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九章 伤离别
珊瑚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定定地看着百里云修,将他深陷的眼窝和疲惫的面容全部看在了眼中。
他虽然换过衣衫,但珊瑚仍能嗅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血腥味和金创药的气味。
她从未见过百里云修如此憔悴,心中越发酸楚。
百里云修将珊瑚的双手握在手心,声音一如从前那般柔暖:“天凉了,怎么在外面站着?”
珊瑚的眼眶再也承受不起泪水的重量,赶忙别过脸去。
百里云修轻柔地替她拭去眼泪,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珊瑚却侧过身去,让他的手茫然地停在半空。
“小山……”像安慰受惊的小鹿一般,百里云修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珊瑚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似乎自己不配被他这么呼唤似的:“你为什么不生我的气?”
“这又不是小山的过错,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百里云修耐心地劝慰着。
“可是,是我让族人们留在了都城,是我让婶婶们进了宫,我明明知道魇族人跟,跟他之间的牵连,却抱着侥幸的念头……”
“小山!”百里云修稍稍加重了语气,“你知道的事情并不比我多,要说考虑不周,也该是我的过错。”
珊瑚抬头直视着对方,刚刚退去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可是,外面的人不这么认为,不是吗?”
百里云修的目光第一次退缩了。
珊瑚说的确实不错。
对于昨夜魇族人的突袭,朝中上下一片哗然。
尽管百里云修一再向众人解释魇族人的无奈之处,但是众臣仍旧认为他们的力量太过危险,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必须将他们解决掉。
然而大臣们的愤怒不止于此,他们最终将矛头指向了珊瑚。
有人听闻皇后娘娘仅仅一张口,便让数百人言听于她,深为她的力量感到惶恐不安。
他们认为珊瑚身为魇族之长,自然要为昨夜的暴乱负责。
更何况珊瑚本就不是世家小姐,百里云修为了迎娶她而无事皇族礼法,大婚之后更是对宠溺无度,本就引起了诸多大臣的不满,昨夜之事正好让他们把心中的话语全部抖了出来。
百里云修越听越怒,他重重地拍岸而起,喝问道:“难道你们打算让朕抛弃自己的结发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儿吗?”
大臣们被陛下的怒火吓得噤若寒蝉,但是片刻之后,仍有不怕死的言官上前一步:“陛下,请恕微臣冒犯,臣等该如何确认陛下此时此刻表达的,是您自己的想法,还是皇后娘娘施加给您的想法?毕竟,魇族人最擅长的,便是操纵人心的诡术,不是吗?”
这一句话出来,整个朝堂上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朝臣们盯着百里云修铁青的面容,生怕一下个瞬间便是暴雨突至。
宰相钟毓此刻站了出来,用长者才有的沉稳语气道:“陛下,请不要将这些过分的言语放在心上。老臣是见着陛下长大,深谙陛下的品格与性情,定然不会轻易受到蛊惑。只是……”
他稍稍缓了一缓,好给陛下足够的准备听进去他接下来的话,“从昨夜的突袭来看,玄君已经正式发动了他的进攻。陛下您在各个城邦分派兵力,未雨绸缪,将士们也都做好了为国效力的准备。可是万一中枢受损,岂不辜负了将士们的牺牲了吗?陛下,眼前的脓疮,不除不行啊!”
他说完这席话,率先跪了下去。
身后的臣子们紧跟着哗啦啦跪了一地。
百里云修惊愕失色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第一次发觉自己是那么地无力。
他重重一挥拳头,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大殿,留下一众朝臣们面面相觑。
百里云修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太子宫的,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小山再承担更多的痛苦了!
她是那么一个天真烂漫的姑娘,明明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什么苍天偏偏要给她这么多的苦难呢?
当他走近庭院的时候,看见珊瑚正仰头看着树梢,背影是那么地孤单,更加心生怜悯。
他已经决定,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要抵抗多大的阻力,都必须保护好眼前的这个姑娘!
珊瑚是一个心思机敏的姑娘,她不需要使用魇族人的能力,便已经把百里云修的心事看得是一清二楚。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柔声问:“李修哥哥,你觉得累吗?”
百里云修一怔,条件反射式地摇了摇头。
珊瑚露出酸楚的笑容:“可是我觉得好累啊!我想要的东西明明不多,只要能跟李修哥哥永远在一起,我就满足了,可是为什么这么难呢?”
“小山,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百里云修坚定地告诉她,“你是我的妻子,我发誓要保护你一辈子,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珊瑚与他四目相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李修哥哥,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我好开心能遇见你,好开心能嫁给你!”
她的双手落在了他的肩上,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亲吻着他的双唇。
百里云修也环住她的腰身,低头回应着珊瑚炽热的双唇。
他沉浸在珊瑚热忱投入的吻中,同时又觉得她今日有些一反常态。
忽然,他感觉到脸颊上有湿热的液体划过,一直流到他的脖颈深处。
珊瑚在无声地哭泣着。
百里云修轻轻地将她放开,惊讶地看着她泪流满面。
珊瑚仍是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李修哥哥,我不能够再任性下去,让你承担所有的责任。”
“小山,你在说什么?”百里云修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我是你的妻子,也是魇族人的族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族人们继续受到玄君的掌控,我必须解救他们,这是我的责任。”珊瑚的语气中带着决绝的意味。
“小山!”百里云修骇然,脸色瞬间煞白,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你不要做危险的事情!你现在怀着身孕,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珊瑚捧着他的脸颊,凄美地笑着:“李修哥哥,你也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不是吗?我觉得好骄傲,整个天下都等着李修哥哥来保护呢!魇族人的问题,就交给我吧!”
“我!不!同!意!”百里云修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着,他从未对珊瑚用过这么严厉的语气。
却见珊瑚殷红的眼眸中闪出一道火光,百里云修心中一惊,想要避开眼去,哪知道珊瑚的能力已经今非昔比。
他的眼眸像是被粘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盯在她的瞳孔之上,看着它们逐渐放大,直到覆盖住他的整个视野。
“李修哥哥,请原谅我最后对你任性一次,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珊瑚喃喃地说着,看着他的目光逐渐迷离,最终失去意识,朝自己倒了下来。
珊瑚扶着百里云修靠在李子树下,带着包含深情和歉疚的目光注视着他,温柔地整理着他有些凌乱的发丝,手指抚摸着他的眉毛,他的鼻梁,他的双唇。
许久之后,珊瑚闭上双眼,在他的额上留下轻轻的一吻,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吻过她的额头一般。
李修哥哥,别了!
珊瑚支撑着笨重的身子站起身来,狠下心转过身去,却发现有一个人无声地站在远处的廊柱边,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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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章 苦难的源头
珊瑚看着那人从廊柱的阴影里走出,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用悲凉的目光看着对方:“这一切你早就知道会发生。”
她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身白衣的苏幕遮眼眸投向失去意识的百里云修,接着转向腹部隆起的珊瑚,一向寡淡的神色变得十分复杂,微微地点头。
珊瑚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她的袖手旁观,只是讥讽一笑:“好一个求仙问道,不识人间烟火的仙门派!”
苏幕遮的表情越发晦涩难辨:“这么说,你得到了那段时光的记忆?”
“只是些零碎模糊的影子罢了,”珊瑚殷红的眼眸中泛着微微的光辉,“苏姑娘可否为我解惑一二?又或者,仍旧打算缄默下去?”
苏幕遮注意到对方不再称呼自己为“苏姐姐”,而是更加疏离的“苏姑娘”,抿唇苦笑,点了点头:“事已至此,没什么不可说的。”
她仰头望着阴郁的天空,缓缓地讲述着。
“事情要从百余年前说起。那时候,我的师兄,仙门派的掌门南歌子正值壮年,六根尚未清净,又颇有胜负欲念,修行数十年后,便欲试探一番自己的功底修为,因此乘着一叶扁舟,来到了古羲大陆之上。”
“当时的这片土地上,还只有一个国家,一位君主,便是盛极一时的永青国,和统领五州的玄君陛下。”
“因为师兄与世不同的举止和功法,很快便吸引了玄君的注意。此人求贤若渴,便邀请师兄入宫,将他奉为上宾。”
“玄君亲眼目睹了师兄的阵法和异术,又听闻他当时已经二百余岁,却仍是壮年的样貌,震惊的同时,便恳请他将修炼的秘术传授与他,为此,他不惜以数座城池,和堆成山丘的金银珠宝来换。”
“师兄颇感为难,对他说传道授业并不困难,但仙门派的密法不能够离开仙门岛,若玄君陛下能够舍弃这皇帝之位,跟他去到那海外仙岛,他便立刻倾囊相授。毕竟,仙门派一直在寻觅一位可塑之才,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打破得道成仙的瓶颈。”
“玄君听后陷入沉思,毕竟他可是手掌天下的第一人,拥有千万顷的疆土和百十万的百姓,普天之下,唯有他可以呼风唤雨,要让他舍弃这一切,并非易事。”
“师兄见他犹豫不决,又感念他的以礼相待,便退而求其次,提出可以教授一些不涉及仙门派根本的异术,虽无法长生,倒也能够强健体魄,有些寻常人没有的异能。”
“玄君颇感失落,但总归聊胜于无,便请对方细细说来。”
“师兄告诉他,这种异能换作摄魂术,能够通过眼眸的对视来掌控对方的思想和行为,只是此术十分消耗体能,因此无法无限制地使用下去。不过,他可以顺便教授一些恢复元气的口诀,以弥补以上的缺点。”
“听到操纵人心,玄君生出些许好奇,不过他身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可不打算虚耗自己的体力。转眼之间,他便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他的手下有两支秘密训练的家族精兵,一支姓陆,另一支姓叶,他请求师兄把他所言的异术教授给这些战士,这样他便有无数双眼睛去替他盯着外面的动静。”
“同时,为了防止这两家人造反或者叛逃,他又命令两家人同他立下血誓,永世听命于他,连同自己的子孙后代一起,永远为他效力。”
苏幕遮说到此处,稍稍顿了一顿:“这便是魇族人的由来,接下来的事情,我想你比我还要更清楚一些。毕竟我的师兄教授了异术之后不就便启程返回仙门派,自此再未踏足过古羲大陆一步。”
珊瑚仿佛是诵读一本发黄的古书,沉浸在那段岁月里,久久无法缓过神来。
终于,她幽幽地叹息一声:“原来这便是一切苦难的源头。而我们两家人命运的转折,不过是你的师兄随手馈赠罢了!”
苏幕遮深深地看着他,似乎因为刚刚说了太多的话,此时陷入了无语之中。
珊瑚又瞥了一眼对方:“你说吧,你现在来找我的原因是什么?我想肯定不是来跟我讲故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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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一章 允诺
苏幕遮惊讶于珊瑚直白的言语和敏锐的洞察,似乎一夜之间,那种天真烂漫的痕迹在她身上消失地无影无踪。
“你当真做好了离开他的准备了吗?”苏幕遮顾左右而言其他。
珊瑚眼眸一暗,下意识想回头去看百里云修,但是极力地克制住了,生怕再看一眼他的模样,自己便再也坚强不起来:“我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吗?”
