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进击的徐辉祖
昆明。
新晋西平侯沐晟一身戎装在城外迎接的徐辉祖,后者比袭爵的圣旨晚到了将近三个月,同来的,还有徐辉祖自西南三省挑选的两万多山地营。
为了筹建山地营,广西、四川、贵州会攀岩上树的健儿被抽调一空,即使如此还有六千多人的空缺,徐辉祖只好自民间开重饷招募,年俸开到了二十两银子,录征当日就一次性给十两的安家费,不少靠采药狩猎的山民全进了军营,这才凑够两万人的编制。
麓川之变,沐春殉国,西平侯府上下这几个月都宛如末日一般,沐晟虽然袭了爵位,但西平侯这个位子可不是那么好坐的。
父兄沐英、沐春爷俩是用无数战功装裱的这块侯府匾额,可以说,整个云南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沐晟,要看看后者到底有父兄几分本事。
要知道去岁麓川大败之后,沐晟带着残兵几乎堪称一路仓惶的从麓川撤回来,又在澜沧江击退刀甘孟的追兵,这才得以至大理修整,后折返昆明发丧。
如果有朝一日,刀甘孟和安南的兵打到昆明,沐晟都不用南京降罪,自己就得抹脖子以谢天下。
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朝廷的援兵,结果却发现,只有两万人,沐晟的心里顿时就凉了。
皇帝老子,这是放弃西南了?
两万人撒进麓川顶个屁用啊。
“末将沐晟,见过魏国公。”
虽然心凉凉,待徐辉祖近到跟前,沐晟还是躬身见了一礼。
徐辉祖翻身下马,扶起沐晟,“有劳西平侯亲迎,你我叔侄二人就不必过分客套了。”
沐英是太祖的义子干儿,中山王徐达是太祖的结拜兄弟,辈分上,沐晟确实要喊徐辉祖一声叔叔。
沐晟引着徐辉张紞祖走向一众迎接的云南官员,“云南左布政使张紞张大人。”
张紞六十来岁,好在云南这地界山明水秀,还算养人,消瘦的脸上倒也算红光满面,只是一头白发看起来有些突兀。
“下官见过魏国公。”
张紞拱手施礼,徐辉祖赶忙扶住,态度上比刚才见到沐晟还要客气,张紞以前也是京官,四十岁的时候便以通政司一把手的身份接的云南左布政使,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当年统一天下,为了西南平稳,太祖以沐英主军事,文政方面就交给了张紞,可见后者在太祖心中的分量。
朱允炆登基之后,张紞本来是要接吏部尚书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嘛,恩封擢升的名单都递进了大内,结果大家没想到新皇帝压根没有朝堂大换血的想法,六部堂官几乎没动,张紞这才留在云南。
沐春平麓川之战,张紞坐镇后方筹备后勤辎重,以云南一省之力支援战事,可见往昔施政才能,这般人物,将来说不准就会入阁辅政,徐辉祖可不敢倨傲。
一行人在城外寒暄一阵,随后才在张紞的引领下入昆明城。
“昆明繁华,不逊江南啊。”
云南勘定之后,内地无地之民多迁入云南,因此,云南之地汉民数量急剧增加,但大多数还都集中在云南府一地,也就是昆明周围,自昆明往西南,还是地方土著民族丛居。
徐辉祖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遭,由衷赞叹,“张大人治政一方,颇有建树。”
张紞自嘲,“国公过誉了,下官若真有才能,也不会有麓川犯上作乱之事,还导致滇国公罹难殉国,丢地失人,老夫万死莫辞,待此番平定麓川之后,老夫当以死谢罪。”
徐辉祖瞥了一眼身旁的沐晟,出言宽慰,“麓川蛮夷之民,不服王化,此番作乱怎么能怪到张大人这里呢。张大人还是不要过于自责了。”
看到徐辉祖开口为张紞说话,沐晟只好附言,“家兄遭厄,乃逆贼狡猾,兵凶战事,死伤难免,此非张大人之责。”
其实真要追跟溯源,沐春的死责任应该在太祖身上,当初刀甘孟大败乞降,沐春以存了收兵之心,上奏南京,是太祖以“逆贼反复,不可饶恕,作乱之民,当除恶务尽。”为由拒之,沐春这才引兵追击,以致大败丧命。
但谁也不敢怪皇帝,那谁来背这个黑锅?只有两个人,一便是沐春自己无能,中了埋伏,连累三军。
二便是云南布政使张紞了,麓川叛乱,皆因政令不均,重汉轻夷所致。
既然要推出一个背锅的,张紞自己心里左右盘算一番,得嘞,没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了,人家沐春论起来是太祖的干孙子,而且说沐春没有军事才能,那不是睁眼说瞎话嘛,还得罪了武勋集团,因此还是自己背责最合适。
张紞已经做好了拿自己人头抵罪的心里准备了,结果没想到南京颁下来的圣旨只字不提此番战败,沐春还追封了国公,武勋之首的徐辉祖亲至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脱责。让张紞顿时心生感动。
一行人到了官衙,早已安排好了宴席,请徐辉祖上座,沐晟和张紞各自分座左右,追责问罪的事便算是就此揭过,雨过天晴。
“云南的战事,陛下一直挂怀于心,命本公来,也是有嘱咐的。”
徐辉祖先开口把圣谕搬了出来,大堂内谁也不敢动筷,都正襟危坐的严肃起来。
“麓川之败,非战之罪,实因刀甘孟狡猾,加之地利优势,屡袭我军后勤,以致士气不振,辎重不足,方有此败,本公此番自西南三省挑选了两万名山地健儿,便是奉了陛下圣谕,决定组建一支山地军,辅以短刃精甲、火药手铳,就在麓川,与敌打一场追击战。”
徐辉祖看向沐晟,“西平侯,陛下有令,自本公至云南之日起,便为我大明征讨不臣之时,由本公为主,汝副之,协同云贵川桂四省,早日平定麓川、安南,因此,今日这酒便不喝了,还是请西平侯介绍一下此时麓川、安南的战况把。”
徐辉祖开口定了调子,便谁也不敢提出意见,沐晟一拱手,领命介绍起来,“此刻,自麓川宣慰司陷后,孟定、永昌两府也已经失守,去岁,末将于澜沧江阻击刀甘孟,斩首一万三千级,敌退,末将引军回大理修整,此刻云南尚有五万余可战之兵,皆留在大理、鹤庆两地,与刀甘孟的十万军对峙。”
张紞在一旁补充,“其实孟定、永昌两府失陷倒是无妨,此两地并无我大明子民,且贼酋刀甘孟自去岁被滇国公大败之后,早已吓破了胆子,根本不敢与我军正面交锋,一旦我大军过江,叛军就会一路撤进麓川深处,甚至是撤进安南地界,当朝廷大军退回他们又会卷土重来,因此真正难的,是如何剿灭刀甘孟的叛军。”
徐辉祖点点头,“安南方面,胡季犁有多少军?”
沐晟思忖了一下,“去岁那场偷袭,胡季犁带了十万人左右,安南国举国之兵,大概是三十到四十万左右。不过水分较大,多为老弱。”
徐辉祖顿时皱起了眉头,这么算起来,刀甘孟加上安南的兵力,总和将近了五十万,朱允炆就给了他两万人,这仗打的赢?
虽说调动西南四省的卫所兵,大明方面也能拿出小二十万,但仗不是简单的算数,大明真要出二十万人来打这场仗,那才是真正的有败无胜。
“战事紧张,为人臣者要思为君解忧,所以今日不饮酒,明日一早,西平侯与本公便拔营往大理前线。”
徐辉祖看向张紞,“本公此前至四川、贵州调集军粮,此二省官仓储粮会自四月一日起,陆续发来云南,眼下距离四月一日还有二十余天,这段时间便有劳张大人在为我军筹措一批军粮辎重,另外,此后协调四省的工作,还望张大人多多费心。”
张紞和沐晟两人齐起身,“谨遵国公之命。”
第三十二章:狗急跳墙
朱棣在书房内同姚广孝二人对面而坐,两个人脸上都很阴郁,朱棣面前的书桌上,放着一封书信。
“徐辉祖去了云南,但京营的兵一个没动。”
朱棣的语气充满了疑惑,“小皇帝不知道想做什么,难道他以为只凭借西南四省的卫所兵,靠着徐辉祖那个废物,就能平了麓川和安南?”
姚广孝抚须一笑,“看来小皇帝也没有多厉害,难道他不知道,这场仗如果打输了,还不如不打吗?新朝第一仗,仇没有报成,若在搭进去一个国公,他还有何面目示天下人。”
朱棣却轻轻摇了摇头,“孤之所以在北地百战百胜,除了三军用命之外,便是孤从来不会轻视任何一个敌人,孤更不敢轻视这个侄子,不能小看他啊。”
姚广孝一抬眼皮,惊诧,“莫非殿下以为西南这场仗,徐辉祖能打赢不成?”
朱棣站起身,负手在室内来回走动,“以孤对西南战事的看法,只要刀甘孟和安南猥琐避战,以袭扰战术御我大明,便是西南四省二十余万大军尽出,也是必败无疑,沐春就是这么死的,他徐辉祖的才能孤知道,他没有本事统帅几十万大军,他去西南,是百分百的死路一条。”
朱棣一扭头看向姚广孝,“孤知道,小皇帝会不知道吗?”
姚广孝顿时语塞,“王爷是不是太高估小皇帝了。”
“这不是高估,这是孤的预感。”
朱棣紧缩眉头,“自小皇帝登基以来,孤在顺天的处境一日比一日惨淡,你还觉得小皇帝,是一个无能之君吗?”
漠南压着宋晟,杨文镇在山东,现在连宁王府的属官都不敢来顺天,朱棣甚至觉得自己几乎快要被凝重的杀机压到窒息了。
“如今,小皇帝力主在辽东跟鞑靼开边市,不动兵戈便让阿鲁台罢了兵,而马哈木又在忙着统一瓦剌,北地十年之内都打不起来。没有外敌,小皇帝可以安心做他想做的事情。”
朱棣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秦晋二藩,一心要做忠臣孝子,朱权那个孬种,被小皇帝区区一些蝇头小利就给收买了,朱植更是个废物,放着辽东土皇帝不做,扔下几万精锐呆在京师享清福。九大塞王,除了孤,一个个都被小皇帝拉拢过去,甚至有的藩王,憋着心思讨好小皇帝,盼着改封易藩去江南做太平犬!”
朱棣攥紧了拳头,“小皇帝看似仁义,每一个政令都在示天下以宽济和善,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好皇帝,屁!他还是以前那个他!是那个齐黄二人的学生,他从一登基就惦记着削藩,只是他聪明啊,他懂得隐藏自己,孤敢肯定,他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孤,那群鼠目寸光的藩王难道不知道,一旦孤死了,他们一个都跑不掉吗?”
姚广孝从来没见过朱棣像今日这般失态过,都有点被吓住了,“王爷?”
朱棣深吸一口气,“这样的皇帝,你还觉得是无能之君吗?你还觉得,他派徐辉祖去西南是送死的吗?”
走着走着,朱棣突然灵光迸现,扭头看向姚广孝,“如果孤征西南,这仗该怎么打!”
姚广孝彻底惊住了,“王爷的意思是?”
“哎呀!”
朱棣一拍额头,“沐春败在没有地利,以致大军首尾不能呼应,败在后勤不济上不到前线,若孤引军征西南,有沐春前车之鉴,孤自然不会派大军正面作战,只需遣奇军深入安南腹地,以我大明装甲火器之利,纵敌三五倍与孤,也是翻手可灭,奇军神出鬼没,就地措粮,不消一年,安南国便会被孤打得跪地求饶,只要逼着安南投降,在砍了刀甘孟的人头,这场仗,小皇帝就足以拿出来让天下心服口服!”
姚广孝也觉得自己后辈发凉,额头见汗,“小皇帝从未上过军阵,能有此韬略眼光?”
朱棣脸皮一阵抽搐,“事实已经摆在这里了,你我二人万不能小看他,小皇帝,比孤更加的有城府。”
“天象不会错的。”
姚广孝不可置信,“天命在王爷,小皇帝明明没有至尊之命。”
朱棣颓然的坐回姚广孝对面,“时不我待了,在拖下去,等西南平定,便是你我二人授首之时,小皇帝甚至不需要派出大军,只需要两个太监,一道圣旨,就可以赐死孤!”
朱棣根本不敢想,届时朱允炆挟平定西南之威望,以天子万岁之尊,降旨赐死的那一天,自己该如何抵抗?
直接起兵谋反?师出无名,四万燕王卫能跟随自己的能有一万人吗?
谁还愿意效忠自己,必死之局,这一万人哪些是傻子,他们就一定信得过吗?
姚广孝坐不住了,苦思良久,最终看向朱棣,咬牙狠声道,“如此,只能破釜沉舟,牺牲那些藩王了。”
书房内,顿时冷了下来,朱棣眼里杀机森然,“恐怕,不仅仅是那些藩王吧,吾儿高炽,是不是也保不住了。”
姚广孝梗着脖子,“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如果王爷不愿如此,就杀了我,拿着我的人头去午门外跪着负荆请罪,或许可以换一个下半辈子田野农夫之命。”
朱棣的胸膛几经起伏,终于还是不甘的一砸书案,“孤出生入死十余载,方有今日大明江山,父皇刚愎自私,传位无德,凭什么!与其窝囊而死,不如奋起一搏,孤,赌这一次!”
看着姚广孝,“你准备先动谁?”
“周王朱橚。”
朱棣顿时愣住了,这是他的胞弟啊。因为生母碽妃不被太祖所喜,后被赐死,朱棣跟朱橚兄弟俩是从小到大相依为命,朱橚在朱棣生命中的重量,远超他的三个儿子,因为儿子死了,可以再生!
朱棣红了眼睛,“你知不知道,纵使孤成事,你也难逃一死。”
姚广孝洒然一笑,“若是殿下不愿意,我也是死路一条。横竖都是死,有何惧哉?”
