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我叫孙宣
眼瞅着要到了八月金秋,孙老财却偏赶上这个日子有些心神不宁的,便是连新纳的第五房小妾这些个日子都没精力去宠爱了,整日都坐在自家院子里疑神疑鬼。
“老爷我在这勋阳地界,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个不开眼的敢找老子的麻烦?”
绫罗满身、肥头大耳的孙老财气的摔碎了好几个上佳的瓷器,找了个算命先生解惑,后者竟然告诉他,“眉心漆墨,大祸临头!”这么些年来,放眼整个勋阳府,谁敢动我孙老财。只有我孙老财要人家的命,谁敢让我大祸临头!
气急败坏的孙老财指使家里的下人,把算命先生打了个半死扔出府外,但心里却信了算命先生的话,因为他这些天确实是惴惴不安。
“抓紧收拾一些细软,咱们一家先出门避避难。”孙老财冲正妻母老虎说道,“怕不是老子这两年发了家,被哪路好汉盯了捎,憋着给老子一刀,他娘的。”
母老虎五十来岁,已经半头华发,这个岁数这年头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便不想临了再折腾,别一不小心死在半道上,葬不进家乡的地。
“哎呦老爷,你怕个什么劲来,咱孙家家大业大的,差人去县衙里找太爷,使点银钱,自三班里借上十几把衙刀,加上咱们府里还有几十号下人,哪个不开眼的来了不是自寻死路啊。”
这年头国泰民安、不闹荒不闹灾的,湖广地界又没有土匪,寻常便是有一两个强人,还能以一敌十不成?
孙老财便气的怒哼一声,“老子这些天这眼皮就没停过,一定是有祸事将近,你不愿走,便留搁这看家守宅吧。”
“走便是了,发什么脾气。”母老虎气的站起来,“都他妈什么玩意,我爹死了,你倒还硬气起来了,我可告诉你,我弟弟现在可还在勋阳府里当着差呢。”
“妈的!”孙老财小声骂了一句,心说早晚弄死你姐俩,此一时彼一时,也不看看老子什么身家,还以为三十多年前老子刚攀高枝那会呢?心里窝着火,孙老财便吆喝起来,催促着府里的下人婢女,将成箱成箱的金银细软搬上驴车,又喝骂着几个小妾,“他娘的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个催老子快点,这会都磨蹭个什么劲。”
管家凑过来,“老爷,地窖里的粮食咋办。”
“那他娘谁稀罕。”孙老财一巴掌扇过去,“又不是闹兵乱,吃不上饭的年头,老子随便一锭金子,都够你们这群玩意吃到死了。三子,你他吗楞啥呢。”
叫三子的也是个小帮闲,这会儿刚给一大车捆好麻绳,脑子就飞了神,连孙老财的喝骂都没有听到,被后者一脚踹到了腰窝,哎呦一声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妈的。”孙老财还没解气,拿过根鞭子就打了上去,抽的三子嗷嗷直叫,“老爷别打,老爷别打,小的有话说。”
“你有个屁!”孙老财又抽了两下,指着三子的脑袋,“要不是老子今儿赶时间,你他娘非掉两层皮不可,给老子办事还敢马虎,快爬起来给老子装车。”
三子疼的龇牙咧嘴,伸手往脸上一抹,便是一手的血,当下也不敢擦,赶紧爬起来继续搬箱子装车,旁边有搭手的小声道,“这个狗东西忒不是玩意,铁头前些日子不是送信来说要来咱们这祭祖吗?咱们干脆半路跑回去,找铁头告这狗东西一状,让铁头给咱报仇。”
“还铁头铁头的。”三子瞪他一眼,“人家现在叫双喜,伺候天王老子的主,咱见着得磕头,别乱喊。”
那人嘿嘿一乐,“你说,双喜能管住这狗东西吗?”
三子便偷瞄的看了一眼孙老财,撇嘴,“咱们上津的县老爷跟这狗东西称兄道弟的,双喜虽然是伺候皇帝老子的,但到底跟咱们一样,就是一奴才,嘶~应该管不住县老爷吧。”
话说的多,脸上就一阵阵疼,“双喜说他是御前司总管太监,听名字也听出来了,净管太监了,那顶什么用啊。”
三子要是知道,御前司是锦衣卫的顶头上司,而锦衣卫不提中枢的仪仗队、大汉将军,光是署衙的北镇抚司在全大明就有着小十万人的密探、校尉力士,恐怕也就说不出这话了。
一家人忙的热火朝天,总算是装裹完,孙老财这才脱下身上的绫罗绸缎,换了一身素净的薄衫,“出发。”
大明律,商人不得穿绫罗绸缎,府邸不能有台阶、几进的院子,违者轻则罚款打板子,重则抄家流放,所以你要看电视里,哪个商人穿着上好料子的江南丝绣,腰里别着玉佩如意,回家的时候,门口七八级台阶还放俩大狮子,门宽院深,那铁定是逗你玩呢。
因为没有台阶,出门倒也方面,就一不足五寸的门槛,驴车轻轻一趟就压了过去,但开门是容易,走是委实不好走。
“孙老爷这是打算出远门呐。”
府门一开,孙老财还没来得及跟着车队出府,迎面就撞上了一百多号昂首挺胸,顶盔着甲,手里还攥着一杆长铳子的队伍,领头一人端坐高头马,一身锦衣卫的飞鱼服,面白如玉,剑眉星目,此时正居高临下,一脸玩味的看着自己。
这他娘是个太监!
孙老财只看了一眼就认了出来,没胡子啊。而且那么俊俏的小哥儿,除了勋阳府里的勾栏,就剩皇宫能养出来了。
这来孙老财家里造访的太监,不是双喜又能是谁。
“敢问公公尊姓?”
孙老财咽了口唾沫,只觉得眼前一片发昏,自己何德何能,能惊动南京里的天家奴才,老话说的好,宰相门前七品官,皇帝身边的太监,要是混得好比宰相还牛气,这种人物咋就来了勋阳这地界了呢。
倒是此前说话的三子小哥俩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都认出了眼前说话的太监应该就是他们儿时的玩伴铁头,但一看到双喜身后那齐整整、刀砍斧削般整齐的军阵,哪里还有胆子开口。
双喜嘴角一挑,翻身下马,孙老财眼尖,三步跑过去跪在地上,做了肉凳。
“那么多年来,孙老爷的眼力劲倒是一点没退步哈。”
双喜抬腿就往孙府里走,军阵前还有几个一身飞鱼服装饰,但面白无须的小太监和十几个挎刀的锦衣卫便跟了上去,这一下,就把孙老财一家又给顶回了府里。
“您来这地界,除了您,谁还有资格当老爷啊。”孙老财擦擦额头上的汗,一脸的谄媚,“这想当您孙子还排不上队呢。”
“哈哈哈哈。”
双喜乐了,拍拍孙老财的脑袋,“所以说嘛,孙老爷你发财是有道理的,这张嘴真没白长,说的咱家爱听的紧呐,可惜啊,你十几年前可没这态度哟。”
孙老财浑身上下血都凉了,“小的这是修了多少年的福,这辈子能荣幸跟您老沾点旧?”
“孙老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介绍一下,咱家本名叫孙宣,我爹,孙瑜。”
孙老财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轰咚一声就坐到了地上,这一坐,可就起不来了,只觉得眼前金星环绕,在想说些什么,半天也开不了口。
算命先生算的准呐,大祸临头!
第四十七章:没事干坑辽王
当双喜报出孙瑜这个名字的时候,孙老财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在这一刻,孙老财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孙老财和双喜家有旧仇?自然是有的,整个上津县孙家庄,哪家哪户和他孙老财没有仇?
双喜本名孙宣,父亲叫孙瑜,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孙家本身是有学问的,也就说明孙家本身的家境并不差,但为什么落到孩子都要送进宫当太监了呢?
早年间双喜家也是做买卖的,家境同孙老财算是仿上仿下,同行是冤家,两家也斗了好些年。后来孙老财成了亲,老丈人是当年上津县的县太爷,孙老财这才扶摇直上,压了双喜家一头,自古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有了老丈人的帮助,县里庄里的买卖,孙老财便开始处处给双喜家使绊子,双喜爷爷气血攻心,一命呜呼。
双喜他爹孙瑜为了保一家老小的命,就将县里的产业都送给了孙老财,留着孙家庄十余亩薄田倒也能混个生计,可惜后来湖广闹了灾,孙瑜只能卖地,但地价值钱,卖个两亩足够过活了,谁知孙老财狼子野心,一口就要买光,不然孙家庄没人敢收孙瑜家的地。
庄子里的人敢怒不敢言,谁也不敢跟孙老财唱反调,眼瞅着自己妻子活活饿死的孙瑜只能认投卖了地,换了盘缠将年幼的儿子送往南京,“咱们家跟那狗东西有仇,呆在这,早晚被迫害而死。”
年幼的双喜也是有志气,“爹,咱们一定要报仇。”
“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到时候那老混蛋早死多时,尘归尘、土归土了。”
“儿子入宫做太监去,未尝没有青云直上的机会!”
风水轮流转,一晃十二年的光景,孙老财还是那个孙老财,除了胖了两圈,老了些许,没有任何变化,而那个当年被他迫害,无可奈何做了太监的孙宣,却成了当今皇帝的近侍、御前司总管、孙双喜!
“家乡故人在,不复少年时。”双喜四平八稳的坐在正堂,端着茶碗冲跪在自己面前,齐齐整整的孙老财一家,细条慢咽的啜了一口,“咱家成了太监,我们家也算断子绝孙了,孙老爷,拜你所赐啊。”
“爷爷,祖宗,饶命啊。”孙老财脑袋砸的震天响,只砸的血花四溅,“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您饶了我,我把什么都给您,您饶了我啊!”
双喜厌恶的将脚撤回一点,“呵呵,饶了你,我爷爷和我爹怎么办,我娘怎么办?嗯?”
孙老财惊恐的仰起脖子,“要么,要么您杀了我,放过我的几个孩子,您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啊。”
双喜腾的一下站起身,自孙老财身边走过,“你当初害死我家人,现在为什么认为,我会放过你家人?”
喜欢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是因为他们的至亲没被伤害,双喜不信佛,更何况他已经成了太监,也不怕断子绝孙的诅咒。
孙双喜出离大堂,“三子、狗蛋,哪呢?”
院子里跪了一堆下人,有两个一听音马上昂起了脖子,脸都乐开了花,“这呢。”
双喜便走过去,一手拽起一个,脸上挂满了笑,可一看到三子的伤,顿时寒了下去,“那个狗东西打得?”
三子嘿嘿一笑,“没事没事,皮外伤。”
“算了,这个仇一道报了。”双喜又乐起来,“都长大了嘿,我都认不出来了。”
三个儿时的玩伴互相看了看,都有些恍如隔世、不敢相认的感觉,三人岁数虽然相仿,但这些年的生活环境和见识、学识已经是天壤之别,相由心生,三子两人看起来要比双喜老上十来岁一般。
“我这次回来办事,顺道祭个祖,呆不得多久,你们俩愿意跟我去南京不?”
这哪里还用的上考虑,三子两人猛点头,双喜便一手拉着一个,向门外走,“跟我去住的地方,咱们仨好好喝场子大酒。”
身后,二十名锦衣卫抽出了绣春刀,冷艳的刀锋夺人心神!
南京。
这没了双喜在身边,朱允炆是哪哪都不舒服,他发现自己现在似乎越来越离不开这家伙了,机灵敏锐的,最重要是跟自己有默契,自己想做什么,自己还没动手,那边一准已经准备好了。
“唉,难怪那些高官一下马,秘书没有跑掉的。”
朱允炆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装病虽然落了清闲,但闷在后宫啥也不干的日子实在是太难了,一天两天还行,十天半个月可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是,他朱允炆家是大,一百多万平米,但那顶什么用啊,他朱允炆总不能绕着跑圈玩吧。诶?话说也不知道在后世南京,市中心要趁套那么大的房子,连土地带房产能值多少钱?
“陛下,燕王和辽王来问安了。”
就在朱允炆心神跑偏的时候,有内侍进来报禀,顿时让朱允炆来了精神。
“快召。”
说着话,朱允炆打一旁桌子上拿起一摞硬纸片,一看到朱棣二人进来马上招呼,“别行礼了,快来,朕可想死你们了。”
这些日子,身为亲王的朱棣朱植二人,每日都会例行入宫问安,朱允炆便把扑克给做了出来,本来想做麻将的,但自己女人数量有些少,太后忙着念佛,便作罢,倒是三人斗地主打得很开心。
朱植一脸的不开心,“陛下,臣都输了您五千两银子了,咱今儿能不打了吗?”
朱植现在就想问个安就走,是一点都不想留下来打牌,五千两银子,都够他朱植在秦淮河花船包月了。
“哎呀,不就是五千两嘛。”
朱允炆摁着朱植坐下,“辽王叔一年俸禄万石,这个数,也就是一年的薪俸而已,四叔,快坐。”
朱棣无奈的摇摇头,但手却非常熟稔的接过牌,唰唰唰的洗开,随后发成三份。
“哟呵,牌不错哈。”
说着不打,朱植拿起牌还是很开心的,“叫地主。”
“不叫。”
“不叫。”
朱允炆跟朱棣美滋滋的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的说道,“踢!”