“哪怕这一去便是永别?”苏幕遮又问。
珊瑚浑身一颤,为什么这个人总是会毫不留情地暴露别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我对李修哥哥做了十分残忍的事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珊瑚用一只手遮在眼前,声音中流露出绝望,第二次说道,“可是,我别无他选。”
“如果……我愿意出手帮你呢?”苏幕遮毫无防备地说出一句让人感到绝处逢生的话来。
然而珊瑚眼中的希冀一闪而过,随即又变得黯淡和冷静,因为她太了解对方的脾性:“你的条件是什么?”
苏幕遮暗赞一声珊瑚的机敏,果然在无法依靠旁人的时候,她才能发挥出自己真正的实力。。
“我的条件便是你。”苏幕遮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
珊瑚稍稍睁大了眼眸,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而是继续听着她讲下去。
“我可以帮你拯救你的族人,也可以协助你的夫君平定天下。不过,当一切大功告成之后,你必须随我离开古羲大陆,成为我仙门派的弟子,自此与尘世再无瓜葛。”
珊瑚叹息一声:“你的目的,从一开始便是奔着我而来的吗?”
苏幕遮没有否定,坦白地说:“你天赋异禀,天资卓绝,但并不适合古羲大陆上的门派功夫,哪怕穷尽一生,也最多不过中上水准,我在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便察觉到了。与之相反,仙门派的修行方式反倒可以激发你的潜能,进入前人未曾踏足过的领域。”
“那又怎样?我又不打算做什么武林高手。”珊瑚冷漠地看着她,心中不起一丝波澜。
“我对你讲过,仙门派的修炼陷入瓶颈已逾十数年,迫切地需要你这般颇具慧根之人来改变这一现状。”
珊瑚苦涩一笑:“你这么夸赞我,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那你的回答是?”苏幕遮定定地看着她。
珊瑚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不愿意再依靠别人的力量了。我之前把一切都丢给李修哥哥,让他肩负一切困难,现在该是我替他分担重担的时候了。”
苏幕遮稍感遗憾,但是她向来性情淡薄,做不出强迫别人的事来,只是一声惋惜道:“你本可以在仙门派有一番大作为。”
却见珊瑚低垂下脑袋,双手抚着腹部,感受着腹中孩儿的活泼好动,目光中满是母亲的慈爱,忽然道:“不过……”
正欲转身离开的苏幕遮停下脚步,扬起眉毛看着她。
“万一我与这未出世的孩子真的走到了绝境之地,希望你能拯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将她平安送到李修哥哥的身边,若是这样的话,我这副无用的躯壳便交由你处置吧!”
苏幕遮有些错愕地看着珊瑚平静地说出这一番话来,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有更轻松的路可以走,却偏偏选择了荆棘丛生的那一条。
“好,我答应你!”苏幕遮点头同意。
珊瑚淡然一笑,心中沉重的枷锁稍稍松了一分,至少,至少我还能给李修哥哥留下他的血脉。
苏幕遮又深深地看了珊瑚颇久,再欲离开之前,忽然又道:“我可以多告诉你一件事,你放心,没有附加的条件。”
珊瑚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玄君并没有完全地复活。”苏幕遮说出一则惊天的消息。
珊瑚迷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最多算半生不死的状态罢了,”苏幕遮道,“究其原因,是他未能完全得到隐藏于飞龙城的那株龙灵芝。”
龙灵芝?珊瑚立刻就明白了,琥珀不久前传书给她和百里云修,告诉他们飞龙城发生的事情,其中提到玄君此战的目的,正是为了那株拥有起死回生之效的龙灵芝。
但是当他拿到手的时候,那株龙灵芝仅剩下一半,而另一半被城主大人秦世龙用来拯救他的夫人,只可惜未能如愿。
苏幕遮见珊瑚一副了然的神色,继续讲道:“因此他现在尚未完全恢复元气,你若是有什么打算,最好抓紧时间,因为他指不定用什么其他法子弥补那一半龙灵芝的损失,等到那时,想要胜他,可就难上加难了。”
珊瑚认真记在心里:“多谢苏姑娘告知。”
苏幕遮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嘴角浮出一抹自嘲的笑意,还是忍不住多嘴了。
她转身而去,无声无息,正如她出现时那般。
空旷的庭院之内,再次剩下珊瑚与百里云修两人。
珊瑚朝着苏幕遮离去的方向,定定地站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身看向低垂着脑袋,靠在李子树下的百里云修。
清风垂起飘零的黄叶,散落在他的衣摆之上。
珊瑚心潮起伏,倚着百里云修身侧坐下,仔细替他摘掉这些落叶,手臂环着他的脖颈,脑袋倚在他的肩头,缓缓地闭上眼睛,似乎要将他的温暖深深铭刻在心。
李修哥哥,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多舍不得你吗?
我想同你生儿育女,携手浪迹天下,每一天每一天都能看见你的样子,都能听见你的声音。
但是我必须离开你的身边,是为了我的族人,也是为了咱们的孩子,我希望她是一个自由的孩子,而不是一出生便带着无形的枷锁。
请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同我一起为咱们的孩子祈福吧!
珊瑚终于还是睁开了双眼,最后一次这么近地看着百里云修的侧颜。
终于她支撑着站起,背对着百里云修而去,这一走,便再没有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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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二章 雪上加霜
桂花留晚色,静夜引秋思。
庭院中铺着软席,点着灯笼,百里云修与珊瑚相拥而坐,手边是新制的梅子酒与桂花糕,迎面拂来的是桂花香甜的气息。
百里云修举杯慢酌着,珊瑚则是塞了满嘴的香甜糕点。
“雨(李)修哥哥,你看今晚的天空,是勿(是)是很美?”珊瑚口齿不清地问。
百里云修带着笑举目仰望,只见藏蓝色的天幕中,一弯弦月挂在一角,一纱薄云笼罩其上,透出朦胧柔美的光晕。
倒是洒满天空的星子如璀璨的宝石一般,熠熠闪着光辉,让夜幕显得活泼热闹起来。
百里云修收回目光,温柔地落在珊瑚带着红晕的脸颊上,替她摘掉嘴边的碎屑:“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好美的夜色!”
珊瑚可不会吟诗作对,伸手抹了抹嘴巴,毫无来由地问:“李修哥哥,你是想当太阳,月亮,还是星星?”
百里云修习惯于她的异想天开,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反问道:“小山想当哪一个?”
珊瑚冲他神秘一笑:“你猜!”
百里云修忍着笑,认真忖度着:“太阳太过炽热和霸道,小山一定不喜欢。”
珊瑚赞许地用力点头。
“那我猜你一定是想做那皎洁无瑕的明月咯?”
却没想到珊瑚摇了摇头:“比起那孤零零一个的月亮,我宁愿做一颗自由自在的星星,哪怕很小很暗也没有关系。”
百里云修从珊瑚明亮的眸子中看出了一丝心底的忧郁,伸手捧着她的脸颊,柔声道:“如果小山是一颗星星,那我就做一个摘星的人。”
“摘星星的人?”珊瑚纳闷地看着他。
“我要把小山从天空中摘下来,捧在手心里,珍惜一辈子。”
珊瑚噗嗤一笑,脸颊绯红,贴在他温暖的胸口:“那我要永远闪闪发光,做李修哥哥的星星!”
珊瑚的话音被一阵风吹散,飘散在空气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百里云修听见自己心中传来的一声叹息,你说要做我掌中的一颗星星,却为何还是成了那颗孤单的月亮?
百里云修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一抬头,立刻看见漫天的繁星,和一弯纤细的月亮。
他一时没有从梦境里走出,怔怔地看着天空,直到被现实重重地撞醒,他的瞳孔里流露出惊骇的神色,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小山!”
他只觉得浑身气血翻涌,全身不自主地战栗着,不敢承认自己脑海中飞旋的那个念头。
踉跄地走了一步,百里云修注意到一件刚刚从他身上滑落的事物。
他俯身捡起,认出是珊瑚平日里常穿的一件外衫。
“小山!”他大喊出声,被自己惶恐的声音吓了一跳。
秋风簌簌地响着,将他的呼唤带到很远的地方,然而,他焦急期待的回应并没有出现。
百里云修飞快地跑进珊瑚先前休息过的房间,那里静谧一片,没有一丝生气。
紧紧攥着珊瑚的衣服,百里云修又跑回了庭院中,四处环顾,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寻找。
百里云修一向运筹帷幄,脑海中总是有着无数的念头,然而此刻,他真正地慌乱了,他竟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他茫然地朝着太子宫宫门外跑去,那里有驻守的侍卫,也许会留意到珊瑚的去向。
然而,他还没跑到门口,一名侍卫反倒朝着他跑了过来,神色慌张,扑在地上禀报说:“陛下!您软禁在西南角库房里的魇族众人全部都不见了!”
“什么?”百里云修哑着嗓子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侍卫惶恐不安地回答:“是……是皇后娘娘……她,她独自一人来到库房外,让我们打开铁门,卑职,卑职的身体就像不听使唤一般,就照做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个多时辰的光景了,卑职和其他人突然清醒过来,便赶着来禀报陛下。”
百里云修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你看见他们朝着什么方向去了吗?”
“卑职不知。”
百里云修摆了摆手,让他退下,无力地靠在宫门边。
一个时辰,小山可能早已经离开皇宫,身处任何一个地方。
不过,百里云修知道她的目的地在何处,她一定是带着魇族族众去寻找玄君。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在她与玄君碰面之前找到她,阻止她去做任何危险的事情!
他不仅可以调用官府的力量,手上还有不少江湖上的眼线,总能得到珊瑚他们一行人的消息。
百里云修的目光瞬间坚定,他已经决意收拾行囊,出宫追寻珊瑚。
然而,他尚未走出太子宫数步,就看见另外一波人急匆匆而来,为首的是白发苍苍的宰相大人钟毓,步履难掩老态,却仍是尽力快走着。
“陛下请留步!”见到百里云修,钟毓赶忙出声呼唤。
百里云修等着他们走近,从众人的眼中读到了不妙的消息。
“发生了什么?”百里云修免了众人的跪礼,“难道是前线战事爆发?”
“不,陛下,比这个更为糟糕!”钟毓气喘吁吁地说,“边疆城邦爆发了一场巨大的瘟疫,眼下伤亡未明,还请陛下定夺!”
“瘟疫?”百里云修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从邸报来看,应该是半个月以前,当时已有数千人染病,死者过百。”钟毓脸色显得尤为苍白,不知是奔跑的关系,还是疫病的缘故。
“不止如此,”似乎要应证那句祸不单行一般,兵部尚书跟着禀报说,“元柳国传来消息,废帝清平帝召集旧部人马,卷土重来,杀向永州都城,眼下那边正是一片混战。”
“而东景,西庆两国也在近期爆发了数场不大不小的暴乱,虽然暂时压制住了,但似乎也受到了疫病的侵袭,前途不明。”又一位大人禀报说。
“陛下,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请您定夺!”众臣们全部仰望着这位年轻的国主。
他的心中从未如此焦灼过,一边是自己的爱妻和骨肉,而另一边则是天下的苍生百姓,他该如何抉择?