朱棣深吸一口气,“只有我弟弟一个,不够。”
“岷王朱楩、湘王朱柏。”
姚广孝语气森冷,“这二人府里都有内应,可以做文章。”
朱棣便闭上了眼睛,“这些事都交给你了,去做吧。”
姚广孝站起身,深躬一礼,“贫僧告退。”
第三十三章:风雨欲来
文华殿,内阁办公之所。
自打徐辉祖到了云南,西南四省的奏事奏本便如雪花一般飘进南京城,钱粮补给、火药工械的输送都需要递呈中枢,内阁顿时比年前要忙上许多。
偏生在这个时候,总有人要出幺蛾子,刑部湖广司的官员在清查一起伪造宝钞的案件中,顺藤摸瓜的查到了湘王朱柏头上,最最要命的,是两名刑部的官吏死在了荆州,幕后黑手的矛头直接对向了朱柏。
当刑部奏本递进文华殿的时候,暴昭坐不住了。
“涉及亲王,奏本应当第一时间呈报皇上,但是这件事,非同小可啊。”
暴昭攥着奏折,手上的青筋都崩了出来,“湘王狂悖,这是在找死!”
伪造宝钞、擅杀官吏,无论哪一项罪名放在洪武朝,哪怕他是太祖的亲儿子,都足以要了他的脑袋。但这个节骨眼出这么一件事,却是谁也不想追究。
郁新就坐在暴昭旁边,此时也是太阳穴突突直跳,“陛下苦心经营的太平天下,万不能在此时生出事端。”
方孝孺听得一头雾水,他的政治眼光看不清楚这事闹大的影响力,“所谓王公犯法、与民同罪,湘王触犯国法,擅杀官吏,理应即刻上奏皇上,着锦衣卫、宗人府、三法司赴荆州拿回京师问罪,有什么好纠结的。”
暴昭和郁新都有些语顿,不知该如何向方孝孺解释,倒是解缙站了出来,“方阁老,拿一个湘王易如反掌,只是事情还没有查明,湘王是否真的私造了宝钞、刑部官吏又是不是湘王杀得,证据还没有固定就抓一个亲王,学生认为,不妥。”
“哪里还有时间等待取证。”方孝孺一皱眉头,“刑部查案的官吏在荆州被杀,湘王是最大嫌疑,不管最终是否为湘王所为,也应即可拿回京师,交由宗人府、三法司审讯。”
“湘王是傻子吗?”
大殿内,突然有一名翰林学政站了起来,“刑部官吏清查伪钞案件,刚刚进入荆州就被杀,这不是明告天下人,湘王就是主谋、是心里有鬼!很明显,这是有人栽赃湘王,就盼着朝廷,拿湘王问罪呢。”
暴昭喝道,“放肆!你是何人,我等议事哪里有你说话的资格。”
人家解缙是翰林第一学士,是朱允炆钦定留在翰林参赞机要,每日谨身殿小朝议,解缙都跟着去,入阁已是铁板钉钉,涉及亲王重事,哪里论的到一般的翰林学政说话。
那人躬身行礼,“学生杨寓,只因此事事有蹊跷,学生情急之下斗胆进言,失礼之处,学生有罪。”
郁新抬了下眼皮,“杨寓杨士奇?我倒是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是王叔英举荐的,听说很有才能,但恃才不能傲物,一点规矩没有,还读什么圣贤书,你且坐下。”
杨士奇顿时冷汗浃背,“谢郁阁老教诲。”
郁新继续说道,“杨寓虽说有些狂傲,但说的话不无道理。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一回子事,确实很蹊跷,要慎重。”
“无论如何,有圣命在前,涉及亲王,必须上奏陛下。”方孝孺站起身,“如果两位阁老想压下此事,我到自去面圣了。”说完话,迈步便出离了文华殿。
暴昭和郁新对视一眼,都苦笑起来,只好一同起身跟上方孝孺,解缙一看,你们哥仨倒是等等我啊,好歹我也算预备大学士,也不招呼一声。
刚走到殿门口,解缙突然扭回头看向杨寓,“你说的很有道理。”
杨寓一拱手,“学生浅见,让解学士笑话了。”
解缙轻笑,撩袍就追了出去。
“陛下,三阁和解学士来了。”
自打来了大明,要说朱允炆每天必备的功课是什么,书法排首位,能写好一手钢笔字未必见得写一手毛笔字,更何况后世便是写字的机会都少了许多,电脑文件成了主流,因此,朱允炆的字在此时的大明,委实是拿不出手。
为此,朱允炆找了许多的先贤字帖,放在谨身殿里面临摹,暴昭四个人进来的时候,朱允炆头也没抬,“自己坐吧,等朕写完。”
暴昭轻咳一声,“陛下,有大事。”
朱允炆顿时一蹙眉,抬起头看向暴昭,后者的神情颇为严肃,“陛下,刑部近来查到了一批伪造的宝钞。”
假钞案。
朱允炆顿时感觉一阵牙疼,大明的人才挺多哈,连假钞都有本事造了,“查到了就抓紧去侦破啊,把元凶抓来给朕看看,到底谁那么有本事。”
暴昭苦笑一声,“目前刑部的线索查到了湘王的头上。”
朱允炆变了脸,手里的紫毫放下,一旁的双喜赶忙上前撤下文房,换上茶水,“朱柏有那么大胆子?刑部目前查出证据了吗?”
家宴的时候,朱允炆对朱柏还是有些印象的,挺俊朗阳光的,看起来不像偷鸡摸狗的主,你要说这个爷们脾气不好,在封地杀人朱允炆都信,偷偷摸摸造假钞?
“唉。”暴昭叹了口气,“事就出在这里,刑部的官吏赴荆州查案,结果刚到就被暗杀了。”
朱允炆眼皮一跳,顿时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内阁什么意思。”
方孝孺便站了出来,“启禀陛下,不管此事是否为湘王所为,但线索既然已经指向了湘王,兼荆州乃湘王封地,查案困难,臣建议将湘王拿入京师审讯。”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内阁的想法。”
郁新见朱允炆看向自己,便起身回道,“陛下,内阁并不统一,臣认为此事蹊跷,应暂缓处理。”
朱允炆摇头,“不行,伪造宝钞,是剥削民财,天下的百姓都看着呢,不能不查。”
几人正商议着,双喜看到外面有小太监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便走出去喝问,顿时面色大变,匆匆进入殿内,在朱允炆耳边嘀咕了几句。
“呵呵,呵呵。”
朱允炆冷笑几声,看向眼前不明所以的四臣,“朕给你们讲个笑话,御前司接到一份密报,是周王次子朱有爋递上来的,朕这个小兄弟举报他爹,意图谋反!”
谨身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第三十四章:御前奏对杨士奇
谨身殿里的气氛压抑的宛如实质。
有道是子不言父过,朱有爋举报他爹朱橚谋逆,无论是朱允炆还是四臣在听闻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不可能!
朱橚是个什么玩意?他敢造反?
朱橚不是他哥朱棣,没有那征伐天下的本事,加上早年不被太祖所喜,在开封,手里的亲兵连三千都不到,说他准备造反,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为什么说朱橚铁定不会造反,因为早年朱橚擅离开封到凤阳祖地,被太祖知道后直接发配到了云南,折腾了好几年才宽赦,回到河南后顿时老实的狠,整天宅在宫里忙着排练歌舞,唱大戏做宅男去了。这么个明显没贼心更没贼胆的玩意,他想谋逆,除非他大哥现在打进皇宫御极奉天,不然他都不敢露头。
“朱柏伪造宝钞,剥削民财,朱橚意图造反,叛逆君父,呵呵,哈哈哈哈。”
朱允炆扫视殿内,突然大笑起来,“朕的这两位叔叔,这不是在把脑袋伸到朕的刀下,求死吗?”
朱允炆现在是明白过来了,这两件事如果只发生一件,还有那么三分可能是真的,赶在这个时候一起发生,那就百分百是假的了,明显是有人在幕后操纵,玩政斗倾轧,他朱允炆不是小白,如此明显的借刀杀人还能看不出?
“一个封地在湖南膏腴之地,一个在中原故宋旧都,两个人领着万石君禄,享着封地民奉,好日子过的久了,把脑子糊住了?”
朱允炆在殿内来回踱步,怒极而笑,“你们说,朕能信吗?能信吗!”
四人吓得伏地不起,“陛下息怒。”
“都起来,朕不是在气这二人。”朱允炆冷笑,“朕是在气这二人身后之人,这是在拿朕当傻子啊,如此拙劣的陷害就会让朕对湘周二王下手?对宗亲动刀?可笑,可笑。”
暴昭眉心直跳,“陛下的意思是。”
朱允炆甚至都不需要推断,历史已经清清楚楚记着了,“朕的好四叔,这是已经迫不及待,不愿意束手就擒了。”
历史上原型的朱允炆干的最愚蠢的事大家都已经知道,就是上位伊始,便迫不及待杀害宗亲,以致诸藩亲族离心,朱棣靖难,竟然没有一个亲王愿意起兵救驾,这些烂事,魂穿而来的朱允文又哪里会在做。
所以他在用怀柔政策,慢慢的拉拢分化。所以他要开边市,换北地太平,征西南,也是想尽办法不大动干戈,靡费国力,现在的朱允炆走的每一步棋都是在小火慢炖,尽量以平和的手段来度过自己登基的前几年。
但是朱棣果然还是那个雄才大略的成祖皇帝,他察觉到了,他不甘在这种环境下等死,朱允炆也低估了朱棣的能量,他竟然有本事同时陷害几名亲王,然后把这些烂事推到朱允炆的面前,逼着朱允炆去做!
朱柏伪造宝钞,剥削民财,查还是不查?不查,天下的百姓会骂娘的,做皇帝的,什么都可以丢,唯独民心不能丢,太祖珠玉在前,爱民如子,给继位的朱允炆立了一个标杆,所以朱允炆必须查。查一个亲王很容易,几个太监一队锦衣卫就能把朱柏拿进京,但是朱允炆怕,他已经明知道这是朱棣在幕后操控,那后者还会让朱柏如此顺利的进京吗?
朱橚意图谋逆,举报人还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这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的事,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拿人问罪,要么砍头要么罢黜流放,周王阖府上下明显是牺牲品,等朱允炆处罚决定下来,朱有爋只要改口,说他是被朱允炆胁迫的,是朱允炆为了削藩逼着朱有爋陷害朱橚,朱允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进退维谷,一步将军。
朱允炆有些烦躁的捏着眉心,“都说说吧,怎么办。”
方孝孺这个时候都吓傻了,他虽然没多少政治头脑,但他也不是个傻子,朱允炆说朱棣是幕后黑手,他便理清了整个事件的脉络,顿时哭号出声,“是微臣愚蠢,臣该死。”
这一步将军棋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内阁不报,朱允炆装傻充楞不知道,等民怨升腾,朱允炆自内阁借一颗脑袋,就足够平天下民愤,那个时候,西南也差不多有了眉目,朱允炆威望加身,自然可以更灵活的施展手段来处理这些糟烂事,但是方孝孺一头闯进谨身殿,朱允炆就不能再装作不知道了。
朱允炆懒得搭理他,任由他在那跪着,以目视暴昭、郁新二人,“两位阁老有什么想法。”
暴昭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不查伤及陛下颜面,既如此,当即刻令湘、周二王进京自辩,届时,三法司做一份无罪的证据,先把这两件事压下来再说吧。”
朱允炆有些担心的说道,“朕怕这两位不能活着入京啊。”
谋逆造反的路上容不得半分心慈手软,朱棣也压根不是心软之人,他靖难之后,残杀了几万人,这种货色,不把所有事准备妥当是不会发难的。
郁新也很纠结,一时半会支吾不言,解缙便站了出来,”陛下,臣等无能,不过翰林学政中有一人,却一眼看出此事乃栽赃陷害,不如召来,或有应对之法。”
朱允炆来了精神,“何人?”
“此人名叫杨寓,乃翰林学政王叔英举荐。”
杨寓?
朱允炆眉头微皱,没听过这个名字啊,历史上无名之辈,能有几分期待。
“先唤来问问吧。”
双喜领命,急步走出大殿,不多时便领回来一个年约而立的汉子。
“微臣杨寓,叩见吾皇万岁。”
杨寓很激动,没想到自己入朝第一年就有机会面圣,听说还是皇帝老子召自己御前奏对,不得了了,青云直上的大好机会啊。
“士奇,湘王的事,我等束手,你可有何办法为陛下分忧。”
解缙一开口,朱允炆登时变了脸色,士奇?杨士奇?
我靠,你早说啊,你说杨寓我哪里记得住,你说杨士奇倒是如雷贯耳,明初贤相,四朝阁臣啊。
杨寓抬头,“微臣斗胆猜测,湘王一案,必是他人栽赃陷害,湘王,江南一闲王耳,无兵无权,缘何遭人陷害?”
“站起来答话。”朱允炆嗯了一声,“朕怀疑有人欲借朕之手,戕害宗亲,毁朕名声。”
杨寓起身,拱手,“陛下圣明,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借势反将一军。”
反将一军?
朱允炆来了兴致,“仔细说说。”
“湘王伪造宝钞,属剥削民财,但此事察觉的早,民间受害者寥寥,国库充盈,大可由朝廷兜底,陛下命湖南布政使司先进行双倍补偿,压下民愤,亲王不法,陛下先揽责于己身,而后再查真相。”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朱允炆仔细咂摸一下其中滋味,顿时眼都亮了起来,朱棣陷害朱柏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让自己背上一个残害宗亲的骂名吗,好啊,朕是皇帝,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湘王是朕的亲叔叔,湘王不法,是朕这个做皇帝的没当好,理应由朕替他扛了!
不就是伪造宝钞吗,朕先走国库把这笔损失填上,而且双倍补偿,老百姓得了优惠一时半会不会骂朝廷,其他亲王看到也会夸朱允炆仗义,然后在慢慢调查此案。
就是朱棣这个时候杀了湘王,脏水也泼不到朱允炆脑袋上,天下人只会说湘王自己畏罪自杀,谁会怀疑是朱允炆动的手?
要是朱允炆动的手,逻辑上就说不通,因为朱允炆完全可以明旨调查,没必要揽罪于自身,平白折了帝王颜面。
用一点面子换所有亲王的感恩,真他妈的值!
而且,咱们中国老百姓骨子里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只要补偿到位,老百姓可不会揪着这点事非要闹个明白,二十一世纪都还知足让步呢,何况此时之大明,朱允炆双倍补偿下去,老百姓还得念朱允炆的好呢。
危机危机,果然有危险的地方只要应对得当,就有好处。
朱允炆开怀大笑,“如此简单应对,倒是令朕和三阁脸上无光了啊。”
方孝孺这个时候还跪在地上没起来呢,听到杨寓的应对之法,便向后者报以感激的目光,拱手道,“士奇大才,令某钦服。”
杨士奇赶紧侧身不敢应礼,“学生浅见,方阁老见笑了。”
“那周王的事怎么处理。”朱允炆又把朱有爋举报朱橚的事向杨士奇说了一遍,只见后者轻轻一笑。
“所谓子不言父过,天下哪有子告父谋逆之事,无稽之谈,贻笑大方,御前司不经查实便上奏御前,这是拿笑话来消遣陛下,要罚!”