朱植好悬没一口噎死,气哼哼的说道,“好好好,踢是吧,输死你们,顺子。”
“炸!”
“王炸!”
朱棣老神在在的扔出俩王,瞅了眼朱植,咧开血盆大口,鬼魅一笑,“飞机,再见。”
朱允炆马上抢过朱植手里的牌,“底是五百两,一踢二炸一春天,每人八千两,一共一万六,银票现银还是拿粮食抵?”
朱植顿时傻眼了。
第四十八章:国朝论
朱植最终还是得偿所愿的离开了乾清宫,只是离开时,他的薪俸,已经预支到了建文二十年。
“估计这些日子,辽王府里不得安生咯。”
送走一脸悲痛的朱植,整个乾清宫里就留下朱允炆同朱棣叔侄二人,后者倒了两杯茶乐了起来。“我那弟媳怕要与植弟闹上旬日,哈哈。陛下发明的这个游戏,倒是真个有趣,斗地主,这名字。”
皇帝这是铁了心要打击世家特权了,连发明个游戏都要叫斗地主。这名字起的,真够直白。
“就他这点薪俸,还不够朕塞牙缝的呢。”
朱植这十万两乍一听委实不菲,其实也就够三个营一万新军一年的粮饷还不加换装。
谁能跟你比啊,朱棣便笑笑摇头,“过上几年,宗亲的年俸取消,辽王可是会赖账的。”
朱允炆沉默下来,削藩的事情朱棣是知道的,但朱棣不会跟其他的亲王说,因为朱棣心里清楚,就算那些藩王知道了,又能如何?那些藩王加一起也撼动不了朱允炆的皇位,顶天给朱允炆添点堵而已,但他朱棣要是敢说出去,他一家老小的命可就没了。
“朕这边还是有点私产的。”
朱允炆喝着茶,“爷爷在世的时候,清理了天下一大半的官吏,他们的土地虽然大多都发给了百姓,但皇产还有将近一百万亩,都是南直隶、浙江上好的水田,朕打算全卖出去。”
江南上好的水田,一亩是可以卖到五十两的,一百万亩,便是大明近两年的国税收入。
“地卖了,日后陛下宫里的开支怎么办?”
国库说是皇帝一人的私产,但终究国是国、家是家,皇帝一家宫里的开支、采买,这个钱一直是皇宫内库里自己出的,皇家的收入来源,一是抄家罚没、二来便是皇产土地每年的产出。
“朕说过,将来有一天,世家豪绅都要交税。”
朱允炆笑笑,“同理,朕这一百万亩的皇产也要交税,自朕起,大明每一寸土地,都不可能有不交税的特权,朕做皇帝的给自己交税,估计天下人也不信,省点心,卖了吧。”
做皇帝的带头交税,一听这话朱棣就脸皮直抽抽,自己这个侄子脑子里都装的什么玩意,太祖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朱允炆咋就憋着要弄个天翻地覆呢?
“知道朕为什么这些日子拉着你们玩牌吗?”
朱允炆将牌中的大小王抽出来,将小王递给了朱棣,“为什么辽王叔一直输,咱们爷俩一直赢呢?”
朱棣看看手里的小丑。“因为辽王一直喜欢做地主,胃口大,想一家吃掉咱们两家。”
“辽王叔比咱们多三张牌,就好比地主比贫民多了几亩田,地主的胃口大,老想着把贫民的地都吃下,贫民就要反抗,一家打不过地主,再加上一家便足够了。
朕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朕如果不自斩,将来有一天,也会有人团结起来斗朕这个地主的,朕可以战胜一个两个、但战胜不了天下人。”
朱允炆笑着一指手里的大王,“朕就好比这张大王,是牌里面最大的,宗亲好比是小王,除了朕最大的,但四个小瘪三团结一起就可以要了朕与宗亲的命,只有大小王在一起,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才可以保住自己,不然的话,就跟这牌里的小丑一样,滑稽可笑。”
朱棣沉默下来,朱允炆的话粗俗易懂,但他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朱允炆一直有一种亡国之祸就在眼前的紧迫感,大明国事正隆,四海八荒无不俯首称臣,虽有西南疥癣之疾,但那也只是大明现在无心征讨,不然一路出云南,一路走海路,百万雄师,足够踏平那弹丸之地。
“陛下心里,是不是有些过于敏感了。”朱棣拱手,”自古士子不纳粮,不服役,自汉以来,几千年如此,方有先贤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废除此律,世家离心散德,无人肯出仕为官,何以治天下。”
“文景之治?贞观之治?”朱允炆不屑一笑,“四叔说的汉唐,今日还在吗?”
天下姓朱都姓了三十二年,昔日强盛至极的汉唐帝国,只能从史书字里行间中凭吊而已。
“自汉以来,士子不纳粮、不服役,四叔难道没有发现,也正因此,异族对我华夏的威胁便越来越大了吗?”
朱允炆掰着手指,“秦以严法酷刑立国,无人可以大于国法,也因此而亡国。秦亡天下逐鹿,但国家元气的损耗并不大,无非是换了个皇帝坐江山,自汉以后,每逢改朝换代,必已是国家国力枯竭到山穷水尽之时,这个时候,异族往往趁虚而入,大肆杀戮我华夏子民。
汉末三国,鲜卑、乌桓以窃居河套、北地,三国归晋,五胡乱华,我华夏子民沦为两脚羊,遭受到的暴虐凌辱,朕每每观及,无不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好容易撑到了隋唐一统,元气渐复,先有黄巢作乱、藩镇割据,后又有契丹崛起,占我华夏河北之地,党项占我西北之地,老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委于贼手。
女真金人送我民族靖康之耻,弱宋偏安江南,仍没躲过蒙古人铁蹄践踏,崖山跳海,悲哉壮哉。四川全省,险被屠光,江北大地,十室九空,民族百姓,百不存一!
天不亡我民族,爷爷承运天命,北伐鞑虏,重整河山,复我衣冠。这才有今日,你我叔侄二人能在这乾清宫中安居谈话,古人云居安思危,朕今日不改变,将来死后,在天上看后辈儿孙,再遭异族欺凌吗?”
朱棣怔住了,细细一想,历朝历代确如朱允炆所言无二,自汉以后,改朝换代之时,必是国家国力枯竭殆尽。
隋唐演变,改朝换代是比较平稳的,隋炀帝逼反了天下世家,而不是逼反天下百姓,李唐立朝,国力便迅速恢复,到了贞观年便有了盛唐大世,而不像东汉末年那般,天下纷争几十年,近六千万汉人等到三国归晋时只剩下九百万!
“这江山谁来坐,朕不在乎,只要是我汉家儿女就行。”
朱允炆不在乎的笑笑,“朝代可以更替,但,国不能亡!我华夏儿女,不能当亡国奴!”
没了世家,天下一体纳粮,大明的国运起码可以延绵几百年,便是中间出了昏君,天怒人怨,无非是起义的百姓、兵变的将士打进南京做皇帝,奉天殿那张椅子上的人,还是汉人。
宁与家奴,不予外贼!
朱允炆此前文华殿问大臣,何谓国朝,便是这个意思,国是华夏、天下汉人之国,朝只是朱明一家之朝。
国包括朝,朝不能代表国。朱允炆问得这个问题,那群人咂摸透了其中滋味,哪里还不明白朱允炆的心意。
“陛下心胸,纵天地不能比之广,四海不能填,臣,心悦诚服!”
“朕不能白来这世上一遭。”
朱允炆这句话,除了他自己,没人懂,“朕也是一俗人,也想做几十年承平之君,天下选妃,纵情声色,犬马之乐,朕亦向往。然民间疾苦者甚众,北疆蒙古也是虎视眈眈,民不富则国不强,朕何以平万邦,四叔今日知朕心,愿意帮朕,朕代天下百姓,拜谢四叔。”
看到朱允炆起身作揖,朱棣慌忙跪倒,以头抢地,“臣之毕生心愿,便是我大明世代永昌,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
朱允炆扶起他,“朕非凉薄之君,岂可不顾骨血之情。朕卖皇产,便是为宗亲留路,可以施政者,皆入朝堂之上,精于开支者,皇产变卖银两,可设皇商,假日海禁复开,海外多有膏腴富庶之地,朕以财力、水师佐助,必得回报甚厚,宗亲可留七成,代代承袭,足以绵延子孙。”
说道这,朱允炆还提到了朱高炽,“高炽吾弟,自幼伴朕长大,爷爷生前也经常教诲国政,朕观高炽,颇有理政心得,朝堂衮衮诸公,毕竟外姓之人,朕信不过,可以召来南京伴政,四叔,朕还是那句话,你我宗亲终究一家,世家豪绅,才是我朱家的敌人,天下百姓的敌人!”
朱棣展颜一笑,“臣愿与陛下,在如今日一般,合力斗一回地主。”
第四十九章:叔侄默契
文华殿迎来了一位意外之客:燕王朱棣。
自打入了宫,朱棣一直在燕王府和总参谋府待着,偶尔进宫,也多是朱允炆召见,为了避嫌,朱棣是从来没有到过文华殿,也从未跟朝臣有过交流,这次直眉瞪眼的走进文华殿,着实让三阁楞住了神。
“见过燕王殿下。”
楞归楞,该有的礼数是不能少的,文华殿里几十号人忙起身施礼。
“都坐都坐。”朱棣笑呵呵的走到三阁面前,“三位阁老辛苦了。”
暴昭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子本分,倒是不知燕王今日来这文华殿所谓何事,若有训示,且待我等处理完今日国政再寻燕王聆听教诲。”
暴昭的意思很明显,丫的不管你有事没事,文华殿是内阁办公所在,除了皇帝,你就是亲王也没有资格来这里。
朱棣可是人精,哪里听不明白暴昭话外之意,当即哈哈一笑,“孤来这,当然是来办公的了。”
办公?什么时候总参谋府的办事机关搬到文华殿来了?
朱棣看到三阁一脸茫然,当下解释道,“昨儿孤入宫问安,陛下的龙体已经好多了,只是精神头还有些委顿,太医说还需静养,陛下谕臣,说国事繁重,他又一时半会没法临朝,千钧重担皆系内阁,让孤暂任武英殿大学士,入阁跟三位阁老一同办公。”
武英殿大学士,朱棣入阁了?
三阁仿佛便秘一般,脸上都有些不自在,他们倒是不在乎分流一部分的权利,哪怕说解缙、杨士奇二人全都入了阁他们也不在乎,都是做臣子的,权利减少干的工作也少了,落得一清闲。
但朱棣入阁算哪门子事?朱棣本就是亲王之首,现在又领了总参谋长,名义上的大明最高军事长官,明明已经贵极人臣,还入阁加大学士衔,朱棣进了内阁,这文华殿里,三阁还不被他朱棣欺负死。
至于朱允炆这么做会不会培养出一个曹操来,大家伙心里都清楚,人家曹操有兵权,朱棣现在啥也没有,就一串头衔看着唬人罢了,欺负不了朱允炆,欺负欺负他们却是足够了。
“陛下圣体染恙,有燕王坐镇中枢,我等也算卸下千斤重担。”木已成舟,三人还算识趣,赶紧拱手见礼。
朱棣客套两句,“孤行伍出身,对政务不甚了解,国政的事情还是需要三位阁老操持,孤只是圣命难违罢了,来这文华殿只带耳朵不带嘴。”
几个人又假惺惺的客套几句,随后将朱棣请到首座落座,文华殿里又恢复一阵忙碌。
解缙和杨士奇两人坐的相近,左右手,一边忙着审阅奏折,一边暗地里小声交流着,还不时打量几眼朱棣。
皇帝的手段啊,真是层出不穷,滴水不露。把朱棣这么一尊大神扔进内阁,他就算啥也不干,地方上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的,总不能绕过朱棣的。
皇帝下掉了朱棣的兵权,一棒子打下去马上补上一颗甜枣,前脚对朝臣起了疑心,后脚就把朱棣扔过来欺负人,自己躲在后宫里养病装傻,这皇帝你说二十来岁,鬼信啊。
朱棣呆在文华殿里,他也不说话,就抱着一摞已经批注好的奏本看,看累了起来走几步品品茶,哪里像是来文华殿坐宫理政的,倒像是来度假般潇洒的狠。
朱棣心里门清,他是宗亲,他入阁进文华殿理政,要是指手画脚的话,士林里会风言,说皇帝贪恋权势,此前一年多设办内阁垂拱天下压根就是作秀,这不,现在把自家人安插进来,借着宗亲的手继续控制政事嘛。
他的任务其实就是来这当个钉子,当个眼线,朱允炆既然想要对付世家,一定有很多手段,日后地方上必有反应,自己就看着,盯着内阁准备咋处理,然后报上去就行,做个朽木菩萨,别招事就成。
杨士奇一个奏本一个奏本的看着,要处理的挑出来递给三阁,没必要交中枢的扔到一边,晚上自会有小太监整理收集交给通政司发回地方,但一封来自湖广的奏本却让杨士奇悄然变了颜色。
轻咳一声,杨士奇的脸色重新变得古井无波起来,淡定的站起身走向朱棣,微微躬身,“王爷,云南布政使司递来的,里面涉及到西南的战事,这不在内阁职权之内,您是总参谋长,您看看。”
朱棣正忙着喝茶,头也没抬,哦了一声接过,打眼一扫,下意识的扭头看了杨士奇一眼,却发现后者已经转身回了座位。
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下,朱棣看向杨士奇的眼光就玩味起来,将奏本合上收进袖袍内,站起身,“西南有些军备上的事,孤要去趟总后勤部协调一下。”
迈步就走,在杨士奇的面前稍稍停了一步,“杨大人职责分明,拎得清份内份外,孤记下了。”
在宫里转了一圈,朱棣却又进了乾清宫,将奏本放到了朱允炆的书桌上,后者此时正专心致志的练着书法。
“湖广的奏本,有几家商人被灭了门,犯案的自称御前司的人,拿的也是大内的腰牌,地方没敢管。”
朱允炆连看都没看,“嗯,朕让做的,算不得什么大事,朕也没打算遮掩。”
朱棣愣了一下,“啊?”
