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八章:落日余晖(十二)
德里城内正在发生的变故,并没有影响到此时正处在伊斯绿堡前线的马大军处,后者正谨慎的面对着眼前这座重城。
可能会有人疑惑,大明手握重炮,直接老套路开炮炸城,而后强攻不就一路横推过去了吗,马大军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只开了三轮,就被他自己喊住了。
“不对劲。”
蹙着眉头,马大军说道:“你们说,帖木儿汗国的那支具甲骑在城里吗?”
“应该,在吧。”
帅帐之中,一众参谋武将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
“骑兵守城,那跟步兵还有什么两样?”
快步走到沙盘之前,马大军的手点在城外这一大片平原,这是明军大营落下的地点。
“具甲骑是一支什么战斗力的军队,咱们现在都知道了,五千人,正面对我军一万,要不是周金山拿命殿后,咱们一万人的骑兵卫能被五千人打个全军覆没,甚至,我们连伤敌多少都不知道。”
“还不是因为周金山吃了装备的亏。”
有参谋不服气:“无非就是铁浮屠的翻版罢了,看着挺厉害,弱点也不少,要我说,当时若不是深夜,我军轻骑以机动力相持,穿插跑动,累都累死他们。”
“就是就是。”
不少将领都纷纷附和:“这西域的国家动不动就喜欢搞这种重骑兵,殊不知骑兵最重要的就是机动能力,以机动能力换取防护力,就是把自己变成活靶子而已,实为取败之道。”
“我看你们这些年打仗打的太顺了,一个个都昏了头!”
砰的一声,马大军握拳砸在沙盘的边沿,震倒旗帜一片。
他看向帐内一众佐将参谋喝斥道:“撤回来的骑兵卫本帅问过,这支骑兵纵使人马具甲,跑的都比咱们的骑兵卫更快。”
“不可能!”
这个消息显然对帐内所有人来说都是不信的,哪有重骑兵比轻骑兵跑的快的道理,要是如此,那不是天下无敌了?
“哼,看你们那孤陋寡闻的样子。”
马大军开始回忆道:“一个个真当本帅这两年是在南京度假呢吗?
本帅在总参,翻看了所有有关帖木儿汗国的游记和记载,这支军队是帖木儿那个跛子的近卫军,是由一群完全忠诚于所谓真主的信徒组成,而这群信徒,多是奴隶出身,被唤作马穆鲁克,很小的时候就被帖木儿买下训练和培养。
你们对他们不了解,本帅也一样,但本帅只举一个例子,你们自己来估算其战斗力,当年铁木真西征的时候,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骑射以及机动力,灭亡了沿途的所有国家,但你们知道,西征为什么停下吗?”
见所有人都摇头,马大军郑重道。
“游记未必是真的,也有可能是自吹自擂,但据其记载,两万来去如风的蒙古游骑,碰到了数量在五千的马穆鲁克骑兵,当时五千打两万,结果却是,纵横无敌的蒙古人全军覆没!跑都没跑掉!”
帅帐之中,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蒙古马的速度,很显然是没有对手快的,蒙古骑兵之所以让人觉得来去如风,是因为当时铁木真西征时,军队一骑双马,乃至三马,可以往来更换,不眠不休的跑。可作战的时候,你就是一人十匹马,该跑多快还是多快,这支重骑兵的马种,比蒙古马更优等。”
打不赢,跑不过,两万蒙古骑,在艾因贾鲁被五千马穆鲁克青年正面全歼。
这场仗,在欧亚战争史上被称为成吉思汗西征的最重要转折点,毫不客气的说,成吉思汗他被吓住了。
引以为豪的骑射,破不了对手的装甲,而一旦被近身,那时候的蒙古是没有高超技艺的铁匠以及全套工业化的。
那还是几百年前,而当少年贵族的贴木尔知晓后,开始从阿拉伯购买这些马穆鲁克少年组建起新的马穆鲁克重骑兵,配备的可是到了后现代都鼎鼎有名的大马士革钢刀。
所以,结果就毫无疑问了。
马穆鲁克是奴隶的意思,并不是一个地区或某一个民族,人员的成分多是自幼就被阿拉伯人掳掠的少年,天南海北都有,西欧、北欧,甚至是北非。
这些少年被突厥军事贵族买下,从小培养,就好比养狼,养虎那般豢养,辅以绿教的思想洗礼,悍不畏死,甚至是,渴望死亡。
亡命之徒、虎狼之军都无法形容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们天生就是为了战争而生。
帖木儿这个跛狼的迅速崛起,离不开这支军队的辅佐,他一手创建的具甲骑以及重装甲骑射手,都是靠这群孩子为主力建立的,多次局部战役中,以少胜多,硬生生打跪了当时不可一世的奥斯曼土耳其。
也让帖木儿的名声一路传进欧洲,被誉为铁木真之后,一个新的伟大征服者。
“咱们先不管这份游记的记载真假如何,不过打仗,宁愿重视敌人也好过轻视敌人,咱们就当这是真的,就把这支骑兵的战斗力再放大些,那么如何应对就成了关键。”
马大军拿起指挥鞭,点在伊斯绿堡这座城的周边。
“这里的地理环境对骑兵的作战是很有帮助的,这里地势空旷处大平原,一旦骑兵跑开,尤其是一支战斗力很可能远胜铁浮屠的重骑兵,威力无法言表,那么,你们说,如果你们是敌人的将帅,会愿意将如此强大的一支骑兵扔在城内当步兵守城用吗?”
“当然不会。”
现在,这群人没有其他的质疑了,把人当步兵用,就算再厉害十倍又如何,还不是大炮下的纸靶子。
这么使用,可就真的是愚蠢至极了。
“不在城内,那在哪里?”
马大军有些忧心:“我军来到这已经三天了,斥候都没有侦查到,说明藏的很深,之所以藏起来,就是不愿意把这支精锐直接放到我军的炮火覆盖区内当炮灰白白的送死,他们再等,等我军大炮哑火。”
大炮会哑火吗?
理论上来说,一门炮打二十轮之后,必须要停,不然炮管过度导热就会导致炸膛。
而且,冷却的时间往往需要几个时辰之久,这个过程中如果使用冷水加速,会缩短炮管的寿命,并且导致内部管壁变形,从而造成炮弹无法发射的隐患。
炮阵的指挥官是军人,但副手却是专业的工部火器局出来的,这都是眼下大明军队的常规编制,什么样的人才都要有。
“我们现在都知道,军中大炮不能开超过二十轮,这是红线,但实际上,很多的炮不是去年和今年,工部用所谓合钢造的新炮,很多都是前几年的旧炮,最多十轮就不能再打了,这就是本帅今日下令停炮的原因。”
马大军郑重道:“在没有侦查到这支骑兵的动向之前,大炮决不能出问题,同时,我军也要在周围炮制陷马坑,防备突袭,一旦被这支骑兵跃过炮火覆盖区,杀进本阵,诸位,咱们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打仗总是有风险的。
一定要先想坏再想好。
吃一堑长一智的马大军,已经真正的把这支素味蒙面的未知对手当成了最重要的敌军力量。
“那咱们就这么干耗着?”
一名参谋提出了质疑。
“马帅,西北战场的军情送不到咱们这,军情无法相通,我们必须要打通兴都库什山,才能跟楚王那边对接上,而一旦相持日久,等帖木儿汗国在兴都库什山筑关,那陛下钦定的,封锁印度的战略目标就无法实现了。”
马大军负手开始走动起来,军情重不过君令,一如当年沐春殁于刀甘孟之手那般。
西南的战况复杂,但沐春还要一股脑的闷头追杀,还不是因为太祖的君令压在头上。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这种话,听听就成,别当真,更别随便瞎玩。
“都说说,各有什么办法?”
拿不定主意的马大军环顾一圈:“你们都是参谋出身,都看本帅作甚。”
一众参谋对视,马上就有人开了口。
“要不,学关云长水淹樊城?”
一名参谋点在绕城而过的印度河上:“咱们决堤炸口,水淹伊斯绿堡?”
“眼下时节,水位低浅,而且伊斯绿堡的地势高于城外平原,水攻行不通。”
有人马上提出反对意见。
“用兵之道,奇正相合,既然奇行不通,那就堂堂正正。末将建议,炸城不能停,炮阵分两波,交替轰炸,时刻保持对城墙的压力,无非是多花点时间罢了。”
马大军点头,眼下来看,这应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先这般,咱们试试看。”
决议很快通过,调整了炮阵的中军开始贯彻这一命令,一百门炮冲着伊斯绿堡发出了咆哮,一枚枚炮弹落在城头发出耀眼火光,但伊斯绿堡的坚固程度显然要超过德里,这毕竟是一座由数十万奴隶耗时十余年盖成的巨城,一百门十五世纪的小口径火炮,还不足以立刻见到成效。
炮火轰炸,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在推动着进程。
轰炸的第六天,第一段豁口被炸开,但斥候仍然没有探查到具甲骑的踪迹,马大军还在等。
轰炸的第八天,豁口扩大到近三十丈,城门区以及外城河被填平,马大军继续按兵不动。
轰炸的第十三天,整个南城墙沦为废墟,但让所有人恶心的一幕出现了。
里面还有一道城墙!
伊斯绿堡竟然跟南京一样,是双城墙制!
刚才炸垮的,只是瓮城。
而更要命的,就是炮弹的数量,已经不足以支持继续下去了,打完了,那什么预备手段都没了。
“增兵减灶,引蛇出洞。”
与一众参谋正相反,马大军反而开怀大笑起来。
“传令,两百门炮齐开,打三轮而停,投入一个卫直接攻城。”
一众参谋一开始还有些摸不透马大军的意思,但随后便恍然大悟。
大明一直都很谨慎的应对攻城,这个时候表现出一副恼羞成怒的表情,但很快的就哑火,装出一副失去后继炮弹的姿态,引诱那支骑兵出来掠阵。
只要骗出来,那这场仗就赢定了。
军令很好的被传达下去,三轮震天怒吼的炮响之后,驻足歇了十几天,看打炮都看腻的明军将士,向着几乎被夷为平地的伊斯绿堡发起了冲锋。
碎裂一地的砖石瓦砾早都铺成了一条坡道,明军将士甚至都不需要云梯、攻城塔之类的物件,一个个千户阵型架起铁盾,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扛过箭雨,冲到城头之上!
惨烈的,短兵相接的白刃战开始了。
这是大明和帖木儿汗国之间的第二次交手,也是第一次大规模的,真正意义上的攻坚战,绝不同于周金山此前的遭遇战。
周金山那次只能称之为小规模局部战役,检验不出两国之间真正的军事力量差距,而这次伊斯绿堡的攻坚战,那才是双方真正的主力相持,是一场人数相加近二十万的大规模军团战。
“杀!”
先登的百户势如猛虎,横刀劈过,刀光匹练之下,是一条握刀的断臂飞起,而与他相对的敌军只是低嚎一声,整个人飞扑到百户身上,张嘴咬在了百户的脖颈之处。
“混蛋,混蛋。”
百户被压在身下,疼的连连怒吼,却怎么都挣脱不了,右手的刀施展不开,几次也只是轻描淡写的在敌军的后背上留下几道伤口而已,时间推移,百户的意识有些涣散,他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快被咬下了一半,用仅存的意志,这名百户将手臂高高扬起,而后刀尖冲下,向下一落!
这把刀,将两个人贯穿在了一起。
这般惨烈的以命搏命,出现在城头上的各处,无论是明军还是绿教军,几乎都是悍不畏死的虎狼之兵,断了手,就用头、用嘴、用身体一切可以攻击的部位,招招夺命,再不济,也是两人环抱撕扯着,从城头上翻下。
无数的鲜血,顺着那座碎石废墟的小坡留下,很快就从小溪汇成了湖泊。
“太可怕了。”
一名参谋看得震骇:“这天下,除我大明以外,还有如此强军?”
“五胡乱华、崖山跳海,我们不能一直高高在上的自负,要吸取先辈们用血留下的教训,切莫再小看这些蛮夷。”
马大军沉声道:“以前没交过手,做假想敌,总觉得都是一群蛮夷能有什么战斗力,我们骨子里刻着对他们的蔑视,这种蔑视,在战场上是会夺走将士们的生命,周金山的死,还不足以让你们警醒吗?”
自打朱允炆登基以来,这么多年,大明走的太顺了。
顺到,整个军方从朱棣开始往下,没人还觉得天下有可堪敌手的对手。
而一旦离开大炮的辅助,第一期火绳枪的威力还不足以影响战场的局势,大明健儿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手里的刀。
“提前吃点亏,长长记性,总是好事一件。”
静静的看着战局发展,马大军说道:“如果不是当年西征太顺,那两万蒙古骑兵也不会沦落到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啊。
时间在流逝,第一波的攻城在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后宣告结束,生存的明军健儿撤了下来,第一次的攻城以均势为结果告终。
谁也没占到什么优势,死伤比例大概持平,马大军这边看到的,是冲上去的一万人,变成了退下来不足六千。
四千条鲜活的生命,留在了伊斯绿堡的城头。
“这还是我西南军的精锐中军。”
马大军有些心痛的闭上眼。
“如果换德里的省府军,亦或者陈春生带领的联军,恐怕这一波,一万人一个都活不下来。
帖木儿那个跛子,能够在短短十余年内,灭掉那么多的国家是有一定道理的,他带出来的军队,不得了哇。”
后世对于帖木儿东征有过争论,那就是帖木儿的二十万军队能不能打赢当时的大明。
因为毕竟没有交过手,只能作为假想敌,站在本国支持本国的角度,没人看好帖木儿,不过我们可以先确定一点,那就是帖木儿东征并不是攻打大明的。
帖木儿的出兵是应本雅失里之请,讨伐瓦剌和鞑靼的。
这也是帖木儿的夙愿,帖木儿一直自诩其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即使已经作为中亚、西亚的绝对霸主,是真主绿教的最高领袖,但帖木儿还是接受了本雅失里这个流亡者煞有其事的承认身份的仪式。
原因就在于其明确身份后的法理性,帖木儿自诩是铁木真的后代,是名正言顺的可以成为大草原的统治者,要建立新的大蒙古帝国。
后来帖木儿病死,死前到底有没有跟瓦剌交过手,亦或者在东征前,帖木儿汗国的军队有没有跟东察合台、瓦剌交过手,没有明确的记载。
记载只有这么一段内容,那就是帖木儿东征后,东察合台直接投降,然后马哈木和阿鲁台向朱棣投降,哈密国的脱脱更是直接内附大明,就是所谓的跑路,远离帖木儿的刀兵威胁。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献降,不是传统性为维护双边关系的那种认大明做大哥的意思,因为当时草原连尊号都给朱棣上了。
“圣人可汗。”
表示朱棣就是大草原的共主了。
要知道,即使是太祖数次北伐,包括捕鱼儿海战役后,草原都没有为太祖上过尊号。
当时搞的朱老四一脸懵。
用这种方式来推论,足可见帖木儿对这几个国家、部族的外部压力有多么巨大。
现在,马大军算是亲身体会到了这个对手的难缠程度及战斗力。
“敌骑还是没有露头,咱们要拼一下耐心。”
对手不是傻子,没有在第一天就掀开自己的王牌,马大军也不急。
“打吧,本帅看看他们能坚持多久。”
第二天,攻城的明军没有继续选择搏命的白刃战,而是充分利用的进攻手段的多样化,推出了弩车。
这一下就让城头上压阵以待的绿教士兵吃尽了苦头,大家伙本来还列阵分明的等攻城呢,结果炮弹虽然没等来,却等来了一波兜头的箭雨。
当场怕是就付出了数千人的死伤。
趁着敌阵慌乱的机会,又一个整编卫登上了城头,趁势抖擞威风打出一波推进,虽然最终仍被赶下了城头,却战果显著。
自损两千,歼敌最少五千余。
“还是没有探查到。”
耐心真好啊。
马大军不慌,好整以暇的等到了第三天。
这是一场足以在战争史上大书特书的指挥战役,在第三天一早,明军继续推出弩车阵,城头上的绿教兵顿做鸟兽散,等着明军攻上城头后在出面白刃相接。
而后,一个个方阵挺着盾牌开始登城,一切的进展恍若第一天那般,所有待命的绿教士兵便蜂拥而上,结果却发现,登城的明军士兵,带了一排有些奇形怪状的‘大炮’。
嗯,就是那款巨型火绳枪。
盾墙遮住了敌军的视线,加上弩机的压制,他们并没有发现这次攻城的明军夹带了私货。
等他们蜂拥而上的时候,在狭隘的城头上吃了一顿狂风骤雨般的金属风暴。
一地的碎尸残骸,让绿教兵有些吃不住劲了。
这一日的战果更加显著,大明几乎以不足一千人的损失,换了五倍以上的战果。
“探查到敌骑了没有?”
马大军就不信了,帖木儿汗国的统帅能这般沉住气,硬扛着这些损失的加剧。
“还没有。”
斥候营的千户额头冒汗:“方圆三十里,能查的地方全查过了,没有任何发现。”
“好,本帅就看看这群老鼠能藏多深。”
马大军看向伊斯绿堡的城头:“等老子把城攻下来之后,他们就算露头也没意义了。”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大明开始变着花样的更换进攻手段,甚至连许久不用的投石机都造了一批出来,将一罐罐火油打上城头,玩了一次烈火焚城,虽然没怎么烧起来,但在心里上,还是让伊斯绿堡的守军大为头疼。
明军的军事打击手段太丰富了。
战争的天平,开始向着大明倾斜。
但只有一点,马大军做的很好,那就是无论打击手段有多么层出不穷,他都坚持每天派一万人登城进行白刃战,想要攻陷这座城市。
因为无论是弩机还是投石机,都只是一种压制手段,取不到多么大的战果,无法就是几十几百人的杀伤而已。
而大炮,从未曾响过一次。
“我就不信,他们能抗到什么时候。”
伊斯绿堡攻城的第十天,斥候千户兴奋冲冲的跑过来。
“马帅,敌骑,来了!”