双喜顿时眼睛一亮,笑着跪倒在朱允炆面前,“奴婢疏于管理,竟让如此荒谬之事污了陛下的耳朵,奴婢该死。”
朱允炆装模作样的喝道,“来啊,将这狗才拉出去,廷杖二十,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有锦衣卫冲进来,被朱允炆特意叮嘱,“打破一块皮,朕可都不乐意。”
领头的大汉将军顿时明悟,一抱拳,“请陛下放心,孙公公但凡破一块皮,末将拿脑袋抵了。”
等双喜被几个锦衣卫恭恭敬敬的请出去打廷杖,谨身殿里顿时笑声一片,一直压抑的气氛顿时活泛起来。
朱棣啊朱棣,你老实点吧。
朱允炆心中暗叹,朕对你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第三十五章:无力回天
当双喜亲自捧着圣旨赶到湖广,然后坐镇武昌府监督补偿银的发放之后,一处深宅大院内,几名手持利刃,魁梧有力的大汉顿时傻了眼。
“大哥,这怎么办?”
上令只说,若朝廷遣人来拿朱柏问罪,便会同湘王府内的内应杀了湘王一家,将逼死湘王的脏水泼到朝廷身上,然后湖广地界自有豪强站出来顶罪,将伪造宝钞一事说成朝廷指使,目的就是为了借此削藩。
但朝廷的钦差压根没进荆州,就在武昌把圣旨宣给了湖广布政使司衙门,皇帝直接把湘王伪造宝钞之罪扛了过去,一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找不到任何毛病。
这个时候弄死朱柏,还有什么意义?
领头一名九尺大汉,粗狂的脸上纠结成一团,“密报,马上递交皇爷请示,咱们暂且按兵不动。”
“是。”
湘王府。
朱柏这些天连府邸都不敢出,荆州府的父母官就差死在王府门口,民怨沸腾,朱柏一个人自辩压根没有用,害的荆州府衙上上下下也跟着被骂的抬不起头。
“孤如有不法,自有宗人府、三法司来拿孤审讯,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朱柏当着自己一众妻妾咆哮,“孤还没死呢,何必一副大难临头之色,更何况,孤本就无罪,伪造宝钞之事,乃子虚乌有,当今陛下贤明宽仁,待孤等宗亲向来礼敬,此事必予孤清白。”
一众妃嫔哪里听得进去,只觉得民怨沸腾,为平民愤,朱柏已是死路一条,一想到罪臣家眷往往要充边流放,那些刚刚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妇,便哭的更加凄惶起来。
“王爷、王爷。”
有小厮连滚带爬的跑进后宅,“钦差已经到武昌府了,武昌府有吏目来报信。”
朱柏冷哼一声,“那又如何,孤乃亲王之尊,难不成,还要孤亲往武昌不成?”
小厮一脸喜色,摇头道,“不是不是,王爷,钦差已经在武昌宣过圣旨了。”
在武昌宣旨?这是什么操作?
朱柏愣住了,你说老子被诬陷也好,真有罪也罢,你倒是来找我审问一下啊,老子还在荆州呢,你跑武昌宣哪门子旨。
朱柏突然面色苍白,健壮的身子摇摇欲坠,“莫不成,是陛下龙颜大怒,命孤自戕以谢天下?”
肯定是赐死的圣旨,难怪不敢进荆州宣读,这是怕老子狗急跳墙,杀了这群钦差陪葬啊。
一群妃嫔一听皇帝赐死,连吓带哀的哭的更厉害了,直接把一脸喜色的小厮给哭蒙了。
朱柏颤颤巍巍的拔出王公佩剑,仰天落泪,“卿等皆孤之妃嫔,至亲耶。今孤被小人陷害,以致累及尔等,孤死后恐尔等充边流放,必遭凌辱虐待,为保贞洁,今日,便委屈尔等随孤同死。”
小厮吓得三魂离体,赶紧上前一把抱住朱柏,“王爷,错了,错了。”
“孤没错!”朱柏一把挣开,“孤死也不戴绿帽子!”
小厮都快哭出来了,抱着朱柏的大腿,“皇帝老子不是来赐死的,是免罪的圣旨。”
朱柏愣住了,然后一脚踹在小厮脸上,“你他娘放屁,伪造宝钞、擅杀官吏,孤嫌疑加身,皇帝连查都不查就赦孤无罪?”
小厮咚咚的磕头,“不是说不查,皇帝圣谕,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说王爷是宗亲,王爷不法,乃陛下平日疏于管教训斥,此番万般罪责,自当责罚陛下一人,所有被假钞蒙骗之百姓,可持假钞至武昌府,朝廷双倍赔偿,至于如何处理王爷您,圣旨里一个字都没提啊。”
朱柏傻眼,抓住小厮的脖领生生提了起来,把剑搭在小厮的肩膀上,恶狠狠的说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小厮忙点头,“句句属实,武昌府代为传话报喜的吏目就在大堂内候着呢。”
朱柏扔下小厮,又把佩剑扔下,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在屋子里飘了半天,然后扑通一声面东而跪,是咚咚的磕头,“陛下隆恩浩荡!”
屋子里所有人也赶紧学着跪下磕头,哭喊着吾皇万岁之类歌功颂德的话。
等朱柏收拾好心情,擦干眼泪,装模作样的整理好仪容,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到大堂接见传信的武昌吏目后,便急匆匆叫上两三个亲卫,驾快马直奔武昌。
他要去钦差面前哭屈!
而此时的武昌府,湖广左布政使沈成正领着属于他的那份差事,“陛下的意思是,伪钞的案件要尽快查清,伪钞一事,无论贼人如何谨慎,也难免留下蛛丝马迹,此番陛下代湘王受过,不惜自污颜面,咱们做臣子的,万不能懈怠,查清了,不仅是还湘王清白,也是替陛下擦去了污点,这可是大功。”
双喜的话沈成深以为然,当下胸脯拍得震天响,“请孙公公回禀圣上,臣必鞠躬尽瘁,尽早将真凶捉拿归案。”
双喜点点头,“等这些时日补偿完,咱家便回京复命,沈公留步不必相送。”
朱柏的事总算尘埃落定,湘王一支安然无恙,湖广地界的民怨也得以尽早平息,远在南京的朱允炆总算长出了一口气,解决这件事的杨士奇便得了重赏,跟解缙一同,挂了翰林协办学士的头衔。
协办嘛,协助三阁办公,每日谨身殿小朝会,杨士奇也有资格参与了。
在朱允炆的计划中,等过两年朝局稳定,方孝孺是一定要踢出阁的,届时解缙和杨士奇这两个协办学士就会入替,差点忘了,杨士奇是三杨之一,还有两个永乐朝的贤相呢,不过不急,跑不掉。
南京朱允炆这边一派欣欣向荣,大好局面,南北相对的北京城,朱棣却是死气沉沉。
明明是一步将军棋,却被朱允炆利用反争得天下亲王一片感激赞誉,这是朱棣万万没有想到的。
“破局者,奇才也。”
姚广孝还在惊叹,朱棣却面如止水,仿佛高僧入定,“好一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孤输的不冤,小皇帝这一手自污其面,换天下亲王从此心悦诚服,值啊,太值啦,棋局已定,无力回天,姚先生尽早离开顺天,亡命去吧。”
说完话,朱棣还仔细整理了衣冠,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轻声呢喃,“大好头颅,谁当斩之?”
“殿下这是束以待毙吗?”姚广孝一拍书案,“这可不是王爷平生作风。”
朱棣自嘲一笑,“孤坐以待毙?哈哈哈哈,孤这一生何曾坐以待毙过?孤自幼不得父皇青睐,为搏锦绣前程,孤只身奔赴前线,听命于徐、常两位大将军,用这条命,南征北战数十载,才换来父皇侧目,以九边重任相托!
孤这一生,破蒙古如土鸡瓦狗,鬼力赤、马哈木、阿鲁台,谁不对孤闻风丧胆,如今之天下,军阵韬略,谁能出孤之右!”
朱棣越说越激动,最后却惨然一笑,“孤从来没服过,更没有怕过,但孤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孑然一人的朱棣了。如果跟蒙古血战,纵使千军万马的必死之局,孤一人一刀也敢杀阵,但眼下这般死局,孤却怕了,孤不能去闯这必死之局了。”
朱棣以目视姚广孝,“但凡有一丝希望,孤也敢以命相搏,但眼下十死无生必败之局,孤不能拿孤的妻儿之命去闯,孤不也能拿十余年里,随孤征战大漠的手足同袍的命去闯。因为他们都是大明的功臣,孤不能让他们死后背负叛臣逆子的骂名,死局已成,便让孤自受吧。”
姚广孝不服,“王爷莫要灰心,大不了,咱们领着亲信杀入大漠,天大地大,还怕无栖身之地?”
朱棣顿时冷哼一声,自傲道,“你让孤去学那些蒙古人,逐水草而居?牧马放羊而生?”
说着话,朱棣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姚广孝,“孤告诉你,孤宁愿死在小皇帝的手里,宁愿背上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孤也不可能去大漠,让后世儿孙,嘲笑孤为苟且性命,化身蛮夷。
孤,是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儿子!孤就是死,也要死在汉地!葬在祖宗的土地上!哪怕小皇帝把孤扔进化人场,孤的骨灰,也要洒在这片土地,佑我大明,万世永昌!”
姚广孝哽住了咽喉,生平第一次跪在朱棣的面前,以头顿地,“请王爷斩我头颅。”
“既然你不愿意走,那便你我二人,候着赐死的圣旨吧。”
朱棣淡然一笑,昂首阔步的走出书房,“听说高炽添了孩子,小皇帝给取得名字,叫瞻基,孤甚是想念啊,只是孤恐怕见不到我的好孙子了,抱憾终生矣,此孤咎由自取,哈哈哈哈。”
第三十六章:台阶
“世子殿下,陛下传召。”
朱高炽接到朱允炆召见的时候,已是夏中,南京城里热的像烘炉一般,但朱高炽还是没由的一阵心悸发凉,以致汗透心背。
自打去岁守孝结束,朱棣回藩,把朱高炽一家扔在了这南京城,这一年多来朱高炽一直小心谨慎的呆在宅邸里,平日里几乎跟外界没有任何走动,生怕给家里招致什么祸事,尤其是过了年后,妻子又给自己添了一个大胖小子,也因此,安享天伦的朱高炽最怕的就是皇帝召见。
朱允炆是在乾清宫召见的朱高炽,选了这么个地方倒是让朱高炽心里暗松一口气,前殿召见就是国事,后宫召见就是家事,皇帝老子选在自己睡觉的地方传召,那应该不会是什么大事。
“臣弟朱高炽叩问吾皇圣躬安。”
朱高炽规规矩矩的在地上磕了个头,然后就被朱允炆亲手扶了起来。
“你我兄弟二人,自幼相伴长大,不要这么生分。”
朱高炽惶恐谢过,坐在双喜搬来的矮凳上,“不知陛下传召,有何谕示。”
朱允炆没有回答,而是开口说道,“小瞻基马上要到百日了吧。”
朱高炽一愣神,随后应声,“劳陛下挂念,还有三天便是。”
“朕要好好挑一份礼。”
朱允炆念叨着,“等过罢百日,你一家回北京,朕不能让四叔小瞧了。”
回北京?
朱高炽语塞,没有想到朱允炆突然提这么一茬,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这南京城是做质子的,从未想过回北京的事,更何况,他从小在南京长大,也更喜欢江南地界的风土气候,北京苦寒,并不讨喜。
“朕这次想让你回北京,其实是有差事交你。”
朱高炽便问了句,“陛下有命,臣弟必鞠躬尽瘁。”
“没那么严重。”朱允炆笑着摆摆手,“朕让你回北京,是想让你替朕做一回使者。”
“使者?”朱高炽有些摸不着头脑,“使往何处?”
“你的父亲,朕的四叔,大明燕王朱棣!”
朱允炆眼神平淡,语气却重了几分,“你替朕劝劝你的父亲,告诉他不要一错再错了。”
朱高炽顿时脸色苍白,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臣、臣弟、臣、臣弟不知陛下何意,家父忠君爱国,是不是有什么风言诋毁,望、望陛下明察。”
“你不要怕。”
朱允炆宽慰道,“朕若是召你来兴师问罪的,就不会在这乾清宫了,你知道上个月湘、周二王的事吗?”
一听到湘周二王,朱高炽便浑身哆嗦,“臣弟,有所耳闻。”
“有人说湘王伪造宝钞、周王意图谋逆。”
朱允炆笑着摇了摇头,“朕明发圣旨到湖南,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朱柏的罪责,朕来扛。”
说着,朱允炆把朱高炽拉到自己的书案附近,递给他一份奏本,“这是宁王刚送来的奏本,你看看。”
朱高炽哆嗦着接过,打开草草一看,顿时面如土色,后退三步,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四叔身边,应该有个和尚,叫姚广孝是吧。”
朱允炆遗憾的摇摇头,“很有才能的一个人,可惜啊,非我大明良才,你去劝劝你爹,让他把这个和尚给朕送过来明正典刑,朕向太祖高皇帝起誓,你燕王一支的所作所为,朕一概揭过,再也不提,朕可以写明诏,奉告太庙列祖列宗。”
朱高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因朱权的奏本太过于震撼,
“臣朱权伏问吾皇圣躬安,去岁一别,臣回藩大宁闭门不出,每日求以圣贤书宽臣哀思太祖之情,藩地重任,幸赖有西宁侯镇于漠南,保北地泰平,臣才可安居府内,大宁边地一应军略指挥,皆委托西宁侯代为调遣。
时五月初,臣闻朝野风言,称湘王伪造宝钞,虢夺民财,臣斗胆为湘王辩,朱柏吾兄,生性好学,尤爱弓马,有豪侠气概,因而喜游名山大川,贪恋美景。非奸诈贪财之徒,伪造宝钞之事,必为攻讦陷害。
后闻陛下宽仁,待臣受过,厚偿湖广百姓,保全湘王名声性命,如此圣举,纵尧舜在世,也难望陛下之项背,臣于大宁感念陛下爱护宗亲之恩情,书表涕零。
陛下仁明孝友,是天下苍生的福分,万民沐皇恩而茁生,无不以忠孝报之,然北地有狂悖僧侣,意图不轨,臣风闻贼子出入于顺天之中,恐其蛊惑贤王,离隙宗室与陛下的亲情,臣欲领亲卫往顺天,捉拿不孝逆贼,伏献吾皇御前。
臣朱权再请。
建文元年六月初八于大宁宅邸。”
宁王朱权,彻底把朱棣给卖了!
