨,麻烦大了。

    万春却听得两眼放光,虽不发一语,眼中却泛起了异彩,不停地打量顾青。

    这少年看似温文尔雅,又是长安有名的才子,没想到性情如此爽直利落,二话不说便斩了一个坏人,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前程和性命,委实有几分豪侠胆色。

    “喂,杀人的感觉如何?你一刀斩下去,人头落下来了吗?流了多少血?”万春忽然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令杨贵妃和顾青都愣住了,愕然地看着万春。

    打死都没想到,公主居然能问出如此血淋淋的问题,而且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这是个暗黑系公主呀。

    见万春一双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顾青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呃……杀人的感觉不怎么样,有点紧张,血流满了一地有点恶心,臣第一次斩首,手艺不太熟,刀只砍入了脖颈的一半,人头连着脖子半耷拉着,没掉下来,下次臣会控制好力道……”

    得到了杀人者的第一手资料,万春满足了,舒服了,兴奋地道:“那你下次杀人之前一定要告诉我,我亲眼去看看。”

    顾青头皮发麻,没想到她竟是这种公主……

    搁一千多年以后,这位最好的归宿应该是穿着皮衣皮裤制服的女狱警,挥舞着皮鞭隔着笼子调教女囚犯的那种……嗯,这样的房间很难找,主题酒店或许有。

    杨贵妃却听得毛骨悚然,白皙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狠狠剜了顾青一眼,又狠狠掐了万春一把,怒道:“睫儿!这是什么鬼问题!堂堂金枝玉叶的公主不怕失了体统吗?”

    万春吐舌嘻嘻一笑,然后看着顾青道:“坏人当然该杀,你没做错什么,放心,父皇那里我帮你求情,定恕你无罪……”

    顾青感激涕零状道谢。

    接着万春又摇着杨贵妃的胳膊撒娇:“贵妃娘娘也帮帮他嘛,顾青可是你的小同乡,独自在长安无亲无故的,出了事来求您,您怎么忍心他被陛下责罚?”

    杨贵妃叹了口气,道:“情有可原,但国法森严,顾青,本宫只能尽力帮你,冲击官府,刑讯县令,斩杀刺史,这个罪名可不轻,幸好你拿到了他们贪墨杀人的罪证,这是唯一能帮你脱罪的证据,但愿……陛下能饶你一回。”

    说完杨贵妃召来一名宦官,垂问李隆基在何处。宦官恭敬回答,天子正在前方不远的龙池边垂钓。

    龙池是兴庆宫内的一处景观,是个占地颇大的人工湖,引曲江之水灌而成。

    杨贵妃和万春公主领着顾青来到龙池边。

    龙池周围戒备森严,无数左卫和羽林卫将士手执兵器黑压压地遍布龙池边的假山树林和湖边,见杨贵妃一行人走来,将士们不敢阻拦,纷纷避让行礼。

    李隆基坐在池边,似乎不大高兴,身边的鱼篓里空荡荡的,显然收获惨淡,一条鱼都没钓上来。高力士静静地站在身后,一脸苦笑。

    杨贵妃走近李隆基,见他不高兴的样子,心中不由一沉。

    向天子奏事是要有眼力的,天子的脸色和心情跟奏事的成败率有直接关系。同样一件事,天子高兴了漫不经心便放过去,天子若不高兴的时候,那便是雷霆震怒,风云变色。

    眼下李隆基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若将顾青闯的祸说出来,恐怕下场不妙。

    杨贵妃迟疑地停下脚步,犹豫要不要掉头回去,等李隆基心情好的时候再说。

    正在犹豫时,李隆基忽然狠狠一摔鱼竿,怒道:“池中明明有鱼,为何就是不咬朕的钩?欺朕不能治它们的罪吗?”

    高力士急忙劝道:“陛下息怒,垂钓不过是打发时光,在乎的是心境……”

    “你给朕闭嘴!滚一边去!”

    盛怒的李隆基扭头见到杨贵妃,总算挤出了一丝微笑,道:“娘子也来啦?垂钓颇为无聊,朕怕你不耐,便未叫你作陪……”

    杨贵妃和万春顾青等人纷纷向李隆基行礼。

    顾青见李隆基脸色不悦,心里也有些惶恐,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

    见到前方地上空荡荡的鱼篓,顾青眨了眨眼,忽然笑道:“陛下,这池中的鱼天下人皆可钓,唯独陛下钓不上来……”

    李隆基脸色顿时愈发不愉,瞪着顾青道:“顾卿何出此言?”

    杨贵妃和万春一脸忧色地看着顾青,顾青却不慌不忙,上前走了两步,道:“陛下息怒,臣非嘲讽,实是言出有因。臣有一诗,请陛下和贵妃娘娘品鉴一番如何?”

    李隆基哼了一声,道:“快作来。”

    “玉甃垂钩兴正浓,碧池春暖水溶溶。凡鳞不敢吞香饵,知是君王合钓龙。”

    顾青吟完,躬身朝李隆基一礼,然后站在一旁笑吟吟地不说话了。

    众人眼睛一亮,李隆基喃喃念诵着顾青的诗句:“……知是君王合钓龙,钓龙……哈哈,哈哈哈!”

    一首诗,令一无所获的李隆基转怒为喜。

    “好诗!顾卿不愧是才子,信手拈来便是佳作,不错不错!”

    顾青微笑道:“鱼是凡夫俗子才钓的东西,陛下气吞天下,雄视万邦,天命所系,所钓者应是万里疆域,天下人心。钓鱼可不是陛下该干的事,您的帝王气势吓到鱼了……”

    此言一出,李隆基愈发心花怒放,仰天哈哈大笑。

    杨贵妃和万春皆愣愣地看着顾青。

    好久没见到这般清新脱俗的马屁了,才子拍起马屁来果然毫无底线,偏偏直击心灵,厉害啊!

