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新学种子(下)
东陵,位于孝陵东侧,属于皇陵的伴建陵墓群。
这里,是大明绝对的禁忌所在。是除了朱允炆,任何人都不能踏足的地方,便是宗亲藩王,若是没有朱允炆的允许,擅自进入孝陵,都逃不掉刽子手的鬼头刀。
早年的周王朱橚,就是因为擅自赶往凤阳祖地,而被太祖罢黜为民,发配云南戍边数年之久,若不是朱标求情,怕是要生生死在边疆。
而实际上,在如此神秘的禁地之中,东陵这个墓群,此时还只是一片空空荡荡、乱石遍地的空地。
因为作为明皇陵核心的孝陵主体都还没有施工完全,除了太祖和孝慈皇后合葬的墓室之外,大多数的主体建筑还在建设中,自然没有余力来修筑东陵这个伴建墓群。
而在东陵一处明显被人为清空的平地上,搭建了大大小小上百个草庐精舍,隔着上百步,隐隐约约的可以听到不少嘈杂的人声。
一大批看起来在弱冠之年的青年,正在这一片建筑群中来回走动,偶有三两成群,手里捧着书籍交头接耳者,仿佛成了一处读书人修身养性、求学问知的盛文所在。
陈冲便是这其中一员,当他被武进遣人送来这里的时候,看着眼前一间间熟悉的草庐,顿时心中有了一种回家的温馨感,如果不是周遭站满了冷酷的锦衣卫,阴翳的宫中宦官,大家伙心里可能会轻松许多。
陈冲不知道这里是哪,他只知道来到此处的第一天,一个太监就告诉他绝不允许往西走,否则杀无赦,所以隔着郁郁葱葱的松林,陈冲几次向西眺望,都看不真切,西边,到底是什么所在。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陈冲倒也宽下了心,既然周围有如此多的锦衣卫和宦官,说明这是朝廷重点关切的地头,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没必要刨根问底。
当晚,陈冲就领取了一些生活用品。还有来到这里,每个人都必须要拿到的两本书。
陈冲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书,准确来说,这不能叫做书,第一本书里面的内容繁杂且凌乱,第一页的内容可能还是某个府县的县志奇闻,而第二页就变成了去年某省的岁入开支,第三页就变成了一篇军报。
而第二本书,却是完全空白。
“这第二本是留给你们写观后感的。”
有宦官解释着,“根据第一本书里的内容,将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写到第二本书上,畅所欲言,不做限制,尔等也可以互相探讨,取长补短。”
就这样,陈冲在这里一晃过了有半个月,总算是将那一本空白的书填满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然后便由宦官收走。
“你说,咱们在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陈冲经常会跟同庐舍内的室友聊到这个话题,什么猜测都有,问得多了,反而更觉得心里痒的厉害。
“咣~!”
一声锣响,静谧的营地内顿时炸开了锅,陈冲知道,这是集结的锣声,平日里只在开饭的时候敲响。
此时辰时刚过,敲哪门子的集结锣啊。
当下也顾不上满脑袋的雾水,陈冲慌忙冲出庐舍,跑到平日里集结的空地上站好,然后便开始四下张望起来。
“咚咚咚。”
耳畔间,开始响起整齐的闷响,陈冲一低头便看见脚下的碎石都开始震动起来。
“很多人。”
身旁一个年轻的男子开口道,“最少五千。”
陈冲认识他,叫纪纲,是山东一个卫所里的军户,不仅文采不错,更有一身极好精湛的武艺,堪称文武全才。
“如此整齐划一的落脚声,除了新军,天底下找不出第二支。”
纪纲面色淡然的说道,“准是皇帝圣驾来了。”
陈冲脸上便浮起惊骇之色,冲着声音的方向看去,透过升腾起的淡淡尘雾,影绰绰确实有不少的人影正在快速赶来,还有一架巨大的御辇。
“陛下圣驾至,跪!”
人群的四周有小太监唱礼,紧跟着,整座山头上再无一人敢站,齐齐面南而跪,将脑袋埋在尘埃之中。
足足过了五分钟,陈冲的余光才瞥到那御辇的模样,通体金玉璀璨,宽约三丈有余,由九匹白马拉动。
好气派啊!难不成真是皇帝老子来了?
陈冲激动的在心里狂喊,列祖列宗,你们快睁眼看看,你们的坟头冒青烟啦。
朱允炆打御辇中撩帘走出来,看着跪满眼帘的三百余,自全国各地挑出来的新学种子,满意的笑了笑。
这三百人的出身全是最干净的,用后世的话说,便是政审三辈都合格的良民。
这里面没有一个是出身官宦之家,地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胥吏,多数,都还是普通商贾和小地主家的孩子,他们识字有一定的学问,但学历普遍都不高,没有一个举人。
家庭富裕却底子清白,是良顺之民,恃强凌弱都不敢,哪里有胆子对抗朝廷。
识字有学问,但学历不高,说明还没有受到传统儒学的过度迫害,思想上还处在高度开放的阶段,不会排斥新学,具备对新生学说的接受基础。
还有出身各地卫所的军户,多是千户、百户家的孩子,自小练武习文,精读军略,将来培养出来扔进讲武堂进行一番系统的学习,到了军队里,就有了几分新时代军人的样子。
这,都是未来大明走向盛世的种子啊!
“平身吧。”
朱允炆自车辂上下来,身后的双喜便收起软凳,紧紧跟随。
“谢吾皇万岁。”
几百号人哆嗦着嘴,虽然站了起来,却只有一个人敢抬起头直视朱允炆的,其他人全都低着脑袋瑟瑟发抖。
“大胆!”
双喜恼了,一步跨出指着那人。“谁准你抬头面圣的!狂悖无礼,拉出去砍了!”
马上就有两个锦衣卫走出,却被朱允炆喊住。
“算了!”
朱允炆看着那人,心里便有了三分兴趣,“好大的胆子,莫非不知道冒犯天颜的罪过吗?”
那人就直直盯着朱允炆,闻言微微弯腰,“草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只是一个同知,遍数整个天下,又能有几人有幸一睹君父天颜,草民能看上几眼,死也心甘了。”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山东卫军户纪纲,叩问吾皇,圣躬金安!”
汉子伏跪于地,大声喊道。
纪纲,好耳熟的名字。
朱允炆微微蹙眉,却怎么也想不起历史上有这号人物,他的历史知识实在是忘的太多了。
罢了,既然有点印象,那说明这是个能人。
当下心里就愉快起来,“呵呵,倒是机灵,起来吧。”
谁知道那纪纲并没有起身,又喊了一嗓子,“草民纪纲,叩问吾皇圣躬金安。”
朱允炆顿时大笑。
“哈哈哈哈,是个人物。朕安,起来吧。”
眼前这几百号人,连一个敢抬头面圣的都没有,唯独这纪纲,不仅气度上不卑不亢,还有胆子向皇帝问安,皇帝不回话,还不乐意。
不得不说,就这一面之缘,朱允炆心里记下了这个人。
纪纲!
第七十七章:新学,打破桎梏(上)
朱允炆可能会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天子身份同时给几百人上课的皇帝了。
就在东陵这片空地上,几百张类似后世课堂的小书桌码放的整整齐齐,三百余名自全国各地挑选来的新学种子,老老实实的坐在桌子后面,不时偷摸着瞥一眼正前方坐在高大书案后的建文皇帝。
朱允炆居高临下,看着眼前几百个规规矩矩的学生,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大学时代。
那时候的自己,就跟眼前的他们一般无二,规规矩矩的坐着,认真仔细的听着,全幅身心都在老师身上。
而今天,角色互换,自己也成了他们的老师。
“今天,只有师生,没有君臣。”
朱允炆先开了口,算是定下了基调,学术上的事情,总是需要探讨的,自己若是拿着皇帝的身份,眼前这些人,又哪里还敢发出不同的意见呢?
师生?
空气有些安静,因为这个关系在这个时间是很神圣的,天地君亲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皇帝虽贵为至尊,但若是好为人师,真的具有这个能力和资格吗?
“尔等都是朕差锦衣卫,自全国挑选出来的,目的便是为了迥别于固有的学术体系,成立新的学说,用于治国、治军、治民。”
朱允炆的话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自汉以来,儒家治国以近两千年,至程朱二人,天下的教育体系已经彻底完善,儒家学说甚至比朝代的政权还要稳固,结果现在皇帝却亲口说,要成立新学,用于治国、治军、治民。
这是从根本上推翻儒学,是在断天下读书人的种啊!
“有不愿意留下来的,可以离开。”人群骚动了一阵,最终却只有几个年近而立的站了出来,跪地叩首,“草民自幼寒窗苦读,为的便是一日科举高中,光耀门楣,圣人立学两千年,草民不认为还有更优等的学说,草民庸碌,不配新学,伏请告辞。”
朱允炆没有答话,自有宦官将几人带离。
新学干系太大,朱允炆甚至都把讲学之地放在了太祖陵寝之侧,哪里是说离开就能离开的,这天底下,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等待这几个人的,只是锦衣卫的绣春刀罢了。
“还有人要离开吗?”
朱允炆淡淡开口,神情上并无不愉之色,但现场却再也没有一个告辞的。
这群人都是年轻人,这么些年读书又没有什么成绩,成日里被周遭亲友嘲讽不学无术,出于叛逆,难免抬杠,说传统儒学的不足之处,来为自己脸上遮羞,如陈冲这般,觉得治国之术另有办法的也是不在少数。
他们并不傻,皇帝金口玉言,一句治国、治军、治民便为他们画了锦绣前程,将来出将入相,可都是要自他们这群人中挑选的。
“既然没有愿意离开的,那朕的讲学便要开始了。”
朱允炆饮上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其实这地方很不错,山清水秀的,古时先贤不也喜欢隐居深山,修身养性吗?看看这周围一圈的柳树,景色宜人啊。”
皇帝是个傻子吧?
这周围明明是雪松,完了,皇帝估计是打小没出过宫,五谷不分,连这种基本常识都没有,还指望他能传授什么有用的玩意?
双喜心里一颤,有心提醒一下朱允炆,刚刚迈出脚便停了下来,又静静的站回原地。
整个空地上一片安静,只有朱允炆一人在滔滔不绝的夸着周围的“柳树”,终于有一人站了起来,“陛下,这周围是雪松,不是柳树!”
朱允炆的话头顿时戛然而止,瞬间涨红了脸,“胡扯!这明明就是柳树!”
敢反驳朱允炆的能是谁,除了纪纲再无人有这种胆子。
“朕说是柳树,就是柳树!”
纪纲神情淡然,丝毫不惧的怼了回去,“陛下纵是天子,也不能指鹿为马,雪松就是雪松,永远成不了柳树。”
“你好大的胆子!”
朱允炆气的浑身颤抖,指着纪纲,“莫不信朕将你砍了不成?”
“陛下就算把学生活剐了,这也不会变成柳树!”
朱允炆调门高,纪纲调门更高。
空气开始凝固,天子的怒火使得这方天地逐渐被杀气笼罩,但被无数锦衣卫和新军锁定的纪纲,却仍然直眉瞪眼的看着朱允炆。
“哈哈哈哈。”
朱允炆顿时开怀大笑起来,“给这个纪纲记上一功。”
吓死宝宝了。
纪纲面上虽然一直稳如老狗,实际上心里慌得一批,听到朱允炆这话顿时长出一口气,故作镇定的一拱手,“谢陛下。”
就知道皇帝是故意的。
纪纲可不会相信,一个能练出新军,面对西南战事有奇谋的朱允炆,会弱智到五谷不分,松柳不辨。
“知道朕方才为什么要睁眼说瞎话吗?”
朱允炆看着眼前几百人,不满道,“因为这是朕在考验你们有没有质疑权威的胆子。
跟新学比起来,传统儒学就是权威!权威的儒学就一定是全对的吗?当然不可能,儒学错误的地方,你们敢不敢质疑?所谓众口铄金,你们连朕都不敢质疑,他日,又怎么敢站在天下读书人的对立面,质疑儒学呢!”
朱允炆的话让所有人都低下了脑袋,有不少人纷纷开口,“学生受教了。”
什么是新学?
在朱允炆的心里,这个学字,不是名词,并不是指某一套成建制、成系统的学说,这个学是动词,学习的意思,学分很多种,学种地、学打仗、学治国、学创造、学建筑,这都是学。
那什么是新?
新与旧对立,旧是已经定下了的东西,新是还没有创造或刚刚创造出来没有被接受的东西,新的东西诞生,是要踩在旧有的残壳之上,所以新的核心战斗力,就是质疑,质疑一切旧的东西,质疑一切存在的合理性。
朱允炆满意的点点头,手不小心碰到了桌上放着的毛笔,后者咕噜噜的滚动起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身后的双喜急忙弯腰捡了起来,仔细擦拭掉上面的灰尘,复放于砚台之上。
“诶?”
朱允炆惊咦一声,“这毛笔离开桌子,怎么会掉在地上呢?”
这皇帝为什么老是出这种幺蛾子啊,这么幼稚可笑的问题还要问?
有了纪纲珠玉在前,大家的胆子都大了不少,马上就有一学生站起来,“陛下,毛笔离开了桌子的承载,自然会掉在地上。”
说完还有沾沾自喜,快快快,给我记上一功吧。
“它为什么不上天呢?”
我他妈哪里知道它为什么不上天,你问这个问题,你咋不上天呢!
那学生一脸的便秘,“这天下死物,凡离开承载自当下落,焉有上升者。”
“是吗?”
朱允炆目视此人,“天有日月,昼夜交际之时,日升月落,既然下落是理所当然,那日,为何会自动上升呢?”
嘿,皇帝的脑回路很清奇啊。
有一学生比朱允炆脑洞还大,直接站了出来,“回陛下,日月上升,乃天时大道,自然是神仙举着日月上天的。”
朱允炆恨不得把这个玩意扔粪坑里闷死。
老子跟你聊科学,你跟老子扯神学!
“胡扯!”
陈冲这时候站了出来,大声驳斥,“鬼神学说自古便是无稽之谈,日月凌空、雷霆雨露若都是神仙布法,我且问你,这是哪路的神仙?”
“自是我汉人供奉的。”
“既如此,蒙元肆虐之时,为何不见神仙撒豆成兵,驱逐蛮夷?以致我汉家儿女险些亡国灭种?危难之时不愿临凡救世,还有何面目享受香火供奉?”
怼得好!
朱允炆暗挑大拇哥,冲身后的双喜小声道,“问清这个人的名字,记一功。”
空地上,陈冲跟那迷信学子吵得面红耳赤,最后还是陈冲赢了这局,“陛下,既然神仙学说是无中生有,那日月轮转必有其他缘由,学生愚钝,答不上来。”
朱允炆已经很满意了,摆摆手,“无妨,你坐下吧。”
“还请陛下教诲。”
学子们纷纷出言,但朱允炆却并没有打算教他们这一点,更不打算把万有引力学说提出来,毛笔落地这事的主要目的,不在这上面。
“日月轮转的缘由,朕也不知。”
朱允炆呵呵一笑,“毛笔离开桌子的承载,落地而非升空,其中缘由朕也不知,但这并不妨碍咱们提出来,一件物体离开承载后本就该掉在地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咱们要做的,就是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理所当然的事咱们知道其中‘理所当然’的原因,在还没有弄明白理所当然之前,咱们要去质疑他的正确性,自古有言存在即真理,朕今日再教你们一句,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这句话细细咂摸起来,非常有道理啊。
“朕刚才说了两件事。”
朱允炆伸出两根手指,“一是质疑,二还是质疑。
质疑权威、质疑理所当然的真理,这便是朕在新学开始之前要教你们的,学习新学的必备条件,就是要打破几千年儒学的传统桎梏,大胆的放开你们的思想,将所有天马行空的想法提出来,从儒学条条框框的牢笼中释放出来,圣人对每一件事的评判是否合理?而咱们要做的,就是重新评判!”