他抬头仰望着宫外的方向,似乎能听见哒哒远去的马蹄声。
小山……小山……你让我好生为难……
百里云修深深地闭上了眼睛,重重一拳击中身旁的宫墙,只听得地崩山裂一般,围绕着庭院的一整面宫墙崩裂倒塌。
大臣们惊慌地看着陛下,哗啦啦跪了一地。
百里云修看着自己渗血的拳头,狠狠地挥掉上面的血渍,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召集所有人到南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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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三章 决意
南书房中灯火通明,虽然十分宽敞,却因挤满了大小朝臣而显得有些逼仄。
大厅里鸦雀无声,气氛从未如此压抑过。
朝臣们弓着身,沉重的目光全部都凝聚在了国主百里云修的身上。
他们多少也听闻了皇后娘娘出手营救了魇族族众,随后逃离皇宫之事。
如此有违法纪,大逆不道的行径,本应该成为这些大臣们规劝陛下的最好佐证,但是当众人亲眼目睹了百里云修一拳之下几乎摧毁了半个太子宫,劝谏的话就再也不敢提起了。
而大臣们现在还不知道的是,自此以后,陛下口中再未提起过皇后娘娘,仿佛她从未在自己的生命中存在过一般,尽管之前的他们是那么地琴瑟和谐,伉俪情深。
此刻,百里云修右手上简单地包扎着白布,正飞快地翻阅着堆积书案上的文书,信笺和密函。
他的脸色发青,紧蹙的眉头下显露出青灰色的阴影,深沉的眼眸随着纸张上的文字而上下移动着。
他时不时地暂停阅读,抬起眼唤来负责相关事务的大臣,仔细询问相关的细节。
文书虽然繁杂,但是他的思路清晰,没有叫错一位大臣。
面对陛下的质询,大臣们战战兢兢地应答着,直到陛下点头,这才擦着额上的汗水退到一侧。
百里云修很快了解了眼下的处境。
先前大臣们的通报确实不假,南芳国的三处边防重镇同时爆发了一场怪异的瘟疫。
根据快马传来的文书,大批士兵是在一夜之间病倒的,生病之人先是头晕目眩,浑身乏力,紧跟着便是上吐下泻,严重者腹部绞痛,口吐鲜血,在持续的高热之中失去意识,胡言乱语直至断气。
这场疫病发生地毫无征兆,且来势汹汹,就连驻军的大夫也一时无法说清是如何产生的,只能根据以往疫病的处理手段,把生病的士兵抬到单独的营房内,不与外人接触,而那些病逝的,则拉倒几里外的空地焚烧掩埋。
但是他们能做的,也就仅限于次了。
不知道在文书送达的这些时日,又有多少士兵倒在了战争一触即发的前夕。
百里云修的面前平铺着一张古羲大陆的地图,他的指尖在三个城邦的位置一一点过,又拿起西庆国和东景国各自寄来的信函比对。
在与南芳国相隔千里之外的几处军防要地,也在近期爆发了类似的疫病,这不得不让百里云修心生疑惑。
“陛下,您有何想法?”因为百里云修一直保持着沉默,宰相钟毓斗胆相询。
百里云修用手指按着眉心:“据朕所知,疫病的爆发一般都有一个源头,就像往平静的湖面上丢进一颗石子,泛着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来。而这次的疫病却在多处同时爆发,而且地点全是军纪严明的军营之中,不得不说十分异常。”
“陛下的意思是——”
“在朕看来,这场疫病并非天灾,而是**。”
百里云修的话一出口,立刻引起朝臣们的一阵喧哗。
“陛下,您是说有人制造的这场疫病?难道是投毒不成?”中书舍人缪青惊愕地问。
百里云修看了他一眼:“具体是何手段朕尚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他的目光扫视一圈厅上众人,语气凿凿:“敌人已经对我们发动了攻击,我们准备多时的战争已经爆发!”
不少人倒抽一口凉气,而百里云修接下来的话更让人心中忐忑不安。
“然而战斗的号角尚未吹响,我们便已经折损了兵力,这恐怕也是敌人的意图所在——在我们的士兵之间播撒恐惧的种子。”
这番断言让大臣们无不脸色大变,不消说边城的士兵了,现在连他们都觉得心惊胆寒。
就在这人心惶惶之时,辅国大将军薛兴与新晋云麾将军孔立轩同时踏出一步,向陛下请命。
“陛下,请派老臣前往边城,臣必定查明疫病真相,替陛下排忧。”
“陛下,末将多年征战在外,自认为阅历丰富,愿前往边城一探究竟。”
百里云修向他们点了点头,略一思索,朗声道:“边防军营正是人心不稳的时刻,若有朝中众臣前往,确实能振奋军心。”
两位将军面露喜色,正要俯身领命,却听百里云修继续道:“但是,关于疫病的问题,两位将军仍旧欠缺足够的经验。”
“那陛下的打算是——”钟毓问。
“朕打算亲自动身,前往边城。”
“什么?”大臣们再次哗然。
“陛下,疫病凶险,您乃一国之君,怎可亲自身赴险境?”钟毓慌忙地劝道。
百里云修用手势示意众人安静,声音平静却不容反驳:“朕心意已决。朕颇懂医理,也有些防身的功夫,正是前往边城的最佳人选。”
他不等大臣们再次开口劝说,继续道:“但是爆发疫情的有三座边城,朕只有一人,分身乏术,因此仍需要二位将军的协助。”
辅国大将军与云麾将军立刻单膝跪地:“任凭陛下差遣。”
百里云修点头:“你们二人,各自带领太医院一半的太医,明日一早立刻启程,前往位于东西两处的衡城与槿城,太医院仅留两位太医值守即可。”
“太医?”钟毓露出意外的神色,拍掌赞道,“陛下当真想得周全,这正是将士们需要的。可是陛下您自己呢?”
百里云修道:“朕带一小队人马,亲自前往与北部元柳国接壤的绥城。钟大人,都城便交由您来坐守,朝中事务全由您来决断。”
钟毓面色郑重,知道这是陛下对他这位老臣的新任,深深地向陛下行礼:“老臣一定不辱使命!”
百里云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目光一一扫过厅中众人,言辞恳切:“朕在离宫之后,各处随时保持警醒,若有紧急事务,必须八百里加急送到。朕的都城,朕的百姓们,就交由诸位照看了!”
“臣等必当为陛下分忧!”大臣们纷纷跪下。
百里云修连夜下达指令,做好了各处的安排。
同时又亲笔写了几张字条,绑在信鸽的腿上,分别寄给师父伯明先生,阿海,玉竹和银朱。
他知道,这一次的交锋不比往常,容不得一点失误,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应对才行。
等他做好一切,走出南书房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抬起疲惫不堪的眼睛,看向挂在天边的一弯残月,目光变得迷离,嘴边是一抹痛苦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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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四章 漫漫无归路(上)
蜿蜒于两座大山之间的驿路边,零星散布几间朴素的食肆茶馆,只是大多人去屋空,唯有一间乌桕树旁的小饭馆儿还挑着酒幌,随着渐渐强劲的秋风来回摆动,给这偏僻的山林间带来一抹生气。
店主老于头已经年过半百,在这驿道边儿摆摊儿也二十多年了。
用他自己的话说,南来北往的行路人,他只消用耳朵一听,就知道会不会在他的店门前停下,还是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
眼下的时节不好,再加上一直有传言说前方马上就要打仗了,弄得人心惶惶,一时间连出门赶路的人都少了。
且别说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周围山中好几个村子,时常总有些小媳妇回娘家,老母亲探儿子的,来来回回,大大小小总是买卖。
然而近来人们都躲在家里不出门,生意清淡不说,周遭的小老板们生怕兵荒马乱的日子到来,丢了性命,因此纷纷歇业,收拾行李回了老家。
只有这位老于头,想着替儿子娶媳妇还短了十几二十两银子,早早收摊儿又不知得拖到猴年马月,干脆豁出去再干上一些时日,这才独自一人支撑到了今日。
这日午后,老于头正在后院里舂米,忽然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同时地面也在微微震颤。
他赶忙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细听,那马蹄声纷乱,显然数量不少,而且声音由急变缓,估摸着等到了他家门口便会彻底停下来。
老于头心中大喜,赶忙丢了手中的木杵跑到屋前,果然看见一队人马背着阳光而来。
老于头眯着眼睛,看清楚来人的样貌,倒有些意料之外。
因为这些骑在马背上的人,似乎全部都是妇孺和稚童,仅有两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跟在队伍当中。
老于头开店迎客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出行队伍。
马队很快来到小饭馆门前,最前面的一人勒紧马缰停了下来,只见她浑身包裹在一件黑色的斗篷之下,面容几乎被兜帽遮挡。
她出声询问:“店家,现在可有饭食?”
老于头忙不迭地点头:“有有有,客官里面请!”
同时又有些纳罕,听声音,好像是一个年轻的大姑娘。
女子松了口气,转身招呼身后的人在这里歇脚,紧跟着翻身下马,利落地把缰绳拴在门外的小树上。
一直盯着她看的老于头更是惊掉了下巴,虽然这位大姑娘把身子隐藏在宽大的斗篷之下,但是看她那下马的动作,可行走的姿态,显然是有孕在身,而且月份还不小了!
这样的小媳妇怎么会骑着马赶路,身边也没个男人照顾?
还有她身后的这些人,怎么都一个个阴沉着脸,似乎身负重担一般地疲惫?
老于头颇有些好奇,但不敢随意过问,引着客人进了门,狭小的饭馆儿立刻被挤得满满当当。
女子为大伙儿要了饭食和茶水,只为自己点了一碗素面。
老于头答应着,赶忙去一墙之隔的厨房里忙活,却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人说话。
然而,这些人似乎因为赶路已经筋疲力尽,坐下之后一直保持着沉默。
直到一位婶娘率先开口问道:“族长大人,您的身子可还撑得住?”
停顿了片刻,才听见年轻女子轻声应答:“我没事儿,梅婶婶不用担心。”
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另一位老妪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辛劳,只要丢下我们……”
年轻女子赶忙打断她的话:“叶婶婶,你们是我的族人,我的亲人,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们不管?我只是尽我所能罢了,只要你们在我身边,我就不会让你们再次丧失理智,做出那晚的事情来!”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直到一个少年的声音咕哝着抱怨一声:“那个家伙明明说喜欢珊瑚姐姐,要保护珊瑚姐姐,结果是个大骗子!”
“瑭儿!”是婶娘在厉声责备少年。
珊瑚的声音柔和:“李修哥哥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都没有食言过。这一次,是我让他失望了,所以瑭儿请不要生他的气好吗?要不然姐姐会很难过的。”
少年又嘀咕了几句,似乎答应了。
这时候,老于头端着几盘切好的熟菜和一盘子馒头送了上来,各自摆在几张小桌上。
这些行路人显然已经饿得狠了,哪怕是这乡野里的粗茶淡饭,也迫不及待地动起筷子。
一时间,饭馆儿里满是咀嚼之声。
“客官们赶路挺辛苦啊!”老于头搭着话。
珊瑚淡淡地一笑:“是这样子呢,一路上都没有几家开门的饭馆儿。”
老于头叹了口气:“你们之后的路只怕要更难走,越往北啊越不安生。”
珊瑚面色忧虑:“店家也感觉到了吗?”
“可不是!”老于头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打从皇帝陛下开始征兵起,我们小老百姓就知道安生的日子过不长远咯!真不晓得,这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非得打仗不可?”