    “顾卿深得朕心,不错!朕所谋者,应是万里疆域,天下人心,几条鱼何足道哉。高将军,将鱼篓钓竿收了吧,朕便放过这一池生灵,哈哈!”

    顾青杨贵妃万春等人皆松了一口气,连高力士都感激而欣赏地看了顾青一眼。

    伴君如伴虎,李隆基不高兴了,高力士是最难受的,他是直接承受天子怒火的人。

    高力士命宫人收起钓具,不失时机地道:“陛下垂钓,顾县侯献诗,此事可为千古佳话,陛下何不令中书舍人记载下来,流传后世……”

    李隆基心情变得很愉悦,痛快地道:“好,可书以记之,传之后世。朕与顾卿也算在史书上留一段君臣佳话吧。”

    高力士高兴地传中书舍人去了,李隆基朝杨贵妃笑了笑,道:“开春虽暖和了些,但仍有春寒,娘子要小心身子,莫着凉了。”

    杨贵妃温柔地道:“谢三郎关心,妾会保重身子的,妾还想与三郎厮守百年呢。”

    李隆基又望向顾青,笑道:“卿今日宫中当值吗?为何不戴甲胄?”

    顾青忽然朝李隆基跪下,大声道:“陛下,臣犯下大罪,特向陛下请罪。”

    李隆基笑容一敛,沉声道:“卿犯何罪?”

    顾青低声道:“臣前日去了商州,一时冲动斩杀商州刺史邢深……”

    李隆基大惊:“你杀了商州刺史?”

    “是……”

    李隆基瞬间变脸,勃然大怒:“顾青,你简直无法无天!谁给你的胆子敢杀朝臣?好个混账,你不要命了!”

    怒极之时,杨贵妃忽然上前,轻抚着他的胸口,柔声道:“陛下息怒,顾青虽年少,但做事一向有法度有主张,陛下何时见他做过无法无天之事?凡事有果必有因,陛下何不容他先道出原委,若陛下还认为他有罪,再行处置便是。”

    李隆基怒哼道:“你说吧,究竟何事敢杀刺史?说不出个缘由,朕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于是顾青语气低沉地将事情的原委再次说了一遍。

    说到郑简被自杀,尸身抬出刺史府,以及郑向母子伤痛欲绝之时,李隆基暴怒的脸色终于有些变化,表情变得很复杂,似愤怒,又似感慨,眼中的怒火缓和了几许。

    说到洛南县和商州刺史府沆瀣一气截留贪墨老兵抚恤,李隆基的脸色又变得异常愤怒,眼中杀机闪烁,顾青知道他的愤怒不是冲着自己,想必李隆基也意识到老兵的抚恤是大唐征伐天下的基石,有人动了这块基石,等于是挖大唐社稷的墙角。

    直到最后,顾青说到自己一怒之下冲击刺史府,当场斩杀刺史邢深,李隆基的脸色已然变得不悲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绪了。

    说完之后,顾青便闭嘴了。

    事情已经做下,是非黑白由李隆基来判断,若他还能指黑为白,顾青也没办法,老老实实等着接下来的下场吧。

    “陛下,臣这里还有洛南县令的账簿若干以及他亲口承认的供状一份,里面详细记下了他们贪墨的名目和数额,以及商州各级官吏的来往数目,臣无一字虚言,请陛下过目。钱县令如今被关在左卫大牢里,陛下若不信,可随时提审。”

    后面一名宦官吃力地捧上一堆账簿,李隆基随手取了一本,翻开看了几页,脸色越来越难看。

    然后李隆基合上账簿,盯着顾青道:“他们都有罪,但国有国法,他们的罪应由国法来定,顾青,你该不会以为杀了刺史是为国除奸,反倒是立功了吧?”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全身而退(上)

    昏君居然跟顾青聊起了“国法”,莫名有点可笑。

    事实上破坏国法最多的人就是李隆基。君王的意志向来是驾凌于律法之上的,帝王术平衡朝局,而“平衡”二字从来不问黑白善恶,与律法是绝对有冲突的。

    在君权绝对大于臣权的这个年代,唯一能制衡帝王权力的,是朝野的舆论。

    这也是顾青为何匆忙赶回长安,抢在朝野议论四起之前向李隆基请罪的原因。杀刺史一案若被朝野尽知,当满朝文武的舆论都说要杀顾青时,李隆基也无法保住他了。

    但是如果李隆基在舆论之前做出处置,那么议论声再大也没关系,已经处罚过顾青了,李隆基不可能再处罚第二次,帝王的面子和权威很重要。

    “臣有罪,臣甘愿受罚。”顾青跪在李隆基面前,认罪的态度特别端正。

    李隆基瞪着顾青,真的好想一脚将这竖子踹进龙池里喂鱼。

    理由或许正义,但做法却是大逆,若被有心人拿来渲染一番,朝堂又是一阵风浪。

    顾青毕竟救过李隆基的性命,而且又是个有才华同时与世无争的性子,李隆基心性再凉薄寡恩,也不忍心对顾青施以重罚。

    再说,自李林甫逝后,朝堂正是势力新旧交替的敏感时期,李隆基一直苦于没有用得顺手的臣子,恰在这时顾青救了他的命,从渊源和患难经历来说,顾青在李隆基心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他原打算重用顾青的,谁知道顾青竟闯下了如此大祸。

    “顾青,你平日不是冲动的人,为何竟犯下如此大罪?斩杀四品刺史,朕都不知如何为你开脱,此事若被朝中御史得知,参劾你的奏疏恐怕会堆积如山,你告诉朕,朕该拿你怎么办?”李隆基摇头叹息。

    顾青垂头道:“臣知罪,不论陛下如何发落臣,臣毫无怨言。”