马大军惊回首看向西侧,不用千户官的报告,在他的耳际,已经隐约的听到了一阵微乎其微,但压迫感十足的马蹄踏地声。
那支横扫欧亚无敌的具甲骑,终于按捺不住,要向明军大营,发起一场绝地冲锋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落日余晖(完)
作为一个有着十几年戎马生涯的军人,一个从底层真正步步走到国之重将的实力派,马大军在看到这支越来越逼近的骑兵队伍后,整张脸就彻底严峻了起来。
是不是强军,又有多强,马大军不是自夸,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走眼过。
这种绝对的把握并不是来源于他那只独眼,而是感觉。
一支军队的灵魂决定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也就是俗话说的所谓军魂。
军魂看不真切也摸不到,表现出来的方式有很多种,有的军队气势如虎,有的则坚韧不拔。
但无论哪一种,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向外界通过某种方式传递着这支军队的特质。
呐喊、高歌、亦或者整齐划一的行止,都是一种表达的方式。
但像眼前这支具甲骑的,马大军从没有见过。
一支正在冲锋的骑兵,除了马蹄落地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杂音。
如果没有马蹄声,闭上眼睛,你甚至感受不到这支军队,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杀气。
连生机都没有的军队,又怎么会有杀气呢?
“周金山输的不冤。”
马大军凝声郑重的说道:“哪怕是京营里任何一支骑兵卫,都不可能是这支军队的对手。”
“是啊。”
身旁的参谋也深吸一口气:“好在,他们的数量不多。”
马穆鲁克具甲骑的数量最鼎盛时也就在一两万左右,而且培养起来耗时费力,完全不像常规建制的骑兵,只要战马充足,一两年的训练就可以拉起一支。
“那又如何?”
不屑挂上了马大军的嘴角,他看着这支骑兵队逐渐逼近陷马坑的区域。
“时代已经变了,骑兵也好步兵也罢,早晚都是要向火器军让路。”
在南京两年,马大军的眼界开阔了不少,也亲眼见识到了工部正在研制的,足有几十寸口径的超级重炮。
这种炮极其笨重,足足需要四匹战马才能拖动,用来移动打野战是指望不上的,但拿过来攻城和守城用,那就是敌人的噩梦。
“通知炮阵,开火准备。”
一直守在炮阵前遮盖严严实实的军队分开左右,将一门门漆黑的洞口露出,无数的炮手开始校准角度和丈量距离,一个个火折子被掏出,只待这支具甲骑一脚踏入陷马坑,两百门火炮就会在顷刻间对目标区域进行无差别的炮火覆盖。
等一切硝烟散尽,管他狗屁天下强军,都注定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只可惜,敌人不是傻子。
就在距离大明军阵大约四百丈的时候,这支默不作声的骑兵队伍停下了脚步,而后,分出了十几名斥候小队继续闷头向前,毫无意外的,摔了一个七零八落,人仰马翻。
有的战马马腿折断,躺在地上哀鸣,还有的倒霉骑手更是在摔倒后将脖子扭断,但总还有几人几骑可以站起来,而后这些人翻身上马,继续横向跑动起来,直到纷纷摔的不省人事。
具甲骑的大军拨转了马头,并不是回撤,而是由慢跑改称了冲刺,向南而去。
“敌军迂回,这是要攻我军侧后!”
马大军大吼一声。
虽然这一点上他也做了防备,陷马坑的区域绝不止这一片,包括延伸到侧翼的外部都有隔离区,但,敌人明显不是傻子,他们怎么可能在没有探索的情况下,直接踏足一片未知的区域?
更要命的,是炮阵需要立刻转移!
几百门炮需要掉转炮口并且移动距离,这个时间,最起码两刻钟。
以敌人胯下那战马的冲刺速度来看,两刻钟,马大军自觉自己的脑袋估计都该被踩成肉泥了。
“贾青、孟升。”
“末将在。”
两员战将大吼应声。
“你二人各带一卫,立刻投入攻城,决不可使我中军陷入前后夹击的情况。”
“诺。”
虽有变故,但马大军丝毫不乱,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战端多变本就是兵家常事。
“炮阵立刻转移,南移一里落阵,陆充。”
“末将在。”
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金山的副将。
“带着你的骑兵卫给我顶上去,为我军争取最少两刻钟。”
虽是五千对五千,但此刻谁都知道,这已不是一场对等的战争。
马大军深深的看了陆充一眼:“不要丢了大明军人的颜面。”
后者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马革裹尸是军人之最高殊荣,吾皇万岁,大明万岁!”
军阵开始迅速的运转起来,五千名仅存的大明骑兵勒紧缰绳,抽出腰刀,在朝阳初升的金光下,齐齐大喝。
“杀!”
马蹄翻飞泥土,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这仅剩一半的骑兵卫迅速脱离中军,与开始绕路的具甲骑展开了生死竞速,而后彻底脱离军阵。
脱离军阵,就意味着,完全失去了陷马坑区域的保护。
陆充和他的骑兵卫,将与这支高速行进的具甲骑展开第二次交手。
那一次在帕尼帕特城外的夜,陆充甚至都没有真正看清敌人,就不得不接受战败的耻辱,而这一次,陆充包括整个骑兵卫将士,无不满腔热血的迫切想要痛快交手一次。
此刻,生死早已不重要
“杀!”
交错之间,惊鸿掠过,陆充手里的雁翎刀带起一颗翻飞的头颅,但陆充并没有丝毫的高兴。
因为就在这短短的一次交手,那个死去的敌人,在他的身上,在右胸至腹腔的位置,留下了一道险些开膛破杜的伤口。
“好锋利的刀。”
下巴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陆充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被一分为二的战甲,和血流入注的身体。
陆充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敌人面对他斩首的一刀躲也不躲,硬要与自己以命换命。
环顾身旁左右,陆充的心更是战栗。
少了好多张,熟悉的脸啊。
“唏律律!”
马蹄声在响,显然这群马穆鲁克并不打算给陆充多余的时间,他们再次扑了上来。
还是一样的静默,还是那齐刷刷的举刀劈砍,干脆的毫不拖泥带水。
“去死吧。”
一名百户知道自己手里的刀很难砍穿敌人的甲胄,在即将交错之际,陡然一跃飞扑而出,在跃起的那一瞬间,惊鸿掠过他的腰,将他整个人一分为二,但决然的上半身仍然撞倒了这个敌人,落马的那一瞬间,两人便被无数马蹄践踏成了肉泥。
不就是以命换命吗!
“明军威武!”
又一次的交手,让陆充身上再次添上一道致命伤,他的意识开始溃散,但还是大吼了一声,靠着这强打起来的精神,陆充将自己缚在马上,而后一刀砍在自己胯下战马的屁股之上。
吃痛的战马疯狂飞奔,而这个时候,马上的陆充已经彻底失去了生机。
他的尸体,将与他的战马一道,撞进敌阵。
大明的儿郎,只会死在冲锋的道路上。
决然的意志,悍不畏死的精神,鼓舞了幸存的明军将士,他们没有崩溃,没有散逃,跟在陆充的身后,继续发动着冲锋,坦然向着死亡。
身后的军阵中,马大军的身子开始颤抖。
“马帅,派些援兵上吧,让骑兵卫撤下来。”
一名参谋双目赤红入血:“再这么缠下去,骑兵卫,整个卫就全军覆没了,兄弟们就死光了!”
骑兵对骑兵,不管愿不愿意承认,骑兵卫,都在被吊打。
“那是他们的使命!”
马大军怒吼一声:“炮阵即将落定,现在增派援兵,敌我双方缠在一起,转移炮阵还有什么意义,更何况,步兵能缠得住这支骑兵吗,一旦缠不住,让敌人继续转移方向,骑兵卫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那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兄弟们死光吗?”
一名年轻的参谋看不下去了,突然低头大哭起来。
说好的两刻钟,但为了炮阵的落定,五千名同袍手足整整坚持了近半个时辰,就这么在一次次的冲锋中,直到死伤殆尽、全军覆没。
而那支具甲骑,还保留着大半!
“马帅,炮阵准备好了!”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响起,紧跟着就是马大军歇斯底里的怒吼。
“开炮!”
数百门蓄势待发的大炮,数百名早已泪打前襟的炮手,数百枚凝聚了愤怒之火的炮弹,融合在了一起,他们要报仇!
炮阵开始怒吼、咆哮,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恨不得把眼前的敌人撕成粉粹。
无数的尘土飞扬,无数的残肢断臂升天。
“不许停,火炮洗地!”
马大军不停的怒吼着:“给我把所有的炮弹打出去,本帅要把他们炸成齑粉,炸成齑粉。”
一发接一发,一轮接一轮,弥漫的尘土和硝烟甚至让马大军都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但他的耳朵不会欺骗他。
他能听到马嘶,能听到爆炸。
直到,星星散散的黑影在硝烟中渐显、冲出!
五千具甲骑,在这般恐怖的洗地下,还剩下不足五六百的数量,但,他们冲出了那一片死亡的炮火覆盖区。
而且,还在向着大明的军阵发动冲锋!
“干他娘的,干他娘的!”
马大军骂着,什么是疯子军队,他今天见识到了。
炮火宛如雷神之威,巨大的杀伤力、无法形容的心理震慑力,没有任何军队可以冲过这一死亡雷区,他们会崩溃,会兵败如山倒,他们也应该崩溃。
但今天,却有这么一支军队,在全歼了阻击的敌人后,在越过这可怕的死亡雷区后,还在发动着冲锋!
站在一个军人的角度,马大军敬重这个对手。
“蒙古骑兵,败的不冤。”
这样的对手,正面野战,两万打不过五千真不丢人,即使那是成吉思汗带出来的最鼎盛时期的蒙古骑兵。
但大明,绝不仅仅只有那两百门远程火炮。
还有一波金属风波等待他们呢。
三十丈,威力的最大覆盖半径。
铺天盖地的金属弹丸激射而出,打碎了无数的铁甲碎片,也打碎了那些一直套在这群骑兵脑袋上的,那个t字面甲,露出的,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庞。
马匹到底,碎肢横飞,这最后几百名具甲骑在金属风暴中再次倒下了一大片,只有冲锋在队友身后的活了下来。
他们狠狠的撞在了明军前排的橹盾墙上。
如巨石砸进海洋,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腾空而起的明军士兵,是一片片在空中喷出的鲜血。
“两三百人,岂能乱我中军!”
一名参谋摆动旗帜,橹盾墙下,一名名蹲伏的刀手狠狠的砍向速度滞缓下来的马腿。
而这些自马背上翻滚下来的马穆鲁克,在摔落的那一刻,就注定失去了再站起来的可能。
一杆杆短矛,透过那t字缺口,捅进了他们的脑袋之中!
即使有侥幸未摔倒在地的,也陷入到包围圈之中。
“投降,本帅免你们一死。”
马穆鲁克听不懂马大军的话,即使面对数十、数百名明军的包围,他们也未曾惧怕畏缩,手中的钢刀犹自挥舞,杀戮,直到死亡。
五千具甲骑,就此烟消云散,死伤殆尽。
全军,仅有数十名摔晕过去的被明军俘虏。
而清醒的,无一投降。
“几百人,就险些冲散我军阵。”
一名参谋口气颤抖,惊叹道:“如果不是骑兵卫的纠缠,不是炮阵的杀伤,一旦让这五千人成建制的部队杀进来,我中军,危矣。”
“当年楚霸王两万轻骑衔枚突进,于彭城外一战破刘邦五十六万大军,本帅还以为是夸口吹捧,但若是本帅有这支精骑在手,便是百万大军,也当一战击溃。”
军人的惜惜之情难以言表,马大军无比痛恨这支具甲骑,因为后者前后杀死了最少一万多名明军儿郎,还包括整个骑兵卫的建制,但军人的身份,又让马大军敬重不已。
“不管怎么说,这支我军的心腹大患,没了。”
马大军抖擞精神,转身看向伊斯绿堡。
“接下来,我军可以全力投入了,传令全军,踏破此城,鸡犬不留!”
骄阳在日上三竿之后,逐渐西移,不再刺目的阳光洒在了伊斯绿堡的城头。
太阳终究会落下,等新的一天到来,还会照常升起。
一个帝国的落幕,必将有新的帝国。
崛起!
第四百二十章:为人民服务
南京,丁家村。
这是一个坐落于城郊的小村庄,跟大明千千万万个村落相仿,以姓氏为名,在这片土地上吃饭的,上溯起血统来,都是亲戚。
这个时节应该是赶上秋收,村庄外一片金黄的庄稼地里,是一两百个农夫村妇在忙活,而村口,则是一大群半大不大的破小子追逐打闹。
孩提的笑闹和村里处处的鸡鸣狗叫声混合在一起,呈现出来的,便是一个普通、和谐、安定的平民社会。
等大人们忙完归家,便开始吆喝起一个个花样不同的小名,这是提示吃饭的时间到了,那么也意味着,这群孩子一天的快乐时光要到此为止。
“今个这粮食都打完了,回头宗老派人来收赋子,余下的留一半,我带城里给卖掉。”
当家的男人吃着杂粮馍馍,面前看着两三碟腌好的咸菜,吃的津津有味。
“这两年粮价越来越低了,怕也是卖不得几个钱吧。”
媳妇这会已经吃好了饭,坐在床头缝补着一件粗衣,不时还会把目光瞥向床角处。
“卖的钱,我打算买两挂腊肉,再买两匹苏缎。”
妻子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粗衣也放了下来:“当家的,你疯啦?”
不年不节的,买腊肉做什么,别说不过年了,就算是过年,也没有这么花钱的道理。
两挂腊肉,两匹苏缎,今年收成的一半就算是给花了个干净。
“不白买,又不是咱家自己吃穿。”
男人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搭在旁边儿子的脑袋上,傻乐:“我打算给宗老送过去,前几天我听老五说,咱们村有一个送孩子进城里上学堂的机会,我想给狗剩争取一下。”
南京这两年陆续着又开了好几家童学和少学,但一个入学的名额那也是珍贵的紧,偏生南京的教育司一直监管着,严查每一个入学名额的孩子是真的平民百姓,还是那些达官显贵家托关系送进来的。
但即使如此,南京城里上百万口,也断然轮不到把这种宝贵名额流到城外的道理。
“还不是根叔家的老大争气,去年考过了府试,听说现在就在那什么教育司当差,这个名额可是废老鼻子劲才给咱们丁家村争取过来的。”
男人先是羡慕了两句,然后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脑袋:“得把孩子送去上学啊,上学才能有出息,不然留在村里,将来总不能跟着咱俩学种一辈子地,这般代代下去,能有什么前途。”
媳妇点头,知晓了这笔钱的用途后也很是支持:“只要能把孩子送进去,那这钱花的值,要是不够用的话,你就去银行再取点,就一个名额,估计村里得打破头。”
“可不说嘛。”
男人叹了口气:“亏得宗老家没孙子,不然争都不用争了。”
“屁的宗老哟。”
媳妇不满的哼了一声:“当一村长,村里啥好东西都往自己家归拢,俩儿子一个赛一个有钱,呸!吃拿卡要的老家伙,活该他家生不出男娃娃,就几个孙女。”
“好歹按辈分是我叔爷爷,你说话客气点。”
男人瞪了下眼,马上自己也不忿的哼哼两句。
“老东西活得久,前几年京里有那什么耆老宴的时候,听说还见过皇帝老子呢,这几年没了这机会,就天天拿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挂嘴上吹嘘,府县收赋子的,哪个不给他面。”
说完,看着自己的儿子,傻乐。
“咱家狗剩打小就聪明,这次咱们努努力给他送进学,将来大了也能跟根数家老大学,考个公员,要是能当上官,那咱家可真是祖宗坟头冒青烟咯。”
“啥是官啊。”
狗剩扬起小脑袋,看着男人问道。
问的后者一愣,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一旁的媳妇说到:“官就是有出息的人,是人上人,最尊贵的人。”
人上人?
狗剩马上恍然大悟:“是不是就跟我小时候骑爹脖子上那种。”
媳妇被逗乐了,但还是点头。
“没错,当了官之后,你就可以骑在别人脑袋上了。”
“瞎说什么呢。”
男人白了媳妇一眼:“狗剩,可别听你娘瞎说,当了官也得干活,得为老百姓劳心操力。”
“瞎扯。”
媳妇有些不屑:“你拿这话当真啊,哪个当官的有你说的那么好,不都是整天到晚山珍海味吃着,也没见他们操心过一点老百姓的事。”
男人一把拍下筷子,挑起毛病:“嘿,我说你怎么整天到晚那么多牢骚,当官的没好人,那人根叔家老大还知道往村里扒拉来这个上学的名额呢,再说了,进城的时候,城里衙门口不都挂着那句‘为人民服务’的匾额吗?
这话可是人皇帝老子说的,好好听听。”
皇帝老子的名头吓住了媳妇,虽然有些怏怏,还是撇嘴:“反正让我看,有钱的、当官的,没一个是好人,福都被他们享走了,苦都是咱们受着。”
“我看你就是典型的吃太饱。”
男人很生气的拍桌子:“宗老之前说的话你忘了,打建文十二年开始,咱们村里哪户家里只要田产不够三亩但孩子超过两个的,直接免了赋子,其他户,赋子也从二十税一变成跟其他省统一的三十税一。
话有说回来,你光看人宗老家两个儿子有钱,人家没给咱们村修路吗,那一车车水泥你当便宜啊,有问咱家要过一分钱吗,有钱的出钱贡献乡里,像根叔家老大,人家就为咱们村出力,争取上学的名额,都在为咱们村做贡献,哪像你们这些妇人,整天一点正事不干,就会在背后发牢骚。
这些年,你饿过一次肚子吗,现在日子越过越好,家家户户都能吃饱喝足,感情放下筷子就骂娘啊。
没当官的操持着,这朝廷让你当家,就你这思想,老百姓才是真的饿死了呢,长了一张破嘴,不知好歹。”
媳妇被骂的老实下来,也不敢还嘴了,默默的收拾起桌子上的碗碟刷洗起来。
正巧这个时候,窗户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气的骂道。
“指定又是那些个看球结束的混不吝,天天这个点纵马,要死啊。”
“八百里加急,西南报捷!”