珊瑚的目光一暗,看着对方认真地说:“不是这样子的,陛下他比任何人都要关心老百姓,只是他预感到了会有敌人来袭,为了国家的安危,在提前做准备。”
老于头有些纳闷地看着这位小媳妇,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为那些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人说话,明明自己都这么困难。
不过看她那双明澈的眼眸,无形中有着一股说服人的力量,让他不得不跟着点了点头。
“水应该烧开了,客官稍等,素面马上就来!”老于头说着,再次去了厨房。
片刻之后,一碗素面放在了珊瑚面前。
珊瑚拿起筷子,挑起掺着粟米粉的面条,送入口中。
虽然这份面的味道已经淡得不能再淡,但是一股恶心的感觉仍是涌了上来。
不知为何,近来她食欲不佳,害喜地越加严重起来。
但是腹中的孩儿在一天天长大,她自私地带走了她,就必须照顾好她!她必须吃点东西,保存体力才行!
珊瑚强忍着不适,大口大口地将面条送入口中,然后闭着眼睛吞入腹中。
珊瑚想起在宫中的时候,百里云修为了她每日饮食,总是用尽心思变换着花样。
每一次珊瑚吃下不愿意吃的东西之后,百里云修总会往她嘴里塞进一颗蜜饯,同时在她的额上留下轻轻一吻。
想到此处,珊瑚鼻尖一酸,赶忙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抹掉眼角溢出的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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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五章 漫漫无归路(下)
用过这顿简朴的饭食,珊瑚起身付了银钱。
老于头看着姑娘递来的一块银锭子,有些为难地说:“我这小本买卖,恐怕找不开,客官且等一下,我去拿称和剪刀来。”
珊瑚阻止了他,声音柔和:“多余的钱店家便留着吧!万一仗打倒了这里,您便跟家人找个地方躲一阵,请您相信,陛下一定会让大家伙的日子重新安定下来,还会比以前更好。”
老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年纪轻轻的姑娘,他们这一群人都是老弱妇孺,兵荒马乱的日子还要赶路,反倒还有功夫关心他这个陌生人。
还有坐在金銮殿里的那位皇帝有什么本事,让这位姑娘这么相信他?
“就算姑娘这么说,这,这未免也太多了……”老于头仍是不肯收。
珊瑚浅淡地一笑:“那店家再帮我们包一些现成的馒头咸菜吧,这样就不算多给钱了。”
老于头知道,这块银锭子比他们的饭钱两三倍还要多,不过姑娘的一番好意也不好再三推辞。
于是他去厨房把笼屉里的馒头都包了起来,还有些酱菜瓜果什么的,也一并包了,送到几位客人的手中,众人连声道谢。
老于头送着他们走出大门,看着这群旅人们再次骑上马背,好几个年幼的娃娃由长辈抱着,共乘一匹,而怀着身孕的姑娘仍是领头在最前面。
天边的太阳已经昏黄,斜斜地洒在众人的身上,将这群旅人们笼罩在一片萧索的氛围之中。
老于头在他们出发之前,忍不住问了一句:“前面怕是没什么酒家了,你们这么些人,往后吃饭睡觉怎么办?”
珊瑚望向前方没有尽头的驿路,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总有可以遮风的大树,总有可以抓鱼的小溪,会有办法的。”
她冲着店家微微一笑,招呼着族人们继续踏上漫长的旅途。
众人紧紧跟在族长的身后,神色肃穆,做好了迎接一切苦难和磨砺的准备。
不久之前,当珊瑚在库房里找到自己的族人的时候,他们还全部瑟缩在角落里,有的人双头抱着头,有的人双眼空洞,精神几乎崩溃。
他们一直自认为魇族人天赋异禀,却从未想到过这份本事的代价竟是如此之大。
在突袭皇宫的整个过程中,他们并非神志不清,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以及自己的亲人成为屠戮的工具,双手上沾满无辜的鲜血,却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这样可怕的经历不禁吓坏了族里的年轻人,更是让老迈的族人们心念俱灰。
当珊瑚独自前来营救他们的时候,大多数人竟然不愿意离开。
梅婶婶靠在墙边,神色憔悴不堪:“逃跑有什么用呢?我们逃了一百多年,还不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吗?”
一个因为压抑而精神激动的少年揪着自己的头发:“与其受这么大的折磨,干脆死了算了!”
绝望的气息笼罩在魇族人的周围,浓重地似乎永远不会散开。
珊瑚的眼眸中带着悲悯,轻轻地哼起一首山中的小调。
她很少唱歌,就连百里云修也从未听她唱起这首曲子。
珊瑚的声音清亮,却带着一丝哀伤。
这首小调没有歌词,只有悠扬婉转的调子,在空荡荡的库房里回声幽幽,仿佛在山谷中激荡。
族人们一开始有些不解,接着变得沉默,随后双眼湿润,开始跟着珊瑚哼唱起来,唱着这首千嶂岭中魇族人时常唱起的调子。
这首曲子唤起了大家的回忆,在那片深山密林里,男人们挥刀砍柴,女人们喂鸡做饭,孩子们嬉笑着追逐玩耍,那样平淡而充实的日子,如今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珊瑚俯身跪坐在族人们之间,看着一双双含泪的眼眸:“梅婶婶说得对,我们已经逃避了一百年的时间,不能够再逃避下去了。”
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另一只手轻抚着瑭儿的脑袋:“我想让瑭儿和大家,以及我的孩子,真正无忧无虑地活在这个世上。”
“与其躲在角落里害怕,甚至放弃自己的生命,不如直接面对咱们的敌人,从他手中夺回本该属于咱们的自由!”
众人红着眼圈看着他,瑭儿第一个出声支持珊瑚的决定:“我要跟珊瑚姐姐一起,去找那个大坏人报仇!”
叶桂香苦笑着叹息一声:“我这一把老骨头,希望在入土之前能发挥点儿作用!”
接二连三地,族人们擦去眼角的泪痕,互相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掌,反正已经生不如死,不如放手一搏,他们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珊瑚含着泪笑看着大家,站起身来:“那我们出发吧!”
“族长大人,我们该往哪里走?”梅婶婶有些茫然地问。
珊瑚转过身,抬起一根手指:“玄君就在那里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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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六章 天下大乱
银月似钩,飞蹄如雷。
千名骁勇骑兵身着黑甲,列队井然,如同迅猛的黑鹰,飞掠过山巅与峡谷,在洒满银光的土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隆隆的马蹄声中,百里云修一骑当先,只见他身体前倾,目光如炬,探向黑夜的尽头,一身玄色长袍迎着夜风猎猎飞扬着。
他紧紧地闭着双唇,心中却无时不在念着珊瑚的名字:“小山,请你一定要等着我!”
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难道是自己太过贪婪,既想要得到生命中的挚爱,又无法无视百姓与朝臣们的嘱托,这才将自己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
但是他心中明白,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犹豫不决,他必须尽快解决眼前的困境,才能抽身出来去寻找珊瑚,他不住地祈祷着,希望在此之前,珊瑚能够保全自己。
在前行的路上,得益于百里云修事先精心布置的驿所岗哨和训练有素的信使信鸽,他能够第一时间得到来自四方的消息,密报如雪花一般不断地飞传而来。
而这些传来的消息可以说是好坏参半。
首当其冲的,便是元柳国北境发生的战乱。
被赶下皇位的清平帝得到了北燕国的公开支持,已经率领三万骑军压境而来。
明德陛下虽然拥有满脑子的智慧谋略,但一来入主朝堂的时日不长,大小官员的底细尚未摸清,调兵遣将很难得心应手。
二来清平帝与北燕国早有钩连,把自家的家底儿透露地一干二净,北燕国的将士可算是知己知彼,打起仗来自然是来势凶猛。
也亏得明德陛下定力超群,且懂得未雨绸缪,及时抽调自己训练有素的亲兵前往战场,这才解了燃眉之急,暂且稳住了战局,与敌方陷入了胶着状态。
与此同时,东西两国的状况也不容乐观。
在前线爆发了瘟疫的同时,北燕国的军队仿佛早有预料,不早不晚地发动了攻势,看样子打算以一国之力撼动三国的根基。
倒是南芳国这边,除了疫病的侵扰之外,暂且没有遭到外力的攻击,这正好验证了百里云修的推测——眼下北燕国已经成为玄君的掌中之物,成为他东征西伐的武器。
曾经的他步步为营,谋划计较,打算一点一点蚕食各国的力量。
然而他的盘算未能按照计划逐一实现,反倒不断被打乱,如今只能退守北燕国。
显然,他已经失去了耐心,打算以雷霆滚滚之势震撼天下,让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他这位主子的存在。
这一系列的动作已经将他的野心暴露地彻彻底底。
之所以眼下他未对南芳国出兵,只是因为南北两国相距甚远,且并不接壤。
一旦三国之中有一处支撑不住,便如溃堤之势,敌军的洪流将会滚滚而来。
百里云修想到西庆国年少的国主小雨,和东景国文弱的皇帝仁宣帝,心中不能说完全没有忧虑。
但是传来的消息中也有让他精神为之一震的内容。
身处元柳国的师父伯明先生比百里云修早一步得知了疫病传播的消息,已经命令玉竹银朱两位徒弟分别前往东西两国,尽早查明疫情爆发的缘由,算算时日,应该也在近日抵达目的地。
玉竹和银朱跟随师父的时日最久,且时常跟随师父出门问诊,要说功夫修为或许比不上百里云修,但论起医术精湛,却是他们两人更胜一筹。
因此一定会解决掉东西两国眼下的燃眉之急。
于此同时,伯明先生继续坐守元柳国境,替明德陛下出谋划策。
这点倒让百里云修灵光一闪,他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何仅仅元柳国尚未爆发疫情。
按理来说,若玄君真的能够制造疫病,那最大发挥他的功效,尽其所能地消耗地方的兵力乃是上上之选。
但他偏偏就在国力最盛的元柳国放弃了这种强大的武器,而是真刀实枪地与对方拼杀,实在说不过去。
现在想来,怕是因为闻名天下的医圣伯明先生坐镇,让他心生疑虑,不敢轻易动用这个秘密武器。
这也就意味着,这场疫病并非无药可解,只是需要寻找到解决它的钥。
想到此处,百里云修心中稍宽,催促着身下的坐骑越发飞速地向前奔驰着。
而就在同一时间,另有一队人马身披斗篷,踏着刚刚封冻的地面日夜兼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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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七章 困兽犹斗(上)
飞龙城城主宅邸。
坐落于宏大宅院一角的僻静小院里,绯烟正坐在精美的摇篮边,拿着一只拨浪鼓逗着里面的小核桃和小樱桃。
只见她用锦带随意拢着一头乌黑的秀发,身上是寻常的居家衣衫,脸上稍稍还有些生产之后的憔悴,但是目光中温柔的爱怜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这位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有了一双儿女之后,竟然一反常态,坚持要自己照顾孩子。
虽说有两个乳母在旁边搭手,但凡跟两个孩子有关的事情,绯烟总要亲力亲为,或是在旁边盯着,生怕别人照顾不好自己的宝贝疙瘩。
当然,除了夜半时分,孩子哭闹起来的时候,绯烟总是一脚把琥珀踹下床,让他去哄孩子,自己则蒙着被子呼呼大睡。
有一次,琥珀忍不住委屈地抱怨,绯烟从来都没有这么温柔地对待过他,结果换来媳妇儿的一顿小拳头。
绯烟冲他翻了个白眼,理直气壮地说:“你是你,孩子是孩子,能一样吗?”