虽然奏本最后,朱权仍在保护朱棣,只说有不法之徒出入顺天,但连远在大宁的朱权都知道了,顺天府北京城的朱棣,是瞎子聋子吗?为什么任由这等狂悖贼人存世而不缉拿问罪?
朱允炆的优势太大了,湘王的事,已经彻底宽了一众亲王的心,大家都看明白了此时的天下大势,朱权的倒戈,已是彻底放弃了心中所有的非分之想,欲效仿秦晋两藩,做一个忠臣孝子了。
没人想跟朱棣一条道走到黑,那条贼船,会沉的。
朱高炽泪水已是夺眶而出,嚎啕大哭起来,“陛下,臣的父亲断然不敢有丝毫贼心,顺天有逆贼,许是家父失察,家父久在一线军营之中,偶有疏忽之处,望陛下念及家父累累军功,宽赦一二,家父罪责,臣弟乞求代受,望陛下开恩啊。”
朱允炆坐回自己的御座,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朱权的奏本彻底标志着自己怀柔政策的成功,诸藩亲王,如今对自己心悦诚服,自己到底是把局面扳了回来。
一年多了,自己来的这个世界已经一年多了,想想太祖大行,自己御极奉天,好像就在昨天,那时候的压力,真的好大啊。
朱棣还会有后手吗?
他还有什么办法来给自己制造麻烦呢?
“你去吧,等小瞻基百日的时候,抱进宫来,朕在宫里设家宴,也让你皇嫂看看。”
朱允炆怕,怕朱高炽一家回了北京,穷途末路的朱棣会直接起兵谋反,殊死一搏,虽然朱棣现在直接起兵必败无疑,但朱允炆真的不希望大明内乱。所以,朱高炽的出使,拿姚广孝的人头,就是朱允炆给朱棣的台阶。
朱允炆并不知道,此时的朱棣已经在北京彻底放弃,所以他依旧很小心,放朱高炽回北京,是因为朱允炆知道,此时的朱棣就算孤注一掷也不可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了。
但是战局一开,只有成败生死,朱允炆想要成全朱棣,如果后者真要一心造反,那便让他一家团聚,上路的时候也不算孤单。
这个台阶,就看朱棣愿不愿意下了。
第三十七章:一家团聚
己卯,建文元年七月。
时间长河在这个节点,转了一道急弯,历史从此变得面目全非。
朱棣没有在这个月打出“靖国难、清君侧”的旗帜兴兵南下,这个在北地打了半辈子仗的将军,现在就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地主员外,宅在家里每日陪着妻妾孩子,偶尔叫一些亲信喝回闲酒,整个人几乎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造反当皇帝,这件事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好比朱棣的梦想。这么些年来,支撑着他越来越强大的动力,也是这个梦想。当他决意放弃这个梦想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百战百胜的燕王,他只是已至不惑之年的朱棣。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凉亭内,徐仪华很是担心的看着眼前自己爱慕了几十年的英雄,轻轻将手搭在后者满是老茧、伤疤的大手上,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朱棣的变化因何而来,徐仪华永远是心知肚明的,自打西南事变之后,朱棣同姚广孝策划的每一件事,徐仪华都知道,但最终,都失败了,这对朱棣的打击很大,甚至让朱棣到了今时今日之情景,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两人对面不远处搭了一台大戏,有戏班在作艺,这种情景在过往二十年中的燕王府从未有过,朱棣是从来不听戏的,“靡靡之声,扰孤耳音。”
朱棣最喜欢的音乐,是金戈铁马的碰撞,是铁骑冲锋的闷雷,但现在,朱棣却在府里连听了三天的大戏。
军营,已经有近半个月没有去过了。
朱棣的亲卫统领张玉就守在府外,将任何的军情奏报都拦了下来。
“佛说,拿起容易放下难。”
朱棣拍了拍徐仪华的手,“今时我放下了,你要为我高兴才是。”
朱高煦就坐在朱棣的身后,闻言不忿道,“一群没有祖宗的秃子说话,能有什么道理。”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论从哪一点来说,和尚这个职业,在古代统治阶层眼里,都不会看得起他们。
“老二的脾气就是太随我了。”
朱棣冲徐仪华一笑,温声细语的说道,“以后你还要多多管教,让他跟老大学学,是应该谦虚谨慎些才好。”
徐仪华咬着嘴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些天,自己的枕边人跟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在交代身后事,平淡的让人心里发毛。
一家人坐在亭子里,气氛却沉重的宛如诀别,一戎装汉子走过来时,都不由自主的放缓了步伐。
“朱能来了,有什么事?”
朱棣微微侧目看了一眼。
朱能单膝跪在朱棣手边,声音里抑不住的开心,“王爷,世子殿下一家回来了。”
朱棣都没来得及从错愕中回过神,就看到一行人兴冲冲的闯进院内,当先一人,不是朱高炽又能是谁。
“父王!”
朱高炽在距离朱棣几步外就跪了下去,“儿子,回来了。”
“儿媳叩见公爹。”
朱高炽身后,妻子张氏也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朱瞻基跪了下来,身旁是朱高炽的两个嫔。
朱棣起身,曾经稳如泰山的身子都不由得晃了一下,吓得朱能赶紧扶住,同时挥挥手,驱散了早已鸦雀无声的戏班。
“回来了?”
朱棣真的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等到朱允炆降罪赐死的圣旨,反而是先见到了自己这些天朝思暮想的大儿子,还有自己的孙子。
孙子,我朱棣的孙子。
朱棣快步走到儿媳的身前,轻手轻脚的自后者怀里接过襁褓,“快起来,你是咱们家的大功臣。”
一行人这才起身,朱高炽看朱棣一脸的傻笑,这幅样子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看来隔代亲这种事情,跟身份地位没有任何关系,朱棣眼神里的宠爱,那是做不得假的。
“孤的好孙子哟。”朱棣看着孩子,小瞻基也瞪着俩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老头,蓦然咧嘴笑了起来,这下,差点没把朱棣的心都给化咯。
“孩子倒是不怕生。”
朱高炽上前搀着朱棣坐下,“也可能是瞻基跟您血脉相连,认出了您。”
“瞻基。”朱棣逗弄着孩子,“名字是皇上给起的?”
朱高炽心里一颤,这是他第一次听朱棣唤朱允炆皇上而不是小皇帝、小侄子之类僭越的称呼,自己的父亲,什么时候开始守礼了?
“是的,瞻基这辈五行属土,陛下说,基为根本之意,江山社稷之重,必要根基稳固,才有万世太平,因此,就赐了基这个字。”
老朱家起名是有讲究的,可能有些对明史不太了解的朋友这里普及一下(主要是为了水字数),太祖当年有孩子的时候,突发奇想,给孩子取得名字都带了一个五行的偏旁部首,如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这一辈的五行便是木。
太祖还得意洋洋的找到刘伯温炫耀,“咱的儿子都是木行,往下木生火便都属火行,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五行相生你看如何。”
刘伯温掐指一算,“哎呦,可不得了,五行相生,乃天道运转之根本,生生不息,生生不息啊。”
同时,太祖还给每支各二十个字,如嫡长子朱标这一支,给的是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顺道宜逢吉,师良善用晟。读起来,像不像是一首五言绝句。
因此朱标的儿子,排允字辈、五行属火,取的名字便是朱允炆、朱允熥之类。朱允炆的儿子,排文字辈,五行属土,便叫朱文奎。
朱棣这一支当初的字,太祖给的是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
由于朱棣造反,他这一支便一直都有传承,历史的记载也很清晰:朱高炽、朱瞻基、朱祁镇、朱见深、朱佑樘、朱厚照、朱载垕、朱翊钧、朱常洛、朱由检、朱慈烺止。
这里不得不提岷王一支,也就是朱楩,他那一支的字是徽音膺彦誉,定干企禋雍。崇理原咨访,宽镕喜贲从。咱们耳熟能详的朱总理,便是这一支的,到怹老人家的时候,五行走土,取名基。怹,便是太祖老人家的后世子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痛恨贪官了吧。
至于为什么怹老人家的孩子不在走这个排序,这到也有说法,一来是新社会、二一个也有先例,一人双名,一个族名一个外界用的名字。因为涉及怹,不多表述了。
“基为根本所在。”朱棣念叨一句,“大明是咱老朱家的天下,宗亲便是大明的根本所在,皇上这个名字取得,用心良苦啊。”
难道真是我朱棣错看朱允炆了?他真的心里很礼敬宗亲,从未有过削藩的念想?观其行径,这一年多来,确实如此不假。
朱棣哪里知道,给小不点起名瞻基,完全是朱允炆不想坏了历史,好歹也是历史有命的宣德帝,自己的知识水平还是别乱改名字的好。
见到朱棣跟往常大有不同,朱高炽顿时觉得自己的使命有完成的希望,当下便开口道,“父王,儿子此番回来,是领了圣命的,陛下有口谕传达。”
“等吃完饭再说吧。”
朱棣只顾着逗弄怀里的小瞻基,“你我父子二人分别也足足一年多了,这是孤的过错,晚上陪老子喝两杯,算是老子给你赔罪了。”
朱高炽瞠目结舌,不过是做了祖父,便让朱棣改变如此之大?
第三十八章:父子夜话
早在朱高炽一家抵达顺天之前,坐镇济南的杨文和远在漠南的宋晟已经接到了朱允炆遣人送过去的密令,手谕上只有五个字:封锁北直隶!
朱权的倒戈标志着解决朱棣的时机已经成熟,连借口也是朱权帮忙找好的:顺天府里有逆贼。
一旦朱高炽不能劝说朱棣将姚广孝送至南京请罪,那么,漠南卫和山东卫的军队就会进入北直隶,强行拿人!
含山侯杨文接到手谕之后,便会同济南卫指挥使盛庸点上足足十万人马,星夜驶入河北,到了谷王朱橞的封地:宣府,离北京,一日之遥。
倒是宋晟在接到手谕之后,着实犹豫了一阵。
“陛下手谕,封锁北直隶。”
东胜卫城内,宋晟的帅府就坐落于此,这地界内连山西、河套,外连大宁诸城,方便战时协调。
宋晟长子宋茂早夭,守在身边的是二儿子宋瑄,宋晟自甘肃擢升漠南都指挥使后,小伙子是自顺天寻过来的,洪武三十一年初,朱棣跟宋晟有过一次合作共击蒙古的战役,当时宋瑄往来跑腿送信,战役结束,被朱棣以教授军略留于顺天,因此,对朱棣一家是很有感情的,闻言顿生担心。
“封锁北直隶?父帅,事出何因?”
宋晟也很纠结,朱允炆这五个字,其中意思已是跃然纸上,这是皇帝要动燕王了。
宋晟与朱棣故交多年,又有一同血战漠北的情分,往昔宋晟还在甘肃的时候,朱棣对他很好,虽然自从自己擢升漠南之后,为避嫌已经很少走动,但刀兵相向,宋晟心里还是很不忍。
“陛下有命,做臣子的只需要遵从即可,哪里需要问得如此仔细。”
良久,宋晟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手谕收好,厉声道,“漠南身系防御蒙古重任,不可轻动,你去持我帅令至大宁,借八万宁王卫南下长城。”
宋瑄不忍,一想到朱高煦、朱高燧两个小伙伴,就想在争取一下,“父帅,陛下只说封锁北直隶,又没说进入北直隶,漠南十六万大军,自西向东四十余卫,足以封锁的水泄不通,哪里要调兵遣将南跨长城。”
宋晟便瞪他一眼,“漠南不是华容道,为父也绝不会做关云长,速去!”
宋瑄只好接令,一摆裙甲,转身出了帅府。
“即食君禄,当报君恩。”宋晟拿起桌子上一个锦盒,里面躺着几个月前南京送来的一等武毅勋章,“天命不可违。”
宋晟一动,很快辽东、太原皆有动作,一时间,北京城外云集了近三十万枕戈待旦的大军!整个河北大地很快便被剑拔弩张的战争阴云所笼罩。
北京、燕王府。
朱棣一脸醉意的依靠在太师椅中,仰着脖子,连呼了几口酒气,“说吧,小皇帝让你回来干什么的。”
朱高炽此时看得出来也喝了不少酒,今晚上朱棣有些开心的过头了,连亲信张玉朱能二人都留了下来共饮,几个大老爷们喝的是不亦乐乎,此时虽醉意熏天,但还是强撑着打起精神,给朱棣添了新茶。
“儿子在南京,看到了宁王叔给陛下上的奏本。”
朱棣挑开眼帘,“这个混蛋,到底是把老子给卖了。”
朱高炽低着脑袋,“宁王叔没有说父王的不好,只是,举报了姚先生。”
“这群无智蠢货,全都靠不住。”朱棣怒骂几句,“孤就是败在了他们的手中。”
“陛下向儿臣说,只要父王愿意将姚先生送往南京明正典刑,便宽赦父王,此前所作所为,皆一并揭过。”
朱高炽叹了口气,劝道,“爹,听儿子一句,认输吧,咱们家斗不赢皇帝的,连宁王叔都请缨领兵来顺天了,宗亲全站在陛下那边,您若仍然执迷不悟,必败无疑啊。”
朱棣自嘲一笑,“执迷不悟?你爹我现在哪里还有资格执迷不悟,你真当你爹被**冲昏了脑袋吗?”
大口喘了几声,端起茶碗牛饮而尽,“朱柏的事平息之后,天下局势便已经定了下来,现在允炆小子的位置坐的稳得狠呐,你当我看不到吗?认输,早认输啦。我得让你们活着,我是你爹,是瞻基的爷爷,我又哪里忍心拿你们的命去赌啊。”
朱高炽顿时哽咽起来,“儿子谢爹成全。”
朱棣摆摆手,“明儿一早,我就带上臭和尚,去南京领死,看看能不能拿我这条命,再为你们争取一个下半辈子富贵有余。”
朱高炽顿时酒醒,“不是的爹,陛下说了,他只要姚先生一个人的脑袋,咱们燕王一支,既往不咎,陛下甚至愿意明旨奉告太庙列祖列宗。”
“哼哼。”
朱棣轻蔑一笑,伸手虚点了朱高炽几下,“你啊,太傻了,老子教你,皇帝的话,不能只听音。皇帝现在做给天下人看得,就是一副仁孝之君的样子,他现在当然不会杀你爹我,但我要活着,那就是不知好歹,我不死,皇帝他睡的踏实吗?等将来,皇帝威望日隆秋后算账,咱们一家阖府上下,都要死于非命的。”
朱高炽语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着朱棣继续说道,“等到了南京,你爹我是痛哭流涕,深表悔恨自责,自觉不忠不孝无颜于世,一头撞死在金殿,如此便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就没人会说皇帝老子杀害叔父了,这份功劳,总能保下你们三兄弟,王爵是别想了,若是能换个侯伯,迁到云南或者广西,也不错。”
朱高炽只觉得心里发冷,跪倒朱棣膝前,握住后者的手,“爹,您别去南京行吗?”
