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倒儒和造神运动(上)
大明,闹得越来越凶。
当第一批人数多达数万的各省学子百姓抵达南京的时候,朱允炆就知道,这一次士子运动已经不是说停就可以停下来的了。
朱允炆这个皇帝当然可以强制解散这数万的士子和百姓,但他不会这么做!
他不能打击这群恬不知耻自诩新儒党的学子。他知道这群新儒学子来到南京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利益!
这些学生举着打倒方孝孺的口号,怀着对他这个皇帝的无限崇奉而来,他不能打击这些拥趸的热情,更不能毁灭他们在这几个月洗脑过程中塑造出来的信仰!
比起自己的皇权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
方孝孺在得到皇帝召见的那一瞬间,心里就被无限的恐慌所填满,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的死期要来了。
皇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奢华尊贵,堂皇大气,但是看在方孝孺的眼里,那却是自己的坟墓。
朱允炆没有跟方孝孺再客套下去,而是直接宣读了两份诏书,一份是敕封方孝孺的长子为文襄侯的敕书,一份则是将方孝孺革职法办的诏书。
“朕本来是想让你刊一篇文章出来,调转枪头对准孔家的。”
朱允炆就站在方孝孺的身旁,手搭在后者的肩膀上:“朕也确实是想借这件事给你晋爵加恩,但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朕的预期,朕没办法,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虽然早就对自己的死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真当朱允炆亲口宣判自己的命运之后,方孝孺还是不禁颤抖起来,他脸上浮现出的表情极其复杂,甚至难以用言语来描述。
他知道皇帝没有骗他,皇帝也没有必要骗他。朱允炆是真的安排了一切,但当事态有了变化之后,杀了他方孝孺才是利益最大化。
他的人头,会让皇帝在这一次士子运动之后站的更高,或许,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人头。
“敢问陛下,在这段日子里,公开支持臣观点的那些学生同僚,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这个时候,方孝孺似乎突然智商在线起来,他的问题连他自己都猜出了答案,所以他的语气更像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出卖民族、忤逆君父。当斩。”
背过身不在看方孝孺,朱允炆叹了口气,随后挥挥手,便有左右锦衣卫上前将方孝孺拖出了金殿。等待他的,是压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整个过程方孝孺没有哭更没有喊,他甚至脸上挂起了一丝解脱的笑。
起码他的死,给了他儿子一个侯爵,给了他方家可以吃几辈子的荫功。
如果这个时候还能看到自己孩子,方孝孺一定会告诫一句:“没有杨士奇的脑子,千万不要做官,不要涉足政治。”
“让锦衣卫在这南京城里,把所有方孝孺的同党全都抓起来。”
士子运动为什么会跑到南京来,他们是来面圣的,是来向他这个皇帝宣誓效忠的,也是来伸手索要属于他们的利益的。
那些不承认皇帝是天下共主,身系江山社稷、手握功责荣辱的人都被打成了旧儒,要被天下唾弃,他们的唯一结果就是被斩首示众。
活下来,自然都是坚定不移的帝党,是他朱允炆毕生的拥趸信徒。
他这个皇帝,要给这群人留出升迁的位子来。
“拟诏,江西士子胡广,敕为吏部员外郎;苏州学子许不忌,敕为通政司右参议;常熟县县令王雨森敕为苏州府知府。”
皇权时代,一个平民只要朱允炆愿意都能直接提拔进内阁,这些在后世堪称坐火箭的升迁,在这个时候,根本不算什么。
这只是朱允炆释放的一丁点甜头,却足以满足天下士子的胃口了。
“另,擢景清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翰林学政朱高炽任吏部尚书、你杨溥,就去通政司任右通政吧。”
拟诏的杨溥笔锋一顿,先是闷头拟好了三份敕封诏书,随后才站出来伏地顿首谢恩,而朱允炆已经转身离开了谨身殿。
他要准备一下接见这天下士子了。
而除了往南京向北运动的江南士子以外,河南、河北的士子也在向着南京南下东进,但这一批士子却转了个弯。
他们去了山东!
这群士子和百姓,带着满腔的热血和对孔家的怒火闯进了曲阜县,但是此时的曲阜早已是一座空城,孔家的族人都被缉拿押往南京,剩下的都是世代遭受孔家压迫剥削的本土百姓,又或者说成农奴来更加的贴切。
这些外省来报复的士子百姓连着当地的曲阜人民齐齐涌进了三孔之地,开始焚毁孔府、孔庙、孔林,并且意犹未尽的刨起了老孔家的祖坟,而做过逆元数代大官的那几位更是被开棺戮尸,踩成了肉泥。
这个时候,山东的军卫所仿佛像是瞎子一般,视而不见。
而当这群一吐心中百年恶气的新儒党踩着遍地废墟、残骸来到三孔最核心的那一处庙堂时,所有人都逐渐冷静下来。
“圣人的画像该怎么处理?”
大家伙议论纷纷,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瞎开口。
“圣人的后代享受着祖宗的余荫,换而言之,没有圣人,他的后代哪里可以如此舒服,安然骑在我们民族的脑袋上几百年作威作福!”
陡然,一声厉喝炸响:“水淹大地,有哪一滴水是无辜的!说孔圣无辜,那被孔家害死的百姓就不无辜吗!还是说圣人就比黔首尊贵,一张画像、一胎泥雕便可抵数千条性命也?”
人潮再一次迈开碾碎一切的步伐前进起来。
大火中,泥身画像化为青烟散尽。
当朱允炆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撤销对曲阜三孔的保护是他下的命令,但是天地良心,他从没有派人去鼓动这些士子百姓毁灭三孔,更遑论焚毁先圣。
只能说在这一刻,民意大过天!
天下人打骨子里恨你的后代子孙,恨屋及乌之下,那还能怪谁呢?
虽说是无妄之灾,但也要后世青史来还清白了。
起码这一世,他朱允炆活着的时候,不可能平反!
随着这最后一座大山被推倒,这天地间唯一的圣人神灵,就只剩下他:
建文皇帝朱允炆!
第一百九十九章:倒儒和造神运动(中)
建文四年四月十六日,南京城里已是汇集了来自半个大明的士子、胥吏、百姓、商贾等各个阶层代表的新儒党信徒,人数有将近三千人。
本来准备借着此番士子运动到南京朝圣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十几万,但是南京城里实在是住不下,朱允炆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将大家伙全部遣返,不得已让京郊大营空出一半的军营来给他们住。
至于原有的京营兵,那就只好挤一挤了。
同时,这十几万人,朱允炆更是自官仓、府库内赐下了吃食和衣物,这个举措更加让大家伙欢呼和感恩戴德。
而在南京城里的这三千人,他们怀揣着对朱允炆这个皇帝的无限崇奉和热爱,庆祝着以孔家、方孝孺为首的‘反对派’、‘旧儒党’的毁灭,庆祝着寰宇清明,庆祝着他们这些‘正统’取得了此次思想运动的最终胜利。
间接导致这段时间南京城里的酒肆价格疯涨。
也在这一天的傍晚,朱允炆在奉天殿里召见了此番士子运动的代表胡广、许不忌、羊正理、李瑞等二十余人,内阁首辅杨士奇作陪。
“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是最终的胜利?
对于这些新儒来说,最终的胜利不是毁了三孔,更不是当初在求是报上跟他们打了几个月擂台的反对派被砍首,而是踏足这奉天殿,见到了他们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崇奉的皇帝朱允炆,这才是最终的胜利!
可以面圣,可以安心的等待封赏,这才是最终的胜利。
所有的反对派全部死绝了,全天下的思想现在全部一致,哪怕还有不同意见的,那些人现在敢站出来说话吗?连不同的声音都没有了,那么那些人的存在与否还重要吗?
全天下都是坚定不移的帝党,任何反驳、质疑皇帝决定和想法的都是要被打死的异端!
“都起来吧,看座。”
看着眼前这群人,朱允炆是打心里开心,他要感谢这些人的存在。这群人里面有真正被洗脑、将他朱允炆这个皇帝当成信仰的单纯派,也有单纯是为了借这次运动攫取政治红利的阴暗派,但无论是哪一派,都为他朱允炆做了贡献。
他们的作用原比大明上下几百万强军要大上无数倍。
“你们才是大明、是朕的肱骨啊。”
笑着跟这些人寒暄了数句之后,朱允炆一摆手:“双喜,宣诏吧。”
站在朱允炆身旁的双喜就应了一声,取出一份丝帛展开,朗声读了起来。大致的内容就是向此番在求是报上与孔家、方孝孺党等出卖民族、忤逆君父等‘乱党’进行勇敢斗争,并取得最终胜利的新儒派表示祝贺,肯定了新儒派的成绩和政治正确性。
而胡广、许不忌等在此次斗争中表现出色的士林代表都得到了封赏,有的一跃成为四品大员,最差的也混了一个地方的八品、九品官身,总共得到加官的封赏人数高达三百八十余人!
二十余人各个脸色都浮现了狂喜之色,因为他们这些各省府的主要领导者,最差的一个也混了七品县令。
这群人会不会当官他朱允炆心里有数,大部分都不会!
但是没关系,不会才好啊。
一张白纸才是最好渲染的,不会当官没关系,他朱允炆亲自来教!
这些人可都是纯粹的死忠派,甭管是不是假冒的,起码面上是纯种帝党,那就够了。他们不会当官,那就把朱允炆的思想当成施政纲领就好。
在思想上保持跟中枢的高度一致,远比你自己会当官要更讨中枢的喜欢。
“你们新儒成立以来,学术体系构建了吗?”
朱允炆这话一出,大家伙都有些尴尬。
哪有什么自己的学术体系啊。
除了几句口号,一些现在胜利后完全没用的废话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内容?
大家又不好意思再搬抄那些被他们打成‘旧儒’党的学说,所以现在的所谓新儒,就是一个空架子。
一看这幅场景,朱允炆心里就笑了起来,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新儒学什么,用什么,拿什么来治国,最好的就是像眼前这般啥都没有。
“朕这边倒是有一些想法,诸位卿家可以借鉴一下。”
皇帝一句卿家,差点把这二十多号人的骨头都给叫酥了,忙不迭的点头如捣蒜。
“恭聆陛下圣训。”
他们新儒的第一纲领,就是坚定不移的听从皇帝的指示啊。
“在朕说想法之前,先聊聊你们新儒的构成吧。”
话锋陡然一转,朱允炆却是转了个辙:“自从提出新儒学术以来,大量在思想上跟你们高度一致的百姓都加入了进来是吧。”
新儒成立的基础是什么?不就是靠着语言鼓动百姓冲击官衙才打倒的旧儒派,碾碎的三孔吗?说难听点,这就是‘和平造反’。没有这群占据了大运动九成以上数量的百姓,就靠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笔杆子,哪里能掀得起如此大的浪潮?
听到朱允炆这么问,那许不忌便站了出来。
“回陛下,确有此事。所谓有教无类,只要崇信陛下乃天地共主,是我大明有今日大世的唯一功臣,那便是在思想上跟我等一致的好友同学,自然也是支持我等新儒学说的拥趸,那我们自然愿意接纳他们,不会因文化程度、职业贵贱来抵触他们的加入。”
不靠着这群百姓,他们拿什么来获得这最终的胜利?
看到许不忌这般说,朱允炆便知道,他暗中掀起这次大运动的所有目的都达到了。
“你就是常熟县那位许不忌许文暹?”
方才双喜宣诏的时候,读到这许不忌的名称封赏,后者走出班列谢恩,这张脸朱允炆便记了下来。
看到皇帝似乎听过自己的名声,许不忌激动的难以自持:“回陛下,是草...正是臣。”
他想说草民,但一想到自己现在都是通政司的右参议了,马上便改口。
“你的所有文章和你在常熟、在苏州府的话,朕都听了,写的非常好。”
朱允炆先是温言鼓励了一番,随后便说道:“朕记得你曾经说过这么一段。
兵戈战甲,乃匠户所铸。
粮食补给,乃百姓所耕。
金银之物,乃商贾所缴。
大世之基,乃天下万民。
这些东西,都跟旧儒没有任何关系,朕没记错吧?”
许不忌连连点头:“确实如此,陛下日理万机,仍能记住臣之微末浅见,实不胜荣幸。”
“朕觉得你说的非常有道理,所以朕的想法,其实跟你的这段话非常的贴合。而你的这番话完全可以精简一下,便可拿进你们新儒的学术思想之中。”
朱允炆身形后仰,手指轻叩御案:“新儒之中,士农工商都有,而你之前那句大世之基,乃天下万民。可谓是让天下人醍醐灌顶。没有你们这些士子在思想文化上进行宣讲鼓舞,这天下碌碌众生,哪里会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是你这句话确实为一句至理名言,天下人又哪里会愿意追随你们呢?