朱允炆抬头看看他,笑了,“什么时候,朕连杀几个商人,都需要像天下解释了吗?”
“那陛下这么做的目的是?”
朱棣有些摸不着头脑,朱允炆走棋完全没有章程,连他都有些看不通透。
“没什么,试试水温罢了。”
朱允炆抛下毛笔,拿起块毛巾擦擦额头的汗,“朕这第一刀不能从士子门阀开始,那就挑几家名声狼藉的商户祭刀,顺便看一下,那些世家门阀的反应。”
二战的时候希特勒是如何挑战张伯伦的神经的?不就是一点点的试探英法方面底线的嘛。
他朱允炆好歹现在也有一个圣天子的好名声,民间有一些不法的商人欺压乡里,朱允炆毕竟年轻气盛,派身边的近侍太监带着锦衣卫去安抚民意,一气之下杀了几家,算什么大事?
朱允炆进这一步,就想看看士子门阀愿不愿意退这一步,商人在地方为什么有势力?因为靠着官商勾结,商人是世家门阀的钱袋子,地方官员是商人的保护伞,两者是允赖相成的关系,朱允炆动商人,世家门阀退让不管,将来朱允炆动世家,世家想借商人的力量买物资、铁器、火药这些可以变成武装力量的东西,还有人帮他们吗?
张伯伦搞绥靖政策,坐看盟国小弟们被希特勒欺负,德军一天进十里,条约便一天签一个,底线一退再退,助涨了德军气吞万里如虎的气焰,也加深了英法与一干同盟国小弟之间的隔阂,后来当德军掀起二战全面战争的时候,自食其果,险些亡国。
“自古士农工商,世家门阀瞧不起经商的,他们习惯了做这片世间的主人翁,却不懂,朕真正惧怕世家的地方,在于依附于他们的力量而不是他们自身。”
朱允炆解释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只凭一群有学问的读书人还反抗不了朕,但他们识字、有一张天花乱坠的巧嘴,他们可以欺骗没有文化的百姓,加上那些依附他们的商人提供财力物资,他们便可以收拢一批吃不上饭的难民,武装起一支像模像样的军队,只需要在地方上取得几场胜果,就可以迅速糜烂千里,让更多百姓以为天下又有改朝换代了。
所以朕先拿这些商人开开刀,试一下他们的反应,他们要是不管不问,那就慢慢杀呗,只要是名声不好的,朕就借着为民除害的幌子全拔了,便是拔不完,那些世家反应过来要跟朕摊牌,那些依附他们的商人也差不多寒了心,朕一道恩旨过去,是相信朕还是一条道走到黑,他们拎得清。”
朱棣便笑了,名声不好的未必是世家门阀的狗腿子,但名声好的一定不会是。为富尚仁者,他连横行霸道仗势欺人都不敢,哪有胆子造反啊。
“臣明白了,臣一定在内阁里配合陛下唱好这出戏。对了陛下,那杨士奇...”
朱允炆刚拿起笔,愣了一下,“别管他,就凭这个奏本,还不够资格当投名状。”
第五十章:西南之战(一)
陈春生是贵州的一个山民,打小靠着跟老爹上山采药为生,老爹说等他二十岁的时候,就给他说门媳妇,陈春生觉得,这辈子应该也就这样了。
没想到去岁南京来了大官,要招募一批会攀岩上树的好苗子入军,年俸开到了二十两,这笔钱,陈春生一家不吃不喝也要干上两三年才存的下来,陈春生当时就动了心。
也不怕当兵会不会死人,陈春生毅然决然的投了军,凭借从小跟山里长大练下的底子,陈春生很容易通过了招兵的考核,后来跟着南京来的那个叫什么国公的大官到了云南。
新鲜的地界、新鲜的军营、新鲜的人生,一切对于陈春生来言都是新鲜的,虽然军营里的日子很苦,每天天不亮就要爬起来集合练习什么队列式,然后还要背上几十斤粮食拿着被称作01火枪的一根棍子跑上好久,但这对打小就在山里摸爬滚打的春生来说还是很容易忍耐下来的。
只是军营里有一群拿着鞭子、凶神恶煞的坏人动不动就拿鞭子打他们,这群拿着鞭子的自称教官,是国公那个大官打南京带来的,教官说这个环节叫武装越野,陈春生很讨厌他们。因为他们不仅打人,还经常半夜吹号子,搞什么紧急集合,折腾的大家伙连觉都睡不好。
等吃完午饭,大家伙还要进山,山里面到处都是树木荆棘,教官在山里面扎了很多的木人,让大家伙练习捅刺和用短刀斩首,陈春生好几次都因为奔跑行进中反应不及时被地上身旁支棱出来的树枝荆棘划伤,不到半年的功夫,脸上身上就全是疤痕。
虽然日子很苦,但陈春生很快乐。因为除了每天中午都能吃上一顿丰厚的肉食外,每隔十天,军营里都会来打云南地界雇一个戏班来唱曲,这种日子,可能那些地主老爷也就这般了吧。
就这样,陈春生的日子充实且有趣,也领到了从军以来第一笔饷银,整整二十两纹银,这笔钱在他老家,可以买一亩山田了。
“当个几年兵回老家,买上几亩地,到时候俺陈春生也是个有产有院的人物了。”
春生美滋滋的,一旁的战友却很不屑,“瞧你那出息,二十两而已,你知道咱们百户一年多少吗?我告诉你,五十两银子呢。”说着还伸出一个巴掌在陈春生面前晃着,引得陈春生眼睛都直了。
春生便羡慕至极的吸了口气,“乖乖,俺要当十年百户,回俺们老家就是地主老爷咯。”说到这春生又摇了摇头,“俺没这个命呐。”
战友捅了春生一下,“你天天脑子里净想着吃和睡,咱们百户所校场里的公告都不看的吗?”
春生挠着头笑笑,“俺不识字。”
战友顿时乐了,悄悄的告诉春生,“我跟你说啊,公告里说咱们这山地军,从小旗、总旗到百户,都是有能者居之,别的百户里都是宣读的,咱们百户小心眼,怕人撅了他才往校场里一贴了事,他没想到,我可识字。”
“哟,那你可是咱们百户所里的状元公呢。”陈春生顿时挑起大拇哥,“好兄弟快说,挑战的话,都挑战啥。”
“枪法、格斗、障碍跑。”战友掰着手指头说道,“就这三样,你超过百户大人,百户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当晚春生一夜没睡着,他知道自己这三样的成绩在他们小旗里是数第一的,在陈春生的心里,他就一小兵的命,便是小旗高二狗不如他,让春生干什么春生也是老实的紧,这一听说可以通过挑战竞选百户,春生就心里长草睡不得了。
第二天一大早春生就像教官提出了想要挑战自家百户的想法,教官没有训斥他,下午的时候从营里回来,告诉他营长批准了,让他准备一下,三天后营长来考校。
山地军编制两万人,指挥使是徐辉祖挂的名,副指挥使是沐晟,分为十个山地营,营长和两名营副,再往下便是两个千户、二十个百户,每一个百户辖制两名总旗、十个小旗,能见到营长,春生很开心。
后来的比试之中,春生争气的紧,十枪打出了九十六环的成绩,又在格斗和障碍跑两项击败了自家的百户,于是摇身一变从一个小兵成了百户。
春生开心的十几天没睡好觉,经常半夜掐自己来质疑是不是在做梦。
“春生,春生。”
队伍刚刚打山里出来,陈春生正忙着整队,一个营里的总旗跑过来,“营长找。”
于是陈春生领到了自从军以来的第一份任务:全队南下。
营长给了春生的很多的弹丸、火药,都是可以随身携带、杀人的好物件,缺连半块干粮都没有给春生。
陈春生很纳闷,”营正,俺们南下去哪?啥时候回来?”
营长便笑笑,“随便你,想去哪去哪,想啥时候回来啥时候回来,不过回来的时候可不能两手空空,要么带粮食、要么带人头。”
陈春生脸都吓变了色,他还以为回来就砍头呢,营长告诉他,”你南下之后,除了咱们的战友以外,碰到任何人都是你的敌人,只要是手里有武器的,统统杀掉,你要有本事,一路打到清化,我这个营长给你当。”
春生在军营里学过地图,知道清化是安南国的一座城,在大后方,离麓川军营这地界,三千多里呢。
“营长净开俺玩笑。”陈春生咧嘴傻笑,“没有粮食,俺哪能到的了。”
营长便瞪他一眼,“离了军营之后,粮食自己想办法。”
春生就听明白了,这是让他抢啊,还没等说话,营长又开了口,“除了粮食之外,值钱的不值钱的,能捡多少看你本事了。”
春生咽了口唾沫,心里明白过来,当即抱拳,“领命。”
这是春生第一次上战场,还是以独立最高指挥官的身份领兵,虽然只有一百人,但指挥权却是毋庸置疑的在春生手里攥着。
没有明确任务、没有战略目标、甚至没有行军路线,自麓川往安南,陈春生的队伍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没人会像他发号施令,而像春生这样的百人队,足足有两百个!
而这二百个百户在出发前都得到了一个统一的承诺:第一个进入清化的,升营长,拿到刀甘孟或者胡季犁人头的,升副指挥使,要是两个人人头都拿到,自己捧着这俩脑袋去南京面圣!
封侯拜将,光宗耀祖的通天梯已经搭好,锦绣前程就在眼前,能不能把握住就看春生们的本事了。
大明平西南之战,就此拉开帷幕。
第五十一章:西南之战(二)
沐晟现在很方。
自己好歹也是将门之后,虽然论起能力来比父兄要差上很多,但好歹打小在军伍中长大,先人的兵书也是烂熟于胸,但像今日这般打仗,真的是生平第一遭。
十个山地营开拔进入麓川深处的命令是徐辉祖下的,沐晟还为此激动了好一阵,一年多的休整,云南地界的正规军队招募补充到了小八万,士气上也恢复过来,沐晟点好兵马,等着徐辉祖出兵的命令,却得知后者回府喝酒去了。
“公爷,咱们不发兵?”
徐辉祖笑着反问一句,“发兵?去哪?”
沐晟好悬没被徐辉祖一句话憋死,“深入麓川追剿刀甘孟的叛军,然后杀进安南,抓住胡季黎。”
徐辉祖就笑了,“西平侯莫急,还不到时候。”
沐晟有些急躁,抓着军报走到徐辉祖案前,“两万山地军已经撒了进去,他们没有后勤,没有辎重,想要活命,只能一头往安南深处扎,一旦安南国内坚壁清野,加上刀甘孟和胡季黎两军围剿,早晚藏无可藏全军覆没啊。”
终究在呆了一年多,沐晟跟着南京来的所谓教导团,也练过一段时间的新军操训,这段时间,沐晟对这支军队是有了感情的。
“这本就是他们的使命。”
徐辉祖悠悠一叹,自怀里取出一份军令递给沐晟,“陛下圣谕,总参谋长燕王棣附诏军令,对于西南战事早有决断,要以最少的伤亡夺取最大的胜果!。”
一听到是皇帝圣谕,又有朱棣这位当今大明最会打仗的统帅附诏,沐晟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双手接过细看起来,良久后,一拍大腿,“吾皇圣明!”
“山地军虽为精锐,战力十足,终究人数有限,可以克敌,难以灭国,想要一举歼灭刀甘孟和胡季黎的大军,终究还是要靠大军堂堂正正之师。”
徐辉祖悠悠的说道,“燕王虽远在南京,部署战局却一针见血,你我大军驻地离安南的红河平原,有一千三百多里,多是险山密林,大军一旦进入,敌必如跗骨之蛆日夜侵扰,不出两月,你我二人皆赴滇国公后尘。
既然如此,便以山地军深入敌后,大肆破坏,我大军按兵不动,待敌主力回国围剿之时,你我二人在领军南下,一路急行,只要穿过这段险路进入红河平原,地势宽阔之地,正面作战,纵敌五倍我军,也可一战定之!”