朱棣低头看着朱高炽,伸手替他擦去泪水,“你爹我这辈子活得很痛快,没什么遗憾,你爷爷生前长说,生死常事,勿伤心神。
炽儿,你爹我现在其实挺后悔的,你爷爷真的很了不起,是你爹我不争气,总觉得他偏心,但现在才发现,原来每一个儿子,他都想着呢,他立太孙做皇帝,或许将来削藩,但可能还会留大家伙一条命在,若当年不立朱允炆,立二哥做太子,二哥脾气残暴,他要活着当皇帝,这些兄弟恐怕除了他的胞亲,都得死完。
我就是不明白,一意孤行,以至于今天这般,实属我咎由自取,还连累了你们,看看老二老三两支,现在过得多滋润,有个太平藩王当着,若是我早死两年,你袭了爵,以你的秉性,咱们这一支,也是可以与国同休的。”
说道最后,朱棣的声音已是越来越低,“你去休息吧,孤累了。”
“回房睡吧,爹。”
“不了,免得惹你娘哭。”
第三十九章:和尚也有大抱负
朱允炆一直对姚广孝这个和尚充满了好奇。
历史上记载的姚广孝,是朱棣的首席军师、至交好友,也是因为姚广孝的存在,朱棣才毅然决然的决定起兵造反。
甚至有很多人发现,在朱棣造反的过程中,也是有很多时候打过退堂鼓,但支持朱棣坚持不懈继续下去的,也恰恰是这个和尚。
姚广孝为什么一心要撺掇朱棣造反呢?
朱允炆便是带着一肚子疑问见到的姚广孝,后者是跟朱棣一起进的京,这是朱允炆没有想到的,他没有想到朱棣会来南京,难道他不知道来南京意味着什么吗?
与姚广孝一同来南京,意味着明告天下人,他朱棣有罪而且自愿认罪!这是自绝于天下,所以朱允炆震惊了,像朱棣这么一个人物竟然会选择投降。
当朱棣在乾清宫跪下的那一瞬间,朱允炆甚至有些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开心?骄傲?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成祖永乐大帝,输给了自己这么一个后世穿越而来的小小秘书,这难道不值得自己骄傲吗?
朱允炆的虚荣心在一瞬间爆棚,但也在下一秒烟消云散。
自己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又有着诸如郁新、解缙、杨士奇这样的明初贤相辅佐,战胜朱棣,本就应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并不足以说明自己就要比朱棣更加的强大。
“四叔。”
朱允炆搀扶起朱棣,紧紧握住后者的手,“去岁别时,四叔英姿神俊,是睥睨北疆的战神,今日,何以衰老至此。”
朱棣勉力一笑,“待罪之臣,日夜心神煎熬,来京请罪之前,梦见先皇斥臣不忠不孝,既恐且悔,让陛下笑话了。”
朱允炆把着朱棣的胳膊,亲自搀着朱棣落座,“四叔切莫言罪,咱们是一家人,骨血相连的至亲。”
说着话,朱允炆瞥了一眼还跪在不远处,一脸平静淡然的姚广孝,后者倒是够拉风,明知南京是葬身之所,仍然一身拉风的黑袍,脸上古井无波,一副超然物外的得道高人神情。
“宁王叔给朕递了奏本,说了顺天府里的一些事。”
朱允炆接过双喜递来的茶壶,为朱棣斟上,“有奸佞宵小之辈,大放厥词,以致悖逆风言起于北京,此举无过是想要离隙朕与宗亲之间的关系,四叔久在军伍之中,偶有失察,朕可以理解。”
朱棣苦笑,拱手,“直至此时,陛下还愿意护臣的名节,臣感激涕零,但对错不容混淆,臣所作所为,天地有眼,不敢虚表,今日臣二人此来,便是领死来的,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自戕于金殿百官之前。”
朱允炆不以为然的轻轻一笑,没有回到自己的位置,反而是唤过双喜搬来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了姚广孝的面前,“今日殿内,只有你我三人,燕王是朕的血亲四叔,有什么话,大家倒是都可以敞开了说。”
朱允炆目视姚广孝,“我此前常常疑惑,你,到底是个什么人?今天,劳烦姚先生,为朕解惑。”
姚广孝平视着朱允炆,嘴角微微挑起,“能让贫僧盘膝答话吗?”
说完,姚广孝也不管朱允炆同意不同意,直接变跪为坐,他本就是奔着死来的,还在乎什么恭敬不恭敬,什么帝王,此时都不在他眼中了。
“贫僧本是闲云野鹤一散人,数年前夜观天象,见帝星北移,乃天地易主之像,所以北上顺天,面见燕王。”
姚广孝仿佛在说故事一般,“早年贫僧学过些占星算卦的本事,略通相术,看到了燕王帝王之相已成,所以鼓动燕王,万千罪责,皆系贫僧一人,今日事发,还望陛下慈悲为怀,只杀贫僧一人,燕王身系九边防务,是大明之重将,念此,宽赦一二吧。”
“陛下。”朱棣腾的起身,又跪到了姚广孝的身边,“圣人言持正守心,若非臣自己心有邪念,又哪里会轻信他人,是臣自己心怀不轨,与姚先生无关。”
“你二人到都是有情有义之人。”朱允炆哑然失笑,“这般田地,还念着替对方辩解。”
说着,朱允炆的语气便加重许多,“朕很好奇,为什么你一心想让这江山易主呢?”
姚广孝还是一副混不吝的无所谓表情,“燕王有帝王之相...”
“哈哈哈哈。”朱允炆怒极而笑,突然一伸手抽了姚广孝一个耳光,这一下,姚广孝脸上终于换了表情,一脸的惊愕,便是朱棣都懵了起来。
皇帝动手打人了嘿,有没有人管啊。
“帝王之相,啧啧。”朱允炆是真的生气了,甚至一度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狠狠的扇了姚广孝几耳光,“你是和尚是吧,你念了几十年的佛经都进狗肚子里了?嗯?你就因为所谓子虚乌有的帝王之相,就要造反,要看到江山易主,你难道不知道刀兵一起,万民遭殃吗?”
朱允炆指着姚广孝的鼻子,“你们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呢?”
姚广孝脸皮抽了抽,倒不是听进了朱允炆的话,主要是朱允炆年轻,手劲大,现在脸都开始流血了。
“贫僧是逆元至元生人,至正八年出家。”姚广孝开口回忆道,“贫僧年轻时曾周游天下,求佛问道,学五行阴阳奇术,也曾到访过皇觉寺,梦十八罗汉。”
朱允炆顿时变了脸色。
民间奇闻,太祖皇帝在皇觉寺做和尚的时候,曾经梦到过十八罗汉,十八罗汉说太祖是天生人皇,寺庙容不下真龙,恭恭敬敬的把太祖驾到肩膀上,扛着太祖离开了皇觉寺。
后来梦醒,太祖便离开皇觉寺,一路化缘乞讨为生,直到奔投郭子兴的义军,参与抗元大业。
“你还有资格梦十八罗汉?”
姚广孝听到朱允炆的嘲讽,不在意的笑笑,“贫僧自然没有资格承天命,贫僧梦到的罗汉可不像对太祖那般客气,梦中,他们可是要杀了贫僧。
罗汉说贫僧是扰乱天地的罪人,要打入地狱,贫僧惊醒,心中自然不忿。”
姚广孝扭头看了一眼朱棣,“论才能,贫僧通晓天文星象,五行八卦烂熟于胸,一眼识天机,一言断吉凶,百家学说,贫僧皆有涉猎,不比当年太祖要强的多吗?凭什么太祖就被罗汉礼敬,贫僧反而成了罪人呢。”
姚广孝绝对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朵奇葩,此人是真的有能耐,比刘伯温不遑多让,人家姚广孝也是实打实佐助朱棣,以北京一城,寥寥几万兵,逆袭做了江山主宰,这本事不得了吧。
但朱棣做了皇帝之后,神奇的事情出现了。
朱棣对姚广孝的感情那是没得说,“天下万物,先生自取。”
什么意思,就是这天底下,你看重什么,除了皇位、我自己的老婆之外,你要啥给啥,你说当个王爷也好、还是宰相、国师,都行。
姚广孝啥也不要,功德圆满,就要了一寺庙,又回去当和尚去了。
你说这玩意图个什么?怕功高震主,所以急流勇退?他一和尚,又没后代,造反成功之后都七十了,他还怕死?朱棣脑子抽风才会杀他。
所以后世在分析姚广孝之余,认为姚广孝就是为了证明一件事:丫的有屠龙之术,他什么都不要,就为了证明自己牛逼。
他能改天换日。
“你的自信是谁给你的?”朱允炆哈哈大笑起来,“你还比太祖强?你有什么资格跟太祖比肩,朕告诉你,你在太祖面前,连蚍蜉蝼蚁都算不上,卑微如尘埃罢了。”
太祖起自寒微,他能有什么家底?最初连名字都没有,他的家庭能留给他的,只有几具尸体让他来安葬而已。
这种真正的一穷二白,靠着顺应大势,靠着自己的能力、人格魅力聚敛人才,一步一步在蒙古人肆虐中原的时代背景下,赶走蒙古人,复华夏民族的衣冠,做了至尊无上的皇帝。北伐沙漠,一路打穿到贝加尔湖,全歼整个北元王庭,当年雄霸欧亚大陆的大元帝国轰然倒塌,这才分崩离析成为瓦剌和鞑靼部。
只不过吃亏在无法统治草原,打完不得不再次撤回中原,但自唐安史之乱后失陷与游牧民族之手的河套、高句丽王朝的辽东、自五代之后便让给异族的河北祖宗之地全部收了回来,这种助民族重生、对国家统一的功绩,鲜有人敌。
“朕告诉你,你死定了。”
朱允炆指着姚广孝,“不要以为你有才,朕就会留你的命!”
第四十章:责任
“朕告诉你,你死定了!”
皇帝金口玉言,当朱允炆自己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姚广孝和朱棣反而如释重负的露出了笑容。
“谋逆乃十恶之首,贫僧非痴人,从未心存侥幸。”
姚广孝倨傲的说道,“如果贫僧怕死,便不会来这应天府了。”
朱棣也松了口气,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朱允炆虚伪的留下他的命,只要他死了,一家老小就保住了。
“你以为朕是因为你谋逆杀得你?”
朱允炆冷笑,随后又看向朱棣,“四叔也认为朕容不下你二人?”
两人愣住了,自古谋逆大罪,株连九族本就理所应当,亲王谋逆,皇帝念及亲情,一般都是只诛首恶,但要说不死人,那就是天方夜谭。
“谋逆为什么是大罪?”
朱允炆无奈一叹,“还不是做皇帝的,太在乎这个位子了,所有企图登上这个位置的,自然是皇帝的心头大恨。”
说着话,朱允炆扶起朱棣,“四叔一直认为,我在跟你虚伪做作,但是,我为什么要杀你呢?我做皇帝,你不服气,这算什么罪责呢?”
朱允炆这一刻突然变得很疲惫,神情语气不在复往常般刚硬,连朕这个字都懒得说了,“爷爷操劳了一辈子,心都在天下百姓身上,咱们后辈儿孙,虽比不上爷爷万一,但终究是天家人,应该要有一份担当在。”
朱允炆毕竟是后世穿越来的,他的思想是现代化社会几十年培养过的,以史为鉴,很多大道理他远比古人要明白的多,这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负担。
造反这种事,也分两种,第一种是造反者纯粹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造反,啥也不想,啥也不管,就想当皇帝,这种人,自然该死。
还有一种,便是官逼民反的反民,这种属于活不下去不得不造反,他不反也是死,反了一样死,他还怕个球?
第二种在朱允炆眼里,谋反无罪!
有罪的是谁?是逼反这群百姓的官僚,他们才是造反!
“奉天殿里的位子不好坐。”
朱允炆指着殿中高高在上的龙椅,“我每次坐上去的时候,都感觉坐在火炉之上,那种炙烤,险些烧干了我的心神。”
朱棣语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怔怔的看着朱允炆,他发现,自己的侄子,跟几年前自己印象中那个太孙,完全不同!
“叔叔在北京这么些年,流了不少血吧。”朱允炆拉起朱棣的手,看着上面密布的伤口老茧,“四叔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
朱棣突然感觉鼻子有些发酸,“臣是太祖的儿子,是大明的燕王,守土之责,分内之事。”
朱允炆满意的点点头,“朕看过当年很多北地的战报,知道四叔为了咱们大明,都付出了多少。
爷爷早年杀了很多人,随我大明开国立朝的名将,都凋零了。但是蒙古还在,谁还能担得起护佑国家、护佑民族的重任呢?爷爷把这份责任给了二叔、三叔,也给了你。
后来二叔三叔早薨,九边防务,千钧重任都压在了四叔的肩膀上,四叔贵为亲王之首,千金之躯,又何曾惜命过,逢战必亲冒矢石,为的,不就是对得起自己的责任吗?”
朱允炆的话,像一把尖刀,陡然刺破了朱棣所有的防备,再也压不住自己的情绪,虎目中落下泪来,“臣该死!”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朱允炆说道,“亲王有亲王的责任,皇帝有皇帝的责任,天下人都说四叔意图谋逆,但四叔每逢战阵都要身先士卒,在四叔的生命中,何时将保全性命图他日奉天御极放在首位。朕眼睛不瞎,朕知道,四叔只是不服,不认为你的侄子,能当好一个皇帝。我又何曾不知道,这个皇帝有多么难做。”
朱允炆微微仰头,神情有些呆滞,“爷爷将这天下社稷、亿万黎民留给了我,我不能让他失望,我的责任就是扛起来,不能丢下不管,以致百年后,无颜见他。”
朱允炆似乎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在御阶上,“蒙古人还在,瓦剌、鞑靼,都是我大明心腹之患,是悬在亿万百姓头上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刀,朕做梦都会梦到将来有朝一日,这些蛮夷跃马南下的情景。
因此朕一定要灭了他们!但朕要平定草原,离不开叔叔,六千万大明百姓,也离不开燕王。比起江山社稷、百姓之重,区区一个意图不轨,朕还容不下吗?”