圣人也他妈是人!
三千年前说的话,三千年后还在用,这是思想上的闭关锁国!
第七十八章:新学,打破桎梏(中)
质疑一切旧有的,打破思想的牢笼。
朱允炆说到的这两点,毫无疑问对此时这批学子来说,引起了强烈的不适。
原来脑子里几十年学习到的东西,现在竟然要全部推翻和重新论证!
要把二十年来塑造的学术观全面打碎,才能真正的开始学习新学、接纳新学。
“朕前些日子,发给了你们一本书。”
朱允炆摆手,身后有一个太监便捧着一沓书籍走上前,放到朱允炆面前的桌上。
“书里面的内容,朕要求你们写下观后感,朕这几天也全都看了一遍你们所写的,挑了几本朕很满意的带了过来。”
朱允炆随手抄起一本,“朕发给你们的书都拿出来,翻到第十四页。”
唰唰唰一阵翻书声,这是一篇山西布政使司,关于一座煤矿交割的记述。
“去年年关前,山西有一个地主,想要建一座避暑的院子,就从县里买了一个小山头,想着种点树好在来年夏天的时候,享受些荫凉。
结果,这个地主在山头发现了一个煤矿,其中煤石储量惊人,县里知道后上报给了知府,这座煤矿呢,就被府衙收归国有了,地主买地的钱全部退还,又厚赐了五百两银子。”
朱允炆说到这顿了顿,“朕让你们写观后感,写看法,很多人写的是,这个地主不应该收这五百两银子,只有一个学生写的是:府县失信、府县违法!”
朱允炆一抬头,“谁叫陈冲?”
陈冲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学生在。”
哦,原来是刚才那个驳斥神学的。
朱允炆心里就又添了一分欣赏,“仔细跟朕说说,府县如何失信、府县又如何违法呢?”
“是。”
陈冲拱手,“该赵姓地主以一千五百两纹银买下这座荒山,签了地契,但府县出售后反悔,将购置银退还收回地契,这就是失信。
赵姓地主发现煤矿之时,地契尚在手中,自然所有产出归其所有,府县以区区五百两买下这座煤矿,必是强买强卖,这就是违法!”
在这个时代,大封建的背景下,朱允炆想要建立起涵括全国上下的法律、守信体系是不现实的。
因为朝廷主体要不要涵盖进这个体系中?
如果不涵盖进去,这个体系就是镜花水月,一碰坍塌。
如果涵盖进去,那就会极大动摇朝廷的权威和统治力。
你想要统治天下,首先要让天下怕你!
民不与官斗这是最基本的思想要求。
这时代,天下九成文盲,他们习惯了万事听地方官衙的,他们不会去看大明律和大诰,他们也看不懂,他们只知道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只需要盲从即可。
先商鞅变法,抬木悬金。自此,大秦进入全面依法依信治国的高速快车道,秦国官府也必须做到言而有信,大秦耕战体系若是没有信任做基础,又哪里会在战场上舍命拼死血战呢?
这就是对法令的信任!大秦的军人知道,他们就算战死了,国家也一定会赏下军功田,不会将他曾经立下军功,拿命给家人换来的田地收走!
而儒家学说两千年的发展,大力提倡,为稳固统治,不可使民开智,视天下百姓如工具,只需要安心种地交粮、服劳役即可,大力宣讲朝廷权威对于统治的重要性。
已至使今日之大明,官府失信欺民,反倒成了理所当然?
两千年啊,两千年治国治到头反而是再开历史的倒车?
从国不可失信于民,变成了国不可放纵于民。
我要收你的煤矿,你就必须要给我,不然就是抗官命,是要杀头抄家的。
朱允炆有时也会想,如果秦朝一直持续几百年,断了儒家的种子,让法家学说治国,让严法守信替代儒家的谦恭仁善,成为华夏民族的文化脊梁,那今时今日之天下,会是怎样的天下?
会不会提前一千年诞生民主思想?又会不会早就统一了世界呢?
他将山西这件事发给眼前这三百多人看,却只有一个陈冲觉得府县失信违法,而所有人却全部认为理所当然,大部分人更是认为不应该多出这五百两银子。
官是官,民是民!
“再翻到第三十一页。”
朱允炆叹了口气,复又开口道,“民间有民自行捣鼓出了煤石的加工,并制造了烟囱,极大降低了煤石的毒害,使煤石大量替换木炭成为了平民寒冬取暖的主要消耗品,无形中活命数十万计,该工匠现在工部当差,朕赏了一个二等的匠心勋章,从等级上来说,跟五军都督府那些领了二等武毅勋章的大将军是平等的。”
朱允炆扬起手中的书,“所有人都认为他不配!工匠、贱籍!何以配享殊荣!只有这个叫莫成的告诉朕,朕给的轻了,朕该给一等勋章,该封侯!莫成是谁?”
人群中有一人起身,“学生在。”
“说出你的原因。”
“是。”
莫成组织了一下语言,“自古便有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器械的作用贯穿了我华夏民族几千年的文明,先民钻木取火才有文明繁衍,先民的智慧通过工具展现出来。
今日我大明,因为纺机才有衣服穿,因为农具才有粮食吃,因为大炮火枪,才有蒙古不敢犯我国疆,三千年前的先民不敢想有神火炮,一炮可毙数十人,今日我大明,也没人敢信三千年后,或有一物,可毙千人。”
不用三千年,五百年后,一枚原子弹能毁灭几十万人。
四百年后,就会有无数西方蛮夷,靠着船坚炮利,占据我们的土地,然后插上一块“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工匠,也在为我大明做贡献。”
莫成大声道,“甚至,一个小小的发明可以活数十万人,可以拓地千里,如此殊勋,为什么反沦为贱籍。都是我汉家儿女,都是为国出力,难道还要像逆元蛮夷那般,人分四等吗!”
工匠是贱籍,辈辈往下都是贱籍不能科举,他妈的青楼的戏子还能从良呢,搞发明的不如婊子!这是一个健康的国家该有的社会形态吗?
这批学生培养好,将来大明,盛世不远!
第七十九章:新学,打破桎梏(下)
朱允炆一直在东陵待到天色擦黑才离开。
“自今日起,朕会自全国摘选一些朕觉得有趣的、有探讨价值的奏本、政事编制成册,给你们送过来,还如今日这般,你们开放思维来讨论,写下你们认为最可行的想法,不要怕惊世骇俗,多胆大朕这都不会怪罪。”
朱允炆的话留了下来,连同整整一天对他们观后感的解释都留了下来,给这群学子心里种下了一颗思想解禁的种子。
从山西煤矿事件,引出了普法和信任体系,提出了当官府带头失信违法的时候,日后政令下达,百姓还能否信任官府?
官府欺民失信的形象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社会形态,日后朱允炆如果想要招工修工程,地方的招募会顺利吗?百姓不会相信的话怎么办?强制拉壮丁服劳役?
新的法令颁行,却朝令夕改,区别对待,这样的国家会有向心力和凝聚力吗?
洪武年,地方府县官员进省城交税赋登记,带着的都是空白的题本,只加盖上官印,省里的官员就拿着这一堆空白的题本入京,户部查收的时候,根据国库的实际收入库的数量来填写,导致地方贪墨横行,实际收粮一万石却只缴纳一半甚至更少。
这事被太祖皇帝察觉后,多疑的太祖便认为全国的官员都是这般鱼肉百姓、欺上瞒下的贪官,然后自中枢杀到地方,哪怕是清官都没有逃掉,根本不去查实,就是杀!杀到后期,导致地方但凡识字的都能当县令,以致政务混乱、法令不通,是为空印案。
朱允炆想要推行全国上下一体纳粮的国策,势必要皇权下乡,打断地方地主在乡村一级一言九鼎的话语权,那么,就要依靠最底层的百姓来举报这些地主到底家中有多少田、有多少的下人、佃户。
百姓不信任官府、畏惧地主,隐瞒不报,所谓的官绅豪强一体纳粮的法令,就是在放屁,完全不可能施行。
从工匠研发煤石加工技术,获得匠心勋章的殊荣,引出天下对工匠阶级的反思,所谓匠户,是不是只配贱籍?
什么是匠户?匠户是科技发展的中坚力量,是排头兵。
一个不起眼的煤石,就可以活命数十万计,民间苦寒,老百姓烧不起木炭,寒冬凛冽,冻死者不胜枚举,百姓没有文化,以此为天灾,认为理所当然,但如果可以取暖活命,谁又愿意生生冻死呢?
今日鼓励工匠创造,明日给予其殊荣富贵,就会让很多不适合施政、不适合领军、不适合经商的普通人,找到一条新的出路。
他们没有文化、没有学过什么牛顿定律,不懂什么叫蒸汽、什么叫数理化,难道,就因此认定他们不能发明创造,自己慢慢摸索出来了?
二十一世纪世纪的科学家是有系统、有学术体系可供学习借鉴,但最早的一批科学家,他们没有系统的学术体系,是他们自己创造的学术体系来让后人学习的!
西方人就一定比我们华夏民族更聪明?
扯淡!
四大发明的创造,火药的运用,有我华夏比西方整整早了上千年,为什么短短一两百年的功夫,西方人就跨过了上千年的差距,迎头赶上并反超呢?
明清两朝,视工匠如贱籍,雍正虽废除十大贱籍,允许匠户后代科举,但也仅此而已。
匠户的后代能参加科举,谁还愿意子承父业搞工事?工匠本身的地位仍然很低微,加上鞑清靠着马刀、骑射夺天下,怕火器纯熟,汉人造反,生生打断了有明一朝留下的已经极其纯熟的大炮、火枪制造工艺。
又开了三百年倒车啊。
朱允炆还提到过东南沿海多地开商禁,使盐市、铁市、煤市、布市全面放开,自由贸易,以此每日交易量极其庞大,大运河、长江每日漕运船只密密麻麻,如过江之鲫。
所征商税月月新高,很多地方酸腐,不也风言朝廷虢利于民吗?
他们的借口就是收商税,则商人成本增加,出售的时候,必然涨价。商人逐利,他们交一文钱的税,就会多卖两文钱。
朱允炆都懒得跟这群傻子解释。
朝廷不收商税,哪里有钱建设?通运河、长江支流,拓宽河道、加修路政,强化漕运和交通,可以极大减少商人通商的运输成本,商品自然降价。
一家不降,其他商户可是会降的。
就算他们抱成一团都不降,朱允炆搞的皇商是干什么吃的?
将来中央在搞一个工商总局,一条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法律,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杀头抄家。
帝制社会,朱允炆可没有仁慈,只罚款收监。
你搞哄抬,就是间接逼老百姓去死,以命抵命,杀头抄家!
这群学子算是听的懵懵懂懂,但一些关键点还是把握住了。
士农工商不再是阶级,更不是人分四等,他们只是四个不同的职业,在不同的领域为大明做着贡献。
像纪纲这些军户出身的学子,也听明白了朱允炆多次提到新军整训的核心观点。
新军,为什么要叫国防?叫大明国防军!番号也都是国防第一师、第二师,而不是什么龙骧虎翼御林虎贲这些曾经的,京营二十四卫。
古代的军队派系分明,北军就是北军,南军就是南军。
北军又分辽东军、甘肃军、太原军等等等等。
南军更是五花八门。
他们是没有国家概念的,甚至南北两军互相蔑视,尤其是南方地域观念更重,比如说福建的兵是绝对不会把江西的兵当成战友的!
他们不会说,我们都是大明的军人这种话的。
连军队内部都互相鄙夷,还能指望他们的军纪好到哪里去?
朱允炆敢说,辽东的军如果不拉回京师新军大营,进行政治文化宣讲,这群兵如果调到江南比如说剿匪,他们会比匪寇的军纪还差!祸害地方他们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用国防,就是让他们强化和加深国这个字的意义,让他们日常打招呼的时候一问番号。
“你是哪里的部队?”
“国防十七师。”
“我是十八师的。”
“你们驻地在哪?”
“泉州。”
“那不远,我在福州。”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整天顶着乱七八糟的军队番号,就好比漠南卫,他们会去想他们是大明的漠南卫吗?
不,他们的第一想法是漠南的漠南卫!他们是漠南的兵!改番号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想到自己的身份时说一句:我们是大明国防第一师的兵,驻地在漠南!
等条件纯熟了,兵部征兵,朱允炆就要搬出异地驻兵的规定,一支部队里,天南海北哪个省的都有,慢慢消融掉地域隔阂。
整整一天的时间,林林总总下来,朱允炆所说的这些新政,最终却没有一条是明明白白记述下来的条文,更没有成本大套的写出一本系统的学术体系,让他们按照这个来学习思想。
学,是动词,是摸索,是因事制宜,找出于国于民最有利的处理方式,然后查漏补缺制定相关保护的法律,在法律体系下保证这条政策可以使百姓、国家受益。
新,也是动词。宋朝的政策对明朝来说,是旧的,建文元年的政策对建文三十年的时候来说,也是旧的。
新学派的核心,就是因时因事,不断的进步、不断的完善、不断的查漏补缺,一旦新学有朝一日也开始按照已经形成条文的法令来施政,那新学,也就成了守旧派。
朱允炆给他们种下了一颗种子,将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开放思想,逐渐在全国各地的政务奏本面前,摸索出一条最合理、最符合时代发展的施政方式,他们要考虑到政令一出,所引起的社会反响。
要让他们从现在开始就塑造出全国一盘棋的思想。
等有朝一日,这群学子已经在思想上跟朱允炆达到了高度的默契,那,就是朱允炆举起屠刀,在搞一次空印案的时候了!
不破不立!
改革,总是要流血的。
温水煮青蛙的改革或许仁慈,但太耗费时间,时不我待,大明,不能再给西方那些蛮夷追赶的时间了。
御辇在五千新军的护佑下回返京城,宽大奢华的御辇内,双喜看着闭目养神,满脸喜悦的朱允炆,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陛下。”
朱允炆正自得的哼着小曲,听到声音倒也没有睁眼,“嗯?”
“今天陛下立言开学,奴婢庸碌之才,听了后也是受益匪浅。”
朱允炆就笑了,“有话就直说吧,朕知道你聪慧。”
双喜跪到朱允炆脚边,“新学虽好,但过于惊世骇俗,奴婢虽然愚钝,但脑子里也知道忠孝仁义,陛下放任他们胡思乱想,奴婢担心有一天,总有些不忠不孝的悖逆学子,生出邪念啊。”
开禁思想,就是在冲击皇权。
新学到了头,帝制就终结了。
双喜的话内之意,朱允炆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决定开办新学之前,就已经充分考虑过这个问题。
后世鸦片之战后,国门沦陷,西方蛮夷入侵,他们带来的不仅仅只有鸦片、杀戮,还有他们的思想和文化。
如果从更早期的广州十三行开始,西学思想的浪潮在我国这片土地上,繁衍存在了数百年,即使仅以鸦片战争时期来算,自西学思想开始被我国基层民众学习了解,到推翻帝制,足足用了八十年!
这还是在全国一体同心的基础上实现的。
搬倒帝制大山的首要条件,是帝制不在适合国情,更不在被民众所接受。
朱允炆放开了思想禁锢,但他们并没有了解到西方的国情,他们还不知道,这方天地中,有的国家,没有皇帝也一样发展的很好。
这群学子,在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依旧会认为,所有的新政、新法都是在皇帝的领导下施行的,就好比历朝历代的大治之世,文景啊、贞观啊之类。
他们不过是运用新的治国理念来治理国家、发展士农商业,将来或许会史书上留下一笔:建文之治。
当然,思想是没有禁锢的,早晚有一天,或许是他们,又或许是他们教授的弟子学生,会萌生出一种天下为公,还需要皇帝吗?这种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造反派思想,但他们需要获得民众的支持、军队的支持!