沐晟没了脾气,此番灭国平西南之战,如此大的战役,也只有皇帝有指挥权,而事实证明,皇帝和燕王的军令,确实是神来之笔。
调虎离山,攻敌必救,使其疲于奔命后即刻一战定江山。
只要这麓川前线刀甘孟和安南的联军防线后撤,一千多里的险路就不再是登天之难,大军一旦过穿险路进入红河平原,就那些土鸡瓦狗般的杂牌军,还拿什么来抵挡大明王师?
沐晟在山地军待过,他对山地军有信心,而安南军在前线的已经是他们能拿出手最精锐的军队,国内都是一群老弱残兵,就算有二十万之巨,但指望这么一群农民兵拿着破刀烂枪,就想剿灭山地军?根本不现实!
山地军百人一队,压根不聚集,不给你正面交战的机会,神出鬼没,一路烧掠,安南大军的补给线顶不住,一旦被山地军拖住,当初他们怎么对付沐春的,山地军会更熟稔的对付他们!
想到这,沐晟便浑身战栗起来,他现在迫切的盼着敌联军防线回撤,好让他可以领大军直驱红河,届时一战灭国,虽然最大的功劳是皇帝和燕王的,他作为领军之将,喝口汤的资格总是有的,不但洗刷掉了沐春阵亡的耻辱,也算为自己正了名。
要是皇帝再大方点,说不定趁着这个机会,自己还可以领到一块荣勋?一等是不敢想,二等武毅总是可以的吧。
凡领受勋章者,与国同庆,受百官万民敬贺,这份殊荣,没有哪个武将可以抗拒。
看到沐晟眼中激动的光芒,徐辉祖便起身拉住后者,“勿要担心了,安心静待,随本公共饮。
咱们越放松惫懒,对面那群蛮夷的警惕就会越低,等他们开始回撤的时候,那些旧账,连本带利总会拿回来的。”
“是是是。”沐晟咧开嘴,“陛下如此圣明是国家之福,为大明贺,为明军贺,当饮。”
徐辉祖饮酒的时候心里却存在着无数的困惑。
南京,这一年多到底出了什么事,自己那个妹夫,怎么就成了皇帝设立的那个总参谋长?
南京。
让徐辉祖心中疑惑着的二人此时正忙着对弈,除了两人以外,只有双喜一个人在侍候着。
后者前些日子刚回的宫,这趟回乡之旅,原先儒静恭谦的气质多了几分锋利,人一旦见了血总是有些改变的。
“四叔的棋艺精湛,朕不是对手。”。
眼瞅着就要落败,朱允炆玩赖直接弃子不玩,弄得朱棣啼笑皆非,“此局棋况不明,陛下还大有可为呢,既然如此,便算和局吧。”
双喜奉上两杯茶,“陛下这些日子的棋艺进展神速,大家都看着呢,这一局奴婢看着,也是陛下机会大一些。”
这些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朱允炆是叹为观止,便笑骂一句接过茶碗,“朕这个臭棋篓子就是让你们捧的夜郎自大了。”
“西南的军令送过去了。”
朱允炆突然转了话题,“四叔觉得,此战我大明机会几何。”
“只要山地军可以拖住敌一月,让我云南大军得以顺利的挺进红河平原,则胜算超过七成。”
一听到朱允炆聊起了正事,朱棣的神情语气也就严肃了起来,“臣只怕,只怕。”
朱棣的话不用说出来,朱允炆便明白过来,他怕山地军撑不住啊。
一旦联军前线的精锐回撤围剿,在几十万大军的包围圈中,山地军可以生存腾挪的空间会越来越少。
大明现在,就是在拿山地军的空间来换主力部队进军的时间。
两万山地军,此战过后,恐怕整个建制都会被打散!
第五十二章:西南之战(三)
陈春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从军以来第一次杀人,竟然是亲手格毙了自己的同袍战友!
山地军挺进麓川腹地,化整为零的直奔安南国杀去,险山密林之中,大军一度陷入无食无水的田地,只能靠着野果、河水、野草充饥,偶尔有几个也是山民出身的兵打了几只野兔,但根本不够分食得。
有嘴馋、饿的不行的抓了几只老鼠、蛇之类的野味,结果吃完之后神志不清,伤害同袍,陈春生只好忍着泪挥刀砍死了犯病的战友。
“再有嘴馋控制不住自己乱吃野味,害人害己的,一律军法处置!”
陈春生红着眼喝骂,“可别怪我没警告你们,战死了、饿死了都是我大明的英烈,朝廷有五十两的抚恤银子,犯了军法被砍得,可什么都没有!”
百十来号人噤若寒蝉,有几个赶紧偷偷扔下怀里揣着的死耗子,跟着陈春生继续在山野里摸索前进。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一处依山傍水之地,队伍一出密林,便看到了不远处山脚下有一片伴居的村落。
“百户,有耕牛!”
眼尖的爬上树看了半天,冲陈春生报喜,“大概三十多户。”
陈春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把火枪挎到背后,抽出腰间短刀,“摸过去。”
百来号人蹑手蹑脚的靠近,几个眼力好的不时爬上大树观察,再三确定村子里不像有藏兵之后,陈春生这才一跃而起,“干!兄弟们有饭吃了!”
都是年轻体壮的小伙子,这会饿的眼珠子都红了,闻言顿时嗷嗷直叫,惊起一片飞鸟,也引起了不远处村落村民的注意。
“呜哩哇啦。”
土著的话陈春生听不懂,但这群土著并没有想象那般拿起镰刀锄头的反抗,而是跪在田垄里一个劲的磕头,看起来,应该是求饶。
“妈的,都是什么鸟语。”
陈春生摘下一个村民腰间的水壶,仰起脖子痛快的牛饮一气,“谁他妈会说我大明话!都不会的话,我可不客气了。”
十几个村民互相看看,然后有个老头哆里哆嗦的站起来,“俺会,俺会。”
“会也没让你站起来。”有看管的兵一脚踹倒老头,“跪着说就行。”
陈春生瞪了那兵一眼,走过去拉起老头,“你会我大明话?”
“会,会点。”
老头忙点头,“俺早年想去云南考秀才,读过几本书。”
陈春生乐了,“嘿,哥几个看到没有,这安南人还想当咱大明的官呐。”
老头谄媚的陪笑,“天朝上国,自然心向往之。”
安南国自有建制、国体以来,几百年里严格来说都是华夏最忠心的属国之一,安南国无论如何改朝换代,从宋朝始的李越王朝到现在的陈越王朝,都以获得中原天朝册封为殊荣。
对安南国来说,获得天朝册封才算是政治上的名正言顺,因此自宋以来,安南地界上有很多汉家王朝派来的文化人,也就是所谓负责教化的宣慰使。
安南人在学会华夏文字后,多有越过边境进入华夏地界企图参加科举的人。
现在的安南国,国王叫陈安,还是个孩子,胡季黎以外戚身份居权位以多年,把持朝政,胡季黎本名现在应该叫黎季犛,祖籍浙江,胡姓,是逃难南下安南的汉人后代,他会在明年篡位,篡位后然后改回祖姓,才叫的胡季黎,这里图方便。
连安南的历代国王大臣,根上回溯都是汉人后裔,自然安南国全国自上而下崇汉习文的风气是很重的。
“会说我大明话就成。”
陈春生拍了拍老头的肩膀,“我大明是天朝上国,是仁义王师,此番来你们这地界,都是你们那个,那个什么玩意来着。”
此前教陈春生去参加百户挑战的“状元公”江玉山凑过来,“逆首胡季黎。”
“对,胡季黎。”陈春生接过话骂道,“都是那个逆贼胡季黎,犯上作乱,竟敢作乱我大明边境,罪不容赦,我们来是抓他的,你们也不想对抗王师吧。”
老头吓得跪在地上,“将军,我们哪敢对抗王师,万万不敢啊。”
嘿,好嘛,一个小小的百户都被叫成将军了,乐的陈春生脸上开花。
“既然不敢,那王师平叛而来,是不是应该箪食壶浆犒劳王师?”
江玉山瞪着眼,“宰两只猪,再备上一份干粮,应该不应该?”
抢终究有损大明天朝名声,能遮掩点终究是好的。
老头子马上明悟过来,不住的点头,“自是应该,应该的。”
村民们在老头的组织下,含着泪宰掉村里饲养的两只猪崽,又架了十几口大锅做上饭,看着陈春生一行大快朵颐的吃了个腰粗肚圆。
“嗝。”
陈春生打了个饱嗝,一抹嘴上的肥油,还意犹未尽的舔了干净,“你立功了,俺今天给你个机遇。”
我都五十多了,还机遇个屁啊。
老头子心里哀叹,那两只猪崽子可都是他家的,留着养大给孩子娶媳妇用呢,现在都进你们肚子里了。
“将军有命,小老儿一定赴汤蹈火。”
陈春生哈哈一乐,掏出怀里的地图,“俺们要去清化,怎么走。”
安南的国都是河内,但前两年胡季黎征占城国,清化成了安南的后勤转运点,火烧清化城就是朱允炆跟朱棣两人制定的战略打击目标。
攻敌必救,山地军深入敌腹,想要吸引胡季黎出动大军围剿,清化是最佳诱饵。
小老头哆嗦着指着东南方向,“打这再走五百里,就到了红河平原,绕过河内南下就是清化。”
还有五百里。
陈春生猛嘬牙花子,虽说山地军在险山密林中的行军速度比云南正规军要快的多,但五百多里,怎么也要走上七八天,这期间的吃喝可真要了命。
“这段路程里,有像你们这样的村落吗?”
这群活魔王哟。
老头哪里不懂陈春生的意思,忙拿笔在地图上一顿勾画,“有得,俺们这般的村落庄子,星罗密布大概有三五百个,小老儿知道的几个,都给将军点出来了。”
陈春生将地图揣进怀里,又拍了拍老头的肩膀,“等老子抓住那个胡季黎,你来云南寻我,我给你表功。兄弟们,出发。”
老头看着陈春生一行的背影,激动的热泪盈眶,终于送走这群煞神了,不容易不容易啊。
等将来,说啥也得去云南,表功不惦记,就想看看能不能要回点利息回来。
诶?你他妈倒是把名字告诉我啊!
老头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第五十三章:西南之战(四)
河内,王宫。
只有四岁的安南国王陈安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副手的位置却摆上了一张远比王位更加华贵宽敞的座位,除了他的外公:国祖胡季黎以外,还有谁有这个资格?
朝堂上忠于正统陈家王室的大臣亲王已经在去岁被胡季黎杀了个干净,现在的陈家王朝,实际上早已是胡季黎一人掌握乾坤。
胡季黎前两年灭占城国,沿海大半的疆土基本都在安南的统治内,势力扩充到了极致,甚至压过了西边的寮国和暹罗,胡季黎手下一度拥有近四十万的军队,这也让胡季黎的野心膨胀到了极限。
胡季黎已经不满足只做一个臣子了,他也想做国王,但是陈越王朝的正统地位是得到北方,那个现在叫做大明的帝国承认的,本就是汉人后裔的胡季黎对大明打骨子里有着恐惧。
连当年靠着几千骑兵就可以迫降天下几十个国度的蒙古帝国,都败在了大明的手里,被赶出了中原、连世代发家,视为自留地的漠南、河套都没能够保住,躲到了荒凉的漠北,得罪大明,胡季黎是一万个不愿意的。
但野心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比起害怕大明的征剿,已经年近七十的胡季黎更渴望在死前,体验一次真正的君临天下!
麓川作乱是胡季黎一手推动的,也是胡季黎许诺的刀甘孟,大丈夫哪能世代为人臣子,你只要敢造反老子就跟你一起对抗大明。
于是刀甘孟挑头造了反,带着二十来万杂牌军陈兵麓川,沐春来平叛,刀甘孟一看只有一万骑兵,也懒得等胡季黎支援,二十比一的战争还有什么悬念?
确实没有悬念,二十万大军惨败,沐春斩俘七万,一下就把刀甘孟打懵了,我的乖乖,大明太厉害了吧,一万人就能打我二十万,听说大明有三百万大军(含卫所兵),这样的帝国怎么抵抗?
刀甘孟也不管跟胡季黎的盟约了,连夜派遣使者去沐春军营乞降,后被太祖拒,刀甘孟没辙,胡季黎出了主意,让刀甘孟撤入麓川深处,将沐春的平叛大军拖进险山密林之中。
沐春明知道深入不利于大军剿匪,但太祖的命令沐春是万万不敢违背的,只能咬死牙关紧紧追赶,他甚至不知道,刀甘孟的背后还有安南,不知道安南一样准备反了大明。
就这样,胡季黎带着十万精锐以有意算无意,以逸待劳的等到了沐春的十万疲惫之师,一夜突袭,完全没有准备的沐春战死沙场,沐晟领军突围,撤回云南。
击败不可一世,战功享誉西南十几年的名将沐春,这毫无疑问大大激励了胡季黎和刀甘孟两人,也间接加速了胡季黎谋朝篡位的进程。
今天的朝会,就是要议议这禅让典礼的程序!
已至暮年的胡季黎今天容光焕发,激动地心情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十岁,但大好的心情却被一纸急报坏了所有的兴致。
安南国的粮仓,核心所在的红河平原上,发现了十几支明军小队的踪迹!