朱棣哆嗦起来,整个人推金山倒玉柱的拜在御阶下,“臣,该死!”
这是朱允炆第一次展露自己的心声,当他登基那一天开始,他便开始经常的做噩梦,他梦到历史的洪流无法抵抗,梦到通古斯入关、梦到江山易主、梦到血海滔天。
有着璀璨文明的华夏民族,遭受的苦难太多了。
通古斯入关,南北荼毒八千里,亿万汉民险死光。滔天罪孽,比后世倭寇入侵更毒更甚,朱允炆真的很怕。
如果老天愿意给朱允炆来选,他愿意拿皇位来换,来消弭这场民族的灾劫。比起这个灾难,区区一个皇帝,真的太不值一提了。
“陛下心怀天地,圣人不及,令臣羞愧欲死。”朱棣咚咚的磕头,“既如此,何不宽赦姚先生,姚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杀之可惜。”
朱允炆顿时冷了脸,“朕杀他,非因他谋逆。”
说着话,朱允炆走到姚广孝身前,“知道朕为什么要杀你吗?”
姚广孝摇头,“贫僧不知。”
“因为你的自大和凉薄!”
朱允炆的语气冷的像冰一般,“你为什么要一心造反,是朕这个皇帝做的不好你要造反?还是你有大功于社稷,朕寸功未立而居至尊,你不服气?你占了哪一条?你哪一条都不占!
你就是单纯了觉得自己可以改朝换代,认为自己有屠龙术,为了证明你自己的能耐!”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姚广孝看着朱允炆,“贫僧有屠龙术,自然要寻一个好买家。”
“所以你要搏一个万古流芳的名声。”朱允炆冷笑,“你要让后世之人提起你的时候,都夸你有能耐,是吗?
你为了这个名声,不顾天下民心,置万民与刀兵之下。你有屠龙术,你有本事自己拿把刀杀进南京城来啊,杀进奉天殿来啊!为什么还要联络别人,要找一个手握重兵的藩王?”
朱允炆一把抓住姚广孝的衣领,将后者生生提了起来,“因为你知道,朕的四叔很会打仗,他造反,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以弱胜强的,所以你选择了他,你将天下做你的棋盘,燕王卫的精兵强将做你的棋子,来与天对弈!你知不知道,九边强军是用来抵挡蒙古人的!不是用来回头杀我汉人同胞的!
你从未在乎过我大明的国运,也从为在乎过这场战争一旦发起,会死多少无辜黎民,是也不是!”
姚广孝哑口无言,因为朱允炆说的每一句话都刺进了他的心里,他无从辩驳。
“你高高在上的认为黎民百姓只是草芥之命,只配被你操纵与股掌之间,仅凭这一点,朕就断饶不了你!”
朱允炆的眼睛红的吓人,“朕会杀了你,而且,你绝不会死的痛快,千刀万剐才是你最终的下场。”
说着话,朱允炆一把将姚广孝抛下,“打入诏狱,明日,凌迟处死!”
姚广孝惨然一笑,刚欲咬舌自尽,就听到朱允炆的声音传来,“你若是自杀,你待过的去过的寺庙朕会全部焚尽,所有与你有交际的僧人同罪!朕要看看,佛祖的金身,抗不抗的住烈火!”
姚广孝仰天大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好,贫僧便走一遭刑场!尝尝那千刀万剐之刑!不过贫僧有一问,想你如实回答。”
“说吧。”
“贫僧只想知道,你这个皇帝,将来会不会削藩?”
朱允炆一愣,随后看了看身旁的朱棣,笑了起来,“朕会!而且会削个干干净净!朕的心里,只有国,没有家!”
姚广孝闭上了眼睛,任由几名锦衣卫上来将他拉走,“贫僧败的不冤。”
姚广孝被压下后,大殿内一度沉默,只留下朱棣一人面如死灰,皇帝终究还是要削藩!
但朱棣听懂了,他也看明白了,朱允炆压根不是为了自己的皇位而削藩。朱允炆像极了太祖皇帝,甚至比太祖皇帝更甚,他的眼里,只有天下百姓,从未在乎过任何人,这一年多来的手段,确实只是为了麻痹天下的藩王,自己已经倒下了,接下来,谁都跑不掉。
“朕不仅要削藩,有朝一日,朕还会打破几千年来世家的所有特权。”
朱允炆开口道,“爷爷留下的祖宗家法,定下的宗亲荫封,在朕这里,会通通废除!几千年来儒家高高在上的位子也会被朕拉下来,那个传承几千年的衍圣公,也要去给朕耕地交粮,去给朕服劳役开渠筑堤!世家豪强,纳税交粮!朕不会让只拥有大明一半耕地的百姓,却要交天下之粮!服天下之劳!”
朱棣涩声道,“陛下不怕将来有一天,神人不容吗?”
废宗亲荫封、废世家特权。真等那一天,天下皆反!自古敢做这件事的皇帝,没有一个不是惨死收场的。
“朕既然做了皇帝,在享受着至尊无上的权利的同时,也应该担负起天底下最大的一份责任。”
朱允炆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朕等着天下皆反的那一天,四叔,朕今日跟你敞开心扉,今日,朕以天下百姓计,你的事全部宽赦,但将来朕打破乾坤的时候,朕希望你不要拦在朕的面前,因为,也是为天下百姓计,谁拦朕,朕都要他死!”
朱允炆看向朱棣,“四叔,朕给你一个选择,一是抛下天下百姓,一家迁往两广,朕与你一笔财富,从此富家翁一生,第二条路,朕设置了总参谋府,总参谋长的位置是为你准备的,你也仍然还可以做几年的大明燕王。”
朱棣离不开战场,如果说做皇帝是他的梦想,那平定草原就是他毕生的心愿,所以他只纠结了片刻,就躬身领命,“愿为大明效死。”
为大明、而非朱允炆。
第四十一章:大明版政治学校(一)
朱棣入京,改任总参谋府总参谋长一职,济南卫指挥使盛庸出任北平都指挥使的消息,在此时的大明所引起的轰动是绝无仅有的。
首先是宗亲方面,燕王认罪,但并未如大家此前猜测的那般遭到朱允炆的责罚,反而成为了此时大明名义上的军事最高统帅,这让天下的藩王更加认定朱允炆是宽仁之君。
朝廷之中,三阁也松了口气,皇帝不动兵戈的便削去了最大的燕藩,和平天下的日子起码能多上好几年。一时间,四海天下虽震惊此事,议论纷纭,但政治局面却是稳定的很。
至于姚广孝,这个和尚挨了整整三千刀才死,朱允炆亲自监的刑,然而没到一半就坚持不下去,回到宫里吐了好几天,以往只在书里看到过千刀万剐这个词,亲眼所见,委实骇人的狠。
“此等酷刑,天理难容,自此往后,当废除。”
这可能算是姚广孝对大明刑罚进步所做出的唯一贡献了,也不知道姚广孝死了之后,知道自己成了大明最后一个被凌迟处死的罪犯,是应该哭还是该笑。
朱棣交了一份花名册,都是这些年他在朝野留下的暗桩眼线、各支藩王府里的内应名单,朱允炆却当着前者的面看都没看,就给烧了。
“既已海晏河清,何需再生事端。”
身为罪魁的朱棣都没有追责,这份名单上的附逆之臣,朱允炆又怎么会再祭起屠刀,惹得天下人心惶惶。既然天下需要仁君,他现在就要演好这个角色。
更重要的,他现在也没有时间去着手更换朝臣,朱棣低头,标志着削藩计划已经取得了里程碑的胜利,后面的进展只会一帆风顺,他要将精力投入到下一步计划之中。
朱允炆不知道自己能做多少年皇帝,但想必自己也够呛长命百岁,而且人老了就容易昏聩,自己真到了七八十还赖在皇帝位子上,对国对民都不见得是好事,所以朝夕必争。
朱允炆计划用五到六年的时间来削藩,而且尽量是以平和的手段完成,因为藩王手里都有军队,或多或少,朱允炆不想内战,就一定要徐徐图之。
是人都有梦想,削藩后给这些藩王找点他们喜欢的事情干就成,比如说朱棣好打仗,朱允炆给了他总参谋长的职务。
“天下军令皆出总参谋府,四叔便是统帅天下的元帅,年俸暂定一万石。”
朱允炆还没有废除宗法,亲王每年都有固定的年俸,也就是一万石,现在朱棣加了总参谋长的职务,朱允炆又给他添了一万石,如此一来,朱棣的年俸已经高达两万石。
这就是朱允炆为日后削藩另一个准备,将来的朱明宗亲,不可能打一落生就从国库里支粮领钱,如果你不在朝廷中担任公职,不能为这个天下做贡献,你是一点薪俸都拿不到的。
将国库跟宗亲彻底分离,也是为了将来官绅士农一体纳粮做准备,等未来废除宗法,朱棣拿着一万石的年俸,就要交一万石的税收!
天下一盘棋,朱允炆在安顿好朱棣之后,适逢月末,便匆匆赶到了文华殿。
因为朱允炆不喜欢上朝,改一日一朝为一月一朝,朝中大小事务皆由内阁打理,久而久之,在朱允炆的授意下,大明朝堂有了一种新的办公方式。
每个月的最后两天,内阁在文华殿办公,召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官员在文华殿举行一次类似于后世的月末总结大会。
一是审议当月十三省的开支奏表,比如说哪里修路、开渠、筑堤。
二一个便是官吏的审察、检举和任命推荐,大家伙一起议个章程,等到月初大朝会,递交朱允炆。
集中办公,推行政令简易化、便捷化。省的像以往的历朝历代那般,出了芝麻绿豆的大事,大家在朝堂上各有阵营、结党营私的互相推诿。
因此,朱允炆到的时候,文华殿里非常热闹,加上六部、两法司、一干翰林学政,乌泱泱一百多号人都忙着审议一份份的奏本,不时踊跃发出一己之言。
“泉州盐市以开三月,实收盐税一百六十八万两,福建布政使司奏请扩大盐市规模。”
“复:内阁准了。”郁新头也不抬的说道,“税银不必缴纳国库,福建留用,鼓励增产扩大盐市,尽早平抑西北盐价,争取到明年中,西北盐价降至一斤三十文。”
南京此时的盐价只有一斤二十文左右,可谓是相当之便宜,但甘肃地界的盐价高达六十五文,是京城近三倍,属实昂贵。
“辽东织造局于十日前成立,自边市贸易获取的第一批羊毛已经开始着手加工,工部收到奏本,请定价格。”
“江南织造局那边的布价定了多少。”
“匹布二十文,锦缎七钱、丝绸的话一两二钱。”
“复:内阁建议暂定三钱,视民众认可酌情涨跌。”
朱允炆就躲在偏殿的走廊里看着,不时满意点头,冲身旁的双喜说道,“依朕说,这样挺好,大家伙把精力放在处理国事上,就没时间结党营私了。”
双喜奉承着,“天下为公,皆因圣人临朝。”
朱允炆哈哈一笑,“朕可不敢当圣人这两个字,差得远咯。”
朱允炆这一乐,大殿里也听到了声响,寻声一看,顿时一阵鸡飞狗跳,“臣等叩见吾皇圣躬安。”
朱允炆便移步进了大殿,“都起来吧,朕在后宫待的闷了,出来走走。”
三阁爬起来,“不知陛下临朝,有何谕示。”
“谕示没有,倒是朕闲的没事,想到了文华殿一众翰林学政们。”朱允炆走到首位落座,俯瞰群臣,“自朕创办翰林学政制度以来,大家伙也跟着参知政事一年有余,可以外放了,所以打算考校一下众位,也好早日使地方能学习中枢这般,简化政令,便捷施政。不知道三位阁臣的意见如何。”
大殿里一百多号人都愣住了,翰林学子外放当官,本就是士子政治生涯的必由之路,但自打翰林学政这个职务的出现后,现在翰林院上下到没多少盼着外放的了。
大明科举,士子中进士,入翰林院先为编撰,出色的升任翰林学士,或外放县官。
朱允炆登基之后,自早年的詹事府和翰林院挑选了一批才华出众的随扈内阁,取了个名字叫翰林学政,大明士子的晋升路线就改变了,都盼着成为翰林学政,有朝一日能像解缙、杨士奇二人一般,挂上协办学士的头衔,那是一张踏足内阁、位极人臣的直通船票啊,有了通天梯,谁还愿意在地方慢慢熬资历。
不过既然皇帝金口以开,大家也没辙,只好领命应承下来。
“怎么回事?看来大家的兴致不高嘛。”
朱允炆笑了起来,“朕有言在先,此事可是朕深思熟虑才定下来的,此番考校,虽只是考校一众翰林学政,但正好大家都在,便一起考校吧,若是考校不过关的,朕便在宫里挑一处偏殿,尔等随朕,重新学吧。”
皇帝还有好为人师的毛病?
已经位列六部堂官的一众大官顿时脸如苦瓜,完了完了,皇帝老子这是要找茬啊。
听这意思,考校不过关,是会罢官的。
“当然了,凡是考校通过的,朕这里会记下来。”朱允炆扫视群臣,“擢升提拔,优先考虑,日后地方官提拔中枢,也要来参与考校。”
每个级别有每个级别应该学得东西,朱允炆跟着老领导,一路禄位高升,党校的课没少上,自然也知道这党校的重要性。
一听说考校通过可以优先擢升提拔,大家这才松了口气,眉开眼笑起来,“请陛下赐题。”
瞧不起谁呢,我们大家伙都是进士出身,当年也是题山卷海里出来的,什么题没做过,皇帝老子再牛,终究二十来岁,肚子里能有多少墨水。
“朕这第一题:何谓土地兼并?”
朱允炆一开口,便是抛出两大雷,“朕这第二题:何谓国朝?”
第四十二章:大明版政治学校(二)
“何谓土地兼并?何谓国朝?”
当朱允炆将这两个问题抛出去之后,文华殿里已经是一片寂静,连三阁、解缙杨士奇等人都哑口无声。
这两个问题,慢说古人,便是现代人能面面俱到回答上来的,都为数不多。
因为这两个问题,就跟“道为何物”是一样的,属于一种空泛的命题,便是没有上过学的人,都可以说出个一二三来,每个人眼中都有不同的见解。
其实大家在翻阅史书的时候都会发现,在历朝历代即将灭亡的时候,史书上都有这么一句话:“某某朝末期,土地兼并严重。”
到底什么叫做土地兼并?
