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汛情前,众生相(二)
王艮站在赣江大堤之后,看着身背后熟悉的家乡成为泽国,看着身旁不远处的军营那些依靠着营寨立盹行眠的战士。
听着耳边一声声大明健儿的鼓气声,还有从堤坝前线撤下来修整养伤的战士的痛哼,王艮觉得,他可以做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
那一年庚辰科殿试,他落了第,跟着胡广这些同乡一道回了故乡,进了吉水县衙门做了一任胥吏,当初胡广掀起江西士子运动的时候,他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
不愿意附和是因为他没有胡广那般的无耻,没有反对是因为他确实觉得现在的这位皇帝是一个好皇帝。
王艮没有多少野心,做不做的了大官他看的不重,留在地方当差,在最基层跟着老百姓打交道也挺好。
然而,一场几十年乃至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雨突然来袭。
赣江贯穿江西南北,吉安府的百姓便是依傍着赣江生存,早前大雨之下,庐陵县已经被淹掉,而如今赣江决堤,整个吉安府都没了。
大明的军队来了,在赣江沿岸抢修子堤,甚至用血肉之躯堵住溃堤洪口,不让更多的洪水涌出。
这一幕幕人力与天斗的场面让王艮心神震撼,大为触动。
王艮决定将这抗洪前线的故事写下来,然后说给更多人知道!
想到就要去做,王艮转过身回了吉水县,将自己书房之中的积水用面盆泼出,擦干净双手,来到书案前,郑重的提起笔。
“建文四年七月二十一日,赣江吉安段溃堤决口,洪水淹没大地,素有鱼米之乡的吉安府成为了泽国,府县城外数以百计的村庄被冲毁一空,数万名百姓流离失所。
这是一场天灾,一场在青史中屡见不鲜的天灾,自有文献记载尹始,神州大地的灾祸就没有停止过。
地动、洪浪、干旱、蝗虫、天火层出不穷,先民不知所谓,以此为天怒之、天厌之。
祖先视灾祸为上天的惩罚,俯首顿拜,任由宰割。百姓冻饿而亡、横尸遍野,瘟情四起更成常态惯例。
而在这一年,却有一群卒武健儿愤懑盈胸,视此灾厄祸事为苍天之过,何以伤我百姓、毁我家园,是此昂然不屈,立下恢弘之志,欲以血肉之躯对抗苍天之力。
吉安决口之处,数万大明将校儿郎臂挽臂、肩并肩,迎着洪峰的冲击昂首阔步,踩着泥泞,沐浴浊流站到了决口的位置,将自己当成了大堤,堵塞着洪水的蔓延,迫使着洪水改流易向。
自子时至子时,我大明的健儿就这般一直浸泡在水里,撤下来的时候,身上的皮毛成块成块的脱落,其凄惨之状,观者无不涕泪交加,感同身受。
高洪堵口,谈何容易!
与其说是堵口,为是截流。数十名战士肩扛辕木扎进泥泞之中,横截间以沙袋相填,后以凡胎为立木相支,扛着一波又一波洪水的冲击,不少士卒儿郎被重击的五脏移位,口吐鲜血不止,仍咬牙坚持,寸步不退。
我自县城中而出之时,洪峰已被遏制,决口大营之处,已有数百儿郎魂淹泉台,年长者不过三十有四,最幼者仅二八之年。
父母高堂等候,妻儿倚门盼望,再无孝子丈夫可归。”
泪水夺目而出,王艮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陡然嚎啕大哭起来,良久才平息心情,继续写道。
“生为江西之民,庇佑家园之事,岂可皆委于胞亲,仅以此文晓天下人知,亦为艮之绝笔。”
将这封书信折叠好,王艮走出书房,迎面便看到了自己的妻子,郑重的将书信放到后者的手中。
“为夫要上汛情前线。”
身虽瘦弱,也敢试挽天倾!
妻子捂着嘴,不住的摇头苦劝:“孩子只有几岁,你去了,孩子将来怎么办?”
孩子?
王艮微微一怔,旋即洒然一笑。
“我不去,可护吾子一人,我去了,可护十人百人,如此一生,死得其所。”
说罢,深深的看了自己妻子一眼,转身便走,步子坚定而决然。
如此一生,死得其所!
“接住了!接住了!”
九江府德化县,一大群光着膀子的健儿正昂着脖子欢呼,一个浑身到处刀疤箭疮的壮硕青年正高举双手,手上是一个正哇哇大哭的两三岁的孩提。
长江溃堤,九江府城墙外的上百个村庄被席卷,坐镇南昌的朱棣便下令全力救人,堵在缺口处的大明军人便分出一部分,涉水到处寻找着求救的百姓。
“哈哈,小家伙声音还挺嘹亮。”
朱高煦将孩子放到自己的脖子上,一步步踩着深水往县城的方向走,他身旁的兵有心逗弄两句,却陡然腿一软一头栽进了泥泞之中。
从七月十八日开始到如今,这一支支搜救的明军队伍已经四天没有合眼了。
身旁的战友忙上前搀扶,但伸手一触却陡然僵住。
“他死了。”
朱高煦迈出去的脚步在空中顿了一下,而后又坚定的落下,只是双眸之中流出两滴热泪。
他自幼在北地跟着朱棣打仗,死去的同戈战友见到的太多了,按理早已经是铁石心肠,但这些日子,他失去了太多的手足兄弟,而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如战争那般死在刀剑之下,全是累死和呛水而死,甚至还有活活疼死的。
泡在水里的时间长了,身上的皮肉都早已炸开,发白的好像豆腐一般,用手指一捅都能扎的进去!
将孩子送进县城,朱高煦转身打算继续,刚走出一步就颓然的跪在地上,斗大的汗珠止不住的从额头上渗出,浑身更是打起了摆子。
“没事吧。”
身旁,战友扶起朱高煦,将他拖到一处平台之上,自附近的民舍找了一壶热茶,朱高煦接过牛饮而尽,这才萎靡的瘫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粗气。
“军爷们,吃点东西吧。”
有不少百姓走过来,拎着一个竹筐,里面放着发黄的杂粮馒头。
各省的官仓早已全面放开,成车成船的粮食源源不断的往江西输送,但是如今江西境内道路泥泞,哪里能在短短旬日内送到百姓的家里,而江西本地的官仓粮,自然是要优先供应几十万大军,起码半个月之内,江西本地的百姓,要靠他们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捏着馒头,朱高煦狼吞虎咽的咀嚼起来,连吃了三个总算是恢复了几分体力,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就要继续,却发现身边的战友有不少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亦或者死去,吃完馒头后,俱都躺在这平台上没了动静,只有少数身体壮硕的兵还保持着清醒。
“歇会吧,军爷。”
一个老农噙着泪水,突然冷不丁的向着朱高煦的方向跪下来,而后所有的百姓都跪了下来。
“俺们没什么好报答军爷的,就磕几个头,谢谢军爷的救命之恩。”
“起来,起来,都快些起来。”
朱高煦忙跑过去搀扶。
当首的老农抬起头来的时候,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军爷,不是你们,我的孩子就死了啊!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像军爷们这样的兵啊!”
朱高煦缄默下来,而后颓然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嘲道:“我们才救了多少人,死去的,被洪水冲走的更多,无能,无能啊!”
那些只有几岁的孩子被冲走的场景在朱高煦眼前一幕幕划过,这个铁打的汉子陡然放声大哭起来。
明明已经尽力了,却还是救不了,这种落差让朱高煦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而这些百姓还在对他表示感谢。
休息了能有一个时辰,平台上的明军小队被朱高煦喊起来大半,还有几个人没有醒过来,也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你姓朱?”
朱高煦旁边的兵坐起来的时候瞥到朱高煦腰间挎着的一块腰牌,好奇的问道:“叫什么名字。”
“朱高煦。”
朱高煦低头一看,随后诧异道:“你认识字?”
“嘿,瞧不起谁呢。”
这名士兵稚嫩的脸上浮起一抹自豪:“前两年,俺也是读过两年乡学的。”
读过乡学,那就是家私殷厚,不然寻常百姓家哪里读的起书,更别提上乡学、县学了。
“那咋想起来当兵了?”
“今年年初不是看报呢吗?”
年轻的战士目露崇拜:“我看了年初咱们皇帝陛下的那篇文章,所以就来当兵了,当兵好啊,开疆拓土、保家卫国,嘿,真棒!”
“不知道当兵是会有危险的?”
“嘁。”
不屑的一撇嘴,战士昂着头:“左右不就是一个死吗?文公说过,人生自古谁无死。”
“哟,连文天祥的诗都学过呢。”朱高煦一拍战士的肩膀,“有志气,我欣赏你,你叫什么名字。”
“胡垠,湖广人。”
“行,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朱高煦说着话,将自己的腰牌取下来递给胡垠:“送给你,将来有机会找我喝酒。”
战士接过腰牌翻看了一眼,‘高阳郡王令’五个字让他吓了一哆嗦。
“你是?”
联想到朱高煦的名字,这嘴里的话可就哆嗦起来:“你是宗亲?”
朱高煦爽朗一笑:“算起来,我是当今皇帝的亲堂弟,我们俩一个爷爷。”
一个爷爷,除了开国皇帝太祖朱洪武,还能是哪个爷爷?
胡垠吓得腿软,正打算下拜,却被朱高煦一把搀住。
“但是在这里,我跟你一样,都是一个兵。”
胡垠咽口唾沫,压下心里的激动,再看向朱高煦**的胸膛,又不信起来。
“你是骗我的吧,你要是皇帝老子的弟弟,怎么身上会有那么多的伤?”
皇帝的弟弟,大明的郡王爷,身上怎么可能那么多的创伤?
“你说这些?”
伤疤是男人的军功章,朱高煦指着自己身上的伤,神采飞扬起来。
“这是鞑靼人射伤的,这是鬼力赤的亲兵砍伤的,这是我去年在西南,攻城的让一群山猴子留下的,还有这这。”
每一处的伤疤来历,朱高煦都说到有声有色:“我从十三岁就跟着我爹上战场了,你不知道,那砍马刀比我个子都高,我抡起来照样跟玩一样。”
两人又聊了几句,主要还是朱高煦再说,那胡垠都快听入迷了,听朱高煦这么些年的戎马生涯,激动的两眼都是崇拜。
“行了,等将来有命活下去我再给你细说。”
朱高炽爬起身,大喊一嗓子:“兄弟们,出发。”
洪水还没退,还没到他们休息的时候。
“军爷们留个名字吧。”
看到朱高煦一行要走,这些百姓送行时候说着:“俺们要为各位军爷立下长生牌位。”
几十个兵互相看看,脸上都浮现了一抹骄傲。
“老伯,我们叫大明国防军,是百姓子弟兵。”
大明国防军,百姓子弟兵!
这,就是这群大明儿郎的名字!
第二百二十九章:汛情前,众生相(三)
南昌府,赣商总会。
这些年随着朝廷鼓励放开商禁,地方上自然而然的涌现出一批批家私殷厚的地主豪强经商买卖,而各省诞生商会组织,那就完全是借鉴了朱允炆为宗亲们搞得皇商总会。
没办法,皇家商会资本雄厚,又背靠着朝廷政策支持,各种各样地方上没法伸手的领域,人家皇商却早都赚的盆满钵满,这种情况下,地方如果还是一团散沙,谁也抗衡不了。
没有人是傻子,也没有人希望眼睁睁看着皇商将他们家乡的财富都攫取走,因此,在地方省府粮长这般大地主的牵头下,江西、浙江这些富庶的地方都搞起了自己的本土商业组织。
比他们更早的,就是山西的煤商总会:晋商了!
各省布政使司对于地方上成立商业组织的行为还是很鼓励的,因为这可以最大限度的整合资源,统一协调,对于征税和赈灾来说都会更有效率,至于资本背后的东西,这年代的人还看不到,地方锦衣卫报道南京去,朱允炆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说。
大明的资本力量别说萌芽了,眼下成立以同乡为纽带的商会组织,充其量算是大明资本的种子而已,要鼓励资本的发育,才能最快速度的富国强民,而朱允炆唯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时间为资本这头猛兽打出一个坚不可摧的笼子,而当资本怪兽的爪子伸出笼子的时候,狠狠的将它砍掉!
“老爷,人都到齐了。”
商会的领头羊,江西布政使司粮长魏和舟高居上首,府上的下人凑上近前念叨了一句,前者便抬起眼皮。
身居高位,但魏和舟的岁数其实并不大,今年不过才三十出头罢了,他是继承了他爹的家底子,自然也就继承了他爹一省粮长的位置,江西这地界,他家底最厚,商会的成立也是他牵的头。
环顾四周,商会除自己以外还有十几个掌柜,除了各府的粮长之外,一些最早做买卖的豪商也都在,都是江西这地界实力最雄厚的主。
“今日召集大家伙来,是为了这次咱们江西发大水的事。”
魏和舟一开口,所有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浮现几分肉疼的样子。
“我老魏在九江、南昌两地几万亩良田已经淹没了,估计南边的地也跑不掉。”
老魏家十几万亩产业啊,这一场大水最起码两年绝产,不能细算,一细算魏和舟想死的心都有,这可都是他爹几十年含辛茹苦留下来的祖产。
“我知道大家跟我一样,现在都很心疼。”
捧起茶碗来,魏和舟叹了口气:“但是心疼归心疼,咱们该做的事终归还是要做的。”
大堂内便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细细咂摸魏和舟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做该做的事终归还是要做的?
“逢灾遇难,身为当地粮长,理应开仓赈粮,平抑物价,以免百姓忍饥挨饿,无米下锅。”
大家伙眼皮都猛然跳动起来。
以往江西这地界不是没有遇到过灾患祸事,但那是什么规模?顶了天一两个县,说句不客气的话,大家伙坐一起手指间漏条缝都够这群老百姓过活了,但现在的江西是什么景象?
仅赣北三府就是数百万人,看大雨的架势,江西一省都够呛保得住,那就是大几百万老百姓啊,这个灾,靠他们哪里赈的过来?
就算赈过来了,这笔粮秣出了库,朝廷将来认账吗?
大明不是现代,古代政府的公信力,啧啧,大家心里都懂。
而且说句不客气的,自古以来也没有朝廷官方出面劫富济贫的,太祖皇帝设立省府两级粮长,就是在劫富济贫,老朱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此番大灾,霸了他们的粮不还,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
“各省的官粮都在往江西运,但是要优先供应挡在前线的军队,后方和民间,暂时要自食其力。”
魏和舟环顾四周:“所以召集大家伙来,目的就是问一句:这个粮,放不放?放多少?”