“十几个村落遭到袭击,死了几百人!”
胡季黎胸膛起伏着,呼呼的喘着粗气,“简定这个废物!刀甘孟这个废物!两个废物!”
二十万联军组织的防线,竟然能让明军渗透进入红河平原!
红河平原是安南的心脏,首都河内(升龙)在这里,他胡季黎的老巢清化也在不远,清化又是安南几十万大军口粮的储备地,一旦有任何闪失,几十万大军顷刻间土崩瓦解!
安南全国不过几百万人口,他胡季黎如果不是为了灭了占城,为了篡位、为了彰显自己的肌肉,他怎么敢一口气招募如此庞大的军队?
整个王宫内,因为胡季黎的怒火而陷入沉寂,没有任何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声音,这么些年来,安南国大小事务都是胡季黎独断而决,大家也习惯了胡季黎自己来摆平任何事情。
“乂安、河内、广平、清化的驻军即刻拔营!”
果然,当怒火消退后,胡季黎又恢复到那个征战多年的统帅状态,冷静的施发军令,“渗透进来的军队只有一两千人,乂安、河内、广平出五万人、清化出五万,合计十万给我仔细的搜,剿灭他们!”
前线的精锐胡季黎是不敢动用的,一两千的小股明军他不怕,但云南大明的正规军一旦踏上红河平原,安南就完了!
他胡季黎所谓的精锐,战斗力跟刀甘孟的军队仿上仿下,胡季黎心里明白,这种战斗力跟大明野战,没有任何希望!
只有那一千多里的天堑鸿沟,才是保障他胡季黎在临死前登临王位的唯一保障!
但膨胀的胡季黎为什么会自信的认为,靠着国内那群老的连弓都拉不开的高龄化部队,可以打得过这不被他放在眼里的“一两千小股明军。”?
“太弱,太弱了。”
陆安县外,陈春生一边指挥着打扫战场,一边摇头。
这是陈春生的百户所第一次踏上红河平原的土地,迎头就撞上了这座又矮又破的小城,让陈春生没有想到的是,他手下的兵不过放了一排枪,打死了七八个城墙上的老兵,其他的便一哄而散,陈春生甚至不需要打造木梯攀登,伐下一棵大树,十几个抬着便把破旧的城门撞塌。
九十一个人攻陷一座城,不来安南,陈春生是说什么也不信自己能立下如此战果。
“没空在这里耽搁。”陈春生在一户大户家里搜出一只烤鸡,抱着狂啃,“抓紧填饱肚子,收拾一天的干粮带上水壶,咱们继续去清化。”
先登清化者,晋营长!
陈春生的目标就是做第一个打到清化城下的百户,其他的压根不在他考虑之内。
“弹丸火药省着点用。”陈春生嘱咐道,“别一看到敌人就他妈玩了命放枪,就凭这群老的老小的小的农民兵,上刺刀干他们。”
腰间的短刀是用来在山林作战用的,宽敞的战场上当然还是刺刀用起来更顺手。
就这样,陈春生的队伍仅仅在陆安县逗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匆匆离开,留下了一大群胆战心惊的安南官员,还有几十个因为腿脚不利没来得及逃掉的降兵。
第五十四章:西南之战(五)
惊喜这种东西,往往还是不要超出人的承受范围之内为最好,因为惊喜太大的话很容易成为惊吓。
现在的陈春生就面临着这一尴尬的处境。
队伍出了陆安县,还没等找到落脚藏身的地方,就迎面碰上了一支安南的斥候队,人数不多,也就一百多的左右,抱着蚊子腿也是肉的原则,陈春生毫无疑问的选择吃掉这一块送到嘴边的肉。
被袭击打懵的安南军叽里呱啦的嚎叫着,丢了几十具尸体仓皇撤退,刚吃饱肚子的陈春生一身的力气还没用一半,哪里能任由这到手的军功飞出自己的手掌心,自然是一路紧追,结果就撞上了一处安南军的营地。
“春生哥,这斩敌三千,算多大的功劳?”
江玉山看着眼前正打军营中鱼贯跑出的安南军,粗略一数,就已经不下三千之数,还有更多的人在汇聚而来。
陈春生咽了口唾沫,“还愣着干什么,跑啊!”
怀里的山地军练军手册里写着呢,平原遇敌,能不打尽量别打,何况敌人起码是自己的上百倍,这还打个屁啊。
这时候就看出一年多负重长跑的优势了,陈春生这百十来号人掉头就跑,安南军一群老弱累到腿软都追不上,体力好的跟体力差的参差不齐,直接导致安南军的队伍从开始的方阵变成了一字长蛇阵。
“掉头,耍耍他们。”
扭头一看,陈春生乐了出来,这种捡功劳的机会哪里是如此容易就碰到的,可不能浪费了。
江玉山明白了陈春生的意思,打个手势“春生哥,你左我右,咱俩分兵。”
明明就不足一百人的队伍愣是又分成了两队,掉头自两侧包了回去,后面大概有三百多安南兵正埋头狂奔,就听到原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变得清晰起来,还当是要追上了,便都抬头看了一眼。
好家伙,映入眼帘几十把锃亮的刺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的人眼神都有些恍惚,大惊失色的安南军堪堪擎起砍刀,还没等格挡,便觉得胸膛、腰腹等处刺痛无比,低头一看,自己竟已被扎了个透心凉。
“一群老弱病残,也敢来找老子的麻烦。”
陈春生可是百户比武中连中三元的存在,近身格斗和拼刺刀能力数一数二,像猛虎下山一般冲进敌阵,手里的刺刀既快又狠,每次出手都直指咽喉面门等要害,片刻就连毙十余人。
这群安南兵的耐力可比不上山地营,又大多上了年纪,三四里路的加速跑后正是头晕目眩体力不支的时候,又偏赶上这个时候要近身搏杀,大多数连挥刀都绵软无力,又哪里是陈春生的对手,眼看陈春生如一尊杀神般状若猛虎,都吓得肝胆具裂,鬼叫着掉头就跑。
“春山哥,追不追?”
江玉山喘着粗气走到陈春生身边,后者这时候正忙着在死尸身上摸索,嘟囔着“一群穷鬼,连块琐碎银子都没有。”闻言便回道,“不追了,咱们就这百十来号人,哪有胃口吃下那么多安南蛮子。”
“你们人数不够,加上我呢?”
就这时,陈春生身后传来声音,吓得陈春生忙转身警戒,看到来人后顿时松了口气,“马大军,你咋摸来的。”
陈春生是第四山地营的百户,马大军则是第一山地营的,两人此前只在大集训的时候碰过面。
马大军看起来要比陈春生精神的多,吃得面色红润,不似陈春生那般饥一顿饱一顿的面有菜色。
“抓了几个向导,一路就打那鬼地方摸出来了。”马大军走到陈春生面前,一拍后者肩膀,“瞧你这幅衰样,怎么着,看来前边十来天的日子不好过啊。”
“别提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陈春生瞪了马大军一眼,伸手扒拉掉肩膀上的手,“差点没饿死老子。”
“所以说你没有脑子。”
马大军哈哈一笑,“老子找到第一个村子后,把他们的粮食都集中起来,又抓了几个向导做骡子,让他们扛着干粮跟着走,饿了就吃,等啥时候快吃完了让这几个向导带老子去下一个村子,一路跟度假般就出来了。”
说到这,马大军还挑了挑眉毛,悄么声的说道,“不仅如此,老子还他妈在路上碰到一个贼俊的姑娘,那身段,乖乖,老子当晚就没舍得从那村子走,狠狠折腾了一宿。”
陈春生瞪大了眼睛,都是出来打仗,怎么看起来,人家马大军的日子倒像是放年假去昆明潇洒一般?
“看你灰头土脸的熊样。”
马大军打么打么陈春生身上的土,“一看就是急着去清化吧,老子一路上碰到好几支队伍了,都是去清化的,跑的跟他妈发情的疯狗一样。”
陈春生怼了他一句,“你不想当营长?”
“呵。”
马大军轻蔑一笑,看到陈春生手下的兵忙着割耳朵整理战利品,便一脚踹过去,“真是将怂怂一窝,真他娘没出息。”
陈春生那个气啊,直接一拳打过去,却被马大军轻轻躲过,一把擒住,笑骂道,“你急个屁啊,等老子说完。”
说着,马大军把陈春生搂进怀里,“我问你,营长大还是指挥使大。”
“这不废话吗?”
“那不就行了。”马大军一挑嘴角,“大丈夫在世,当立不世功勋,一个小小的营长就遮住你的眼了?没出息的玩意,咱们直接去河内,砍了胡季黎。”
砍了胡季黎?!
陈春生瞪大了眼睛,说话都打起了结巴“你他娘疯了吧。”
就算咱俩合兵一处,也不过一两百号人,就凭这点人想直捣黄龙,打进安南国都砍了他们的实际国王?
这是多大的胃口啊。
“有什么难的?”
马大军咧开血盆大口,自信的说道,“咱们的人都奔着清化跑,我问了当地的官员,他们说清化是胡季黎的大本营,存着几十万安南军的军粮,辎重重地啊,胡季黎要是知道咱们的人出现在清化会怎么办?”
“当然是救啊。”
“那不结了!”
马大军一拍手,兴奋的脸都红了,“胡季黎都快七十岁的人了,他还能亲自带军救援不成?肯定不行啊,等河内的兵去救清化,咱们两百号人伪装成安南军,只要赚开城门,硬着头皮往里干就完事了。”
那也希望不大啊。
陈春生心里盘算一下,就算胡季黎把大军调了出去,王宫怎么着也会留下个一两万人吧。
两百打两万?
“怕个屁!”
马大军一拍胸膛,“咱俩都是大老粗,这辈子还指望考个状元老爷不成?想要飞黄腾达,就得敢赌命,两百人够了,万一成了,那就搏个锦绣前程,杀了胡季黎,安南就会投降,咱们可是灭国奇功,说不准,还能去南京呢,皇帝老子一开心,公侯万代唾手可得啊。”
成则公侯万代,败了不过贱命一条!
陈春生心里盘算一阵,想想老家那些小地主的威风,想想地主身边那一群如花似玉的莺莺燕燕,一狠心一跺脚,“干了!”
“好!那咱们现在就出发!”
马大军开怀一笑,“先回头找刚才那伙贼军的麻烦,看看能不能抓几个活口,多问点信息出来,然后搞两百身安南军的装裹,咱们就去河内附近藏着等机会。”
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第五十五章:西南之战(六)
咸子关,安南国东南海陆之要冲,早年为南防占城国而设,后占城国为胡季黎所灭,咸子关因此失去了军事上的重大价值。
此时的咸子关的驻军连两千人都不到,守将更是做梦都不会想到,前脚清化的大军刚刚北出咸子关,后脚足足一万五千多明军就趁着夜色抵达咸子关之下,守将稀里糊涂的就送了命。
而实际上,早在清化大军出离咸子关不久,就已经有几个百户所潜匿在了咸子关附近,只因咸子关城高墙厚,才打消了强行攻关的念想,山地军不是神机营,没有大炮,指望着靠几百杆火枪就攻破咸子关压根不现实。
好在陆续抵达的百户所越来越多,大家伙一合计,趁着夜色挑出神射手将守关的守军拔掉,随后集中大量的火药炸开关门,这才拿下。
就在当晚,近两百位百户齐聚一堂,就南下攻打清化的事情吵得面红耳赤,这次山地军深入安南腹地,没有一个营长级官员,这是朱允炆授意的,因为在他跟朱棣的交流中,后者认为此次计划,很有可能导致山地军建制被打散,营级主官就不要去了,留点种子下来,将来重建山地军会比较顺利。
像这般没有一个统帅的情况,也得亏是发生在这里,毕竟在山地军的成军过程中,大家都是同甘共苦的战友,大家之间的感情比较牢靠,不然早就一哄而散,连交流都省了。
“还有什么好讨论的,今晚歇一宿,明日一早整军出发。”
有一百户挥手喊道,“兵贵神速,咱们突袭到清化城下,争取一战毕全功。”
他的提议引起一片附和之声,大堂内不少人都是喜笑颜开的表情。
咸子关往南不足百里就是清化,以山地营的脚程,一日即可到达,锦绣前程近在眼前,哪个不是激动难耐。
“兄弟们都认为这是稳到手的军功了?”
大堂之中,有一百户站了出来大声问道,“忘了那些俘虏交代的情报了?”
清化是胡季黎老巢,安南辎重重地,长年有十万军驻守,虽然都是老弱病残,这次又调离五万,那可还剩五万人呢,五万人傍城而守,哪里是那么好打的。
“安南的军队在到处找咱们,咱们现在去打清化,前脚一走,后脚这咸子关里的藏着的安南人就会去报信。
两天之内打不下来清化,得到信的安南军回师而来,跟清化的守军合兵一处内外夹击,咱们一万多兄弟们都要葬在这了。”
这就看出南京教导团的重要性来了,徐辉祖打南京新军中挑出来组建山地军的教导团,都是识字有文化的军官,不然他们也看不懂朱允炆写的练军手册。
所以山地军的成军过程中,除了必要的军事技能训练,文化知识培养也是每天的必修课,山地军虽多是山户,却不代表都是傻子,一年多的培养,也有些聪慧的已有了几分军官的模样。
“清化一定要打,但咸子关却不能丢!”