第四百二十一章:国公!
西南报捷的军使在入京的一时间,就被总参接待了下来,而后第一时间向朱棣汇报,后者便在夜色的沐浴下火急火燎的跑进皇宫。
围着乾清宫夜跑的朱允炆也顾不得沐浴更衣,顶着满头的汗水就赶往武英殿。
“不用见礼了。”
抬手止住朱棣的举动,朱允炆一屁股坐到朱棣旁边,拿过军报就看了起来。
“皇爷,您小心着凉。”
这个时候双喜才紧跑的跟进来,捧着件薄披风走来,见朱允炆看得入神,便轻手轻脚的搭在朱允炆腿上,往上提提,遮住肚子。
“好啊!”
朱允炆陡然一拍扶手又站了起来,把刚盖上的披风抖落下,捏着军报在殿里兴奋的来回踱步。
“马大军立了大功,立了大功啊。”
攻克伊斯绿堡,打通兴都库什山道,掌握住由印度对帖木儿汗国的攻守主动权,真正实现了从地理位置上对印度的全方面封锁。
“虽然各邦地方上,那些突厥裔贵族总督还没有完全被消灭,巴赫曼尼往南的那些国家也还存在着,但消灭他们,统一整个印度,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朱棣也是激动的攥紧拳头:“最多两年,这片土地和其生存的近四千万丁口,就全属我大明了。”
遍数秦汉隋唐,历朝历代,论拓土开疆之功,已远不及建文一朝。
“速传永城候薛恪入宫。”
朱允炆的兴奋一时半会消减不了,也顾不上此刻时间已晚,传召了闽浙水师指挥使薛恪。
“让水师给马大军助助力,从海上先把锡兰给灭掉,顺便攻孟买,水陆两个方面,切断印度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开疆拓土、增加丁口,其实压根就不被朱允炆在乎。
别的人还想着灭掉印度后,直接统治这片土地,但朱允炆压根没有这个打算。
置省?
为什么要置省!
说句不好听的话,那片土地上的人,压根没有成为大明子民的资格。
“旷世奇功,旷世奇功啊。”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再次对马大军的功绩表示了肯定:“四叔你知道吗,攻占整个印度的重要性,对朕来说,甚至远超当年征服整个大草原,即使大草原的疆域原比一个印度更加广袤,但其对我大明的意义来说,完全不是一个等量可以比较的。”
朱棣不太明白朱允炆的意思,所以他选择了静静倾听。
“我大明,即将要迎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变革,一次真正意义上从上到下的进步。”
一个印度,一个拥有三四千万人口的韭菜地,源源不断的粮食、劳工、矿产、黄金,将百船、千船的输送进大明,大明,将会释放出多少的生产力?
大规模的教育普及可以实现、大批量的科研项目可以上马实验,紧跟着的,便是无数的工厂拔地而起,为传统的旧农业文明转型诞生工业化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持。
越想越开心的朱允炆握拳击掌,扭头看向朱棣:“四叔,朕要重赏马大军,说说看,该怎么赏。”
朱棣语顿,但一看朱允炆这满脸的期待和喜悦,便大着胆子,硬着头皮说道:“既然陛下问臣,那臣就直言了。
马大军虽然是个浑人,也没有什么文化水平,但这十几年的军功,着实是当之无愧的我建文朝第一人,陛下,咱建文朝,还没恩封过一个国公呢。”
国公!
马大军那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一个爵勋。
建文朝只恩封过两个国公,一是滇国公沐春,二是肃国公宋晟。
但两者都是死后的追封,眼下活着的,哪怕是下南洋于大海上建功立业的永城侯薛恪,也没有混上。
“国公、国公。”
朱允炆负手沉吟起来,良久才点头。
“好,朕就封他一个国公!有功该赏,此功当赏,他是国家的大功臣,配的上这个殊荣。
朕记得他是贵州人对吧,那就封贵国公,如何?”
“陛下英明,臣代马大军,谢陛下隆恩浩荡。”
朱棣猛然站起身,脑袋有些发懵。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朱允炆不仅允了马大军封国公爵位的事,而且一出手给的竟然还是贵爵,而不是那种不值一提的流爵。
如马大军现在头上顶着的定南侯,就属于是流爵,一代而终。
同样的国公,诸如徐辉祖的魏国公、李景隆的曹国公,都属于是可以传承的贵爵,因为他们冠上的,是地名。
以前大明的贵爵,还可以享受封地的一部分税赋,到了建文朝被砍掉这一特权,但贵爵就一点是流爵拍马都没资格比的,就是荫封三代的顶级殊荣。
只要皇帝下了恩封马大军国公的诏命,礼部就要着手为马大军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等上三代挑谥号、迁坟修墓,在马大军的老家,勒石刻碑。
而马大军的儿女、妻子也会获得荫封。
嫡子可以继承爵位,但其他的儿子,会获得侯、伯等流爵,正妻加一品诰命、女儿也会获得最次县主的诰命。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将整个家族,都带进了大明的最上层圈子。
哪怕是徐辉祖、李景隆这两位开国大将的子嗣后人,也只是跟马大军平起平坐,而一般的藩王宗亲,那更是比不上马大军的了。
君臣两人都在为马大军高兴,这个时候正巧薛恪得到传召入宫,再得知后,那心里也是艳羡到发酸。
建文朝第一个国公,还是顶格的贵爵,就这么被马大军那个村野之人夺走了。
“薛恪啊,朕欲攻占锡兰、孟买两地,需要你的水师,在海面上为马大军接下来的南征提供帮助,有没有问题?”
薛恪甚至连想都没有想,一挺胸膛,打起了包票。
“请陛下和燕王放心,最多三个月,臣一定奏捷。”
好家伙,闽浙水师由福州出发往锡兰,连赶路加上攻城灭国,薛恪既然敢说只用三个月。
朱允炆跟朱棣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
看来,马大军的敕封,激起了薛恪心里的无穷斗志啊。
第四百二十二章:野望
虽然此刻的印度全境还没有完全一统,但剩下的问题只是留给时间来解决罢了。
就在朱允炆恩封的圣旨以及总参关于战死牺牲英烈的抚恤指示离京之后,朱允炆就召集了内阁,开始提前着手商讨如何处置印度的战后问题。
不过这个会议不是在谨身殿召开,而是在武英殿开的,到会的不仅是内阁成员,包括朱棣和工商大臣严震直都赶了过来。
“这是地图,你们先看看。”
朱允炆抄起一杆舔了朱砂的毛笔,自兴都库什山--伊斯绿堡开始向南,花下一大片巨大的区域,比起后世的印度本土,甚至还要大上些许。
“以后这片土地,就是咱们的了。”
看向众人,迎着这一片炽热的目光,朱允炆含笑道:“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激动、兴奋、躁动,除了朱棣这个提前知情者之外,其他几人无不亢奋的起身围拢上来,对着这幅地图指指点点。
“地方,我大明的儿郎已经为咱们打下来了,后面的事,要咱们来处理。”
环抱双臂,朱允炆端详着这幅地图感慨:“如何保证这片土地上的长治久安,才是我大明将来万世基业的重中之重。
都说说,你们什么想法。”
几人彼此相视,强忍下激动的心情回到各自位置,但屁股一落座,杨士奇就开了口。
“臣建议,内阁牵头各部,抽调一批精干的官吏组成一支联合工作组,赶赴德里。”
“这是必行之事。”
朱允炆微微颔首,指示道:“但也没必要各部都去,朕点几个名字吧。
户部、税部、礼部和国有资源部四个部门去就可以了,工商联也要去些人,届时负责商业上的一些事情,同时在德里、孟买开办银行。”
几人拿出小本本开始做笔记。
“朕给你们提个醒,这片土地属于咱们,但又不只属于咱们,朕不是要置省,所以咱们的官吏过去后不是行使统治权的,朕也不需要统治权,明白吗?”
朱允炆有些担心内阁这群传统官僚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拎不清,开口提醒道。
“户部的职责是去清查田产数,丁口数不用查,同时,在那片土地上的婆罗门、刹帝利两个阶层的名下田产数数量不要去细查。
税部方面,朕给他们定下的是七成税,你们按照这个标准来计算,同时要按照比例分给到时候的各邦总督,不能独吞。
礼部负责跟当地的苦行僧组织、婆罗门神官打交道,处理好我大明与他们之间的关系,配合他们拆除掉所有的绿教寺,同时要多建他们宗教的神庙。
至于国有资源部,不仅要派官吏,还要选拔一批有矿产勘测经验的能工巧匠过去,同时接管所有已探明的矿种开采工作,从当地雇佣矿工。
另外,德里已经被朕批准成为自由商贸区,除了我大明外,西南六国都拥有在这座城市的通商权,不设监管和税收,这是朕许给西南六国的报酬,税部去到之后,不要摆臭架子,更不要刁难这些国家的商人。
届时,总参会在伊斯绿堡、德里、阿拉哈巴德、孟买四座城市驻军,有外交方面的领事争端,让咱们的人去军营寻求帮助,都明白了吗?”
这一大段指令虽然让几人暂时没弄明白朱允炆的内心想法,但好在都是干货,只看字面意思也大致明白个七八,没什么太多晦涩难懂的内容,如果下面的官吏实在不懂,那就按纲施政呗。
不过几人心里还是一阵哆嗦,皇帝心也太黑了吧,七成的税?
那岂不是大明本土国内的二十多倍。
“陛下,其他方面臣等都无异议,但这税比。”
杨士奇禀着一颗为国朝操持的心劝道:“按七成收税,臣可谓是闻所未闻,如此重税,臣恐届时反民四起,与我大明不利啊。”
“反?”
朱允炆摇头轻笑,开口宽慰道“杨阁老且放宽心,他们不会反的。”
这问题没法跟杨士奇解释,难道说‘官逼民反’这四个字压根不适用那片土地上的百姓?
“哦对了。”
回头看着地图,朱允炆一拍额头。
“朕险些忘却了,工部也要去一趟,在这里开港坞。”
手指点在了距离榜葛剌不远,一个名叫‘加尔各答’的地方。
“修一条由德里直通加尔各答的通途,同时沿着恒河口岸--孟加拉湾这一片拓通海域,保证我大明的海运畅通,可以节省往来的大量时间,不然走陆路的话,一来一回都要好几个月。”
出孟加拉湾向南绕行至海防港进行补给,而后再由海防港直抵泉州、福州等地登陆,再往南京,这一趟下来连一个月都不到。
念及至此,朱允炆的兴致又高涨不少,等内阁几人告退之后,朱允炆便喊过朱棣走到旁边那副寰宇堪舆图前,在加尔各答、孟买两地添了一个圆圈。
“陛下这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了吗?”
朱棣不懂这其中的意思,就听朱允炆一个人在那念叨。
“泉州、海防港、加尔各答、孟买、阿拉伯、地中海、伊比利亚、美洲。”
朱允炆口中的这一连串地名,是一条海洋上的生命补给线!
地球是个球,由大明一路往东也能到美洲,但谁都知道在这个时间节点是不现实更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太平洋之广袤,不提沿途大海上可能遇到的海啸,单说一个补给,大明的舰队连一半都到不了,就得全部饿死。
但向西则不一样。
大明的舰队自泉州扬帆,沿途都可以进行补给,大明只需要在阿拉伯建立一个飞地补给站,就可以经北非进入地中海,而后抵达伊比利亚半岛。
大明,距离美洲大陆就只是一步之遥。
“大陆帝国、海洋帝国。”
怔怔的看着这幅含括全世界的堪舆图,朱允炆仿佛魔怔一般,手指由德里北上到撒马尔罕,而后又绕到北遁的金帐汗国,最后一路向东点在漠庭的贝加尔湖、库页岛,最后自日本南下到南洋百国、锡兰、孟买,最后回归德里。
一旁的朱棣看傻了,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圈!
皇帝想要做什么?
第四百二十三章:在印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定南侯、西军都督府右都督、七国联军总指挥马大军开疆定乱,勋比霍卫,功勋久著军中,为国之重将,朕表其功于太庙,亦兹荣焉。
今制诏命、印、符相授,加马大军为贵国公,升授特进光禄大夫。
追谥曾祖父为武襄公、追谥祖父明毅公、追谥乃父敬怀公。
封长子威定南侯、二子勇封平印伯、三子荣封破虏伯。
妻马韩氏加一品诰命夫人,长女铃封盘水郡主。
另赏黄金万两、绢布锦绣各千匹、南海珍珠十颗、海东青一对,蟒袍一件,钦此。”
德里城外,天使站在由两名小宦官扯开的足有两米多长的圣旨后尖声朗诵,圣旨对面,是跪了一地的泱泱千余号人。
而打头的,便是这次被加封的马大军,此时的后者,随着天使最后一句钦此落下,早已激动的全身打起了摆子。
“国公爷,接旨吧。”
左右收起圣旨,天使笑眯眯的上前搀扶马大军,就发现后者此时抖楞的厉害。
“臣、臣马大军,领旨,谢恩!”
马大军甩开天使,向着南京的方向跪下,咚咚咚的连砸三个响头,最后一个的时候,整个人甚至趴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什么是光宗耀祖?
这就是了!
追封三代祖辈,封妻荫子,从此之后的马家,只要不犯谋逆重罪,那就是与国同休!
子子孙孙、代代荣华。
拼了十几年,无数次的险死还生,这一刻的马大军终于实现了他的毕生夙愿,甚至,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
“国公爷可莫要失态,那么多将士看着呢。”
重新扶起马大军,看着后者脸上一脸的泪水、泥污,天使感慨道:“陛下对国公爷可是格外看重,此番闻听捷报,常常谓左右言‘国朝无有出马大军之右者’,还望国公爷可以自勉自诫。”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陛下隆恩,臣粉身难报万一。”
马大军一抹脸上泪水,止住感激之情,开始傻乐起来。
国公宝印、令符,和那件瑰丽锦绣的蟒袍,这些曾经让他无比眼热的物件,此刻,终于刻上了他的名字。
“请天使落跸。”
开心归开心,马大军还是忍住把玩观赏的内心,命左右先行收下,让开身位恭请天使入城。
“确实需要安顿一番,那就叨扰了。”
对马大军,天使那是一点居高临下的姿态都没有,很是客气的拱手:“国公爷先请。”
“不敢不敢,天使请。”
两人推诿谦逊,最后实在是抹不开,天使才迈步在前,马大军紧随其后,而后便是使团与一众迎旨的各级将官。
“看到了吗,这就是大明皇帝的威望和权力。”
接驾的人群中,可还有萨娜这个已经开始暂行总督权的大明儿媳妇呢,她向着身旁的沃格说道。
“承载他意志而来的使节,都远比如此强大的元帅更加尊贵,若是他本人亲临,如我等非大明裔之人,怕是连跪迎近观的资格都没有。”
沃格的心里极度复杂,他知道,虽然北德里苏丹国业已亡国,但更强大的大明人来了,而印度,将再无翻身的机会。
但此时沃格也顾不上去感慨惆怅这些事,因为任命他为吉吉拉邦总督的命令萨娜已经签署,并且加盖了马大军的帅印送往南京,只等那位神秘的大明皇帝批准,他就可以安然回到故乡,享受自己的余生了。
纵使洪浪滔天,又与之何干?
一行人抵达由原马赫穆德王宫临时改建的印度总督府,马大军在这里设下了宴席,恭请天使上座。
“同坐,同坐。”
这个时候,天使那是实在不敢忝居,硬是加了张位子,并把左首位留给了马大军。
“咱家离京前还是建文十一年,到了这便是跨过年关,没曾想,这里倒未曾多寒意,果真是风土各不相同啊。”
饮尽杯中酒水后,天使感慨道:“咱家有幸久伴圣驾北上过草原,而今又南下于德里,南北之遥何止万里,越是如此,越可见陛下之功,光耀千古春秋啊。”
“天使所言甚是。”
马大军附和着:“今圣誉臣勋比霍卫,实在是令臣羞惭不已,臣微末之才哪里有资格比肩霍卫两位名将,实在是沾了陛下的光才侥天之幸,立了些许微末之功而已。”
谁说人马大军不会拍马屁的。
说自己远远比不上霍去病、卫青,就是在夸朱允炆的能耐比汉武帝强。
“马帅所言甚是,我等在西南建功立业,也都是仰赖陛下如天之德的庇佑,米粒之功罢了,陛下才是这当头皓月明辉,光耀八荒四海。”
府堂之上,几十号人都纷纷开口,接风宴瞬间变成了对朱允炆的歌颂大会。
这次圣旨何止只是加封马大军一人,自副将陈春生往下到全军,那是通赏。
上千万两银子砸下来,自然是一片君臣相宜。
再说了,捧皇帝不叫拍马屁,那叫做政治正确。
这一屋子的哪个不是高级将领,高级军人,本就应该要懂什么叫政治正确。
“陈将军呐,咱家来此,还有件事那是专门找你的。”
等大家伙的吹嘘告一段落后,面上带着满意微笑的天使才看向陈春生。
“听闻你有一房妾室,是那什么印度教的神官之女,其父不幸被叛徒谋害,祭神官的位置,暂由你那妾室来担任是吧。”
陈春生转身拱手:“确有此事,若天使欲见,末将遣人传贱内来此。”
“得见见,咱家这,还有一份皇爷给她的亲笔手谕呢。”
天使含笑自袍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来前,皇爷听闻此事后,可是着重交代了咱家要办好这件事呢。”
皇帝给自己媳妇写亲笔圣谕?