大家都沉默下来,这种事情上,没有人愿意做出头鸟。
说不放,将来朝廷清算第一个砍头,说放,一旦将来朝廷不认账,这个人可就被大家伙孤立出去,当做眼中钉了。
“咱们赣商一向以共济为首,还是共济您来说一句,我们大家伙都愿意听。”
魏和舟左手第一位的是一个瘦巴老头,捋着颔下山羊胡笑道,却是把这事又推回给了魏和舟。
“让我说,那我可就说了。”
魏和舟看没人愿意开口,索性把这个话头接了下来。
“不过在我说之前,不才想跟大家伙说一个故事。”
停住声,魏和舟才组织起语言。
“山东有一个小伙子,岁数还没到弱冠,因为家里兄弟多,穷。听说当一年兵,有饷银二十两,心动之下就从了军,入了伍,想着当几年兵回乡买上几亩薄田,娶一门媳妇,耕地育子,日子倒也就有了盼头。
在军营里的日子很清苦,每天就是操训、操训再操训,所以每年的年假,他的战友都会跑进南京城里,逛个窑子喝顿大酒,但他没有,他选择将饷银留下来存着,等到退伍的时候好回乡完成他的心愿,于是当了两年兵,他连一文钱都没有花过。
有一天,皇帝要御驾亲征,这个兵就跟着去了西南打仗,枪林箭雨九死一生闯了出来,领了不少的嘉奖银。回到南京之后,因为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洗礼,他的战友花起钱来更加的大手大脚,生怕有命挣没命花,而他还是选择存了起来。
这一年,江西大洪水,这个兵又跟着来到了咱们江西,洪水决口溃堤而出,这个兵跟他的战友义无反顾的挡在了缺口处,因为如果不挡住的话,咆哮翻滚的洪水不仅仅会淹没良田,更会席卷杀死无数的百姓。
为了给百姓争取入城的时间,为了争取百姓活命的机会,这个当了几年和尚兵的年轻人义无反顾的挡在了决口之处。
整整六天,每天除了轮换时那吃饭休息的时间,这个连窑子都没去过,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小伙子一直挡在决口处,他的双脚泡到坏死,他的前胸和后背被泡的血肉模糊,与里衣黏连在一起,那是比刀剑加身还要更甚数倍的痛苦,但这个兵没有逃避,轮到他上值的时候,他还是咬着牙走上前线。
最后,在一次猛烈的冲击中,这个兵死掉了,死在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到死,他积攒下的银子都没有花出去过一次,他梦想中那耕地育子的小日子再也过不上了,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大堂内的气氛开始压抑起来,魏和舟的声音低沉、落寞。
“他是一个勇士,一个打过仗的勇士。他也是一个英雄,一个为了拯救别人不惧生死的英雄。
但是这位勇士和英雄,却落得一个葬身鱼腹,尸骨无存的下场。
到死的那一天,他还没有满二十岁。
天地不应该这样,现实不应该这样。”
泪水自魏和舟的眼眶中流出,他无声的落泪,骤而站起身。
“一个山东的小伙子为了救咱们江西的百姓,连生命都可以付出,咱们江西人难道连自救都犹犹豫豫,畏手畏脚吗!
这个故事是我从使司衙门听到的,在前线,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英雄还有很多。
上千条人命死在了长江大堤,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人命永远的留在那里,而咱们现在可以安然的待在府上,吃着上好的白米,品尝着鸡鸭鱼肉,晚上为去哪一个小妾的香闺而踟蹰,却从来没有想过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小伙子为了咱们而付出生命!
我魏家祖祖辈辈都在江西,如果不是太祖高皇帝逐夷立国,我魏和舟一落生就是奴隶,是那些浴血奋战的先烈给了我堂堂正正做人的资格。
今朝,又是那些前线抗洪舍生忘死的英雄,在保护咱们江西百姓。
我应该做点什么,我可以做点什么。”
魏和舟一屁股坐回原位,神容肃穆,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魏家几大仓禀内有储粮七十万石,此番将会全数拿出去,赈灾!”
七十万石,全数赈灾!
大堂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而后互相对视后,有几家年轻的站了出来。
“我孙家赈三十万石。”
“我李家赈二十万石。”
“......”
待到最后,与会大堂内的所有人都发了声,或许有的人并没有如魏和舟这般倾囊而出,但也愿意奉献自己的力量。
他们或许不愿意站出来奉献自己的生命,但他们却通过这种方式来帮助更多的人活下去。
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来致敬抗洪一线的英勇战士,致敬为国为民捐躯赴死的英雄!
一个没有英雄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国家,一个不懂得保护英雄的国家,更不是一个值得认可的国家。
因为英雄才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财富,英雄很渺小,他也是**凡胎,他没有诸葛亮的智慧,没有楚霸王的英勇,没有千古一帝的伟略。
英雄很伟大,他有着感染无数人的精神,有着塑造一个民族脊梁、国家信仰的伟力。
人民有信仰,民族才有希望,国家才有力量!
战士们用生命筑造了坚不可摧的血肉大堤,为百姓的转移争取了时间,而现在,他们的英雄精神感染了更多的人,当所有人都拥有这个信仰的时候,那将会迸发出天地为之侧目的巨大力量。
这力量,远比洪水地动更要强大十倍百倍!
信仰不灭,民族不亡,国家永昌!
第二百三十章:汛情前,众生相(四)
当燕王朱棣出现在长江防汛大营的时候,李茂这个江西的都指挥使便愣住了。
这个节骨眼上,他朱棣跑过来做什么?
诚然,所有人都承认朱棣在战场上的功绩威望,这位大明硕果仅存的战神在北地、在西南屡战屡胜,指挥着大明的军队无往不利,攻无不克。
但是防汛作战跟真刀真枪的战斗完全是两码事。
“孤在南昌坐不住了。”
没有多余的客套,朱棣直接开口道。
“南昌现在正在组织救援,很多百姓已经被暂时转移到了城内,没有性命之虞,所以孤来了。”
刚从前线撤下来的李茂此时正躺在行军床上,不是他傲慢,而是他的腿由于泡的时间过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濒临坏死,如果这几天恢复不过来的话,可能下辈子就彻底瘫了。
“在这一场战役之中,已经没有什么亲王兵卒之分了。”
朱棣坐在李茂榻前,接过后者亲兵手里的粥,亲自进行喂食。
“陛下也一直在江西,在广信,甚至亲自指挥着救援和转移百姓,这是一场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战斗,等广信府的救援结束后,孤相信陛下也会来长江大营,所以现在,孤先来一步。”
一番话说得李茂愕然的睁大眼睛,他听明白了朱棣话里的意思,朱棣这是要跟他们一样,上前线做‘大堤’!
“才短短几天,各条战线上数千儿郎阵亡,五千余人落下了或重或轻的残疾,他们已经尽到了一名大明儿郎的职责,现在,轮到孤这个老兵来尽自己的职责了。”
喂光粥碗中最后一勺,朱棣站起身平静的卸下自己的头盔战甲,束紧了腰间的绸带,带着自己的小儿子朱高燧义无反顾的走出军营,顺着高地而下,顶着及腰的深水一步步走向大堤的方向。
汛情的面前,哪里还有什么亲王、郡王!
当皇帝选择呆在上饶不走的时候,七十万健儿已经做好了死在江西的准备。连皇帝都不怕死了,他们还怕什么?
朱棣一生骄傲,他不可能让自己的侄子看不起,更不可能让世人看不起、让青史看不起!
就算要死,他这个大明的燕王也要死在朱允炆的前面!
一处子堤的位置,一个年轻的士兵被洪水的冲击撞的口吐鲜血,整个人身子一软便面冲着深水一头栽入其中,水流湍急,周边的战友没能第一时间将他打捞起,就再也找不到人影。
“他妈的!”
背靠着子堤的百户只是恨恨的骂了一句,红红的眼眶内泪水早已流干,这么多天,他都记不得送走了多少的战友。
“还有活着喘气的人吗?来顶上。”
而后,一张沧桑的带着几处伤疤的脸庞便映进他的眼中。
一个老头带着一个孩子走了过来。
“你们是哪支队伍的?”
这般奇怪的配置让百户有些诧异,所以当朱棣挽住他的臂弯,与他一道背靠子堤,将两条腿扎进泥泞中之后才回过神来。
“南昌来的。”
朱棣刚开口说一句,陡然脸色一变,因为他感到自后背子堤处传来的巨大冲击力。
打了一辈子的仗,什么样的伤都受过,但这种源源不断、却有不知如何躲避的伤害却还是头一次。
“老头,你身子骨行不行啊。”
百户侧首看得好笑:“看你这样子,起码是个将军,不是我看不上你们,你们这些将军行军打仗还行,这玩意,还得靠年轻。”
看到自家老子被人瞧不起,朱棣身旁的朱高燧就激恼起来:“你放肆。”
结果话一出口就被朱棣狠狠的瞪了一眼,当下吓得老实起来。
“是啊,放肆了。”
百户默默的扬起脖子来,天上的雨还在下着,丝毫不见停住的趋势。
“这些日子,我亲眼看着指挥使、指挥同知、千户这样的一个接一个死去,看着手下的兵也跟着一个个死去,我这个百户反倒是活下来了,说不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会被撞进洪流之中,被撞得五脏移位、七孔流血,谁知道呢。”
一个已经万念俱灰的人,是靠着什么支持到现在的,除了信仰!
而一个拥有信仰的兵,应该得到所有人最崇高的尊重。
朱棣紧了紧圈住百户的臂弯,诚恳道:“犬子狂妄,是俺这个当爹的没教好,等下了值,俺让他给你磕头赔罪。”
“你的儿子?”
百户被这一句犬子说的一愣:“老头你心够狠啊,连儿子都带来了,我还以为是你的亲兵呢。”
听到百户语气中的诘责,朱高燧便替朱棣开口道:“因为俺也是一个兵。”
俺是一个兵,这个理由足够了。
“嗯,有道理。”
百户说起话来已经开始有些吃力了,他的意志正在逐渐的模糊。
“咱们是兵,是兵就没有选择,你说,将来咱们死了,这江西的老百姓记得住咱们吗?”
感觉到身边百户的异样,朱棣面容一惊,忙开口道。
“会的,不仅江西的百姓,全天下的百姓,还有皇帝,他们都会记住,记住每一个死在这里的我大明儿郎,皇帝会为你们立碑,会为你们授勋,为你们举行表彰,青史也会铭记下来。”
“敢以凡胎斗苍天,誓与江西共存亡。”
百户张开嘴,猩红的鲜血便自口中汩汩流出,殷红了浑浊的洪流,眼中,所有的生机流逝一空,但他的身子却仍然牢牢的扎在子堤的后面,并没有倒下!
父子二人沉默了下来。
“如果俺要是活下来了,俺去给你磕头。”
朱高燧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的重击,浓浓的懊悔自责让他很不是滋味。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兵倒下,却有更多的人默默的顶上,却是九江当地的百姓也赶了过来。
“贼老天,你停雨啊!”
朱高燧陡然仰起脖子,怒吼着:“你要害死多少人才肯满足,狗娘养的,老子死了做鬼一定杀上去找你,将你千刀万剐!”
闷雷滚滚响起,似乎苍天真的听到了朱高燧的声音因此而愤怒。
“哈哈哈哈。”
朱高燧骂的更欢了:“来啊,降道雷劈死我,没种的玩意,骂的就是你。”
骂着骂着,朱高燧的声音便小了许多,直到最后彻底失声。
雨停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伟大的民族缔造伟大的国家(上)
雨停了!
肆虐江西一省、湖广南直隶部分地区连续一个多月的暴雨,终于停了!
洪水带来了无法用文字形容的毁灭,给灾区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数以百计的村庄被冲毁,无数的百姓和官兵死在了这次灾情之中。
这是一场灾难,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但是天灾只要过去了,伤害是一次性的,历朝历代的朝廷从不会害怕天灾,唯独怕的是天灾之后的事情。
一场灾难之后,必然还会有另一场新的灾难。
天灾之后必有**!
天灾带来最可怕的毁灭不是杀死多少人,而是毁灭百姓赖以生存的基本:粮食!
没有粮食人就会饿死,而当人饿死之前,人往往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这才是百姓揭竿而起的根本原因。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次巨大的天灾之中,大明的官兵健儿用自己的行动获得了民心,百姓们对大明这个朝廷的认可,对朱允炆这个皇帝的认可是高度崇奉的,因此即使面对着洪水后粮食短缺的困境,百姓们选择默默的承受,而不是操起农具啸聚在一起冲击官仓府库。
质朴的百姓们甚至主动帮助官府修路排水,方便官仓的粮食可以顺利的押解到各大军营。
先供着军队来吃!
“勒紧裤腰带也不能饿死一个百姓!”
战胜了洪水和天灾后的大明军人迸发了高度的荣誉感和使命感,他们在欢呼之后却是选择用肩膀扛着粮食送到每一处百姓聚集的地方,他们连死都不怕,还怕饿肚子吗?
自朱棣这个副总指挥往下,所有大明的军伍健儿在抗灾之后又义无反顾的投入到了赈灾当中。
这是一种足以感天动地的军民鱼水情。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朝廷节制之兵为百姓而抵抗天灾之事,更从未有以军粮赈灾之事。大明的卒武儿郎为抗洪而死,又为了百姓之活命而甘之如饴的饿着肚子,我等生为大明之人,是天底下何等荣幸之事。
大明万岁,大明军人万岁,皇帝万万岁!”
江西灾情的情况充斥了求是报,在此番灾情中的英雄事迹被晓谕天下,也同样在这个时候,一篇署名‘马恩慧’这个皇后的文章让天下人更是感动到无以言表。
“自本宫及下,皇宫将一日一餐,一碗素粥,所有粮食优先供应江西,勒紧腰带也不能饿死一个百姓!”
义动天下,无外如是矣。
朱家的江山,几百年都没人撬的动了。
“放粮!”
朱允炆捧着一碗稀粥,一样喝的有滋有味。
“各省组织民夫通路,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将粮食送进江西。在百姓饱腹之前,朕这个皇帝如果吃的满嘴流油,那就无颜于世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无论朱允炆的行为是不是在作秀,是真心还是假意,当朱允炆捧起粥碗喝着清汤寡水的时候,江西无论是一省布政,还是基层胥吏,都自发节衣缩食,将粮食送进各府县的每一处粥棚之中!
皇帝在救江西,全大明也在救江西,江西人也在自救!
以赣商总会牵头的赈济,短短旬日之内就筹集到了近四百万石粮食投放进入民间,如此庞大数量的粮食足够整个江西食用两个月!
这是一笔救命粮,是一笔足够支撑着朝廷将江西各处要道疏通,使得朝廷的支援驰入江西的救命粮!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真正让朱允炆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瘟疫!