因为他们追随你们,也因为你们的团结一心,这才摧毁了那群毒瘤一般的旧儒。而你们都是我大明栋梁,因为你们都是坚定不移的实干派,你们的胜利,是实干战胜空谈的有理证据,你们用行为诠释了实践的重要性,朕的观点只有八个字: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打朱允炆嘴里说出的这八个字言简意赅,让奉天殿里一片寂静,随后都各自眼亮起来。
皇帝说的有道理啊。
“士学之人传播文化,教书识字,这是思想上的实干,没有文化的牵头,天下的百姓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奋斗。
百姓耕地种田,咱们才有粮食吃,人不吃饭就没有力气,那干有思想也就无法去实现了。
商贾南北运输、东西协调物资,繁荣地方,促进发展,这才使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得以便捷。
而工匠则在为我大明发明创造,没有刀枪剑戟,大明的儿郎怎么能够在边疆屡屡建工,开疆辟土呢?
没有犁耙,百姓如何耕种?
没有印刷,士子如何读书?
没有车辕,商人如何经商?
所以,无论是士、农、工、商,都在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让咱们的大明变得强大,这就是实干的力量!”
朱允炆攥着拳头,这一刻的他,仿佛许不忌附体一般。
“治国不能光靠着子曰就解决一切,蛮夷也不会因为子曰就跪地投降,种子不会因为子曰就生根发芽。
朕很欣慰,你们看到了这一点,想到了这一点,然后团结了大家伙,所以,你们胜利了。那些只会靠着子曰这种所谓的圣人言的国贼,被处决了。”
虽然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但是皇帝说的又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大家伙都感觉有些懵,他们起事之前,没想过这么多啊。
为什么总感觉皇帝的话里有坑呢?
有坑吗?当然有坑!
没有比这个时机更好的机会了,朱允炆要借着这个机会打碎士农工商四个阶级之间的鸿沟,然后借着新儒包容一切的机会,天下均税!
官绅一体纳粮的日子不远啦。
“你们能有这种觉悟,朕很开心啊。”
朱允炆兴奋的满脸涨红:“朕坚定不移的相信,有你们这些肱骨栋梁辅助朕,大明的未来将会更加的辉煌!等到那一天,朕一定为你们举行一次盛大的表彰大会!朕要给你们授勋,给你们封爵。”
大饼先扔出去,吃不吃得到,那就是以后考虑的事了。
但这块大饼的重要性是极大的,没看到这二十多个人被勾的眼珠子都红了吗?
封爵授勋?
这不是武勋才有的殊荣吗?他们这些不第的举人秀才,本来这辈子都以为前途无光了,结果借着这个机会不仅当了官,将来还有希望公侯万代、与国同庆?
“陛下隆恩浩荡,臣等必死不辜恩!”
“还有,还有。”
朱允炆背负着双手来回踱步,在这一刻尽情的表演着自己作为帝王的大手笔。
“为了庆贺你们这次取得的胜利,朕决定在这南京皇城里为你们举行一次大阅兵,邀请你们来观礼,来一起与朕看一看咱们大明的健儿,日子就定在五月初一。这一天朕还要给祂定个节日,让后世到这一天的时候,能够永远的记住你们这一次的胜利,纪念你们为大明、为咱们民族立下的功勋!”
造反无罪,造反有理!
造反造到名垂青史,百世流芳!
在靠物质拉拢人心这一块,他朱允炆从来不会吝啬赏赐,而且他赏下的这些东西说句直白的话,那都是一文不值的虚荣罢了,但却恰恰是这个时代天下人都为之疯狂的追求。
二十多个人都把脑袋深深的埋在地上,有不少人甚至激动的哭出了声。
看着眼前这副景象,朱允炆跟杨士奇对视一眼,君臣二人都笑了起来。
他是新儒眼中的神啊,那就让他们尝一尝神恩似海的甜头吧。
崇奉他的,百世流芳,背弃他的,遗臭万年。
除了神恩似海,可还有神威如狱。
利用新儒将大明整合一体,帝王制最大的优点,就是远超人想象的超高执行力。如果这个帝王又被神话了的话,那就可以将六千多万大明百姓像拳头一般攥在手里。
重重的打出去!
这个世界,还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国家可以扛得住!
第二百章:倒儒和造神运动(下)
南京,这座坐落于长江边上的城池,这座宛如一头猛虎盘亘与大陆上的石木猛兽,陡然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咆哮。
“呜!!!”
卯时刚过,冲天的军号声登时响彻云霄,驱散了晨雾。仲夏的阳光得已普照大地。
自朱允炆登基以来,这是大明第二次大型的阅兵大庆。
跟之前那一次的国庆阅兵不同,这一次参加阅兵式的大明健儿数量有所削减,仅有不到八千人,而且纯粹的队列式只占了一半。
取而代之的是杀气更浓的骑兵方阵和厚重压抑的炮阵。
这一次阅兵的总指挥将会是由总参谋长朱棣来担任,为此,在阅兵之前的两天,朱棣几乎待在承天门的城楼上没有下去过,反复的校准各方阵通过的时间。
朱允炆这个皇帝已经下了指示,甚至详细到了最后一个炮阵经过承天门的点必须要卡在午时之前的具体一分钟!
这般细致的要求可见朱允炆有多么的重视这一次所谓的‘劳动阅兵’。
是的,朱允炆亲口赐下的名字,定下的节日。
这一次的士子运动,因为含括了社会的各个阶级,都是通过闷头劳动来帮助大明富强的实干阶级,所以五月初一这一天被皇帝称之为劳动节,用以纪念劳动阶级取得的这一次伟大胜利。
鬼知道皇帝心里深处的恶趣味。
用咱们的农历五月初一替代掉将来的西历五一,等将来这个习俗就会被大明的舰队带着传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帝如此重视,朱棣哪里还敢松懈啊。
好在京营的兵都在日常的苦训中练就了铁一般的纪律性,一个月的彩排,两天的考校,总算是没有出问题,一丝不苟的按照时间表,走完了队列式。
建文四年五月初一,辰初一刻。
随着军号声的炸响,朱允炆、朱棣、杨士奇、郁新等大明的最高层出现在了承天门的城楼之上,同时出席的还有在京一众宗族亲王、五军府武勋和京城百官。
而朱允炆的露面,顿时引起承天门正对面那临时搭造出来的观礼台上的数千人集体欢呼,高唱皇帝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此番士子运动在南京城里的三千余名代表,这一次都全数受邀参加了此番阅兵。
朱允炆先是扭头看了一眼那角落处站着的齐泰、黄子澄二人,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冷峻着脸不再言语。
方孝孺跟这两人有故交,虽然满朝的文武知道方孝孺一案真正内情的只有杨士奇一人,但是皇帝突然之间的大开杀戒,还是难免弄得人心惶惶,不复前两年跟他这个皇帝那般的亲近随意了。
等所有人都站住了位置,朱棣便大喝一声,下达了阅兵开始的命令。
一声炮响,分列式,开始了。
行进在最前面的仍然是自京营中严格选拔出来的身高一致、体型一致,规格仿照后世仪仗队的大明精锐,这群相貌英俊,年岁相仿的年轻人扛着大明的国旗、军旗顶着烈日,迎着无数道火热的目光,迈出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出如鼓点般摧山倒海的轰鸣声。
步兵方阵、骑兵方阵、炮车方阵。
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踏足声、熟悉的千人如一、熟悉的铁马冰河、熟悉的炮口森然。
这是朱允炆第二次看到记忆中那熟悉的分列式,却是数千名观礼百姓的第一次。
他们吓坏了,但是震骇之后,却是胸腔被无数的自豪和热血填满。
这是大明的军队,是他们汉人的军队!
每一支队伍在行过承天门的时候,都会喊出“大明万岁、吾皇万岁”的口号,而当这般连续两次之后,更大的欢呼声自观礼台处响了起来,甚至一度盖过了这些健儿。
三千士子百姓在嘶吼,兴奋的一遍又一遍。
承天门上的目光都在这一刻不由自主的瞄向了正中央的朱允炆。
他们的表情有的狂热、有的恐惧、有的复杂。
而就在最后一支炮车方阵自承天门行过之后,朱允炆向前连迈三步,直直的抵在了墙垛的后面,而他的这个举动,恍若有魔力一般,让原本炙热喧嚣的天地,陡然安静了下来。
朱允炆先是仰头看了一下天空,然后转向观礼台那三千人,足足看了几分钟,才开始他著名的“壬午宣言。”
“洪武元年正月初四,太祖高皇帝在这金陵城登基,江山易鼎,改国号:大明!
自此后太祖兴兵北伐、逐夷复国、混一天下,廓清帝宇。迫降纳克楚,俘虏脱古思帖木儿之子地保奴,至此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今天,是建文四年,我们在这里举行了阅兵。是因为在这一年,朕,建文皇帝允炆,没有丢太祖高皇帝的脸,草原瓦剌、鞑靼两部,慑于我大明之天威,面南匍匐,顿首投降!至此,漠庭尘清,四夷皆除!
朕,是大明的皇帝,是天下苍生百姓的君父。因此,朕时刻提醒着自己,朕既然坐在了这张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朕就要担起这天下的责任。
百姓一日无食、边疆一日不平,则,皆朕之过也。
何德何能,上仰太祖如天之德庇佑,下赖臣民勠力同心之辅佐,得以南定蛮荒,北吞漠庭。
这是朕一个人的功劳吗?
为此,天下吵了几个月,争论了几个月。
今日,朕要借着这个机会,说几句。
我大明有今日之大世、旷世之武功,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的英灵在天上庇佑着我大明的将校儿郎,是因为你们在背后默默的耕耘造甲的支持,所以,大明才有今天。
我大明的国势也会因为太祖的庇佑和你们的存在,而更加的昌盛。
而在这个时候,却有那么一小撮人蹦了出来,他们叫嚣着,狂妄着,无耻的将你们的功劳剥夺走,他们宣称着这份功绩和成果属于早已死去数千年的圣人,属于一行行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黄浊不堪的文字。
他们口若悬河的说着礼法的重要性、说着德行的重要性、宣讲着谦恭仁让的治国是多么的美好,勾勒着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所谓美好大世!
他们无耻的盗窃每一个大明人的功劳,无耻的说着他们自认为正统的治国理念,无耻的认为,只靠着几本已经注定跟不上时代的古籍经典,就可以让天下人吃饱饭,让我们的敌人俯首投降!
朕今天要求你们,忘记这些废话!朕今天命令你们,仔细的听着朕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想要保护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我们应该靠的是长刀,是大炮,是血肉!不是所谓的以德服人,更永远不会是嘴上两句空泛的大话。
我们的先祖曾经遭受过许许多多的劫难,这一笔笔血海深仇想要报复回来,更需要靠每一个汉人、每一个大明人拿起刀,流着血才能将这口气换回去!
我们曾经有过一段段璀璨的文明,但在最终,我们璀璨的文明却亡在了异族人的铁蹄和马刀之下!
我们一度神州陆沉百年之久!
我们渴望和平,渴望与友邦、宾夷互通有无、交流文化。但是,我们不应该妄想着我们的和平可以换来真挚的友情,青史和祖先的血已经提醒了我们,想要获得真正的和平以及自由,我们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战争!
只有用我们的命、我们的血、我们的刀,才能换来我们真正想要的和平和自由,企图用文化和圣人言,唯一能够给我们带来的,只有亡国!
大明的今天,属于每一个浴血奋战的健儿,属于每一个为了大明辛勤劳作的百姓、属于每一个日夜不寐,精益求精制造战甲、刀戈的匠人,属于每一个默默劳动奉献力量的大明人!
我们的大明,有六千万人民,哪怕每一个人只贡献很小的力量,聚在一起,就是我们伟大的国家!
大明,只会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保护好每一个我大明人,也团结好每一个人,为了国家的繁荣昌盛、威服四海而永不休止的前进、前进再前进!
大明也只有一个皇帝,也只可能一个皇帝,那就是朕,朱允炆!
朕之毕生皆愿奉献我大明,朕向你们保证,朕将用尽毕生的精力和心血带着大明,带着每一个大明人向着这个目标努力、努力再努力,朕会一直大踏步的前进,绝不会停下哪怕须臾的功夫松懈一丝,直到朕再也不能前进的那一刻!