陈春生有些惊诧。
推萨娜出来当印度总督的事,本来陈春生是不愿意的,当初就跟马大军质疑过,自己本就是边疆重将了,再让自己媳妇当印度的家,那不是有割据立藩的嫌疑吗。
将来,这可都是祸根啊。
虽然心有疑惑不解,但陈春生还是唤来一名亲卫,赶忙交代下去。
不多时,萨娜便赶了过来,而让众人极其满意的,便是萨娜穿着的是一身苏绣缝制的明制汉服。
这姑娘长得确实不赖。
天使暗暗点头,含笑道:“萨娜是吧,咱家今番来此,是带了圣意,尔虽为化外,但既嫁于我大明的重将,便是我大明的儿媳妇,今日你也算三生有幸,我大明皇帝陛下为你写了亲笔信,跪领吧。”
萨娜有些紧张的慌忙下拜,姿态比朝拜三主神时还要恭谨。
密封的信笺由一名随扈的宦官转交到了萨娜的手上,而后后者便听到上首天使的声音。
“你退下吧,要把圣谕牢记在心,另外,还有一道口谕敕封,为你加二品诰命,将来,你也是我大明的诰妇了。”
正式敕封萨娜为印度总督的诰命得等到班师的时候,在南京受封,包括一些合约的签署,现在印度的一应事宜,仍是暂由马大军进行军事临时管制。
“是,妾谢过大皇帝隆恩。”
接过这封信,萨娜恭恭敬敬的磕下三记响头,而后起身告退。
“来,我等再同祝国公爷一杯。”
大堂之上,热络依旧。
第四百二十四章:大明巨变(一)
广东,广州。
这是一处占地极广的宅院,府门之宽足有数丈,身穿绫罗绸缎、一身贵气的豪商此刻正络绎不绝的涌入,宅府门头上悬着一块横匾。
“广东商会。”
这里是粤商的大本营,是一个掌控亿万财富,往来无贫寒的所在。
而就在广东商会的不远处,还有一片工地,此刻正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千余名泥瓦匠在一栋约三丈高的楼体内忙活着,那儿是工地,也是广东商会正修盖的新总部。
三丈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广东商会在盖碉楼城堡呢,然而这工期还没有到一半,预计的高度是九丈九。
所以当初广州府衙门在得知后,那是说什么都不批准这一建筑手续。
好家伙,城楼才高几丈,你这比两座城墙还高,想屯兵造反不成?
好在广东商会的能量大,府里不批,人家直接找到布政使司衙门,诉说缘由。
原来,广东这群商人在看到新式桥梁后,脑子里就转开了,开始研究如何盖一座高楼来,最大限度的节省土地占用面积。
这个想法得到了广东左布政使曾文济的大力支持,还如此说道。
“广东商会一向是我广东改革的旗手,土地改革也是改革,盖高楼可以大量节省土地占用面积,这是好事,如果可行,本官也盖一处新的广东布政使司衙门,将省内各衙门都迁进新办公楼,甚至可以考虑盖些六七层的民房,将百姓迁入其中。”
得到了省里的支持,广东商会马上开始着手去做,一处九丈九、占地十五亩的总部大楼就这么在广州地界开工动土。
“人都到齐了吧。”
正堂之上,粤商的会长郑铎环顾一圈,确定没有缺席会员之后,才郑重其事的说道:“今日请诸位齐聚,为的是一件大事,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翻天覆地?
大家伙心里齐齐一惊,怎么着,你是打算带大家伙造反不成?
郑铎没有给大家疑惑的时间,而是径直说道:“前两天,广东布政使司的赵参议找到我,希望从我广东商会抽借海船五百艘,说要去一趟印度,我自家是拿不出来的,所以找诸位来,一是为了凑够这个数,二一个,也是希望大家知道这个事。”
广东布政使司借五百艘海船?
所有人都不自然的眉关紧锁,粤商在经济方面的头脑一向清晰,而且有很敏锐的商业嗅觉,仅从郑铎这一句交代中,都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不仅咱们广东,福建和浙江的商会,大多数的海船都被朝廷借用了。”
郑铎端起茶碗慢饮,眼皮微垂:“印度有多少东西,需要朝廷都开始向咱们借船来装了。”
堂内一片安静,大家都在心里猜测估量。
“去年,朝廷在印度报了捷,今年就借船去,应该是拉战利品吧。”
有消息灵通的先开了口,顿时引起一片七嘴八舌的讨论。
“朝廷去收集战利,这对咱们有什么影响,朝廷要借船就借呗,租金少收些许,也当支援朝廷了。”
郑铎没有给予回应,而是看向自己右侧,那里还坐着一人。
“良生,你堂兄在广东工商联里供职,你也就别藏着掖着了,给大家伙都说说,朝廷这次去印度是做什么的吧。”
被唤作良生的男人清了清嗓子,等堂内安静下来后,便开口道。
“诸位可知,印度的具体情况以及朝廷准备在印度征多少的税。”
“自是不知。”
靳良生微微一笑,伸手笔划了一个七。
“七税一?”
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那可真是不低了,咱们这才三十税一,七税一,比咱们的赋子高了四倍多呢。”
虽然感慨于印度的税赋苛重,但大家伙还是未能一解心中迷惑,毕竟朝廷在印度收税,跟他们这些商人有什么关系,收上来的赋子,又不可能给他们。
靳良生摇头,而后神色端肃的说道:“不是七税一,而是十税七。”
“啪!”
茶碗掉地粉碎的清脆声接连响起,紧跟着就是一片惊愕。
“多少?十税七?”
种出一百斤粮食交七十斤,这个比例只有农场主雇佣的佃农才会出现的情况,朝廷这是把整个印度的百姓全变成了农奴啊,那些拥有土地的自耕农和半耕农呢?
“现在你们知道朝廷借调海船是去做什么了吧。”
靳良生站起身,一步一步的缓缓踱步。
“我听说,印度各邦的府库已经被封存,原北德里苏丹国拥有的粮食、矿产储蓄现在都属于咱大明的了,朝廷调几千艘海船估计都要拉十几个来回才能全部装回来。”
说到这靳良生猛一转身,正色道:“若每年都有这般海量的粮食运进来,诸位可以想象一下后果了。”
没人是傻子,商人更不会是傻子。
靳良生的话说道这个份上,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粮价、地价!”
印度有四千余万的百姓,耕种面积亦不比大明少多少,而且拥有着得天独厚、面积广袤的恒河平原,加上七成的超高粮税,毫不夸张的说,仅一个印度养大半个大明百姓绝对可以实现!
在加上一个交趾、暹罗这两大粮食输送产地,大明国内似乎种不种地,都不缺粮食吃了?
“所以,在国内百姓还没有得知这个消息前,我们需要尽快的把粮食卖出去、把地卖出去。”
郑铎这个时候接过了靳良生的话。
“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开始了,诸位,咱们若是在接下来行差步错,很可能数代努力积累下的身家一朝倾覆。
咱们粤商一直都是一条心,力往一处使,所以我与良生得知这个消息后,就第一时间召集了诸位通报此事,就是不希望哪家栽个大跟头。”
“话虽如此不假,但仓促之间,我家商号里数十个仓的暹罗米哪里卖的完啊,还有那两万多亩的地,谁愿意接手?”
一个大米商起身都快急哭了,满头的大汗止不住的流了一脸。
“是啊是啊。”
许多家私有田亩的商人都开始抓耳挠腮起来,如此重磅震撼的信息传来,把他们惊得个个六神无主。
这个当口,郑铎沉吟片刻后开口道。
“我这倒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诸位愿不愿意做了。”
“哎哟哟,我的会长、我的谦毅兄,您就快说吧,兄弟们这身家性命可全在那些地、粮上面呢。”
哀急声中,郑铎面视众人,沉声道:“烧粮仓!”
正堂之中,鸦雀无声。
自古以来,主动纵火烧粮这种事,可谓是闻所未闻。
“就算烧了粮又如何,加价卖粮就犯了国法,要杀头的。”
大米商还以为郑铎是打算囤积居奇,搞饥饿营销的手段,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开什么玩笑,粮价下贱,无非就是家财损失惨重,但通过烧粮来加价兜售,就是把自己的脑袋放到鬼头刀下,家产还要充公,一家老小下半辈子连着落都没了。
“烧粮只是为了刺激卖粮,而不是为了加价。”
郑铎解释道:“现在兜售,你就是降价卖,我们这些有能力吃下来的商人不会买,而老百姓日常所用是吃不下你仓库里那数以百万石储粮的,所以,你起码亏八成,现在烧掉一半,放出风声说粮食紧缺,入了冬后广东粮价很可能会上行,刺激百姓以现行价迅速买入,盈利或许不能够持平你烧掉的那一半,但可以弥补三成。
如此通算下来,你们的损失,最多两成,两成和八成相比,你们自己选。而且只要不涨价兜售,就不算违反国法,不是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
没人知道印度的粮食到底有多少,也没人知道朝廷拉回来如此海量的粮食打算怎么处理,江南数省的官仓那是肯定装不下的,酿酒也用不完,粮食曝天而放,要不了多久就会全部毁坏,谁也不敢保证,朝廷会不会直接将这批粮食无偿性投入市场。
一旦到那个时候,各大粮商就势必全体玩完。
“罢了,只好如此了。”
一众米商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开始快速的盘算起来,最后也确实感觉眼下只有这般是最好的办法,便纷纷跺脚,咬牙认投。
而就在广东商会一群商人通宵达旦商量对策后的不久,广东各地粮仓纷纷走水,燃起了滔天大火。
这把火,直接把严震直烧进了皇宫,这位浙江曾经的粮长连夜跑进皇宫求见朱允炆。
“他深更半夜的来找朕做什么。”
朱允炆在熟睡中被吵醒,心情委实有些恶劣挥手:“朕睡下了,让他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吧。”
伺候的小宦官躬身领命离开,不多时,乾清门外响起了一阵阵震耳的钟声。
胆大包天的严震直,竟然敢深夜敲钟!
“反了他还。”
朱允炆有些面色不虞,但也由此可见,必是不得了的国家大事,只好强忍着倦意,起身穿衣,并派人把严震直召了进来,而后者的第一句话就让朱允炆面色大变。
“陛下,乾坤颠覆的弥天大祸就在眼前。”
第四百二十五章:大明巨变(二)
深夜皇宫这一声惊雷炸响般的钟声,吵醒的何止是朱允炆一个人,静谧的长安街顿时家家挑起了灯火,紧跟着就是一阵人仰马翻般的跑动。
杨士奇在惊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穿戴官服,而后命下人准备车马。
“今天在文华殿当值的是解大绅,他这人,应该不会敢撞钟。”
走出府门,杨士奇向西而看,一条街几乎家家户户的在京大员都跑了出来,眺望着皇宫的方向。
“陛下登基御极十几年,这还是第一次除跨年外的敲钟,必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夏元吉走过来跟杨士奇打了声招呼,眉关紧锁:“谁去面的圣?”
这会的功夫,杨士奇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官员,包括五军府的勋贵武将也凑了过来打听消息,大家都在好奇。
“没看到震直。”
还是王谦说了一句,大家伙才发现,工商大臣严震直到现在没露面,那这入宫面圣的人自然便确定了下来。
“见过燕王。”
这个时候,朱棣也打府中走了出来,一行人拱手见礼。
“出什么事了?”
朱棣皱紧眉头看向杨士奇:“眼下我大明国内国外,无一处不在高歌猛进,凯歌报捷,怎得突然连深夜撞钟这种事都闹了出来。”
乾清门外那口钟哪里能是随便撞得,撞了钟,就代表必须面圣,不管皇帝在做什么事都得露面,而要不是事关国家基业江山的大事,那就成了耍皇帝。
杨士奇摇头,而后说道:“我等也不知,不过估计很快陛下就会传召,入宫便知晓了。”
果真,很快就有一阵脚步声自东响起,逐渐靠近,以杨士奇为首的一众人便整肃起冠戴,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也顷刻间消弭。
不出大家的所料,这么大的事,皇帝一定会召集群臣。
“陛下口谕,召几位阁老入宫。”
传旨的太监驻足尖声喊了一句:“其余诸臣工,早歇睡下,明日一早赴奉天殿开大朝会。”
看来,确实是出大事了。
四人都心下一沉,对视后匆匆向皇宫而去,一路被直引入乾清宫,等四人赶到的时候,正殿之上,朱允炆、严震直、解缙三人都在。
见罢了礼,朱棣便抢先开了口。
“陛下,出什么事了?”
“让严卿来说吧。”
朱允炆捏着眉心,看起来,精神头很是萎靡。
几人便都看向严震直,后者叹了口气,沉声道:“今晚,浙江工商联的主官给我写了封信,说浙江几大粮商联合起来,把各自商仓里的储粮,都给烧了。”
“烧粮?”
夏元吉的反应最是激烈:“浙江这是好日子过的太久,把脑子给糊住了不成,国朝才刚有几年富裕日子啊,就算粮仓储存不下,也可以贱价卖给百姓,或者拿去酿酒,怎得就这般给烧了啊。”
“会不会,是这些商人想要趁机抬价,赚百姓的钱?”
王谦提出了质疑:“如果是如此,那该抓的抓,该杀头一律杀头。”
严震直苦笑摇头:“如果是如此还好办了呢,他们烧了粮,但粮价仍然控制着,连一文钱都没有涨,甚至还降价去兜售。”
商人烧的只是自己的粮食,又不是官仓的储粮,而且烧完之后更没有将剩下的粮食抬价售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没有触犯法律。
“不用猜了,一定是地方知道了印度的事。”
杨士奇开了口:“他们担心印度的粮食抵达之后,会导致市面上的粮价迅速下行,甚至一文不值,所以才行此事,以此来最大程度降低自己的损失。”
一旦印度粮食抵进泉州,那这群粮商就会直接完蛋,怎么都是赔钱,而烧粮食,最多赔一半。
就在这时,殿外又跑进来一名小宦官,手里捏着一份奏本。
“陛下,通政司送来的。”
双喜接过,本打算转递朱允炆,就见后者扬手:“拿给杨阁老看吧。”
杨士奇双手接过,匆匆撕开观瞧,面色大变。
“诸位,半月之前,广东各大粮商的储仓也失了火,两百多万石粮食被付之一炬。”
“败家、造孽啊。”
夏元吉扶着心口破口大骂:“当年,倘使太祖爷家里能有一口余粮下锅、倘使这江南江北不饿死百万饥殍,都不会有我今日之大明。
即使到了今朝,西南西北多少百姓无米下锅,饥肠辘辘的等着哪怕一口糙米稀糠,而浙江、广东这些混蛋,为了一己之私,竟然烧掉数百万石的精粮,如此糟蹋粮食,我真恨不得把他们全都扒皮抽筋。”
“他们没烧错。”
这个时候,朱允炆突然开了口,让所有议论诘责戛然而止。
“不仅他们要烧,咱们也要烧,而且要比他们烧的更多。”
夏元吉傻住了,几人都没明白皇帝的意思,只有严震直叹了口气。
“不烧粮,这天下就完了。”
“刚才严卿谓朕言,说咱大明有乾坤颠覆的大祸,朕深以为然,不仅是乾坤颠覆,甚至可能是亡国之祸。”
朱允炆走下御榻,就近坐到了几人旁边,近距离的说起其中的缘由来。
“我大明丁口中,有六千多万是靠地吃饭的百姓,他们的生活质量好坏,取决于每年打下来的粮食能卖多少钱,而一旦印度的粮食输进来,他们就算去卖粮,也没人会收粮了。
粮食已经不单单只是价格的贵贱问题,而是直接成了没有任何商业价值的产出,粮食卖不出去,老百姓只能自己留着吃,但他们也就失去了换取钱财的途径,没有钱,买不起盐、油、酱醋都物,更别提买衣服、买其他物件了。
长期不吃盐,人可是会死的。
长此以往,百姓就会‘逃离’土地,不事生产耕种,六千多万百姓无所事事,而我大明又没有其他的地方收容这些百姓,就全成了流民,到那个时候,我大明就二世而亡了。”
后世,食品有一个所谓的保质期制度,这点大家都知道,但大家可能不太了解保质期制度的前身。
在东印度公司第一批粮食输送回约翰牛本土后,导致了一大波农场主的破产,同时,也使无数靠地为生的自耕农纷纷逃离生产,土地开始荒芜。
这个时候,约翰牛制定了一项政策,所有被储存的粮食、面包、黄油等食用品,超过一定期限就必须销毁,实际上这批粮食真的是变质而无法食用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是规定把它们强行定义成了过期食品,从而进行了销毁。
这就是保质期制度的前身。
无论是约翰牛本土还是在东印度公司,每年,都会有超过上千万吨计的粮食被销毁,一吨大约是十二三石左右,也就是上亿石的粮食。
“是朕考虑不当,才出了这么大一个隐患祸事,好在咱们发现的早,恶果还没有种出来。”
朱允炆开口表扬了严震直的及时汇报,谓众人言:“我大明还没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也不具备完全消化这批粮食的能力,更不具备将数千万自耕农脱产后的转化能力,这个时候,一旦破坏完全成熟的粮食产销系统,那就真的是乾坤颠覆。
朕的打算是,今年印度这批粮食不要带回来,直接拉去台湾,焚毁掉。”
“陛下,这可是数亿石粮食啊。”
夏元吉差点当场猝死,哀声道:“洪武朝三十一年的粮赋加在一起,也不过这般的数字罢了,就这么,全烧了?”