琥珀哀嚎一声,自打有了这两个娃之后,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又低了几分。
平日里,绯烟围着孩子忙得团团转,而琥珀则更多地跟在岳父大人秦世龙的身边,逐渐对黑龙帮大小事务了然于胸,开始帮着秦世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城主大人在培养自己的接班人。
然而,这般忙碌而温馨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
就在魇族众人突袭南芳国皇宫的同一日,尚未得到消息的城主宅邸同往日一样宁静。
那日的午后,绯烟正坐在床边整理孩子的小衣服,这些都是专门请最好的裁缝,用最上等的料子做的,因为小孩子长得快,因此大大小小做了足有十来件。
她身旁的摇篮里,两个小家伙午睡尚未醒来,一个嘬着手指头,一个紧攥着小拳头,睡得正香。
而琥珀则在院中练功,这一阵子,秦世龙在心法修为上对他指点颇多,让这个只会横冲直撞的年轻人受益良多。
毫无防备地,本来熟睡的孩子突然同时哭嚎起来,打破了午后的平静。
孩子的声音嘶哑,与平日里的哭闹大为不同。
绯烟吓了一跳,本能地丢下手中的东西跑到摇篮边,看见两个心肝宝贝涨红的小脸,哭得是声嘶力竭,更是吓得腿都软了。
她慌忙把小樱桃抱紧怀里柔声抚慰着,同时唤着院中的琥珀快进来帮忙。
却连喊了两三声,琥珀都没有应答,而两个孩子哭得越发厉害,同时手脚不住地乱蹬,似乎十分难受却又说不出话来。
绯烟急得满头大汗,正巧外间的乳母听见了声音进来帮忙,抱起了摇篮里的小核桃。
“嬷嬷,孩子们是怎么了?”绯烟期待经验丰富的乳母能够安抚下来哭闹的孩子。
然而乳母也是一头雾水,轻轻拍着小核桃的后背哄着:“小少爷和小小姐平日里身体康健,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怕是得叫大夫来瞧瞧。”
绯烟的眼中已经吓出了泪花,抱着孩子跑出了房间,正要唤丫鬟去请大夫,一眼看见琥珀盘膝坐在院中的石凳之上,闭着双目,听见孩子的哭闹声,身体却一动不动。
绯烟又急又怒,几步来到琥珀面前冲他喝道:“你现在还有心思练功?咱们的孩子都哭成这样了!”
然而琥珀对她的责骂充耳不闻,依旧岿然不动。
绯烟想也没想就用力推了他一下,却没料到手掌尚未碰触到对方的肩头,便被一股力量弹了回来。
紧跟着,琥珀蓦地睁开了眼睛,绯烟正要说话,却看见他那双赤红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抱着孩子后退了几步。
此时,绯烟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但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仍旧是一头雾水。
她立刻想到去找父亲,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没想到一转身,正好看见秦世龙出出现在小院门口。
“爹爹!”绯烟赶忙迎了上去,带着哭腔,让父亲看自己怀里的孩子,又把琥珀指给他看。
秦世龙紧蹙着眉头,检查了一番孙儿和孙女的状况,脸色大变,随即又几步走到琥珀身前。
琥珀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再次闭上了眼睛,额上有细密的汗水沁出,颈部的血管微微抖动着。
“爹——”绯烟刚要张口,就被秦世龙用目光阻止了。
他示意女儿和乳母将孩子抱回屋内,关上房门。
接着,他让两个哭闹不止的婴孩并排趴在床上,左右一掌各自放在他们的后背,柔缓地传输一股真气给他们。
绯烟不安地揉着手帕,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
片刻之后,孩子的哭闹声逐渐变弱,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便闭上双眼,似乎又睡了过去。
绯烟稍稍松了一口气,接过孩子放在摇篮里安顿好,这才压抑着声音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秦世龙的神色严峻,目光看向窗外的小院:“这便是魇族人最大的弱点。”
绯烟又把担忧的目光投向琥珀的方向:“魇族人?爹爹,我不明白,琥珀他会怎么样?”
秦世龙原本不希望女儿知道这件事,也嘱咐琥珀不要告诉她,然而眼下的境况,显然是不可能了。
他叹了口气,把飞龙城遭遇围攻之时,琥珀和二叔陆展风遭到控制之事说了出来。
“当时的玄君力量尚未恢复,因此对琥珀他们的影响不算太深,但我有理由相信,一旦他重获新生,自然会加强对魇族人的控制,今天看来,我的推测没有错。”
绯烟顿时面无血色,手指紧紧抓着摇篮的边缘:“你是说,琥珀,还有我的孩子,如今都受到那个人的控制?”
秦世龙点了点头。
“那,那琥珀他,他现在——”绯烟心中充满了惶恐,不敢再说下去,低头隐藏起自己流出的眼泪。
秦世龙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他现在正在与玄君的力量抗争。”
“什么?”绯烟猛地抬起头看着父亲。
“我一直在提防此事,因此在琥珀回来的第一天便教给了他静气凝神功法的口诀,命令他每日研习,眼下只希望他的修为能够抵抗住玄君的控制。”
绯烟这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让自己惊扰到琥珀。
想来他在感受到意识遭受侵袭的同时,立刻打坐收神,与脑海中的声音相抗。
可是绯烟仍旧放心不下:“万,万一琥珀他没能抵抗地住该怎么办?”
秦世龙的目光瞬间凛然:“我曾经警告过他,要是他成为玄君的杀人傀儡,做出任何对不起烟儿之事,便会亲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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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八章 困兽犹斗(下)
绯烟被父亲的话吓得浑身一寒,不敢相信琥珀竟然会许下这样的承诺,顿时眼泪就下来了。
她哭着抱住父亲的胳膊:“爹爹,琥珀是我的夫君,我孩子的父亲,你,你杀了他,那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秦世龙一生叱咤江湖,唯一的软肋便是自己的独生女儿,眼见她声泪俱下,自己的内心也跟着酸楚起来。
但是,久经风雨的秦世龙明白,在这人世间,不是每一件事都能靠真情实意就能解决的。
万一琥珀那小子无法从泥沼中脱身而出,便会从一个屠龙的勇士变成恶龙的爪牙,他怎么能坐视不理?
绯烟无法承担的后果,只能由他这个做父亲的来替她承担。
想到此处,秦世龙硬下心肠,伏在女儿肩上的手掌加了些许力道:“烟儿!爹爹教过的话难道都忘记了吗?平日里胡闹不打紧,关键时刻还是要以大体为重!”
绯烟听到父亲不近人情的话语,怔了一怔,突然用袖子抹掉脸上的眼泪,指着摇篮里那两张天底下最天真无邪的两张小脸痛声问:“爹爹能狠下心杀了琥珀,是不是也要对自己的亲孙儿下手?毕竟他们也是琥珀的孩子,身体里也流淌着魇族人的血液。难道爹爹以为,没有了琥珀和这两个孩子,女儿还能在这世上活得下去吗?”
秦世龙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从未在她的脸上看见过这种决绝的表情。
他把目光移到两个襁褓中的婴儿身上,冷峻的面庞不自觉地变得慈蔼。
他怜惜女儿,如今更是对两个活泼好动的孙儿疼爱有加,生怕北疆的风太烈,雪大太,伤着冻着了他们,不间断地往绯烟的小院儿里送东西,又怎么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事情呢?
秦世龙长叹一声,轻抚着女儿的头发:“爹爹哪怕散尽一身的功夫,一辈子的金银,都要护着你和两个乖孙儿。”
绯烟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别的意味:“那琥珀呢?爹爹你不管他了吗?”
秦世龙面露苦色:“这道劫难,只能靠他自己。”
绯烟无力地垂下手臂,瘫软在地,为什么偏偏是琥珀这么可怜,他从小就孤苦伶仃的,现在不应该再这么受苦了!
她猛地站起身来:“爹爹不愿意帮他,那我去!”
不等秦世龙反应过来,拔腿就往门外跑去。
秦世龙赶忙去拉她:“烟儿不可!我在院外布置了守卫,万一琥珀疯魔起来,连你都要伤害的!”
然而绯烟仍是先他一步跑出了房门。
外面的天色已经由明转暗,门口的灯笼还没来得及点亮。
琥珀的身体笼罩在阴沉沉的天色下,仍旧闭着眼,与脑海中的敌人搏斗着。
而小院周围的阴影里,绯烟清清楚楚地看见,爹爹亲手挑选出来的十余位高手严阵以待,刀剑已经出鞘,琥珀一旦发作,便会一拥而上,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绯烟腿一软,差点就被门槛绊倒,要不是秦世龙及时上前扶了一把,她便要从门口的台阶上跪下去。
秦世龙的声音低沉:“你也看见了,琥珀眼下自顾不暇,就不要再让他分心,快些进屋来吧!”
绯烟拼命地摇头,一把推开父亲:“我不相信琥珀会忘了我,会不管我们的孩子!”
她不知哪里生出的一股力量,竟然挣脱了父亲的手掌,径直朝琥珀跑了过去,充耳不闻爹爹在她身后大喊:“烟儿危险!”
她来到琥珀身前,在夜幕中看清楚他请黑色的眼圈和发白的嘴唇,以及被一阵又一阵的冷汗沁湿的头发和衣衫,心口和鼻尖同时一酸。
绯烟扑身上前,紧紧地抱住了琥珀的肩头,将脸埋在他的颈上。
绯烟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而冰冷,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样子,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伴随着凄厉的哭声和潸然落下的泪花,绯烟不断地唤着琥珀的名字:“琥珀,你这个坏蛋,快点醒来好不好?”
“我真的好害怕,你都不来安慰我!”
“你发誓说要一辈子保护我,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大坏蛋,你难道想把两个孩子丢给我一个人吗?你休想,我不准!”
“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吵架了,再也不动手打你了,只要你能跟我说一句话……”
……
秦世龙站在两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先是惊慌地想要冲上来拉走女儿,但是忍住了踏出的步子。
他默默地注视着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阿瑛啊,咱们的女儿真的长大了,在她的心中,终于有一个男人比他的爹爹还要重要了。
小小的院落里一片寂静,除了绯烟逐渐沙哑的哭喊声和啜泣声,连周围的空气都为这一对年轻的夫妇而冻结了。
绯烟因为心绪激动,哭了好久之后只觉得大脑昏沉,但是仍旧死死搂着琥珀的身体不肯松开,生怕这一松手便是永别。
忽然,一只胳膊轻轻地放在了她疲惫的背上,绯烟脑袋有些发懵,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被拥在了怀里。
“烟儿……”有人在她的耳边轻声唤着。
绯烟抽了抽鼻子,稍稍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琥珀的眸子在夜里闪闪发光。
“琥珀!”绯烟怔怔地看着他,“你,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琥珀直视着她的眼眸:“不单单是这辈子,我下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的媳妇儿名字是绯烟,是一个大小姐脾气的丫头。”
绯烟嘴角抖了抖,想笑却又溢出了泪水:“你别说这话哄我,你刚刚吓死我了知道吗?”
“嗯,我知道,”琥珀难得地直接承认了错误,伸手替她擦去眼泪,“是我不好,让烟儿害怕了,但是你放心,我现在回来了!”