大明人民和大明帝国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朱允炆的话音落下,整个皇城之内再次沸腾起来。
观礼台上、承天门上,所有的人都被朱允炆慷慨激昂的演讲而振奋到陷入疯狂之中。
他们跪伏着,但却昂着头,攥着拳头,狂热的看着朱允炆而歇斯底里。
那些方孝孺的生前好友都面色苍白的颤抖着,在这漫天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抹去所有的不敬腹诽。
朱允炆,已经走上了大明的神坛。
坐在天穹之上,俯瞰着芸芸众生。
大明,只能有一个目标。
大明,也只能有一个君王!
第二百零一张:立场正确
阅兵结束后是一次国宴,朱允炆却在华盖殿宴会结束后去了坤宁宫,这让已经准备入睡的马恩慧还怔了一下。
“以为你今晚醉了酒会在乾清宫里睡下了呢。”
揽着马恩慧的腰,朱允炆在前者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随后便唤守着的宫女去尚膳局弄两碟小菜,顺道拿几壶酒来。
“早些睡吧,少喝点。”
马恩慧有些担心,轻声劝了一句。
“朕的心情不太好。”
朱允炆握住马恩慧的手,宽慰道:“放心,朕心里有数。”
等到酒菜送上来之后,朱允炆一挥手,这寝室里的宫女宦官便自觉退了出去。
“双喜,你也去歇着吧。”
“诶。”
双喜应了一声,知道皇帝可能是想跟马恩慧说些悄悄话,便也规矩的躬身告退。
“朕前几个月装病,让你和母后担心了,也辛苦你替朕照顾母后了。”
朱允炆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语气说不出的萧瑟:“在这事上,朕对不起你跟母后。”
马恩慧有心说一句理解的话,就听到朱允炆又开了口。
“不仅如此,朕前些日子还做了很多的事,但天下没有人理解朕,朕很苦闷想找人诉说,但懂朕的只有杨士奇一人,他这个人朕很不喜欢,所以朕不想跟他说。
朕想找双喜说,但朕已经拿双喜当做朋友,不想害他,说与他听,朕怕他就不敢活着了。”
看到马恩慧有些惊讶,朱允炆便把方孝孺一案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只听的马恩慧不由自主的捂住自己的嘴巴,双眼怔怔的看着朱允炆。
朱允炆的冷酷和无情着实吓到她了。
方孝孺一案,牵连的同党、同僚、学生多达几百人,这么多的人命,竟然完全是朱允炆,自己的丈夫亲手陷害的?
这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一直对人和气的皇帝吗?
“连你也觉得朕是错的对吧。”
朱允炆苦笑一声,却是很大方的认了下来:“不用宽慰朕,朕确实是错的,对就是对,错永远是错。
其实,即使到了那般地步,朕也有其他的办法能保下方孝孺的性命,左右无非多花费一些功夫罢了,但朕没有做,朕亲口下了命令,亲手拿起了屠刀。”
说到这,朱允炆又是叹了口气,自斟自饮了数杯。
“很多人不懂朕的做法,因为他们不在这个位子上,不在朕这个皇帝的立场上,他们不懂这里面的很多事。
朕需要找人倾诉,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了。”
说着,朱允炆看向马恩慧提出了一个问题:“知道什么叫做立场,什么是对错吗?”
马恩慧先是愣了一下神,然后开口回答道:“立场就是身份吧。”
点点头,朱允炆勉强笑了起来:“没错,立场是根据身份的不同而随时变化的,现在这宫里只有你与朕两人,朕的身份是丈夫,而朕的立场想要正确,做法就是尊重你、疼爱你、保护你,这是丈夫的立场。
朕是文奎的父亲,父亲的立场,就是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孩子犯了错但是孩子本身是不懂的,他的意识里还明辨不了什么叫做是非,这个时候朕就要教他,朕不可能站到他立场上考虑并支持他犯错。这就叫立场正确。”
马恩慧越听越糊涂,但是朱允炆却似乎醉了,嘴里的话也愈发稠了起来。
“朕给你说个故事。张三是一个普通的百姓,家里遭了灾,老母亲又重病在床,家里的产业都卖了买药,只剩下最后一石粮食,但这个时候,县衙的胥吏去收粮税,恰好就是这一石粮食,交了粮,老母亲就会饿死,不交就是对抗官府,是造反,张三没有交,他选择了对抗官府,这就叫立场正确,因为他的身份是这个老母亲的儿子。
而这个胥吏呢,叫李四。李四的职责就是收粮,收不到粮他就会丢了这份差事,他的家人也要靠他养活,所以他即使了解到张三的处境之后,也没法心软,所以他把张三缉拿归案,并强行把这一石粮食收了公,最后呢,张三因为对抗官府被砍头,张三的老母亲也孤苦无依的饿死了,李四的做法也叫作立场正确。”
马恩慧似乎有些难过,不忿道:“这不是官逼民反吗?”
朱允炆闻言摇了一下头:“这不属于官逼民反,因为即使没有李四,张三也会反,又或者李四站到了张三的立场去考虑问题,选择了自己自掏腰包补上这一石粮,他的立场错误,不仅坑了自己,其实也无形害了其他人。”
见马恩慧不懂,朱允炆解释道:“等这一石粮食吃完,你觉得张三是选择看着自己老母亲活活饿死的可能性大,还是选择劫掠自己的邻居来尽自己孝道的可能性大呢?”
这个时候,马恩慧便明悟了起来。
饥寒起盗心,饱暖思银欲。
老祖宗留过的至理名言对人性的分析很透彻,当一个人都快要饿死的时候,他做的任何事情其实都是合理的,毕竟穷生歹计。
“站在地方县衙官员胥吏的立场,他们的正确性是什么?比如朕希望天下人守法,那这些官吏要做的就是普法,他们要对张三的行为进行谴责,并且呼吁其他人不可以向张三学习,这就是官员胥吏的立场正确。
任何站到别人立场上考虑问题,注定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张三如果站到李四的位置上考虑问题,那就是不孝,他明明可以让自己的母亲多活一些日子,却交了粮,害死了亲娘。
李四如果站到张三的位置上考虑问题,那就是不忠,他的职责没有尽到,他不配继续做朝廷的官差,更在无形中伤害了很多人。
假使李四放了张三这一回,等粮食吃完,张三去劫掠邻居,他的邻居为了反抗,杀了张三这也叫立场正确,因为他要保护他的家人不受到伤害。
围观了这件事的乡亲,都会觉得张三是错的,是因为他们的思想上经受了文化的洗礼,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天底下万事都要有规则来约束,或者说需要法律来约束。
任何人有任何理由,都不应该破坏法治,这是思想上的立场正确。”
说到这,马恩慧听的更加糊涂:“这跟陛下的做法...”
朱允炆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朕如果保了方孝孺的命,就必须让方孝孺调转枪头去攻击孔家,方孝孺是个什么人?他为人正直,是天下少有的君子,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让他临场变节,放弃自己的信仰。他会怎么做?”
话说到这,马恩慧陡然明白了过来。
站在方孝孺的为人立场上来说,背叛自己的信仰,放弃自己一生的为人准则,实际上比杀了他还要让他更加的难过。
但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族人、学生、同僚,方孝孺还是会这么做,他会写一篇锦绣的文章来投诚新儒派,放弃自己一辈子的人设,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方孝孺自己会选择自戕。
他还是会死的。
“朕亲手杀了他,不仅保住了他的立场正确,也保住了朕的立场正确。”
朱允炆哈哈一笑,只是这笑里,多少的凄凉。
“相信朕,等到几百年后没有了皇帝的时候,这段历史会被后人翻出来,他们会为方孝孺平反的,因为方孝孺本身确实没有任何错,后人会怎么评价方孝孺?怎么评价这次所谓的士子运动?
他们会说这次的士子运动是一场打着拥帝的幌子进行的夺权行动,是一次完完全全被利益所驱使的清除异己的行为,而方孝孺呢,他只是这次运动中的一个受害者罢了,因为他做了类似魏征的事情,说了几句中肯客观的话,就被无情的杀死。
后世为方孝孺平了反,所有的过错,都会由朕来一力承担,更何况,这次的士子运动闹得太大,连圣人都遭了殃,这就无形中侧面帮了方孝孺一把,因为后世一定会为圣人平反。一旦圣人被平了反,那朕和这次士子运动就会被抨击的体无完肤,那因为这次运动而牺牲的方孝孺,后人会夸他宁死不屈,不为皇权而屈从,这样一来,不就使他的形象更加的光辉了吗?
如果他遂朕之心意写了那篇文章,他不仅死了,将来的名声也臭了。等后人为圣人平了反,就这一篇文章,就足以把方孝孺骂的臭不可闻,骂他为了苟且性命,屈服了朕这个无道昏君!”
如果历史上的方孝孺为朱棣写了那篇登基诏书,做了永乐朝的阁辅,还能落得上一句君子吗?
更何况朱允炆让他做的事,可远远比给朱棣写登基诏书更加的无耻下作。
尤其是在圣人都遭了殃的后果下。
马恩慧傻住了,她根本无法想到这一点,就好像她无法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会通过这种手段来使自己成为大明的新神一般。
对人性的洞察,她跟本达不到朱允炆的高度。
“朕保住了方孝孺的立场,也保住了他的名声啊。”
朱允炆浑不在意的说道,酒盅一次次的举到嘴边。
“同样,朕也保住了自己的立场。
朕是什么人?朕是朱允炆,朕也是皇帝。
皇帝的立场很狭隘,只能容纳下朕一个人。皇帝的立场也很广袤,可以容纳下天下几千万、几万万人。
朕想要做到立场正确,只有一条路:做个好皇帝,做个坏人!”
杀死方孝孺,遂了天下新儒的心愿,他朱允炆登上了神坛,也使得全天下从此万众一心。
大明,可以迎来一次非常迅猛的高速发展!
为天下计,朱允炆做了最佳的选择,这就是立场正确。
至于将来的名声,朱允炆都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在青史上臭不可闻的,人性是什么,人性就是后世在享受着前人余荫的同时,也会对这些历史上的大帝评头论足,将他们身上的污点无限放大来进行贬低,目的,只是为了衬托当代的伟大。
就好比朱允炆现在就要打压秦皇汉武一般,因为他要成为当代的神。
这就是立场正确。
不在同一个立场上,没资格议论对错。
“朕曾经也想既做个好皇帝,也做个好人的。”
朱允炆无奈的自嘲起来:“当年,朕以为可以通过一些鼓舞人心的口号来感化这满朝的大员,朕告诉他们,不交税不行,侵吞土地不行,国家和民族想要强大需要天下为公,然而事实给了朕当头棒喝。
让朕知道,皇帝虽然拥有权力,但终究不是神,做不到控制别人的思想。
好人会被人尊敬,但不会被人惧怕。
想要做好一个皇帝,最最需要的,就是被天下人尊敬的同时,更要惧怕你、臣服你。”
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朱允炆曾经向太祖读过四句诗,那个时候,朱洪武是极其高兴的,甚至为此而比青史上早走了将近一个月。
他是皇帝,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孙子还没做过皇帝就已经有了皇帝的立场。
他相信自己的孙子朱允炆,可以做一个好皇帝了。
“还记得方孝孺被斩首后,他的家人收拾尸骸离开南京,回故乡老家的那天吗?”
不停的饮酒,朱允炆已经开始酩酊大醉起来。
“那天京城百官都去送了行,唯独杨士奇没有去,他难道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吗?
谁去送了行,青史未必记得住,但谁没有去送行,青史一定会记下来的!他是当朝的首辅大臣啊,更是铁板钉钉天下皆知的帝党。他不去送行,等有朝一日方孝孺平了反,在青史上他杨士奇的名声就臭了!
连自己的同僚都不愿意去送,人心揣测之下,政治阴暗论甚嚣尘上,后人会把他杨士奇想的多么不堪?多么恶心!
这个门道他杨士奇不懂吗?
他多聪明啊,他懂,但他还是没有去。
为什么不去?
方孝孺的死是他跟朕一起合谋的,他主管报业总局、通政司,所有的舆论舆情都是他一手调控的,地方的运动也是他暗中引导的,他在用这种方式来自我惩罚自己。
害死方孝孺,是他的首辅立场正确。自我忏悔赎罪,是他作为一个人的立场正确。
他都能做到,朕哪里还能不如他呢?
区区名声罢了。”
朱允炆走到凤榻旁,倒头就睡,嘴里还在嘟囔着。
“朕自爷爷手里接过江山,朕既然来到这个时空,朕会认真的演好这个角色,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坏人。”
马恩慧突然泪目起来。
她这一刻,突然觉得如果当年朱允炆的父亲还活着,现在的朱允炆只是一个太子的话,那该多好。
第二百零二章:废黜四圣
朱允炆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前一晚喝了大酒的他,一睡醒便是扶着额头连连呻吟,好在这时候寝宫里早已候着了不少的宫女,见状都慌忙凑过来,递茶、端脸盆、拿着衣服候着等更衣。
好一通忙活之后,朱允炆总算是恢复了七分精神。
“皇后呢?”