“烧!”
朱允炆没有丝毫的心疼,甚至连面色都没有变化:“不仅今年烧,明年也要烧,每年只要消化不了的,就全部烧光,一两都不留。”
“那陛下,为什么不把这些粮食输送到西北、西南呢?”
夏元吉还想争取着保留下一点:“眼下甘肃地区、滇贵两省,仍有数十万百姓饥贫交迫,咱们留个一千万石下来,养活这三省绰绰有余,岂不使天下百姓,齐诉陛下仁义?”
“维喆。”
朱允炆还没开口,杨士奇已经先对此做了解释:“汝岂不闻不患寡独患不均之言,肃云贵三省,百姓受制于地力贫瘠而难以果腹,朝廷以工代赈,组织百姓通路建厂、开采矿山,如此尚可使百姓有钱买粮,勤劳工作。
而一旦无偿赈粮,则使民怠工懒倦,肃云贵三省就再无进步发展的动力了,而且天下诸省观之,百姓便知,即使他们不种地,朝廷也有能力供养他们,谁还愿意继续整日埋头撒汗于田垄之中呢?
如此一来,事态又回到了流民遍地的情况,大量百姓开始逃离田亩,这是取祸亡国之道。”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留在印度呢?”
几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看向提出这个稚嫩看法的解缙。
后者顿时闭嘴,心知自己是说了一句无知的稚言。
“若是你每天给一条狗一根骨头,给了九十九天,第一百天的时候你没有给它,它会冲你狂吠。
而同样是一条狗,你每天喝骂它,但第一百天的时候给它一根骨头,它会冲你摇尾巴。”
朱允炆讲了一个道理浅显的小故事:“我大明消耗不了这些粮食,咱们就少征印度的税,让印度百姓可以舒舒服服的过日子,等到咱们大明有能力消耗这些粮食的时候,再想征这笔税,印度的百姓还愿意吗?
所以,咱们要把这些粮食拉走,不能留在当地,即使烧,也不能留在当地烧。”
“那解决办法呢?”
总靠烧粮来维系国内的粮食产销体系稳定也不是长远之计,夏元吉一想每年都烧掉上亿石粮食,就感觉一阵头晕眼花。
“先征地。”
严震直接过夏元吉的问题,开口道:“朝廷出面征地,促使百姓离开土地从事其他的工作,使得日常生活中的所需用品产量增加,一步步将自耕农变成手工业者、工匠、纺织工人、养殖者,一步步释放大量的农业生产力并将其转化为其他产业生产力。
包括扩产酒坊,使得粮食的消耗用途、用量变多,需求量加大,就会使得粮价稳定甚至是上行,自耕农的收入提高,而生活中其他消耗所需的价格变得廉价并不断下行,包括酒水、盐油酱醋、日用工具、肉食品,等那个时候,我大明几千万老百姓就都过上好日子了。
直到由印度、暹罗等产粮地输送进我大明的粮食开始无缝对接本土粮食的产销体系并趋于稳定后,那个时候我想,我大明的百姓甚至可以过上顿顿有肉的生活,即使不能如此,但想吃的时候,也不会抠抠搜搜的拿不出钱来。”
拥有一个殖民地对殖民国的好处无疑是巨大的,但对殖民地的要求也格外的高,必须是高质量的韭菜地,一般的韭菜甚至是反抗性的韭菜,就失去了作为殖民地的价值。
约翰牛本土的工业革命如此顺利,得益于东印度公司的横征暴敛,进而使得整个本土国民生活在一个低物价成本的相对舒适环境。
因为生活质量好了,生存压力不复存在,老百姓们脑子里就会诞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且有精力去加以实验实现。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各种手工业的繁荣兴起,比如钟表行当。
老百姓们开始有闲心精力去研究发明一些在以往生存中压根不需要的小物件,而不是整天埋头于田垄之中,挥汗如雨的进行刨食。
占据一个印度,可以使整个大明天下在未来几十年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而这种变化是在各个方面慢慢发生的,最后,量变引发质变。
而在这个巨变之前,有不可避免的一个阵痛期。
值得庆幸的,是严震直及时发现并向朱允炆做了汇报,要不然,一旦几千艘海船进入泉州,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自耕农就会直接破产,那将会对这个国家,造成多么巨大的伤害。
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会有一天,大明一半的百姓脱离农业生产,而成为其他各行各业的生产者和工人,届时大明的国力,就可以轻松吊打全世界了。
一百个聪明有技术经验的工匠或许推不动科技跃迁,但一千个、一万个、十万个呢?
只要好的韭菜地足够多,大明甚至有机会,在十七世纪就达到二十一世纪的生产水平及科技层面。
严震直和朱允炆携手为大明的未来勾勒好了一个恢弘璀璨的蓝图,这这份蓝图基业也大大刺激到了内阁其余众人。
谁都没有任何意见了。
“四川自贡有盐井,一直没有得到大力的发展,究其原因,在于人力的不足和开发、运输等方面存在问题,既然要征地,转化生产力的方向,臣建议,先在四川做试点,同时指令工部对自贡盐场周遭的地理困难问题进行解决。”
杨士奇的提议让朱允炆频频点头:“咱们现在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既要求快也要慎重,四川百姓数量不多,拿来做第一个试点确实可以。”
“先四川后云贵,转而山西、陕西、河北,由这些地方往内陆逐步推进,最后动河南、河北、江南等农业大省。”
内阁几人很快就此事拟定了新的国策,朱允炆点了头,这事便算是定了下来。
“陛下早些歇着,保重龙体啊。”
双喜小声嘀咕了一句,朱允炆这才注意到在这个时候,殿外甚至已蒙蒙亮。
“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开大朝会了吧,哪还有歇的功夫,再议议,看有没有什么别的细节需要补充的地方,事关数千万百姓生计,不可轻易慢怠。”
君臣几人俱都苦笑,干脆各自添上一杯浓茶,就这项国策的一些细节继续讨论起来。
能有一个多时辰,殿外已是彻底天光大亮,浑身酸痛的朱允炆伸了一记拦腰,带着几个跟他一般无二却精神抖擞的阁臣,迈步往奉天殿而去。
第四百二十六章:大明巨变(三)
这一天的大朝会显得有些压抑,一大帮子京官上朝之前都在议论猜测,到底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直到朱允炆一脸带笑的坐上金椅。
“一个个怎么都沉着脸。”
朱允炆敏锐的觉察到殿内的气氛有些低迷,便笑着打趣道:“看来昨夜严卿敲钟一事,吓着诸位了,严卿啊,你下了朝得请大家伙吃顿饭,压压心神。”
“陛下所言极是,臣惭愧。”
君臣二人一打趣,殿内的气氛就活泛了不少,不过大家仍好奇心满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唉。”
朱允炆叹了口气,说道:“大家都知道朝廷在印度打了胜仗,缴获了无可计数的战利辎重以及粮秣,朝廷为此,还调遣海船过去装载,但谁知,这批粮食大多都已腐烂发霉,变质无法食用,严卿得知此事后这才匆匆寻朕。
唯恐这批粮食进入我大明后,被百姓误食而伤及健康,所以朕下了令,要把所有无法食用的全数烧尽,数量大约有一两千万石吧。”
真实的情况自然不能说,老百姓不是杨士奇、严震直,他们不会想到这批粮食进入后的危害,只会看到朝廷烧掉数以亿计,那朝廷在百姓,尤其在西南西北两个地区百姓眼中,成什么样子了?
不得已,朱允炆这个皇帝只好出面撒这个谎,当然,后面背黑锅的事会有严震直来顶。
即使把数亿石的数量谎报到一两千万,朝堂之上也是一片哗然,所有人都心疼的呼吸困难。
太奢侈了、太奢侈了。
“不提这些伤心事了,一提起,朕这心里也难过。”
赶紧把这事岔开,朱允炆轻咳一声,说起了正事。
“这印度已定,将来每年往来输送我大明国内的粮食怕是要如山似海,朕恐粮多伤农,反害了百姓,所以打算暂时性退耕,征收一部分土地,不过征收土地,事关百姓民生大计,自古民无地难活,土地情结严重。
杨阁老给朕提了个建议,先于四川进行试点,四川民少,征地之事不会伤害到过多的百姓,便是后面出了问题,以朝廷之力,自然也能赈抚过来,所以今日朝会,朕和内阁这边有些事要交代下去,望诸部知悉后,尽快拿出相应的施政章程。”
几十号人纷纷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本,这都已经成了每次大朝会的必备流程。
所谓大事开小会,许多国家大事朱允炆和内阁拿定主意后,大朝会的作用就是一帮子人边听边记,然后退朝落实。
插科打诨、闻风奏劾、口水大战这种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工作效率增加了不少。
“第一件事,工部派专员赴四川自贡盐井,研究一下如何进行扩产,朕和内阁的要求,是要使自贡的盐产量,达到现在产量的十倍以上,保证肃川云贵四省可以实现,食盐自给自足,扩建需要多少的盐井工人或者需要解决哪些外在客观的困难,工部出个书面的调查,交给内阁。
第二件事,四川暂时性退耕,计划退耕田亩数为五到八百万亩,这些田地由国家出面征收,不过要记住一点,告知四川布政使司衙门时要着重提及这是暂时性退耕。
退耕给百姓两种补偿方案,一是一次性补偿,按照市价的标准增加两成进行购买,二是每年每亩地给予二两银子。
第三件事,皇商、户部合资兴办酿酒坊。
第四件事,户部牵头河南、河北两地,兴办养殖场。
第五件事,教育部要提速增开学堂,计划为五年一千所,学堂管饭由一日一餐改为一日三餐。
第六件事,全国各盐油酱醋、手工业坊等生产单位一律免税,所有营利不再征课税,各省市场专课税亦暂时停征。
第六件事,户部走银行贷一个亿投入现行商市,高价采买蔬菜、瓜果等经济农作物。
第七件事,总参向民间冶铁坊、冶工厂购买一批诸如盔甲、刀斧弓矛之类的常规军备。
第八件事,户部今明两年实行赤字经济政策,朝廷的开支用度,必须超过预计岁入的三成以上。
第九件事,朵甘地区、四川、云南、贵州、广西五地,自今日始至建文十六年止,所有粮赋全免。
暂时就先这些,后续随着时间进程发现新问题时,咱们再进行补充更正。”
朱允炆交代下来的九件事,让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这任何一件事拿出来来看,都是一笔不菲的花销了。
朝廷在印度,除了粮食以外,到底还缴获了多少战利?
他们当然不知道,北德里苏丹国这么多年来,横征暴敛积存了多少黄金。
就眼下户部专员抵达印度后清点的数量,就已经是大明国库内所有黄金储备的数十倍之巨了。
这马大军的队伍还没南征实现一统呢。
四川因为是试点省,也是这次朝廷给优惠政策、力度最大的省。
朱允炆和内阁是下定了决心,这次尽全力,实现将四川一半的自耕农转型,而如何实现,就在于朱允炆交代的第六、第七件事上。
四川的自耕农在退耕后,可以从国家获得一笔高昂的补贴银,相当于都成了拆迁户。
而拿到钱之后,这些百姓可以从事其他领域的生产行为,可以搞手工作坊、搞果蔬种植,若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也可以把钱存起来,自己去扩产后的盐井当工人。
要是再有些本事,养殖大熊猫也算是一赚钱的营生。
这小东西楚王好细腰,连朱允炆这个皇帝都在宫苑里养着,南京达官显贵、王公将相家里养的不在少数,一只从四川买来的,怎么都得几千两银子。
至于朱允炆交代的第三、第四、第五件事,就是开始为粮食的消耗找办法了。
酿酒、养殖是耗粮大户,而兴办学堂,提供一日三餐,就是大量制造脱产群体,并使这一群体得到优质的教育,将来可以成为新大明社会中的中流砥柱。
这些事林林总总下来,严震直为朱允炆算了一笔账,朝廷要储备一千五百万石左右的粮食用来应急,这让夏元吉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不少。
能少烧一些了。
对印度粮的处置,朱允炆的态读很明确。
那就是留给应对大明国内转型时需求的消耗,能消耗多少,就保留多少,多出来的才会全部烧毁。
直到大明国内可以完全消耗后,才会停止这一在夏元吉眼中极奢败家的行为。
这些议项在交代下去后,很快中枢各部就纷纷拿出了具体的施政计划,报至内阁获批,然后,便是一支百人队伍,浩浩荡荡的离京赶赴四川。
一场关切到大明这个老大帝国彻底转型的国家变革,就此拉开序幕。
第四百二十七章:大明巨变(四)
四川、成都。
这里是天府之国的核心治所,坐落于四川这个省包括整个西南鲜有的一处平原之上,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跟江南所谓的鱼米之乡的百姓一样,几千年来,世世代代靠着耕种为生。
王朝更迭、时代变迁,都从未影响过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安定祥和、男耕女织。
李三就是这片土地上无数农夫中的一员,每天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到了打粮的日子,规规矩矩找到村长处去交赋,然后回家跟自己媳妇开心的造孩子。
但今天,李三是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了。
他跟村里的好友一道押着粮食入城,寻思着卖了钱,买一斤肉回家开开荤,而当他赶到就近的米铺时,发现后者门前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无数跟他一般无二的农夫,都赶着车、挑着担的站在门前。
“出什么事了?”
李三在人群中发现了邻村的街坊,忙拉住询问起来。
“米铺说今年不收米了。”
李三当时脑子就懵了:“你说啥子?不收米,那咱们这粮食卖给哪个哟。”
“可不是嘛。”
“这家里老娘害了病,就指着卖粮买副子药呢,不收粮,不是逼人去死吗。”
有一年轻的小伙都快急的哭了起来,看着脚下两大口袋口粮痛苦不已。
每年进城卖粮,大多都是同村一道入城,虽说这些年地方劫匪路霸打掉了不少,但上山发财的袍哥还是有的,大家伙抱团入城也能保个安全,一代代如此早成了习惯,所以小伙一急了心,身旁沾亲带故的都跟着声讨起米铺的不对来。
“各位各位,不得了哇,不光这里,全城的米铺都不收了。”
有人匆匆跑来,一开口就报了一个大噩耗。
“不用想了,一定是这群无良的奸商串通好了,想着压粮,等咱们急了之后,好趁机压低粮价收咱们的粮食。”
一老头见多识广,站了出来:“这种坏心肠,这么些年来,老子见的多了,他们想压价,咱们就偏不降。”
“嘁。”
米铺门口一伙计不屑的嗤了一声,面色嘲弄的说道:“老东西莫拿自己当个人物,还就告诉你,别说你不降价,就是你拦腰砍一半下去,这粮,我们都是不收的。”
“你说啥子。”
“就是,凭什么不收粮啊。”
顷刻间,无数如李三一般无二的农夫,纷纷在城里闹了起来。
“凭什么不收我们的粮食。”
大家伙联合在一起,于各大粮商的门口叫嚷,喊着要见当家的掌柜,但他们注定是无用之功。
因为此刻成都各大粮商,都齐聚布政使司衙门开会呢。
今年初才履新就职的左布政使邝奕和,亲自接见了这批粮商。
“前些日子,列位就开始拒绝收粮,甚至本官还知道,个别人甚至偷偷倒粮、毁粮。”
邝奕和笑眯眯的说着,却让一大帮子粮商额头冒汗。
“藩台大人容禀,我等哪有这个胆子毁粮啊,都是下面人不小心,导致这粮仓出了问题,粮食有损,我们的心也在滴血啊,但因由出在我们自己身上,也只能认下了,所以我们大家伙,那是一个涨价的都不敢。”
有粮商迎着头皮站起身回话,而后就看到邝奕和摇头失笑。
“本官知道你们的小心思,也知道你们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咱们四川离西南近便,很多的消息早都传过来了,你们担心的,无非就是那批如山似海的印度粮,对吧。”
邝奕和语带嘲讽的说道:“本官还知道,不仅咱们这,包括广东、浙江、江西、南直隶、河南这些地方,都出现了私自毁粮的行为,目的,就是在这批印度粮抵进我大明之前,快速将各自库仓内的储粮兜售一空,降低自己的损失。
可是诸位可能不知道,这批印度粮到不了咱们大明了。”
一众粮商顿时齐齐色变。
几千艘海船的粮食呢,邝奕和却说到不了,难不成全沉海了?
“这批粮食腐烂变质,人食用会有生命之危,内阁着人清查了一番,尚可使用的保留下来,供酿酒、养殖所用,余下的,已经全部被烧了。”
粮食,全烧了?
所有粮商彻底呆滞,而后便是心痛如绞。
早知如此,大家伙为什么要毁自己的储粮啊。
白花花的银子啊,就这么全打水漂了。
有无法接受现实的,甚至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朱允炆亦或说内阁,没有处置各省烧粮的粮商原因,因为他们已经自己‘惩罚’自己了。
所有想着利用获取信息不对等地位割老百姓韭菜的商人,到头来全是在自己割自己。
谁能想到,朝廷那么有魄力,把如此海量的粮食全部付之一炬?