数万具尸体或充塞与河流之中,或曝晒与暴雨后的阳光下,瘟疫不可避免的产生。
所谓的瘟疫,就是可传染的病毒啊。
以大明的医疗体系,对于任何一起疫情都不存在大规模的救治能力,而且这一次的疫情也并非是朱允炆印象中臭名昭著的天花流感,而是一场新型未知的传染,得病状态宛若疟疾,却又比疟疾更加的严重。
“现在南昌本地被感染者大约有几十人。”
朱允炆的圣驾在雨停后到了南昌,也算是到了此番灾情的最前线,更近距离的鼓舞着江西百姓活下去的民心斗志。
“马上安排隔离治疗。”
朱允炆下意识的开口,却发现所有人的面色都有些纠结。
“还愣着干什么,去做啊。”
朱棣叹了口气,站出来拱手道:“这次的疫情非同以往,良医也没有治愈的法子,甚至反被传染,而今想要摸索出救治方案,非年月不可,臣恐届时传染扩散,一发不可收拾,所以请陛下允臣,射杀疫民。”
朱允炆面皮抽动,一拍御案站了起来,指着朱棣,身体微微颤抖。
“你说什么?”
百姓得疫,作为这个国家的领导者之一,朱棣竟然提议射杀疫民?
“杀一人可活百人,罪孽乎,仁慈乎?”
严震直叹了口气也站了出来:“陛下,救治的困难度太大,与其隔离让这些百姓自生自灭,在病痛和饥饿的折磨中哀嚎而死,不如果断处置,后以火焚之,可保万全。”
“一应罪孽由末将领。”
河南都指挥使汤弼走出班列,淡然道:“末将去做,事毕后当自戕谢罪。”
黑锅是不能让皇帝来背的,如今军民一体同心,正是朝廷威望最隆的时候,任何人做这件事,想要安抚住民心,都要拿命来填。
“发现一例处置一例,如此可从根本上堵截传染的可能性。”
严震直继续苦苦劝道:“如今江西各府都在恢复民生,清查街道,为了防止尸瘟的传染已经开始焚烧尸体,在这个当口切莫妇人之仁,只要控制住这些已被查出来的疫民,就不会出现一传十、十传百的现象,这才可以活更多的人,不然他日一旦蔓延,一城瘟、十城瘟,死的人可要比洪灾更甚啊。”
杀一人可活百人,仁慈还是罪孽?
这个道理朱允炆懂,但是他开不了这个口,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每一次疫情,国家都在倾尽所有的保护和救治百姓,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竟然是清理掉这些疫民?
“臣在北地打仗那些年,草原人如果感染了瘟疫,便裸身躺在草原之上,以刀刃割开自己的躯干,吸引秃鹰啃食,天葬是为一个勇士的最高肯定。”
朱棣默默的说道:“同样,当臣麾下的健儿被感染后,也会勇敢的自戕,他们宁愿赴死也不愿意传染坑害手足战友。”
“陛下,不应在犹豫了,让末将去做吧。”
汤弼继续开口劝道,这个曾在抗洪前线,以身躯硬抗洪水数日之久的将军此时也是心急如焚,他的名声随着这一次抗洪之战本将会流芳百世,但现在他不得不站出来抗下骂名。
总有人应该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
朱允炆闭上眼睛,他已经有了决定。
正如朱棣所说,这不是他发慈悲的时候,汤弼会将所有的骂名都背过去,会‘瞒着’他这个皇帝做这件事,而事后,朱允炆会‘察觉’到,而后一怒之下赐死汤弼。
这件事,就会被永远的掩埋。
不仅江西的百姓会安全下来,他朱允炆圣君、仁君的名声也不会受到损害。
“去...”
正当朱允炆准备应允的时候,大堂外,江西右布政使邓肃走了进来。
“陛下,那些疫民,自杀了!”
当这些百姓发现自己感染瘟疫,而又不可被治愈,甚至会传染其他人之后,这群百姓做了最错误的选择。
总有人可以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
第二百三十二章:伟大的民族缔造伟大的国家(下)
瘦猴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能得到大明皇帝的召见。
他只是一个区区微不足道的汛卒,但却见到了这片天地之中最至高无上的主宰,大明建文皇帝朱允炆!
“咱们防汛的大英雄来了,快坐吧。”
朱允炆先开了口,冲着因为紧张而面色发白的瘦猴温言道:“快坐,快坐。”
皇帝竟然跟自己说话了?
瘦猴满脑袋里全是雾,整个人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早前接到召见前,御前司宦官教他的规矩早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甚至没有谢恩,就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皇帝都让我坐了,我不坐,是不是有点不给皇帝面子?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对于瘦猴的失礼,朱允炆倒是一点没有生气,还让人给他送上了茶水。
“草、草民赵小水,十七了。”
十七岁,这还是个孩子啊。
无论是前世的岁数,还是今生的阅历,可能都会让朱允炆的心态变得苍老不少,在他眼里,赵小水就是一个孩子而已。
“你的事朕听说了,你很勇敢。”
朱允炆开口勉励道:“你尽到了一个汛卒的职责,及时通报了防汛大营,挽回了江西一省,朕要嘉奖你,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出乎朱允炆意料的是,赵小水竟然没有向他开口要赏赐,而是说了一个让朱允炆诧异的请求。
“草民不过是运气好,命大罢了,汛所十几个人,只有草民一个人活了下来,所以草民恳求陛下能够替草民找到曾经的手足,安葬他们。”
一个多么棒的小伙子啊,他难道不知道他眼前这个人是皇帝,是可以满足他任何愿望,让他顷刻间飞黄腾达的帝王吗?
哪怕他要万两白银,要一个品轶的官身,朱允炆都会给他,因为他是英雄,但赵小水的愿望竟然只是希望找到他的手足并安葬。
“即使你不提,朕也会找到并厚葬他们。”
朱允炆保证道:“朕会找到每一个在此次抗洪一战中牺牲的英烈,厚恤他们的家属,赏赐活下来的每一个我大明的儿郎,现在朕要恩赏你。”
“他们是因为草民才死的。”
赵小水的情绪非常低落:“所以草民将来一生都应该去照顾他们的父母高堂,那就请陛下赏草民一些田亩吧,草民可以通过耕种来赡养他们。”
“朕准了。”
看着赵小水离开的背影,朱允炆才冲身后的双喜唏嘘道:“天下有自私的人,也有这般大无私的好人,这是咱们国家和民族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你派人去他的家乡,将他的故事记述下来,要宣扬出去,要让天下所有人都学习。”
现实是残酷的,所以人们需要正能量的鼓舞,人性的闪光点应该得到肯定和发扬。
交代下了赵小水的事,朱允炆便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此番抗洪之战的善后工作上。
要大肆表彰此番为抗洪作战牺牲的英烈!
“抚恤银一百两,家里的田亩五年免税。”
在南昌府的布政使司衙门,朱允炆便开始着手安排:“而活着的,每人加赏一年饷银。”
七十万大军,通赏下来就是一千五百万两啊!
“朕知道国库没钱。”
还不等严震直开口,朱允炆已经抢先说道:“这笔钱,朕自内帑出。”
有人掏钱就成。
严震直这才踏实下来。
“同时,着工部制造勋章,材质的话用铁吧,每人一枚,就叫抗洪勋章。”
表彰是一定要做的,授勋会大大的激励士兵的荣誉感。
“所有死去的英烈,要将名字都记下来,在江西为他们树一座丰碑用以纪念,就叫抗洪英烈纪念碑。”
朱允炆看向方孟昇,交代着:“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质量来完工,等纪念碑树好之后,朕当晓谕天下通祀。”
天下通祀,这般殊荣只有曾经的孔子获得过,而现在皇帝竟然要一次性奉祀几千人!
从此之后,大明的百姓将会以从军入伍为荣耀,以为国捐躯为荣耀!
朱棣心神微动,而大堂内其他的武官早已是激动的浑身颤抖。
丰碑纪念,天下通祀。
几千年来,独数大明一朝。
要知道,眼下大明军人的士气随着这一次抗洪已经达到了一个无可复加的高度,被他们战胜和征服的可是几千年来先民畏之如虎的苍天之力!
每一次大洪水,都会屠戮无数的百姓,但今朝,因为他们这些军人的存在,江西一省死去的、失踪的百姓才寥寥几千人,而洪水后更没有一个百姓饿死!
什么狗屁天灾,在他们大明军人的面前算得上什么?
在这种基础上,朱允炆又要亲手为大明军人加冕封神,立碑纪念,荣耀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对于精神的加持却是任何物质外物都比拟不上的,如此以来,这支大明的军队战斗力将会达到一个怎样的高度?
朱棣久经战阵,心中最有估量。
眼下的京营如果拉到战场上,那是真的可以做到全军战至最后一人,流干最后一滴血的铁军。
他的燕王卫比不上,历朝历代青史留名的强军都比不上。
什么虎狼之师、王者之师,在眼下这支人民子弟兵的面前都将不堪一击!
那是士气和精神层面的完全碾压!
念及至此,朱棣不禁心中叹服。
他练了一辈子的兵,自诩天下无双,而今看来,却是连皇帝一成的本事都比不上。
如果朱允炆知道朱棣的心中所想,一定会偷笑,因为这一次,靠着抗洪来练兵他是借鉴了后世的例子的,更借鉴学习了伟人的思想。
教员不会打仗,不通军伍不会练兵,却反而练出了一支拯救全中国的强军,武装出了一支敢拿胸膛堵枪眼,拿**扛轰炸机、坦克的无双铁军。
这就是思想的力量,是超脱时代的领先力,不是一个优秀的统帅靠着后天的操训就可以弥补的巨大鸿沟。
有了这群军人做种子,将来一代代下去,大明的军队就永远不会堕落,当这些参加过江西抗洪的士兵将来成为小旗、总旗、百户这般的军官,教出来的新兵也会像他们一样的优秀。
这是标杆和榜样。
等将来大明在遇到天灾,这些兵还会义无反顾的冲上去,连带着会感染无数的百姓为因为生为大明人而感到骄傲,感受到安全感。
国家会前所未有的团结,在这般大环境的熏陶下,爱国思想会根深蒂固的在每一个新生的大明人脑子里。
而有了国家这个概念,将来大明就不会出现大的内乱,即使改朝换代也会相对比较稳定,无非是赶走一个不再为民为公的皇帝,换上一个更得民心支持的领袖罢了。
那可能是几百年后的事,朱允炆看不到,但他能够看到一百年、两百年!
能够看到因为这次救灾而活下来的江西各族百姓都因为大明儿郎的感染,而对这个朝廷、对朱允炆这个皇帝的由衷崇奉,从而更加紧密的愿意为了大明而奉献自己的力量。
朱允炆能够看到一个伟大的民族正在缔造一个伟大的国家!
一个由汉族为主体,团结无数少数民族,众志成城的华夏民族!
第二百三十三章:公信力和大环境的构建
江西的救援工作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也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着,因为江西的陆运和漕运已经开始有条不紊的恢复,这意味着来自朝廷的支援可以源源不断的涌入江西了。
军队开始陆续撤离,这些战胜了洪水,征服了苍天的健儿们从战友手足的离世中走出来,他们高唱着嘹亮的先民豪迈之乐,欢呼着万岁声声,昂首阔步的离开江西回到他们各自的驻地。
朱允炆还没有离开,一个是因为纪念碑还没有树好,二一个也是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比如当南直隶的援助粮进入江西的第一件事,便是被朱允炆安排着先偿还了赣商总会拿出来的拿笔近四百万石的赈灾粮。
省府两级粮长赈灾,所有花销由朝廷报销,其目的在于第一时间稳定灾情,保障民生。
这条制度在朱允炆看来是非常好的,至于为什么明中后期这条制度就被扫进了垃圾堆,一个是因为大明朝廷的贫穷,导致无力偿付这笔开支粮秣,二一个也是因为大环境的不好。
大明的封藩宗亲太多了,这些个玩意占据了大量的田产,却压根一毛钱都不愿意出,每逢遇到灾祸全指望着粮长出粮,而他们一个个手握着数万亩乃至数十万亩的田产却一粒米都不愿意出,谁还愿意继续当冤大头?
这就是社会风气的重要性。
所以在大明亡国的无数条因果线中你会发现,都有朱明宗室这个原因存在的影子。
现在这条祖宗家法已经被朱允炆扫进了历史的尘埃,他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要构造一个充满正能量的社会大环境,一个良好的社会风气。
而这个的基础,就是大明朝廷首先要具有公信力。
将近四百万石粮食啊,这些江西的土大户可能自己都不指望朝廷能给他们报销,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拿出来了,因为他们自身也是江西人,他们要自救,是人都有良心,让朱允炆庆幸的是,这些土大户还没有完全被猪油蒙了心,大明还没搞大规模资本复苏,他们还没到坐看山河破碎,挑灯纸醉金迷的地步。
既然他们还有良心,朱允炆就不会薄待他们这份良心。
如果他们没有良心,救灾之后朱允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些玩意全数杀头抄家,在江西搞一次打土豪分田地的大运动出来。
对的事要鼓励更要奖励,错的事要批评更要惩罚,这样才会引导社会和更多的人去做正确的事而不是做错事。
拿到粮食的土大户们很是开心,欢天喜地的念着朝廷的公道,顺带脚喊了几嗓子皇帝万岁之类的贺词,还没等他们从喜悦中走出来,更大的喜悦又接踵而至。
皇帝要召见他们并向他们授勋!
何德何能,一介商人身份还能德配皇帝授勋?
“都免礼平身吧。”
朱允炆穿着一身素袍儒衫,倒是少了几分帝王之威,添了不少儒雅之气,让这些江西的土大户心头的压力少掉不少。
“诸位都是我大明的肱骨啊,是江西八百万百姓的保护神。”
朱允炆温言鼓励道:“如果不是诸位第一时间开仓赈粮,在江西各地开粥棚布施,不知道这江西要饿死多少的百姓,所以虽然诸位没有上前线抗洪,但依然活命无数,朕代朝廷,代江西百姓谢过诸位了。”
看到皇帝举杯,满堂皆惊容站起,举杯跪地齐呼不敢。
“都说了别那么客气,快起来。”
对他们的态度,朱允炆还是很满意的,玩笑道。
“与公朕要谢谢你们,与私朕还是要谢谢你们。”
大家伙脸上就泛起三分疑惑,与公还好理解,这与私?
皇帝这该不会是反话,生气他圣驾来到江西而他们赣商没有送上金银美女之类的吧?