绯烟抽着鼻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琥珀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娇妻:“我听到了你的声音,要知道,在这天底下,所有人的命令我都可以不听,唯独烟儿的命令,我必须得听。”
绯烟终于破涕为笑,轻轻捶了他一下:“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琥珀握住她的拳头轻轻地吻着,心中却在寻思,刚刚才说过不打我了来着。
秦世龙黑着一张老脸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小夫妻他这个长辈还在跟前。
绯烟赶忙红着脸抽回自己的手掌。
琥珀起身走到岳父大人身前,通地一声跪下,郑重地叩了三个头:“岳父大人,我给您添麻烦了。”
秦世龙沉声问:“你现在神志可还清醒?”
琥珀认真回答:“我现在,以及今后,永远都只是我自己,不会再受到旁人的操控了!”
秦世龙满意地点点头:“你果然还是走出来了!”
他顿了一顿,又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琥珀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坚定:“我打算找到玄君,亲手解决掉这段一百多年的纠葛。”
“什么?”发出惊呼的是绯烟,她刚刚放松的心情又揪了起来,拽着琥珀的胳膊道,“琥珀你别走,我不准你去!”
琥珀将她的双手捧在掌心,声音轻柔却不容反驳:“烟儿,为了咱们的孩子能开开心心地长大,为了能一生一世陪在你身边,这一次我必须去!”
“那,那你知道玄君那家伙在哪里吗?你又找不到他。”绯烟不死心地说。
琥珀却道:“这一次我知道。”
绯烟不解地看着他。
“是玄君他自己告诉了我们所有魇族人他所在的位置。”
绯烟见他决绝的神色,知道自己无法再劝,当下一咬牙道:“那我也去!”
琥珀却摇了摇头:“那小核桃跟小樱桃怎么办?”
绯烟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琥珀趁机劝道:“最后这一次,请允许我暂时离开你的身边,在这里等着我,好吗?”
秦世龙也跟着道:“烟儿,你不是说相信琥珀吗?”
绯烟看了看爹爹,又看了看琥珀,心中虽然万分不舍,但还是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隔了一日,绯烟替琥珀打点好行装,与爹爹一同抱着小核桃和小樱桃,跟琥珀一起踏出了城主宅邸的大门。
大门外,整整齐齐等候着一百黑龙帮的高手,看见城主大人,立刻抱拳行礼。
这一百人,将跟随着琥珀一同踏上最后的征程。
绯烟坚持要将琥珀送出城门,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过飞龙城喧嚣的街巷,周围是人声鼎沸,而绯烟则一直是默默的。
脚步再慢,终于还是看见了高大的城门。
琥珀远远便看见一人牵着一匹老马,等候在城门处。
“二叔!”琥珀惊讶地奔了过去,“你是来给我送行的吗?”
陆展风直起因为常年打铁而有些弯下的要赶:“不,我是要跟你一起走。”
琥珀赶忙摆手:“二叔,你留在飞龙城等我的消息就行了!”
陆展风却神色严肃地拦住了他的话:“这是咱们魇族人最后的决战,我必须与你一起去!”
琥珀明白了二叔的决意,便把劝说的话吞回了肚子,点了点头:“好,二叔,就让那家伙好好看看咱们叔侄的厉害!”
他转身看向秦世龙,恭敬地抱拳:“岳父大人,您的帮助小婿感恩不尽,暂且别过,请等待我的好消息!”
秦世龙拍了拍他的肩膀,虽未说话,却胜过千言万语。
琥珀左右开弓,同时抱起自己的一双儿女,两个小家伙并不晓得今日是他们第一次与父亲分别,因为第一次出门的关系,看见外面新鲜的场面,开心地咯咯直笑。
琥珀在他俩的脸蛋上各自重重地亲了一下:“小家伙,可别长得太快,等着爹爹回来教你们说话和走路!”
小核桃只知道看着爹爹傻笑,而小樱桃则伸手抓住爹爹的头发直拽,似乎在说,爹爹的话我都记着呢!
琥珀将孩子交到岳父大人怀中,转身看向绯烟。
她今天特意打扮得漂漂亮亮,似乎是想让琥珀记住,哪怕做了孩子的娘亲,她依旧有着风华绝代的容貌,不准他把自己忘记。
正是因为涂了胭脂的关系,她一直嘱咐着自己不要掉眼泪。
绯烟勉力地挤出笑脸,张了张口,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琥珀不由分说地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留下三个字:“你放心!”
绯烟立刻鼻子一酸,重重地“嗯”了一声。
琥珀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似乎生怕多说几句便会舍不得离开,便轻轻放开了她。
他转身利落地坐上马背,道了一声:“岳父大人,烟儿,我走了!等我回来!”
说罢便转身策马而去,陆展风与他并驾齐驱,身后跟着一百高手绝尘而去。
绯烟一直遥望着琥珀的背影消失在目光的尽头,终于还是忍不住,用手帕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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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九章 仁心仁术(上)
坐落于南芳国与元柳国交界线的绥城军营中,近日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驻守军营的中郎将于仲乾在接到通传的时候,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说陛下驾到?在这里?”他猛地起身,差点把放在桌上的头盔撞到地上。
传令的小兵点头如捣蒜一般:“陛下真的来了,已经快到军营外面了!”
不等他话音落下,于仲乾已经抓起头盔扣在脑袋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营帐。
眼睛尚未看清楚外面的状况,耳边率先听见了隆隆的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一般从远处传来。
另外几位将领此时也从各处赶来,带着同样又惊又喜的神色,跟于仲乾一起跑向了军营之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遥望而去。
被马蹄扬起的沙尘之中,映入众人眼瞳的是飞驰而来的黑色骑兵,骑兵身后旗帜飘扬,正是陛下才能使用的龙旗。
而统帅千军,一骑当先的,那位身着黑袍飒然而至的人,不正是他们曾在朝堂上仰望过的国主陛下吗?
没有给众人太多的时间平复激动的心情,骑兵队伍便已经来到了面前。
百里云修一声令下,千军同时止步,马蹄声戛然而止。
将领们赶忙跪地叩拜,山呼万岁。
百里云修跃下马背,一面让他们起身,脚下不停,径直朝军营里面走去。
几位将领面面相觑,眼下军中爆发疫病,人人自危,怎可让陛下身处险境?
于仲乾赶忙几步拦在陛下身前,抱拳道:“末将于仲乾见过陛下!”
百里云修稍稍止步,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于仲乾道:“陛下,军营中时疫盛行,陛下身份贵重,切不可让疫病侵害了陛下龙体,末将斗胆请求陛下不要进入军营之中,而在临近空旷之处安营,陛下若有和吩咐,末将等亲自前往叩见。”
百里云修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沉声问:“于大人,你可知朕为何赶来此处?”
于仲乾一怔:“想必是为了疫病之事。”
“正是如此。”百里云修看向面前宏大的军营,此时正有一队巡逻兵持枪走过,除此之外,军营中一片静谧,“朕是为了解决疫病而前来调查,怎能不亲自查看情况?”
“可,可是……”于仲乾仍是不放心,想要再劝,就听见陛下的声音更加严厉了一分。
“战事迫在眉睫,眼下不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百里云修继续向内走去,“朕心中自有分寸。”
于仲乾只得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跟几位同僚一起,躬身跟在陛下身后。
百里云修扫视着军营中的状况,只见营帐排列齐整,岗哨有人把守,除了远处几座营帐有人进出之外,大多数的地方看不见一个人影。
于仲乾解释说,自打疫情爆发之后,他遵循旨意,暂停了每日的行军训练,将患病的士兵转移到单独辟开的帐篷之中,而其他人不得命令,不许外出。
百里云修点点头,眼下的军营看起来虽然冷清,但并未乱作一团,看得出将领们的恪尽职守。
他边走边问:“眼下有多少人发病?”
“步兵三百二十八人,骑兵五十四人,弓弩手一百零三人,另有勤杂兵等十七人。”于仲乾不加思索地一一禀报说。
百里云修稍稍花了些时间认真打量这位驻守边城的中郎将,此人约莫四十余岁,身材算不上高大魁梧,但精神矍铄,肤色黝黑,尤其是一双老练的眼眸,一看便知是历经风雨锻炼出来的。
他赞许地点点头,但是眉头依旧紧缩:“朕记得,驻扎绥城的共有三军两万余人。”
于仲乾低头称是。
“疫病如此蔓延下去,如蚂蚁啃食堤坝,迟早会溃不成军。”百里云修问,“病人的营帐在何处?”
于仲乾脸色大变,难不成陛下连那个地方都要去不成?
“陛下,那里可千万去不得!”几位将领同时拦在了百里云修面前,“那里太危险了!”
于仲乾道:“那些营帐,除了驻军的大夫和必要的看护,外人一概不能靠近的。”
百里云修深为自己的身份带来的不便感到烦乱,他记起上一次在天莽山的边关军营,那时的他,无权无职,却能畅快做他想做的事情,而眼下,却不断地被皇帝的身份掣肘。
连日来,他一直心急如焚,已经数日未能阖眼,众人只道是陛下为了国事而忧心,却不知百里云修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不安和恐慌。
他的爱妻,他即将出生的孩子正在经历磨难,他怎么能够浪费哪怕是一眨眼的时间?
百里云修突然一伸手,在几位将领大惊失色的注视下,提着中郎将于仲乾的衣领把他拉到了自己面前。
于仲乾纵然沉着老练,一时也因为这突然的动作说不出话来。
他瞪大了惊骇的眼睛看向陛下,却蓦然注意到对方充血的双眼,以及他青黑色的眼圈,脑袋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一般瞬间清醒。
他早该想到的,邸报发出去才不过二十余日,陛下便已经帅军赶至前线,如此日行千里,唯有日夜兼程才能做到,他对前线将士的关心可见一斑。
他不等百里云修吩咐,赶忙道:“末将愿为陛下带路!”
百里云修手一松,为自己的鲁莽而略带歉意:“有劳于将军了!”
安全起见,他命其他几位将领不必一同前往,只带了两名精兵跟在身后,随着于仲乾向着军营更深处走去。
走过一排白色的营帐之后,百里云修看见用木板隔开的一面高大的围墙。
围墙的正中间,开着一扇大门,门口数名士兵持刀把守。
就在他们走近大门的同时,又有三个士兵被人抬着,慌慌张张地送了进去,远远地传来他们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一个大夫模样的人用白布蒙着口鼻,一面摇头一面在门口迎接着病人。
大夫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远处走近的百里云修等人,流露出惊愕的目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陛下,就是那里了。”于仲乾声音沉重地说,心存一丝侥幸陛下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便转身离开。
但是百里云修的脚步从未如此地坚定,径直朝着呆立在门口的大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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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章 仁心仁术(下)
当于仲乾将百里云修的身份告知驻军大夫的时候,这位鬓边已经斑白的老先生的反应同之前的数位将领们如出一辙。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才慌张地准备跪地叩拜,生怕身上的脏污冒犯了陛下。
百里云修却上前一步,主动扶住了老先生的胳膊,免了他的大礼。
“请问老先生尊姓?”百里云修师从医圣伯明先生,因此向来十分尊敬悬壶济世的医者大夫。
“不敢当不敢当,”老先生赶忙回答,“老夫姓黄,单名一个松字。”
百里云修点点头:“朕打算亲自查看军营中疫病的情况,烦请黄先生指引。”
黄松惊愕地看向中郎将大人,于仲乾略显无奈地点了点头。
黄松便不再多问,只是说:“按照规矩,进入身后这扇大门的人,必须要用手帕掩住口鼻,以防止疫病的传染。”
“这是自然。”百里云修脱掉身上的披风,接过手下递来的一块白布蒙在了脸上。
于仲乾跟他的两名随从自然也跟着照做。
见陛下准备妥当,黄松请守卫把高大的木门打开了一半,躬身道:“陛下,请吧!”