这个百户叫刘铮,长得虽然黢黑刚硬,但气质上却不像别的战友那般粗狂,腹有诗书气自华,喜欢跑教官那求着认字读书的刘铮,精神面貌上有一种儒静的感觉。
他一开口,大家伙还是愿意静下声来细听的,“我提议,咱们留下三千人守关,其余的携带所有的火药和弹丸去打清化。”
顿时,大堂内不少人闻言都抽了一口凉气。
现在的红河平原上,可有着十几万安南军在到处搜寻他们的踪迹,一旦得到消息回师,留在咸子关的三千人就要面对几十倍的敌人。
去清化的立功逐勋,留守的九死一生!
“我知道大家都想立功。”
刘铮环顾众人,“但要是都死在了清化城下,天大的功又如何,哪还有领赏的日子。”
“那,谁去谁留下?”
有人犹豫着开口道,一边是锦绣前程,一边是死地绝境,这个抉择,谁能坦然面对。
“这个提议是我提出来的,自然我留下。”
刘铮脸上淡然一笑,“至于三千个兄弟,让他们自己选吧,若是招不到三千人,便有多少算多少。”
众皆面上动容,大堂内顿时有几十人站出来,“俺留下!”
死并不可怕,选择死才需要莫大的勇气。
一年多吃苦受罪的同袍之情是坚固的,大堂内很快响应声一片,便是有几个心不甘情不愿的,这会儿也咬牙站了出来。
“都留下谁他妈去清化!”
刘铮大喝一声,随后轻松笑道,“先登清化者升营长,你们都去,我一个人在这领三千军,也算提前感受一下营长的威风,都别跟老子抢。”
随后刘铮扭身就出了大堂,“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整军!”
所谓军人,百死而已。
成军的第一次思想大会上,教官的话震耳欲聋,“父辈血染长空,才换来河山光复,我汉人浴血重生。英魂不远,若见后世儿孙沙场惧死,尽丢大明武人颜面。”
刘铮的父亲便是当年随牧英征云南蒙古退役的老兵,父一辈的兵,怕死者甚少,只因为一句话,“虽畏死,毋为奴。”
故此时之大明,尚武者蔚然。
翌日一早,全军集结,刘铮便于校场中直面全军,朗声道,“兄弟们,前面就是清化城了,你们可都是好样的!”
没人兴奋呐喊,山地军同新军一样,纪律意识早就在教导团的鞭挞下像铁一般,虽然得到了夸奖,却没有任何骚动,仍然面容严肃的目不斜视。
“先登清化者,晋营长!”
刘铮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咱们自麓川大营拔营的那一天,是国公爷亲口许的,现在,锦绣前程就在眼前,但是!我却不能让你们每个人都去争取这份殊荣!”
刘铮指着自己的脚下,大声吼道,“这里是咸子关,是南下清化的必经之路,而在这咸子关外的红河平原上,有着十余万安南蛮子正到处寻找咱们,一旦知道咱们去打清化,他们就会蜂拥而来,到时候,咱们可能都会死在清化城下!
所以,必须要有人留在这里,牢牢的钉在这里,挡住回师救援的安南蛮子的军队!”
军阵中有了骚动,每个人都听懂了刘铮话里的意思,咸子关,这是绝境之地啊。
“我知道,可能有的兄弟想说,为什么一定要打清化,大不了这份功劳不要便是!”
刘铮吼道,“我告诉你们,清化城里面,囤积着整个安南国的军粮,清化,是安南的心脏,只要清化被咱们打下来,卡在麓川前线的逆贼联军就会彻底溃散,所以,清化是一定要打的,哪怕打不下来,也要把安南蛮子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
咸子关守得时间越久,蛮子的心里就会越加慌乱焦急,他们会动用麓川的联军回来,我打算留下三千个兄弟,而这三千个兄弟即将面对的,是源源不断的蛮子军队,可能是十万、二十万、甚至是三十万!”
说到这,刘铮面向全军,大声吼道,“留下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全给老子好好想想,然后告诉我,谁他妈有种留下来!”
一万多的大军鸦雀无声,足足沉寂了将近半刻钟,才有十几名兵士怒吼着回应,“俺敢!”
有一便有二,军人是容易被热血感染的群体,自这十几个人之后,更多人抛却生死,大吼着愿意留下。
“我只要三千人。”
刘铮的眼眶红了,深吸一口气,点了三千人出来,然后撩开裙甲,跪了下来,这是早已被废除的军礼。
“尔等皆因我而死,我这个头不是磕给你们的,而是磕给你们父母的。”
刘铮抬起脑袋,任由脑门处血流一脸,站起身,擎臂怒吼,“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刘铮再吼,“明军威武!”
“大明威武!”
炎炎大明,气吞万里如虎!
第五十六章:西南之战(七)
明军出现在清化城下了!
当这个消息传进胡季黎耳朵里的时候,这个戎马四十年的安越国祖直接炸了锅。
“清化城下有三万以上的明军军队?还有大炮?”胡季黎暴跳如雷的怒吼着,将军报撕得粉碎,“全是胡扯!前线的联军都是瞎子吗?怎么可能让如此大规模的明军渗透进来!就算明军会飞天遁地,那大炮呢?大炮也会飞吗?放屁!!”
清化城的守将已经吓破了胆子,攻城的明军像疯子一样,没有攻城云梯的明军冒着箭雨往城门冲,就为了能炸开城门,清化里的安南军就用石头将城门洞堵住,炸开了城门也进不来。
但连续的火药爆破,已经使城门处的城墙出现了严重的墙体裂缝,在炸几次,很有可能坍塌,到时候明军就可以顺着这个缺口冲进来了。
这次山地军出征由于没有携带干粮,每个人都随身揣着近十五斤的火药,两万人的量,炸一座城,实在是太容易了。
因此,清化的守将只能将事态往严重了说,甚至直言,“十天之内没有援军,清化就要丢了。”
“十天,十天!”
胡季黎红着眼,怒吼道,“告诉他,守不住一个月,诛九族!我诛他九族!!”
气归气,胡季黎还是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阮景真的军队现在在哪里?”
阮景真是胡季黎的另一个心腹大将,此前负责在红土平原搜寻山地军的主将就是阮景真。
“阮将军正往咸子关急驱,今晚可以抵达。”
“马上传令,给我立刻拿下咸子关,驰援清化。”胡季黎呼呼的喘气,甚至不得不闭上眼来让自己克制头晕眼花带来的恶心感。
“传令简定,前线的联军拉回来十万人。”
胡季黎心里是明白的,国内这群所谓的兵,战斗力太差了,虽然他还没有跟这伙流窜进来的明军交过手,但是自从自己知道这伙明军的存在到如今后者打到清化,前后不过十天,一支军队,十天的时间,在急行一千一百里的同时还能顺手解决沿路的县城来补充食物,这种战斗力,让胡季黎心中直发冷。
前线的联军防线确实很重要,但是清化更重要!清化要是丢了,这仗就没必要再打了,直接去南京投降或许可以死的体面些。
“国祖,河内城里还有几万人,要不要?”
胡季黎摇头,“暂时还不能动,这支明军的行军速度太快了,加上神出鬼没,我担心他们有诈。”
自前线调兵到清化,最快也要二十多天,所以胡季黎下了死命令,“五天!五天之内阮景真必须赶到清化!不然的话,让他把脑袋送过来吧。”
而当阮景真接到胡季黎军令之后,前者直接红了眼。“十万人分成三班,三万人守夜、三万人休息,四万人伐木制造登城梯,明日一早,休息的三万人攻城,其余七万人修整。”
说到这,阮景真杀气腾腾的扫视群将,“自本将及下,三天内打不下咸子关,皆斩之!”
斥候已经探查了七八,咸子关里的明军顶天不超过五千人,十万人攻关,哪怕是拿命堆,也要把对面的明军累死!
麓川,明军大营。
徐辉祖静静的在大营内看着书,不远处的沐晟则急的坐立不安,今天一早斥候就报对面群山中的安南联军有异动,到现在都过了三个时辰,还没有具体的情况传来,这让沐晟如何不急。
“距离山地军入安南,应该有一个多月了吧。”
“三十七天。”
徐辉祖点点头,“自此处至河内,假使安南人有一条咱们不知道的通途可以用来骑马往传军报,起码也要三天,今天有动作,说明早在很多天前,安南的后方就出了大事,你现在急也没用。”
几天的工夫,要么是山地军被胡季黎包了饺子,要么是打到了清化城,第一种的可能性不大,如果山地军已经全军覆没,胡季黎绝对不会动联军的部队,除非有诈,要么就只能是后者了。
无论是攻克了清化,还是没有攻克被拖在了清化,这次山地军的任务已经达成。
胡季黎现在,慌了。
“急报!”
大营的帅帐掀开,一名小卒冲进帐,单膝跪地,“禀公爷,联军动了,有大约十余万的人数拔营南下。”
徐辉祖蹭的一声站了起来,皱紧了眉头,“只有十万?”
斥候笃定的点头,“只有这个数,联军大营中,还有不少兵。”
徐辉祖负着手在大营内来回踱步,“只调了十万人,胡季黎也是够谨慎的。”
“公爷!”
沐晟站起身,焦急道,“不能再拖了,一个多月,山地军现在恐怕减员严重,两万兄弟啊,大军动吧。”
两万山地军!一年多时间练出来的精锐啊。
徐辉祖脸上阴晴不定,“现在出动,咱们面前还有十万敌,千里险山啊。”
一咬牙,徐辉祖看向那名斥候,“斥候队撒出去,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山地军,告诉他们,麓川这,还有十万人没有动!”
沐晟顿时红了眼,“公爷!”
再拖下去,山地军只怕就要全军覆没了。
“死两万人总比死十万人更好!”徐辉祖喝道,“前路不明,谁知道此时山地军之现状,万一山地军的兄弟已经全军覆没了呢?这安南的十万人拔营回援万一是胡季黎的奸计呐?
咱们大军贸然进入,你我身死事小,大军一旦有失,刀甘孟和胡季黎就可以直驱云南!你说,是两万条命重要,还是云南一省重要!”
沐晟咽了口唾沫,徐辉祖说的不无道理,比起江山之重,两万条人命,真的太轻了。
“山地军的兄弟,太难了。”
沐晟叹了口气,只感觉心里快要被急火焚成灰烬,哽声道。
山地军现在,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阮景真的攻城昼夜不息,刘铮甚至连合眼的功夫都没有,像钉在城墙上一般,机械的将手中的刺刀刺进密密麻麻的安南军身体中,然后拔出,下一个!
一波、两波、三波。
刘铮甚至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敌人,只知道咸子关关上的尸体已经几乎堆满了每一个角落,粗略估计,安南军起码死了一万人!
“百户。”
有同乡的战友走过来扶住刘铮,“歇会吧,蛮子退了。”
城关下,密密麻麻的安南军正如潮水般退去,连续两天的攻城战,蛮子也扛不住如此巨大的损失,尸山血海对精神的冲击是巨大的。
“不能大意。”
刘铮趴在垛口,看着天边,“敌人没有火油,只有黑夜时分才无法攻城,现在距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如果我是敌人主将,一定会在攻一次。”
轻咳两声,牵动到近乎抽筋的双臂,刘铮便蹙紧了眉头,“二虎,咱们还剩多少兄弟。”
二虎怔住了,左右看看,涩声道,“还没有统计,但咱们百户所,只剩咱们俩了。”
咱们百户所,只剩咱们俩了!
第五十七章:西南之战(八)
清化城的攻坚战,便是高冷的皓月,都不得不拢过一片阴云来遮住自己的视线,不忍观瞧。
一个接着一个百户所在各自百户的带领下,披着月光,冒着箭雨向着清化城那摇摇欲坠的城门楼发动着冲锋。
成捆成捆的火药被掖入早已炸开的墙体之中,在深夜中,不时迸现出爆炸的火光。
终于,坚守了三天的清化城像一个不堪重负的巨人,发出一声哀鸣,轰然坍塌!
“大明威武!”
守在城外的一众百户仿若一只只啸月的野狼,红着眼带着各自的军队迈开了冲刺的步伐。
“先登!”
有一明军少年郎在破碎的城墙缺口处如履平地般,沿着倒塌形成的碎石坡顺利登上了清化的城头,一手拿着被拆卸下来的刺刀,一手持短刃,左砍右刺,连毙数人,兴奋的嗷嗷直叫。
“好小子,叫什么名字!”
紧随其后的一百户一边砍杀靠近的安南兵,一边艳羡的问了一句。
“第七山地营,小旗周云帆。”
难怪跑的那么快,真是一个好运的小子。
百户感慨一句,“娘的,名字老子记下来了。先登清化者,周云帆。”
“先登者,周云帆!”
清化的城头上,越来越多的明军涌了上来,但无论哪一个明军踏上这城头,都会喊上这么一句。
当失去了城墙的依靠,清化的安南军便再也不是山地军的对手,五万安南军甚至连一个时辰都没有抵抗下来,便有一些岁数偏大和年幼者仓皇逃窜,一人逃百人逃,继而全军崩溃!