看到这幅神情,朱允炆也没吊他们胃口,开口解释道。
“因为如果今日不是给诸位设宴,朕也不能吃到这么好的饭菜不是。”
伸手一引,朱允炆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朕这半个月可都是跟稀粥咸菜为伴,今天设宴款待诸位,想着不能寒酸,假公济私朕特意命人杀了几只羊,弄了几头猪,算是见了荤腥,祭一祭五脏庙。”
“吾皇爱民拳拳之心,感天动地,天下万物无不沐皇恩而茁生,自当为陛下孝子矣。”
有会拍马屁的当先开口道:“这些食物都是草民等感念陛下之恩,贸然奉上,其与陛下何妨矣?”
有锅臣民背,皇帝是圣人,圣人身上是不能有污点的。
百姓现在还吃糠喝稀,皇帝大鱼大肉的摆宴饮酒说出去也不好听,这些土大户没有傻子,当然要接过去,出了门别人问起,他们还得替皇帝宣传,说今晚吃的都是稀粥咸菜。
“哪有做皇帝骗老百姓的道理。”
朱允炆摆摆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做不得假。就如诸位的功绩一般,好就是好,魏和舟何在啊。”
江西粮长魏和舟马上站出来匍匐在地,以额顿首:“草民在。”
“你的事,朕很欣慰。”
朱允炆居高临下的俯瞰着,面带微笑:“你一片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朕也都看在了眼里,所以朕要赏赐你,虽然你没有参加过科举,但朕旁边这位严阁老你们是熟悉的,他早年是浙江的粮长出身,也没有参加过科举,所以以粮长身份入仕是有先例的。
此番你为了救灾,散尽家财慷慨解囊,在赣北三府开粥棚数百,活命无数。
你给百姓好处,朕就给你好处。
别的呢朕也拿不出来,你可是江西的粮长,说起来可比朕这个皇帝还要有钱。”
堂内大家伙脸上都不由自主露出一丝浅笑,皇帝虽说富有四海八荒,天底下连株草都是皇帝的私产,但细算算,朝廷有国库,这跟皇帝是分割开的,皇帝又没有自己的俸禄,花起钱来也是要慎而又慎的,但是江西这种鱼米之乡地界的粮长,那财富可是海了去的,更何况魏和舟家底子除了那些地,江西的瓷器生意,大半可都在魏家攥着呢。
“草民不敢,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陛下的恩赏,哪里有草民的今天。”
魏和舟面颊冒汗,生怕皇帝惦记他的家产,马上主动开口道:“此番若非陛下降恩庇佑,草民恐怕早都亡于洪水之中了,感念陛下如天之恩德,草民想像朝廷捐银三十万两酬军,以兹草民一片诚心,万望陛下恩准。”
感觉这魏和舟好像是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朱允炆便忙开口宽慰,笑道:“没有的事,朕可不是来问你伸手要银子的,朕的意思是钱财这一块你已经很富有了,朕呢就不另行赏赐,倒是这官,朕还是说了算的。
这样,朕就封你做江西的右参议,至于分管督哪几个府的粮道,等日后就让方孟昇来安排吧。粮长督粮道,你也熟悉,倒也不算外行人管内行事。”
一省参议?
朱允炆这一开口,不仅仅魏和舟傻眼,满大堂的土大户全都傻了眼,皇帝这也太大方了吧。
“草……草民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和舟现在什么提心吊胆都没了,什么粮食,什么财富全都是浮云,他只想跑到他家的祖祠狠狠的磕几记响头,让他老魏家列祖列宗看看,后辈子孙魏和舟出息了!
“草民分内之事,哪里德配陛下垂恩,臣惭愧,惭愧啊。”
嘴上嚎着惭愧,但称呼已经从草民变成了臣。
朱允炆看着好好笑,但那些赣商总会的土大户们可就百感交集了。
一省右参议,这是从四品的大员啊。
大明的地方布政使品轶变来变去,早先初设时是从二品,后来一度改为正二品,又觉得品轶太高降两级为正三品,而现在朱允炆接了手,盘子定了下来,就以正三品不做更改。
左右布政使为正三品,按察使为从三品。左右参政正四品,左右参议从四品。
而现在他魏和舟就这么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
大家伙都看得眼睛发热起来,觉得这魏和舟实在是太过于好命,年方而立就死了老爹,继承万贯家产不说,刚当两年地主老财享了福,赶上这次洪灾,虽说淹没了十几万亩地,但左右不过一两年的光景就能恢复,但换来的却是一个四品的官身啊!
正也好从也罢,只要是四品,那就配得上一句一省大员!
联想到严震直这个榜样,大家伙再看向魏和舟的眼神可就带上了不少的敬畏,眼下看来这魏和舟已经进入了皇帝的眼中,将来简在帝心,青云梯可就算搭好了,未必没有踏足中央的机会。
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老子也把所有的积蓄都捐出去了。
不少人心中暗暗懊恼,肠子都快悔青了。
反正捐的粮都有朝廷给报销,捐的多皇帝还给封大官,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一时胆小错过这么大的机遇,真是悔之晚矣啊!
钱有什么用?说到底,还是官本位制的国家啊。
似乎感受到了这一众土大户的情绪,朱允炆呵呵一笑:“除了魏和舟之外,诸位这边,朕也有另赏。”
我们也有赏赐?
这下大家伙的心情才陡然好转,都眼巴巴的看向朱允炆,但嘴上却虚伪的客套。
“魏大人一心为国,陛下圣明,察而赏之,我等尺寸微末之功,哪里敢当。”
这群玩意话里有话啊。
朱允炆心中好笑,听起来是在谦虚推脱,但话里话外都挤兑他这个皇帝呢。
“这一次抗洪救灾取得青史未有的大成功,都赖诸位与朕一体同心。”
朱允炆面带微笑,倒也是大方:“朕打算差翰林学子为各位的义举著传通报天下,同时呢,邀请诸位往南京,明年国庆之时为各位颁授抗洪勋章。”
著书立传,国庆授勋?
大堂内这一群土大户都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激动的周身微颤。
在这个年代,这种殊荣哪个不是文武名臣才有资格配得上?
开国元勋留下的那些勋二代也没有一个配得上著传通传天下啊。
当然这种事也就古人看的重,后世有首善善举的,哪一个不是铺天盖地的新闻宣传,官声民声各个渠道都会报道,实在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为什么要宣传他们的善举?因为要鼓励更多的人为善,要营造出充满正能量的社会风气。
这在朱允炆看来无所谓的事,却是这个时代这辈古人所能想到的最高殊荣了。
更何况,这种殊荣还是给他们这些商人?
士农工商,虽说现在社会的风气已经开始淡化这四个阶级之间的壁垒沟壑,但几千年下来的思想是不可能转变的。
为士者都追求不到的荣誉,他们这些商人竟然获得了?
“不仅如此,朕还有赏赐。”
朱允炆语带深意的说道:“朕打算给诸位一人题一副保境安民的匾额,这样一来诸位的亲朋好友拜访的时候都可以知道诸位的功绩。”
保境安民?
这是一把将他们捧起来了啊。
朱允炆为什么这么大方?
因为这四个字不仅是对他们的鼓励,也是一把悬在他们脑袋上的利剑,当某一天他们不再愿意保境安民的时候,这把剑就会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
朱允炆这就是在告诉他们也是在借着他们的事迹来告诉天下,只要人们愿意做对的事,那么看似开始的时候花了很多的钱财,但这斜挎开支朝廷都会为他们兜底,不仅会将他们的损失全数补上,更会在后面给予奖励。
而一旦他们做了错事,看似保住了腰包,但事后一定会被秋后算账,不仅钱财都会被没收,连脑袋都没了。
只是可惜的地方在于,这次事件之中没有做错事的,缺个典型啊。
但即使缺少反面典型,这件事朱允炆也要去做,因为他这个皇帝要做的是营造出一个劝人向善的大环境出来。
甭管人民向善的原因是出于人性的良心还是出于追求事后的利益,一个向善的大环境总要比明哲保身要好。
国家的事有很多,而作为这个国家的唯一领导者,朱允炆的重心绝不仅仅是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大事,更要想尽办法来培养一个好的风气环境出来。
一个有公信力的朝廷,一个有向心力的天下。
一个崇善抑恶的大环境。
第二百三十四章:国难财(上)
在九江,原长江抗洪防汛大营旧址,抗洪英烈纪念碑树立起来,朱允炆带着朱棣、严震直和一众江西大员出席。
焚香祭天,诵读悼文。
“落叶秋黄,又过中元,俱往矣,旬日之间数千将校卒勇魂断江边,血洒堤头,用生命和精神进行了一次可歌可泣的防汛之战,践行了‘誓与大堤共存亡’的铮铮誓言。
这些无私无畏的战士虽然永远离开了他们所保护的这片土地,但留下的精神和事迹却将势必永恒的留下来,鼓励我们的后人更加勇敢的面对困境和险阻,激励全天下我大明人将来在天灾面前将会不再恐惧。
英灵不远,浩气长存!”
悼念活动进行了一个时辰,结束之后朱允炆便脚步匆匆的坐上自己的御辇。
他要回南京去。
因为这次洪灾,他这个皇帝已经在江西呆了将近两个月,内阁那边已经催了他这个皇帝很多遍了。
至于江西后面的事情,内阁已经拟好了章程,以工代赈,组织江西的百姓在这一两年内通过修路和重新筑堤来过渡,同时免去江西未来三年的一应税赋徭役。
还有待处理的便是授勋的事了,七十万大军自然不可能都跑到南京等领授勋章,等工部赶制好,朱允炆会在南京国庆之日先授给如朱棣这般的代表,其余的会发到各省都司和南京大营,由他们各自的主官自行发放。
至于抚恤银和犒赏银,自然由后勤部来安排,按照名册逐一发放。
“这一次汛情的事让朕懂得了一个道理。”
御辇之内,朱棣与朱允炆同车而行,后者虽然消瘦了不少,但是精神头却是极其的亢奋。
“朕观青史,天灾之后往往会有大的动荡,致使地方糜烂,但实际上却只是因为怯懦、消极而导致,只要朝廷跟地方一条心,齐力抵抗,所谓的天灾也不见得一定就抗不过去。”
古人畏天如虎,凡遇灾情,朝廷往往只是坐看灾难的发生,最多于事后进行赈济或者辅以免税的政策,这是一种消极的心态。
“不能什么事都指望苍天庇佑,灾难面前,只有咱们自救才是唯一能够活下去的办法。”
朱允炆动容道:“洪灾最盛的时候,朕在上饶那水都淹没到了大腿的位置,朕都一度认为江西要完了,结果呢,洪灾退散,除了冲没几万顷良田,江西的元气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江西的百姓更是没有一个因为洪灾的原因而被饿死。”
朱棣也感慨起来,不住的点头。
有了此番抗洪的胜利在,将来大明任何地方再遇到大的灾情也不会惧怕了,皇帝不用下罪己诏,地方的老百姓也不会被奸人蒙蔽,以为这是帝王无道,才惹得苍天降怒,绝不是什么狗屁要改朝换代的信号。
这到也算的上是一次意外之喜吧。
“等到回了南京,朕打算让高炽组织一下,就拿这次抗洪的事放到明年科举之中,要改变底层士子对于应灾、救灾的观点,也更要铲除掉他们某些人心中的愚昧和无知,类似江西那几个出使东海寻龙王的愚昧庸臣不能够再出现了。”
庸政、懒政、怠政。
而将暴雨归咎于龙王降怒头上就属于怠政。
地方的官员还有多少这般愚昧无知的,指望这群一遇到大的祸事就将责任推诿到苍天身上,自己安心在家睡大觉食肉糜的东西来保护百姓,那老百姓能够活得下去才怪呢。
建文四年八月,朱允炆圣驾回京,接受百官候驾贺捷。
亲临一线指挥抗洪胜利这件事为朱允炆这个皇帝的龙袍,又添上了三分神威。
“青史之上,保护子民战胜洪水,赶走天灾的可只有禹帝,陛下此番,不得了哇。”
刚回宫泡了一番热水澡,朱允炆便批着丝袍在乾清宫接见了杨士奇这个内阁首辅,后者还是那副腔调,开口的第一句永远是先送上一记马屁。
“行了,阿谀奉承的话朕这段时间已经听得够多了。”
摇头轻笑,朱允炆开门见山的说道:“说正事,内阁催的那么紧,可是京内发生了什么大事。”
到底是自己的老家,此番受灾那么严重,杨士奇的心情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见朱允炆不想再说此间的事便就势转移了话题。
“大事没有什么,到是麻烦事不少。”
踌躇着,杨士奇叹口气说道:“这段时间因为江西灾情的影响,各省地方的粮价都有些许的上浮,朝廷的官仓粮因为要优先供应江西赈灾,加上内阁的估算,到了明年江西都很难全省恢复耕产,因此储粮要调用不少,更要从各省大户手里采买不少的粮食。”
江西八百万张嘴都在等着粮食下锅,这是要朱允炆这个皇帝、内阁这群辅臣都时刻牵挂的大事,夏元吉这个户部尚书素来以抠门为名,但在此事上却大方的紧,调起国库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偏生在这个时候,总有一群人想要从国家手里多赚点银子,从国库身上扣出几斤肥肉下来。
为什么要选择采买而不是全动用官仓里的储粮,因为有的是战略储备粮,也就是用来供应一线军队和预防不确定性新的灾患,这笔粮食那是万万动不得的。
朱允炆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许多。
他在前线没日没夜,大明的军人在舍生忘死,连江西的土大户一个个都慷慨解囊,而在南京这个大后方,竟然有一堆人想趁着这个机会发国难财,扯朝廷的后腿!
“没什么好说的,有一家查一家,查一家杀一家!”
在这种事情上,朱允炆那是丝毫仁慈没有的,他森着脸,像阎王判官一般,已经宣判了那群人的命运。
顿了一下,看了眼杨士奇的脸色,联系到早前杨士奇的话,朱允炆顿时皱紧了眉头。
“怎么,有棘手的地方?”
杨士奇顿时叹了口气,老实回答道:“回陛下,此番粮价上浮,背后似乎有几位宗亲藩王的影子。”
乾清宫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国难财(中)
朱允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群大明的亲王竟然会想亲手掘了这个国家的根基!
皇商是他设立的,管事的辽王朱植也是他这个皇帝的铁杆心腹,不可能胆大到来哄抬粮价,扯国家的后腿。
皇商也是这么做的,自打江西闹起灾情来,商会一直在朱植的授意下,各省采买粮食,而后平价转移国库用来向江西送粮。
但皇商不是一个人的,他是属于整个朱家的。
朱植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各省的事繁冗的多,一时不查自然会被人瞒过去,更何况,这种事也不可能有傻子亲自露面来做。
“他们是怎么做的?”