朱允炆立新学、定新政,大明的国力只会越来越强,到时候,开疆拓土、百姓富足,明朝作为国家的代号,会被百姓尊崇爱戴,造反派思想想要得到百姓的支持,没有两三百年根本不现实。
除非大明像晚清那般,被异族打在地上跪地求饶,让所有的百姓都感受到了奇耻大辱!丧失掉对这个朝廷所有的向心力。
两三百年之后,可就十八世纪了。
如果朱允炆是穿越到隋唐做皇帝,他绝对不会搞什么新学,他可以搞一个税务稽查总局,收拢一支忠心不二的军队,在不破坏儒家在国家的政治地位前提下,天下人没有多少人会跟他朱允炆打得头破血流。
但这是建文二年。
公元1400年!
距离大航海时代的开辟还有不到八十年!
距离文艺复兴达到鼎盛还有不到两百年!
距离工业大爆炸时代还有不到三百年!
距离第一艘铁甲舰下水,全球殖民时代开启不到五百年!
朱允炆作为一个穿越客都不主动提前改革,他能指望他的儿子、孙子、后代会想到这一点吗?
别忘了,明朝哪怕如历史那般也能有两百多年的国祚,到那个时候,就算在想改,也已经晚西方一步了。
万一,历史的洪流不可阻挡,通古斯入了关,又是几百年的原地踏步,我们还要在家门口在欣赏一次“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在亲眼看着到了二十一世纪,无数人高唱西方月亮圆,白人是最优等的种族、黑人次之、黄种人最差吗!
国家、民族不强,哪里还有文化自信,大着嗓门说话呢?
双喜还是觉得有些不靠谱,复又劝了一句,“陛下,其实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只要陛下透露出思想开禁的意思,那朝堂诸公未必敢逆着陛下来的。”
“你怎么也会有犯蠢的时候呢?”
朱允炆乐了,戳了戳双喜的脑袋,“不是皇帝想做什么,那些大臣就会附和什么的。”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基础是皇帝想做的事,那些大臣也想做,又或者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根本利益。
隋炀帝想开科举,怎么不见得天下世家门阀附庸拍马呢?反而是群起而攻之?
朱允炆想开思禁,想增强国力,势必要提高工商两级的社会地位,想建设普法、信任体系,势必要打压士族的地位。
儒学或许可以包容新学说,但,学习儒学的人,愿不愿意有朝一日士农工商平起平坐呢?
他们不会愿意的,历史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不是抬杠的事情。
朱允炆没有本事将士族门阀跟儒学学术体系抽丝剥茧的分割开来,他也不可能活上几百年,慢慢来筛选甄别哪些学子是愿意接受新学的。
为国家计,他只能搞一刀切了。
“朕要把种子种下去。”
朱允炆笑着,撩开车帘看着窗外跪了一片的南京城百姓。
“将来有一天,我大明会极其强盛,朕的军队,会踏遍草原每一个角落,闵浙水师,会把我大明的旗帜插满每一座岛屿,等到那个时候,这跪在地上的百姓不愿意跪了,他们想要站起来,跟皇帝平视对话,那又如何呢?
朕的后代子孙会被赶下皇位,我朱家的王朝会被终结,跟此前的历朝历代一样,哪有万世不灭的王朝啊。
但那个时候,朕已经给后世百姓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我们拥有广袤的土地、有着强大的火炮武器,或许还会有朕梦中出现过的军舰,那是远远碾压番邦蛮夷几百年的力量,哪怕后世儿孙为了争天下的统治权而内战,只靠着马刀弓箭的异族也不可能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汉人的江山,终究是汉人来坐!
第八十章:反诗案(上)
杨士奇回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
今日是四月初一,大朝会,皇帝最近倒是没出什么幺蛾子,好像一门心思的盯着商会那一摊,六个亲王在京,除了燕王棣以外,其他五个亲王全忙着搭台做生意去了。
要说皇帝确实厉害啊,不动声色的又削掉了四藩,江山社稷一丁点的涟漪波澜都没有,杨士奇心里没少庆幸,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也因此,杨士奇平日里做起事来,也就更加的有了干劲。
内阁里的事情,三阁直接负责六部政务,而他和解缙两人则负责对接大理寺和都察院,干的都是些得罪人的事情。
这一年来,沿海有了钱,自然不可避免的滋生出了贪墨的事情,加上朝中一大批有着闻风弹劾之权的言官,都察院便也忙了许多。
以致杨士奇常常都要很晚才能回府。
“老爷您回来了。”
杨士奇刚刚出了轿子,就有门房小吏迎了过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景清景大人,在大堂里候了有半个时辰了。”
杨士奇顿时皱起了眉头。
都察院的官员从来不会私下找上门,除非出了不敢拿上台面的事情。
到底什么样的事,能让堂堂左副都御史亲自出面?
心里压着事,杨士奇的步伐便加快了许多,匆匆迈进大堂,“景大人。”
景清此时正闭目养神,眉关紧锁,听到声音马上起身,“哎呦,杨学士杨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莫急,慢慢说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时候的杨士奇反而淡定了下来,天大的篓子跟他一个协办学士又能有什么关系,处理不了得话扔给三阁去,再不行直接入大内找皇帝。
景清看着杨士奇如此沉稳,心里也是止不住的艳羡,自己半生仕途,到现在也不过才刚刚擢了一个左副都御史,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成了协办学士,有了署理内阁政务的资格,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不能让人小瞧咯。
景清深吸一口气,四平八稳的坐回原位,但不足一秒钟又破了功,打袖子里拿出一份供词,递给了杨士奇,“杨大人,您看看吧。”
供词?
杨士奇双手接过,展开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查实了吗?”
嘿!原来你也沉不住气啊。
景清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竟然一时间反而觉得不是什么急事了,“这是检举者的供词,物证还在都察院,至于此事的真实性,人证,都是那倚月阁里的人,可能会有串供的嫌疑。”
“物证对比过了吗?”
“核查了,一模一样。”
杨士奇便站起身,开始在厅堂中焦急的踱起步来。
“兹事体大,要不要上奏阁老或陛下?”
景清的话杨士奇刚想点头,扭回头看到景清的眼神飘忽不定,心里便顿时一惊。
“景大人这事为何没有上禀左都御史陈瑛?”
景清两只手无意识的捏了捏官袍衣角,踌躇了半晌才开口,“陈大人是自山东按察使的位置上擢升的,陛下登基的时候,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的位置全部空缺,六部尚书之中,时任刑部尚书的暴阁老、工部尚书严震直、吏部尚书毛泰和礼部尚书郑沂联名推举,这才当上的左都御史。”
杨士奇心里便如明镜一般,坐回位置端起茶碗,吹了口气。
“所以,景大人的意思,以现有的情况来看,人证物证是齐全的了?”
景清点点头应了下来。
“那还等什么?拿人吧!”
杨士奇说的轻巧,景清却陡然色变,“直接拿?”
杨士奇便乐了,“怎么着?咱们还请他吃顿饭不成?”
景清狠狠的一跺脚,他要不是下定决心也不会自己偷摸的来找杨士奇了。
“下官晓得了,杨大人留步,下官告辞。”
看到景清转身离去的背影,杨士奇陡然起身直奔书房,抄起笔墨便是唰唰点点,写罢了将其折入一纸信封之中,唤过一名小厮。
“速速送往辽王府。”
倚月阁,可是朱植眷恋之所,若说这里面没有朱植的身影,杨士奇是万万不信的。
“风雨欲来啊。”
杨士奇推开窗户,看着天上的皓月,一时间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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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月的月末,倚月阁都有一个传统的节目:捧花魁。
这一天也不例外,朱植掐着日子赶去捧场。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气氛,只是不见了听雅轩那群熟悉的人。
自打朱植为他们搭上了辽东织造局的线,这群豪商全都忙着挣钱去了,捧花魁这么大的日子,竟然只有小猫两三只。
朱植的老相好凑了过来,“石公子来啦,快请。”
朱植笑笑,“我就不去听雅轩了,就在这下面坐吧。”
抄了一个离台子最近的位子,朱植一把将美少妇搂到自己的大腿上,“给本公子说说,今儿都来了哪些俏佳人啊。”
眼神就瞄向了台上。
“您看看现在弹琴的这位。”
顾烟一扭腰挣开朱植的怀抱,手指向台上,凑到朱植耳朵边悄声细语的说道。
“那姑娘他爹当年可是知府,洪武三十一年牵连杨靖案被赐死,本来是充边流放的,正赶上改天换日大赦天下这才作罢,一家来到京师投奔亲戚,这姑娘平日里靠着给人写个字联作画为生,前些日子他娘重病,这才卖身到这倚月阁来。”
“多大了?”
顾烟就媚笑起来,“石公子问得是年龄呢?还是胸脯呢?”
朱植就伸手在她身上捏了一把,“都有。”
“今年十七了,比奴家的嘛,小一点,不过又白又挺。”
朱植登时便动了心,眼珠子都亮了,猛一吸鼻子,“现在有人出价吗?”
“那一桌的郑公子开了两千两,是今晚目前为止出价最高的。”
两千两!
饶是现在朱植家大业大,这个数字也难免震了他一下。
“这他妈镶金佩玉的不成?一晚上两千两都敢喊。”
“卖落红,图个吉利嘛。”
朱植瞥了不远处那个所谓郑公子的位置,后者是个二十来岁出头的儒雅书生,仿佛感受到朱植的目光,扭头对视,脸上带着几分倨傲。
朱植能惯着他?
这一下可把他激恼了。
“三千两!”
顾烟顿时双眸一亮,马上直起腰版吆喝起来,“颜如月,石公子赏三千两。”
朱植就是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满脸的自得扫视四周,然后又冲台上的佳人挥了挥手,打了个呼哨。
那郑公子许是喝多了,一看这到手的美人要遛,顿时急了眼,“三千五百两!”
“呸!”
朱植站起身,指着那郑公子,“大老爷们只敢加五百两?老子出五千两!抓紧给本公子滚蛋吧!”
郑公子顿时急了眼,“你他娘的什么玩意!我出六千两!”
朱植的脸色顿时冷了,在这倚月阁,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疾步走到那郑公子身前,一把攥住郑公子的衣襟,大耳光子就抽了上去。
“啪!”
“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郑公子被抽的直冒金星,也生了几分悍勇之气,冲上去就要撕扯朱植,被身边好友环环保住,“郑少爷,咱们读书人,不逞拳脚。”
郑公子这才作罢,一手捂脸一手指着朱植,“好好好,小子有种,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礼部尚书郑沂!”
礼部尚书!
整个倚月阁,全傻了。
六部部院大臣,再进一步可就是阁辅,位列极品了。
朱植也有些傻眼,“你爹是郑沂?”
郑公子哈哈大笑起来,“怎么着?怕了?”
朱植便深深的看了这郑公子一眼,一扭头,直接离开了这倚月阁。
“呸!孬种!”
那郑公子只当是朱植被自己吓破了胆,啐了口唾沫,“给我查查这玩意什么身份。”
说罢,又转向那傻眼的顾烟,“还楞什么呢?还有敢跟本公子争得吗?”
你都把你爹抬出来了,谁还敢跟你争啊。
第八十一章:反诗案(中)
“陛下可以忍得下来,咱家是个太监,心胸狭隘,这口气,总是要出的。”
“这天底下,除了俺老朱家家里人,谁还能给俺们气受。”
京郊下着小雪,朱植看着极远处祀台上高读祭文的朱允炆,振了振肩膀上的大氅,“你回去跟孙公公说,这件事,孤这些当宗亲的,一定帮陛下把这口气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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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烟觉得房里似乎进了人,便迷迷瞪瞪的睁开了眼。
“奴家没穿衣服的呆在被窝里,你个死相却在那里喝茶,好不解风情。”
朱植端着茶碗没理她,细细咂摸了一口,“那个姓郑的走了没有?”
顾烟顿时翻了个白眼。
“你这个怂包,昨晚就这么被吓走了?现在转了天才敢来,是为了捡破鞋喝口汤吗?”
朱植便走到床边,把手伸进被子里狠抓了两把。
“哎呦!你轻点!”
这个小浪蹄子!
朱植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一股邪火蹭蹭的上涨,赶紧离开床沿,“抓紧穿上衣服出来,本公子有正事。”
石大公子转性了?
顾烟可是深知眼前这个石公子的德行,年纪轻轻的却活生生是个色中饿鬼,也亏得是年轻力壮,不然这般留恋烟花,早该猝死了。
“什么事能让你石大公子一大早跑过来,连晨练都不陪奴家来一次。”
顾烟媚笑着坐起身,被子拖曳出大片春光。
朱植直接别过头,打袍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那个姓郑的走了没有?”
顾烟翻身下床,赤着足噔噔噔跑过去,拿起来一看顿吃一惊。
“石大公子手笔真大,问句话都是一千两。”
眼看着朱植瞪眼要发火,马上娇嗔一句,“走啦走啦,昨晚上舒服完就跑了。看你那样,属狗脸的啊,说变就变。”
朱植便解下身上的披风,罩到顾烟身上,“带我过去。”
这披风真好看,料子也是最最上佳的,看这花纹多精美,看这上面绣的龙纹。
!!龙纹?
顾烟的眼睛便瞪直了。
“你,这?”
朱植别抓起顾烟的手,“马上带我过去。”
顾烟吓得哪里还敢有什么话说,一张俏瓜子脸上惊得一丁点血色都没有,慌手慌脚的就引着朱植去了那颜如月的香闺。
“这就是咯。”
在门外,顾烟脑子里还跟浆糊一般,没想明白朱植的身份,就被后者一把推开双门扯了进去。
“呀!”
屋子不大,但很精致,弥漫着一股子清香。
那花床上此时正躺着一个女子,看样子还在熟睡之中,只是眉头微皱,似乎还没有从破瓜之痛中出来,顾烟这一嗓子顿时把她惊醒了。
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朱植和顾烟,颜如月便有些惊惶,刚想大喊,却被朱植上前一把捂住了嘴。
“唔!”
颜如月吓傻了,她认出了眼前的朱植,就是昨晚跟那尚书之子竞价的石公子,昨晚上这石公子被那郑大少的背景吓走,现在来,一定是不甘心,图谋不轨的。
想到这,颜如月就扑簌簌的直掉眼泪,自己才刚送走一匹豺狼,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又来了一只饿虎。
“哭个屁!给老子老实点!”
朱植一瞪眼,“我松开手,你别叫,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对我不客气吗?
颜如月心如死灰,却还是听话的点点头,只盼着自己的乖顺能换来等下朱植三分温柔。
朱植哪有闲心去惦记那事,一看颜如月点了头,便松开手,自袍袖里抽出一张银票在颜如月眼前晃了一下。
“这儿是一万两银子,够你赎身离开这的,你帮我办件事。”
一看到一万两,颜如月顿时清醒了不少,能够从良,这个曾经的千金小姐又哪里愿意继续留在这腌臜之地,忍受那一点朱唇万人尝呢,便忙不迭的点头。
“昨晚,那姓郑的有没有跟你约下次来的时间。”
“郑公子说,他是昨下午刚从浙江入的京,今晚便来寻我。”
这个色鬼!看来昨晚上是快活的很。
朱植便在心里怒骂几句。
“那好,如果今晚那郑公子再来寻你,你便找个借口,让他作首诗或写点东西给你。”
作诗?
颜如月虽然不明白朱植想做什么,但还是猛点螓首,应了下来。
“千万别骗我。”
朱植起身扯下顾烟身上的披风,转身就走,“不然,我便把你送到辽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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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岩!赵岩!”