“皇后带大皇子去苑林玩呢。”
这就把自己这个丈夫给扔了?
朱允炆心中好笑,也不在耽搁,迈步就离开这坤宁宫。
今天,可还有一件大事要处理呢。
看到朱允炆迈步出来,守在殿外的双喜便凑了过来,嘀咕着:“三家的人都到齐了,看这天色,也都晒的差不多了。”
双喜口中的三大家,就是除了已经被缉拿等候处置的孔家之余的孟、曾、颜三家,这三家的风评虽然也不见得多干净,但是比起丧心病狂的孔家来说,还没到满门抄斩的地步,所以朱允炆给了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说是四大家,实际上却是一家,因为四大家的家谱是共用的,号“通天谱”,连字序排辈都是共通,四大家已孔家为首,尊衍圣公为四家共主,各行其事罢了。
在这一次轰轰烈烈的士子运动之中,朱允炆有意识的放弃了对孔家的保护,却令杨文保下了这三大家,目的就是把儒学的种子保留下来。
祖先留下的很多东西已经毁灭了许多,能保全一些就保全一些吧。
而现在,他们三家都在太平门外玄武湖等着,在那里御前司搭了一个临时的台子,说是皇帝邀请他们观刑!
观什么刑?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
孔家上下被押进这南京都快半个月了,一直没有说过如何处理,这时候邀请他们观刑,毫无疑问是打算杀鸡给他们看得。
“让他们在晒一会吧。”
朱允炆上了肩辇,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移动:“等朕吃好饭,自然去见他们。”
而在此时的玄武湖附近空地上,百十号老中青三代士子都苦着脸,忍受着仲夏骄阳的炙烤,不时还胆战心惊的瞄了一眼平台中心处的那两个骇人的物件。
一为铁铸,两尺见宽两丈有高的宛如烟囱状,另一个则是大家司空见惯,用于捆缚犯人的木质刑架。
他们从辰时就开始准点到这里候君,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一些岁数大的眼看着就要中暑,却谁也不敢说起身离开。
附近的锦衣卫、京营兵可都攥着明晃晃的利刃啊。
这个节骨眼跟皇帝对着干,一个都活不了!
现在的天下是所谓狗屁新儒的天下,他们这些曾经煊赫一时的孔孟曾颜四大家,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了,甚至他们都不敢站出来说话,新儒说什么他们现在只能捏着鼻子跟在屁股后面附和。
敢说一句反对,那就要被扣帽子,这谁来的了啊。
“哎哟。”
人群中,一个老头实在是身子骨受不得,闷哼一声委顿在地,周遭的子孙都慌手慌脚起来。有心想抬到阴凉地缓缓暑气,但还没等起身,就有一个小宦官森着脸走过来。
“陛下还没到。”
“公公开恩啊,我父亲他年老体衰,这中暑也不是小事,不抓紧救治,是会死人的。”
一个中年男人都快急的哭出来,但仍没有打动这小宦官。
“咱家给你们备了茶水,这都还能中暑,死了也怪不得别人。”
有心还嘴,却见小宦官身后两名锦衣卫已经半截绣春刀出鞘,当即都吓的噤若寒蝉起来。
这群刽子手,杀起人来可是一点眼皮都不眨的啊。
大家都等的心焦如焚之际,耳畔便响起密集厚重的脚步声,寻声望去,大量影绰绰的人影映入眼帘。
他们苦等多时的皇帝陛下终于来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大家上百号嫡系宗族都齐刷刷匍匐下来,将脑袋埋进尘埃之中,便是连中暑栽在地上的亲爹都不敢在分心顾及了。
自御辇中踩凳而下,朱允炆沉着脸,一步步登上这平台之上,落了座,还悠哉的饮了口茶水,这才开口。
“都平身吧。”
大家伙谢恩,起身,只有一人仍跪在地上不住的叩首。
“家父年老体衰,方才中了暑,求陛下降恩救治啊。”
说完,便是不住的咚咚叩首。
这人倒是孝顺。
朱允炆瞥了一眼,便是看到下方不远处那个躺在地上的老头,微微颔首,便有几个小宦官走过去抬起老头离开现场,下去救治去了。
“谢恩的话就不要说了。”
中年男子还没有开口,就被朱允炆一把打断。
“朕喊你们来,不打算听你们向朕歌功颂德,也不是来玩什么礼贤下士的把戏。朕是让你们来观刑的,也是来给你们敲敲警钟的。”
面子上的客气,对于今日的朱允炆来说,已经用不到了!
观刑、敲警钟。
皇帝这般不客气的言语让这现场的上百人都齐齐打了个哆嗦,身上的暑意顿时被心头升起的寒气所驱散的无影无踪。
“开始吧。”
朱允炆轻轻扬了一下右手,所有人便看到自不远处缓缓押解过来了两座囚车。
太平门这边唯一的一个署事衙门,那就是刑部大牢。
这两座囚车里除了孔鉴和孔希范两人还能有谁。
两人一个曾经的衍圣公、一个曾经的曲阜令,都是显赫一时的人物,此时却各自都像死狗一般,蓬头垢面、面容惨淡。
这幅尊荣看在三大家的眼里,无不是各自心有戚戚然。
“朕呢这段日子看了一下商周时期的古典,里面有一段关于殷纣王的内容。”
左右给每个人的桌案上了酒水和吃食,这下更让大家伙眼皮跳动起来。
皇帝这是打算观刑的同时吃东西吗?
“殷纣王为君暴虐,为了惩罚不尊重他的大臣,甚至研发了炮烙这种酷刑,更将劝阻他的贤相比干的心给挖了出来。”
朱允炆看着已经被押赴进场的两人,语气淡漠的说道。
“为君者虐,则失天下心,所以朕自登基以来,一直宽明刑罚,还废除了凌迟这种有伤天和的酷刑,本来朕是准备一步步取消很多残酷的刑罚,但是呢,也有些人的罪孽,只处以斩首的话是不够的,我大明的法律应该罪罚相当才是。”
场内,已经有十几名健壮的锦衣卫踩着梯子,将孔鉴以铁链捆在了那高高的铁铸圆柱之上,而孔希范则被扒光衣服捆在了木制刑架上。
这个过程中,两人似乎因为惊吓恢复了一些精神,开始呜呜呜的挣扎着,他们已经失了声,却是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炮烙、挖心。
这就是朱允炆为他们两人亲手准备的终结!
炮烙,古时无铁便用青铜铸就,而朱允炆这边自然是用更加不容易烧热的生铁了。
越是烧热的慢,才能让这孔鉴越加的煎熬啊。
这铁柱之下有一个孔洞,里面塞满了木柴、煤块等物,只等将这孔鉴捆好,便点火焚之,随着火势的持续,铁柱会越加滚烫起来,而捆在这铁柱外的人就会被灼破衣物,继而烫伤外皮,最后便是血肉、筋骨,直到被烧成了一缕清灰散尽!
这是除千刀万剐以外,朱允炆所能想到最配得上衍圣公身份的刑罚了。
“朕听说曲阜的百姓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朕一直无法亲身体会到所谓火热的感觉,今天就让衍圣公来替朕试一下,提个醒。”
明明是仲夏端阳,但是三大家几百号人却有一种坠入冰窟之内的感觉。
铁柱之下,已有小太监开始点起了火。
耳边,凄厉的哀嚎开始响起,生生响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绝,再看此时的孔鉴,哪里还有人样,半个身子已经活活烧没,留下的一半也粘黏在铁皮之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飞灰散尽。
“此景当贺否?”
浓郁的尿骚味弥漫开来,这现场之上不知多少自幼捧着经史子集活着的老学究被活活吓尿,更有甚者更是吓晕了过去。
朱允炆这个问题更是冷冽如森罗鬼判,吓得三大家全跪了下来。
骨头软的人,就是喜欢跪。
“看到逆贼暴徒伏法,实在是让人人心大快,当贺。”
一个胆子还稍微大点的年轻人咽了一口唾沫,回应了一句。
朱允炆抚掌大笑,举起酒杯:“既然当贺,诸位与朕共饮。”
大家伙忙自地上爬起来,哆嗦着酒杯往嘴边凑,但却有不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缘是那平台之上,一行刑者一刀切开了孔希范的胸膛。
清风拂过,血腥暂消。
在这玄武湖畔,朱允炆高居首座,阳光映射下的帝王脸庞,不怒而威。
居移气、养移体。
现在的朱允炆,已是有了当年太祖的七分神韵,让人一望而生敬畏之心。
而刚刚结束的两场刑罚,更是为这份帝王之威加了三分暴戾之气,让观者无不胆裂恐慌。
“朕让你们观刑,非为恫吓你们。”
朱允炆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但在场听到的人却不得不相信,硬着头皮面上附和起来。
“孔家的罪孽朕已经惩罚了他们,所谓罪罚相当,朕又岂有不公之处?”
孔鉴和孔希范的死壮还历历在目,谁敢说你不公?
“陛下做得对。”
此起彼伏的颂赞之声让朱允炆嘴角挑起。
“任何人犯了错都应该受到惩处,无论他是衍圣公还是一介平民黔首,无论他的祖上是圣人还是丘八!”
这一句话砸的三大家陡然心跳一漏,身子便都开始颤抖起来。
皇帝这个话的话内之音已是昭然若揭。
享誉天下的孔孟曾颜四家,其左右无非靠的都是祖上的余荫罢了。
“自今日起,四圣公的尊荣朕要收回来。”
朱允炆的目光扫过,数百人的脸上都齐齐露出了哀色。
“衍圣公、亚圣公、宗圣公、复圣公,呵呵,这天下到底有多少个圣人?又或者说,你们这些大儒才配得上称之为圣人,其他的奇技淫巧之学术就没有资格称为圣人了?”
四圣公的官爵都是自宋元两代定下来的,元朝更是定了天下通祀的规矩,意思就是天下人都要拜,奉上香火祭祀。
自此之后,开创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社会风气。
被统治阶级无限强化之后的儒学彻底扭曲,甚至当其触角开始延伸到社会的各个角落之后,所带来的后果就是整个社会被儒学控制了思想、阶级彻底固化。
朱允炆要打碎这个思想的禁锢,首当其冲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四圣!
三大家的家主,也就是所谓的狗屁三圣公互相都看了一眼,然后俱都苦着脸站起身:“谨遵陛下圣谕,圣公之尊荣,我等才疏学浅之辈,德不配位,确实应该主动向天下士林学子自请黜落。”
圣公的名头有什么用?
没看到那衍圣公都化为飞灰了,难不成他们还想着凑上去感受一下这炮烙的滋味?
“你们能有这个觉悟,朕是很开心的。”
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朱允炆颔首:“朕给你们这个机会,另外,朕打算派人去山东,丈量一下你们三家的田亩之数,自洪武元年至今朝的粮税,你们三家也交齐吧。”
补齐自洪武元年至今朝的粮税!
朱允炆的话音一落,三大家脸上齐齐变色。
拿掉圣公,那不过是个虚荣,终究是填不了肚子的东西,但是皇帝要丈量他们的田亩,然后根据亩数来定这三十五年的粮税,那可就是实打实的伤筋动骨了!
而让三大家带头交粮,也是朱允炆打算全面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的第一步!
三大家都交了,谁还有资格不交?
等到那时候,朱允炆自然不会让天下的士绅都一次性补缴三十五年,而是只年年缴纳,这样的鸿沟效应,会让天下人心里的抵触情绪一下子减少许多。
他们会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的。
三大家都觉得心头滴血,但是却都咬咬牙认了下来。
交就交了吧,这些年他们家里的存粮、金银储蓄足够,哪怕粮食数量不足也可以拿钱来抵,他们可没有孔家那么跋扈嚣张,修如此恢弘的府宅宗祠,所以积蓄还是足够的。
看到自己的目的悉数达到,朱允炆便喜笑颜开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便起身离开,数百人忙匍匐齐唱万岁。
自此往后,天下人的脑袋上再无孔孟曾颜这座大山!
第二百零三章:
派人去山东清量三大家田产的事交代了下去之后,朱允炆的注意力就要从这上面转移出来,因为郑和回来了!
带着探索东南亚、带着朱允炆绘制海图期许的三宝太监四月下旬回转的泉州港,正赶上闽浙两地士子入京,地方当时一片狼藉混乱,三宝太监回京的行程便耽搁了下来,直到五月才顺利入京。
而后者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就被朱允炆匆匆召进了宫。
“回来了?”