朱允炆知道,杨士奇或者说内阁现在手里一定是有了证据的,不然他不可能敢在他这个皇帝面前搬弄宗亲的是非。
“湖州府有一个大的粮商,自灾情起后,这个粮商手里的储粮便陡然多了数倍,南直隶和浙江似这种商人不再少数,内阁怀疑,应该是有人买了粮食后没有选择输送国库,而是倒手又卖给了这些商人,任由他们囤积大量的储粮,导致户部采买的工作难以开展,不得不在市价的基础上提高两成。”
两成是个很不起眼的数字,跟后世一群黑心商人动辄翻上十倍、二十倍有着天壤之别,但是粮食的基量有多大?
户部这次面向民间的采买可是整整两千万石!
两成就相当于户部要多支出四百万石粮食的银子,几百万两!
朱允炆恨得两眼冒火,一掌拍在大案之上:“说吧,哪几个人?”
这天底下总有那么一群铁头娃,想要挑战朱允炆这个皇帝的底线,想要拿自己的脑袋来感受一下鬼头刀的锋利。
“现在三法司摸查到的有谷王朱橞、代王朱桂两人,余下还有几个勋贵似乎也有牵连。”
一个个人名自杨士奇的口中报出,朱允炆便痛苦的闭上眼睛,身子因为气恼而颤抖起来。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杨士奇忙站起身告辞,再也不敢多言久待。
朱允炆沉默着,一旁候着的双喜便小心翼翼的劝说道。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万望慎重啊。”
内阁不是风言弹劾的言官,加上这事又牵扯到了宗亲、武勋两大集团,借内阁几人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可能虚报,既然杨士奇敢说,那他报出来的这些人就必然是牵扯进去了!
凡事要看全面性,这一次不单单只视为一次检举揭发,事必然是真事,但这件事的影响力却不仅仅只是一群没有道德良知底线的蝗虫在发国难财,在吸食国家的鲜血来壮大自身。
这件事完全可以理解为是文官集团向宗亲、勋贵集团发起的一次党伐!
一旦朱允炆这一刀砍下去,那可就彻底得罪了宗亲武勋这两个天然的帝党拥趸,政权将会不可避免的向文官集团转移。
“朕何尝不知道要慎重,何尝不知道这个屁股得朕来擦!”
早些年朱允炆才刚刚登基没多久就规制了物价相关的法律,制定了物价上涨的红线,只要不超出这条红线那就不算是哄抬物价违法。
两成而已,并没有超过这条红线,那就自然不算违反法律!
所以朱允炆才会生气和难过,这群东西难道看不见现在江西的现状,看不到那些百姓的窘境吗?
他们看得到,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利益的驱使而在法律的红线处疯狂起跳,更令朱允炆恼怒的,就是还能被内阁抓住小辫子!
他们以为转一下手就可以躲在暗处安然无恙了?
三法司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召朱棣、朱植、徐辉祖来一趟吧。”
三人来到的时候,朱允炆已经冷静下来,心中也已经有了打算,所以他毫无顾忌的就将杨士奇的原话说给了三人听,吓得三人都神情仓惶起来。
“事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议一议怎么办吧。”
看着面前的三人,朱允炆依次点了名:“四叔是宗正,辽王叔是皇商的负责人,魏国公主管五军府,你们三个人加一起官比朕这个皇帝都大,怎么办,你们仨说说吧。”
徐辉祖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但是后者此时却是面如古井一般,这圣意,不好揣摩啊。
“江西抗洪,陛下万乘之尊尚且身赴险地寸步不退,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坑害国家,企图从江西灾民身上攫取财富的都不应该放过!”
当皇帝召见他们并且把这事拿出来说的时候,朱棣心中已然明白了自己这个大侄子的想法,所以倒也是狠辣果断。
可能是因为他真正的上过一线,想到了那个宁死不退的百户,想到了浊浪下无辜惨死的孩提幼儿,是以杀气腾腾。
“既然查出来了,那就法办吧。”
“法办?”
朱允炆抬起眼皮,反问道:“依法,物价的涨幅尊重市场的规律,南直隶和浙江那几位粮商的抬价并没有涨到违法的地步,法办两字站不住根脚。”
三人这下被弄得一头雾水起来,皇帝到底是想杀还是不想杀?
法律是你制定的,全天下人的生杀荣辱都在你一人手里面攥着,有什么好纠结的,干就完了。
三人还在蹙眉纠结,反倒是朱允炆背后的双喜听明白了,皇帝这个意思是又想弄死他们但一时找不到合理的借口,且不想破坏朝廷已经制定下来的现行法律,这是打算走歪门邪道了。
栽赃陷害,这是西厂的拿手好戏啊。
想到这,双喜便明悟,知道该怎么配合了,当下便迈了两步,跪在御案旁:“陛下,奴婢这边倒是从御前司听到了一些风言,有人传言谷王、代王图谋不轨,在南京这段时间里一直密谋些什么,而且私蓄家丁健儿......”
一语点醒梦中人,话说道这个份上,朱棣三人再听不懂那就真的白混了。
这群趁着汛情大发国难财,吸食朝廷国库鲜血的蝗虫,皇帝是不可能容忍他们的,但是当初立法的时候却又留下了漏洞,不能按照那条律法来开刀,想要法办怎么办?
那就只剩下罗织罪名了!
历朝历代,图谋不轨都是最容易拿来用的罪名,因为这玩意全凭捕风捉影,而且一拿一个准。
至于私蓄家丁健儿,谁家里没有下人?
下人要抬轿、要跑腿,加上吃得好,自然都是一些身体健康的青壮小子,这些玩意只要拿起刀来,可不就当的上一句兵了?
藏兵与府,图谋不轨。
人只要往锦衣卫的诏狱里一扔,不认也得认!
难怪皇帝要召见他们,这种栽赃陷害的事御前司能做,但不能让他们来提,因为这样的话就会让外人一眼看过去便知道是皇帝做的事了。
这口黑锅,皇帝在找人来背呢。
“臣是宗正,宗亲在这个节骨眼出现这般祸国殃民之人,责任自当由臣来背负。”
替皇帝背黑锅这种事朱棣第一个应了下来,他不想害死自己的手足兄弟,但他更不想害死他的儿孙。
这事如果不摆平,以自家侄子那个眼里只有国的性格,那毫无疑问会成为朱允炆心中的一根刺,依他的手段,早晚有一天是一定会处理回来的,到那个时候,杀的只会更狠。
“五军府里的事,臣没有看管好,责任自当由臣来背负。”
徐辉祖叹了口气,也是站了出来。
“臣这便回去展开自查,那些图谋不轨的叛臣逆子,臣一定以最快的速度查出来,交由三法司法办。”
“很好。”
站起身,朱允炆淡然道:“等你们自查结束后,将名单拟好,就直接在大朝会上说吧。”
内阁的检举,查出来的事由不属于违法,朱允炆也不会按照内阁的想法来处理,他宁愿用栽赃陷害的方式来惩罚朱橞等人,都不可能让外界,让文官集团看到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
所以这一刀该砍还是要砍,只是砍下去的时候,要溅文官集团一身血!
(子夜还有两更,今天好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下午都在跟肚子做斗争。)
第二百三十六章:国难财(下)
当朱橞跟朱柏来到朱棣面前的时候,这两个一身富态,早已鱼肉满腹的亲王还有说有笑的,全然没有感受到宗人府里这如森罗宝殿般的杀气腾腾。
“看来这几个月,两位兄弟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嘛。”
朱棣挑开眼帘瞥了两人一眼,而后便将手里的茶碗扔到了两人面前,飞腾的碎片茶水让两人吓了一跳。
“四哥,您这是做什么?”
朱橞不满意的抖楞几下自己的袍摆,抬起头呛声道:“您这是哪里不痛快,非要找我们这些兄弟撒火。”
你朱老四在皇帝面前老实的跟鹌鹑一样,一来这宗人府就摆脸子,都在南京天子脚下,谁还怕你不成?
看到两人还敢还嘴,朱棣站起来就是一人一脚,把两人踹了一个仰面朝天,要不是朱桢拉着,朱棣还得上去揍他俩一顿。
“我用得着找你俩个撒气?真当你俩干的那些事,我跟皇上在江西就不知道,回了南京来也不知道吗?”
两人莫名其妙的挨了一脚,心里窝火正打算发飙,一听朱棣的话当时便吓的面色发白。
“我们做什么事了?”
“还瞒、还敢瞒!”
朱棣伸出手指虚点两下,气乐了:“好好好,你们就继续嘴硬下去吧,等进了诏狱,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说着话,自袍袖中取出一份丝帛,扔到了两人的面前:“自己看看吧。”
朱桂忙爬起身来去捡,这一看下去整个人都傻了,忙慌手慌脚的凑到朱棣脚下抱住后者的腿。
“四哥救我,四哥救我,这是诬陷,**裸的诬陷啊,我等安乐王爷做的这般舒服,怎么可能图谋造反,这一看就是诬陷啊。”
造反?
朱橞还以为是他俩倒卖粮食,大发国难财的事被皇帝知道了呢,现在一听,这都什么玩意?
朱允炆的威望眼瞅着比他们那个开天辟地的爹都要更甚一筹了,造建文皇帝的反,那不是天下最可笑的事吗?
就算脑子被驴踢了也不可能做这种事啊。
“诬陷,这必然是诬陷啊。”
两人一左一右的抱着朱棣就哭,却被朱棣活活踢翻。
“罢了,就这般吧。”
朱棣挥挥手,堂外便进来几名锦衣卫,冲着朱棣躬身见礼后,架起两人就拖了出去。
“倒卖粮食发国难财的,诸位还有谁参与了?”
朱棣环顾这堂内,咬牙切齿:“现在三法司拿到了证据,内阁杨士奇就敢找皇帝去告你们,等将来这朱橞和朱桂在诏狱里把你们捅了出来,可别怪我今日没提醒你们。”
“都是一家人,血肉至亲,皇帝就真的那么狠吗?”
朱柏吓得够呛,凄声哀求道:“左右不过是占了一些银钱上的便宜,让他俩退了便是,再不成也可以罚点钱便是,那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啊,朱榑已经死了,再杀他俩,难道将来咱们老朱家都死完才开心吗。”
唇亡齿寒,到底都是亲兄弟,这一堂宗亲里的人,这两年都在南京城里聚会,天然就自是亲的很,一想到诏狱里的那些刑罚,想到两人很有可能步入朱榑的后尘,都心有戚戚然。
“诸位兄弟,依我看,这南京早晚都是咱们的坟墓。”
肃王朱楧站起身:“熟知代王兄和谷王弟两人可是一母同胞所生,皇帝这是一支一支的杀,与其留在这南京等死,不如干脆跑金殿找皇帝,让他把咱们都通通贬到民间做升斗小民罢。”
说完也不管朱棣,迈步就走:“我不管你们敢不敢,我现在就要去找皇帝,宗亲,不能杀!”
“还有谁想去的,那就都去吧。”
朱棣冷笑一声,而后看着这一堂内的兄弟都陆续起身,跟在朱楧身后往皇宫而去,还留在这堂内的,除了朱植,就只剩下几个岁数还小的幼弟。
“一群不知道好歹的东西!”
朱棣气的胸膛几次起伏,怒不可遏的骂道:“都是一群不孝子,把爹的教诲都忘了!”
停顿几下,朱棣又猛然站起身,吓了朱植一跳。
“都去皇宫。”
“去皇宫?”
几个幼弟都愣住,朱植疑惑道:“咱们跟着掺和什么劲?”
“我怕他们不知好歹,皇上一气之下把他们全砍了。”
自己那个大侄子可是一个狠人呐,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真要是这些玩意嘴上没有个把门,说了没脑子的话,朱允炆一气之下还真可能将他们都给砍了。
真到那时候,朱棣觉得自己能自责死。
太祖留下的各支血脉,以他朱棣现在最是年长,当哥哥的得护着下面的弟弟。
朱棣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因为现在的朱允炆确实被气到了。
“一些粮食?”
乾清宫里,朱允炆看着眼前跪满一片的宗亲藩王,被朱楧一句话气乐了。
“这些只是粮食吗?朕告诉你们,这是江西八百万老百姓的命!我看你们是安稳日子过的太久,脑子里全剩下酒肉糟糠了!”
大案拍得震天响,朱允炆就差跳脚骂娘了。
“官吏贪,朕可以理解,你们为什么还要贪?这是爷爷打下来的江山,你们都是我大明的藩王,现在你们却要亲手毁了这社稷,爷爷才宾天五载,你们就已经开始惦记着毁了这天下!”
喘上几口气,朱允炆走下御阶,来到这一群亲王的面前。
“你们骂朕凉薄,咱们明明是一个祖宗,朕却要当着爷爷的英灵前砍了他儿子的脑袋,先有朱榑,后有朱橞、朱楧,爷爷把江山给了朕,朕这般做哪里对得起他老人家。
对不对得起爷爷,朕将来死后自然会去找爷爷解释,一应惩罚自有爷爷来断,而现在,朕不杀他们,朕就对不起这个国家,对不起这全天下的百姓!
钱粮,这是钱粮的事吗!”
朱允炆一把抄起朱楧的后脖颈抓了起来,吓得后者脸色不由自主的一白。
“朕的士兵才刚刚用自己的生命抗住决口的洪水,朕的百姓才刚刚从鬼门关前活下来,他们饥肠辘辘的等着粮食下锅,等着朝廷的救援,而现在,朕的亲叔叔却在大肆的囤积粮食,在贪婪的赚取国库里的银子,吸着老百姓的血!
朕登基的时候,以为我大明最大的敌人是瓦剌、鞑靼这些蛮夷游牧,朕现在才发现,大明最大的敌人不在外部,而就在咱们大明国内,就在朕的血肉至亲和那群穿红绛紫的朝廷大员之中!
你们今天敢发国难财,明天就敢贪税银,墨赈粮,明明已经一辈子衣食无忧,为什么还不知足,你们到底想有多少钱才肯收手,才肯知足!
几百万两银子的粮食够养活多少百姓,就这么被他俩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你们还怎么有脸恬不知耻的跑到朕这里为他俩求情。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位超一品的亲王,你们烂了,大明就烂了,等外廷那些一品大员也烂掉的时候,全天下就烂完了!
那些老百姓会揭竿而起,从四面八方打进南京来,打进这乾清宫来,然后把你们一个个的扒皮抽筋,下锅烹杀!
爷爷打下来的江山就要被他自己的亲生儿子给败的一干二净了!”
这个当口朱棣带着朱植等几个兄弟也走了进来,看到朱允炆这幅大发雷霆的神情,也不由的下意识缄口,老老实实的跪在人群中不敢言语。
“朕早前还在犹豫,到底是杀了他们还是流放他们。”
朱允炆负着手来回踱步,猛然停住脚厉喝道。
“现在朕想明白了,杀!