京郊一处大宅内,一身锦袍玉带的年轻人迈过院门,大声喊着一个名字,不多时那叫赵岩的便自府内跑了出来,抱拳施礼。“督头有何训示。”
孙三便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你小子最有这临摹的本事,拿去练练手,给本督做好了这事。”
“没问题。”
赵岩一拍胸脯,接过来拿眼一打,“嘿,这么逊色的笔力,卑职今晚一晚上就可以临摹精通,督头,要写个什么出来?”
孙三遂轻咳一声,“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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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清的心情很不错,去岁擢了左副都御史的职务,也算是京城里排的上号的京官了。
都察院在洪武三十一年,左右两个都御史都被赐死,整个都察院管理层直接空了下来,山东按察使陈瑛得了四部尚书的联名举荐接任左都御史,但这右都御史的位置却一直空着。
景清心里便有了无穷的干劲。
“大人,有两名青楼女子来检举。”
青楼女子?
景清顿时寒了脸,“打发她们走,这里是都察院,区区两个青楼戏子,有什么冤情的去应天府尹告状。”
那胥吏便忙道,“这两个小娘皮跪了快一个时辰了,说是极大的案情。”
景清便皱紧了眉头。
大案?
若是自己不受,将来这事万一捅到了朝堂之上,内阁怪罪下来,自己可就完了。
“唤来吧。”
景清也是心中好奇,区区两个青楼戏子,能有什么惊人案情。
“奴家顾烟、颜如月叩见大人。”
不得不说,两个女子的容貌都让景清眼前一亮,原本还端着的官威顿时去了七分,口气里便亲民了许多。
“你们俩说有大案,什么大案啊。”
那颜如月吓得哆嗦,顾烟却是自如许多,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递上去,随后叩首于地,“奴家是里仁街倚月阁的鸨儿,旁边是我的姑娘如月,昨晚香闺里进了客,自称是礼部尚书郑沂郑大人的公子,前两日刚从老家浙江祭祖回来,说今年庚辰科会试没有得中,买醉轻狂后遂留下这么一首诗,奴家一看是吓得魂不守舍,这才忙来报官。”
有胥吏接过递到景清案前,这一看,可就吓傻了。
不第后赋菊!
会试不中做这么首诗是真的应景啊。
景清的手都开始哆嗦了起来,这首诗若是李白、杜甫等诗人所做,那人只会夸你有志气,挑不出你什么毛病,可这首诗的作者,是黄巢!
这是一首反诗啊!
完了!
景清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何止是什么大案,这是谋逆案!
必须上报左都御史陈瑛!
景清慌忙起身,却忽然怔住。
举荐陈瑛的四部尚书之中,貌似就有礼部尚书郑沂吧?
庚辰科开科前,郑沂为了祭孔的事,逼了皇帝的宫!
这事,背后会不会有皇帝的影子?
景清感觉自己卷入了一场政治阴谋之中,这封信,他不敢交给陈瑛了。
如果陈瑛知道后给郑沂通风报信,毁了证据,皇帝会不会记恨他景清?
景清现在真的很想嚎啕大哭,他知道,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自己都已经被逼上了梁山,要么把这封信交给陈瑛,要么,自己来办这个案!瞒着陈瑛!
自己这是成了这场政斗的先锋官!
“带她们二人下去做供词。”
景清唤来自己的亲信,低声耳语,“记住了,千万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你一个人审讯完立刻将供词交给我。”
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哪里扛得住?
景清在署衙里急的焦头烂额,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柱子上落得一个省心。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跟着陈瑛混,能有个屁的前程。他们还能将自己提拔到什么位置上?景清打定了主意,管他三七二十一,我景清马上就要到了不惑之年,那解缙、杨士奇都成了协办学士,我不拼一把,何年何月能位极人臣?
景清便一拍大腿,等到供词到手,就去寻那杨士奇!
第八十二章:反诗案(下)
当杨士奇连夜入宫觐见面圣的时候,朱允炆的脑袋也同样是懵的。
郑沂是礼部尚书,诗书传家。
他的儿子郑愈会试不第,回老家祖祠告罪,这都很合理,哪怕是回来后跑到倚月阁这种青楼买春的事,朱允炆也信。
但后面发展的事是不是太离奇了?
醉酒轻狂,竟然挥挥洒洒的提了一首黄巢的反诗?还送给了一个青楼的戏子?
要么是这郑愈蠢到头了,要么就只能是这首诗作假!
他难道不知道这首诗的后果吗?
这是谋逆大罪,实打实的意图谋反,容不得半点宽宥,即使朱允炆仁慈,诛三族,跑不掉的。
“已经查实了?”
朱允炆看着眼前的供词和上面摁着的血手印,抬起头看向杨士奇,“刑讯逼供了吧?”
后者神情不变,微微躬身,“逆贼狡诈,初时不认,都察院着人证指证后才伏法,并无刑讯逼供之事。”
朱允炆看着杨士奇的眼神便逐渐深邃起来。
杨士奇想把这件案子办成铁案!
杨士奇已经把这件案子办成铁案了!
他这是在向自己这个皇帝交投名状!
祭孔一事,郑沂身背着天下士子的信仰,不得不向朱允炆这个皇帝进行逼宫,这是儒家集团跟皇权第一次公然对抗,以朱允炆退让而告终。
今日,杨士奇将这件反诗案办成铁案,就是在替朱允炆这个皇帝出气,也是在自己额头上烙上帝党的印记。
郑愈三族的身家性命就是杨士奇他日入阁的阶梯!
这里面,或许还有不少人的影子在。
“郑沂现在还不知道他儿子在都察院?”
杨士奇摇头,“都察院的人不是在郑沂府里拿的,拿回来后也是严加看管,便是连胥吏下值,都会去指定的地方休息,不得离开都察院。”
瞒的是真好啊,落了听才来跟朕说。
朱允炆的心情有些复杂,他知道,这将是他上任以来要处理的第一次党争,迥别于后世。
杨士奇已经将自己的立场和忠心表露出来,他今日以协办学士的身份,亲自将此案办成铁案,将郑沂三族送上断头台,就是自行与朝堂群臣一刀两断,将来,是自己改革的急先锋,要保护好他。
朱允炆便闭上双眸,靠进了龙椅之中,“去吧,以谋逆罪,将郑沂一家打入诏狱。”
杨士奇便起身跪伏于地,“臣,遵旨。”
直到杨士奇离开后,双喜才开口,“陛下,夜凉,回寝吧。”
朱允炆嗯了一声,却没有起身,而是问道。
“双喜啊,这事你怎么看?”
双喜心里便猛地哆嗦了一下,“陛下,奴婢哪敢议政。”
“做都做了,还怕说吗?”
噗通一声,双喜就跪了下来,咚咚的磕头。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郑愈就算真的胆大包天,也最多吟诵这首反诗,怎么敢流于文字,更遑论送给一个戏子?
既然是假的,那谁会陷害他?谁又有本事陷害他呢?
“你起来吧。”
到底是心腹,眼看双喜越磕越用力,朱允炆便伸出脚垫了一下,把双喜吓了一跳,“陛下,没伤着您吧。”
“朕没有怪你。”
朱允炆踢了踢双喜的下巴,示意他起身。
“只是,你为什么不事先跟朕说一声呢?”
双喜便有些尴尬,“其实,这事奴婢都快忘了。”
见朱允炆有些迷惑,双喜忙解释道,“当初陛下祭孔那日,奴婢心里憋屈,就差人把这事告诉了辽王,想着辽王不在深宫内,可以接触外界,或许有机会找一找那郑沂的麻烦,谁知道。。。”
谁知道朱植那玩意整天忙着吃喝嫖嫖是吧。
“三月二十六日的时候,辽王去倚月阁,正好碰上了那日自老家回京的郑愈,两人似乎发生了口角,那郑愈一报家门,辽王这才想起来这茬,连夜差人给奴婢送了封信,奴婢当时见陛下已经睡了,没忍打扰,就跟辽王谋划了此案。”
说道这,双喜便看了朱允炆一眼,不忿道,“其实依奴婢说,那郑沂也该死,他的儿子在倚月阁买春,一夜豪掷六千两,他哪里来的这万贯家私?”
朱允炆还是太宽政了,不像太祖那般一日一朝,胡子眉毛一把抓,这些官员若在洪武朝,哪个不是逼着自己一贫如洗?
各地的弹劾奏报,便是捕风捉影,都往往让太祖勃然大怒,都察院不过压了两天风劾的奏本,左右都御史便被赐死,杨靖案更是牵连了一大批地方官员。
朱允炆登基两年以来,国势虽蒸蒸日上,但这**,也在与日俱增啊。
“朕看了自洪武二十五年往后的许多奏本。”
朱允炆叹了口气,“洪武后期这几年,中枢自地方的官员,贪墨者虽少了许多,但官员怠政懒政却成了常态,官场甚至有一句话,做的多死得快,做的少升的高。朕何尝不知道给了官员理政的权利,他们就会贪墨受贿,但朕不给,这天下,朕一个人,管的过来吗?”
朱允炆站起身往暖阁的方向走,双喜便在身后紧紧跟随着。
“天下皆盼宽政,何止是百姓,这些做官的不也是如此,他们的脖子都快被爷爷捏断了,再不让他们喘口气,朕的政令就没人执行咯。
只是郑沂这件事情,你太心急也想的太简单了,你该跟朕说的,你坏了朕苦心经营的大好政局啊。”
郑沂杀就杀了,朱允炆做了两年的皇帝,也该拿些人头祭一下自己屁股下的龙椅,但是拿谁的人头,拿多少颗是门学问。
这个时间太敏感,郑沂几个月前刚跟自己打过擂,自己这边就定了他一个谋逆的大罪,朝野又该风言了。
最重要的是,满堂衮衮诸公,他们会让自己那么容易就把郑沂族诛吗?
郑沂是被他们推出来的。
祭孔是儒家所有人的信仰大事,郑沂作为礼部尚书,首当其冲要站出来跟朱允炆这个皇帝交涉,忤逆皇权,早晚死路一条。
郑沂硬着头皮要跟朱允炆打擂台,就已经做好了将来身首异处的准备,但他的家里人,那些同僚一定要想办法保下来。
不然,以后皇帝在出幺蛾子,他们不团结起来,怎么对抗?
朱允炆不用猜都敢肯定,今晚郑沂一家下狱,明天午门外就要跪满了求情的大臣。
又是一次皇权跟士族的正面对抗,而且,还是双方都不能退的一场硬仗。
甭管是不是栽赃吧,郑愈谋逆的事已经成了铁案,是必须要法办的。
朱允炆就怕一点,这些大臣又他妈玩那一套联名请辞的套路。
带着翰林院学子一起辞官,来来来,你这个皇帝有种就批!
这就是文人最喜欢玩赖的一招。
尤其是党争的苗子一开,将来日后这朝堂之上,群臣哪里会放的过杨士奇和景清二人?
朱允炆还要费脑子去保护这俩投诚的小弟。
一想到这,朱允炆就烦的厉害,这做皇帝,如果只是单纯为了自己爽,那简单,杀就完事了。
你们请辞,全批!
天下的事,我这个皇帝一个人就办了,哪里需要官员帮助。
太祖皇帝那么厉害,事无巨细都一肩挑,不也弄的地方一团糟吗?
朱允炆躺在床上,看着不远处跪地痛哭自责的双喜,便摆摆手,“行了,别哭了,朕已经很烦了。滚出去吧。”
双喜连滚带爬的出了暖阁,不大一会,自外面进来了两个俏生生的宫女,跪在朱允炆床边,声若细蚊,“奴婢二人特来侍寝。”
双喜这玩意,是真他妈适合做秘书!
第八十三章:台阶
事态的发展果不出朱允炆所料,他还没起床,午门外就已经跪满了求情的百官。
以三阁为首,所有在京的京官连同翰林院的学子大多数都到齐了。
“有哪些人没来的?”
从四条交织的藕臂中钻出来,朱允炆一边穿衣服一边问着双喜。
“杨士奇、解缙、景清和十几名翰林学政,这些都是早年詹事府出来的。”
“齐泰、黄子澄也来求情了?”
“是。”
“都说的什么玩意?”
双喜就支支吾吾起来,“他们说,郑沂的公子郑愈年轻气盛,又酒醉轻狂,才犯下这般错,郑沂为人父,教子无方,确当同罪,但不应祸连满门,请陛下念郑沂这几年为朝为民的功劳,宽宥一二。”
看到朱允炆穿好衣服,双喜忙迎上前给披上一件披风,“外面风大,小心着了凉。”
朱允炆便摆摆手,“谁说朕要去看他们了?”
啊?
双喜有些摸不着头脑,所有的官员都在午门外跪着,皇帝不见?
“让他们先跪几个时辰再说吧。”
朱允炆笑笑,“他们能来求情,说明还是有些骨气的。没有把郑沂一家卖掉来讨好朕这个皇帝,朕得给他们这个表现义气的机会,他们跪的时间越久,传了出去,将来民间野史上写的时候,也能给他们脸上留点面子。”
这些官员是真的想拿这事逼皇帝的宫吗?
未必。
太祖皇帝余威犹在,他们才刚从血色恐怖中出来两年,实际上是没有那么大胆子跟皇帝打擂台的。
而且朱允炆对他们一直很好,宽于政务,不兴大狱,这种皇帝对这群文官来说,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
只是这件事情上,他们没得选。
祭孔一事,是他们把郑沂推出来当敢死队长的,现在事发了不管了?圣贤书或许教出来的大多是墨守成规、思想僵硬的腐儒,但圣贤书,绝不可能教出一朝都是没骨头的怂包。
无论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还是不给至圣先师孔子抹黑,官位越高的,越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找朱允炆这个皇帝求情,至于底层郁郁不得志的翰林学子,他们或许盼着朱允炆将这些人全部裁撤,好让他们有出头之日,但那也只是想想。
他们还是要被裹挟着参加这次求情之中。无论他们愿不愿意,他们不到,日后就是千夫所指。
他们又不像杨士奇、解缙,这一批十几个人是铁了心要做朱允炆的死忠,是已经划明了立场的,没人会说他们什么。
他们这些之前还支持郑沂,支持祭孔礼仪不可废的哪里能在这个时候叛变?要改换立场,也得等这个事过去不是?
现在就没羞没臊的叛变,朱允炆也瞧不起他们。
朱允炆昨晚上一放松,脑子就轻灵了许多,自然也就有了应对之策。
他们过来求情的目的无非为了个名声,又不是真的要来跟自己玩命,那给他们这个名声便是了。
先让他们跪上几个时辰,到时候累了、饿了的,他们就会装模作样往地上一睡装晕,朱允炆这个做皇帝的,发发慈悲,派一些太医过去,拖走诊治,等他们一觉睡醒就会发现。
诶?郑沂一家已经被砍了脑袋,木已成舟之下也就只能仰天哀悼,郑公,我等对不起你啊。都怪皇帝昏庸无道,拒不召见,以致我等求情无门。
这个时候,聪明人就该上奏本请辞了。
朱允炆先拒。
他们再请,朱允炆无可奈何之下,退一步,厚葬郑沂,平反谋逆的罪名,上个好听点的谥号完事。
这样一来,郑沂一家死透了,皇帝的气也散了,大臣们脸上也好看,君臣虚伪的各退一步,互相妥协,百官也有脸继续留朝为官。
政治上的事情,大家多做做样子,互相给个台阶,能下来就别据着了。
“除非他们头铁,非要跪倒死,不让朕下这个台。”
朱允炆冷哼一声,“好容易过上两年舒坦日子,朕不信他们舍得放手。”
洪武后期,做官的朝不保夕,哪有精力施政,整天上班全念叨着能不能活到下班。现在改天换了日,政治风气瞬间宽松许多,他们也开始逐渐品尝到了权利的美味,哪有那么多的圣人!