“回来了。”
乾清宫内,朱允炆看着眼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大小伙,感慨起来:“只是短短半载岁月,瘦了这么多,看来这段时间你吃了不少的苦啊。”
郑和感动的匍匐在地上:“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倒是让陛下为之挂怀,奴婢该死。”
“快起来吧,在朕这寝宫里就不要那么多规矩客套了。”
看到朱允炆还赐下了茶水和点心,郑和更是感动的几度热泪盈眶,连声道着不敢。
“朕让你走这一趟看看海外的世界,绘制海图,都做了吗?”
寒暄几句,朱允炆就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这个时空的东南亚是副什么样子,他自己心里也没有数。
“奴婢这都备齐了。”
郑和应了一声,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卷图纸:“陛下请看。”
说着话,郑和又唤过一个宦官来搭手,两人将这份图纸完全展开,足有近一丈多长。
朱允炆走下御阶靠近这份海图,上面密密麻麻划出的版块图和文字让他一阵眼花缭乱,便苦笑起来:“还是你来介绍一下吧。”
说着,朱允炆伸手又唤过一个宦官,接替了郑和手里的活计,拉着郑和到海图前,方便后者可以指点。
“奴婢自建文三年末出海,一路南下,途经吕宋、爪哇、满剌加、不刺哇、苏门答腊、文莱、旧港、棚加、新拖、蓬丰、登牙侬、凌牙斯加、吉兰丹、佛罗安、日罗亭、潜迈、拔沓、单马令、加啰希、巴林冯、新拖、监篦、蓝无里等国。”
郑和嘴里一连串的国名让朱允炆只觉得一脑袋雾水:“就这巴掌大的地方,那么多国家?”
“是的。”
郑和也是苦笑,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也是说什么都不信的。
而且他的航程也不像历史上那般走马六甲海峡往西到斯里兰卡和南印度的古里等国,更没有进入阿拉伯海,他这一次只是走了一趟东南亚,也就是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转了一圈,不然的话也不可能往来只用了七个月的时间。
但,就这么一圈下来,就转悠出了二十来个国度,实在是堪称匪夷所思。
“这些国家有的是土著国,还有不少是咱们大明汉裔建立起来的。”
郑和挨个国家解释起来,“奴婢这一次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的绘制海图和交流,都是因为这些海外汉裔的帮助。”
明初的时候,南海这些漂泊逃难的汉民数量还是极多的,甚至不比当地的土著少,包括使用的文字也自然说的中原话,只能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约翰牛的全球殖民,又将这些国家的文化变成了英文化而以。
“而在这个地方,是咱们汉裔数量最多的一个国家。”
郑和的手指点在旧港这个名字上:“这旧港又称巨港,早前是三佛齐国,后被爪哇所灭,置巨港,而这里最大的势力便是梁道明、陈祖义两人所统辖的海盗和当地军,听闻奴婢来到,这两人还书了贺表,备了礼物。”
这俩人的名字,一听就是地道的同胞。
朱允炆微微颔首:“这些国家的大致情况,底摸的清楚吗?”
郑和微微摇了摇头:“奴婢这次时间上短了些,未曾来得及细细打听,而且这些小国太多,没有个归统,所以难免混乱了些。”
群岛地带,因为地理因素在这里,交通全靠渡海,在这个时代这些土著小国根本做不到武力统一,自然是分散的如一盘散沙。
连个集权的国家主体都没有,根本不能指望有大致明确的人口数。
看着眼前这幅海图,朱允炆陷入沉默之中。
东南亚势必是要成为大明的后花园,他要效法约翰牛的殖民政策,提前几百年就开始入侵这些土著,然后将这里彻底吞下来,就算不能置承宣布政使司,那也起码要并入大明的帝国体系之中,最后将这些国度全面汉化才行。
“把这份海图多拓印几份。”
心里有了主意之后,朱允炆便交代道。
左右领了命,自会有人抓紧去落实这份差事,朱允炆又招呼郑和落座。
“都有哪些见闻与朕说一说。”
听到朱允炆发问,郑和便组织着语言汇报起来。他似乎天生对于海事有一种亲近之感,这一聊开马上便滔滔不绝,他自己说的眉飞色舞,朱允炆也是听的连连称奇。
“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诚我不欺啊。”
朱允炆感慨着:“如果不是你此番下海,恐怕天下人还都以为这方天地之间,只有我大明一个国家和周边那些蛮夷番邦呢。”
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朱允炆自然是知道的,但即使他知道他却不会说。
他的身份是引导,而不是亲自下场像个导游那般,那样实在是太跌份了。
这就好比朱允炆从来不会主动提出一些奇思妙想来让底下的工匠来发明创造一般,他堂堂一个皇帝,哪里有时间整天钻着心思点科技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鼓励那些人开放思想,然后他提供财力的支持罢了。
朱允炆一直坚信,华夏民族是一个聪明、勤劳和具有创造力的民族,四大发明足以说明一切,而限制民族思想的儒家牢笼也已经被他逐渐摧毁破坏,完全可以说的上,他朱允炆已经为这方时空的大明百姓提供了最好的舞台,剩下的路,要靠他们自己走。
郑和附和着,他也确实是开了眼界。
“陛下,南下这些日子,气候的变化算是奴婢感受最深的转换,想当年奴婢还在北平跟着燕王戍边时,三月可还是极冷的,但是此番南下,同样是三月臣却闷热的几欲焚身。”
“哦?”
朱允炆眉毛一跳:“你不说朕都没有注意到,缘何北方比南方要凉呢?”
嘴上问着,心里却在期待着郑和能够发现地理学,但让朱允炆有些失望,这个问题郑和好像还没有整明白。
就好像现在的天底下没人会相信自己生活在一个球上面一般。
“气候不同,生活习惯和饮食风俗都有不一样的地方。”
从地理学的问题上跳过去,郑和继续诉说着他这一路上的见闻,却让朱允炆脑子里陡然一道火花闪过。
“你去的这些地方,有地瓜和红薯吗?”
朱允炆依稀记得,似乎在明后期的时候,地瓜、红薯等物就是自东南亚传进的福建、广东等沿海省份,随后开始在全国逐步普及开来,但遗憾的就是还没来得及大面积推广种植,大明就亡了国。
再撑个几年,大明说不准还能靠着这些高产作物续上不少年的命啊。
“地瓜?红薯?”
郑和听得一头雾水,朱允炆便给他介绍了这两种作物的容貌特征,后者蹙着眉头苦思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回陛下,没有。”
没有?
这一下倒是让朱允炆愣住了,不可能啊。
他记得这些东西明明就是走东南亚传进的大明,怎么会没有呢?
差点忘了,这两个玩意的原产地是美洲。
朱允炆一拍额头。
大航海时代还没有开启,哥伦布都还没生出来,也没有人提出日心说,而没有日心说,哥伦布就不会为了证实地球是个球体而坚信自己可以通过西行抵达东方的日本和中国,就不会发现美洲新大陆,自然也就不可能把这两样东西带出来。
哥白尼和哥伦布的这份功劳,朕可就要送给郑和了。
把郑和培养成一个天文学和地理学家,想想也是很带感的有没有?
“朕记得你上次说在清缴海盗的时候,碰到了一群靠着阿拉伯大食人来到咱们这的红毛夷,下一次再出海的话,去一趟阿拉伯诸部吧。”
朱允炆打算调整一下郑和的人生轨迹。
“这两年闽浙水师一直在扩建,朕加你靖海都督衔,出海的船只、兵勇你可以自行选拔,一应船炮、兵甲所需,朕会给总参说一声,全力供应支持。”
以宦官之身拜将,他郑和也算是开了历史的先河了。
这一下使得郑和忙激动的匍匐谢恩。
打发了郑和,朱允炆闭目养神了片刻,开口道:“召薛恪和朱孟炯入宫。”
永城侯薛恪、楚王儿子朱孟炯,这两个收复台湾、琉球的正副将领接到传召的时候都还愣了一下。
前者是水师的将领,皇帝召见他除了打仗不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后者眼下只是这南京城里的一个闲散宗亲,召他做什么?
“朕打算让你俩带着水师南下去一趟海外诸国。”
朱允炆的第一句话就让两人愣住了。
“此前郑和南下群岛给朕带了一份海图回来,朕已经命人去拓印,到时候你们拿一份带在身上,按照这份海图去挨个给朕拜访一下。”
跟东南亚的贸易是一定要进行的,但是在进行之前,朱允炆觉得还是应该先秀一下肌肉。
不打服他们,这贸易的价格怎么定?
薛恪对此倒是不甚操心,他不会想那么多,他只知道皇帝让打谁他就打谁。
做将军的只考虑如何打胜仗,其他的事情不归他管。
“你去了之后,不要一上来就打打杀杀,朕是要跟他们搞贸易,不是去玩命的。”
东南亚好歹也有几十个国家,哪怕他们加一起都没有大明的体量大,朱允炆也不想整天炮火连天的干仗。所以看向朱孟炯,面授机宜。
“那些国家里面有不少都是咱们汉裔成立的,还有不少是咱们汉裔的势力,这些力量你要先拉拢试探一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家既然都是汉裔,那么天然的就应该是一家人,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只是这个团结的基础必须是大明来做主宰。
“朕让你们两人来便是一文一武,打仗的事让薛恪来干,你的职责是分化他们。”
秀完了肌肉该做什么?
当然是想办法让这些土著小国心悦诚服的效忠了。
大明但凡是抱着灭国的态度去,唇亡齿寒之下这些小国就会团结起来一致抵抗,这样就会使朱允炆的海运大计遭受到阻击。
所以恫吓之后就是分化拉拢了。
“要培养亲明派,厚赏甘心情愿做我大明附庸的土著,同时帮助他们征服和解决掉那些死硬派,得到的利益不妨先让出去给他们,朕自有办法在日后都连本带利的收回来。”
朱孟炯虽然稚嫩,但还是听的连连点头,拿着小本本一字一句记了个真切。
被统治阶级向统治阶级谄媚,从而获得在被统治阶级中成为统治阶级的资格,这就是殖民政策的精髓所在。
朱允炆记得他当年看过一篇文章,是一个名叫马丁-尼穆勒的牧师所写。
“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无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无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便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这就是蚕食的力量!
“他们缺少的、需要的,都可以给到他们,但是对于那些企图保持自主权的国度,要从他们国家的贵族阶级中找到想要做国王的野心派,扶持他们作乱并当上国王。”
朱允炆说着,朱孟炯记着。
但是面颊上的汗水却是逐渐多了起来。
皇帝交代的手段在他看过的几千年青史之中,根本没有任何先例。
“至于那些死硬的国度,就要联络他们国度的敌人,与其联合一起将他们毁灭掉,并且承诺,所得到的战利,分给他们一半。”
当然,这些战利是要先一步扣除大明本身的开销之后,才会拿出来分。
皇帝的心是真黑啊。
第二百零四章:天家(上)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转而逝。
如果不是马恩慧送来的粽子,朱允炆自己都没有发觉,不知觉间又是一年的端阳节。
“先吃些东西吧。”
马恩慧招呼着宫女将吃食摆好,自己则走到朱允炆的身旁,微微侧目看了一下:《大明第一次全国人口和田亩清查计划》。
这份宣旨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文字渲染了大半,不少地方还有着点滴的汗渍,看得出来朱允炆已经写了不少的时间。
放下笔,晃了晃自己发酸的手腕,双喜那边自冰鉴中取了碗冰镇得的绿豆汤,朱允炆接过一饮而尽,这才哈了口气。
“时间过得真快,天色都擦了黑。”
“天热,暑气重,陛下不要总是一坐坐一天,还是应该多走动走动。”
马恩慧一边担心着朱允炆,一边却又抱怨起来。
“陛下您总是这样,一忙起来经常十天半个月的忘了时间,妾那边都快成几个妹妹的聚会所在了。”
几个新媳妇入了宫之后,除了一人混了一次同衾圆房以外,就再也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子,还都以为是朱允炆独宠马恩慧,结果转道坤宁宫有心想要留意一下,却是发现皇帝是真的拿她们这些媳妇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听出了这马恩慧的话外之音,朱允炆忙拍了拍前者搭在自己肩头的小手,许了一句。
“等朕忙完这几日,便好好的陪陪你们。”
顿了顿,复又言道。
“过些日子朕便安排御前司和工部,到玄武湖畔那搭个园子,顺便把太祖那时候留下的行宫修葺一下,等下个月差不多就能竣工,咱们赶在三伏天的时候正好去避避暑。”
马恩慧此时就站在朱允炆的身后,两只手搭在后者的面颊两侧,轻柔的按压着后者的太阳穴,闻言诶了一声。
“难得陛下想要歇一阵,妾这边自然是欢喜的紧。”
“太后的身子不太好,偏生这皇宫里气氛闷得很,到时候一定也要把她老人家也请过去,咱们做子媳的,带着孩子陪她聊聊天,宽宽心。”
朱允炆闭着眼睛,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是有些不孝凉薄了。
大明以孝立国,太祖更是受到孝慈高皇后的影响,也是一力推崇孝道,比如孝慈皇后的养父,也就是太祖的贵人郭子兴。
即使后者的两个儿子都跟太祖皇帝闹了龃龉龌龊,当年又有征伐兵事,但是对于老郭家的后代儿孙,太祖还是该追谥王爵的追谥王爵,该荫封公侯的荫封公侯。
在这一点上,他朱允炆可确确实实做的不算合格。
他刚来那阵子先是忙着吸收这个时空的一切知识,然后便是手忙脚乱的登基,可以说他第一年的时间就像是一个海绵吸水的过程,精力用在学习上都不够,哪里腾的出时间去尽孝道。
也没这个感情基础啊。
后来倒是去过几次,但是太后那里青灯古佛,经文讲义,朱允炆听得耳朵都磨出了茧子。偏生太后爱说,他又不能限制太后,为了这事,他甚至下了严令,不允许朱文奎去太后那里。
子孙都不在膝前,这让老人家的心里是很难受的。而且太后的身子本就差。
自己的几个弟弟在宫外建了府,甚至还跑进宫来,煞有其事想要接太后出宫去住,好让他们这些骨肉尽一尽孝道?