其实土地兼并的问题,全世界任何国家、任何时期都无法避免,包括现代的我国、老美、欧洲。
因为土地兼并的本质,用现代话来说,叫做社会有限资源的无限占用。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没有任何人可以解决,自人类诞生以来,这个问题就出现了。
先民钻木取火、创造文明,自黄河流域开始,华夏民族就开始直面这个问题,当野兽不在能够威胁人类的生存,当织造衣服开始御寒之后,人口的繁衍开始呈爆炸趋势,先民依靠打猎已经不能填饱肚子,就要耕种。
人口越来越多,耕地就会紧张,那就要开拓土地。
随着时间的衍变,到了秦汉时期,华夏一族的土地是如何形容的呢?
北临草原、西抵大漠、东至东海,南为不毛。
你会发现,阻挡祖先开疆拓土的不是军事力量的不足,而是这四个方位都不是能够种田的土地。所以,咱们的先人就停下了开疆拓土的脚步。这就是咱们华夏民族的土地情结。
但是土地是有限的,人口的繁衍却是逐渐增多的,这方土地一旦容纳到了上限,就会导致一部分人无地可种,无粮可食,那么这部分人,就要杀有地之人。
这种行为用现代话来说,叫做无产阶级与有产阶级的矛盾,而历史已经清晰的记载了,任何时期,有产阶级都不会是无产阶级的对手。
古代,汉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将儒家捧上了文化的神坛,宋朝,与士大夫共天下,进一步奠定了文人的地位,这是掌权者为了政权的稳固而向文人集团的政治妥协,也加快了土地兼并的速度。
举个例子,赵某家里只有自己和父母三人,家里有地十亩,洪武元年科举中进,家里田赋免除,每年可以打下不少粮食储备,生活质量从勉强糊口到了小康之家。
洪武五年,赵某的家乡闹旱灾,土地绝产,但赵某家里有很多的余粮足够父母两人食用,但乡亲没有存粮,就求到了赵某家里,提出将自家十亩荒地卖给赵某一家换取食粮,后来,乡亲们无地可耕,赵某父母也忙不过来二十亩的耕地,便雇佣无地的乡亲入家为佃户,这,便是土地兼并的初级阶段。
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天灾是避免不了的,普通农民因为要纳粮交税,一旦天灾降临,势必要卖地、卖儿卖女以此为生,如此一来,天下的土地便会逐渐转移到那些读书人的家中。
洪武三十年,赵某高居一省布政使,生活优渥,娶了十几个小妾,生了十几个儿子,这些孩子从小衣食无忧,安心读书,加上亲爹封疆大吏,有一半出仕做了公务员,其他七八个孩子,赵某便将家里的田亩交给他们打理,做个平凡的小地主。
而出仕的这几个孩子,又开始逐渐进步,这就是世家诞生的雏形。也属于土地兼并的中级阶段。
等到赵某的后代儿孙,繁衍生息,以致不得不分家后,便从一个庞然大物的赵家变成了无数个小赵家,每一支都有个一二十亩地,但领头的,一定要是有功名在身的,为什么?因为可以不用交税!
如此,几十个小赵家开始蓬勃发展,走老祖宗赵某的路线,一到天灾之时,就吞没乡邻的土地,如此一来,每一个小赵家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变得强大起来,然后再拆分。
这,就属于土地兼并的最后阶段。
无地之人会越来越多,而土地却全部集中在世家豪绅的手里,最终,占据了整个国家十之**土地的世家豪绅因为不纳粮、不交税,导致了国家财政崩溃,又赶上天灾,无力赈灾,嗷嗷待哺的无地之人就会起义造反,杀世家豪绅来换取活命。
国家往往在这个时候,也已经无力平定起义,世家豪绅趁机聚敛实力,等叛乱平息,世家已成气候,大家伙就不可能在满足只当世家了。
汉朝无力平定黄巾,推行州牧制,任由天下诸侯并起,最后曹操统一北方,他的儿子曹丕与其他世家商量,你看大家都是世家,我实力最大,这个皇帝我先做好不好?
其他世家说那你要做,我们能得到什么?
于是九品中正制诞生了,曹丕向世家集团进行了政治妥协。
隋朝,隋炀帝开科举,打击世家举荐官员的权利,结果就是世家皆反,世家之一的李渊趁乱做了皇帝,灭了很多的世家,有了大唐。
但治理国家要靠读书人,李唐只好有扶持了一批新的世家,随着时间的进展,最终这批新生的世家又占据了天下的土地,老百姓又得造反。
赵匡胤为了做皇帝,欺负孤儿寡母,要获得政治上的舆论支持,所以与士大夫共天下。
但是老赵家很聪明,大力发展的资本贸易,国家一度富裕到gdp占全世界的60%以上,京城的守门官都比欧洲一个国家的国王还富裕,极大缓解了土地兼并的速度,不过可笑的是,被异族给亡了国,也是足够贻笑大方的。
等明清两朝,明朝的宗亲家法,导致明中后期,土地兼并的速度疯狂加剧,最终亡国。
鞑清一朝,靠着地瓜土豆等农作物,养活了天下人,倒是国祚绵延,不过西学的思潮浩浩荡荡,民智觉醒,最终废除帝制,亡了国。
近现代社会,以另一种形式仍在快速的发展着。
社会资源的占比率。
不足1%的人拥有着社会90%以上的财富和社会资源的支配权。
咱们可以看到,父辈(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生人)那一代,他们都是在同一起跑线,吃过大锅饭,然后赶上改革开放的浪潮下海经商,靠着自己的能力脱颖而出,二十一世纪的富人,基本都是白手起家出来的,像不像一举中进的赵某?
他们的孩子接受到的教育得益于此,便是要超过普通家庭的孩子了,自然而然的,当社会进程到了大浪淘沙阶段,精英留存的比例中,这批孩子的占有率将会逐渐超过普通家庭的孩子。
土地兼并的进程本身是不可逆的,朱允炆也不认为他有本事避免土地兼并,这无疑痴人说梦,但他必须要想一个办法,当土地兼并到达某一个节点的时候,来进行人为干涉,将土地兼并的进度条拉回原点,让他重新走一遭。
毫无疑问,朱允炆抛出的这第一个问题,就让整个文化殿的一众大才张口结语,无从解答。
第四十三章:大明版政治学校(三)
文华殿里的安静让朱允炆乐出了声。
“怎么着?朕的这两个问题,尔等答不上来吗?不愿意主动回答,朕可点将了。”
朱允炆伸手一指,“暴阁老是三阁之首,就劳烦先说一下吧。”
暴昭老脸一抽,只感觉浑身的血压都快要爆开了,“回陛下的话,臣以为,所谓土地兼并,是不法之人豪取抢夺的做法,如前朝逆臣胡惟庸,其与淮西勋贵便于故乡仗势欺人,大肆圈占民众土地。”
朱允炆哦了一声,“暴阁老的意思是,土地兼并现象存在的原因都出在奸臣身上是吧,那郁阁老的意思呢。”
说到这,朱允炆微微加重了语气,“今日,朕这两个问题诸位都要答,朕翻阅史书,历朝历代都亡在这四个字上面,这个问题不议透,朕睡不着。”
皇帝睡不着,做大臣的就要永远沉睡了。
郁新是革新派,施政激进,对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倒是大胆的多,“国有大小,民有贫富。有大国灭小国,自有富民欺贫民,土地兼并,乃无可避免之事。”
朱允炆又看向方孝孺,后者嗫嚅了半天,“圣人有言...”
“你打住吧。”朱允炆直接打断,“圣人已经死几千年了,解缙你说。”
面对这个问题,解缙也罕见的老实起来,“臣无知,窃以为土地兼并乃因地方士绅无良所致。”
“杨士奇呢?”
朱允炆又有些失望,点了杨士奇的名字,“湘王的事你有奇谋,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杨士奇自打一朝青云直上做了协办学士,这段时间一直小心谨慎,文华殿理政、谨身殿议政从不敢多说一句话,他知道什么叫爬到高、摔得惨,他窜起的太凶猛,所以平日里能不说话的时候一直装哑巴,现在朱允炆点名,问得又是这般送命题,心中叫苦,但没办法只好开口。
“臣以为,此事正如解学士所言,乃劣绅豪强仗势欺人、豪取抢夺所致。”
朱允炆笑了出来,扫视大殿,“诸位部堂大人,进士学子,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一百多号人面面相觑,这说的没毛病啊,土地兼并,不兼并土地兼并什么?
“臣等皆以为然。”
朱允炆招手,双喜跑了过来,递上一个奏本,朱允炆接过,“朕今日来问这个问题,可不是心血来潮,朕是有感而发啊。”
说着话,朱允炆看向杨士奇,“士奇啊,朕问你,家中几口人,几亩地啊。”
杨士奇顿时额头见了汗,“家中仅母亲一人,有五亩薄田。”
朱允炆摇摇头,“现在可不止咯,朕给你报个信吧,自打你领了协办学士之后,你杨家不少亲戚跑到令堂那里请求归支,堂堂九江府的知府甚至跑到你家,送上了一百亩上好的水田,你一个堂哥,还做了德安县的班头,其他沾亲带故的,但凡识字,地方都给安排了差事,便是你养父罗家那一支,也跟着沾了光,江西布政使司,就差姓杨了!”
杨士奇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臣该死,臣委实不知啊,臣马上责令将这些田产全数退还,宗族亲戚,全部赶走。”
朱允炆看着杨士奇,“田亩是九江府一个大地主,好家伙拖了好几层关系,才经九江知府的手赠与你家,又不是非法所得,为什么要退呢?朕想问一下,你觉得这种获取土地的方式属于土地兼并吗?”
杨士奇额头贴地,哆嗦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允炆拿着奏本,“锦衣卫呈上来的奏本,列位臣工的家底子朕这边都一清二楚,需要朕挨个报数吗?”
大殿中顿时跪下一片,“臣等该死!”
朱允炆任由他们在那里跪着,走下御阶,双喜忙搬来一张凳子,朱允炆便坐在暴昭面前,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暴阁老,你说胡惟庸的淮西勋贵,横行不法,仗势欺人,那种形式的圈占土地叫做兼并,那朕想问问你,你们家,自打你中举做官以来,二十余年间,田产自十亩到今日高达五百余亩,朕看了一下,倒是没有说你老家的亲戚仗势欺人,但是架不住你老家的亲戚想买地,没人敢不卖啊。”
“还有郁阁老,啧啧,不得了,六个亲戚做官,一家的朝廷人才啊。”
朱允炆啧啧称奇,“吏部察举人才,你家的亲戚往往是最先得到提拔的,你倒是没打过什么招呼,架不住下面的人趋炎附势,盼着拍你马屁啊。”
说到这,朱允炆一指方孝孺,“方阁老整日圣人言语挂在嘴上,莫不知你方家今日沾了你多大的光吗?”
“一人中进,全家沾光。”朱允炆走到一众翰林学政之中,夹枪带棒的说道,“不得了啊,尔等一家沾的光可都不少,看得朕眼红的都想去参加科举了,但朕没那个学问,会式的题一道都做不出来,也难怪没人给朕送田、给朕送银子。”
广置田产、优先提拔,前者损害大明国库的年税,后者挤占寒门士子的晋升,哪一件事不是在兼并大明的资源?
强者恒强,弱者越弱。
“看来朕这第一个问题,你们大家伙是回答不出来了。”
朱允炆喝道,“那就回答第二个,何谓国朝!”
有上赶着拍马屁的翰林学政马上回道,“陛下代天牧民,承运御极,陛下就是国。”
“呵呵。”
朱允炆乐了,一手拍在他的脑袋上,“说的不错,朕就是国,那朕问你,朕要是死了呢?”
后者吓得抖楞起来,“为人臣者,岂敢言君父。”
“你不敢说,那朕说。”朱允炆说道,“朕要是死了,太子继位,太子就是国。
“对对对,太子就是国。”
马屁精忙磕头应承,朱允炆懒得理他,走到暴昭身前,“暴阁老,既然朕一家就是国朝,那朕想问一下,国库是不是就是朕一家的私产?”
暴昭早已吓得面如死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日月群星,亿万黎庶皆为陛下私产。”
朱允炆哦了一声,“既然如此,暴阁老家里多了五百亩地,国库就少了五百亩地的粮税,朕钱袋子里的钱就进了暴阁老你的口袋里,朕学问浅,问一句,从皇帝口袋里掏钱,算什么罪?”
顾不上快要吓死的暴昭,朱允炆又看向郁新,“郁阁老是户部尚书,朕的钱袋子都在你手里攥着,天下官吏的年俸是从朕的钱袋子里面出的,郁阁老家里亲戚都做了官,他们也可以名正言顺从朕口袋里拿钱了,但朕的钱不能白花,拿朕的钱是不是应该替朕办事,但他们有替朕办事的能力吗?就因为他们是郁阁老你的亲戚,就得到了提拔,朕想问一下,这算不算骗朕的钱呢?算不算欺君呢?”
说到这,朱允炆不在往下说了,他怕再说下去,今天文华殿里非吓死几个不成,便转了话锋,“看来朕这两个问题,尔等都回答不上来了,既然如此,自明日起,尔等便跟朕好好学学,什么叫土地兼并,什么是国朝!”
第四十四章:西厂!
朱允炆为三阁六部、翰林学子们挑了一个上佳的学习之所:大善殿。
大善殿位于乾清宫西侧,此前为太祖览读所在,环境宜人,朱允炆偶尔也会到这里看看书,不过他静不下心,圣贤的书籍他是一概不喜。
“给这殿加个匾额。”
朱允炆站在大善殿门口,四下打量一圈,冲身旁的双喜说道。
双喜啊了一声,“加匾额?”
“想什么呢你。”朱允炆瞪他一眼,然后又乐了起来,“对,加个匾额,匾额上就写:大明政治学院。”
双喜顿时苦了脸,“陛下,您来真的呀。”
朱允炆嘿了一声,“你今儿怎么回事,朕的话你怎么心不在焉。”
双喜左右看了看,涩声道,“陛下,太祖当年有旨,內官不得干政,奴婢万万不敢置喙朝政,但今日陛下于文华殿所说的事,奴婢斗胆,还望陛下三思啊。”
“朕今日在文华殿说的事?”朱允炆微怔,“你能听懂?”