朱允炆猜测的一点都没有错,午门外这乌泱泱一大片人,不少年龄大的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
他们自卯时跪倒巳时,中间又没有喝水吃饭,有些低血糖的是真的撑不住,索性顺着这个劲往地上一趟,开始装晕。
跪在这一大群人之首的,除了三阁还有谁配?
“差不多了。”
郁新感觉膝盖都跪烂了,有心也装晕,摇摇欲坠的身子却被一旁的暴昭扶住。
别看老头子岁数大,跪的比郁新要支棱的多,“咱们是内阁辅臣,多跪会。”
方孝孺闻言恼火,“你们这是在搞政治作秀?郑沂大人一家的命可就要送在断头台了!”
好嘛,说好了大家一起来求情,感情你们作为发起者就是来走过场的?
“陛下乃雄主,到现在都不召见咱们,咱们求情无门。将来史书上就郑沂一案,只会说陛下的坏话,这还不行吗?”
暴昭老神在在的说道,“如果陛下真召见了咱们,我且问你,到时候赶鸭子上架,我等无路可退,只能跟陛下撕破脸杠到底了。”
“暴阁老你这是贪生怕死!”
方孝孺气急,低声怒斥,“所谓忠恕君子、当有骨气,岂能因惧死而惜身折节?”
“嗤。”
暴昭轻蔑一笑,“惧死?老夫年近六旬还怕死吗?方阁老,陛下为什么忍着咱们,为什么咱们逼宫,陛下还在想办法给咱们台阶下?他拒见群臣,不受求情,将来郑沂一家的死,脏水会泼在陛下的头上,说陛下一意孤行,残酷霸道,而不是咱们做臣子的不讲道义。
陛下这么做,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不让咱们辞官,不让政事空怠,你非要逼着陛下举起屠刀,两败俱伤吗?”
方孝孺瞪大了眼睛,“你们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陛下必然不会召见咱们?”
“这两年,陛下削藩、征西南,你见哪一件事引起轩然大波了?”
郁新淡然道,“咱们这个天子的城府智慧,深着呢。”
朱允炆这个皇帝,做的每一件事都先考虑的是如何保证国家政事的安定发展,不让朝堂重回洪武末年那般混乱,现在整个天下一片欣欣向荣,国力蒸蒸日上,要不了多久,就是一个恢宏盛世,比起天下六千多万老百姓的生活,区区一点脸面,朱允炆根本不在乎。
“圣人临朝,乃为臣者之大幸!”
郁新笑呵呵的看着方孝孺,“李世民为了一个贤明之君的名声,哪怕魏征如何顶撞他,他也从不顾忌做皇帝的面子,如此才有贤明之臣大胆直谏,有了贞观之治,大唐盛世,算了,说了方阁老也未必听得进去,老夫累了。”
说完话,郁新仰天哀嚎一声,“陛下,郑大人不能杀啊!这是贤臣啊!”
说完气急攻心,一头栽在地上昏厥过去。
“郁阁老!”
郁新身后不少大臣慌忙呼喊,纷纷痛哭流涕,不大一会又倒了一批。
方孝孺都看傻了。
你们这他妈也太假了吧。
还有不少人冲着方孝孺暗挑大拇哥,“看看人家方阁老,人家这才叫智慧。跪倒现在还直挺挺的,跪的时间越长名声越好,真是我辈学习的楷模。”
暴昭正打算紧随其后,就听得一阵阵轻微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
扭回首眺望洪武门。
“八百里加急!西南报捷!”
第八十四章:如何处置安南?(上)
郁新躺在地上,十分享受的感受着泥土的芬芳,就听到暴昭的声音。
“别装晕了,醒醒。”
西南报捷的军报送进了皇宫,郑沂一家的命就保住了。
皇帝可以顺水推舟降恩宽赦,大家的名声都保了下来。皇帝也不用担上霸道的骂名,不出意外,皇帝马上就会上朝召见群臣。
郁新便迷迷糊糊睁开眼,偷瞄了一下身后,发现很多方才还装晕的同僚此时又都跪了起来,这才轻咳一声起身。
“老夫方才急火攻心几乎晕厥,这报捷之声传进耳内,犹如仙音一般,前线奏捷乃国家幸事,老夫顿时感觉身心舒畅了许多。”
“郁阁老如此忧心国事,实乃我等后进之楷模啊。”
午门外,一大片盛誉夸赞之声,只听得方孝孺目瞪口呆,大开眼界。
暴昭脸上又黑了几分。
“戏过了。”
报信的周云帆自洪武门外下马入了宫城,顿时被眼前这乌泱泱一大片跪着的京官吓了一跳,他哪里来过皇宫,只觉得眼前的殿宇楼阁宛如天宫一般,眼帘中的红墙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奢华贵气,像一座大山般瞬间压在心头之上。
这就是皇帝老子住的地方?
太他妈壮观了!
噗通一声,周云帆便跪在了地上,膝行才几步就被一太监拦住,“你这是干什么?”
周云帆便指了指不远处那跪了一片的人群,“他们不都跪着呢吗。”
这一大片穿红佩玉的大官跪在那,让周云帆下意识的以为,进了皇宫,是要跪在地上走呢。
小太监便噗嗤一声乐了出来,伸手把周云帆拉起。
“你的通关文书、奏捷军报、身份文牒都带了吗?”
周云帆便赶紧扯开怀襟,拿出一个锦盒,“军报在里面。”
小太监接过打开一看,锦盒内除了两道奏本,还躺着一块华丽的金质勋章。
一等武毅勋章!
整个西南,只有魏国公徐辉祖配享了。
小太监便点点头,“行了,咱家即刻入宫呈递,你在这待着候召吧。”
“啊?”
周云帆愣住了,一把抓住小太监,“我不能进去?”
这可是来南京报捷面圣啊,当初为了抢这个机会,周云帆不知道喝趴下多少人才换来的机会,为的,不就是亲眼看看传说中,号称天地至尊的皇帝老子长什么样吗?
“想的挺美。”
小太监白了周云帆一眼,“老实呆着别乱跑,万一陛下传召,你小子可是祖上八辈子积德。”
说完话,小太监扭头就走,一路小跑过了午门,留下周云帆一个人呆在原地傻眼。
小心翼翼的摸到一大群官员的最后,小声打了个招呼,“嘿,兄弟。”
那翰林学子忙掩住口鼻,跪地上侧移几步,“离吾等远点,有事站那说就成。”
周云帆顿时恼了,嘿,老子一路上披星戴月,十来天连吃饭都在马背上,换马不换人才赶到南京,两条大腿内侧磨出的血泡都烂了好几遭,你他娘的还嫌弃我?
嫌我身上臭是吧,看我不恶心死你。
周云帆便硬贴上去,“给我说说,你们在这跪着干啥呢。”
那翰林学子都快哭了,“这位兄台,算我求你了,你离我远点行吗?”
“你们这些当官的也忒不是玩意了吧。”
周云帆挑眉瞪眼,“老子才刚从西南战场上下来,你知不知道老子当初打清化的时候有多拼命?好家伙顶着箭雨扛着火药包往前冲,你还有脸嫌弃老子?”
行行行,你厉害成了吧。
俩人还在纠缠,就看午门处跑出一宦官,扯着脖子喊道,“陛下临朝,宣四品以上官员奉天殿觐见,余等众人,各自回府。”
这一嗓子对大臣们来说才是真正的仙音,几百号人顿时从地上爬起来,有资格觐见的都往午门里走,更多的则是赶紧掉头,迈着颤颤巍巍的双腿回家。
空着肚子跪大半天,是真的遭罪。
人群一散,周云帆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四品以上?我周云帆算几品?
奉天殿内,朱允炆正拿着两份奏本看得入迷,看着一大群官员进来,忙摆手,“免礼。”
“臣等谢过陛下。”
跪了几个钟头,大家伙此时都有些腿肚子发颤,站在那也是东倒西歪,暴昭便抢先问了一句,“陛下,西南奏捷,不知,是何等大的战果?”
八百里加急的奏捷,起码也得是十万人以上的斩俘吧?
明初可不是明末,崇祯朝打野猪,千把人都够一群人吹嘘几个月,洪武朝,打北元、打西南,取得的大胜太多了,当初沐春一万克刀甘孟二十万,也才六百里加急。太祖皇帝看了后,也不过只是发了个圣旨夸几句。
像朱棣这种傲娇的,一万人以下的斩俘连报都懒得报。顺天燕王府里,朱棣好几个奴仆甚至是曾经的北元万户长。
朱允炆抖了抖手里的奏本,哈哈大笑起来,“胡逆授首,我大明王师以入河内,安南举国而降,西南战役,大获全胜!”
一战灭国!
奉天殿里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大家虽然心里都已经有了几分这方面的猜测,但真当朱允炆亲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有夏元吉站了出来,“西南一战,敌众四十余万,能克敌灭国,我军只怕也是伤亡不少吧。”
洪武三十一年,沐春麓川惨败,一战丧尽五万精锐,抚恤银子就扔出了几百万两,募兵重建又花了上百万两,饶是国库厚实,户部支银的时候,夏元吉的心头都疼的不得了。
这可以修多少条路、多少堤坝啊。
“伤亡?”
朱允炆站起身,拿着军报就走下御阶,“此役,我军仅山地军阵亡一万两千余人,伤三千余!前后斩俘三十余万!”
“太祖保佑啊!”
夏元吉仰天大吼,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连嚎了几嗓子,瞬间整个奉天殿全跪了下来,连连大吼“太祖保佑。”
朱允炆脸上就有点尴尬了。
这份军功的大头明明要算在朕头上好不好?
你们这样,太不给朕面子了吧?
到底有聪明的,齐泰作为兵部尚书,朱允炆的潜邸之臣,这时候还是抢先一步拍了一句马屁,“西南如此旷世大捷,皆因魏国公领军有方,将门虎子,未曾坠了乃父中山王之威名,陛下慧眼识珠,择其为帅,方有今日灭国之功,吾皇万岁!”
皇帝看到了吧,关键时候还是我老齐有眼色。
齐泰沾沾自喜,偷瞄了朱允炆一眼,就冲我这番话,是不是应该给我加个大学士的头衔,让我入阁。
“呵。”
朱允炆轻笑一声,将军报扔到齐泰面前,“卿家兵部尚书,你先看看吧。”
后者捡起来一看,脸上瞬间尴尬起来,马屁拍到马腿上咯。
这场仗,跟徐辉祖一点关系都没有!
丫带着大军到河内,就是受降的?
“这是真的?”
齐泰递还奏本的时候,嘴唇都哆嗦起来,“西南一战,仅凭两万山地军就独灭安南一国?”
两万人,灭一国!
自古至今,除了逆元鼎盛时期,有过千骑迫降西域诸国的战绩,但那是迫降,西域那些小国怕的是抵抗后被屠国灭种,而不是他们打不过这千骑,像西南这场仗,可是实打实战场交锋,两万人灭掉一个国家?
一万余人伤亡换三十余万斩俘?
这山地军,莫不成是天兵天将变得?
好像这支军队,是皇帝练出来的!
大家脑子里猛然想起,城外京营还有二十几万大军吧?一想到那日阅兵式上的巍巍军容,顿时觉得头皮都快要炸开了。
“徐辉祖哪是贪功虚报之人。”
朱允炆开怀大笑,“朕命其去西南组建新军,本只为出奇兵,扰敌后勤,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竟立下如此赫赫战功,朕心甚慰,哈哈哈哈。”
朕这个皇帝都开始自己给自己表功了,你们都他妈是傻子吗?
群臣赶忙拜伏于地,顿首欢呼。
“陛下文韬武略,天纵雄才,孙武韩信亦远不如陛下,吾皇万岁!”
第八十五章:如何处置安南?(下)
朱允炆总算是爽了。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有好事第一时间当然应该先从中找到皇帝的影子,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把功劳安到皇帝脑袋上才是立场正确,不先把皇帝安顿好,怎么论功行赏?
“所谓龙生龙,朕能练出新军,自然还是沾了太祖的光。”
朱允炆装模作样的摆摆手,不动声色的把自己的功劳转移到太祖皇帝的基因上。
“这个夸奖的话就不要说了,徐辉祖请旨,安南应该如何处置?”
“安南谋逆,作为我大明属国,犯上作乱,依臣看,当废之。”
暴昭迈出一步,“改为我大明安南承宣布政使司,置署衙、驻军。行教化礼法,百年后,便是我大明之土地了。”
暴昭的话引起了一大片的附和声,几乎九成以上人都纷纷开口支持。
安南有口五六百万,一旦置省,这可就是一个大省啊,而且安南离南京远,所谓天高皇帝远,这里面,有多少的政治红利和土地红利?
“去传燕王、杨士奇、解缙入宮。”
朱允炆想了想,冲双喜说道,随后扭回头面向朝臣,“等燕王和两位协办学士来了后,大家再共议吧。”
双喜迈步就走,突然被朱允炆喊住,“对了,那个报信的军使,是不是还在午门外候着?”
“是,陛下要召见吗?”
朱允炆摇摇头,“自西南来南京,迢迢几千里,八百里加急之下,这一路辛苦的狠,你差人领他好好洗漱修整,然后赏给他二百两银子,让他在南京城里逛逛,等徐辉祖班了师,朕在召见他。”
“陛下仁义,奴婢领命。”
双喜告退离殿,大殿里郁新突然站了出来,“吾皇仁义为怀,便是一个小小的军使都能考虑到,从而降下恩泽,实乃我等为官者之大幸。”
朱允炆嘴角轻挑。
郁新这话,话外之音不少啊。
他这句话的重点在最后,我等为官者,这就是在点朱允炆,你连一个小兵都能想起来,别忘了我们大家伙可是跪了几个小时。
当下便呵呵一笑,又唤来一小太监,“诸位臣工自卯时便入了宫,现在巳时都快过了,你去一趟尚膳局,拿些糕点和茶水来,让众卿压压肚子。”
大家伙差点哭出声来,皇帝真的是心细如发,唉,要不是你整天憋着心思净出幺蛾子,我们说什么也不愿意找你麻烦啊,咱们踏踏实实的,你只要安心做你的皇帝,将来我们史书上写的时候,肯定把你捧上天,一个千古一帝的美名它不香吗?
奉天殿陷入了安静之中,朱允炆慢悠悠品着茶,底下的大臣们忙着往嘴里塞东西,过了足有半个时辰,朱棣和解缙、杨士奇二人才入宫。
朱棣还好,他是昂首挺胸走进来的,解缙和杨士奇就稍微有些拘谨了。
今日午门求情,他二人可是彻底跟大家伙撕破脸了。
尤其是杨士奇,就是他亲手把郑沂一家送上的断头台!
“臣等参见吾皇圣躬安。”
朱棣抱拳拱手,杨解二人跪地,算是见了礼。
“朕召三位来,为的是西南报捷的事情。”
朱允炆回了声朕安,让他们三人平身。
“魏国公请旨,安南国如何处置,暴阁老的意见是废安南国,置安南承宣布政使司。朕悬而未决,想听听三位的意见。”
朱棣眼皮微垂,“臣署理军事,政务方面一窍不通,这事,臣便不多置喙了。”
朱棣多谨慎啊,他已经在军队层面到了顶,政事,他是绝不敢插手乱说话的。
解缙看了看杨士奇,见后者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臣有不同意见。”
“哦?”
朱允炆一挑眉,“解学士解释一下。”
解缙心里就发苦。
他哪有什么原因,他就是单纯要反对而已。
他今天才跟暴昭他们撕破脸,所以,在日后的任何事情上,无论暴昭一方说的有没有道理,他都要反对,为的就是向皇帝表忠心。
他跟杨士奇要是跟暴昭一方达成默契了,皇帝该怎么想?哦,合着你们俩逗朕玩呢?啥事你们都跟他们想的一样,你们心往一处使,朕还怎么搞朝堂上的政治平衡?