那他朱允炆算什么?
让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骂天家冷血无情吗?
做皇帝做的越久,越是对孤家寡人这四个字了解的越是透彻。
“允熞岁数也不小了,朕准备给他说门亲事。”
念及家人,朱允炆觉得自己也是时候抽点时间出来安顿一下家事。
朱标子女九人,除了长子朱雄煐早夭过世以外,另有四子,除了朱允炆做了皇帝,其他三个弟弟中,朱允熥早在太祖宾天之前便成了亲,剩下两个这些年才逐渐大起来。
“允熞十八岁,眼瞅着再过两年便要加冠礼,确实是该成亲了不假。”
这个年代十八岁还不成亲,那绝对称得上一句晚婚晚育了。
朱允熞能不急吗?
少年思春,这南京城天子根脚,达官显贵如云遮目,千金小姐那么多总会有几家长得俊俏的姑娘,少年郎哪里会没有几个中意的。
但是他中意可不行,他是朱允炆的亲弟弟!
他的正妃的位子留给谁,他说了不算的。
所以这几年朱允熞连个妾都没敢纳,更不敢平白污了哪家千金的清白,也导致这孩子跟他辽王叔朱植走的近切。
御前司其实也没少往宫里送这些小道消息,弄得朱允炆跟马恩慧两口子也很尴尬。
“陛下可有中意的人家?”
说到这家长里短的事情上,马恩慧这个妇道人家显然是来了不少的兴致,嘴里便介绍了起来。
“年节的诰妇宴,倒是有不少命妇的跟妾推荐了不少俊俏姑娘,本来是打算给陛下充秀宫的,她们没这个命入您的眼,倒是可以参考一二。”
说着话马恩慧的嘴里便不停的蹦出一些姑娘的名字和家世来,末了还问朱允炆有没有中意的,但后者都摇头给否了下来。
“朕记得,含山侯杨文有个小女儿吧。”
马恩慧脸色微微有些为难:“那是侧室生下来的,这身份。”
自古门当户对,这句话又何止只是说给男人听的。
杨文的小女儿是庶出,哪里配得上朱允熞这个正统的皇室嫡子,杨文的夫人也从来没凑过这攀龙附凤的热闹。
“左右无非是咱们天家吃点亏罢了。”
朱允炆拍了板,那即使杨文的闺女再如何的丑,他朱允熞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都得捏鼻子按照宗人府和礼部的程序走。
至于为什么这种好事落到杨文的脑袋上,很简单。
人家杨文可是平白无故的蹲了几个月诏狱啊。
搞起包办婚姻来,他朱允炆心里是一点负担都没有的,那朱允熞身为皇室贵胄,打一落生就享进了他这人生为他带来的一些荣华,作为代价,难道牺牲掉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权不应该吗?
生在天家,任何事哪有说全按照自己意愿来的?
吃完了饭,马恩慧见朱允炆似乎并没有打算去她那的意愿,便怏怏不乐的告辞离开,朱允炆这才转目看向双喜。
“召秦王朱尚炳、晋王朱济熺.......朱允熞、朱允熙他们来。”
一连串几十个人名,也亏得是朱允炆和双喜的记忆力都是极好的,朱允炆说着,双喜那边都记了下来,哪怕后面多了起来,双喜按照各支的排字只记一个单名也是毫无压力的。
“是,奴婢这就差人去。”
这么多人,十几家的亲王、郡王都在这才传召当中,双喜得多安排些人才跑的过来。
朱允熞突然就接到了来自皇宫内他那位统御天地的皇兄传召。
对于自己的这个一母同胞亲大哥,朱允熞的心里是很畏惧的。
这种畏惧来源于陌生!
他跟着朱允炆从小到大,皇帝的脾气秉性他是心里有数的,如果不是朱雄煐早夭、元妃常氏又受了逆反牵连,怎么看这个皇位都应该是朱允熥的。
庶二子的朱允炆打小就没被重视过,哪怕他后来变成了庶长子。
身份这种东西在天家打一落生,是会直接注定一生命运的东西,轻易不会发生任何的改变,就好比那些宗亲的孩子,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染指皇位一般。
这种情况下的朱允炆和朱允熞,能有什么大胆的想法?
老实、谨慎、低调,就是他们打小接受的教育,谦恭仁让都是他们必须要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他们的亲爹朱标,不可能让这些庶出的儿子滋生出野心,来惦记那些不该他们惦记的东西。
但谁能想到风云变幻莫测,吕氏被扶正做了正室,子凭母贵,庶子变成了嫡子。
朱允炆更是在朱标去世之后被太祖钦定做了太孙,每逢年节大朝会,百官在奉天殿行八拜礼后要去文华殿,向朱允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再行四拜礼。
但即使这个时候,朱允炆的人设还是那般的谦恭,那是打小教育出来的思想,不是轻易就可以改变的东西。
但是怎么就突然换了一个人呢?
所有人包括朱允熞这些近亲,他们都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咱们这个皇帝一直都是鹰视狼顾的野心党,年轻时的所谓仁明孝友全是一种伪装罢了。
雄猜之主,莫外如是。
一个打孩提之年就懂得伪装自己的皇帝,难道不足以让人心生恐惧吗?
这也是他们这些做弟弟的,之所以离开大内搬出宫外去住的主要原因。所谓的年岁渐长,避嫌与后宫都是托辞罢了。
皇宫近万间殿宇房舍,容不下他们两三个半大小子?
所以当接到传召入宫的一路上,朱允熞的心里一直就没有踏实过。
一踏足乾清宫,拂面的凉气让朱允熞头脑为之一清,小心翼翼的瞅了一眼朱允炆那模糊的身影,忙匍匐在地。
“臣弟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耳畔,遥遥响起一个声音:“朕安,起来吧。”
朱允熞颤颤巍巍的爬起身,有心问一句就又听到朱允炆开口道:“先坐着等一会,朕还召了其他的人。”
就这般,乾清宫里又陷入到寂静之中,朱允熞喝了两口冰水,然后便等到了另外一个亲弟弟朱允熙,令朱允熞有些始料未及的,便是除了自己这个弟弟之外,还有不少同岁数的宗亲兄弟,和这几年一直待在皇宫里玩来玩去的叔叔。
太祖老年得子的小叔叔,现在也都长成了半大小子。
“朕今日喊你们来,不为正事,一些家事罢了。”
朱允炆一开口先定了今日传召的调子,倒是让大家伙都纷纷松了口气,心里踏实了不少。
“这几年因为皇商搭台子的事,咱们一大家子倒是都齐聚在这南京城里了,平日里各家都可以没事遛个门,闲暇之余更是可以一起饮酒,其乐和睦,朕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朱允炆的话一说,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撇嘴。
削藩就说削藩,整的这么含蓄干什么?
仿佛知道了大家伙心里的心声一般,朱允炆的脸上挂起了笑容。
看看自己眼前这些太祖的子孙有多少吧。
去掉那些年岁大的王叔,跟他朱允炆仿上仿下或者小了些许岁数的叔叔兄弟,就足足有三四十人,这些可都是大明的亲王、郡王啊。
不说多,一人生五六个孩子,下一茬老朱家的宗亲可就要有几百人了,而实际上,整个老朱家的第四代足有上千人。
“尚炳啊,朕听闻今年年初的时候,你们那里有一个叫做高福兴的乱民在沔县作乱,袭击官衙危害乡里,你亲自带着亲卫去抓捕了这个逆贼是吧。”
朱允炆的目光转到如今的秦王朱尚炳身上,后者忙起身:“劳陛下挂怀,臣弟分内之事不足一提。”
“快坐快坐。”
笑呵呵着伸手虚压,朱允炆道:“你们都别跟朕这么客气,安心坐着回话便是。”
顿了顿,复又赞誉道:“当初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是振奋,谕左右言:无愧太祖子孙矣。
朝廷内外,都觉得咱们皇家是沾了太祖的光,实际治理天下还要靠他们玩弄笔杆子,尚炳此举可是给咱们家争了光,也给众兄弟争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朱允炆拿这件事说事,这殿里几十号人的眼皮子都微跳起来。
皇帝的幺蛾子看来是打算出到他们的头上了。
“当年朕刚登基的时候,一些边远的叔叔亲王都找朕诉苦,像庆王叔、辽王叔、肃王叔这些,都说边疆苦寒,他们的俸禄呢又大多厚赐给了下面的亲卫和一些食不果腹的饥民,过的日子还不如乡间的地主老财。
朕听到后很是焦心,为了咱们家这一大家子,朕可是咬着牙才把爷爷留下的皇产都给变卖了出去,拿这笔银子搭了皇商的台。”
话说到了这里,朱允炆故作姿态道:“看到这两年,各支都拿到了分润,日子也越加的红火踏实,朕就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这才在今年将远在大宁的宁王叔、包括济熺、尚炳两位兄弟都给召了回来。存的便是让大家伙少受这塞北风寒,多享点清福。”
少了高头战马,多骑骑胭脂马,不香吗?
大家伙心里想想,其实也觉得来了南京之后的这段日子过的不错,人也富态了不少,皮肤也都好了许多。
更重要的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乐子多了啊。
以前大家伙各自就藩,那都是地方的地头蛇、称孤道寡的亲王,哪里有个能陪着他们饮酒作乐的好友?
到了这南京城可就不一样呀,大家都是一家子亲堂兄弟,岁数又都相近,没事约着一起喝个酒、听个曲,又或者跑里仁街、秦淮河的转悠一圈,多开心。
“陛下慈恩,臣等无不铭感腑内。”
“都是朕该做的。”
朱允炆呵呵一笑,话锋陡然一转:“所以看到大家都可以靠着每年皇商的分润过的不错,朕呢就想,各支亲王、郡王的这个年俸,可以免了。”
免了宗亲的年俸?
这一句话让几十号人的脸上齐齐变色。
皇帝要砍掉宗亲的铁杆庄稼!
第二百零五章:天家(下)
亲王一万石、郡王两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
......
这就是洪武二十八年的时候,时任户部尚书郁新跟太祖皇帝重新勘定的宗亲年俸之数。
只要是朱家后代,那么打一落生,每年就可以从国库里领钱了。
无论生多少个,爵位和年俸都只是比父辈低一等而已,且不分嫡庶长幼。
就拿朱棣的燕王一支来说。
燕王朱棣的嫡长子朱高炽就是燕世子,在朱棣活着的时候朱高炽暂领郡王年俸,而朱高煦、朱高燧两个则是郡王身份领郡王年俸。
朱高煦的嫡长子就是郡王世子,在朱高煦活着的时候暂领镇国将军年俸,而朱高煦的其他儿子则是镇国将军领实际年俸。
这样一支支传下去,一直到最后的奉国中尉,再往后的祖祖辈辈都是奉国中尉。并不是说会因为爵位的等降而被裁汰。
也就是再往后每一代一落生就能从国库支领最低的百石粮食!
这般一辈辈生养下去,老朱家就成了国库最大的吃粮大户。
而且老朱家是真的能生,最著名的那就是晋王朱棡的一个庶子朱济炫,也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庆成郡王。
这个玩意整整生了一百个儿子!