而真正让这群粮食绝望的,是邝奕和接下来的一番话。
“本官还知道,列位前些日子一直在遍寻门路贱价卖地,颇多建树,前后卖了得有几十万亩吧,告诉各位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内阁的行文前日到了成都,要求我四川布政使司在今明两年,征收五到八百万亩田地,进行暂时性退耕。
而持有土地田契者,可以从朝廷这里获得补偿银,至于补偿的力度,那是非常大的。”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看到这群商人一个个哀嚎遍野的德行,邝奕和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寻常日子里,这些商人各个人五人六的,仗着兜里有钱,一天到晚招摇过市,纸醉金迷的,现在全部玩脱,哪个不是财富缩水一大半,全便宜那些买地的百姓了。
“本官找你们来,可不是为了单纯的笑话你们,本官打算拉你们一把。”
笑话也看了,心情也舒畅了,邝奕和便开门见山的说道。
“本官知道你们手里还有不少的田亩,由布政使司衙门全部吃下,虽说政策是高于市场价两成,但作为惩罚,本官现在最多给你们提高一成,想必可以弥补一些你们各自的损失。
不过本官亦有要求,那就是你们现在各大米铺立刻放开收粮,不能使百姓因为焦急脱手出售而贱价兜卖的情况发生,谁要是祸害百姓,那可就别怪国法无情,本官要你们脑袋了。”
一众粮食相顾对视,便面向邝奕和疯狂点头。
眼下能赚一点是一点,万一这邝奕和反悔,转头从百姓手里买地,他们这些粮商,连最后一点回本的机会都失去了。
病急乱投医的一众粮商再不疑有他,纷纷脱手了自己手中的田契,而后神色匆匆的离开布政使司衙门,开始各自的收粮买卖。
等这群大腹便便的粮商离开后,邝奕和才开怀大笑起来,但其身旁的师爷却有些迟疑的开口说道。
“藩台,内阁行文是提高两成,咱们溢价一成来收,我怕届时户部清吏司的官员会多想啊。”
批两成发一成,保不齐户部怀疑四川在这其中中饱私囊。
“本官坦坦荡荡,有什么好怕的。”
邝奕和毫不在乎的摆手:“富裕出来的一成,咱们在其他地方补贴给老百姓,既然朝廷把钱批下来了,那就没打算要回去,这次拒收事件,百姓损失不小,应当酌情补偿一二。”
“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师爷挑起了大拇指,邝奕和谦辞,拱手向东。
“要说爱民,也都是皇上的天恩浩荡,我等臣工,左右不过沾了些许微末之光罢了。
不说这些了,眼下内阁指导退耕工作的督办组也来了,你通知户房的主簿来一趟,咱们跟督办组一道,尽快拟个退耕的章程出来,民生大计,切不可久搁慢怠。”
就在成都城内各大粮商开始放开收粮之后,在成都府衙的门外,一块新的匾额挂了上去。
“大明户部四川退耕督办司。”
第四百二十八章:四川之变(一)
天色擦黑的傍晚,李三垂头丧气回到了自己的家。
一处由两间简陋石瓦房组成的蜗居。
家里的婆娘这会正坐炕头上做鞋,看到李三进屋,便问了一句。
“整饭没得。”
“吃锅咯。”
李三闷声应了下来,实际上他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但他懒得说,从怀里掏出一叠铜票扔到桌子上,翻身上床发起了呆来。
见了钱,女人也不管李三到底是不是真吃了饭,匆匆下床就拿起钱点了起来。
“一、二、三、......十五,才一千五百文?”
女人顿时不干了,拿着钱又数了一遍,确定是这个数后便跑到李三床前,揪着后者的耳朵不依不饶起来。
“赶车卖了大几百斤粮食,才卖了一千五百文,你是不是拿钱逛窑子去了。”
“神戳戳。”
李三一把打开媳妇的手,冷哼一声:“眼下粮价就这样,爱要不要,不信,我把裤子脱了给你你验一下。”
见李三还真打算脱衣服,媳妇气乐打了李三一下,然后又叹了口气。
“去年还能卖个小两千文呢,眼下一年比一年便宜咯。”
李三没接茬,两眼呆呆的看着房梁,突然一把坐了起来,把媳妇吓了一跳。
“这样下去可不行,本来还想买斤肉回来开开荤,哪里吃得起。”
人穷思变,李三负着手在不大的屋子内来回踱步。
“你不知道,今天背时的很,差点连这一千五百文都没拿到,城里的米铺都不收粮了,我看呐,明年估计更不值钱。
不行咱把地卖了吧,拿了钱进城,你会做鞋,我会点泥瓦活,给人做工修房子,也比种地挣得多。”
“不得行。”
听李三说要卖地,媳妇当然不愿意,摇起脑袋来。
“地得给娃留着,将来管他怎么着,有地在就有粮食吃,饿不死,没了地想娶个婆娘都难,不得行。”
见媳妇反对的态度坚定,李三没辙,干脆一摊手也来了气。
“那今年没得好日子过咯,就这一千五百文,你看着花吧。”
说完,自个气呼呼的坐到凳子上念叨:“茶馆里说书的就会冲壳子,说什么粮价越低说明日子就过的越好,咱们大明朝比贞观年的粮价还低,老百姓日子就都好过的很,好个屁,一口肉都吃不起。”
媳妇没了话,任由李三在那念叨,半晌才开口。
“家里不还养着几只鸡呢,要不明天杀一只?”
“不吃。”
李三摆手:“还指着下蛋给两个娃补身子呢,杀不得。”
紧紧巴巴的生活成了常态,夫妻两人都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等天色完全黑下来,也不舍得点蜡,早早便入了睡。
后面几天,李三天天盯着头顶飞过的飞禽咽口水,心想着自己要是神射手就好了,射下几只来,也能祭一祭五脏庙。
他还在发呆,村道上响起一阵阵敲锣声。
“村口集合,村口集合。”
被吓了一跳的李三小声骂咧了几句,但还是站起身,跟着左邻右舍一样不明就里的爷们往村口跑,不少人还以为是跟别的村出了什么扯皮的事要打架呢,还抄起了家里的棍子、锄头等物件。
结果跑过村口,李三才看到,有个衣着不算华丽,但气势岿然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全村唯一一张太师椅上,而这张椅子的原主人,村长老李头正站在男人身旁小心翼翼的躬着身子,脸上随着男人不时的低语而不时赔上几丝笑。
“来了官咯。”
李三等人心里都顿时恍然,那些手里拿家伙的更是吓得赶紧把物件扔到地上,生怕被看到,定一个冲撞官差的罪名拿进衙门吃板子。
“都来齐了?”
“差不多,差不多了。”
村长垫着脚眺看一圈,转头又躬起了背:“估计也就能有几个没在的。”
“行吧,回头你们等其他人回来后通知一声就成。”
中年男子也没有多耽误,从腰间束带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摊开来,是一篇公文。
清清嗓子,男子大声读了起来。
“建文十二年九月乙丑,大明户部四川退耕督办司关于督办四川成都府倚郭及其附属各县田亩退耕相关事宜的通报。
自建文十二年十月始,四川成都府倚郭及其附属各县,凡拥有自耕土地之百姓,皆可至成都城内的退耕督办司,将其所拥有的自耕田退还给督办司,督办司将会按照当前成都地价的价格,溢价两成收回。
如有不愿一次性退还的,可选择期限制抵退,按照每年每亩地二两银子领取抵退补偿。
此公文致四川布政使司衙门。
大明户部尚书祁著、户部四川退耕督办司司丞周维文。”
男人说完之后便把这纸公文收了起来,并且有些不耐烦的说了一句:“有不懂的,抓紧把问题提出来,本官还要去其他地方通知呢。”
成都府下辖那么多县,人手紧张,几乎是一人负责一个县的通传工作。
男人在不耐烦,但李三这群村民可就炸开了锅。
朝廷这是要收他们的地?
当年朝廷的王师入川赶走蒙元人,把土地重新丈量分给他们,这才过去多少年,朝廷就打算收回去了?
虽说不是白收,朝廷也愿意给钱,但钱那玩意早晚会花光,哪有土地来的实在。
有土地情结严重的立马就高声反对起来,那是说什么都不愿意。
但也有脑子灵光的,比如李三。
“大人。”
李三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大人刚才说除了一次性退还外,还可以选择抵退是吧,一年一亩地给二两银子?”
男人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但李三有些不信。
“大人,一亩地一年才有多少产出,就是全卖了,以现在的粮价也卖不到一两银子,朝廷能给二两?”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绝大部分村民才回过神来。
刚才光顾着想收地的事了,竟然把后面这个选项给忽略掉,李三说的对啊,一年一亩地给二两银子?
那谁还种地啊,把地抵退给朝廷,年年躺着吃这笔补偿银,他不香吗?
男人也惊了一下,忙又取出公文来看,发现上面确凿写着一年一亩地二两银子的补贴,便点头应了下来。
“没错,公文写的,确实是一年二两银子。”
“我抵了!”
男人这边话音刚落,李三马上兴奋的做了第一个认投的,他挤开人群跑到最前面:“在哪画押?”
这天大的好事,哪能放过。
一看李三抢到了第一位,村民们个个都争先恐后的喊了起来,生怕晚了一步,家里的地抵不出去。
“刚才本官不说了吗,等到了十月份,你们去成都城,这退耕督办司就在成都府衙办公,拿着田契到那里就可以办理了。”
男人有些火烧屁股,他突然发现这道补偿措施似乎有些失算的地方,便撂下这句话匆匆离开了。
要赶回去通知一声,要不然,这耕虽然是退了,但得养活多少懒汉子出来啊。
男子虽然离开了,但李三等人还是激动的不得了,摆起龙门阵就热聊起来。
“朝廷仁义,皇帝老子仁义啊。”
这会也没人说朝廷收地不地道了,全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抵一年地换二两银子,谁家没有个三五亩,这般算下来,好家伙,小十两!
这种热闹开怀的场面,就差一条横幅,上写着:
屋墙一扒,帕拉梅拉;房子一移,兰博基尼。
如此一来,才算是应了景。
不提李三这群准动迁户的欢呼雀跃,单说心事忡忡的男人回了成都,便径直去寻了退耕督办司的司丞周维文,并把方才所听得的话说给后者。
“一年一亩给二两,这不是养一群懒汉出来吗?”
周维文也挠起了头,拿起公文细细观瞧起来,有些捉摸不定。
“难不成,是内阁说错了?这补偿给的属实是有些高了。”
俩人都拿不定主意,干脆直接找到了邝奕和这位四川的左布政使。
“如此退耕,国朝遍养数十万懒汉,这跟陛下意欲迁民转产的指示精神相悖啊。”
邝奕和也傻了眼,未曾想过会出现这般情况,良久才嗫嚅的开口。
“你们说,会不会是祁部堂不太清楚眼下粮价和百姓的收成,所以给陛下提错了?”
本来邝奕和是想说是不是朱允炆这个皇帝不察民情,但话到嘴边,果断把锅甩给了祁著这个户部尚书。
皇帝洞悉寰宇,御览乾坤,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皇帝不知道的事。
一定是祁著这个户部尚书扯把子蒙蔽圣听!
周维文觉得很有可能,便更加纠结了:“可是,这公文我们已经宣读过了,朝令夕改,朝廷的公信力何存?”
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政策还没施行呢,反倒是先出了问题,暴露了南京中央对偏远如四川地界具体情况在尚不清晰、不清楚的情况下就贸然颁施政策导致的不合理性。
“改肯定是不能改的。”
邝奕和蹙眉摆手,他知道,眼下这个问题需要他这个左布政使来拿主意,要么就装不知道,反正花的是朝廷的钱,又不是他邝奕和的家底子。
但邝奕和今年才多大?
四十出头啊。
作为洪武三十年的进士出身,邝奕和可是正好经历了两帝更替的时期,他还没来得及在翰林院完成传统文化的深造,就经历了那场批孔倒儒的风波。
紧跟着下放四川,一步步,读着《建文大典》、《建文皇帝语录合集》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邝奕和是懂朱允炆这个皇帝的。
皇帝这次对退耕的批示,就是迁民转产,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养一群懒汉出来。
那么,这条抵退耕地的补偿条款就是不合理的。
装不知道固然省了心,但万一这事确实是皇帝疏忽大意了呢?
这事,是个机遇。
邝奕和的心里神思电转起来。
赌一次?
赌自己能不能猜对皇帝的心思,赌对了,平步青云,赌错了,仕途告终。
越想越纠结的邝奕和干脆站起身,在周维文两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来回走动。
猛抬头,邝奕和看到了明堂上高悬的朱允炆画像。
脑子里先想起来的,却是许不忌这位吏部尚书。
赌一把!
邝奕和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政策既然宣读了,就断然没有随意更改的道理,但咱们要补充一句,抵退的补偿金只给五年,五年后,土地自动按彼时市价卖给朝廷。”
周维文有些紧张,随意改变皇帝跟内阁共同加印的政策行文,这也太、太大胆了吧。
“怕什么。”
邝奕和不知道是在安慰周维文还是在安慰自己:“公文上不是明确写着呢吗,以四川为试点,什么叫试点,试点就是要敢于发现问题、指出问题、解决问题。
试点要都是一帆风顺、皆大欢喜,那不就是陛下多次点名的唯上政策了吗?
中枢的政策下达,是不是真的合适,当地要勇于提出不合理的地方,这样中枢才能去斧正完善,一味的唯上歌颂中枢的政策花团锦簇,既害了百姓也影响了中枢对政策的判断。
万一这条补偿政策确实是不合理的,但咱们不说,陛下和内阁误以为确切恰当,向其余人口大省推广,届时千万百姓惰懒,国朝财政竭尽,岂不更加积重难返?”
周维文两人听得眼冒星星,颇为崇拜的看向邝奕和,前者更是挑起了大拇指。
“藩台诚可谓金玉良言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说罢,还煞有其事的作揖见了一礼。
“周司丞莫要客气了。”
邝奕和自己也是后背冒汗:“虽说咱们要改,但还是应尽快报呈通政司,署以加急,尽快转呈内阁和陛下批阅才是。”
“是极,是极。”
两人现在可谓以邝奕和马首是瞻,闻言都纷纷点头应是:“确该如此,下官即刻书表,四百里加急报呈通政司。”
地方行文,除非出了造反、重大天灾等糜烂一省的大祸事,是不允许六百、八百里加急的。
原因在于这会影响沿道驿站的运作和制造不必要的区域性恐慌,免出现百姓听到后以讹传讹的现象。
四百里加急,最为合适不过。
三人达成了一致,很快就润色修正了新的退耕公文,而与此同时,一骑皂衣胥吏,也奔驰出城,向着南京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四百二十九章:四川之变(二)
四川的事很快被通政司送进了文华殿,也很快传进了朱允炆的耳朵里。
谨身殿内,内阁几人都有些面色尴尬的坐在下手,不时小心翼翼的偷瞄上首御案后的朱允炆一眼。
退耕的政策才刚刚到四川,还没等施行呢,问题就抢成效一步先出来了,这不是打内阁、打皇帝的脸吗?
同时,几人也在心里痛骂起邝奕和这个不知好歹的左布政使来。
四川这次试点一共才涉及多少人?就算出了这养懒的问题,又能对财政造成多大的压力?
你就不能委婉点给皇帝说,等下一步向其他省推广的时候,朝廷自然会更正,你自己觉得不合适就随意更改,那你四川干脆搞独立政府吧,还要内阁和皇帝做什么。
等将来,其他各省有样学样,中央的政策下去,都以一句‘窃以为有思虑不当之处’为搪塞来篡改,那还不天下大乱了。
“四川的事,朕在思虑方面确实有失妥当了。”
放下这份奏本,朱允炆的第一句倒是先承认了错误,也惊得内阁几人下意识站起身告罪。
“实为臣等不察民情之过,与吾皇何干,臣等请罪。”
朱允炆轻摇右手,诚恳道:“何罪需请,都坐吧,邝奕和这份本子给朕,也给诸位提了一回醒,这民生大事,咱们高居庙堂金殿在定策之前,理应方方面面都思虑到才是。
朕是九五之尊,诸位呢也都是一品大员,平素里议国家之策,辄动以亿万钱财计,哪里知道这一两二两银子的价值。
未曾想在此时之成都,一亩地一年的收成,已经连一两银子都不值了,百姓生活困顿至此,若是久贫乍富,恐怕真就如邝奕和所言,国朝要养数十万整日混吃等死的懒汉了。
咱们都犯了主观上的外行领导内行错误了,犯错就要认错,更不能因羞而生怒,让后人笑咱们狭隘无知。”
见朱允炆不仅没有生气,似乎还对这邝奕和颇多赞许,杨士奇便抢先一步开口道:“陛下之开明纳谏,纵是唐太宗在世亦远不及,臣钦服。”
无论好赖杨士奇都有马屁话送上,而后才顺着朱允炆的话头往下应和道。
“好在此事发现的早,加之邝奕和处置迅速,尚未造成其他影响,臣看,就由内阁出面批复一个准吧,另外,再以内阁的名义,写一封嘉奖信肯定一下。不过,就不要让通政司在邸报等内刊上通报各省了。”
在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呆了那么多年,杨士奇的政治水平绝对堪称是登峰造极,一番回答可谓是面面俱到,首先就是维护了朱允炆这位皇帝的中央权威,将定策不当的责任背了过去。
而后肯定表扬了邝奕和的处置,但也将这事限制于内阁与邝奕和之间的小范围,以免出现地方各省有样学样,导致接二连三的类似邝奕和这般随意篡改政策的事件继续出现。
朱允炆点头允了下来:“那就这么办吧。”
与杨士奇一样,朱允炆并没有大范围对邝奕和行径进行表扬嘉奖的打算,即使后者这次说出了一番十分正确且具有建设性的谏言。
有道是高度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将来中枢在其他国策上若是自有考量之处,但地方却看不到,受限于地域狭隘之观肆意篡改,是会坏国家大事的。
如果邝奕和是个聪明人,他是不会拿这件事大肆宣传的,该他的功劳一分没减,也算是将来简在帝心。
好处都落了下来,其他的虚名哪里还重要。
那邝奕和会是一个聪明人吗?
在内阁的批复到达成都后,邝奕和浅浅一笑,便随手将这纸批复付之一炬。
这番举动,把心腹师爷吓了一跳。
“大人,这可是内阁的批复,将来还要归档通政司呢。”
“什么批复?”