历朝历代数得上号的皇帝,一定是搞政治的好手,会把朝堂分为好几派,方便自己掌权。
而这种同朝为官,但在治国上,甭管同僚施政对错,只要咱俩不是一派的,我就要反驳你观点的现象,就叫做党争。
大家不关心政策对老百姓的影响,只是单纯的为了向皇帝表明立场,哪怕明知道自己的政策会害死很多百姓。
要么怎么说,党争误国害民呢。
好在杨士奇站了出来,替解缙接过了话。
“陛下,安南初勘,民心不稳,非废国立省之良机,安南有口六百余万,虽以多年汉化,但终究是一国,非我汉族,贸然废之,必引起抵触反抗,除非我等学暴元行径,杀到亡国灭种,否则,那片土地是不会安定的。”
朱允炆便微微颔首,“杨学士所说甚合朕意。”
“灭亡一个国家很容易,打败他们的军队,俘虏他们的国王就可以了,但征服一个民族,很难!”
朱允炆意有所指的说道,
“当年暴元灭南宋,战场上所向披靡,逢战必胜,但却在我汉民的誓死抵抗下,推进维艰,暴元举起屠刀,兴四川之屠、常州之屠、襄阳之屠,杀了几百万人,都没有能够吓破我汉人的胆子,反而当他们放下屠刀,靠着一批文人先行攻心的时候,灭南宋的步伐反而加快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灭国靠军队,灭种靠文化。”
大殿中,所有人的脸腾的就红了。
朱允炆虽然没有明说,但矛头指的谁,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一般。
当年,金元宋三朝并立之时,天下有三个衍圣公,分别是金人所立孔元措、元之孔之全、宋之孔洙。
元灭金,孔元措降元,导致元朝一度两个衍圣公,为了争这个衍圣公的爵位,孔元措可谓是极尽跪舔之能事,才赶走元朝本身的衍圣公孔之全成为衍圣公,孔之全反而成了曲阜令。
后来孔元措去世,无后嗣,以其弟孔元綋的孙子孔浈继承,孔之全的儿子孔治就上书举报孔浈的出身低贱,不合衍圣公世系继承礼法,孔浈被废。
但衍圣公的爵位空缺,这就是忽必烈玩的手段。
谁有本事帮我灭南宋,这位子就给谁。
从此,孔家人为了争这个衍圣公的位子,在文化战领域那是各显其能啊,想尽一切办法发动文人,帮助稳定被元占领区汉人的思想。
最后,南宋灭亡后,孔治成了衍圣公。而南宋那一支的衍圣公,成了元朝的国子监祭酒。
呵呵,孔家作为儒家领袖,真是一门双杰啊,都在暴元文学部门工作,负责消灭抵触情绪的阵线。
篡改历史,消融隔阂,隐瞒屠杀。
这是要从根上面,灭汉人的种!如果他们完成了这项工作,有着五千年璀璨文明的华夏民族,就他妈灭种了!
“废国置省,暂不可行。”
朱允炆摆摆手,“那安南国王陈安才几岁,让他当国王也没什么威胁,先当着吧。至于那个胡季犁的女儿,安南的王太后,押到云南砍了,祭滇国公之英灵。其余安南国投降的将领一律免罪,置教谕兼摄国政即可,驻军留一万人就行了,以免引起大规模的反抗,朕暂时不想大动干戈,等朕想好办法,在腾出手慢慢搞。”
“吾皇圣明!”
现在谁还有脸反驳朱允炆的话,前边朱允炆那一句灭种靠文化,已经让他们羞愧欲死了。朱允炆真要追着那事说,他们都要自裁于金殿之上。
“哦对了。”
朱允炆一拍脑门,“今日西南报捷,朕心情甚好,郑沂的事,便宽赦一二吧,郑愈谋逆,着车裂于市,郑沂为其父,教子无方,同罪,斩首弃市三天,三族之亲,免死罪,流放安南,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仁慈,臣等叩谢隆恩浩荡。”
满朝皆跪,朱允炆这才笑着起身离殿。
跟朕斗?朕一句话就怼死你们!
第八十六章:用政治解决安南
五月初五,端午节。
仲夏登高,顺阳在上,五月是仲夏,祂的第一个午日是顺夏登高的好日子,故称之为端阳节。
端阳节起于夏商时期长江以南流域,具体日期已不可考,起源于对天象的崇拜,先周以前,先民祭祀之风盛行,端阳节是祭神的一个节日,而粽子,就是祭神用的祀品,非民食。
晋朝周处著《风土记》,因其期为仲夏第一个午日,改称端午,也可能是周处自己好吃粽子,风土记后,粽子从祭祀用的贡品变成了一种食物。
屈原赶巧了在这个日子投江自尽,经过几千年的以讹传讹,反而说成了是纪念他设立的节日。
入了仲夏,南京城里就热了许多。
好在皇宫里有小型园林,朱允炆便赖在这里避了大半个月的暑。
赶上佳节,朱允炆有心喊朱棣、朱植二人入宫一起吃顿饭,喝两杯,朱植估计是怕朱允炆拉着他斗地主,说什么也不愿意来,只有朱棣一个人来陪朱允炆。
俩人打不得牌,只好一人一个小凳子,相伴钓鱼去了。
本来朱棣是想下棋的,但朱允炆说什么也不愿意,他棋艺太臭,朱棣又不敢赢他,下着下着也就没了意思。
清风徐来,送上一阵清凉。
池旁垂钓的朱允炆很是喜欢这种清闲的感觉。
外廷内阁沿着胡惟庸留下的国策继续推行,新军忙着换防辽东和甘肃,边军开始有条不紊的在京郊大营换防,裁汰老兵补充新兵,重新进行整训和接受思想教育。皇商的摊子铺开,御前司派了一批内监负责查账,几个亲王都老老实实的做着买卖。
整个大明都忙成了一团,朱允炆这个做皇帝的,自然就没了事干。
他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去一趟东陵,看看新学种子的学术进展,偶尔也跟着朱植偷摸跑出去到倚月阁听听曲。
“嘿!”
朱允炆手腕一沉,顿时自悠哉中惊醒,忙用尽挑起鱼竿,甩出一尾贪吃的鱼来。
“四叔,朕这可是第三条了。”
朱允炆将鱼扔进身旁的鱼篓,得意洋洋的炫耀道。
朱棣看了下自己身旁空空如也的鱼篓,轻笑着摇了摇头。
越是跟朱允炆待的时间长,朱棣心里越是钦服。
自己输给自己这个侄子输的可谓是一点都不冤。
仅以二十来岁这个岁数来说,宗亲之中,自己当年只好打仗杀人,朱植只好逛青楼,朱柏只好闲游。
朱允炆身居至尊,明明可以酒池肉林、尽情释放一个年轻人的**,但却偏偏选择反其道而行之,克己守欲,整日垂钓写字。
无欲则刚,单单这份自控力,就是寻常人远远比不了的。
“一个人如果输给了**,便会被**支配,继而会逐渐丧失所有的判断力和理性。”
这是当初朱允炆说的话,朱棣便记在了心上,回到家就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说给了朱高煦和朱高燧两人。
“臣久经战争,这心呐,静不下来。”
朱棣自嘲道,“连钓个鱼都心急如焚,远远比不上陛下。”
“这治天下与钓鱼是一个道理。”
朱允炆将鱼饵挂上,再一次甩杆入池。
“宜缓不宜急,没有一口吃成的胖子,也没有旦夕可吞之国。”
朱棣就是个急性子,五伐漠北,老盼着一战灭族,换北疆几百年和平,结果却是空耗国力,马背上的民族来去如风,打不过你还跑不过你吗?
人家的核心力量并没有受损,你朱棣会打仗我们认怂,但你能长生不老吗?
朱棣一死,人家就在土木堡报了仇。
“陛下教诲,臣谨记于心。”
朱允炆闻言呵呵一笑,自嘲两句,“朕哪里敢当这教诲二字,朕也有急躁的时候,就说去年文华殿上的事,朕不也是想当然了吗?那件事给了朕当头棒喝,让朕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朕什么身份,做一件事情之前,还是要谋定而后动。”
“陛下及冠之年,平西南、稳朝局、开大世,文治武功足以称一代雄主,还能戒骄戒躁、每日自省,这芸芸众生,谁不心悦诚服。”
朱棣感叹一句,“臣伴驾左右,自觉所学甚多,陛下莫要自谦了。”
朱允炆便哈哈一笑,好在他脸皮厚,生生受了下来。
“陛下言,天下无旦夕可吞之国,是不是寓指安南?”
南京城里有风言,其实多是五军都督府的武勋传出来的,他们觉得安南好不容易打了下来,就这么撤了军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留下一万人够干什么的?
安南的政治体系被完全的保留下来,甚至连一个王公大将都没有杀,安南这个国家,做主的不还是安南人吗?
大明呢?
一点便宜没有占到!
朱允炆颁了圣旨到安南,怎么说的?
“王师此番征伐,皆因胡逆季犁犯上作乱,以臣子忤逆君父,既以伏诛,余恶不纠。”
这算怎么一回事?
仗白打了?血白流了?人白死了?
也就是现在朱允炆已经开始有了威望加身,不然那些武勋又该上奏本请命。虽然他们不敢当着朱允炆的面质疑,但私下里也没少哀叹诸如“皇帝过于仁慈。”之类的话。
“四叔也不知朕之所想所虑?”
看到朱棣摇头,朱允炆便是眉头微蹙。
古人的能力或许有,但是眼界似乎,真的有些窄。
堂堂成祖永乐大帝,长于军略短于政治,看来确实如此。
历史上的朱棣灭安南,灭后便废国置省,安南就造了十几年的反,最后朱棣不得不恢复安南国,所有的官员和驻军全部撤回云南,所谓的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就像一颗流星般消失了。
这便证明了,用粗暴蛮横的办法是解决不了安南的。
“臣愚钝,实不知陛下心中所想。”
朱允炆待的累了,便喊着朱棣,两人起身走到一旁凉亭,左右给上了冰镇的绿豆汤。
“再回答四叔的问题前,朕想考四叔几个问题。”
朱允炆没有回答朱棣的话,而是反问道。
“知道朕为什么要跟鞑靼的阿鲁台开边贸吗?”
你不就是为了好腾出手来对付我吗?
朱棣心里腹诽,但这种话哪里敢说,只好硬着头皮自我调侃,“臣愚昧。”
朱允炆便玩味的看了朱棣一眼。
“朕刚登基的时候,朝局不稳,西南又生了战事,朕需要一个和平过渡的时期。”
得,就知道皇帝心里跟明镜似的,说这话就是在点我朱棣啊。什么叫朝局不稳,你不就是想说,边地强藩,主少国疑吗?
“陛下英明。”
“但这只是其一。”
朱允炆润了润嗓子,“北元为什么内斗分裂?”
朱棣一时间有些跟不上朱允炆的脑回路,但还是如实禀告,“洪武二十年,金山之役我大明一战定乾坤,纳克楚投降,北元就此退入漠北,长城之外数千里、辽东并整个河套皆入我大明版图,漠北贫瘠,不足以养活北元如此多的部族,因此内斗。”
前文说过,土地兼并的核心是资源兼并,游牧民族同样存在兼并问题。
漠北也就是斡难河一带,在往北不远就到了现在的贝加尔湖,也就是西伯利亚,适合放牧的面积并不多。
而当年成吉思汗建立的蒙古帝国体系并非只有蒙古一个种族,他们在扩张中吞并了很多的其他民族,包括现在俄罗斯的很多民族都在当时的蒙古体系中。向西,迫降了无数的中东国家,兵峰一度抵至非洲、中欧。
如此大的版图、如此繁杂的种族,随着蒙古帝国的崩盘,自然瞬间一盘散沙。
瓦剌部和鞑靼部早先自然是北元的狗腿子,金山之役后,北元帝国最后的军事力量被蓝玉打崩,这两个大部落也就开始想着独立了。
虽然名义上还是听北元黄金家族的话,但已经开始互相大打出手,争抢地盘和资源了。
实力上来说,瓦剌强于鞑靼,但瓦剌内部分裂,瓦剌实力最强的马哈木现在正忙着搞一统。
他们打不过大明,哪怕他们联合起来也差得远,当年让他们闻风丧胆的蓝玉死了,那个在他们心中比肩鬼神的朱元璋也死了,但朱棣还在。
他们交替着跟朱棣交手,就没有一次占到便宜,心气早就被打服了。
侵略不了大明抢不到食物、药品怎么办?
那就只能互相伤害了。
死的人越多,活的人,才能越多,不然大家都要玩完。
“北元内斗分裂的原因在于打不过咱们,资源又有限。”
朱允炆解释道,“如果不能用扩张来解决资源问题,就只能用杀戮来减少消耗资源的人口。草原上只能活下来一个种族,要么是瓦剌、要么是鞑靼。北元残余的黄金家族部落,夹在他们中间,消亡也只是早晚的事。”
朱棣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朱允炆提这件事,跟安南有什么关系?
“你说,朕恨那些游牧民族吗?”
“凡是有良知的汉人,都不会忘记那段血海深仇!”
这种问题,朱棣想都没想就回答上来。
朱允炆便颔首,“朕恨不得他们灭种,但朕不能靠幻想就让老天爷降下天怒,朕要想办法用手段,让他们毁灭是朕的政治目的,朕若是御驾亲征,领兵百万亲自讨伐,四叔觉得可行否?”
朱棣猛摇头。
“断不可行!他们虽然内斗,彼此都有仇怨,但我大明一旦北伐,他们就会团结起来对抗咱们。”
“游牧民族来去如风,朕一旦北伐,他们会团结起来骚扰咱们,袭击咱们的后勤补给,将战线无限拉长,直到将咱们拖死在茫茫草原上。”
朱允炆解释着,“朕的意思便是如此,战争是实现政治目的的一种手段,贸易也同样如此,当战争不可行的时候,朕就要用别的办法来实现朕的政治目的。
瓦剌强于鞑靼,一旦等到瓦剌的马哈木一统,等待鞑靼的只能是毁灭,所以朕跟鞑靼开边贸,给他们食物、御寒的衣物和药品,于是,鞑靼的阿鲁台就可以腾出手来,趁着马哈木还没有一统瓦剌的这个机会,疯狂的袭击瓦剌,包括攻击北元,扩张势力。”
“陛下的意思,臣懂了!”
朱棣终于恍然大悟,“此消彼长,陛下在用这种方式帮着鞑靼攻击瓦剌,使得鞑靼的实力渐渐跟瓦剌人持平,如此一来,瓦剌一统后,也不可能轻易的灭掉鞑靼部,马哈木跟阿鲁台为了各自的部落能够在贫瘠的漠北生存下去,他们必须内战!两虎相争,必一死一伤!”
“一个统一草原的游牧民族,终将会成为我大明的心腹之患。”
朱允炆颔首。
“所以朕要让他们,即使统一了,也元气大伤,等将来他们分出了胜负,朕再北伐!四叔,你记住朕刚才的话,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不仅仅局限于战争一种。灭亡他们,才是朕跟鞑靼部开边贸的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不仅仅局限于战争一种。
朱棣很快明悟过来。
对于安南,朱允炆的政治目的是什么?是吞并!
没有哪个皇帝不希望在位的时候,立下开疆辟土的荣耀。
但吞下安南的手段,不仅仅只依靠战争。
“陛下曾说过,灭种靠文化。”
朱棣又想不明白了,“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强制颁行法令,清理安南顽固份子,吸收一批本地愿意为爪牙的势力,分而化之,加上移民驻军,派读书人进行教化,时间一长,不也就可以了吗?”