叔叔敢贪杀叔叔,国丈敢贪朕就杀妻子,什么时候连朕的儿子都伸手去贪,那就砍了朕的脑袋以谢天下!
今天朕把话撂在这里,这里是乾清宫,是朕睡觉的地方,我跟你们聊家事。等出了这个门,你们再有一个敢替他们俩打抱不平,拿请求自贬为民来威胁朕的,我的刀,杀头不分大小!”
杀头不分大小!
第二百三十七章:大明党争(上)
看到朱允炆拂袖而去,朱棣叹了口气站起身,冲着一大群吓得面色苍白的弟弟冷笑起来。
“现在开心了?不是要自求贬为白身吗,怎么不吭了?”
听到朱棣话语中的嘲讽,朱楧有心怼回去,但嘴唇颤抖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有蹦出来。
皇帝的气势,太吓人了。
没人怀疑朱允炆是在恐吓他们,他们的这个侄子有这个魄力更有这份狠心,他完美的继承了太祖皇帝身上所有做皇帝的优点,甚至还要更甚之。
“皇商的利益太大,太招眼。”
朱植凑过来扶起一个又一个兄弟,嘴里还解释着。
“你们以为那些百官能眼睁睁看着咱们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吗?他们一直盯着咱们呢,五军府他们也盯着呢,他们恨不得把全天下的权利、能攫取到财富和利益的渠道都攥在他们自己手里,所以一旦咱们犯了错,他们就会蹦出来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次皇上为什么要定谋逆罪,就是不想遂了他们的心,不想让他们在接下来的日子天天盯着咱们,憋着心眼抓咱们的小辫子,所以各位兄弟还是回府多想想怎么擦干净自己屁股上的屎,那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党争无处不在,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成为党同伐异的导火索,就如朱允炆所说那般,这群亲王好日子过久了,脑子里全是鱼肉糟糠。
这一次栽了朱橞和朱桂,下一次栽的可能就是朱植、朱椿,再然后呢?
朱棣、朱桢!
文官集团可能会为了夺取权利自相残杀,但当有外来的阶级从他们手里分润权利的时候,他们就会团结的一致对外!
让朱高炽做吏部尚书,就是朱允炆这个皇帝亲手点燃的党争导火索!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群宗亲还能跟傻子一般,一头扎进乾清宫来。
“再过几天就是大朝会了,届时,孤不会放过那些玩意的。”
朱棣保证道:“皇上到底是咱们一家人,咱们真正的敌人,是那群看似文文弱弱的白面书生,他们才是真正盼着咱们死的人!”
本来宗亲集团眼下出了那么大的事,现在最要紧的应该是收敛,可这群人实在是太愚蠢了。
宗亲的风光是哪里来的?不就是因为他们是皇帝的亲戚才有资格被称为宗亲吗?
这些人也不用脑子想一想,怎么样才能被动的局面给扭转过来,反而要和皇帝对着干,这不是摆明了更加增加皇帝的反感,更着了那群衣冠禽兽的道,如此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举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做的事,偏生这些兄弟一个比一个头铁。
这里面的弯弯绕朱允炆能看到,但是他没法说,朱棣能看懂所以他想劝,结果发现这些兄弟没有一个听进耳朵里的。
他们的眼里只有朱橞、朱桂的生死,却没有看到他们已经走到了悬崖边,而身后就是一群以杨士奇为首的文官集团,正虎视眈眈的准备将他们一脚踹下悬崖呢。
万丈高台,一脚蹬空。
“咱们皇上对贪腐那是一丁点容忍都没有的。”
杨士奇在自己的府邸悠哉的撒着鱼食,看着一汪清水下,那些鱼争先恐后的抢食。
“有多少的胃口就吃多少食,你看这群畜生,能抢到食物的只有那区区几只,最后的结果就是这群吃到的被活活撑死,而那些抢不到的活活饿死,这就是不均的最终结果。
历朝历代皆毁于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一个国家出现这种现象的时候,那就是极为不详的征兆。
宗亲们一年几十万两的分润,还敢伸手去赚国难财,结果饿死了。而国家的利益一旦受损,最终受罪的还是百姓,届时百姓就要起义,要造反,国就完了。
咱们皇帝的智慧能够看到一件微不足道的所谓小事带来的一百年后、两百年后,所以咱们做臣子的就要学***的智慧,咱们只有学习到、领会到了,才能保证咱们将来不会犯错,能在思想高度上同皇上达到一致。”
胡嗣宗就老老实实的站着,闻言便唯唯诺诺的点头。
“陛下这次定了朱橞、朱桂两人谋逆的罪,这是在警告咱们。”
从鱼塘回到书房,胡嗣宗便忙着给杨士奇斟茶,听后者指点道。
“咱们都知道两人没有谋逆的胆子,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但是皇帝说他二人是谋逆,那他俩就是谋逆,是要写进史书,通传天下的。
同样的道理,将来皇上说你我二人,通敌卖国背叛祖宗民族,那咱俩就是汉奸,跟已经毁灭掉的孔家一样的臭。
这是专属当今皇上的权利,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所以此间事毕,你们最好老实一段时间,因为后面,朱棣、徐辉祖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杨士奇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因为他不贪!
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哪怕是朱棣亲王之尊也扳不倒他。
他是朱允炆的铁杆忠臣,是大明这艘正迎风破浪、昂然前行巨舰的舵手。
他手里没兵,这辈子杨士奇也不会脑子抽风去碰兵权,加上清廉如水,看不上黄白之物。
无欲则刚,谁有资格对付他这个内阁首辅?
郁新斗不过他,解缙、严震直也斗不过他,朱棣拿什么对付他!
“阁老教诲,门下谨记于心。”
“你是通政司左通政,锦绣前程近在眼前,你要懂得揣摩上意,那边可以很容易的步履青云。”
对于自己的这个同乡,也是最早向自己靠拢的党羽,杨士奇还是很愿意手把手来教的。
“报业总局攥在你的手里,天下人的思想走向就攥在你的手里,你只有领会到皇上的思想,才能引导天下的思想,才能够得到肯定。
报业总局是你的王牌,也是你的催命符,一旦有朝一日行差步错,他日之孔希范便是你胡嗣宗前车之鉴。”
一番话说得胡嗣宗汗流浃背,不住维诺附和。
“行了,你回府吧。”
杨士奇端茶送客,胡嗣宗便忙起身告辞,转身之际,耳畔又响起杨士奇的声音。
“过几日便是大朝会,届时奉天殿上必然打成一团,安心看戏。”
第二百三十八章:大明党争(中)
天还没亮的时候,朱允炆便醒了过来,这个时间,金秋下的南京城还没复苏呢。
“皇上您怎得醒这般的早,这离着大朝会还有两个时辰呢。”
守夜的小宦官吓了一跳,平素里一般朱允炆睡了之后,双喜也就歇着了,他就好像朱允炆的影子,朱允炆醒了他便也就醒了。
因此,看到朱允炆翻身下了床,马上便有人去通知双喜。
朱允炆没有开腔,款款落足,自有几名宫女上来穿衣和准备洗漱的物件,前者还没洁面,暖阁外双喜已经匆匆走了进来。
“皇上要保重龙体啊,您这过了子时才睡下,这前后不过才一个时辰,龙体哪里吃得消啊。”
“等朕一下,桌上有茶自己倒着喝。”
水打在脸上赶走困意,朱允炆边擦边感慨着,“睡不着啊。”
看到朱允炆迈步出暖阁,双喜便唤上扈从赶忙跟上。
“今天大朝会,朕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是以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踏实。”
漫步在殿宇楼阁之间,头上的繁星还没有退去,秋风习习,朱允炆也就懒得上肩辇,而是在这皇宫中干脆散起步来。
“今日朕都不用猜想也知道奉天殿里会是怎样一副场景,党同伐异大打出手啊。”
朱棣跟徐辉祖没有一个是愿意捏鼻子吃亏的主,指望他俩挨着一刀之后不还手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哪怕你的御前司和西厂不报,朕猜都能猜到他们俩会对付哪些人。”
朱允炆走着聊着,他心里憋得事越来越多,这睡眠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
“三法司一定会被四叔和徐辉祖弹劾,就是不知道他们俩能罗织哪些罪名出来,唉,党争一旦开始,又是多少颗大好人头落地。”
朱允炆嘟囔着,双喜就亦步亦趋的跟着听,却是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偶尔看到朱允炆说累了,便从左右倒上一杯茶水。
“你怎么看?”
走的累了,朱允炆便寻了一处台阶,顾不得灰尘一屁股坐了上去。
听到皇帝发问,双喜组织起语言来,他先是小心的瞥了一眼朱允炆的脸色,后才开口道:“陛下,让奴婢来看,满堂衮衮诸公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是陛下的肱骨大臣,这攻讦弹劾的事,陛下只要愿意,还是可以压住的。”
“是啊,只要朕愿意。”
朱允炆喝着茶,叹着气,
“朕让高炽当吏部尚书的时候,今天要发生的事其实已经有心里准备,但朕还是坚持己见,乾纲独断的让高炽进了庙堂之高,就是在鼓励他们进行党争。”
不患寡而患不均。
宗亲生来就是人上人,享受着富贵荣华,已经让天下人很是嫉妒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口号喊了将近两千年,早已深入人心,真当那群读书人愿意老老实实的看着宗亲耀武扬威吗。
只是以前大家各管一摊,都有自己的利益范围,不踩过界的话,文官绝对会老老实实的呆在自己的圈子里,不可能去跟宗勋们打擂台。
但现在不一样了,皇帝砍宗亲年俸,转过头却又鼓励宗亲们自食其力,去参加省考甚至是科举,鼓励宗亲从政为官,这就势必会侵害到他们的利益。
自古党争皆利益之争,宗勋踏过了界,这群玩意就一定会予以反制。
弹劾,就是他们手里最锋利的武器。
“自古党争祸国害民,唐宋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朕缘何一意孤行?”
朱允炆突然笑了起来,因为他陡然想起明朝是党争玩的最熟稔的一个朝代,而政治倾轧最凶的两个年代:嘉靖、万历更是被频繁搬上大荧幕,让老百姓看的直呼痛快,再然后东林党一枝独秀,大明亡国。
政治这两个字,堪称是从永乐登基贯彻到了明亡。
“你看这天色,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
双喜微微一怔,他心思聪敏,很快从朱允炆这句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陛下的意思,是想让他两方互相攀咬,为国纠虫?”
见双喜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朱允炆便轻松的笑了起来。
“楚王叔那日劝朕,希望朕慎杀戮,以免宗亲与朕离德,眼下朝廷之上,文官、武勋、宗亲三方并存,政局平衡且相互钳制,更有利于朕的皇权稳固,你觉得是这个道理吗?”
双喜便失声笑了起来。
“其以何评太祖高皇帝乎?”
“哈哈哈哈。”
朱允炆站起身放声大笑。
宗亲离德、武勋离心?
这两方是朱允炆登基伊始的时候拉拢追求的,他骗宗亲,厚赏武勋,但现在的朱允炆还需要在乎他们吗?
“天下民心、军心、士林之心都在朕一人的身上,他们三方生与死、忠与逆,荣与辱皆朕一言而决,其何以评太祖高皇帝乎!”
想想太祖朱洪武,他赐死了自己的儿子朱梓,囚了鲁王朱檀,贬黜流放过周王朱橚,禁足过秦王朱樉。这是宗族方面。
开国元勋方面更不要说了,解缙修太祖实录,多次为这事找过朱允炆,意思就是隐晦些,删减些,当年史官随扈时记下的太祖起居随笔可以适当烧掉些,焚毁些,都被朱允炆给拒绝了。
杀人就一定是错的吗?
是非功过后人评述不假,但太祖何许人,他在乎吗?
所以没必要篡史,就照常记下便是。
而朝堂方面,四大案哪一起案件是合法的反腐?
太祖皇帝把所有的势力都得罪了一遍,咋没见有人把太祖推进河里,没人造太祖皇帝的反呢?
朱桢劝朱允炆要慎重处置,企图以此来包庇宗亲兄弟,以法来说事,既无犯法,何必深究重处?
这些话,他当年怎么不去找太祖皇帝说。
“何以兴无名之狱,皆因公道二字简在朕心,朕说什么是对,什么才叫对!”
朱允炆又迈开腿走了起来。
“老百姓永远都不是这些权贵的对手,老百姓又没有文化,论钻法律空子的本事,哪里比的上权贵们精明,朕若是一味的迷信法治,跟一味的迷信儒家才能治国有什么区别?儒家为什么要提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什么也在大力的推崇依法治国?
因为他们亲手编纂的法律,他们知道漏洞在哪里!他们拿法律当幌子,目的是为了给君王的脖子套上枷锁,好让他们可以安心的攫取财富和利益。
早晚有一天,权贵们通过钻空子欺压了百姓壮大了自己,这些人的力量纠缠着、互相帮衬着可以跟君王分庭抗礼的时候,他们就该修改法律了。
等到那一天,国亡了、民亡了,就剩一本法典孤零零的悬在奉天殿上,这样的法律就算依然存活还有什么意思呢?
异族踏上咱们的土地,接受着那些权贵们的效忠谄媚,然后就会将咱们苦苦守护的法典扔进尘埃,嘲讽着吐上几口口水。
守法守到亡国灭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本末倒置之最高水平了。”
没有四大案,大明在洪武年就不可能如此迅猛的发展。
四大案合法吗?
淮西勋贵集团兼并土地,变民产为私产,这是锦衣卫查出来的,地方官府为什么没有查出来?
胡惟庸真的准备造反吗?
蓝玉真敢霸占太祖皇帝看上的女人,甚至喝点酒大放厥词?
空印案中,上万地方府县的官员,每一个都贪墨国家的税赋了吗?
四大案死去的人头,加在一起可是一个天文数字。
在这点上,正史跟野史无法相互佐证。
《明史》是满清修撰的,可能会有夸大抹黑的成分在。
《明实录》是解缙修的第一版,随后杨士奇又修一版。
但是第一版明实录中可没有建文年号,明实录有洪武三十五年,没有建文四年!等到朱瞻基承认了朱允炆的政治合法性后,官修的明实录里才有建文四年的史实,也就是现在看到的这一版明实录。
大家都知道的史实,正史里却没有,那正史还代表百分百的正确吗?
“律法永远不可能比朕大。”
朱允炆叹了口气:“好事?坏事?”
依法治国还是依帝治国这个问题等同于,到底是独裁好还是民主好。
在大明这个年代,这个问题不需要纠结吧。
“朕让他们搞党争,就是想看看,我大明国内现在到底有多少的蛀虫!”