在如狼似虎又兼气势如虹的明军面前,被吓破胆的清化守军极大部分选择了投降,誓死抵抗者甚至不足百人,或许是因为几百年来一直作为中原的附属国,清化守军打根上就没有决一死战的勇气。
“周云帆!”
就在全军开始清剿战利品的时候,那第二个登上城墙的百户大喊周云帆的名字。
“到!”
周云帆下意识的挺起胸膛。
“你是先登者,只要回到麓川大营,你就将是我山地军一个新的营长。”百户盯着周云帆,沉声道,“但现在你还不是,我这里有一个极度危险的任务,那就是火速驰援咸子关,你可以选择拒绝。”
周云帆不屑一笑,“区区一个营长,还不足以让我惜命,给我多少人?”
“城中马匹不到两百,我只能给你这些人。”
那百户直摇头,“你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咸子关,如果咸子关还没有丢,刘百户还没有战死,救下他,告诉他,清化已经打下来了,让他带着兄弟们撤回来,清化,需要他来主持大局。”
需要他,主持大局。
无论是勇气、智慧还是担当,刘铮都已经彻底征服了所有的山地军将士。
“遵命!”
周云帆敬礼,呼叫着组织了近两百兄弟,大家伙也顾不上整整一天攻坚的疲劳,纷纷翻身上马便奔北疾驰而去。
咸子关。
阮景真看着天边渐渐露头的朝阳,又看了看眼前近在咫尺的咸子关,突然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铠甲,光着膀子站到了大军的最前方。
“今日,本将随你们一同攻城,我死,则副将接任指挥。”
阮景真的眼珠子瞪得通红,“前面是咸子关,后面是执法队,攻城是死,后退一样是死!今日咸子关不破,皆死路一条!”
三天了,整整打了三天,十万人的部队,攻城死了一万五千多,因为恐惧后退被砍了五千多,半夜逃营的更是有两万多人!现在的阮景真手里,只剩下五万多人。
更令阮景真绝望的是,就是这五万多人最少有一大半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了,所以阮景真将自己的亲兵营放到了最后方充当执法队,他自己,亲自带队攻城!
攻下则生,不克则亡!
“攻城!”
阮景真深吸一口气,将大刀高高举过头顶,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孤狼,发动了临死前最决然的一击。
刘铮就站在城楼长,阮景真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中,他举起火枪瞄准,但连开了两枪都无法打中,他剧烈颤抖的双臂根本做不到瞄准。
刘铮扔下火枪,抄起短刀,冲身旁已经身负重创仍坚持着靠在垛口的二虎说道,“今日,你我皆死于此处。”
所谓军人,百死而已。
二虎的脸上中了一刀,已经无法在开口说话了,只是默默的站到了刘铮的身前,二虎之后,还活着的大明军人已不足三百人,此时都互相搀扶着聚集到刘铮身旁。
“百户,和你并肩作战,是俺们的荣幸。”
“百户。和你并肩作战,是俺们的荣幸。”
此起彼伏的声音让刘铮留下了眼泪,他勉力一笑,“兄弟们,和你们并肩作战,也是我刘铮毕生的荣幸,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我大明儿郎,视死如归!
安南军的兵潮很快推上了城楼,阮景真是第一个爬上城楼的,这个胡季黎的心腹大将刚刚翻过垛口,还没有站稳,便被三把刺刀捅进了胸腔之中。
阮景真咧开嘴,汩汩的鲜血流出,他恍若未觉,手里大刀横扫而过,便是三颗人头冲天而起。
“!”
二虎突然冲了过去,他没有使用任何武器,整个人腾空而起扑到阮景真身上,借着冲力与后者一到自垛口处翻下了近三丈高的城墙。
“咚!”
阮景真死了,二虎也死了,就这样死在了异国他乡,死在了战场上。
但安南军的攻势还在继续,阮景真的死并没有让已经麻木的安南军恐惧,他们就像一群蝼蚁,漠然的踩着前面的尸体,然后爬上咸子关的城楼。
刘铮身前的战友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刘铮没有再伤怀,他只是机械的挥舞着手里的短刀,砍倒蜂拥而来的安南军,他的双眼被鲜血遮盖不能视物,他的意识也开始逐渐模糊起来。
“先登者,周云帆来也!”
陡然,一声暴喝响起,在这被尸体充塞堆满的咸子关城楼上,出现了近两百个下山猛虎,当先者,正是星夜疾驰而来的周云帆等人。
“清化以丢,我大明援军至矣!”
周云帆双手持刀,一路杀到刘铮身旁,将后者死死的护在身后,大吼道,“援军至矣。”
“援军至矣!”
城楼上,明军的怒吼声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无数正在攻城的安南军仿若被夺去了所有的心神,身旁的尸山血海压垮了他们的神经,他们哀嚎着,呼啸着,再也不管身后执法队的大声恫吓,扔下了手中的破刀烂枪,向着各自故乡的方向逃窜。
“兵败如山倒,非战之过也。”
阮景真的副将惨然一笑,“诸位,且各自逃命去吧。”说罢,直接在城关下引刀自刎。
他的家人都在河内,所以,他只能死!
咸子关一战,以大明惨胜告终,三千儿郎,仅余六十七人。
第五十八章:西南之战(九)
清化丢了!
天知道当这个信息对胡季黎的冲击有多么大,但这个戎马一生的老人仅仅失态了半刻钟,便第一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那就是夺回清化。
胡季黎派人去告诉刀甘孟,立刻回师帮助他夺回清化。
“你不要指望投降大明可以活命,你的手上,毕竟沾了沐春的血。”
胡季黎当然知道一旦将刀甘孟的兵马调回来是什么下场,那意味着在麓川地界对峙的大明军队可以轻松的杀入红河平原,但两权相害取其轻,胡季黎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那就是迅速夺回清化,然后自清化南下去早已被他灭亡的占城国之地,甚至,汇聚了刀甘孟的军队,他手里仍然有着二十多万的军队,他还可以去暹罗!
“汉仓。”
死气沉沉的安南王宫内,胡季黎虚弱的躺在王榻上,目视着自己的嫡子,叮嘱道,“河内的兵,是我这些年攒下的精锐,你立刻带去清化,据我猜测,此时的清化,很有可能已经被明军付之一炬了,但即使是一座空城,你也一定要给我保住。”
清化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胡季黎的打算就是放弃红河平原,放弃河内,他打算将安南一分为二,咸子关以北这一大片北越之地送给大明,而他,以咸子关、清化为防线,断明军南下之路,在南越做自己的安南王!
胡汉仓的心里哆嗦,阮景真十万人打不下一个咸子关,清化五万人守不住三天,大明军队的战斗力实在是太可怕了,一想到自己要带着几万人去跟大明玩命,他就腿软。
但拒绝胡季黎的命令,胡汉仓是绝对不敢的,所以这个已经年近四十的汉子只能装作满腔斗志的跪在胡季黎脚下,“爹,您就放心吧,儿子一定将清化夺回来,接您南下。”
胡季黎咳嗽几声,脸上挂着极不健康的红晕,“就算阮景真、清化的五万守军全是废物,明军现在的损失也绝对是极大的,他们会把清化的储粮烧掉,但绝不会待在清化等死。那里只是一座空城等着你接收,这是你的功劳。”
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门清,此番大变,胡季黎觉着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就想着临死前在扶胡汉仓一把,夺回清化可是能帮胡汉仓加上不少威望的。
“简定的军队很快会南下接防咸子关。”
胡季黎继续嘱咐着,“届时,我与刀甘孟的军队共同南下,这安南,将来还是咱们爷俩的。”
胡季黎不相信刀甘孟,所以他要看着刀甘孟。
“爹,您一个人?”
胡汉仓心里哆嗦,“怎么着也让简定留个几万人,万一那刀甘孟起了贼心。”
胡季黎摆摆手,不屑一笑,“你怕刀甘孟拿着我的脑袋去明军那里投降?”
顿了顿,胡季黎的脸上突然浮现些许骄傲之色,“汉仓,咱们爷俩也是汉人,咱们汉人的脾气,你莫要忘了。”
大明既然决意出兵平西南,就不可能放过刀甘孟和胡季黎任何一个人,“他刀甘孟杀了我也不敢去大明那里投降,我只是怕他不愿意南下,而是流窜到寮国、暹罗,清化往南,地力贫瘠,养不活咱们的大军,我还要指望刀甘孟的军队来替咱们爷俩开疆拓土呢。”
说着,胡季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甚至喷了一口急血,这才舒服得多,冲着吓得手足无措的胡汉仓挥手,“行了,快去吧,你爹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胡汉仓四十来岁的汉子,这会是又急又怕,原地踌躇了半天才一跺脚转身离开胡季黎的寝宫。
麓川,明军大营。
徐辉祖顶盔着甲,冲身旁的沐晟点点头,“拔营吧。”
斥候来报,刀甘孟的军队拔营南下,如今过了整整三个时辰仍没有回转,想必,此刻安南国内已经是一片糜烂局势。
打知道刀甘孟的军队撤离之后,沐晟就开始集结军队,徐辉祖一声令下,沐晟便急的大声叫了起来,“全军拔营,平定安南!”
几十个军中的号手鼓着腮帮子,奋力吹响了悠长高亢的军号声。
阳光下,刃泛清辉枪如林。
清化城。
刘铮是被周云帆捆在背上带回的清化,然后找遍了清化城的大夫,才把刘铮打鬼门关里给拉回来,也是刘铮命大,虽然身负重创,但好在没有伤及内脏,多是刀刃外伤,止住血包扎好,等将来回国,安养上几个月又是一条好汉。
“现在清化已经打下来了,下一步怎么办?”
刘铮的居卧里云集了十几个百户,大家伙都在等刘铮拿主意,“一把火烧了这清化城,咱们化整为零撤回麓川大营?”
山地军这一次的损失太大了,两万人入安南,先是在千里险山中折了一千有余,而后便是跟安南军捉迷藏,打了几次小规模的遭遇战,随后咸子关、清化城两场血战,如今城里还剩下八千人不到,其中还有小三千的伤号。
整个山地军,这一仗算是彻底打报废了。
刘铮脸上毫无血色,闻言有气无力的点点头,“一定要将安南人的粮食给烧光,不能留下一丁半点,然后大家化整为零,咱们回麓川。”
没了军粮,安南国已经注定是败亡一途,未来的仗,可以交给云南的兄弟了。
大家伙一看刘铮支持,都站起身准备离开安排,却在这个时候周云帆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麓川大营的斥候。
“百户。”周云帆敬礼,“麓川大营来的兄弟,带了国公爷的话。”
那斥候左右看看,打怀里掏出一块腰牌,有人接过看了几眼,“没错,是云南的牌子,我且问你,你们斥候营的王千户叫什么名字?”
那斥候苦笑一声,“这位兄弟,我们斥候营的千户姓马,叫马二里。”
是自己人不假了。
确定身份后,刘铮便挣扎着坐起来,“国公爷有什么命令?”
那斥候一抱拳,“命令到没有,公爷只说,麓川地界,安南蛮子还有十万人没有动。”
居卧内顿时一片议论之声,这话内的话外之意,莫不是让他们山地军想办法在拖下去不成?
刘铮脸上到是没有什么波动,闻言轻轻颔首,“我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教官们多次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山地军里没有怕死的兵,我们会想办法将安南军吸引来这清化城的。”
这便是没有电报、电子通信的弊端,刘铮哪里知道,此时的徐辉祖,都已经拔营出兵向着安南而来了。
见刘铮允了下来,那斥候郑重道,“诸位兄弟,保重!”
第五十九章:西南之战(终)
自打清化失守的消息传来,河内城里就乱成了一锅粥,尤其是胡汉仓领着三万余王城精锐南下,整个河内基本上处于了不设防的状态。
胡季黎在等刀甘孟的军队,后者一到他也是要南下的,陈越王室已经被他抛弃了,他也没心情在搞什么禅让典礼来追求政治上的名正言顺。
等到了清化,他就直接自立,然后举起逐明立越的民族大旗,号召全安南人民抗击异族入侵。
等将来赶走了明朝人,我胡季黎,岂不就成了安南版朱元璋?
开国皇帝、民族英雄的美梦胡季黎还在做着,却被他的侍卫首领无情打断。
“王上,宁平来了军报,宁平丢了。”
胡季黎脸皮一抽,这几日靠着幻想支撑的病体差点崩溃,好在胡季黎这段时间也算被挫折打击惯了,连血都没喷一口。
“知道了,唤来细报吧。”
侍卫统领领命离开,胡季黎没由来的突然一阵心血上涌。
大明的军队怎么会打到宁平?
胡汉仓的三万人算算脚程应该前两天就到了清化、简定的军队距离咸子关也应该已是咫尺之遥,南北五六百里都是我胡季黎的大军,明军要想活命哪里敢聚众逃窜?
化整为零的隐匿,又怎么会如此无智的攻城?