邝奕和随口反问了一句,更加让师爷诧异不堪。
“就是有关于成都退耕补偿一事,大人果断处置,指出并解决其中不当之处的批复啊。”
“完全没有的事,你不要瞎胡说。”
见自家师爷脑子转不过来,邝奕和便开口点了一句:“关于四川此番退耕事宜,在补偿上,内阁的指示都是按照每亩地每年二两进行补偿,时限为五年,一应相关政策早已定好,与本官无关,四川布政使司只负责全心全力的贯彻落实,从未发现任何不当之处。”
师爷算是彻底傻了眼。
前后折腾了那么多天,到头来,怎么反倒把所有的功劳全拱手送到内阁的脑袋上了?
这算哪门子事啊。
苦思良久,师爷才苦笑起来。
怪不得人家是一省布政,自己就是一个不入品轶的小吏。
做人做事,自己要学的可是不少。
“通知一下周司丞,让他的督办司放开手脚的干吧。”
邝奕和惬意的哼起了小曲,心情好的不得了。
等周维文接到师爷的转达后,也一样得知了邝奕和的所作所为,心里更是对邝奕和赞赏不已。
止抑住心中的崇拜之情,周维文对一众督办司的户部公员说道。
“开工收地!”
一场大规模,波及成都府数十万百姓的退耕行动在建文十二年十月展开,自夏尹始,近四千年的中华农耕文明中,这还是第一次出现由朝廷主动发起的退耕行动。
无数诸如李三的自耕农在两种补偿方案前犹豫踌躇,绝大多数还是选择了第二种。
即以抵退的形式获取每年固定的补偿银。
只有少部分胆子大的,直接以高于市场价两成的方式出售。
他们的主张是,选择第二种,固然可以每年多获得一笔补偿银,但是五年后,这些田地就得以彼时的市价卖给朝廷。
谁知道五年后的地价是涨还是跌?
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现在一把多卖个两成呢。
一亩地三十两,五亩地就是一百五十两,涨个两成就多给三十两。
选第二种,五亩地五年不也就五十两银子吗?
五年才差了二十两而已。
眼下一把拿了这一大笔钱,干什么不行。
但无论是抵退还是直接兜售,其结果是一样的。
那就是数十万离开了土地的百姓不得不涌入成都、绵阳等大城寻找新的生计。
成都平原上那星罗密布的几百个村落数量开始疯狂锐减。
城市化进程在四川,以一种迅猛的速度开始加快。
第四百三十章:剑南春
在成都的退耕督办司衙门,李三终究还是把自家的田地通通卖了出去。
四亩地,连地钱加补贴,一共卖了差不多一百五十两。
这还是李三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但拿到手的却并不是现银。
成都银行有几名员工专门跑到这督办司驻扎,现场办理开户手续,所以李三拿到手的,只有价值五两银子的五千铜票,以及一个储蓄本罢了。
即便如此,李三那也是开心的不得了,生平第一次怀揣如此巨款的他,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心里都是一阵惴惴不安,生怕碰到了拦路抢劫的强人。
等回到家,匆匆把存本藏好,正待在家里做鞋的媳妇就开了口。
“眼下地也没了,总得找个别的活计吧。”
“找活总要进城,咱们这村估摸着马上就散了,但进了城,住哪啊。”
李三蹲在家门口,观瞧着左邻右舍的邻居,一个个大包小包的打点行囊,就叹了口气:“我今天在城里问了一下,东南角的房屋的价格最便宜,但现成的三间瓦房也得几十两,比卖地前翻了一倍还高,盖三间瓦房才几个成本钱,这价格是真黑啊。”
“盖房子不花钱,但房子脚跟下的地值钱。”
媳妇倒是看得开,放下手里的鞋念叨:“大家都一窝蜂往城里挤,城里再大又能住下多些人,涨价不是必然的事。”
李三点头,咧嘴笑道:“咱们家要是在城里有地就好咯,趁这个机会盖几十间屋子出来卖,还不发了大财。”
“净想好事。”
媳妇本想笑话李三几句,正巧这时候隔壁一汉子寻了过来,便闭上了嘴。
来的人叫李二宝,家里行二,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城,基本都是每年过年的时候会回来一趟,这次家里动迁特地跟掌柜请了假,赶回来帮忙。
“三哥。”
李二宝向李三打了个招呼:“恭喜啊。”
李三当时就笑了起来:“有啥好喜的。”
“几亩地,怎么着不得卖个一百多两银子,这还不是大喜事?”李二宝打趣道。
这话说的李三只有摇头苦笑:“这算什么喜事,钱是卖了不少,但地没了,下半辈子的活计还没着落呢,家里还有两个娃要养,总不能就这么守着这两间破屋,在这村里过一辈子吧。”
说着说着,李三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李二宝问道:“诶,二宝,我记得你在城里跟人酒坊里做工是吧。”
“是啊,怎么了?”李二宝一时没明白。
李三眼巴巴的问道:“挣钱吗?”
“还成。”李二宝如实回答道:“这几年粮食不值钱,成本虽然低了,但别的酒坊为了抢生意就降价,这一来二去,其实也没多赚,不过总的来说,效益还不错。”
一听效益还不错,李三可就动了心。
“二宝,你会酿酒,有没有想过,自己搞个字号出来?”
这个问题把李二宝说的一愣,然后就失笑出声:“三哥玩笑话,自己挑梁整个字号哪是那么容易的,光说一个本金都拿不出来,用地、工具、原料、人工,这加起来开支不少呢。”
“哥有钱啊。”
李三也是刚拆迁,口气大的不得了,一听李二宝拿本钱说事,可就拍了胸脯:“哥这百十两银子呢。”
原以为能镇得住李二宝,孰料后者更是笑话不已:“三哥,百八十两够做个甚,就算工具、原料不值钱,但用地多贵啊,你现在跑城里整块能办酒坊的用地,就算二三百两都是不够的。”
“谁告诉你要在城里搞咯。”
一听工具、原料不值钱,李三就更加踏实:“咱们就在咱这村子里办,你看这左邻右舍不是要般进城吗,咱们就把他们的房屋买下来,院子打通一连就是一大片,用地不就来了,再说了,你们家地也不少,就不信你爹没给你分点银子。
咱哥俩配个本金建个酒坊,你有技术,我给你打下手,负责赶车往城里卖,怎么样?”
李三这番话说的李二宝也有些心动,但还是迟疑不已。
“能行吗?咱们村虽说离城近,但也小十里路呢,赶车往来买卖,不安全。”
万一哪天路上碰到了劫道的,钱货两亏都不算啥大事,就怕到了再把人命搭进去可就完了。
“还有,村里的乡亲都离村进城,咱们自己在这搞,保不齐就有那强盗山匪起了歹心,深夜来打劫的,咱们俩,那也守不住这片子基业啊。”
虽说朝廷年年强调要把打黑除恶常态化,地方都司卫所也在不遗余力的剿匪抓寇,但四川这地界山川、盆地相连,地势复杂,上山吃发财饭的袍哥不在少数。
江湖道义归江湖道义,但抢起钱财货物来那也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
最多,抢完你的东西饶你的命。
李二宝的担心不无道理,这一下把李三也给整犹豫了,心中想搞自营生路的信念稍稍有些动摇,但很快,他又突发奇想。
“诶,你说咱们要是能说服大家伙一起办,怎么样?”
全村一起酿酒,搞一个大大的酿酒坊,不仅解决了安全问题,还能使规模产量扩大化。
“二宝,你先跟哥说一下,这酿酒,好学不?”
“反正不难。”
二宝的如实相告,让李三坚定了内心,后者兴冲冲的拉住李二宝的手腕:“走,咱俩一道找村长去。”
李二宝被他这突然的一拽吓了一跳,一边被拖着走,一边嘴里嘟囔:“诶三哥,你别总那么心急啊,咱俩在合计合计。”
“还合计个屁,等乡亲们离了村,再想找大家伙都不好找。”
两人一前一后的赶到村头村长家里,小老头这会正悠哉的靠在太师椅里品茶呢。
村里动迁,就数这小老头最开心。
十几亩地,大几百两雪花银,老头心里盘算着自己也没几年好活了,每曾想,这日子临了临了的岁数,还能享个几年清福。
家里几个儿子自打卖地后,也陡然孝顺了不少,家里一派父慈子孝。
老头心里还在美着,李三跟李二宝就寻了过来,屁股没落座呢,李三就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全村集资,搞个大型酿酒坊?
老头被李三的提议说懵了。
种了一辈子地,打祖上就在湖北种地,到后来迁到这四川也还是种地,三个儿子要说种地,那也个顶个是把子好手。
几代人净种地了,谁也没动过做买卖的心思啊。
老头还在迟疑,家里几个儿子反倒是先开了腔。
“不成,不成。”
老大第一个张嘴,对李三的这个提议直接严词拒绝:“不会酿、不想酿。”
老二也没什么文化,说不出别的理由,但会点头:“大哥说的对。”
就剩一个老三了,秉着帮亲不帮外的理也点头:“大哥二哥说的对。”
但三兄弟心里的小算盘李三直接一语道破。
“啥子不会,二宝都说了,这东西不难,好学的很,我看你们仨,就是想着分了大爷的钱好进城寻欢找乐子。
大爷,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糊涂咯,你只要把钱一分,百十两银子看着多,但坐吃山空、花天酒地,那也是快的很就花光。”
这番话把三兄弟都说急了,老大更是撸起袖子打算揍李三,被老头一声喝住。
老头虽然老了,但心不瞎,卖地之后几个儿子突然变孝顺的原因他心知肚明,不就是惦记卖地的银子而已。
儿子惦记老子的家产,天经地义。
老头也没打算说都攥在自己手里,分肯定是要拿出来分的,不过李三这番话却说的他很是动容。
分账容易,但分完之后,保不齐穷一辈子的三个娃把持不住,万一进城染了黄赌,百十来两银子怕就成了一梦黄粱。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进城可还得买房呢。”
这时候,李三又添了一把火:“眼下成都城里的房价可不便宜,您要一家伙着住,那也要买个五六间,分家住,更不得了。”
说完,还捅咕了身旁的李二宝两下,示意后者帮个腔。
李二宝回过神,明白了李三的意思,忙不迭的点头:“是啊大爷,三哥说的对,这酿酒可以搞,不难学,我这打小就进城给人做工,这么些年,从头到尾可都学会了,我来教大家,保准学的快。
眼下粮价便宜,酒坊的效益还不错,而且您想,这时候整个成都府退了几百万亩的耕地,可是大几千万两银子撒了出去,家家户户都有了钱,兜里一有钱,可不就下个馆子、逛个窑子,这酒水还愁卖不出去?
粮价低、酒价涨,要发财的。”
俩人一唱一和,别说老头了,三个儿子这会都动了心。
细琢磨,还真是这个道理。
虽然李三等人只是一群没什么文化的农民,不懂啥叫经济学中的通货膨胀,但并不妨碍他们仍然可以看出这其中的商机。
朝廷这次为四川退耕的事,准备了上亿两退耕银,制造了几十万脱产拆迁户,这群人一起消费,但四川地界流通的市场货物和储备数量却不能提供有力支持,就会造成需求大于供给,如此一来,通货膨胀现象那是势必会出现的。
但通货膨胀并不全然是浅显的坏处。
更不要认为一旦通货膨胀,老百姓就活不下去了。
在退耕之事定下来之后,前文就提到过,严震直向朱允炆提过要为此预留储备粮一千五百万石。
为的,就是预防四川的通货膨胀现象。
虽然粮食不能提供所有的需求供给,但粮食是基础物价的红线。
其余的,无非就是生活中的其他所需物资,譬如果蔬、肉食、盐油酱醋、木柴煤炭等物。
这些东西会有一段时间的暴涨,不过朱允炆跟内阁也都做好了准备。
这事亦有提及。
最多无非是一个建文十二年,等到转过年势必又会回落。
而有储备粮的支持,四川的百姓实际上不会受到多大的冲击,因为不膨胀的时候他们日常生活中也不会买肉、买水果等食品。过冬也不会烧木炭取暖这般奢侈。
无非就是做饭的时候,少放些盐巴、酱醋等作料。
等到自贡的盐井扩产,释放出来的脱产群体如李三等人一般,建立起一个又一个家庭作坊、集群作坊后,这些所有的生活物价就会回到之前的价位,甚至更低。
所以阶段性的通货膨胀,简单的解释,可以理解为一种利好、一次风口。
比如,现代社会中每次大规模拆迁都会使得搬家公司的费用上涨、房屋租赁金上涨,而最离谱的,就是连夜场小姐姐的小费都跟着上涨。
等到生活物价平抑下来,服务产业就会紧随其后的发展壮大,至于服务产业的价格上涨,跟老百姓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对大明时期的百姓来说,像逛青楼、听戏曲这种服务业,什么时候成为评定生活质量的一项指标了。
李三是铁了心要搞自营业,想赚钱发财,而他的一番侃侃而谈,也让村长老头颇为动心。
加上李二宝在一旁的帮衬配合,很快便达成了共识。
而有了村长老头的加入,说服全村人一起集资兴厂、大半酒坊的想法就很容易实现了。
村民乡亲们多没文化主见,有村长的带头,加上李三、李二宝巧舌如簧的鼓动,加上对进城后未知的生活抗拒,大家伙还是愿意留在几十年的村子里生活。
于是,建造李家酿酒坊的事业就此提上日程。
“那咱们字号叫什么名字?”
在采买回来的一大堆工具设备前,李二宝一边安装,一边向不远处忙活的李三问道:“要不,就叫李家酒?”
取名字这么文雅、高难度的任务,李三的文化水平哪里回答的上来,只好把这事推给村长来拿主意。
老头也不行,好在村里有一个读过书的酸文人,虽说没考上功名吧,但肚子里的墨水还算有一点。
“要不叫蜀都酒?”
“这名字城里已经有酒坊起过了。”
这下可难住了读书人,他念叨着:“咱们巴蜀大地,有啥出名的?”
“熊猫,皇帝老子给起的名字。”李二宝念叨了一句。
读书人就迟疑道:“那叫熊猫酒?也不好听啊,什么蛇酒、虎鞭酒等好理解,咱这熊猫酒要让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是把熊猫泡酒缸里酿出来的呢。”
“那还有啥出名的啊。”
李三在旁边嚷嚷:“咱们四川有名气的,无非就是那几个,刘备刘皇叔,武侯诸葛孔明,李白的蜀道难。”
“大耳朵酒、卧龙酒、蜀道酒?”
读书人嘀咕一通,一点都不满意,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诶,咱们四川,几千年来可是有不少雄关那也是天下闻名啊。”
欲入西川,由北自南真可谓雄关天堑不少。
“哪个雄关最有名气?”
“剑阁。”
老头在一旁帮了句腔:“自古破剑阁方可入蜀中,这话是城里说书先生讲的。”
“那就叫剑阁酒。”
村长的大儿子在旁边插了一句嘴,一个名字念叨了半天,他都急了。
倒数读书人来了灵感。
“剑阁酒不好听,咱们成都在剑阁之南,依我说,不如叫剑南酒。”
剑南、贱男?
喝这酒的男人犯贱不成?亦或者说这酒贱?
这不影响销量嘛。
村长拉了脸:“不行,此名有伤大雅。”
“那要不,就把酒字给去掉,咱们卖的本身就是酒,没必要还在加上一个酒字反倒显得刻意了些,就好比人家江南那女儿红,也没说在最后加上个酒字。”
读书人想着:“时下是秋天,剑南秋如何?”
“秋为凋零之季、草枯叶落,不吉利。”
读书人一拍大腿:“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春为万物生长,谕示生生不息,不如就叫剑南春,也盼一个好彩头,预祝咱们村里的酒,能向天地自然生长那般,可以越卖越好。”
剑南春?
大家伙咂摸一番,都觉得此名不错,纷纷点头。
“好名字,那就如此定下来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一省大员的贫困(上)
随着退耕工作逐步趋近尾声,大量的百姓脱离土地,邝奕和已经连着几个月没有睡好觉,甚至连过年的时候,这心都是悬着的。
几十万百姓从稳定的自耕农身份转变成脱产户,好听点说叫脱产户,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对他们这种脱产者只有一个称谓:
流民!