    杨贵妃上前挽住李隆基的胳膊,轻声央求道:“陛下,顾青此举虽说冲动了些,可他毕竟占住了道理呀,那个商州刺史太坏了,顾青不顾自己的前程性命坚持为亲卫报仇,恰好证明顾青是个重情义之人,他是个善良又仁义的孩子,这样的臣子能为陛下所用,妾都为陛下高兴,您若对顾青处罚太重,未免伤了天下善良人的心……”

    白玉般的手臂摇晃着李隆基的胳膊,杨贵妃撒娇道:“三郎,妾离乡多年,长安城里只有顾青这么一个小同乡,您若重罚了他,妾也会伤心的……”

    说完杨贵妃抽噎几下,眼眶一红,顿时泫然欲泣。

    李隆基哭笑不得:“娘子,国法无情,与私交无关,朕纵是天子也要顾忌天下悠悠众口,顾青犯了如此大罪,朕若轻轻揭过,如何面对朝堂诸多臣子?他们的眼睛可都盯着朕呢。”

    杨贵妃耍起了小脾气,泣道:“那个刺史本就该死,若顾青不杀他,而是将他的罪证呈给陛下,陛下也会下旨杀了他的,顾青不过是提前做了这件事而已,他何错之有?杀了个坏人而已,何必兴师动众?”

    李隆基摇头苦笑,却也不与她争辩。看来李隆基这把年纪没白活,他已学会了不要跟女人讲道理,否则就算在逻辑上打败了她,但在感情里他会一败涂地。

    “娘子,此事朕很为难……”李隆基无可奈何地试图安抚杨贵妃。

    杨贵妃哼了一声,扭过身子不理他。

    旁边沉默许久的万春公主终于说话了:“父皇以仁孝治国,圣贤的道理广布天下,为的是教化民心向善,顾青错在失了法理,但他的一腔义勇却是没错的,父皇若严惩顾青,那么天下人若知此事前因后果,往后见善而无视,见义而不为,民间仁善道义尽丧,留着大唐的法理有何用呢?”

    “女儿以为,父皇治下这煌煌大唐盛世,所谓‘盛世’,不在富足,不在兵威,而在民心所归,在仁义之行,君圣臣贤民善,是谓‘盛世’。顾青所为有错,但不宜重罚,否则父皇维护了法理,却失了仁义,弊大于利,父皇不可不察。”

    顾青颇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充满感激。

    没想到这个看似刁蛮无礼的公主居然会说出如此一番大道理,更没想到她居然会帮他求情。

    此刻万春的形象在顾青心里忽然高大伟岸起来,典型的白富美女神形象,“白富美”三字可谓实至名归,她的容貌确实美,混血美女的容颜仅次于杨贵妃,皇室出身,理论上他爹的钱就是她的,富甲天下名符其实。

    至于“白”,嗯,这个顾青最有发言权,真的很白。

    万春说完后便住嘴了,迎着顾青感激的目光,她却冷冰冰的看也不看他一眼,俨然一副只是说了几句公道话的正义表情。

    两个女人都帮顾青说话,李隆基原本愤怒的表情渐渐和缓下来,淡然扫了顾青一眼,哼道:“你倒是机灵,请罪之前不忘将贵妃和朕的女儿拉来为你当说客,以为朕看不出么?”

    顾青毫无被戳穿心思的尴尬,索性痛快承认道:“臣没有慷慨赴死的胆色,其实臣很怕死的,向陛下请罪出于真心,请贵妃娘娘和公主殿下当说客也出于真心。”

    李隆基气笑了,袍袖狠狠一挥,道:“先留着你的性命吧,来人,剥去顾青的官服官帽,拿入大理寺。”

    羽林卫上前,很快将顾青的官服官帽剥去。

    杨贵妃急了:“陛下难道还是要重罚顾青?”

    李隆基没好气道:“干出这么大的事,朕总不能下旨褒奖他吧?先去大理寺蹲一段日子,待风声过后再出来。”

    顾青伏首道:“臣谢陛下天恩。”

    …………

    不出意外,顾青果然被打入大理寺了。

    羽林卫押着顾青进了大牢,狱卒们见到顾青后觉得分外眼熟,仔细一回忆,这不是上次带人劫了万年县大牢而被关监三日的老熟人吗?怎么又来了?

    而且这位老熟人是大理寺开业以来唯一一位在蹲大牢期间升了官的奇人,当时顾青出狱后,他的传说在大理寺内广为流传,人人称羡不已。

    狱卒们再一打听,这位老熟人原来又被陛下亲自下旨送进了大理寺,具体犯了何罪却没人清楚,而且这位熟人已升为左卫中郎将和青城县侯。

    不知李隆基是有意还是无意,下旨将顾青打入大理寺时,却绝口不提如何处置顾青的官爵,所以顾青没罢官也没除爵,他的身份仍是左卫中郎将和青城县侯。

    这就有意思了,大理寺开业以来的又一桩奇闻,人被打入大牢了,官爵却没罢免,就像下基层镀金似的,蹲几天就走。

    狱卒们整日在大理寺跟那些犯了事的官员们打交道,对官场规矩也学了个四五成,见顾青这般身份,狱卒们顿觉不简单,于是不敢对顾青有丝毫不恭敬,客客气气地将他请入牢里。

    进监牢才一个多时辰,韩介带着大包小包进来探监。

    跪在牢门外,韩介一脸愧疚自责,含泪痛骂自己和亲卫们维护不力,害侯爷身陷囹圄云云。

    顾青见韩介越说越离谱,眼看自责得要当面拔刀抹脖子,顾青只好温言安慰几句,好不容易将韩介劝走,顾青终于清静了。

    环境安静下来,思绪便特别灵敏。

    顾青盘腿坐在韩介带来的干净床褥上,脑子里不停回忆着今日李隆基说的每一句话,然后推测李隆基对他会如何处置。

    大概率来说,应该不会处死他。

    利与弊,轻与重,李隆基绝对分得很清楚。杀一个微不足道的刺史不算什么,而且重要的是,顾青占了理,邢深此人该杀,错的只是顺序和手段。

    对李隆基的救命之恩不是筹码,顾青真正的筹码是自己在李隆基心里的利用价值。

    那么,他在李隆基心里是什么位置呢?一个懂事的少年,一个偶尔有点冲动同时大部分时候很沉稳的少年。对李隆基这种功利主义者来说,顾青这种偶尔冲动的性格恰好符合帝王对臣子的要求。