文官集团已经向宗勋集团发起攻击了,作为回应,宗勋也势必会向文官集团进行反击。
他们要做的就是爆料,爆出一大堆文官集团的黑材料、黑历史。
而后朱允炆就可以好整以暇的举起屠刀了。
让他们打的头破血流,可不就在无形中尽到了监察御史的职责。
“平素里他们沆瀣一气,互相遮蔽掩盖,都当朕不知道吗?”
锦衣卫和西厂又不是吃干饭的,很多材料早都放满了朱允炆的御案,只是早两年国家求稳,朱允炆视而不见罢了。
一时不纠不代表一世不纠。
皇位坐稳了,皇权到顶了,朱允炆已经可以无所顾忌的去做他认为对这个国家正确的事。
“走吧,到奉天殿里吃点东西,顺便等着看看他们的嘴脸。”
倾诉完自己的心里话,难得又有双喜这么一个贴心的家伙能了解自己的心意,朱允炆的心情便好了不少。
“对了,在过几天你派点人把东暖阁拾掇出来,让文奎搬进去住吧。”
雄鸡吐白,旭日东升。
第二百三十九章:大明党争(下)
奉天殿里唱万岁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响亮,但朱允炆还是从这些声音中听到了怒气和一种勇士即将走上擂台的亢奋。
“有本启奏,无本退班。”
在朱允炆的授意下,双喜敲响了比赛开始的锣声。
朱棣已经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臣有本奏。”
“说吧。”
“经辽王、宗人府右宗正植劾言,谷王朱橞、代王朱桂于陛下离京赴江西指挥防汛抗洪期间,与京图谋不轨,意欲伙同五军都督府多人谋反,现臣与魏国公徐辉祖同查,是有端倪,呈请陛下下旨彻查。”
朱棣口中报出的名字全是早前杨士奇入宫递给朱允炆的,都是那群在南直隶、浙江指使那些大粮商囤积粮食,趁机从户部采买时攫取国难财的玩意。
彻查。
朱允炆嘴角挂起一丝浅笑,这些人早都被拿进了诏狱,估摸着现在能不能利索的走出来还是个问题呢。
但朱允炆还是面色一肃,佯装大怒的看向徐辉祖。
“魏国公,确有此事否?”
徐辉祖很严肃的站出班列应了下来,而后就听到上首处朱允炆那暴跳如雷的怒吼。
“狼子野心之徒,安敢行如此悖逆之举,通通拿进诏狱,着宗人府、五军府、御前司会同彻查。”
满殿大臣不禁嘴角一抽,什么时候大明办理案件,三法司连一个部门都参与不进去了?
有聪明的已经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安,因为这些被举报谋逆的人,似乎全都是他们斗志昂扬着打算在这堂朝会上弹劾的人物,现在全因谋逆大罪被打进诏狱,那还弹劾个屁!
说完这事朱棣就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开始老神在在的闭目养神起来,似乎全然不知道自己方才一番话已经将他自己的两个弟弟送进了鬼门关一般。
“还有什么事吗?”
说变脸就变脸,刚才还怒不可遏的朱允炆转眼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俯视着,静候着。
“臣有本奏!”
“臣亦有本奏!”
徐辉祖和朱高炽前后站了出来,这让朱允炆的眼神中跳动一丝兴奋。
正戏开始了!
“魏国公先说吧。”
朱允炆向着徐辉祖微微颔首,后者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似乎看到了皇帝眼神中的鼓励,当下心中更是踏实,垂首朗声道。
“臣弹劾广东按察使郑金保、都察院右都御史范俊两人勾连一气,遮隐地方举报之事。弹劾刑部右侍郎常权、大理寺右丞马进贪赃枉法,私自为前广东左布政使胡让舞弊案弄虚作假,串供避罪,致使胡让仅被判撤职。”
要么不告,要告,就一口气把三法司全数告一遍!
大殿之中一片哗然,而被徐辉祖点了名的这些人都无不面色大变,手足冰凉。
能坐到他们现在的位子上,没有一个是傻子,他们算是看明白徐辉祖的态度了。前脚他们几个才领头三法司掀翻了宗、勋的老底,徐辉祖这么做就是明显的报复行为!
“有证据吗?”
朱允炆鼓励党争,但不代表就鼓励无中生有的乱杀一气,他要的是三方势力互相盯着,起到监督作用,就好比提线木偶一般,绳子的这头是必须要攥在他这个皇帝手里的。
“魏国公可是国之柱石,但终究不是科道言官,不具备闻风弹劾之权,如有差池不实之处,可是要受到诬陷反坐之罪的!”
太祖定大明律,除科道言官拥有闻风弹劾之权,任何人弹劾举报经查不实的行为,反坐,罪加一等。
徐辉祖丝毫不怕,他既然敢站出来说自然是这些日子做足了准备。
“自洪武三十一年九月至建文三年四月,广东土司作乱,袭击卫所之事屡有不鲜,时内阁首辅暴昭因死伤不过数人之数,着由地方会同都司安抚或督剿。
惠州府淡水盐场是广东最大的盐场之一,因陛下开盐禁而日趋繁荣,月税高达数万两,是以南军都督府不敢慢怠,多次晓谕广东都司严加看管,谨防匪患。
而广东土司作乱,屡屡袭击盐场,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作乱行为,而每一次的袭击行为,地方惠州府的协同防备都形同虚设!广东都司弹劾惠州府的奏本早都往按察使司递了无数次,迟迟没有处理结果,臣不得不向都察院举报,仍未有答复,直到景清履职左都御史后,广东按察使司才开始自查。
是以臣第一次弹劾,非风言弹劾,土司之乱非一时兴起,而是地方懒政、怠政导致甚至是暗中指使,而惠州知府就是广东按察使郑金保之妻弟!
而郑金保和范俊两人早年是为故交同窗,都曾在翰林院任一时编修。
臣第二劾,劾刑部右侍郎常权、大理寺右丞马进,告此二人受贿舞弊也已广东有关。
时洪武二十一年,东莞伯何真不禄,胡让调任广东任左布政使,自胡让上任以后,广东汉土之间的矛盾就激化起来,屡屡闹事不止,胡让任人唯亲,徇私舞弊,此事后被太祖查,缉胡让与刑部大牢,着三法司会审,但此案证人却临堂变卦,否认堂供,最终舞弊案查无实据,胡让仅被撤职。
那个变卦的证人,就是后来那个惠州南部最大的海盗,邵宗愚!”
“噗通。”
殿内,不知道几人已经下意识坐到了地上,这邵宗愚可是曾经纠集过一群土汉百姓,加上海上的匪寇盗贼攻陷过广州府的!
“闽浙水师靖海清边,荡平赶走了这东海、南海上几乎所有的海盗,邵宗愚现在,就在南军都督府大牢!”
徐辉祖说道这扬眉吐气,转身面向那几个坐在地上的官僚。
“广东的事,我徐辉祖句句属实,几位大人要不要当堂对质呢?”
这还对质个屁!
朱允炆都不用派人去查实也知道徐辉祖说的是真是假了,因为被他弹劾的人全在地上瘫坐着呢。
第一劾还能狡辩,但第二劾,有一个关键的人物攥在徐辉祖手心里,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能不知道?
这邵宗愚当年作为举报人为什么会变卦也很好理解。
他可能已经知道通过这种办法扳不倒胡让,所以他选择了闭嘴换了某些好处,而后,他拿着这些好处招募人手,想靠着自己的实力杀掉胡让。
还真让他打进了广州府!
别不拿老百姓当回事,冷兵器时代,被逼反的老百姓一大意真能给你一个刻骨铭心的惊喜。
“看来魏国公说的句句属实了。”
还以为是一场口水大战,结果发现徐辉祖这第一位擂台选手一上场就大获成功,这不仅让朱允炆大为不满,意兴阑珊的挥手道。
“将这些人也一并打入诏狱,让御前司来查吧。”
核实的事交给锦衣卫、西厂来做就行了。
细看,御前司倒是跟后世的纪委有了几分神似。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所谓的三法司,好比是后世的公检法,他们查案、审讯、监察、复核天下的官吏,而御前司现在得到朱允炆的授权来负责监察他们。
那将来谁查御前司呢?
朱允炆还在想。
徐辉祖大功告成,志得意满的退回位置,紧跟着朱高炽又站了出来。
“臣也有本奏。”
武勋出了一口气,宗亲这边的气还没出呢。
“臣负责吏部,推行陛下定下的制度,自去岁《致仕、丁忧条例》颁行以来,这一年吏部清查地方,发现很多府县瞒报、虚报和弄虚作假,一应名单具在此,查有实据矣。”
虽然朱高炽才刚坐上吏部的主官位子时间不长,地方大查的事早都开始了,但要知道,前吏部尚书毛泰因坐山东孔家案被杖毙!
他查的东西真假上待商榷考证的地方太多了。
朱高炽复查一遍,能挑出毛病来倒也是理所当然。
宗亲这一刀捅的可比徐辉祖要狠的多的多了。
徐辉祖是点名道姓弄死几个杀鸡儆猴,而朱高炽这是借着自己吏部尚书的职务优势,要一口气撸掉几百甚至几千顶官帽子了。
不杀人,只拿帽子。
第二百四十章:密信施政
朱高炽要拿帽子的行为遭到了殿内百官的集体抗议。
吏部大查,这殿内一品、二品的大员谁没有几个门生故吏,没有几个同乡同党?撤掉了这些帽子,势必要通过今年的省考来补齐,届时候补上来的官,那可就跟他们不是一条心了。
而最要命的,便是今年南直隶的省考,这一群宗亲家里的旁系庶子,也该参加了!
“胡嗣宗。”
按下此起彼伏的抗议,朱允炆却是先点了胡嗣宗的名字,吓得后者一激灵。
“你是通政司的左通政,各省政务大体情况你最了解,你来跟朕说说,朱高炽说的是否属实。”
胡嗣宗顿时心里发苦,他瞥了一眼杨士奇的方向,心中一团乱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前些日子,杨士奇让他老实看戏,他一直记在心上,今天大家都在反对,就他们杨党的人一直闭嘴缄默,谁知道装鹌鹑还能让皇帝点名?
罢了,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既然皇帝点了自己的名字让自己开口,就算是哑巴也得开口说两句了。
“回陛下,确、确有此事。”
欺君是不可能欺君,那玩意风险太高,是要掉脑袋的。
“那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朱允炆有些意兴阑珊的,这些文官集团太不禁打了,还以为他们多牛气,想不到在宗勋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这是一场战斗力不对等的党争啊。
他却是忽略了,此时的大明刚刚建国才几十年,这天下自然是宗亲和开国元勋集团的势力最大,那纵横政坛无敌手,臭名远扬的东林党可还连个种子都没有呢。
“陛下,臣请暂时搁置。”
这个节骨眼上,杨士奇突然站了出来,这一下可是给满堂群臣打了一记强心针,而他一露面反对,不仅朱高炽,便是已经开始闭目养神的朱棣和徐辉祖都不由自主的睁开眼,面色凝重起来。
早前宗勋聚会,讨论弹劾事宜的时候,就已经默契的避开了杨士奇这个大雷,举报三法司也是没打算动杨党的人,这是他们释放的善意信号,但这杨士奇似乎,不领情?
“哦?”
朱允炆也不着恼,反而是来了兴致,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致。
“既然杨阁老开了口,那就跟朕说说,为什么要提议搁置。”
满堂大臣抗议的说法左右无非就是什么地方省考还没开始,为了政务通畅不宜大动干戈,为了政令的通畅,可以往后拖一年,等新补充的胥吏熟悉地方的政务之后,再慢慢的撤汰掉这批瞒报了岁数的地方官僚。
这种话乍一听真有道理,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
大明如此之大,几千个地方官吏平均分分,一个县还能剩下几个,而一个县有多少官员胥吏?
不敢说比后世,一个县四套班子连各科局挥洒洒几百上千号人,但二三十号正八经的官吏还是有的,加上那些算不上公务员的三班衙役、驿卒、课税的税目可就有三四百号人,少掉几个就转不过来了?
“各省眼下都在清查田亩、丁口,这关切到明年朝廷的岁入,而朝廷明年最重要的一笔开支,恰恰是赈济江西,现在这个节骨眼撤人,却又没有后进补上,连工作交接都做不了,容易使清查工作耽搁停滞,所以燕世子殿下的提议,臣的建议还是先搁着吧。”
说着话,杨士奇还转头冲着朱高炽笑了笑,但眼神中却并无谦逊告罪之色。
今年一场大洪水,国库的赤字亏空达到了可承受的极限,明年全指着税收创新高来顶上呢,这个节骨眼耽误地方清查田亩丁口,弊大于利。
“该裁汰的明年再撤掉,今年各省的省考可以酌定多招一批,跟这些负责清查的官员做个交接,然后等明年手里的活对接好,就可以撤汰下来了。”
朱允炆微微颔首,但又看向朱高炽问道:“高炽,你的意见呢?”
后者微微躬身,倒是没有在穷追不舍的深究。
“陛下心系苍生社稷,陛下圣明。”
看到宗亲这一刀被杨士奇轻松拦下,一众群臣看向杨士奇的眼神里那崇拜的神情,跟后世的追星族见到大明星一般。
还是首辅说话有分量啊。
其实这个汇报工作,或者吵架打口水仗、辩论之类的,你得一句话说到点子上,咬住核心的地方,扯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没有用。
杨士奇就看的很准,你抗议,跟皇帝说什么地方官吏人手紧张,这就是场面上的应付,是假大空,皇帝又不是没有去过基层,不知道地方府县有多少官吏,你报总数,皇帝自然就会拿总数来计算。
大明那么大,在如何庞大的数字除去大明的体量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了,别扯那些,就一句话。
拖一年国家无非多发一年这群官吏的年俸,那才多少钱?眼下税收才是最重要的事,因为明年国家还得再养江西百姓一年呢。
“还有什么事吗?”