流民,即没有稳定的生计来源,流窜不定的只为寻找一口吃粮的群体,流民过处,可比蝗虫过境的危害要大无数倍。
起码,蝗虫过境只吃粮食可不吃人。
好在这次成都产生的大规模脱产户的原因,是朝廷的主观政策导致的,而不是像此前历朝历代那般因为各种客观因素而被动产生,更不存在大量的土地兼并行为迫使百姓成为无地可依的贫农后,又紧跟着席卷一场自然灾害。
搞得民不聊生,啸聚而反。
这大几十万百姓从农村涌入各个县城、府城乃至成都这座西南第一重城,既带来了治安相关的隐患,却也同样带来了充裕的劳动力和大量白花花的热钱。
这可是拆迁户大军啊。
所以说邝奕和此时的心里,喜忧各自参半。
堪堪转过年关进入到建文十三年这个日子,周维文就向邝奕和告了辞。
“此番四川退耕工作已全数落实,补偿银等亦发放完成,退耕督办司的职责算是结束了,我这个临时的督办司丞要回户部交差卸职,邝藩台,就此别过。”
退耕督办司就是一中央派驻地方的临时机构,哪里有赖着不走的道理,邝奕和也不好多留,更不可能指望周维文能帮他一道处理这几十万脱产户后面的安置问题,而实际上,人家周维文这几个月也没少帮忙。
“既如此,那本官就不留了,周司丞一路顺风,遥祝司丞在南京诸事顺遂,请。”
成都城外,邝奕和等四川官员依依送别几十人的户部队伍,直到视线尽头已不可视后,邝奕和才转身。
“藩台。”
有人喊,邝奕和便寻声看,是成都知府钱安平。
在四川,因为受到地理因素的巨大影响,所以往往四川的左布政使是很难统辖全省工作的,大多都更喜欢留在成都内,而不是全省到处瞎跑。
毕竟,跑一个四川各县花的时间,甚至比皇帝跑遍大明每一个省还要久。
这也就导致了,很多四川的左布政使就分不清职权了,喜欢插手几个为数不多的下辖府州工作,而成都作为一省治所,可谓首当其冲。
这次退耕工作导致几十万百姓脱产的后续安置管控工作中,邝奕和是当仁不让的总指挥,那一众行省大官就算是成员,而堂堂四品的成都知府,反而可怜的更像是一个跑腿打杂的小吏。
不过对此,人家钱安平倒是看得很开。
官居成都知府,朝堂正四品要员,到这个位子上之后,升迁哪里只是你埋头苦干就可以的。
一旦晋升三品,要么是各省布政,要么就直入中枢各部做副手侍郎,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是只靠着干活就能担任的。
既然如此,成都的大事小情有邝奕和这些位省官操心,他这个成都知府多开心啊。
有这偷懒的机会,少操点心之余,多出来的时间去多多攻读《建文皇帝语录合集》、《建文思想》,顺道看看《邸报》、《求是报》这些重大的政治风向刊物,及时领会把握中央的思想精神,不比干活重要一百倍。
喊住邝奕和,钱安平开口邀请道:“四川忙活了多半年,难得年节恩假,下官打算于陋室设宴,招待诸位同僚,不知藩台可有暇余。”
忙活大半年,连每逢年关办一堂庆年宴的习俗都忘了。
邝奕和想想手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便含笑道:“这样吧,今年这顿年饭盛会本官来办,不过眼下咱们四川上下都忙,也别大操大办,讲究排场规格。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咱们现在就回城,到本官舍间暂歇。”
“那就叨扰尊府上了。”
有酒喝,大家伙都很开心,尤其是能够登邝奕和的家门,那就更值得开心了。
“不过有一点本官得事先声明啊。”
邝奕和突然想到了什么,特意开口强调到:“来就来,谁都不允许大包小包买一大堆东西,就空着手来本官最欢迎。”
这下可就让一众佐官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先不说哪有登门拜访空手上门的道理,光是你身为四川左布政使,逢年过节,下属官员走动拜访、送礼这不都是应有之事?
这也不算行贿受贿啊。
没听说朝廷在这方面多做限制。
想想邝奕和这些年在四川官场的风评,确实没听说其在哪里任职期间有过收受贿赂的风言风语,这咋到了今朝,连礼都不收,也未免太过廉洁了吧。
等到日头偏移,心中犹疑的一众四川官员齐聚了邝奕和的府宅,因为吃不透邝奕和的为官秉性,还真没多少人敢夹带礼品,仅有少数,也无非是买了点水果或者时下比较紧俏的糕点礼盒。
诸如瓷器、文玩字画那是一件没有,更别提能够直接变卖的黄金生肖摆件了。
对此,邝奕和很是开心,热情的招待了一众同僚。
“快坐快坐,请茶。”
热络的招呼着,正堂内的拜访简洁明了,装饰也较朴素,邝奕和是挨个招呼,为数不多的家丁给奉上了茶水。
钱安平端起茶碗还没喝,这眉头便不自觉的皱了一下。
仅靠着这鼻间轻嗅,都不用过嘴,钱安平便知道自己手里捧着的不是什么好茶。
果然,茶水过舌,别说什么唇齿留香,回味甘甜了,甚至还留下了三分苦涩。
放下茶碗,钱安平环视了一圈,发现不少人都喝的面有不适。
这幅神情也都落在了上首邝奕和的眼中,后者便自嘲一笑。
“各位是嫌这茶叶不佳吧。”
“哪有的事,藩台府上如此佳茗,下官等从未曾细品过,今日一尝,大饱口福。”
一番昧着良心的嘈杂回应,邝奕和也没有往心里去,兀自说道。
“自从退耕之后,咱们成都城内的物价是一天一涨、一天一涨,水果、茶叶、糕点更是翻了数倍至数十倍不等,本官家里的情况诸位也都知道。
上有父母高堂健在需要赡养,下有子女九人,除老大老二各已成家之外,余下七子尚需抚养,加上本官私德有亏,纳了六个偏房,一家老小全指着本官俸禄过活,这钱袋子可就稍稍紧张了一点。
拿如此茶水出手,已是尽力而为,望诸位同僚雅涵。”
大家都相视骇然。
咱们这位布政使,竟如此德操高尚,廉洁如水?
堂堂一省大员啊,这日子过的也太拮据了些吧。
第四百三十二章:一省大员的富有(下)
邝奕和的级别是正三品一省布政,他的年俸是一千两百石加上五百两银子,加上他作为四川的左布政使,每年可以从四川当省领取一笔补助银,大约也有三百两左右。
如此加算下来,倒也是颇为客观的。
八百两银子、一千两百石粮食,一家高堂两人、妻妾七人、九个子女,加上邝奕和本人就是十九张嘴。
养不活吗?
很显然不是的,但是参看时下四川的物价来看,能吃饱、能吃好,但要说及生活质量,那显然是不可能有多高的。
所以邝奕和方才才会自嘲自己‘私德有亏’,年轻时好色娶了几房偏妾,弄得现在日子拮据,过的不差,但也谈不上一个好字。
“退耕之后,四川诞生了大量的动迁户,这些动迁户中,寻常百姓家占了九成以上,他们对于成都城内的物价上涨影响其实并不大。”
邝奕和不在自己生活拮据上多谈,而是以另一种视角来讲述问题:“但还有一成左右的数量,是握有大量田产的地主。
这些地主多为县乡两级,以宗族姓氏的族长、宗老等族内身份担任村长,或是多年来在各府担任府一级粮长身份,他们少的持有三五百亩土地,多的持有上千亩到一万亩不等。
这群人之前靠产粮卖粮为活,随着粮价的下行,收入也一直不算多么客观,而这次退耕,他们就摇身一变,成了家私数十万乃至数百万的巨富。
在成都城里,那是见什么买什么,本官听说,有一个贾姓的地主,一天买回家的水果、糕点都要几大车才能装的完,都多到吃不完拿来喂养家里的小猫小狗。
其他食品亦是居高不下、鸡鸭鱼肉蛋糖奶等食用物资,就被这么群因退耕而暴富的群体生生吃成了天价。
本官今日家中所用的茶叶,退耕前二两银子一斤,眼下,十八两银子!”
所有人都悚然一惊,被邝奕和口中的数字吓了一跳。
“更别提孩子大了要学习,本官还得给他们找老师、请家塾。”
说起这事来,邝奕和就叹了口气。
“成都有学堂,但朝廷明文谕令,五品以上官员的孩子禁止入学,要把名额让给无法获取知识、无有办法获取学习途径的寻常百姓和基层官吏子女,本官不能带头违反这个规矩,所以这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如此看来,以邝奕和的俸禄来供养全家老小的吃喝,孩子的上学,确实也就勉强能喝个这般茶水了。
“藩台廉洁奉公,实为我辈之楷模啊。”
大家都当是邝奕和在哭穷、哭惨,换取一个好听官声,所以都纷纷开口送上好话。
不过邝奕和却摇了摇头,而是如此说道:“本官不是在为自己的脸上贴金粉玉,说与同工听,更不是打算借诸位的嘴,来宣扬本官有多廉洁、多清贫。
而是本官用自己的切身生活,想让诸位反思一下,四川眼下物价飞涨该如何控制和引导,也希望诸位能多把时间用到考虑平抑物价的上面,而不是助推物价的飞涨。”
这话说的大家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也都心里清楚,邝奕和最后那句‘助推物价飞涨’的矛头是在指向哪里。
成都的物价上涨,跟他们这群在座的官僚也不是并无关系。
可能他们的俸禄,不足以让他们在物价飞涨的当下花天酒地,但他们吃吃买买,怎么可能走自己的腰包?
不花公款还叫哪门子官啊。
只要能找个合适的借口把钱走掉公账,那谁花起钱来还心疼?
不能在家吃,就下饭馆,去省府衙门的大食堂,想吃想喝的,没有不给买、买不到的道理。
皇帝不差饿兵可是老话,当今建文那也不可能又让马儿跑,还不愿给马儿吃草,官吏在办公期间吃饭的钱,总没有让官员自己出的道理。
“大家伙应该庆幸,在几个月前,中央下拨了上千万石粮食入川,这才保证了我四川全省粮价,迄今没有发生任何上涨,不然粮价飞升,那才是真的一省糜烂。”
话让邝奕和说道这个份上,大家伙心里俱都叹了口气。
本以为是过年时节,一群人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畅谈一下雪月风花的雅事,谁能曾想,还是聊工作、谈政务。
官员就不能有点私生活了吗?
邝奕和这样的一把手,也太没有素质了吧。
“藩台的话,我本人是深以为然的。”
这个时候,成都知府钱安平开口接了话茬,顺着邝奕和方才提到的物价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不知道诸位最近有没有留意成都城内的酒价问题。”
左参政提了一嘴:“略有耳闻,酒价先高后低,短短几个月,成都冒出了许多家大大小小的酒坊。”
“这个事我倒是比较理解,跟诸位同僚讲一下。”
钱安平笑道:“在成都城外有一个李家村,这个村在退耕之后,没有说全村入城讨活生计,做了什么呢。
他们全村集资,就在他们村址的地方搞了一个大型的酿酒坊,就是前段时间特别火爆的那款剑南春。
正巧赶上了酒价暴涨,赚了不少钱。
这下可好,其他的退耕户一看酿酒可以赚钱,就纷纷一拥而上,大搞酿酒业,导致咱们成都的酒水价格先高而后低。”
四川主抓商业的主官这时候听明白了,便紧随其后的说道。
“钱知府这话的意思是,成都眼下物价高涨的原因,是因为百姓们只消耗而不生产,只要生产达到,那么物价自然就会降下来。”
“没错。”
钱安平点头,而后又道:“还有一点,那就是百姓原本都是农民,他们没有文化只懂种地,即使退了耕,手里攥了钱,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利用。
时下成都,所有的物价都在涨,为什么没人去做?
就是因为缺乏带头者,百姓喜盲从之势,看人家酿了酒赚钱,就都去酿酒,却没人去看到,现在培植果树也能赚钱、养殖鸡鸭也能赚钱、学门手艺,做个糕点坊、成衣坊,这些都能赚到钱。
如此一来,可不就致使物价飞涨了吗。
陛下留有圣言著书,写过,百姓之愚昧非真愚昧,而因其缺少接受失败的勇气和承受失败后对生活带来风险的能力。
所以百姓往往喜欢看别人先赚到钱,才会去一拥而上的做同样的事,少部分胆子大的做了第一个,陛下谕此群体或个体为‘第一个吃螃蟹者’,就发了财。
成都府、四川布政使司,是四川的政事机构,在座诸位与本官、与藩台才是百姓的领导者,而绝非那些商人。
咱们既然知道了物价上涨是因为只有消耗没有生产,那为什么,咱们不引导百姓去生产呢?哪些物资在涨或紧缺,咱们就引导百姓去生产什么物资,宽泛性的看待问题,针对性的解决问题。”
一堂话满堂彩。
钱安平的看点、看法让所有人都对其刮目相看,连邝奕和也频频点头,没曾想这钱安平现在搞经济的水平也不低。
“但要是,不赚钱怎么办?”
有人胆小提出了质疑:“百姓家私有限,倘使从事了某项生产,但其生产过程中存在了风险,导致产出不合人意、不合市场,从而使得无法售卖,岂不是连生活都难以维系了吗?”
“由衙门出面采买或给予补贴政策,鼓励民间自营业发展,推动退耕户迅速转产。”
钱安平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或者,由衙门出专项资金,咱们来从事生产,只要咱们赚到了钱,百姓观之,必蜂拥而至,家庭作坊也好,类似李家村那般的集群作坊也罢,都要让百姓有门生计可做。
另外,之前工部派了专员组成的自贡盐井督办司,这几个月来一直大量募集人手在清障自贡盐井周遭的外在困难,眼下进展迅速,想必今年扩产之事就会提上日程,盐的问题咱们不操心,余下的生活物资,调料、作料包括葱姜蒜辣等物,都可以去生产、种植。
如此一来,不消三年,四川实现自给自足,部分无有产出之物可由外省支持,但咱们多生产出来的,也可以向外省兜卖,循环往复,这物价不就下来了?
百姓各有生计收成,物价又低,实现陛下所想看到的,吃饱穿暖、食之有味、生活稳定且舒适的繁荣景象,还困难吗?”
钱安平口中关于朱允炆的这番话,还是年关前刊登在邸报上,关于各省民生的发展和建设,朱允炆与内阁拟定后提出的几个等级指标。
最基础当然就是吃饱穿暖这一层。
不饿着、不冻着。
这一点最容易实现,有印度、暹罗、交趾在,大明的百姓,包括西南、西北,饿死是不会存在的,除非把嘴缝上打死不吃那没辙。
第二层,是食之有味,穿之有衣。
盐油酱醋、葱姜蒜辣等调味作料的价格平民化、低廉化。
大油、大荤、大辣等具备突出特点而产生的名菜不再是专供于权贵阶层的奢侈菜品,而是百姓自己都能在家烹制的美味佳肴。
穿之有衣,就是百姓能够根据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甚至是不同的场合,穿自己想穿的衣服,款式不同、材质不同。不能再出现云南、陕甘等地一家几口穿一件衣服,谁出门,其他人就在家光屁股的事情。
这一层次实现的,暂时只有泉州、杭州等寥寥几个府。
第三层,生活稳定且舒适。
简单介绍两个字‘小康’。
低生活成本,舒适的物质生活环境,百姓脱离原始的耕种体系,通过其他生产方式获取钱财,购买生活所需的一应物质,不仅能实现第二点,还能每年有所结存。
这就叫稳定且舒适,这一层次,全大明还没有实现的省府。
第四层,则是精神生活丰富。
这一点,在朱允炆看来,也属于第三层次,因为是属于第三层的衍生领域,是跟第三层并蒂相连的。
生理上的生活质量已经稳定后,百姓们都开始有了文化水平,高低不提,但其已经不满足只是吃得好、穿的好了,没事也喜欢评价一下国策,骂骂朱允炆这个皇帝这不好、那不好。
反正只要在百姓眼里,没有比他们更有水平的,就算是精神生活入了门槛。
然后,就是闲暇之余,听听说书、戏曲词牌,偶尔逛个青楼,不是粗显的只做那些生理运动,而是开始寻求心理慰藉,找个能诉说平素生活中不如意的地方,或是那句玩笑般的网抑云时间,喜欢无病呻吟,说两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之类丧气满满的自我怀疑。
然后戾气从生的喷天喷地,就算是实现精神生活的丰富化了。
因为精神生活本身就不全然是正能量。
负能量、戾气和其他一些不可直视的狭隘都属于人性精神中本就存在的,这些负面情绪跟正面情绪不分高低贵贱。
人毕竟不是设定好的程序。
当百姓们开始追求精神生活丰富的时候,就算是到了顶,社会的层级暂时也没有更高水平的进步空间。
生理、心理之后,还有什么好追求和进步的呢?
可能也就剩下所谓的探索未知星空了,捧着个天文望远镜看星星,惦记着除了地球外还有没有其他生命体的存在。
代表人物耳熟能详的孙连城同志。
这四个层级的认知和评定,不仅被解缙及时录入到《建文思想》等著作中,也发表在了邸报这份内刊上晓谕诸省主官,此时钱安平便就有样学样的搬了出来,并在邝奕和的府上提出。
“眼下我四川百姓,吃饱穿暖那是肯定没有压力的,吃,粮价便宜甚至是低贱,穿,咱们有自己的蜀绣品牌,只是没有量产化,这就可以针对性的解决,第一层咱们达到了,目标也就剩下第二层了。
退耕带来了几十万脱产户,这就是咱们的优势,是实现第二层目标的生力军,组织好他们,领导好他们,实现第二层的目标,窃以为是不难实现的。
等物价平抑下来,甚至回落到比建文十二年退耕前更低才对,那时候,咱们这第二层也就达到了。”
钱安平口气不大,没敢好高骛远的提出如何实现第三层,但仅以第二层来说,若能实现,四川就算是出色的完成了朱允炆的指示。
“大家都是做官的。”
这个时候,邝奕和发表了总结看法,如此说道:“陛下圣言刻石留书,为国朝官民之训诫,多次说及为官者应秉持惜民、爱民之心。
要把如何让百姓生活质量提高作为衡定为官者政绩之唯一标准。
本官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也不敢妄言比在座诸位多有水平,本官只心心念念一件事,四川这次退耕,几十万百姓无有生计门路,咱们不能坐视不理。
四川不仅不能乱,还要趁此机会,迅速带领百姓实现陛下的退耕转产指示,让百姓生活中的各项所需物资物价迅速稳定下来,还望诸位,鼎力相持。”
眼瞅邝奕和起身拱手,所有人都惊起离座,纷纷作揖回应。
“藩台言重,下官等自当竭尽全力相助。”
生活拮据对一个官员来说不丢人,起码邝奕和的精神是富有的。
他不算是一个圣人,起码他私德有亏,纳了六房偏妾,好色二字那是不可否认的。
不过食色性也,大明也没有一夫一妻制,只要你养得起,不是利用权力霸凌强占,那你娶多少,也不算什么政治错误。
“话不多说,诸位移步,咱们吃饭。”
邝奕和引着一帮人落席就坐,举起杯子的说道。
“还望诸位以本官为戒,不然这三妻四妾看似花团锦簇,个中滋味甜苦,不可与外人道也。”
众皆大笑,举杯尽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