    臣子不能表现得处处完美,臣子必须要有缺点,而且缺点必须很明显,有缺点的臣子才能被帝王拿捏在手心里,对自信到狂妄的李隆基来说,太讲义气便是顾青的缺点。

    为了给区区一个亲卫报仇,竟敢杀刺史,对李隆基来说这就是愚义,是个很明显的缺点。这个缺点令顾青的形象并不完美,但就是这种不完美的形象,对李隆基来说才是最完美的。

    如此完美的臣子,尤其是救过他的命,忠心毫无疑问,李隆基怎么舍得杀了顾青?

    生在这个年代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人治高于法治的优越之处就在于,帝王的意志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也就是说,无论犯了多大的罪,如果帝王觉得这个人不该死,那么他就肯定死不了。所以,昏君才是真正无法无天的人。

    这倒不是顾青的妄自猜测,而是有先例的。

    安禄山曾经派死士刺杀张九龄,张九龄幸得生还,回长安后写了无数奏疏参劾安禄山,可李隆基却视若无睹,甚至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

    比起安禄山在李隆基心里的地位,顾青自然是要差一些的,可不会差得太远,如今顾青也杀了官,而且还是有正当理由的杀官,无论从利益还是感情的立场上来说,李隆基都没有要杀顾青的理由。

第二百二十二章 全身而退(下)

    以县侯的身份蹲大牢,受到的优待是别的犯人比不上的。

    顾青在任何环境里都不会委屈自己,当初在石桥村时过得那么落魄穷困,可还是做出了一道又一道美味的菜,让日子过得像花儿一样精致。

    大理寺的环境比石桥村更恶劣,幸好顾青提前做了铺垫,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蹲大牢,于是入狱之前便吩咐了韩介每天给他送饭菜。

    吃牢饭是不可能吃牢饭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吃牢饭的。

    又馊又干的牢饭狗都不吃,顾青不可能碰牢饭,吃一口能拉三天肚子。

    韩介对顾青的吩咐执行得一丝不苟,每日三顿送酒送饭菜,都是自家厨子做的,酒也是长安城最好的酒,顺便还真给顾青带来几本不正经的画本。

    顾青盘腿坐在床褥上,吃饱喝足后,脸上散发出湛然之色,如同处男被开了光似的,怀着神圣的心态缓缓翻开不正经的画本。

    他其实就想知道这个年代所谓画本究竟有多不正经,能不能实现钢铁直男的有丝分裂……

    如果可以的话,就没必要娶老婆了。

    翻开第一页,顾青两眼顿时发直。

    画本上两个光着的小人儿纠缠在一起,两人的面孔模糊不清,该突出的地方也画得颇为隐晦,整幅画色泽灰暗,人物丑陋,看起来就像两只人形虫子在扭打,不仅毫无美感,画上的人物更是完全无法刺激前列腺。

    顾青觉得前世上过兴趣班的五岁孩童都画得比这个生动。

    不甘心地翻开下一页,仍是如此。于是顾青拿起另一本画本,直到所有的画本被他翻完后,终于死心了。

    对心中已然无码的顾青来说,这种画得乱七八糟又丑又难看的东西实在无法提起他的兴趣。

    心中不由自主涌起一股深深的愤怒,从无比的期待到无比的失望,处男对于这方面的情绪终归比别人更敏感一些的,更何况是两世处男。

    骗子!画成这样居然好意思拿出来卖,我在墙上画个圆都比这个生动,仙人板板龟儿子,画画的你会惨死在屋里头。

    原本打算靠这些不正经的画本打发漫长的坐牢时光,结果刚进来算盘便落空了。

    顾青越想越气,于是摔了画本,走到牢门边大喊道:“牢头!牢头在不在?我要见牢头!”

    牢头匆匆跑来,恭敬地朝顾青行礼。

    使劲扬着手里的画本,抖得铮铮作响,顾青怒道:“我要举报!我要报案!有人诈骗!”

    牢头惊愕:“敢问侯爷,所举者何人?是与您的案情有关么?小人这就禀报大理寺卿,请他下签拿人。”

    “一言难尽,你放我出去,我要亲自去大街上逮住那个画画的人,砍他一刀我就回来继续蹲大牢,保证不食言。”

    …………

    世上聪明人太多,傻子明显不够用。

    牢头果然没想象中那么蠢,终究没放顾青出去砍人。

    只有这个时候,顾青才察觉到自由是多么的可贵,难怪后世有先烈说,“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明明已贵为侯爷,想砍一个画画的却如此艰难,可见自由多么宝贵。

    第二天,韩介来送饭菜的时候一脸喜色,见面就行礼,向顾青道贺。

    杀刺史的事情瞒不了多久,顶多只能瞒一天。

    有意思的是,赶在朝臣们人尽皆知之前,长安城里忽然传出一股风声,说是商州刺史与洛南县令合谋贪墨,并残杀无辜。青城县侯顾青奉旨秘密赴商州查缉此案,商州刺史邢深见事迹败露,竟敢聚集不法之徒意图杀害顾青灭口。

    双方于是展开激战,犯官邢深被顾青当场击杀,洛南县令被拿获,并搜出贪墨账簿若干,铁证如山,洛南县令在狱中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

    这个传闻将顾青震惊得半晌没说话。

    姜果然是老的辣,只要在真实的案情面前添头去尾,再稍微调整一下顺序,整件事立马从黑的变成了白的。

    顾青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风声一定是李隆基派人散播出去的,相当于给整件事定下了基调,顾青本是为报私仇而冲动杀人,如今也变成了奉旨查案,犯官不甘就戮奋起反抗,于是顾青杀了邢深完全是合理合法,不仅无罪,反而有功。

    世事是非曲直,谁抢占了舆论制高点谁就是正义。

    “恭喜侯爷,侯爷之圣眷果然隆厚,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保侯爷的,侯爷再委屈几日约莫便能无罪释放了。”韩介满脸喜色道。

    顾青表情平静,只是问道:“朝臣们有怎样的说法?”