朱允炆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种方法固然可行,但耗时耗力耗心血,朕还要留着大军分驻在安南各地,用武力来保证实施,应对如潮不止的安南民族反抗。但,朕还有更好的办法。
朕撤出驻军,也不杀安南国上下任何一个官员将军,他们的政治体系被朕完整的保留下来,你觉着他们会不会感谢朕?”
朱棣便皱起眉头,皇帝如果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幼稚了?
“政治是肮脏的,也是不会掺杂感情的。”
朱允炆已经自行开口解释起来,“他们不会感谢朕的,他们嘴上夸几句,但背地里会骂朕,骂大明是个傻子。
呵,大明虽然撤出去了,但朕也已经为他选好了敌人。”
朱棣的眼睛瞬间亮了,宛如醍醐灌顶一般蹦了起来。
“寮国、暹罗、刀甘孟!”
“胡季犁是个枭雄!”
朱允炆由衷赞叹了一句,“安南如此贫弊之国,在他手里,几十年内倒也强大了起来,甚至还吞灭了占城国,实力一度位居西南诸国之最强,现在胡季犁死了,安南的大军也被咱们打散了,现在的安南,就是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婊子。”
朱棣已经完全明白了朱允炆的意思,他顺着朱允炆的话说道,“咱们大明一旦占据安南,或者大军留在那里,西南诸国就会害怕,他们会像瓦剌鞑靼那样,团结起来抵抗咱们,但是咱们撤去了驻军,甚至没有惩罚安南任何一个人,他们会认为,咱们并不贪图他们的土地和人口。
咱们不撤兵,逃亡寮国的刀甘孟跟寮国是一条心的,因为要提防咱们,寮国会供给刀甘孟的军队粮食,但咱们走了,寮国就不可能养着这十万人,那刀甘孟就会抢寮国的百姓,寮国就要跟刀甘孟打!
刀甘孟会逃,他能逃到哪里?只有安南!一个没有胡季犁的安南!”
朱允炆很开心的笑了起来,朱棣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仅仅是刀甘孟,寮国、暹罗也会抢这块蛋糕。所以,朕不能杀安南的将领,杀了他们,谁还能领兵抵抗朕给他们挑选的敌人?瞬间就亡了国,哪能让他们感到疼呢?”
“让安南成为战场,一个旷日持久,充满杀戮和战争的战场!”
朱棣感叹道,“安南的百姓要遭殃了,这种情况下,已经多年汉化的他们,在心里,对我大明的接纳程度,甚至远远高于寮国和暹罗!一边是入侵和杀戮,一边是陛下今日的恩赦宽仁,两相比较,安南的王公大臣们,会由衷‘感谢’陛下!”
“等着吧,当仗打起来之后,安南的那些官员,会上书,求着朕出兵帮助他们的。”
朱允炆将杯中的绿豆汤一饮而尽,过瘾的哈了口气,“届时民心所向,王师再去安南,迎接咱们的,可就是箪食壶浆了。”
大明的军队在,起码有和平。
大明的军队走,只能是死亡!
“只有让安南的百姓体会到什么是朝不保夕,什么是杀戮荼毒,他们才知道,每天在大明面前摇摇尾巴就能获得一根骨头,做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第八十七章:封赏(上)
千等万等,总算是等到了徐辉祖的得胜之师。
为了表彰和封赏的事情,朱允炆跟朱棣两个人在五军都督府议论了一整天。
朱允炆可不会把这种事拿到朝堂上议论,他现在就在逐渐推动军政分离,军事上的事,内阁和六部朝堂一律不允许插嘴,同理,政事上面,朱棣也知趣的一个字不提。
按理来说,西南山地军拔营前,徐辉祖定了规矩。
拿到胡季犁和刀甘孟人头的,晋副指挥使,先登清化的晋营长。
现在主要棘手的问题就是,当初定这个政策压根没指望这群山地军能够完成这两项任务,他们的主要作用是吸引和转移安南国的注意力。
现在这两项任务都完成了,没什么好说的,谁做到了谁擢升。
那,死守咸子关的刘铮怎么办?
辅助马大军灭安南国的陈春生怎么办?
某种意义上来说,刘铮算是功劳最大的。若不是他守住咸子关,清化拿不下来,胡季犁就不会派胡汉苍离开河内,马大军就不可能得手。
怎么安排?
“马大军跟那个周云帆,该怎么擢升怎么擢升。”
最后还是朱允炆拿了主意,“那个陈春生也晋营长,至于刘铮,留在南京,先扔到新军讲武堂学习学习。”
那么好的苗子,有胆气、有担当、有脑子,没必要扔在西南,那地界的国家,没有一个够资格当大明的大患。
好好培养,将来北伐用。
解决了职务的问题,最难的就只剩下荫爵了。
灭国之功,该不该封爵?
国公想都不想直接无视,那封侯还是封伯?
五军都督府现有的除了徐辉祖和李景隆,其余的可大都是侯爵,甚至还有不少的伯。要知道,连漠南的宋晟、山东的杨文也不过才是个侯爵,封侯会不会高了?
要命的地方就在这,宋晟、杨文打了一辈子仗也没立过那么大的功啊。
朱允炆的初心是想要封侯的,但他才一开口,就被反对之声给淹没了。
“一群才刚刚打山里出来的黔首,焉能配享公侯?”
“四叔的意见呢?”
朱棣也轻咳一声,“尺寸之功,不至封侯。”
“那就封伯吧。”
军心要稳,不能纯按功劳论。
不管如何,不能让边防重将心里不舒服。
朱允炆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尽量稳得一批,所以即使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些被“出卖”,又立下赫赫战功的儿郎,但只能这样做了。
“吾皇圣明。”
听到只是封伯,五军府上下都松了口气,若是让这些后进泥腿子兵直接蹦到他们脑袋上,他们还怎么有脸出门啊。
朱允炆的心情瞬间变得极差。
这群武勋,这群开国的二代们,似乎忘了一件事,他们头上顶着的王侯头衔,也是他们老子打下来的,而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可都是当年逆元时期的三等奴隶!
“一朝奴隶变公侯,便笑黔首蝼蚁命。”
太祖即使成了开国大帝,也没有忘记百姓和起兵打江山的初心,但随他开国的勋贵,却早都忘记了。
“满路新贵满目衰啊。”
御辇一路驶入皇宫,朱允炆寒着脸直接走进乾清宫,迎面就撞上了几个一脸喜色的小太监。
“拜见陛下,给皇上贺喜。”
朱允炆直接走了过去,身后的双喜揪住那小太监,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低吼道。
“瞎了你的狗眼!没有眼色的玩意,说!什么事,轻了我可挖了你眼睛!”
小太监吓傻了,皇帝似乎心情不好,自己嘴贱说哪门子贺喜啊。
当即吓的都快哭了出来,“干爹,真是大喜事,那丁香您还记着吗?喜脉今日请下来了。”
双喜一怔,马上想起小太监嘴里说的丁香是谁。
上个月的反诗案,自己当晚可是给皇帝安排了两个侍寝的宫女。
“陛下登基以来,不近女色,上个月难得降下恩泽,就连皇后娘娘都很重视,将那两宫女看护照顾起来,祖宗保佑,真有一个怀了龙种。”
朱允炆子嗣不旺,弄的整个大明都跟着提心吊胆,选秀还没有个结果,难得这节骨眼有俩宫女上了龙床,后宫里面哪个不是紧张的很。
皇后迟迟怀不上,后宫那么多秀丽的宫女,也没有一个变凤凰的,外廷都开始风言了,多说是皇后善妒,有胆大的,甚至恶意揣测是不是朱允炆压根不行,那朱文奎就不是亲生的,是抱养。
双喜扔下他,急匆匆追上朱允炆,见后者还有些精神恍惚,马上附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一句,总算把朱允炆打怒气中叫醒,步伐也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
听到双喜又重述了一遍,朱允炆傻眼了。
自己跟马恩慧同床了两年多,后者都没有在怀上过,朱允炆还以为是不是因为穿越的原因呢,这下可好,一换人,便一发入魂?
自己要当爹了?
话说回来,自己也真是够渣的,那晚之后,自己能给忘了,这要不是后宫时刻关切着,派人跟前守着,到时候要是出个三长两短,自己也是够浑的。
“人在哪呢?”
“西六宫那边安顿着呢。”
双喜也是喜上眉梢,但见朱允炆拔腿就走,忙提醒一句,“陛下要不先去皇后那?”
有道理!
这种事情上,不能让中宫吃醋。
朱允炆到坤宁宫的时候,马恩慧正忙着教小文奎识字,小不点都五岁了,朱允炆又没有给他选东宫的老师,这识字教学的事,只能马恩慧亲自下场了。
“皇后。”
朱允炆前脚迈进殿,后脚马恩慧就起身道了声喜,“给陛下贺喜。”
朱允炆忙扶住,喜不自禁道,“朕粗心大意,多亏你了。”
两口子又腻歪了一阵,马恩慧便催着朱允炆抓紧去,末了还提醒了一句。
“陛下别光顾着开心,仔细想想给那位怎样的封赏好,要抓紧着御前司和礼部拿主意。”
肚子里怀了龙种,宫女是肯定不能在当了,不赶在生产前把礼法走完,上妃嫔衔,将来这孩子出生,史书上写的时候肯定写皇帝与宫女偷欢所生,平白污了皇帝脸面。
“皇后之贤惠,可谓天下女子之典范。”
朱允炆由衷赞叹一句,随后便屁颠屁颠的离开了坤宁宫。
我朱允炆,又要当爹啦!
第八十八章:封赏(下)
即将当爹的朱允炆,心情自然是极好的。
这直接体现在了第二日,徐辉祖带着立了大功的几名受封将士进入五军都督府后,朱允炆颁赏的恩旨之中。
徐辉祖作为此次西南战役的最高指挥官,虽然已经赏无可赏,但朱允炆还是为他加了特进光禄大夫的勋衔。
日后的军功跟徐辉祖就再无关系了,他的任务就是帮助朱允炆稳定五军府,等他死后,自然会像他爹那般,追授一个异姓王。
砍了胡季犁脑袋的马大军授了定南伯,死守咸子关的刘铮授了忠毅伯。
其实大明的爵位,多是以地名为前缀的。
比如开国的中山王徐达,他是魏国公,有封地。
宋晟是西宁侯,俸禄里有一份领的是关西七卫西宁县的俸税,杨文是含山侯,他祖籍是含山县。
像这种爵位,就是可以传给后代儿孙,代代承袭,所谓公侯万代。
而像马大军、刘铮这种不挂地名前缀的,叫做流爵,一代而终,后代儿孙是没法承袭的。
朱允炆连藩国都砍了,自家的宗亲都不给机会从这个国家里代代拿钱,五军府的武勋,将来,也不可能让后代儿孙打一落生就享受到国俸。
当然,他们现在也不可能知道朱允炆有削爵的想法。
虽然颁的是流爵,但朱允炆格外加了很多的钱财赏赐,基本上都是千金,也就是一万两银子。
这足够他们当一辈子小地主,享福的了。
“山地军要重建,而且规模上要扩大。”
朱允炆亲自给新任山地军副指挥使马大军下了军令,“朕再给你加一个云南副总兵的职务,给朕好好操练,争取将云南的兵也操练出来,让他们习惯山地作战。西南马上还会打仗,到时候,朕要看到成绩。”
马大军五体投地大礼跪在朱允炆脚下。
“末将必为皇帝陛下效死命。”
沐英、沐春都是大明的名将,但沐晟不是,既然能力不够,那就应该退位让贤,早晚,这些跟不上时代的武勋二代,都应该被淘汰。
朱允炆一看周围那群武勋二代,心里的开心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带着满腹的心事回宫,就发现三阁都堵在午门的位置。
“怎么了?”
朱允炆打御辇里下来,脸色难看的狠。他发现自打天热以来,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也不知道为什么。
“朝鲜政变!”
暴昭递上一个奏本,“国王李芳果其弟李芳远发动政变,掌控政权,逼迫李芳果禅让王位,李芳果遣使往辽东送报,希望咱们帮他铲除李芳远。”
这些属国一个老实的都没有!
朱允炆邪火攻心,气的把奏本撕得粉碎,“去他妈的,老子没那份闲心。”
皇帝这是怎么了?
三阁面面相觑,今早上不还是喜气洋洋的出宫,恩赏奏捷的武将吗?
“陛下,朝鲜不能乱啊。”
辽东初勘十余年,抵至兴安岭与鞑靼毗邻,边贸正开的如火如荼,加上辽东织造局的存在,渤海上往来的船只数不胜数,那李芳果是个老实人,他在朝鲜,年年恭顺的很,谁知道那李芳远是个什么玩意,要是个心怀野心之主,辽东就乱了。
“内阁什么意见。”
深吸两口气压下心火,朱允炆边走边问道。
“京营的兵不是跟辽东换了防吗?”
暴昭字斟句酌的建议道,“让辽东总兵官平安带着去朝鲜转一圈,谕西宁侯宋晟、北平都指挥使盛庸加强对鞑靼的防务,保障辽东的安全。”
让新军练练手,见见血,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通知一下燕王入宫。”
心烦归心烦,到底是国事为重,虽然朱允炆现在只想去钓鱼听曲,但暴昭说的有道理,朝鲜不能乱。
“正好三位阁老都在,朕这里有件事跟你们商量下。”
等着朱棣的当口,朱允炆也没打算闲着,就把心思转移到了国事上。
“朕打算下半年,给工部加一千万两现银的预算。”
一千万两现银!
三阁脸上齐齐色变。
大明的年税现银本就是小头,在扣除一部分不得不用现银的军费、俸禄,根本不可能剩那多的现银。
朱允炆的意思,就是要动用国库的积蓄了。
洪武一朝三十一年,倒是在国库里留了几千万两的家底子,但国家财政,还是尽量以不出现赤字才为最好啊。
动不动就动用存银,那跟寅吃卯粮有什么区别?
“陛下打算做什么用。”
皇帝的家底子也很厚实的好不,前段日子你卖皇产,五千多万两啊,你怎么不说拿出来花?
“总参谋府里的火器局拨三百万两,剩下的给龙江船厂,多造些战船出来。”
洪武三十一年,工部虞衡司军器局一年的科研金都不到五十万两,这点钱够研究个屁的,现在军器局被拆分跟兵仗局合并,火器局就是朱允炆的心头肉,没有足够的科研金,哪年那月能看到火枪的改朝换代?
至于龙江船厂督造战船,那就是为了明年开海禁做的准备。
东南亚的匪寇、东海的倭寇都要剿。
万万里广阔的海洋,八百艘战船根本不够。
“一千万两,会不会太多了点。”
郁新主管户部,国家财政的事他心里门清。
“要不要等年底,国家的收支统计好在拟定?”
朱允炆哪有闲心跟他们闲扯淡,银子放国库里又不能下崽,这群文官就这样,他们心里就觉得放银子的箱子朽烂,各省官仓里的粮食放到发霉才是盛世。
不投资,哪有回报?
“朕意以决,此事莫要多言。”
朱允炆一本脸,三阁也就不敢多劝,又不是什么大事,就让皇帝由着性子耍一遭吧。
等后边几年大不了少开几条支流、少修几条路,总能省出这一千万两。
三阁还在心里盘账,朱棣已经匆匆迈步走了进来。
“参见吾皇圣躬安,陛下急召,可是哪里军情有了反复?”
他是总参谋长,皇帝能找他,八成是边疆的事。
朱允炆叹了口气,“朝鲜又闹幺蛾子了,李芳远发动政变,逼迫他大哥李芳果禅让,现在李芳果求到了朕这里,希望咱大明能发兵过去,帮他铲除李芳远。
内阁的意见是辽东不能乱,李芳果这个国王老实本分,他在朝鲜,对我大明有好处,想要让平安带兵去朝鲜,稳住局势,辽东一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漠南和北京的兵都要动,所以朕想听听四叔的意见。”
朱棣就乐了,还当什么大事呢。
九边战事,朱棣心中最是熟稔,当下便胸有成竹的说道。
“陛下无需忧心,朝鲜不比安南,没有险山密林,以我王师精锐,平朝鲜只在反掌之间,辽东此前换防,五万新军哪里需要全动,让平安带两万人,再征召三部女真就足够平朝鲜了。”
三部女真?