除嫡长子承庆成郡王爵以外,他的九十九个儿子都是镇国将军。以至于朱济炫举行家宴的时候,他的儿子们竟然都互相认不全兄弟。朱济炫是火行,他的儿子就是土行,为了给他儿子取名字,朝廷还不得不生生造了很多个偏旁部首为土的汉字出来!
更要命的就是国家每年扔在他一家脑袋上的年俸高达十万零两千石!
朱济炫负责生,朝廷跟在后面给取名字送银粮,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种可笑的事朱允炆是绝对不会允许发生的,所以他要砍掉宗亲的铁杆庄稼。
趁着现在的朱明宗族还没有繁衍开,还没有形成压在朝廷财政上不停吸血以至于割肉都割不掉的地步,趁着自己的权利、威望恰恰可以推动的时候。
砍掉它!
乾清宫里一片寂静,几十人的脸上都神情各异,有的无动于衷,有的面有难色,还有的暗暗不忿,龇牙咧嘴。
不忿的原因很简单,既然大家都是太祖的孙子,你朱允炆都贵为天地至尊的皇帝了,难道连让我们这些做兄弟的喝口汤都不愿意吗?
以前大家伙还觉得你是个宽和的好皇帝,现在说翻脸就翻脸,对自家人如此的凉薄?
说的好听,外人看起来也会觉得自从有了皇商,皇室宗亲的各支都有足额的分润,但谁家就一个孩子不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数数看晋王世系多少子孙?
再看看秦王世系又多少子孙?
就说朱济熺是现任的晋王,他们那支领的分润银子,他舍得给他那些兄弟多少?
根本别指望平分,因为朱济熺将来肯定会有他自己的孩子。不仅着他自己那一支嫡脉存着,还能分给家里侄子?
大家伙真正靠着的,不还是从国库每年支领的年俸。
砍了这笔年俸,将来吃什么喝什么?
这其实也是朱允炆的手段之一。
皇商的分润是按照太祖的儿女数量进行的均分,也就是固定分出多少份,比如一年营收三百万两,太祖有三十个子女,那这三百万两中的三成归朱允炆,剩下的两百一十万两三十家平分,每家七万两。
至于每家拿到手之后,各自再怎么分那就跟朱允炆没关系了。
哪怕你家五百个孩子,另一家只有三个孩子,你们拿到的钱都是一样的。
并不会出现生的越多拿的越多的现象。
“尚炳年初剿匪,战果颇丰。”
这个时候,朱允炆突然又将这件事提了出来:“说明咱们这些太祖的子孙,都是有真本事的人,朕就看尚炳颇有乃父,朕那位二叔的风范,将来未必不可做大将军。”
铁杆庄稼是一定要砍的,至于砍了之后这些宗亲何去何从,朱允炆也为他们想好了出路,那就是让他们自力更生!
各家的分润,你们这些侧室、庶出能从主家那一支拿到多少,那都是你们的家事,宗人府未必见得管的过来,不愿意自己出来闯的,那也是自己的选择,总不至于被你亲爹给饿死倒也是事实。
见这些小兄弟们还没有明白过来,朱允炆只好又举了朱高炽这个例子。
“四叔家的高炽,现在可是吏部尚书,我大明的天官。朕唯才是举断不会举贤避亲,你们想做官的可以做官,只要科举能过,朕这边都有位子留给你们。
想从军的从军,朕不设阻拦但也不会破格优渥,你们在什么位子上就领什么位子的俸禄,有朝一日你们做到了奉天殿大学士、做到了总参谋长,做到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该多少职俸朝廷就开多少职俸。
不想当官也不想从军的,那就去找你们各支的亲王领一笔银钱买地做个安心地主,或者去行商做买卖,但朕丑话说在前面,该交粮税的交粮税,该交商税的交商税,克扣了国库一两银子,朕念及亲情可以饶了你们,但爷爷定下的国法可饶不得你们。”
从政从军从商。
三条路朱允炆都给他们指了出来,同时也毫不避讳的把所有难听话都讲了出来。
乾清宫里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朱允炆那最后一句吓得噤若寒蝉。
太祖定下的国法?那是要杀头的啊。
看到一时间没人吭声,朱允炆到也不着急,端着茶边饮边看起了奏本。
他知道这些人里面,一定会有人同意的。
秦王朱尚炳、晋王朱济熺这两个身份最高的也是既得利益群体,他们是一定不会反对的。
一年分润的大头可都在他俩口袋里,这可顶的上他们之前几十年的年俸了,为什么要反对,跟皇帝对着干这种事他俩可不会这么没脑子。
只要这俩带头同意,其他这些岁数轻的半大小子能有什么主见?
他们就算不同意又顶个屁用!
为什么只召见这群年轻人,没有把朱棣、朱桢这种上了岁数的亲王也一并喊来说这件事,就是因为朱允炆知道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人活得岁数越大,越会妥协。
只有这些年轻气盛的才会发牢骚。
搞定这些小兄弟之后,那么砍了宗亲年俸这件事,朱允炆打算过两日直接临朝说一声,以明旨诏天下,最是省心。
“陛下举贤开明,臣弟谨遵圣命。”
沉寂只有半盏茶的功夫,朱尚炳就站了出来。
随后朱济熺这位晋王也站了出来,朱允熞、朱允熙这两个也都站出来领了命。
“怎么着,你们有意见?还是觉得朕哪里做的不公?如果有意见,完全可以提出来,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看到绝大多数还在玩沉默冷战这种把戏,朱允炆陡然变了脸。
龙目四顾之间,这气势可就拿了出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你就是咱们老朱家的家主!意思不还是全都以你说的为准吗。
一大群半大小子哪里扛得住朱允炆的眼神威压,不少人都吓得脸色苍白,忙站起身躬身领命。
胳膊,哪里扭得过大腿。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天色已晚,且各自回府吧,今年定下来明年起始吧。”
今年的年俸都发完了,实不实行压根已经不重要。
倒是不如说到明年,这样还能摆出一副皇帝宽容的姿态。
大家伙纷纷苦着脸告辞,唯有朱允熞被朱允炆唤住留了下来。
“陛下?”
对上朱允炆望向自己的目光,朱允熞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唾沫,皇帝这眼神,咋看都像是要吃掉自己的样子?
“别害怕,朕留你下来是好事。”
朱允炆一开口,朱允熞心里更是哆嗦。
好事?你该不会是想封我做贵妃吧。
“朕给你定了一门亲。”
没工夫让朱允熞瞎想,朱允炆已是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也岁数不小,该到了成亲的年岁,含山侯的小女儿待字闺中,朕听人说也是贤惠俊秀的紧,朕打算许配给你,你有什么意见吗?”
就杨文长得那个样子,他闺女能有几分姿色?
朱允熞腹诽着,心说自己的意见有用吗?
生在天家,皇帝又是自己的亲大哥,无论是长兄为父还是君父,公也好私也罢,都是你说的算。
默默叹了口气,躬身道:“谢陛下赐婚,臣弟没有意见。”
看朱允熞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朱允炆也不好宽慰,只好转移话题道。
“待成了亲之后,你也是个大人了,成家自然该考虑立业,这以后,你是打算做官参加科举还是想要从军。”
朱允炆定了吏治改革,各省可以自定省考,用以补充每年因岁数等原因退休的胥吏官差,而这些参加省考通过的胥吏可以参加每三年一次的科举大考,也就是国考。
南直隶自然也有自己的省考,由应天府主持,就在南京。
而从军就是进京营讲武堂,然后学成之后会有五军府进行考定,出则为将,这就好比后世的军校,毕业了之后起码混一个军官的身份。
甭管高低,总好过大头兵。
虽说猛将起于卒武不假,但是每个时代总是会有一批捷径派。
朱允熞好歹根正苗红,是兴宗的嫡皇子,哪里真能送到前线去闯刀山箭雨。
朱允熞本来这几年一直向他辽王叔朱植那里亲近,心里也存了再大一些跟着朱植经商的心思,但是朱允炆这个问题却陡然让他心神一晃。
皇帝不是在问他想要当官还是从军,语气压根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让他在这两样之间做一个选择!
这个选择,是不包括经商的。
无论他怎么选,都意味着皇帝打算‘培养’他。
沉下心仔细想想看看。
宗亲之中,朱棣是总参谋长,朱高炽是吏部尚书,都算是到顶的大员,是皇帝拿出来制衡外官的,而现在,皇帝又打算拿他这个亲弟弟,一辈子注定的嫡系来制衡宗亲了!
朝堂和军队这两块,皇帝需要一些信的过的自家人。又或者,他谁也不相信。
他朱允熞,毕竟是朱允炆的亲弟弟啊。
想到这一点,朱允熞便缄默下来,他需要好好的思考一下他这个皇兄的真实想法。
从政?没有这个必要。
天下权利皆被皇帝一手操持,朝野上下皆帝党,君权璀璨令人侧目。自己做不做官,其实都不重要。
那军权方面呢?
朱棣和徐辉祖一个在总参、一个在五军府,这两块暂时都没有皇帝的自己人,那么在朱允炆的心里,他让自己做的这个所谓选择,就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从军!
“臣弟想要进讲武堂。”
朱允熞微微躬身,然后他便偷偷窥伺到了朱允炆脸上闪过了一丝笑意和欣赏。
自己猜对了!
“那就去吧。”
看到朱允熞做了正确的选择,朱允炆的心情也是大好:“朕让礼部和钦天监为你挑个好日子,等完了婚就去讲武堂,等你学成出来,便先去西南吧。”
西南是眼下大明唯一一个有仗打但有最安全的地方,马大军正在云南组织集训六国联军,准备入侵章普尔和北德里的大事,朱允熞过去也不过是镀金,前线卖命的都是那些联军,也就是所谓大明的‘仆从军’、‘雇佣军’罢了,打一圈掳掠些许战利回来,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军功章。
朱允炆提拔朱允熞,谁也不能多做置喙。
等回来之后,在扔到关西七卫做一任都指挥使,调回来就可以接五军府任意一府的都督位子了。
一条璀璨的金光大道朱允炆已经为朱允熞铺好,剩下的只需要他老老实实的按照这条路一步一步走下去就足够了。
“是,臣弟告退。”
朱允熞施礼,随后便默默的转身离开。
他自己不傻,老实谨慎那是性格,并不代表他就不懂一些弯弯绕,只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该想的别去想,他也是这么打算的,踏踏实实做一辈子的安乐王爷。
而现在,朱允炆给了他人生新的可能。
第二百零六章:一盘散沙的朱明宗族
削宗亲年俸这么大的事已经无法比喻成一块巨石,因为这明明就是一座小山砸进了湖面,把大明这个湖泊里的水都差点排干。
太祖去世这才几年,朱允炆这个皇帝就开始动手修改皇明祖训了?
毫无疑问的那便是一连几天的功夫,宗人府又开始热闹起来。
不坐一起商议不行啊,每次皇帝只要进一步他们这些宗亲就要退一步,一步步退下去,将来说不准皇帝脑子一抽,说不准都能把他们给打成平民!
到那退无可退的时候,就算想反抗也没那个实力了啊。
“砍了年俸就会饿死不成?”
首位左右坐着朱棣和朱桢两人,后者虽然是老六,比周王朱橚要小些岁数。但却是除了朱棣以外仅存的威望鼎隆又颇多战功的宗族亲王,所以这高位就由他来跟朱棣并肩落座了。
此时的宗人府里正堂上下十几张椅子上坐着的都是各支的亲王,那些小辈自然没有资格在这里呆着,唯二的例外便是像朱济熺和朱尚炳,这两人虽是小辈,但仗着袭了父爵,在这里呆着到也应该。
“急有什么用?”
朱权捧着茶碗坐在下手,冷笑着:“还对咱们这个大侄子心存幻想呢?他既然开了金口说要削年俸,你们就算再急再不愿意,也得认下来,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吵吵,不如都回家好好想想怎么安排以后的一家老小。”
大堂内都安静的几乎落针可闻。
想想谁家里不是子嗣绵延,现在朱允炆停了年俸,他们的孩子怎么办?难不成真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皇帝让咱们的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蜀王朱椿看着朱棣,开口道:“四哥,到底都是父皇的亲子亲孙,难不成真去考个基层的胥吏?那将来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太祖的亲孙子干帮闲的活计?”
“帮闲怎么了?”
朱棣抬抬眼皮,一副没有睡醒的状态,语调也是低沉的紧。
“爹当年还要过饭呢,怎么着,离了朝廷的铁杆庄稼就没手还是没脚了,能饿死?”