    韩介道:“末将特意打听了一下,朝堂风平浪静,御史台的御史们都没怎么出声,邢深之死罪有应得,没人会站出来帮一个死人说话,侯爷您杀邢深事出突然,又是被动应对,邢深被您击杀正是合理合法,倒是有两个御史上了奏疏,说侯爷未审而先杀,有擅权妄杀之嫌,但是奏疏递上去以后不了了之,没人搭理他们。”

    顾青缓缓呼出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妥了,自己这条命应该保住了,李隆基愿意为了他而主动颠倒黑白,并抢先控制了舆论,说明他不会杀顾青。

    “侯爷,末将猜测过几日便有旨意下来了,既然侯爷杀邢深名正言顺,那么自然无罪,无罪为何要被囚禁大理寺?情理上说不通,末将每日都会去打听消息,若听到任何风声末将都会马上禀报侯爷。大理寺的牢头和狱卒都被末将买通了,侯爷有何需要或是要传什么话出去,尽可吩咐他们。”

    顾青淡淡地道:“稳住,别浪。事情恐怕不会那么顺利,陛下虽免了我的死罪,但活罪难逃,我做出这件事令陛下颇为生气,所以我一定会付出某种代价的,这个代价应该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之内,罢官除爵倒也罢了,若是流放千里,可就难受了。”

    韩介一呆,接着严肃地点头:“侯爷若被罢官除爵,末将和弟兄们也辞了左卫的差事,铁了心跟着您。就算被流放千里,末将和弟兄们也千里相随。”

    顾青苦笑:“你们不必如此,各人有各人的前程……”

    “不,能跟随侯爷这样的人物,是末将和兄弟们修来的福分,无论侯爷是富贵还是贫穷,是健康还是疾病,末将都……”

    顾青越听越不对劲,急忙喊停:“太感人了,留着跟你婆娘求婚时说,我这里呢,以夸我为主,煽情为辅,记住了。”

    韩介莫名其妙点点头。

    “侯爷还有什么话要吩咐吗?”

    顾青想了想,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有。”

    韩介严肃凛然地道:“请侯爷吩咐。”

    顾青拾起韩介昨日买来的画本,指着它道:“你从何处买来的画本?”

    “呃,东市大街一个书画摊上……”

    “那人是个诈骗犯,去找人揍他一顿。”

    “末将领命!”韩介抱拳,杀气腾腾地离开。

    …………

    顾青入狱的第三天,韩介又带来了消息。

    如顾青所料,李隆基不可能轻易将他放出来,胆敢杀刺史,还要天子亲自帮他掩饰,李隆基心里对顾青的怒气怕是不小。

    这件事于是终于拿到朝堂上正式说了,李隆基难得上了一次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证实了传闻的正确性,顾青奉旨查案,邢深事发后负隅顽抗,被顾青当场击杀,没错,就是这样的,刺史府看门的狗可以作证。

    至于顾青明明是奉旨查案,回长安后为何被拿入了大理寺,李隆基也给出了非常合理的解释。

    顾青未审先杀,终究是过失。朝臣者,国器也,未曾明正典刑,不教而诛是谓虐,此风绝不可助长,故罚顾青于大理寺监禁一月。

    朝臣们听了解释后,终于明白了。少数几个参劾顾青的御史也平静下来了。

    解释完美,结局圆满,至于那位新晋的县侯杀了邢深,年轻人嘛,行事难免冲动,冲动之下难免失手,既然罚他监禁一月,也算是受到了惩罚。

    此案至此便算结束了,那位仍关在左卫大牢里的钱县令,他的结局自然不必多说,能活到秋天算是祖坟烧高香了。

    一件在顾青眼里可以算是天大的麻烦,李隆基却轻描淡写三言两语便交代过去了,而且无人反对无人质疑。

    满殿朝臣里,唯独安禄山面带不甘之色,李隆基解释过后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将目光移开。

    韩介第一时间进大理寺大牢向顾青禀报了这个消息,顾青听完后神情仍不见丝毫放松。

    案子结了,算是圆满,没留任何后患,顾青被监禁一个月,也算是受到了惩罚,表面上看,似乎一切都结束了,可顾青却不这样认为。

    这件事最诡异的地方在于,李隆基居然对顾青的官职和爵位只字不提,此时的顾青蹲在大牢里,他的身份仍是左卫中郎将和青城县侯,他应该算是大理寺唯一一个带官爵蹲大牢的。

    按理说,蹲大牢都是有罪的人,无论大罪小罪,首先要罢官除爵才能名正言顺,顾青的官爵却动都没动,好像李隆基完全忘记了此事。

    顾青心中有些忐忑,事出诡异必然意味着后面有更大的麻烦。

    不罢官不除爵,李隆基到底想如何处置他?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公主探监

    蹲监的日子除了没自由,别的方面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有吃有喝,不需要劳动改造,随时能向狱卒提要求,对不正经的画本死心后,顾青又让韩介带了几本道家书籍进来,每天无所事事翻阅书籍,里面晦涩难懂的字句除了催眠,还能学习繁体字。