虽然仅有一墙之隔,数步之遥,木板围墙的另外一边,映入百里云修眼中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这里的帐篷毫无规划地堆建在一片荒地之上,显然是仓促搭起,又不断地增加的结果。
到处是挖出的土坑和堆起的土堆,地面崎岖不平。
帐篷之外,不断有士兵和看护模样的人来回奔波,他们的口鼻也都罩着白布,仅仅露出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
营地各处都有滚滚的白雾升起,百里云修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这些白雾有的来自于熬煮汤药的瓦罐,有的来自于蒸煮衣物的大铁锅。
其中的一个大铁锅旁,两个瘦高的士兵各自手持着一根木棍,用力地在沸腾的铁锅中搅动着。
此时已经入秋,天气阴凉,但是他们两人都赤着上身,挽起裤腿,大汗淋漓。
黄松向陛下解释说:“病人们穿过的衣物,用过的碗盏都要放在沸水中煮过才能继续使用。”
百里云修赞许地点点头:“这是黄先生的意思吗?”
黄松谦逊地道:“老夫在军中已经二十来年,大大小小也经历过几次时疫,这是惯常的做法了。”
百里云修感叹道:“黄先生应对疫病颇有经验,不知对此次的时疫有何见解?”
黄松面有愧色:“恐怕让陛下失望了,老夫才疏学浅,虽然翻阅过大量医书,也与几位同僚共同商讨过,却仍未得知这次疫病爆发的缘由,只能对症下药,尽量医治发病的士兵们。”
百里云修稍显遗憾,此时已经来到了最近的一座帐篷之外。
一踏进围墙,便不断有痛苦的呻吟声萦绕在营地周围,此时靠近了帐篷,士兵们的苦楚越发清晰地传入百里云修的耳中。
不是一个人,而是好些个不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时断时续,绵延不绝,如同最悲凉的音乐一般敲击着听众的心弦。
百里云修上前一步,伸手挑起了帐篷的门帘。
立刻一股恶臭伴随着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如同在夏日里任由**的尸体一般,就算是隔着一层白布,这强烈的气味仍是直接冲向百里云修的脑门。
于仲乾皱起脸,下意识地后仰着身体,却见陛下毫不迟疑地走进了帐篷,黄松紧跟其后,不禁有些面红耳赤,秉着呼吸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百里云修丝毫没有察觉到中郎将大人的迟疑,他的目光已经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二十来个年轻的士兵散乱地躺在草席上,身上盖的薄被不足以给他们提供必要的温暖,因此在帐篷的一角燃着一堆柴火,上面架着一口大锅,里面的热水正腾腾地冒着水汽。
病人的脑袋露在薄被之外,大多脸颊深陷,面如死灰,头发一团一团地纠结着,遮挡住了他们因为长期痛苦而麻木的眼睛。
百里云修凝眉在第一个病人身侧蹲下,看他的样貌,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
然而,在本应充满活力的年纪,这个年轻人眼睛已经翻白,因为高热而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唯有那干渴到开裂的嘴巴里不断地发出“赫赫”的喘息声。
百里云修先是探手摸向他的额头,为手中传来的滚烫触感而感到心惊。
他紧跟着将年轻士兵身上的被子掀开一角,惊骇地看见对方裸露的肌肤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生满了红色的疹子。
有些红疹已经起了水泡,稍一碰触便会破裂,流出粘稠的脓液。
因为得不到及时的处理,有好几处地方已经开始化脓生疮,肌肤开始溃烂。
于仲乾不忍心地避开眼去,而大夫黄松却惊讶地看见陛下抬手去摸士兵的脉搏,动作娴熟地好像也是一位坐堂问诊的大夫似的。
百里云修的脸色笼罩在一层阴云之下,他收回手掌,命人端来一碗清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金乌化毒丸,用清水化了,一勺一勺喂给士兵喝下。
于仲乾瞪大了眼睛,看着陛下亲手做着照顾人的事情,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急忙接过药碗说让他来喂便是。
百里云修并未拒绝,而是又转身去看其他的病患。
接下来的几人中,有几个状况稍好一些的,全部愣愣地看着这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于将军和黄大夫对他如此毕恭毕敬。
当中也有病情十分严重的,甚至有一个伤员不住地上吐下泻,浑身上下裹满了秽物,令人几欲作呕。
很快,这个形容枯槁的士兵开始剧烈地抽搐,似乎经历着极大的痛苦,他一边用哑了的嗓子哀嚎着,一面不住地翻滚。
百里云修用极大的力道按住了他,伸手翻起了他的眼皮,看见对方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流露出一丝哀伤。
他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取出一根银针刺向士兵的眉心,希望能够减少他最后的痛苦。
果然,拼命挣扎的士兵安静了下来,他定定地躺回那张稻草编成的垫子上面,睁大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很快便停止了呼吸。
百里云修久久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叹息着,不知道在哪一处的人家里,一位母亲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一位妻子刚刚失去了一个丈夫。
这些时日,黄松已经见惯了死亡。
他轻轻地劝说了两句,让人把病逝的士兵抬出了帐篷。
百里云修跟着走出,目送着这个尚未上阵杀敌,便已经为国捐躯的士兵被放上了一个简陋的板车上,由两人拉着,从另一个方向带离了这处营地。
百里云修举目望去,约莫两里外的地方,有黑色的浓烟遮住了半边的天空,想来是这些死不瞑目的士兵们的魂魄不愿散去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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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一章 寻找答案(上)
百里云修收敛了心中的感伤,一边向下一座收治病患的帐篷走去,一边向大夫黄松了解更多的情况。
黄松面带愧色,回禀说最早的一例发生在一个月前的早晨。
熄灯前还一切正常的士兵,一夜之后便发起热来,同时伴有腹泻头痛的症状。
只是那时,大家都以为这不过是寻常的风寒,没人料想的到这是一场疫病的开始。
黄松给他开了些发汗的药粉,然而一日之后却传来士兵病情加重的消息。
当他正正在营帐内为这位士兵诊断的时候,有人过来通报说又有三四个士兵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请他过去瞧瞧。
于是接二连三地,就像星火燎原一般,奇怪的病症蔓延到整个军营,而且病患的症状不断加剧,直到开始有人死去,大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中郎将于仲乾赶忙命人传书给朝廷,同时紧急开辟了这边的隔离营地。
百里云修认真地听着,注意到了一处细节:“最先发病的几位士兵不在一座营帐内吗?”
“老夫记得,他们是来自不同的分队,因此分住在不同的营帐中。”黄松认真地回忆着,不明白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百里云修却陷入沉思之中,若是传染性的疫病,最早的病人应该聚集在一处才是,然而听黄大夫所言,士兵们单独发病,应该另有发病的缘由。
只是具体是何原因,直到百里云修查看完十余座帐篷,都没能够找到答案。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
于仲乾见陛下一抵达军营,立刻便视察病患,大半日下来都没有停歇,更别提喝水用膳了。
他担心陛下的龙体,便出声劝道:“陛下,还是先回卑职的帐中休息一晚,明日再继续也不晚。”
百里云修连日赶路,此时确实已经疲惫至极。
他抬头望了望天,浓云阴沉,而且迎面而来的风中带了一丝潮气,看来今夜无法避免地会有一场秋雨。
对病患来说,往后的日子恐怕更加难熬,还是尽早找到拯救他们的方法才是。
于是他用手指捏着眉心,强打起精神,转身向隔离病患的围墙走去:“朕再去一般的营帐内看看。”
于仲乾与黄松面面相觑,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拼命的国君,劝又劝不动,只得加快脚步跟上。
数百座营帐分列整齐,入夜之后营地里点起了火把,明亮的火光一眼望不见尽头。
与熊熊燃烧的火光不同,整个营地里一片死寂,虽然这里有上万名士兵驻守,却冷寂地如同无人之境一般。
因为疫病的关系,士兵们接到命令,全部待在营帐内待命。
当百里云修掀开其中一座营帐的门帘,立刻从士兵们的眼中看到了恐慌的神色。
他不禁暗暗心惊,意识到疫病带给将士们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多的则是对士气的削弱。
若是将士们以这样的心态踏入战场,怎么可能战胜敌人?
士兵们带着惊讶看着走近的陌生男子,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紧跟着他们看见了走进的中郎将大人,立刻齐刷刷地起身站定。
于仲乾对众人道:“还不快拜见陛下?”
士兵们惊喜交加,白天就听闻陛下亲自赶赴军营,他们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而且,自己还有幸目睹到陛下的真容!
士兵们带着欣喜,整齐地跪地叩拜,声音里隐藏不住的激动。
百里云修请众人起身,缓步走向士兵之中,仔细审视着营帐内的情况。
军营里环境艰苦,士兵们拥有的事物不多,不过是最基本的床铺被衾,但是行列整齐,收拾地井井有条。
可以看出将士们平日里的训练有素,百里云修心道,若不是这一次疫病,他们定然是战场上最强的一支力量。
他走到一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旁边,看样子他是这座营帐中最年轻的一个成员。
少年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看见陛下走近,赶忙底下头去,克制不住地挠着自己的后颈。
直到于仲乾重重地咳嗽一声,他才赶忙收回了不听使唤的手。
百里云修停下脚步,似乎生怕吓到了这个年少的新兵,声音柔和:“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个激灵,挺直了腰背脱口而出:“报告长官,我叫刘刚,来自沙河州白水乡。”
于仲乾在一旁喝道:“什么报告长官,是回禀陛下!”
少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吓得面如土色,紧张地改口说:“回,回禀陛下,小,小人嘴笨,那个什么,请,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高,高抬贵手……”
于仲乾恨不能上前捂住这小子的嘴巴,不会说话干脆就别说!
百里云修却莞尔一笑,摆了摆手:“无妨,用你习惯的方式说话便好。”
少年松了口气,大声道:“是!”
百里云修问他:“你在军营里可还习惯?”
少年诚恳地回答说:“刚开始挺不习惯的,半夜里睡不着老想家,现在已经好了!”
百里云修又问:“最近一两个月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与以往不一样的地方?”
他担心很多细节是长官们关注不到的,因此想从士兵们口中多了解一些具体情况。
然而少年又抓了抓脑袋,想了半天:“不一样的地方吗?好像都差不多,一样的伙食,一样的练兵,长官们虽然凶,但是对大家都挺好的,最近天冷了,还给我们新发了过冬的床褥和衣服,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百里云修又问:“那你身边有人生病吗?”