这是诈报啊。
连日的焦虑严重拖垮了胡季黎的心神,这般粗浅的诈报竟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当他嗅到危险的时候,他的侍卫统领已经领着两个身穿安南军服饰的人走了进来。
这两个人,一个弓腰驼背,走起路来身子都打着哆嗦,另一个虽也是低着头,但胡季黎还是一眼看出了端倪。
那就是气质!
尤其是当两人走到距离胡季黎二十步开外驻足的时候,那个让胡季黎心神不宁的汉子抬起了头。
“有刺客!”
浓郁的杀机让胡季黎惊恐的喊出了声,他的侍卫统领被他一嗓子吓楞了神,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扭断了脖子。
马大军狞笑着抽出侍卫统领的佩刀,先是砍翻了那个直打哆嗦的安南翻译,然后大步流星的冲向胡季黎,对身后开始响起的密集脚步声置若罔闻。
可怜胡季黎年过六旬,这些日子又急火攻心元气大伤,仓皇失措下哪里跑的过身手矫健的马大军,径直被一刀自身后砍倒在地!
“啊!”
胡季黎痛呼出声,随后便被马大军拎了起来,“不想死的话,保我离开。”
“你觉得我会信吗?”
胡季黎咬牙,竟还有闲心夸了一句,“孤身一人刺王杀驾,真勇士也,但这王宫内有千军,你逃不掉的,无非孤与你同死而已。”
而此时,刚刚冲进殿里的侍卫们也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他们心里的安南战神,自号国祖章皇的胡季黎,就如此轻易地成了俘虏?
“你信不信不重要。”
马大军笑了,把刀架在胡季黎脖子上,迎着一众侍卫的方向一脸不在意的走了过去。
马大军进一步,侍卫们就退一步,纵使胡季黎大吼着让他们斩杀刺客,他们又哪里敢动手。
就算杀了刺客又如何,逼死胡季黎的罪还得他们背,将来胡汉仓秋后算账,还是难逃一死。
投鼠忌器之下,王宫侍卫很快退出了大殿,继而过中门,眼瞅着再退就要出了王城,城门处的侍卫不能再妥协了。
“开城门!”
马大军的话他们听不懂,但胡季黎的态度很坚决,“开城门者诛族!”
“你不怕死?”
胡季黎便轻蔑道,“放你出去我也是必死,不如拉你垫背。”
“那咱们就这么僵持着?”
马大军纠结了,这胡季黎竟然不怕死,到是个人物啊。
“僵持不了多久的。”
胡季黎的脸色惨白,“最多几分钟,我可能就会失血而死了,我会在前边等你的。”
“干你娘!”
马大军骂了一句,再不犹豫,手里大刀横拉而过,然后将胡季黎一脚踹向面前的侍卫,擎着刀就冲了过去。
胡季黎死了?死了!
一众王宫侍卫顿时红起眼,嗷嗷叫着扑向马大军,后者也是个狠人,一把大刀除了要害遭到攻击时回来格挡一下,其余杀伤避都不避,以伤换命连毙六七人。
“狗娘养的陈春生,你再不来你爷爷我就死这了。”
浑身上下血人一般的马大军逼退几名侍卫,怒吼起来。
随后只听“轰”的一声,一众侍卫身后的宫门被炸的粉粉碎,巨大的气浪直接掀翻了挡在马大军面前的几十名护卫。
尘埃浮尘散尽,陈春生带着一百多号人一路杀了进来,“大军,你爷爷我来救你了。”
嘴上不饶,但陈春生还是赶忙卸下马大军身上的甲衣,撕下几块布,帮马大军包扎止血。
“你他娘轻点。”
马大军疼的直抽冷气,一脚踹开陈春生,在一堆尸体里一阵搜索。
“老子的荣华富贵啊。”
陈春生一拍脑门,“哥几个,马百户受了伤,还不赶紧抬宫里歇着。”
“你敢!”
马大军气的眼珠子都红了,“陈春生你小子狼心狗肺。”
“瞧你那出息。”
陈春生没绷住笑,乐出了声,“我还能跟你抢不成?我这是怕你回头失血过多死了,那到时候这功劳可就得我代你领了,你的女人还得我照顾,幸好我还没成亲,受点累倒没什么。”
陈春生搀着马大军就走,身后一百多号人开始快速的打扫起战场,只有马大军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再折回去亲手把胡季黎的脑袋砍下来系自己腰上。
“你他娘童男子一个还敢惦记老子的女人,那娘们你伺候的了吗?”
“恁般厉害?那你这出来一年多也不怕你女**害了你们全村的爷们。”
“老子借她八百个胆子!”
马大军疼的哎哟直喘气,陡然停下了脚步。
陈春生愣了神,“想啥呢,抓紧走啊,歇两晚上养养伤,等过几天安南人得了信回来之后,咱们还得想辙逃呢。”
“逃个屁啊!”
马大军眼珠子都亮了,一指不远处吓得东窜西逃的太监宫女,“安南国国王在这宫里头呢。”
陈春生顿时呆住了,“胡季黎不是国王?”
“他是个鸡儿他是。”
马大军啐了一口,“他就是安南的曹操,曹操你知道吗?”
“好人妻那个?”
“去你大爷的!”
马大军气的直哆嗦,“快,快去抓安南的国王,抓住他咱们哥俩就发了!”
建文二年三月十一,胡季黎死于河内安南王宫,杀人者,山地军第一山地营百户马大军。
同日,安南国王陈安被俘,传旨简定、胡汉仓的军队向明军投降。
胡汉仓大军哗变,斩杀胡汉仓后向清化的刘铮投降,翌日,简定亦降明。
而得到消息的刀甘孟则在第一时间带大军逃亡寮国,三月二十四日,徐辉祖大军入河内,西南之战就此落定。
第六十章:政治默契
临近年关,朱允炆也不太好继续抱病下去,两京一十三省问安的奏本在内阁都快堆成了山,内阁只能整天往后宫里跑。
双喜挡了几次,后来实在拦不住,再拦下去,朝野都该风言朱允炆是不是驾崩了,没办法,朱允炆只能亲自露面在乾清宫里接见三阁。
“臣等叩见吾皇圣躬安。”
大礼参拜后,方孝孺便起身小心翼翼的看了朱允炆一眼,“陛下的龙体可好些了?”
这些玩意一抬屁股想拉什么屎朱允炆心里都门清,闻言便扶着额头,故作疲态,“朕安,只是前些日子发了些高烧,加上西南那边战事即将要打,这事一多,朕这脑子里就跟浆糊一样。”
三阁互相看了看,心里都有些哆嗦,暴昭试探着提了一句,“陛下欲办新学,朝野上下无不翘首以盼,以求成为天子门生,眼瞅着就要新年,不知道陛下打算何时办学?”
“办新学?”
朱允炆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发起懵来,“朕办哪门子新学?”
候在一旁的双喜凑过来,“陛下当初在文化殿说历朝历代土地兼并严重,陛下心里甚为担忧,所以欲办新学,传授遏制土地兼并的知识。”
朱允炆便笑了,“胡扯,朝中有贤臣良相,地方官员一心为公,天下大治,哪里轮得到朕这半瓶子墨水来传授哪门子知识。”
皇帝变脸的功夫是真快啊。
但甭管真假,皇帝反悔总比一条道走到黑的强,三阁心里松了口气,也可以踏踏实实的说起正事来。
“陛下这段时间颐养龙体,无法临朝,幸赖太祖天佑,国家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郁新打怀里掏出一个奏本递给双喜,“马上新年了,各省乡试已经开始筹备,庚辰科的会试题吏部也要抓紧思量,想问问陛下有没有什么指示。”
所谓科举,大体形式上跟后世的公务员考试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乡试类似于各省的公考,考题是八股文,好比后世的行政职业能力测验,会试拟题就偏重于国家当前面对的一些问题。
可以是政治上的、可以是军事上的、也可以是民事上的,这就好比后世的申论。
至于殿试,就是面试,只是面试的规格比较高,要么是皇帝亲自面试,要么是吏部尚书代为面试,但无论哪一种,都算是顶尖的规格了。
朱允炆接过,草草的看了一眼,“朕现在的状态还是有些欠佳,就不费这个脑子了,会试的题,内阁和吏部自拟吧。”
这才是我们爱戴的好皇帝嘛。
士人集团最爱什么样的皇帝,就是朱允炆这样的,科举选材的权利都不要,动不动就罢朝、动不动连奏本都不批,直接加印颁发,最好什么时候连玉玺都送进文华殿才好呢。
“还有事吗?”
朱允炆抬抬眼皮,打了个哈欠。
方孝孺犹豫着,硬着头皮说道,“倒不是臣等有什么事,是前些日子太后和皇后传了一句口谕。”
朱允炆顿时皱起了眉头。
一个自己亲娘、一个自己老婆,两个女人绕过自己直接给内阁传口谕,她们这是要疯?
内宫干政,历来都是国家作乱的祸源之一。
心里不爽,朱允炆的脸色也就难看了起来,“是吗?朕这段时间颐养,怠慢了国事,不知道内阁都跟母后她们议定了哪些事啊。”
皇帝这是要发飙的节奏啊。
方孝孺吓得赶紧回话,“主要是太后和皇后看陛下子嗣不旺,传了口谕,让内阁六部的大臣、五军都督府的武勋以及十三省布政使司推选一批秀女送进京,想着让陛下降下恩泽,挑些出来充实内廷。”
朱允炆这才松了口气。
闹了半天,感情是为了给自己挑女人啊,那就不算什么大事。
当娘和当妻子的急着给自己挑女人,这种优良的历史习俗后世咋没继承下去呢?
其实对于皇帝三宫六院的事,朱允炆从来没有主动去垂涎过,包括登基后的这一年多,除了马恩慧,朱允炆甚至连一个貌美的宫女都没有碰过,包过朱楩送来的那俩西域美娇娘,朱允炆甚至只见过一面,说的还是文工团的事。
美色这东西,朱允炆不渴望也不过分看重,但也不会抗拒,马恩慧说了好几次,他都没搭理,没想到后者直接找到了太后,俩人联名给内阁送去了口谕。
“陛下正值青春昂扬、龙精虎猛的年岁,宫中子嗣不旺,难免朝野风言四起。”
暴昭老持成重,“天下藩王也都看着,只有陛下这里瓜瓞绵延,这天下才能安定下来。”
生孩子关系到江山社稷的稳定,这种奇葩的关联也只有古代家天下才能出现,而且也确实是重中之重。
说句不客气的,万一哪天皇子朱文奎早夭,这江山传给谁?是自家这一支的几个弟弟,还是自宗人府挑一个贤明的宗亲兄弟?
这涉及到政治体系的倾斜和投资、下注问题,处理不好,顷刻就是一场天下割据。
“嗯,朕知道了。”跟科举一样,朱允炆也是懒得操心,“内阁跟礼部议定吧,等秀女入了宫,宗人府和御前司来把关。”
三阁领了命,朱允炆便问道,“三位阁老还有事吗?”
见三人摇头,朱允炆起身,“那就退下吧。”
“恭送陛下。”
双喜跟在朱允炆身后,一路向着坤宁宫的方向走着,“陛下,这科举的事就这么放给内阁了?”
天下选材,三甲进士,这可是培养政治力量的主要途径,皇帝就这么放弃了?
朱允炆不屑一笑,“八股文选不出朕要的人才。”
传统儒家出来的士子不是没有大才,三阁是科举出来的,解缙、三杨、于谦、张居正这些都是科举出来的,但传统儒家出来的,也必然永远是儒家的铁杆拥趸。
杨士奇这段日子悄么声跟朱棣走的很近,寒门出来的杨士奇是铁杆忠君派,或许他敢站在朱允炆这边对抗世家门阀,或许他敢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的国策,但他敢跑山东,扳倒那座大山吗?
他不敢!
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传统儒学士子敢,这已经不是离经叛道了,这是欺师灭祖刨自家祖坟啊。
至圣先师孔子在朱允炆心中的地位是极高的,儒学也是华夏民族文明最重要的一块拼图,君子六艺也是很全面的一种培养人才的教诲,但祖宗的余荫不代表后辈儿孙可以肆意践踏民族的感情!
无论是辽金、蒙古、鞑子,哪个异族入关,那一支都是最先做汉奸的,汉人江山光复,朝廷需要士子治国,哪一次不是忍了下来,衍圣公的爵位尊荣仍然可以享受着。
这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新学的事办的如何了?”
双喜低着脑袋,“在东陵选了址,锦衣卫这段时间送来了一百多号人,都是自全国各地挑的苗子。”
可能谁也不会相信,朱允炆为新学苗子挑的学习点,竟然会在太祖陵寝东侧伴建陵墓之处!
“这段日子,湖广布政使司又有奏本递上来。”
朱允炆的语气飘忽莫测,“西厂办的那些事,以后尽量将证据先坐死,不然的话,将来各省不好压下去。”
内阁现在不说,只不过因为不过寥寥几家地主豪商,没必要为此恶了朱允炆这个皇帝,再说了,那几家遭了难的豪商不是以前得罪过孙双喜嘛。
皇帝帮忙出口气,区区百十条贱命,算的上什么大事,皇帝好容易病情渐复,还是别刺激到的好,将来找机会再说呗。
做臣子的,要懂得找到一种跟皇帝相处的政治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