    读了两天后,灵魂或许没受到洗礼,但顾青觉得自己已拥有了仙风道骨的体质,体重都轻了几斤,大概离羽化飞升的境界更近了一步。

    顾青对这种清静的日子甘之若饴,前世有一种人类叫“宅男”,宅男大多跟“处男”“直男”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总之就是不出门玩游戏看漫画,这样的日子其实很惬意,没有生存和经济的压力,如果能这样活一辈子,男人至死是少年。

    清静的日子没过多久。

    李隆基下旨顾青监禁一月,第二天便有人来探监了。

    李十二娘,张九章,李光弼这些老熟人自然要来的,几位长辈带了很多吃穿用物,小小的监牢里堆积如山,东西送进去后,便板着脸教训顾青。

    长辈们似乎上过专业的训晚辈学习班,每个人的说辞都是大同小异,冲动啦,鲁莽啦,竖子不足与谋啦等等,顾青跪坐在牢房里低眉顺目,唯唯认错。

    长辈们训过瘾了,话锋一转又开始夸顾青重情重义,豪侠之气不逊乃父,夸得顾青花团锦簇,顾青被搞得很乱,闹不清他们到底是来骂自己的还是夸自己的,很双标。

    长辈们走后,顾青没清静多久,牢房外面走道的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三道人影出现在顾青牢房门外,皆是男子装扮,戴着黑色的斗笠,面上蒙着一层纱,像影视剧里的绝世高手。

    其中两名退开两步,转身朝外,中间一人掀开斗笠和面纱,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面孔,那轮廓深邃的五官,和一双撩人心弦的眼睛,顾青当时便愣住了。

    “万……万春公主?呃,公主殿下,您是找错牢房了还是迷路了?”顾青愕然问道。

    万春公主鼻翼一皱,哼道:“本宫来大理寺办事,想到你被关在里面,顺路过来看看你。”

    “来大理寺……办事?”顾青露出同情的目光:“你也被人告了?会坐牢吗?坐牢的话,臣可以借你几本画本打发时光,是个诈骗犯画的……”

    “大胆!本宫是天家贵胄,哪个不长眼的敢告本宫?”万春怒道。

    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万春拍了拍手,旁边两名男子打扮的宫女拎着一个食盒和一只酒坛过来。

    万春的表情仍有些傲娇,语气淡漠地道:“本宫听了你在商州的事,能为亲卫义无反顾不计前程地报仇,本宫敬你是条汉子,这些糕点吃食是宫里御膳监做的,本宫随便拿了几样,还有这坛酒,以前你送过我一坛酒,本宫今日就当还你了。”

    顾青震惊了。

    这是什么情况?

    这几日总有人来探望他,但死活没想到万春公主居然也会来探望。

    他与万春公主是什么关系?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充其量是看与被看的关系,在他的印象,对万春唯一的了解就是“白”,除此一无所知。

    所以,今日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来者不善?

    顾青眯起了眼,打量面前的食盒和酒。

    没错,肯定是来报仇的。报上次看光她身子的仇。

    小心眼的女人,看一眼会掉块肉吗?更何况我还是被迫看的……

    顾青暗暗叹气,这梁子难道一辈子都解不开了吗?

    “臣谢公主殿下……”顾青在牢房内行礼,然后抬头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臣……真的全忘记了,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了。”

    “什么忘记了?”万春没反应过来,又高傲地道:“本宫只是随手送的,你不必谢我,我看出来了,你是个惹祸精,以后你若还想干什么大事,事先不妨先告诉我,我陪你一起去,就算被责罚,本宫也能帮你担待一二……上次你砍人脑袋,可惜本宫未能适逢其会,白白错过一场好戏,下次可不许了。”

    “臣不是惹祸精……”顾青苍白无力地解释了一句,又道:“殿下……殿下说话老是仰着头,脖子不累吗?而且臣总觉得是一对鼻孔在跟我聊天,臣有点难以适应。”

    “哼!”万春不满地调整了脑袋的角度,目光与顾青平视。

    话说这位公主殿下的个子也很高挑,按前世的度量衡,大约有一米七了,真正的肤白貌美大长腿。

    以李隆基的基因,怎么可能生出这么一位又高又白的混血儿?有问题啊有问题,不敢想啊不敢想……

    “大理寺住得还习惯么?”万春没话找话式的聊天。

    “臣若说不习惯,殿下能放我出去么?”顾青希冀地看着她。

    “放不了,本宫做不了主……我的意思是,慢慢你就习惯了。”

    “谢殿下安慰,真的好贴心。”顾青敷衍地道谢。

    万春斜瞥着他:“本宫来看你,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殿下误会了,臣其实雀跃万分,只是臣天生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而已。”顾青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又朝她长揖一礼,诚挚地道:“臣还要多谢公主殿下,那日在陛下面前为臣开脱释罪,公主一番劝谏之言委实高明之极,臣感铭于心,必有报答。”

    万春嘴角一勾,表情依旧冷漠高傲,但眼神却透出一股深深的喜意。

    “哼!看也看过了,本宫回去了,以后……以后本宫再也不来看你了!”万春说完傲娇地起身准备离去,忽然又转身道:“那些吃食糕点记得快点吃,放久了会变味儿。”

    从万春进来到离去,顾青一直保持懵然状态,没明白万春究竟为何来大理寺探望他,大家根本不熟好不好。

    排除所有的可能后,剩下的最不可能的可能或许就是答案。

    这个小心眼的女人肯定是来报仇的!由此推断,她送来的酒菜里面说不定有问题……

    招手叫来狱卒,顾青将万春送的酒倒了一碗给他,狱卒受宠若惊不敢接。

    “拿着,请你饮酒,我是犯人,你是看管犯人的,战战兢兢成何体统?要不你进来帮我坐牢,我出去帮你巡逻?”顾青不耐烦地道。

    狱卒婉拒了顾青的建议,端碗痛快地一饮而尽。

    顾青又递过万春送的糕点,每一样都选了一块,亲眼看着狱卒吃下。

    狱卒吃完喝完,道谢之后正打算离开,顾青叫住了他。

    “吃我的喝我的,吃喝完了就想走?留下来,就坐在牢门外,一个时辰后才准离开。”