朱允炆顿时愣住了,“辽东现在就有女真了?哪三部?是前金遗留的吗?”
朱棣便解释道,“不是,前金遗留的基本都被当年逆元屠杀得差不多了,这三部是前几年躲难,迁到辽东的,分别是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建州女真,作战勇猛,悍不畏死。
臣当年跟逆元打仗的时候,征召过几次,对我大明忠心耿耿,那建州女真的首领叫猛哥帖木儿,也不怕陛下笑话,他一心想拜臣为义父,还让臣给他赐汉姓呢。”
朱棣的话朱允炆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脑子里正剩下四个字。
建州女真!
第八十九章:东郭先生和狼
朱允炆的走神使得奉天殿里的气氛,逐渐开始有些沉重起来。
朱棣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但还是明智的选择了闭口不言,因为对危险极度敏感的他,甚至感受到了从皇帝身上散发的越来越浓郁的杀机!
“陛下!”
朱棣还好,三阁可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居移气养移体,两年多的主宰坐下来,朱允炆已有了三分帝王势,他的杀气并不凌厉,却足够沉重。
郁新站出来喊了一声,打破了这要命的沉默。
朱允炆恍然惊醒,以目视三阁。
“朕有军机与燕王议,三位阁老各行其事去吧,火器局和龙江船厂拨银的事,尽快落实。”
三阁哪里还敢久待,忙躬身领命。
“谨遵圣谕,臣等告退。”
快跑,皇帝要杀人!
三阁忙不迭的脚底抹油,将整个奉天殿留给了朱允炆朱棣叔侄俩。
双喜忙倒上一碗凉茶奉到朱允炆面前,“陛下保重龙体。”
朱允炆深吸两口气,想要压下胸腔里颤抖的心脏,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便一把将茶碗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吾皇息怒。”
虽然不知道朱允炆怎么了,但整个奉天殿里还是跪了一片。
“给朕说一说吧,这建州女真,是自通古斯出来吗?”
朱棣以头顿地,“回陛下的话,臣曾到访过三部女真,对此略有了解。
他们确实是自通古斯河出来的,那里贫弊,环境恶劣,族群混杂,杀戮野蛮。因此迁至兴安岭,后迁长白山一带,洪武五年,遭到兀敌哈部落的攻击,建州女真险些灭亡,一度躲进朝鲜,前几年才刚刚迁往辽东渤海一带,靠渔猎为生。
兀敌哈,鞑靼的分支,但是一支迥别于游牧鞑靼的民族,因靠渔猎为生,依傍水系,故称水鞑靼。
金山之役,蓝玉大军在击败纳克楚之后,顺手收复辽东,便驱逐了这兀敌哈,兀敌哈一族被打散,有投降我大明者,也有北遁者,因此,自那以后,躲进深山之中和朝鲜的建州女真部,开始逐渐迁移出来,恢复生气。”
“四叔起来吧。”
朱允炆呼出一口气,“朕方才,失态了。”
确定了,朱棣所说的这建州女真,就是两百多年后,险些灭汉种的那一群通古斯野猪皮!
一亿多条人命!惨绝人寰的汉种大屠杀!
万历末天启初,大明仅在册人口就有一点五亿之多,而在不同版本的人口预估中,这个数量甚至能达到2.3亿!
而在女真入关后,康熙中期的官方记录上,神州大地上的人口是两千万!
三十年不封刀!自河北杀到广州!逢城必屠!无论妇孺!
“陛下,保重龙体。”
朱棣看着微微颤抖的朱允炆,那血通通的眸子让朱棣甚至有些揪心。
“他们现在大概有多少人了?”
朱棣想了想后说道,“臣这两年不在北地,到没有多少了解,总量上大概两万左右吧,洪武五年,兀敌哈部落的攻击杀了他们不少,后来金山之役后,他们又繁衍了起来。”
人口的繁衍只要没有外部的威胁,是很快的。当初自通古斯流域出来的只有几百人,却在百十年里迅速繁衍,兀敌哈没有毁灭他们就被赶跑了,他们只会繁衍的更加迅速。
建州女真就是这么幸运,因为他们现在有着强大的大明在保护着他们!
呵呵!
“四叔,朕给你讲一个故事。”
朱允炆自顾自的开口说道。
“曾经有一个东郭先生,他骑驴行走时碰到了一只受伤逃遁的狼,狼跟他说,有猎户在追逐它,希望东郭先生可以救它,东郭心软,将其藏于口袋中,保护狼活了下来。
后来狼被放出,向东郭说,它很饿,虽然感谢东郭的救命之恩,但还是要吃掉东郭来填饱肚子。
东郭先生很气愤,跟狼理论,我俩寻三人说理,如果三人都说你可以吃我,那我便让你吃掉。
一人一狼先寻到了一颗枣树,说了此事,枣树说,‘我这二十多年来,枣农吃我的果实来充饥,卖我的果实来换取财力,现在我老了,他却要伐了我卖给木匠’你对狼的恩德哪里比的上我对枣农的呢?狼当然可以吃你。
一人一狼又寻了一头耕牛,说了此事,耕牛说,‘我这十几年来为农主拉车帮套、犁田耕地,养活了他全家的人。现在我老了,他却想杀我,从我的皮肉筋骨中获利’你对狼的恩德哪里比的上我对农主的呢?狼当然可以吃你。
一人一狼又寻了一只衰老的看门犬,说了此事,看门犬说,‘’我为主人看家护院十几年,忠心耿耿昼夜不寐,保护他的财产不受到侵害,现在我老了,他却在商量宰了我款待他的好友,你对狼的恩德哪里比的上我对主人呢?狼当然可以吃你。
枣树、耕牛、看门犬都同意狼的看法,于是东郭先生束手就擒,任由自己被狼咬死,说咎由自取,只恨自己心软,竟与畜生讲道义!”
这是朱允炆自己改编的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但道理和结局却更加的通俗易懂。
朱棣面皮轻抽,已是心中明悟,“陛下的意思,那建州女真将来便是这只狼?”
“如果没有枣树、耕牛、看家犬的话,东郭先生不会束手就擒,又怎么会被一只受伤的狼吃掉呢?”
朱允炆却并没有回答朱棣的问题。
“枣树结果,果农以此充饥卖钱,老牛耕地,农主以此养家糊口,这两者就是我大明的子民,我们这些帝王将相,是百姓养活的,是百姓一粒米一粒米交粮纳税供俸出来的,但百姓身份低贱,咱们看不起他们,对他们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看门犬好比我大明军人,他们对咱们忠心耿耿,舍生忘死,咱们在后方饮酒作乐、潇洒快活,他们在前线夙夜不寐,刀山箭雨,他们老了,退伍了,咱们不闻不问,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甚至他们在前线的时候,我们地方上就吞没他们的田地、欺负他们的家人。
当有一天,这只狼要吃我们,他们只会觉得咱们该死!
我们对一只狼尚且有恻隐之心,怜其姓命。我们对每一个弱小投诚的异族都与其土地,护其周全,让其繁衍。但对我们自己的百姓同胞,却大肆欺凌、妄加虐待,会有那么一天,咱们的枣树没了、耕牛死了、看门犬跑了。而狼强壮了,它吃咱们的时候,咱们只能引颈就戮!”
“咱们的祖先用血的教训告诉后代儿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几千年下来,我们的后人还在周而复始的犯着这个错误,从汉开始至今朝,我们一直在犯这个错误,一千年后,我们还会犯这个错误,难道要像东郭先生那样,直到毁灭的时候才会明悟吗?”
汉武帝吞灭匈奴,匈奴一分为二,西遁欧洲一部分,一部分投降南附我汉族,咱们给了他们土地让他们生存,换来的却是几百年后,河套南匈奴纵掠洛阳,焚烧典籍,抢夺人口。
唐的民族宽容政策,换来的是安史之乱、是异族坐大,占我河山!
而今日的大明,却在养一只魔鬼!一只做梦都想让汉人亡种的魔鬼!
一只比那个岛国更加可怕和凶残的魔鬼!
他们弱小的时候,卑躬屈膝的跪在我们面前,不要以为我们给他食物和文化,就可以教化他们,不要以为他们会因为感恩成为我们忠心的朋友,他们跪着的时候,他们以此为屈辱,为仇恨!他们记在心里,化为他们变强的动力,并一直世世代代的告诉他们的后人。
他们是狼!不是狗!!
狼有强壮的那一天,雄狮也有衰弱的那一天。十年、百年、千年,总会有那么一天,狼会咬死衰老的雄狮,披上狮子的皮,掩盖他是狼的本质!
祖宗用死亡和鲜血告诉我们这个道理,希望后人惊醒,但后人却视而不见,祖宗不会保佑我们了。
“朕要仔细想想,仔细想想。”
朱允炆扶着昏昏沉沉的额头,转身就走,“朝鲜的事,四叔拿主意吧,让平安去,带着那三部女真去,让他们去为我大明冲锋陷阵,让他们去死!”
朱棣看着朱允炆有些踉跄的背影,他看到了此前从没有看过的,这一刻的朱允炆疲惫不堪,充满了无助。
这不是一个帝王应该让臣子看到的一面。
但这是一个汉人,最真实的一面!
“臣,领命!”
朱棣向着朱允炆的背影郑重的顿了下首,扭头出了文华殿。
第九十章:稳定朝鲜(一)
随着总参谋府一纸军令,标志大明开始以武力干涉朝鲜政治。
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辽东地界的军需后勤全部依赖朝廷供给,大量的箭矢、火药被装入船只,自长江口出,开始北上渤海。
打仗打的就是后勤,好在由于辽东织造局的存在,辽东地界的粮草储备足够,倒是省掉了一大笔开支。
辽东总兵官平安在接到军令的第一时间就将辽东的将领召集到自己的帅帐。
“圣谕!”
平安一开口,所有人便齐齐起身,向着平安躬身抱拳。
“总参谋长、燕王棣附署军令,我大明即刻起兵,帮助朝鲜王李芳果稳定朝鲜局势,消灭李芳远的叛逆军。
为了防止鞑靼部趁我军兵出朝鲜时侵扰辽东,本将此番只带三万人,两万新军并一万三部女真的骑兵,余下三万人随副总兵曾彬镇守辽阳。”
“领命!”
众将皆应了下来,随后便各司其职的离开帅帐。
“李破虏!”
平安的亲兵队长听到喊声忙自帅帐外跑进来,“卑职在。”
“持我军令,速去召阿哈出和猛哥帖木儿带着他们各部落的兵过来。”
三部女真,以建州女真为最强,原因就是建州女真最靠近辽东卫所,而不像其他两部都活动在长白山至兴安岭一带,自然,最靠近渤海的建州女真也是繁衍最快的,从游牧转型渔猎的他们,在渤海一带生存的可谓有滋有味,加上辽东卫的保护,也不用担心被遭到宿敌兀敌哈部的侵扰。
建州女真是统称,分成了好几个部族,朱棣造反成功之后,念到建州女真当年跟随他共击北元的情谊,设建州卫,建州女真这才合并,阿哈出被赐姓李,猛哥帖木儿则赐姓童。
“是。”
大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平安一个人,后者便自怀襟中又取出一封信来,这是一封朱允炆的亲笔信!
直到将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刻在了脑子里,平安才将这封信放到烛台上,付之一炬。
斡朵里部,猛哥帖木儿的大帐。
“猛哥汗,辽阳来了军使。”
猛哥帖木儿此时正襟端坐,捧着一本春秋看得入迷,听到这话忙放下书籍起身,“快请。”
说着话,还仔细的整理起自己的装束。
大帐被掀开,阳光撒入,李破虏昂首进入,猛哥帖木儿忙迎上去,以手抚胸躬身行礼,“见过军使。”
李破虏倨傲的嗯了一声,“猛哥首领,我大明皇帝陛下有谕令。”
猛哥帖木儿吓得脸都白了,忙双膝跪地,将脸埋进土里,“奴才猛哥帖木儿恭聆大皇帝圣谕。”
“朝鲜作乱,皇帝陛下谕令辽东总兵官平大将军出兵平乱,闻辽东有三部女真,作战勇猛又忠心耿耿,特恩旨,调三部女真为前锋,我奉平大将军将令,特来点兵。”
说着话,李破虏自腰间取下将令递给猛哥帖木儿,后者先是在地上恭敬的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双手接过。
“奴才必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大皇帝陛下知遇之恩。”
对此时的建州女真来说,能得到大明的征召作战,那就是机会。
部落崛起的机会!
因为大明在女真眼里那就是世上最强大的帝国,当年无敌的暴元灭在了大明手里,险些屠光三部女真的兀敌哈也是被大明赶走的,跟在这个帝国的屁股后面,怎么可能会吃到败仗?
至于打仗会死人?
猛哥帖木儿压根不在乎,部落健儿的命根本不值钱!死在多都不心疼,为什么建州女真比海西、野人两部繁衍的快?
就是因为跟随朱棣打北元的时候,他建州部最悍不畏死。
这才掠夺了大量的牛羊跟女人,而女人,才是一个尚在襁褓中弱小部落最宝贵的财富!
建州女真不怕打仗,他们只怕没仗打!朝鲜的人口多啊,只要能这次掠夺几万女人,十几年后,建州女真就可以繁衍生下几十万的幼儿!
“嗯,速度点兵,我还要去胡里改部找阿哈出。”
看到李破虏离开,猛哥帖木儿兴奋的蹦起来,对自己的亲兵吆喝道,“速去召集族人,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汉子全部召集起来,拿起马刀弓箭,咱们去辽阳大营。”
那亲兵便有些迟疑,连年打仗,部落里哪里有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大多都是新茬的汉子,这一下可就全招光了,“猛哥汗,要不要留下一点,万一咱们离开后,将来有敌人来入侵怎么办?”
猛哥帖木儿摆摆手,“咱们这可是在辽东腹地,哪里来的敌人,再说了,现在鞑靼人忙着跟大明边贸,怎么敢入侵大明呢?他们的胆子早被大明打破了,不怕,速去!”
那亲兵只好应了下来,转身出去,骑在马上大声嘶吼,便有很多光着脊梁的汉子自帐篷中钻出来,慌手慌脚的穿上衣服,开始搜寻武器。
同样的场景在胡里改部同样发生着,阿哈出兴奋的来回踱步,仰天大笑,“此乃我女真崛起之大好时机!”
朝鲜太弱了,他们连衰弱的北元都远远不如,哪里会是大明的对手?
阿哈出做梦都想把部族迁移到朝鲜国内,但朝鲜是大明的属国,他不敢这么做,因为一旦失去了大明的庇佑,他的部落便会马上被这片土地上的其他部族啃噬的一干二净。
但现在不同了,他女真的健儿可以堂而皇之的进入朝鲜,可以名正言顺的掳掠朝鲜的女人和食物,只要事后跪在大明人脚下,以一句不通教化就可以搪塞过去,他们作战勇猛,是大明忠实的爪牙,大明是不会舍得驱逐他们的。
“野人和海西女真太蠢了。”
阿哈出看着北方兴安岭的方向,不屑撇嘴。
这两个部落习惯了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呆在群山中,偷偷摸摸的苟延残喘,夹在水鞑靼和大明人之间,哪里会有出头之日?
只有像我们建州女真这般,用马刀和鲜血,才能换取部落未来的辉煌!
早晚有一天,我建州女真会繁衍壮大,一统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