朱允炆扫视一圈,但面前却是一副死静的如泉水般。
文官集团现在还人心惶惶,没从方才两件事的惊吓中走出来,一时半会这脑子哪里捋的明白,想要还击又不敢贸然开口,弹劾这种事,毕竟诬陷反坐啊。
而朱棣和徐辉祖对视一眼,也都各自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见好就收吧。
他们手里攥着的东西还有点,但涉及的人可不是方才那几个小人物,而且证据链还没法保证万无一失,真拿出来现在说,别伤敌不成,再伤着自己。
“既然你们都没事了,那朕说两句。”
百官齐拜,恭声道:“臣等聆陛下圣谕。”
“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事,只是朕这两天看了一些前朝的书籍,恰好看到了唐长庆年的牛李党争之事,大为触动。
朋党各行其是,破坏朝政统一,而且朋党之间互相攻击,任用私人,不仅失去正常的用人原则;朋党各抒政见,自我标榜,批评朝政,扰乱视听,妨碍坚持既定的政策,加速了唐朝的灭亡。
朕自然相信咱们大明都是忠臣良才,是不会兴此行径,狼狈为党,沆瀣一气的。”
所有人都能听明白皇帝这是在警告他们,也看穿了他们之间这些把戏。
互相检举揭发是好事,因为起码能替国家和百姓去除贪官,但党争从来都是先靠着这些玩意来作为手段,主要的目的永远都是为了在掀翻对手之后好安排自己的人来排队上位。
“所以朕为了不至于闭塞视听,也为了咱们朝堂之上不被攻讦之声充耳,自今日起,科道言官闻风弹劾之权就此作罢。”
太祖给科道言官闻风弹劾之权是为了能够及时体察民情,知百姓疾苦,却忘了这么群玩意就是某些人的枪手罢了。
他们的嘴是为他们自己长得吗?
百官具皆心中哀叹起来,又一条祖宗家法到建文皇帝这被废除了。
但是,那又如何呢?
谁也不愿意站出来跟皇帝说“擅改祖制必有不详”这种废话了。
到时候皇帝脑子一抽,也封他们一个特使,让他们去找太祖高皇帝询问能不能改,哭都没眼泪。
“同时,为了不闭塞视听,将来这朝堂之上,地方各省,三品含从三品以上的官员,若有政令改革之想法,凡能裨益国计民生的,卿等细查利弊,皆可书信与御前司,朕自当一封不落。”
这一句,顿时让所有人面色大变。
皇帝这是搞什么,密信制?
什么狗屁裨益国计民生,压根就是密信举报。
一旦如此,将来这朝堂之上还搞哪门子朋党,还有哪些同僚值得信任?
交代完这事,朱允炆看着眼前这一群如丧考妣的臣工,顿时觉得心情大好,哈哈大笑着起身退朝。
你们可以搞党争,但是你们只负责开头的找茬,后续怎么安排官员补上和施政,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有想法,那就写信去吧。
第二百四十一章:法律的最终解释权归皇帝
下完朝,朱允炆单独召见了杨士奇。
没办法,关于这次粮价一事,在律法方面出现的问题要解决掉。
“这次哄抬粮价的行为说明咱们的律法还有很多的漏洞可以钻,这次宗勋闹出这一档子事,看似合法但实为穷凶极恶之人做出的祸国殃民之举,既然出了问题自然得想办法解决问题,防微杜渐完善法律,不使将来再出现此番类似之事。”
闻言,杨士奇微微蹙眉,听皇帝这话的意思,是想要修改法律?
当下便劝了一句:“陛下爱民如子之心天地可鉴,但以律法强令不许涨价,这会打击商人的经商热情,尤其是西北、西南的商人,他们运输成本极高,势必会在粮价上超出咱们朝廷规定的价格,有涨幅也是在所难免之事。”
此前的法律设置红线,允许商人按照远近运输成本来定一个依附市场规律的价格,保障他们的商业利益,这鼓励了大明的民商行为,更鼓励了商业繁荣,朝令夕改,牵一发就要动全身。
“不不不,不是改基本法,而是添上一条补充法。”
朱允炆这几天已经想好了解决办法,笑着说了一句,倒是把杨士奇说的一愣。
“何谓基本法、补充法?”
“基本法就是大明律。”
朱允炆搬出了基本法的概念,并解释道:“就是字面意思,我大明自上而下奉行的法律称谓基本法,而基本法一定是会有漏洞的,或者不符合地方情况或者特殊时期的条款,这个时候做一条补充律法,被补充的可以称之为补充法。
具体情况适用补充法的,依照补充法为准,所以朕的想法是,朝廷宣布的特殊时期,比如灾祸、管制、朕另有规定安排的即为特殊时期,在特殊时期内,朝廷指定某些物资是不允许涨价或降价的,任何人不得涨价或降价,不遵守的即为违法,而后按照法律来进行惩罚。”
后世的地方法、补充法、法院对某项法律的专项解释是一整套极其完善的法律体系,也就是法治社会的基石,当然,即使如此,也有漏洞可以钻,这并不是说我国法律不好或者不完善,而是社会中的问题一定是随着时代文明的进程而陆续发生的,发生了新鲜的事那就解决掉补充上,全世界任何国家都这样。
这些除基本法以外的法律,简单来说就是一切法律解释权归政府。
除了法律条款以外,还有政府规定的‘管制时期’,这个的意思,大家想必今年都明白了。
比如说大型的公共卫生事件,还有就是军事管制、出现危害公共安全犯罪事件活动进行的大型救援、搜捕行为,都属于管制时期。
在管制时期又有专门的法律、政策,在这个期间就要遵守这些法律政策。
社会的条条框框,都有专门的细则条文,这就是规矩。
而制定这些法律的目的,就是全面普及依法治国,让老百姓有法可依,让那些违法分子知道什么叫违法必究。
而现在,朱允炆就要在眼下的大明朝提出这个概念,并且要全天下的人记住,在某些特定的时间,有些事情是做不得的!
“补充法。”
杨士奇嘴上念叨了一遍,眼睛一亮,不由自主的赞叹一声。
“陛下这主意好。”
在不破坏基本盘的情况下补充一条‘特殊时期’的律法,就不会影响到全天下商人经商的积极性,同时也让下次再出现如此番粮价哄抬这种情况的时候,朝廷可以有法可依。
这一次是朱允炆这个皇帝亲自下场,以帝王之尊强行拨开律法,以专属于他的特权定了这群玩意死罪,但终究朝廷方面是没有底气来处理的。
补充一条法律,下一回再出现类似的事,皇帝就不用亲自出面来替朝廷背黑锅了。
“以后再有这种类似的,钻我大明律漏洞的事情出现,你们内阁办不了的话就告诉朕,朕先把这些东西给处罚了,而后咱们再补充法律。”
杨士奇顿时笑了起来。
权贵们可以利用自己的优势和特权来钻法律的漏洞,同理,皇帝也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权在没有法律支持的基础上,直接下命处罚这些权贵,合理合法。
先罚,罚完再完善律法。
都是依靠权利,这大明天下,谁的权利比皇帝大?
尤其是皇帝那句‘朕另有规定安排的即为特殊时期’,这是**裸的明示天下,法律条文的最终解释权在皇帝这。
以后皇帝想杀谁,就说那是皇帝安排的特殊时期,在特殊时期,某些事做了就要砍头!现在朕这个皇帝砍你合理合法了吧。
你们不是喜欢钻法律漏洞吗?来,看看是你们会钻,还是朕这个皇帝会钻。
有这样做任何事都看似随心所欲,却套路满满的皇帝在,倒是这天下百姓的福气了。
“再有几天,南直隶的省考会率先开始,而后各省都会陆续展开,臣先告辞了。”
杨士奇准备告辞,却被朱允炆一口喊住。
“今年过年的话,正月初一的元旦,办隆重些吧。”
杨士奇身子怔住,有些没有弄明白朱允炆的意思。
皇帝一向节俭惯了,虽然比不上太祖那般抠搜吧,但对于年节的规格一向都是能省则省,怎么这一次突然想起来大肆挥霍了。
“朕知道今年国库难,朕打皇商里拿了一笔钱,到时候内阁来操持吧。”
“是。”
虽然搞不懂朱允炆的心思,但是既然皇帝说了要大办,那就大办一次吧,左右无非就是几十万两的规模顶了天,银子皇帝愿意出,内阁最多费点心,具体跑腿的事还是要下边人来做的。
等到杨士奇离开后,朱允炆身后的双喜还笑着问了一句:“今年圣上怎么有这般雅兴了,往年可都是能避则避呢。”
朱允炆站起身伸着懒腰,感慨了一句。
“明年,可就是建文五年了啊。”
为什么要大办,因为这是朱允炆对他自己的犒赏!
青史上可没有建文五年,当午门外跨年的钟声响起的时候,那便是意味着历史在他的介入下发生了变化,那个短命的建文王朝将会继续大踏步的走下去,甚至会比接替他的永乐王朝更加的强盛!
这是对朱允炆的肯定,也会成为对他这个皇帝的鞭策。
第二百四十二章:编修《建文大典》(上)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时间恬淡如水,不知觉间便是到了建文四年的腊月,瑞雪漫天,一派安定祥和的大好势头。
各省的省考已经陆续落下帷幕,朱允炆这个皇帝闲不住,干脆派人从应天府拿走一部分的试卷,自己在宫里做起了批卷官。
“陛下,解阁老来了。”
朱允炆这会正埋首于卷山题海之中,双喜便附耳过来轻唤一声。
解缙,这玩意来干什么?
朱允炆楞一下,随后点点头,便有小宦官出这乾清宫去请解缙进来。
“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嗯,坐吧。”
头也没抬,朱允炆继续俯首工作,同时不忘说上一句:“等朕一下,很快就好了。”
解缙便安心站在御阶下,并没有落座。
直到朱允炆抬起头,又说了一句赐座,他这才躬身致谢落座。
“你解大绅今日咋有空来朕这里了?”
等双喜给解缙送上热茶,朱允炆开口调笑了一句。
“回陛下,奉陛下圣谕,《太祖实录》已经编著完成,特来复命。”
说着话,递上奏本,双喜拿过转呈御案之上。
《太祖实录》编著好了?
整整四年多,这部史传总算是完了工,朱允炆拿过奏本,详细内容自然不可能一个奏本就写完,这里面是大纲。
“自洪武元年太祖开国至洪武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二日,太祖龙驭宾天,一应高皇帝之动行举止皆事无巨细抄录下来,奉圣谕,务必还原洪武朝太祖皇帝之英姿神俊。”
在朱允炆的要求下,这份《太祖实录》力求百分百的尊重史实,即使包括四大案一些隐晦不为人知的内容也都记述了下来。
“辛苦你了。”
朱允炆看得不住点头,复又笑了起来:“可是朕没法让你歇一段时间,还有一个更大、更繁冗的事要交代给你。”
《太祖实录》既然修好了,那《建文大典》或者说《建文题库》也该提上日程了。
“臣之分内之事,请陛下示下,臣必鞠躬尽瘁。”
对比了一下自己和杨士奇的岁数,解缙估摸着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当首辅,所以他现在也踏实下来,老老实实的做自己的分内之事。
再不济他也是堂堂的一品大学士,群臣避道,礼绝百僚。
在他这个岁数有这种政治待遇还不知足?
而且他的工作多轻松,杨士奇直管通政司,协调天下政事,郁新抓户部财政,严震直抓三法司,就他解缙整天闲着没事带着一大群翰林编修著书就成。
俸禄又不会少他一枚铜板。
“等一下吧,双喜啊,去通知其他几位阁老都来一趟。”
什么事,要这么大动干戈?
解缙心头微动,确实感觉到了压力,要知道修《太祖实录》的时候,朱允炆只交代了他一个人,而接下来要做的事,竟然要喊过所有的内阁辅臣。
这一下可算是挠了解缙心头的痒痒肉,但他也知道现在这会皇帝不可能跟他说,索性就按下性子,老老实实的跟着朱允炆聊起家常来。
等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这边在文华殿坐宫理政的杨士奇、郁新、严震直三人便步履匆匆的走了过来。
殿门外,三位阁臣解下大氅交给左右,微微俯首走了进来。
“不用见礼了,自己找位子坐吧,双喜上茶。”
几人一看朱允炆这架势,对视一眼又都笑了起来。
杨士奇还煞有其事的打怀里取出一份空白的题本,又走御前奉诰拟圣旨的宦官那借了一杆笔,看这架势,跟后世那些跟在领导后面陪同视察的地方官颇有几分神似。
“解大绅过来跟朕说《太祖实录》修好了,所以朕打算交代他做一件更大的事。”
来不及寒暄,朱允炆开门见山的说道:“朕打算修一部《建文大典》,想让解大绅来做总裁,卿等做副总裁。”
总裁,这个词大家不要联想到某个光头,更不要理解为后世集团公司的ceo之类,总裁是古代一个临时的官称。
古代士子官员,受到皇帝的委托,负责编修一套非原创,而是指向性将某几本、或某一种特定种类的书籍内容整合起来的临时负责人,被称之为总裁。
比如历史上的《明实录》,明实录有十几册,有十来任总裁,因为他们编修的史书,其史料来源是整合前朝皇帝的《起居注》、《圣旨合集》等一系列能证明皇帝做了某一种事情的史实记录。
而如历史上的《永乐大典》,总裁的位置也换过几任,解缙做过、三杨也做过,而副总裁那可就海了去了。
《永乐大典》属于我国文化的顶级瑰宝,因为《永乐大典》是一部超大的百科全书,结合了汉族包括神州大地所有民族的文化,甚至包括了海外,郑和带回来的国外文化,这些内容在《永乐大典》之中都有记述。
而除了文化以外,《永乐大典》在其他各个领域都有含括,所以一部《永乐典》,翰林院上千人修了整整几十年,才将神州大地所有民族的文化典籍包括郑和从海外带回来的典籍整合起来。
大明有一个部门叫回回司天监,是绿教留下来的,一同留下的还有天方的历法、数学、星相学、工程学(造船和航海指南)等一大堆,除了宗教思想这一块被太祖皇帝一刀切之外,其他有利国家发展的都保留了下来。
而郑和下西洋之后,又从阿拉伯包括东非带回了那些国家的很多资料文献,包括科学思想和西方艺术(虽然主要是寻一群歌舞戏子送给朱老四。)
而等到明中后期,地理、天文、工业科技的萌芽知识都陆续被抄录增补进《永乐大典》之中,包括西方大航海之后来到中国的西方传教士带来的文化。
而这些东西全部都被收录进了《永乐大典》,这已经不单单是民族的瑰宝了,这是神州大地所有民族乃至这个世界的瑰宝。
而后祂就被满清一把火烧掉了。
朱允炆没打算修一部类似《永乐大典》之类的大百科全书,因为修出来又如何?
基层的百姓士子也看不到。
一本书几亿个字,上万甚至数十万册,怎么印发?
他这个皇帝倾尽几年的国库之力才能收录印发一套,天底下还有第二个人来收录第二套吗?
与其都集中在国库之内,还不如就干脆别集中,让民间自行流通吧。
等将来国家有钱了,慢慢的收集一些有用的,集中印发,连着普及基础教育的时候,正好可以拿来做辅助教材。
朱允炆要修的是《建文题库》。
一个集中起来专门面向天下士子,用来支持他们考官的知识题库。
等在过几年,国家有了钱,朱允炆就可以效法后世普及基础教育,在各省府试开官办学堂,搞义务或有偿教育,这部题库拆分开,就可以做教材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教育也是国家的根本所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