    “为……为何呀?”狱卒苦着脸不解地道。

    顾青气定神闲地解释:“你刚才吃的喝的都是别人送的,那人跟我有仇,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在里面下毒,所以得看看你吃完喝完后什么反应。一个时辰约莫差不多了。”

    狱卒的脸色当即变得惨白,下意识地将手指伸进嘴里,似乎想催吐。

    顾青好心地道:“莫白费功夫,已经来不及了。放心,大概率她不会弄死我的,就算下药应该也不是毒药。你好歹是个男人,勇敢点。”

    狱卒呆愣半晌,忽然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很响亮,整个大牢都传荡着耳光的回音。

    人生多少祸事,皆因一张嘴而起。

    贪吃也好,言多也好,嘴贱也好,都是惹祸的根源。

    “侯爷……这个玩笑可开不得!”狱卒被吓得魂不附体。

    顾青认真地道:“我从不开玩笑,刚才探监的那位真跟我有仇,我到此刻都不明白她为何来探监,还送了吃的喝的,除了下毒害我,应该没别的原因了。”

    狱卒快吓尿了:“说不定……那位探监的女子钟情于侯爷呢?”

    顾青严肃地道:“借用你刚才的一句话,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狱卒面孔抽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自己忽然间浑身无力,软软地瘫坐在地上,仰头望着黑沉沉的监牢房梁,开始思索身后事。

    顾青盘腿坐在监牢内,与狱卒相对而视,目光平静而沉稳,轻声道:“放心,你若死了,我会为你报仇的。我义薄云天的名声想必你是听说过的……”

    随即顾青又安慰道:“我是陛下钦封的县侯,她应该不敢害死我的,就算下药充其量只是让我难受出丑,我有八成的把握你死不了。”

    狱卒生无可恋地仰着头,叹道:“侯爷下次若想试毒提前说一声,小人给您找条狗来就是了,为何要害一条人命……”

    顾青一愣,接着有些尴尬地道:“早说啊,你这个想法比我的有创意……”

    …………

    一个时辰过去,狱卒站起身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又试了试自己的呼吸,在腹部胡乱按了一阵,发现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于是活蹦乱跳地跑了,招呼都没打,很没有礼貌。

    于是留给了顾青更大的疑问。

    居然没在酒菜里下药,那么万春公主到底为何来探监?这个公主是不是有神经病?

    她到底想干啥?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万春公主探监后,顾青的心情一直很忐忑,既然已一脚踏进了朝堂,有些事情不得不将它复杂化,所以顾青不停在思索万春公主探监的用意,两人的聊天其实没什么干货,那么她究竟在释放什么信号?

    想了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她可能钟情自己,毕竟这个答案太扯了。

    万春离开后没多久,监牢外面又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听声音是朝自己监牢的方向走来。

    顾青顿时提高了警觉。

    难道万春刚才忘了害自己,出门后想起来了,于是回来补刀?

    这就未免过分了。

    脚步声到了牢门外,张怀锦那张担忧心疼的脸出现在顾青面前。

    “顾阿兄……”张怀锦心疼地看着牢门里的他,小嘴儿一瘪,马上哭了出来:“顾阿兄好可怜,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有没有不给你饭吃?你看你都饿瘦了……”

    顾青莫名其妙垂头看了看自己,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瘦了?”

    指了指身后堆积如山怎么都吃不完的各种肉和糕点零食,顾青道:“看见没?你觉得我能瘦吗?”

    张怀锦眨巴着泪眼,仔细看了半天,忽然觉得有点下不来台,然后大哭道:“我不管,反正你就是瘦了!”

    顾青毫不示弱:“我也不管,反正我没瘦!……你是特意来跟我吵架的吗?没事回家去,牢房不是好地方。”

    张怀锦抽噎着道:“我不是来吵架的……我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还有烤肉,你经常吃的那一家,还有酒……”

    张怀锦从食盒里一样样地端出精美的食物,嘟嚷着道:“好心来看你,你还凶我,……哼!你明明都瘦了。”

    不知为何,顾青忽然表现出了极高的情商,他终于发觉不能跟女人争辩,无论逻辑还是事实,跟女人争辩都是有害无益的,因为任何引起争辩的话题最终都会归结到同一个无解的问题上面,这个问题叫“你为什么凶我”。

    男人遇到这个问题通常情况下会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所有争辩过程里用智慧与逻辑得到的优势都会瞬间丧失殆尽。

    “是,我真的瘦了。”顾青微笑脸。

    接过张怀锦递来的食盒,不管自己能不能吃得完,顾青照单全收。

    有点奇怪地看着张怀锦,上次张怀锦醉酒与自己告白后,没得到自己的正面回应,大抵应该很失望吧?可是今日她却若无其事地来探监,而且绝口不提那晚告白的事,甚至连哀怨的表情都没有。

    唯一的解释是……那晚她喝断片了?