双喜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听不懂,但奴婢小的时候,府县稽查人口的吏目从来不会下到庄子里头,只有每年收粮税的时候才会来一趟,邻家的地主老爷一家有二十余口人、几百亩田,但却只上一户之税,奴婢没有什么学问,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朱允炆沉默了,他终究是小看了眼前这个太监,可能他也小看了方才文华殿里的衮衮诸公,或许他们也懂,但他们不敢说。
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
他们宁愿得罪自己这个皇帝,也不会得罪整个天下。
自古刑不上大夫,皇权不下乡。这是政治的妥协,牺牲的便是天下百姓的利益。
既得利益群体已经将这些脏心眼子**裸的曝晒在阳光下了。
朱允炆将双喜拉起来,迈步走进大善殿,“把门看好,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双喜吓了一跳,被朱允炆拽着扯进了殿中一处偏房。
“朕今日在文华殿里说了两个问题,你都能听懂?”
朱允炆盯着双喜,“同朕直言,朕不怪罪你。”
双喜便猛点头,“奴婢小的时候,家里遭了灾,爹妈便把地卖了才换了一口吃的,可最终娘还是饿死了,爹没办法,才把奴婢送进宫来,说进了宫就饿不着,但奴婢记得很清楚,庄子里,几个地主家里便是喂畜生的下料,都比奴婢家里吃得好。”
朱允炆眼皮微微耷了下来,“府县的官,从来不管你们吗?”
双喜苦笑,“奴婢那时候小,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也记不得太清楚,不过奴婢现在傍上了陛下,这一年多,倒也没少差人给老家送信,想看看儿时的玩伴还在不在,几个小哥们,死了俩,一个离了乡还不知活不活着,剩下的,都在地主家里做工,他们说县里换了几任县令,都没到奴婢庄里过。”
皇权不下乡!
地方的豪强地主,不是地方那些县老爷敢管的,政府丈量田亩、清查人口,这些县老爷如果深究细查,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死于非命,穷山恶水的地方,老百姓怕地主比怕官府更甚!
连一个地主豪强、坐地虎都有如此威慑,那些已成气候、盘根错节的世家又会多么可怕?
“你懂朕的意思,所以你劝朕三思,你知道朕要做什么是吗?”
双喜点头,“陛下,所谓要想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陛下说的两件事,干系太大,不能碰啊。”
“朕那日同四叔说,要打破世家的特权。”朱允炆冷笑,“四叔告诉朕,那一天,神人不容,天下皆反。”
朱允炆不懂吗?
王莽、杨广这两个皇帝是怎么死的?他朱允炆不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做皇帝不能想当然,也知道想要让别人为自己效命就要付出利益,要培养一批新的既得利益群体出来,但这个几千年的死结不打开,他这次穿越,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压根不需要费心费力的去表演、去伪装,去骗取宗亲的信任,然后削了朱棣的藩。
他完全可以做个安乐皇帝,舒舒服服的躺在皇宫里,天下选妃,纵情声色。
但他一闭上眼,就能想到历史的洪流,所以他一定要改变。
这个难度,远比削藩要大上无数倍。
“朕知道,三阁、解缙、杨士奇他们都是廉洁之人。”朱允炆皱着眉头,“这几个人,便是别人捧着银子送到面前,都会被他们一脚踢开,看都不看上一眼的贤臣,但他们终究是这滚滚红尘中的一份子,他们没有魄力打破乾坤,甚至不敢触及底线,几千来世家的德行,好像天地之间的至理,理所应当一般。”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这件事上,朕冒失了,不该急着找他们谈论这件事的。”
双喜擦擦额头的汗,“陛下,只要您说的这个什么政治学院不办起来,那就没事了。”
“不!”
朱允炆断然拒绝,“正因如此,这个学院,更要办了。”
双喜无奈,“陛下,您在考虑考虑,干系太大,朝堂诸公不会同意的。”
一年多的皇帝坐下来,加上刚刚搞定朱棣,朱允炆有些飘了,朱允炆必须要承认自己在这一刻的政治幼稚性,他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那就是自认为自己提拔的官员是绝对忠心于自己的,但忠心的基础是,自己这个皇帝不能站到他们士人集团的对立面!
他竟然膨胀的找到这群士大夫,当着这群土地兼并的罪魁祸首问“什么叫做土地兼并?”
去他妈的吧,自己就像个傻子一般!
朱允炆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把双喜吓傻了,“陛下,陛下,您别吓奴婢啊。”
朱允文,你的脑子呢?
朱允炆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政治上的事情,一要谨慎,二要多疑,怎么能傻到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还自以为自己很能耐的去秀学问,跑到既得利益群体面前表露出自己想要打击既得利益群体的想法,不是找死是什么?
“学院一定要办。”
朱允炆看向双喜,“这件事上,朕可能只有你一个信得过的人了。”
双喜顿时瞪大了眼睛,拜伏于地,“奴婢天残地缺之人,除了为陛下效死,再无他用。”
双喜的身子都哆嗦起来,他知道朱允炆的意思,朱允炆这是铁了心要做这件事了,一步不慎,他朱允炆会比杨广死的还惨!
“这天底下,什么人都缺,唯独不缺想做官的。”朱允炆蹲下身,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在宫里挑些信得过的太监,再从御前司挑一批锦衣卫,去你的老家,把那几家地主杀了,佃户换个名分带回来,充做锦衣卫或者进入新军,朕让铁铉配合你。”
双喜瞪大了眼睛,“陛下,内官不得干政,奴婢不敢啊。”
“除了你,朕信不过别人了。”朱允炆语气森冷,“慢慢来,不急,先从朕脚下的这片南直隶开始,一个钉子一个钉子的拔,挑精壮可靠的男子回来,跟着你,朕许他们富贵。”
双喜浑身汗透,哆嗦着领命,“谨遵圣命,敢问陛下,奴婢届时行事,打什么牌子。”
朱允炆与双喜四目相对,一字一顿的说道,“此处在朕寝宫西侧,就叫西缉事厂吧。”
双喜深吸一口气,一头砸在地上,“今日起,西厂,便是陛下手中之剑,愿以死,杀尽不臣者。”
第四十五章:装傻充愣
朱允炆生病了,大病。
不仅推了初一的大朝会,便是连一众如丧考妣般等着上新学的臣工都没空搭理。
“孙公公,皇上的情况怎么样了?”
皇帝生病,宮城便戒了严,暴昭等人守在乾清门外围着双喜叽叽喳喳。
双喜一脸悲伤,“陛下前几日夜夜都梦到了太祖皇帝,似乎受到了太祖的训斥,以致白昼时经常胡言乱语,那日自文华殿中回宫,晚上说天降大雪,要堆雪人,炎炎酷暑哪来的雪啊,在外面疯跑了一宿,一早便发了高烧。”
皇帝这是得了癔症?
大家伙都有些面面相觑,但看双喜这幅样子也不像作假,谁没事敢拿皇帝找乐子啊。
“太医看过了吗?”
大臣们都有些惊慌,朱棣刚刚进京没多久,好容易盼个天下太平,这个节骨眼皇帝可别出了事,要知道,太子还没立呢,就算立了也没用啊,主少国疑更完犊子。
“看过了。”
双喜拱手四圈拜了一礼,“太医说陛下前些日子过于煎熬国事,加上似乎受了惊吓,导致心神不稳,要安心静养一段时日,奴婢要伺候皇上,就不在这里多呆了,各位大人们各回署衙吧。”
暴昭拦了一句,“孙公公,陛下前日文化殿的事...”
“不必当真,不必当真。”双喜打了个哈哈,“告辞。”
双喜扭头就走,留下一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这孙公公的话,应是真的。”暴昭宽慰众人,“陛下登基以来仁明孝友,宽以待人,文华殿里说的话,应是心神不宁所致,大家伙且放宽心。”
一群人只得勉强笑笑,“但愿如此。”
没办法,皇帝当时说的话没法细琢磨啊,一琢磨,这群大臣就感觉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末日感觉,皇帝要找士人集团的茬,他们这些做朝官的,必死无疑啊。
不跟皇帝一条心,皇帝当时就得弄死他们,跟皇帝一条心,等将来天下跟隋末一般,造反派打进南京,他们还是一条死路。
人家隋炀帝不过动了世家的举荐之权,还没碰土地这一根本利益呢,就被掀下了皇位,朱允炆要动那玩意,谁敢心向朱允炆?
只有年轻的解缙和杨士奇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质疑之色。
离开皇宫的时候,两人便心有灵犀的拖在了最后面。
“陛下已有太祖之风。”
解缙低着脑袋,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陛下此时抱病,是在淡化那日文华殿说的事情,等几个月过了风波,就没人会当真了。”
“解学士也认为皇上在装病?”
“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杨士奇便笑笑,“咱们做臣子的,要早做选择。”
解缙点点头,杨士奇的意思他明白,皇帝那天的话压根不是什么疯言疯语,皇帝憋着心思想玩大明一个天翻地覆,这件事,任何人都不可能独善其身,要么站皇帝,对付世家,要么站世家,造皇帝的反!
“陛下兵不血刃就平了燕王,文华殿一朝失言,便装病躲避,这般雄猜之主,颇有当年太祖神韵。”
解缙瞥了眼杨士奇,“皇上现在怕是对我等一万个不相信了。待等将来皇上谋划好,只怕又是一次空印案。”
杨士奇便倒吸一口冷气。
明初四大案,空印、郭桓、胡惟庸、蓝玉四起牵连甚广的大案。大家耳熟能详的多是胡惟庸、蓝玉这后两案,殊不知四大案中,空印案才是真正杀得天下丧胆的大案。
空印案中,无论是有罪的,还是无罪被牵连的,亦或者有疑点的,自中枢往地方、自朝臣往豪绅,太祖的屠刀从未停下,以致杀的朝堂地方,人人心胆俱裂,甚至连政务运转和地方管理都出现了空白断层,太祖这才停下手,再杀下去,大明就真的被杀的只剩下百姓,没有官吏、豪绅了。毫不夸张的说,空印案持续的一年多中,整个大明的天都是血红色的!
而空印案的源头,便出自太祖对大臣的猜疑。论残暴,太祖也算是帝王者中数一数二的了。要么为什么说太祖在位的时候他说啥是啥,杀心太重了。这也就是太祖有开天之功,无上威望加身。后继之君但凡有太祖三分之一的残暴,都必然是亡国下场,还要被史书骂成灰。
“今日宫楼上的锦衣卫站的可真威武啊。”
解缙留下一句话,径直出离了宫,留下杨士奇又回头看了一眼。
今日的锦衣卫?
杨士奇的脑子里顿时如霹雳炸响:京郊新军入宫了!
坤宁宫。
马恩慧一边忙着照看小文奎,一边冲蹲在殿门处吃西瓜的朱允炆说道,“这两天出了什么事,总是阴着脸,谁又招你了。”
朱允炆一抹嘴,“谁也没招我,我自己犯了错,心里膈应。”
“哟,这可新鲜了,咱们的圣天子还会犯错呐。”马恩慧笑了起来,一拍小文奎的脑袋,“自己玩去吧。”
小文奎转着黑不溜秋的眼睛,一路小跑的撞进朱允炆怀里,“爹爹,你带我去骑大马好不好。”
“小胳膊小腿的,骑什么大马。”
朱允炆把小文奎抱起来,“乖儿子,爹带你荡秋千去。”
小文奎直摇脑袋,“那太无趣了,飘来飘去晃得头晕。”
“好好好,咱们去骑大马。”
朱允炆没辙,抱着朱文奎就出了门,马恩慧紧紧跟上。
小两口一边走一边说着话,“朕此番请了病假,可以安心陪你跟孩子了。”
马恩慧便有些担心,多大的事能把皇帝逼到出不了后宫?
“是不是朝堂上有臣工顶撞了陛下,惹得陛下心里不快。”
朱允炆便笑笑,“是朕自己的原因,朕前段日子有些飘,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冷静冷静。”
穿越了不起?人家王莽还疑似穿越呢,还不是因为强行推动王田制,禁止公卿豪族不得买卖转让土地,企图利用刑罚杀戮来打破土地兼并的局面,最终功亏一篑。
既然有了王莽前车之鉴在,这种事就得慢慢来弄,别一上来就想着将自己二十一世纪的理想搬到十五世纪的大明朝,格格不入都是轻的,一不小心就点了雷。
穿越者最大的优势不就是前有历史为鉴,后有未来大势的可做参考吗。
稳住别浪,早晚收拾掉他们这群蛀虫。
要说可惜,只能说可惜自己不是开国之君,自己要有太祖的威望,这事办起来就要容易的多,太祖杀人,被杀的只能俯首等死,自己要杀他们,他们就会蹦出来跟自己玩命。
朱允炆兴致不高,小两口的话也就自然少了许多,在苑林里带着小文奎玩了一个时辰,双喜就寻了过来,同行的,还有铁铉。
一看到铁铉,马恩慧便变了脸色,心思聪敏的她老觉得朝里出了什么事,偏生这个时候,皇帝还召见了新军的指挥使!
铁铉是文华殿当日连夜入得宫,带着一队亲信换了锦衣卫的装束接过了后宫的卫戍,甚至连朱允炆的身边都留了一队人手,人的猜疑之心一起,就更容易疑神疑鬼,朱允炆也怕自己突然被哪个太监推河里去。
“妾先告退。”
马恩慧冲朱允炆施了一礼,抱起小文奎便快步离开。
“坐吧。”
三人找了一处凉亭,朱允炆大马金刀的当先坐下,“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六个奴婢、二十个锦衣卫加上铁将军自新军挑了一百个人。”
双喜没坐,就站在朱允炆旁边回话,“都是家底子最苦的出身,清清白白,知道有机会为陛下办差,都愿意效死。”
朱允炆便将目光移向铁铉,后者一抱拳,“新军上下,皆视陛下为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除了加大思想上的宣传,物质上该满足还是要满足的。”
朱允炆看着铁铉,“今年是新军成立的第一个年头,也吃了不少的苦,今年的年饷,便发双份吧,别声张,朕自掏腰包补到总后勤部,你去领吧。”
这年头当兵的苦哈哈出身,他们不懂政治,更不懂什么道理,他们只知道皇帝老子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人物,听皇帝的话是天经地义。
对此,朱允炆不介意大方点。
“末将代为谢过!”铁铉一抱拳,而后就听到朱允炆说道,“你二人去吧,这件事双喜来做,铁铉你的任务就是将军心稳住,让他们知道,是谁在养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