少年的表情全部都写在脸上,他立刻垮下脸来:“我们营里,已经有七八个人被抬出去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少年愁眉苦脸地摇头:“我也不晓得,他们都是很强壮的人,我都打不过他们,可就是突然发病了,谁也说不准下一个是谁。”
少年的话似乎在营帐内引起了共鸣,一旁好几个人默默地点头,感觉自己就像是笼中待宰的鸡鸭一般,指不定哪一天便被一只手抓出去宰杀了。
百里云修接连又问了好几个士兵,得到的也全部是类似的回答。
他心中越发迷惑起来,自打他进入军营一来,一直在寻找疫病的源头,可是一整日下来,却丝毫找不到会爆发疫症的条件。
不对,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到底忽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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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二章 寻找答案(中)
直到军中吹响就寝的号角,百里云修才决定结束这一日的视察。
中郎将于仲乾请陛下暂且安歇在自己的营帐,而自己则与另外的同僚同住。
百里云修没有拒绝。
他禀退了所有的将士和随从,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大帐内,静静地体味着涌上心头的孤单和苦涩。
他盘膝坐在一张简易的木床上,身边燃着一盏孤灯,烛火映照出他的影子,随着四面透进的冷风不断地摇曳着。
自从珊瑚离开之后,他再也没有躺在床榻上安枕过哪怕一晚的时间。
他怕他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看不见那张安然入睡的面孔,手臂中空空如也,再也无法将挚爱的那个姑娘揽在怀中。
百里云修的眼前浮现出珊瑚开怀大笑的样子,她就像是一道明亮的光,照亮了他心中每一个昏暗的角落。
然而此时,延续他生命的这份光明弃他而去,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暗夜里瑀瑀独行。
百里云修幽幽地叹息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轻轻地拔开刀鞘。
在昏暗的烛光下,他从刀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双眼。
这双本该如玉石一般温柔的眼眸,此时却如同一汪即将干涸的湖水,仅仅靠着最后一星半点的水渍苦苦支撑着。
这柄匕首是他当年被贬裭出宫,第一次遇见珊瑚之时,身上仅有的一件防身之物。
他曾经将这柄匕首赠给珊瑚,后来又要了回来,并且向她保证,以后便由他来保护她。
然而现在他却任由珊瑚身处险境,违背了当年许下的承诺。
百里云修设想过最坏的结果,万一他与珊瑚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白首偕老,他便用这柄匕首结束自己的性命,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要陪着她,因为他知道,珊瑚最怕的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营帐外逐渐传来细密的雨声,压抑了一整日的天空终于落下雨来,周围的空气越发清冷起来。
不知道小山现在到了何处,有没有淋着雨呢?
百里云修心中默默地念着,疲惫的目光逐渐放空,落在烛光的尽头。
在那里,他看见一只雨蛛正在角落里织着网,勤奋地围绕几根丝线绕圈,时不时地抬起两只前足舞动,似乎在炫耀自己的本事一般,无声无息之间便为猎物们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原来我并非孤身一人,还有你这个小家伙陪着我,百里云修的思绪逐渐涣散,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
千里之外,一处破败的小庙中,魇族人紧紧依偎着,在这淅沥的雨夜里互相取暖。
珊瑚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一手支着头,看着从屋檐滴落的一串串雨帘,思绪也飘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她摸着肚子里跟她一样不肯睡觉的小家伙,低声问她:“你是不是也在想着爹爹呢?”
尚未出生的孩儿自然无法回答她,珊瑚却仿佛明白了一般,继续自言自语地说:“娘这一次可是惹了大麻烦,你爹爹他一定很生我的气。”
珊瑚脑海中浮现出李修哥哥板起面孔的样子,露出哀伤的笑容。
“不过,他一定会很疼你,他可是天下最好最好的爹爹,到时候,你可要替我说话,咱们俩约定好了哦!”
珊瑚用最温柔的声音对腹中的孩儿说,脸上却滚下泪珠来,她赶忙用手背擦干,靠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为孩子哼起入睡前的歌谣。
叶桂香怀中抱着瑭儿,看似闭着眼睛睡着了,却把珊瑚的声音一一听在耳中,在心底里为这个可怜的姑娘哀叹一声。
……
次日清晨,天色放晴。
百里云修在营帐内召集了军营中的所有的将领,从中郎将到骑都尉,再到下面的校尉和兵长,满满当当站满了整个大帐。
百里云修坐在一张书案之后,拿着花名册听着大小官员一一自报家门。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次突然爆发的疫病是玄君做了手脚的结果。
但是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让疫病有机可乘,他目前仍旧毫无头绪。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大量的信息才行,这才将众人招至于此。
然而,从诸位将领的禀报中,他仍未找到任何的破绽,似乎每一个人都恪尽职守,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
不管是军营中的卫生管理,后勤补给,还是食物和水源,全部都是按照规定进行。
尤其是爆发疫情之后,军营中的管理越发严苛,然而发病的士兵人数却依旧在增长。
直到最后一人汇报完自己的职责,大帐里立刻安静下来,唯有百里云修来回踱步的声音。
众人默默地看着陛下凝神思索,一时无人敢开口说话,生怕打断了陛下的思路。
百里云修想起师父曾经说过,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会有前因后果,如果碰见了无法解释的情况,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它的缘由罢了。
那这一件事情的缘由到底是什么呢?我到底错过了什么细节?
百里云修突然意识到帐内的沉寂,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再次向于仲乾确认:“所有在军营中担负职责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于仲乾言辞肯定:“回禀陛下,大小将领一百三十一人,全部都在此处了。”
百里云修正欲点头,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又问了一遍:“你是说,没有一人缺席今日的召见?”
于仲乾不明白陛下再三发问的用意,只得再次答道:“无一人缺席。”
百里云修茫然的目光瞬间变得锋利起来:“这么说来,疫情爆发之后,生病的全部都是士兵,而无一位将领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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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三章 寻找答案(之三)
于仲乾终于了解了陛下的意思,随即脸色大变:“陛下,您的意思是说——”
于此同时,其他的大小官员也咀嚼出百里云修话中的味道,跟着变了脸色。
习武之人性格大多耿直且急躁,一位姓秦的校尉只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顾不得上下尊卑,大声嚷嚷道:“陛下,您是在怀疑我们吗?难不成是我们对亲手训练出来的战士们下的毒手?”
其他将领们虽然没有直接冲撞国君,但是也跟着点头附和,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
百里云修抬手让大家冷静:“朕从未怀疑在场的每一位将领,你们的恪尽职守,在这不毛之地驻守边疆数年如一日,朕一直都感怀在心,这两日也亲眼目睹地真切。只是——”
他用平静的目光看着这位相貌粗犷的校尉:“朕刚刚提出的这一点也确实是事实。”
秦校尉刚想开口,百里云修示意他先听下去:“也许这只是巧合,但是眼下束手无策的境况让我们不能忽视任何一个可疑的细节。”
他低头沉思着,似乎在问大家,也好像在询问自己,喃喃地道:“难道是士兵与将领的待遇不同导致了这样的情况?”
于仲乾拦住暴脾气的秦校尉,语气恭谦却又坦荡:“陛下,末将不敢妄言别处军营里的状况,但在这绥城边境的军营里,末将敢用性命打包票,这里的将士们多年的同甘共苦,早已经互相视作弟兄,或许军衔上大了几级,但是同吃穿,共生死,待遇上并无任何不同。”
百里云修蹙眉,难道他的推断是错的?可是该如何解释患病的全部是士兵这样的事实呢?
不对,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
他问道:“每日的伙食都是一样的?”
“将士们吃的是同一锅煮出的粥米,同一灶做出的饭菜。”负责粮草的督运官回禀道。
“那大家最近吃的食物可有什么变化?”百里云修又问。
“这处军营的补给大多来自临近几处村庄的供应,近期确实有补给的车马过来,但送的还是长吃的粟米,高粱,以及腌肉火腿之类,卑职亲自验收过,这批食材并无什么不妥。”
“那朕可否亲自去粮仓里看看?”百里云修知道他这么做会显得过于多疑,但是他必须亲自看过,才能完全消除顾虑。
“卑职愿为陛下带路!”督运官立刻回答道,言语中稍带一丝不悦,百里云修只当做没有听出来。
于是百里云修命众人在帐中等候,只带了督运官和于仲乾两人,来到了军营一角的几座库房之外。
督运官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了其中一座库房的大门,随即退到一旁:“请陛下查验。”
百里云修点点头,于仲乾为陛下举着火把,两人一同进入有些昏暗的库房之中。
接着火光,可以看清楚库房中的粮米码放得整整齐齐,并无混乱堆放的情况。
他随手打开几个口袋和木箱,检查里面存放的粮食,全部保存完好,没有发生霉变生虫的情况。
正当他走向另一处堆放盐巴和糖的角落,忽然感觉到一股及其轻微的气流扰动,若非百里云修修为了得,定然察觉不到。
他一个箭步向库房深处纵去,迎面便看见一双绿莹莹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百里云修下意识地绷紧神经,手掌已经蕴力,却听见一声怯怯的猫叫声。
绿色的眼珠子眨了几眨,一只黑猫从木箱上轻轻跃下,蹭到百里云修脚边喵喵直叫。
百里云修尴尬地收回手掌,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督运官刚才正要提醒陛下,哪知道他的身法如此之快,此时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赶忙上来抱住了黑猫,害怕它冲撞了陛下,声音中带着一丝惶恐:“这只猫是卑职带来军营,专门负责在库房中抓老鼠的。”
百里云修示意他不必紧张,声音中带了一丝好奇:“在军营中养猫,朕还是第一次见到。”
“卑职一直跟粮草打交道,最怕发生鼠患,糟蹋粮食不说,还容易传播疾病,这才养了几只家猫看守粮仓。”
百里云修感叹的同时越发疑惑了:“诸位将领们都能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疫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督运官和于仲乾双双陷入沉默,只有那只工作勤恳的黑猫在主人的怀里打着呼噜。
百里云修带着满腹疑惑走出库房,看着雨后初晴的天空有些发怔。
但是,他的思绪很快便被不远处的喧闹声打断。
百里云修循声望去,正好看见黄大夫从一处营帐内走出,脸色阴郁。
紧跟其后,一柄担架抬着病患走了出来。
百里云修心中一紧,几步上前:“又有人发病了吗?”
黄松看见是陛下,愁苦地点了点头。
百里云修看向担架上的人,惊愕地发现正是昨夜同他说过话的少年刘刚。
百里云修清晰地记得少年青涩却又生机勃勃的模样,怎知道仅仅一夜之后,变成了眼前这副脸颊赤红,呼吸急促的样子?
百里云修替他把了脉,只觉得对方的脉搏跳动地极快。
掀开他身上的被单,看见他黝黑的皮肤上已经开始生出疹子。
百里云修问黄松:“昨日朕交给先生的化毒丸可还有剩?”
黄大夫面露苦色:“陛下赐予的药碗确实功效显著,只是患病的士兵太多,老夫已经将它们用在了重病的士兵身上,眼下已经用完了。”
百里云修暗暗咒骂一声,这乌金化毒丸是师父的独门秘方,能解百毒,只是疫病爆发地突然,临时赶制已经来不及,他只有随身携带的那么一瓶而已。
躺在担架上的少年忽然开口道:“陛下……”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朕听着呢!”
“陛下,是我没用,”少年的大眼睛里泪水汪汪,“我,我不能上阵杀敌,为陛下效力了!也不能让老家的娘亲和姐姐看见我风光回乡的样子了……”
百里云修紧紧地握住了少年的手,目光坚定:“你别担心,朕一定会找到医治大家的方法,朕等着你建功立业,亲自为你授予功勋,让你风风光光地归乡。”
少年努力地挤出笑容,用力地应了一声。
百里云修目送着黄松将病人带离,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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