    “怀锦妹妹,天色不早了,既然看过我了,不如赶快回家去,回家晚了你二祖翁又该骂你了……”

    张怀锦眼角仍挂着泪珠儿,但还是白了他一眼,道:“顾阿兄你坐牢坐糊涂啦?才刚过午时,什么叫‘天色不早’?我陪陪你。”

    顾青坐在监牢内,烦恼地叹气。

    张怀锦说得好像给自己发福利似的,可顾青并不需要她来陪。

    最近越来越发觉自己的感情问题成了一团乱麻,张怀锦喜欢他,他喜欢张怀玉,张怀玉相隔千里,那么浪漫的求爱也没能打动她,感觉有点挫败,所以如今顾青的感情很混乱。

    两辈子都不懂如何处理这种乱七八糟的感情问题,顾青习惯性的做法是一刀断,自己不喜欢的趁早让她死心,自己喜欢的,多花点心思看看如何获取她的芳心。

    ……上次一块银饼的定情信物可能不够,得加钱。

    “顾阿兄,二祖翁昨日在家骂了你半个时辰,说你是个惹祸精……但我觉得你没做错,为亲卫报仇是为了伸张正义,是仗义磊落的男儿本色,后来我帮你说话,跟二祖翁吵了起来,二祖翁气得要揍我,我就跑掉了,天黑才敢偷偷溜回去,哼!我越来越不喜欢待在家里了。”张怀锦照例像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顾青只好全程微笑脸静静聆听,这个女人好啰嗦啊,但还是不得不保持微笑。

    每当这个时候,顾青就无比想念张怀玉,张怀玉多好,社会我玉哥,人狠话不多。

    “顾阿兄,你独自被囚禁,听说要一个月才能被放出来,一个月呀……”张怀锦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一个月不跟人说话,放出来后会不会变傻?”

    顾青黯然叹息,也就是隔着牢门,不然真想放个屁送给她。

    “话多的人死后会下拔舌地狱的……”顾青善意地暗示她不要太啰嗦。

    张怀锦完全没听懂暗示,闻言笑道:“才不会呢,生前做过坏事的人才会下拔舌地狱,我可没做过坏事。”

    顾青再次叹气,打不到她,吓不了她,隔着牢门真的好无奈。

    自由果然很宝贵。

    “顾阿兄,这个月你关在这里会不会很无聊?每天都干什么呢?”

    顾青微笑道:“吃饭,睡觉,骂狱卒。”

    张怀锦睁大了眼:“每天都如此?”

    “偶尔想点事情,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趁着安静独处的时候翻出来再想几遍,这个叫‘复盘’,很重要的一种工作方式,它能帮你避免事业上的很多错漏失误。”

    张怀锦似乎有了兴致,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兴奋地道:“顾阿兄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告诉我呀,我帮你想。”

    顾青算了算时辰,才刚过午时,这就意味着张怀锦可能要在这里待很久,同时也要啰嗦很久。

    与其听她说那些毫无意义的琐碎话,还不如自己主动提供一个话题,让她的啰嗦言之有物,有的放矢,虽然同样都是废话,但至少有话题的废话比较有营养。

    于是顾青想了想,道:“比如,比如在你刚才过来之前,万春公主殿下也来探监了,而且还送了一堆吃的喝的,可是严格来说,她与我并不熟,我和她甚至有点小过节,所以我就很想不通,她为何无缘无故来看我……”

    张怀锦眼睛眨巴几下,脑海中忽然警铃大作。

    她忽然记起了二祖翁跟她说过,在重阳登高那天,万春公主当着所有朝臣的面邀请顾青同去玉真公主的道观,后来他们还真的同行了,二祖翁说当时满殿文武看他们二人的目光都很暧昧……

    一直对他和万春公主的关系有些隐隐不安,难道真的有问题?

    随即张怀锦又捕捉到顾青刚才话里的重点:“你与她有何过节?”

    顾青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板着脸道:“别问,反正是过节,所以我才奇怪,她来探监究竟为何,我以为她会在送我的酒菜里下毒,后来让狱卒试了试,结果没毒,这件事让我一直伤脑筋到现在……”

    张怀锦隐隐觉得不对劲,她的情商可比顾青高多了,公主殿下亲自来探监,哪里是什么寻仇,分明是对他有意呀。

    这坨祸水,处处招惹情债!

    不过可不能让顾阿兄察觉到,如今她与顾阿兄的感情已经够艰辛了,不能再无端多一个情敌,而且还是一位公主,太强大了,打不过打不过。

    张怀锦于是眨了眨眼,嘴角邪魅地一勾,像一只黑化的小白兔。

    “顾阿兄,我觉得公主殿下来者不善!”张怀锦认真脸,小拳头紧紧攥起,用肢体动作提醒他小心防备。

    内心有点小愧疚,但是……一切都是为了捍卫爱情呀。

    顾青严肃点头:“我觉得也是。”

    张怀锦乘胜追击:“她来探监或许是为了嘲笑你……”

    “但她并没有嘲笑我啊,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跟她的鼻孔聊天……”

    “顾阿兄,你不懂!”张怀锦露出权威的眼神:“金枝玉叶都是很高贵很矜持的,她表面上没有嘲笑你,可看到你成为阶下囚的惨状,她的心里可能乐开了花,她来探监就是要看到你的惨状,她便心满意足了。”

    顾青叹道:“好变态……”

    张怀锦紧张地看着他:“所以,顾阿兄,你可不能喜欢她呀。”

    “我又没病,喜欢她干啥,她除了白一无是处。”

    张怀锦一愣:“什么白?”

    “没什么,怀锦妹妹,天色真的不早了,你快回家吧。”顾青心情放松了一些,刚才解决了一个久萦心头的问题,赶紧把张怀锦赶回去,然后自己浮一大白。

    张怀锦不高兴地道:“为何老是赶我走呀,我多陪陪你不好吗?再过几日或许咱们便无法像这般独处了……”

    “为何?”

    张怀锦愈发不高兴地嘟着嘴道:“我阿姐可能真的要回长安了,上次我派八百里快马给她送信,送信的人我没追上……”

    顾青一呆,接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自抑的喜悦:“张怀玉要来长安?”

    张怀锦哼道:“你那么高兴作甚?别忘了我说过,我要打败她!”

    顾青敷衍地笑道:“打吧打吧,我帮你们擂鼓助威……”

    接着顾青又颓然地叹气:“再过几日我还是被关在大理寺,如之奈何……”

    张怀锦不高兴地道:“阿姐回长安也不是来看你的,因为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大伯要回长安了,她是来见父母的,才不会见你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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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