说着话,朱棣便站起身:“总参的事多,为兄先走一步,你们自行商议去吧,是连起伙来找陛下抗议还是怎么着的,不用通知我。”
说着话人便已是走出了大堂,毫无拖泥带水的姿态。
朱棣要为他的儿孙考虑的。
他现在位极人臣,儿子朱高炽又成了吏部尚书,锻炼几年势必也是要入阁的,他再没脑子也不会跟朱允炆做对。
朱棣一走,陆陆续续的又有几个亲王告辞离开,表态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四哥的骨头现在这么软?”
等人走的差不多之后,代王朱桂忿忿不平的暗嘲一句:“呵,真是拿人手短啊,皇帝给了些好处,转过脸就不问咱们这些兄弟们的死活了。”
朱桂的看法引起了一片附和,只有朱权不屑的回应一句:“你要是这么觉得那还真错了,四哥这可不是骨头软,他这是还生着咱们兄弟的气呢。”
当年朱允炆第一个削的藩就是朱棣,他们这些做兄弟的,哪有一个旗帜鲜明的声援过朱棣?不都是上赶着给皇帝献殷勤写颂表吗?
“既然当初皇帝动手的时候大家伙都没有替四哥发声,风水轮流转到了今时,四哥他又凭什么替咱们说话?”
肃王朱楧叹了口气,挫败道:“前因后果都出在咱们自己身上,怪的了谁呢?”
“你这话说的算什么意思?”
朱桂一瞪眼:“当初四哥他明显就是想造反,难不成你还想跟着不成,这能是一码事吗?”
“你给谁扣帽子呢?”
一句造反把朱楧吓得够呛,急赤白脸的瞪着朱桂,气的跺脚。
看到两人吵了起来,朱桢气的连拍了几下桌面,吼了一嗓子:“都给我闭嘴!”
大堂内这才安静下来。
朱桢环顾了一圈这零零散散的七八个兄弟,内心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亲王内部都不团结,还拿什么跟皇帝斗?
人数一多,人心就散。
在把握人心这一块,朱桢不得不服自己那个当皇帝的侄子,他总能不经意间就挖出几个大坑留给他们这些宗亲,又或者外廷的那些官员去踩。
等到大家伙都掉进坑里之后,皇帝只是随手扔下去一根绳子,他们还得反过头来为皇帝的仁慈歌功颂德。
“其实四哥说的也没错。”
一直没有发声的韩王朱松站了起来:“大家有手有脚的,就算没了年俸又如何?考政、从军、经商哪一样填不饱肚子?有本事就多吃几口饭,没本事的就少吃几口,难不成将来咱们的孩子还都能做首辅大学士了?总会有高低上下的,混得不好只能怪自己。
留着年俸,养出一群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那就脸上有光了?那就是给爹争气了?让他老人家在天上看他的子孙多懒惰?
还是说每年去奉先殿、太庙祭祖的时候,咱们理直气壮的说‘爹,你看你儿孙多厉害,天天在家呆着啥也不干都有朝廷管饭吃?’,我反正是说不出来这种话。”
朱松说的理直气壮,说完扭头就走,也不给别人阴阳怪气的机会。
大家伙又都吵吵了几句,结果却是一会走一个,等到了最后,这宗人府的大堂内,却是连一手之数都凑不齐了。
所谓大家坐一起商量合计,去找皇帝申诉要权益保障的事又一次无疾而终,成了一句空话。
看着这眼前空荡荡的宗人府正堂,朱桢冲着自打进了京之后便一直惫懒于府内的朱权说道:“将来,这宗人府估计也该取消了。”
想想吧,等将来各支的后代都开始自谋生路的时候,一个萝卜一个坑,那个时候谁还管咱们大家伙是亲戚?
谁不想勇往直前的往上攀登啊。
朱桢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将来一百年他们各支之间会打成什么样子。
“该怎么着怎么着呗,谁管他未来是什么样子?”
朱权呵呵一笑,浑不在意的说道:“只要皇帝一天给饭吃,咱们这些宗亲就永远不可能团结起来的,取消了宗人府也挺好,省的将来被锦衣卫扣上一顶密谋作乱的大帽子,饭吃不上不说再跟朱榑那般沦落个身陷囹圄,孤魂河畔的下场。”
两人又散碎的聊了几句,最后互留了一句保重,也分道扬镳而去。
红日西坠,宗人府的匾额便暗淡了不少。
第二百零七章:知识产权必须得到尊重和保护
宗亲的事朱允炆根本没有功夫去搭理。
这群在京的闲散亲王都在宗人府里说了什么,他当天晚上就接到了密信奏报,宗亲里面有多少是打着幌子背地里却是他这个皇帝的铁杆亲信,朱棣朱桢他们其实心里也有个数,但是他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都招呼到一起。
总不能还没开始团结之前就先互相怀疑吧?
他们之间说的话,包括不乏对他这个皇帝、这个老朱家的长子长孙的怨怼之言,朱允炆看到之后也是一笑了之,立场不同,他们心里不忿有怨气很正常,要是私下里还没怨气那才说不过去,太祖的子孙后代,怎么也不至于脊梁软到连几句气话都不敢说的地步。
只要别不开眼阻拦他接下来对大明大刀阔斧的改革下刀,让他们说去吧。
怀着这种心态,朱允炆一大早睡醒就忙着先去了一趟工部。
因为第一块蜂窝煤问世了!
那个因为推广合理运用煤石的民夫早在几年前就进了工部,朱允炆还曾给过他一块二等的匠心勋章,以此来表彰他的成绩。
这三四年的工夫过去,这个叫做张阳的山西匠户,还真闷着头捣鼓出了蜂窝煤这个玩意,而且还制造出了配套使用的蜂窝煤炉。
在这个小发明之中,朱允炆是一丁点的功劳都不占的。
蜂窝煤的原理他朱允炆哪里记得住,更别说其中黄泥和水的比例各占多少,但是没有原理和数据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明的这些匠户自己摸索出来了实践科学。
无非是一次次的实践罢了。
而蜂窝煤这个名字还真不是朱允炆起的,它的发明者张阳起的这个名字也完全是因为长相,这个新生的煤球让人一眼看过去还真以为看到了一个蜂窝般。就算这个蜂窝的颜色黑了不少。
“取暖、做饭用的话都很不错,而且毒害更轻,使用起来也更方便。”
张阳哆里哆嗦的站在朱允炆面前进行着讲解,但是嘴里怎么都没有一句整话。
他太激动了。
“好,很好,非常好!”
朱允炆开心的连喊了三声好,笑眯眯的看着眼前这个面色黝黑的匠户,问道:“可以量产吗?”
张阳猛点头:“制作的方法草民这边都有了详细的记录而且印证过,可以做到大规模的制造,就是这个蜂窝煤炉,需要几个铁匠花点时间,不过难度倒是没有。”
朱允炆颔首,想了想后又说道:“炉子和一块蜂窝煤的造价各是多少?”
“炉子的花造价昂贵不少,把人工折进去的话有差不多二两银子左右,主要是十几斤的铁占了大头,蜂窝煤不值钱,毕竟煤石这东西用之不竭,也就几文钱而已。”
天底下哪里有用之不竭的东西。
朱允炆心里好笑,但是也没矫情的说什么资源保护的话,这年头他就算说了这些人也不懂。
“去把朱植给朕叫过来。”
朱允炆从这屋子里走出来,拿过一条手巾擦拭掉额头的汗水,转向去了这有司衙门的书房。
三伏天烧炉子,他疯了才在现场等朱植。
既然产品已经生产出来,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普及开,有了这蜂窝煤,山西河北两地那些纯靠着煤石盈利的豪商,他们的利益可是要受到冲击的。
当初煤石的运用朱允炆首肯普及那是为了活命百姓,毕竟木炭这东西寻常人家哪里用得起,但是现在有了蜂窝煤,使用粗糙的原煤一定会被淘汰,这属于技术的革新,朱允炆自然不可能向那些煤商普及。
收他们藏着掖着的税,哪里有自己拿着赚钱来的痛快。
朱植神色匆匆的打皇商南京总会跑过来,然后就被引导来到朱允炆这边,擦擦满头的汗渍,刚打算见礼就看朱允炆招手,心中明悟,忙微微躬着腰凑上来。
“朕今日找你来可是有件好事送给你啊。”
一听皇帝说这话,朱植心里就撇嘴。
凡是对皇帝来说是好消息的事,最后的结果往往对于别人都是一个坏消息。
“先带辽王叔去看一下吧。”
朱允炆摆摆手,一个小宦官就引着朱植去了工坊找张阳,留着朱允炆在这屋子里躲暑。
也就一刻钟左右的功夫,朱允炆这边绿豆汤还没喝完两碗,那边朱植就挑头走了回来,一张脸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开心的,红通通显得很亢奋。
“看到东西了吗。”
朱允炆手势微动,这边双喜便给朱植奉上了茶水,顺道还捎了一块毛巾。
“看过了。”
朱植擦擦汗,牛饮一口。
“陛下,这个什么蜂窝煤确实不错,而且现在虽说三伏天也可以先拿到辽东去卖,如果成绩喜人完全可以大量生产,等江南转了天可就不得了。”
“经商做买卖的事朕不懂,辽王叔来拿主意便是。”
朱允炆先是客气了一句,完后便转了语调:“不过朕给你一个建议,炉子这玩意卖便宜点方便普及开,毕竟这东西是铁铸的,就算烧个十几年都烧不坏,卖的贵了老百姓未必肯用,既然这样倒不如赔本赚吆喝,就当为了普及咱们这最新研发出来的蜂窝煤,就按一两银子的价格卖吧。”
要是连炉子都卖不出去,那蜂窝煤往哪里用?
朱植做了几年的买卖,闻言也只是稍微征了一下随后便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忙不迭的点头:“陛下英明。”
一个炉子的造价左右不过才二两银子,就算翻一番卖五两又如何,卖掉一百万个不也才三百万两的营收,朱植现在根本看不上这笔钱。
但是蜂窝煤可不同,造价三四文钱一个的煤球,哪怕按早前的价格来卖还能卖个七八文钱呢,用量又大,全大明几千万人口,三九天两三个月的光景用得量可是海了去的。
“除了这种大炉子,你们也可以试着做一些小炉子。”
指着这书房中悬挂的小灯笼,朱允炆出着注意:“比这个在小一些,适合放在书房里,供那些富户们用,造价不仅更便宜还可以卖贵点。”
朱植心领神会的嘿嘿一笑。
“不过再你卖之前,朕还有件事得先安排下来。”
说着话,朱允炆点了张阳的名字:“去把那张阳给朕喊过来。”
卖煤球,喊匠户做什么?
朱植有些愣神,皇帝难不成还想让那个工匠跟着他皇商一起去做生意?没这个必要啊,就这么简单的玩意,谁看一遍都会了,下边人卖的时候自然就教那些买主怎么用了。
他这边还犯着迷糊,那边接到传召的张阳也是一头雾水。
今天面圣的次数有点多,整的他都有种做梦的飘然感。
“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
万岁还没有唱完,耳畔就响起了皇帝老子的声音。
“起来吧,自己找位置坐。”
这句话差点没让张阳抽过去,人虽然打地上爬了起来,又哪里真的敢瞎动,便只是闷着头,说什么也不敢乱动。
朱允炆见他不敢落座,也就不再跟他客气,直入主题道。
“这个蜂窝煤是你发明的,朕呢打算让皇商接手去卖,到时候皇商会派人来你这学习技术。”
张阳整个人现在还踩在云巅上没下来呢,朱允炆一落腔他那边就忙不迭的点头:“请皇上放心,草民这边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教会他们。”
他是工部的工匠,摸索出来的技术朝廷拿去用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朕要说的不是这事。”
朱允炆呵呵一笑:“朕想说的事是既然要卖这蜂窝煤,而这蜂窝煤又是你发明出来,所以卖的钱里面理应有你一份,所以喊你来问一下,你打算要多少银子?”
什么玩意?
张阳傻眼,朱植这边也是傻了眼。
头回听说朝廷用工匠的技术反过头给工匠钱的。
你要说你做皇帝的开心,直接下旨赏赐一笔银钱那倒是寻常,多少你自己开口定个数,哪怕给个千八百两那对这些匠户来说都堪称一笔天文数字了,哪有让领赏的人自己谈条件的道理?
“看来你心里没考虑过这事啊。”
朱允炆沉吟了一下后说道:“既然你没有注意,那朕给你出个主意,一呢是朕让皇商这边给你十万两银子,算是你这个发明的买断和技术的学习费用。
二呢,就是皇商每年在销售的利润中给你抽成,一成怎么样?”
疯了!皇帝又出幺蛾子。
那边已经被朱允炆一句十万两砸的眼冒金星的张阳还晕头晃脑,这边朱植就直接从椅子上弹了出来。
“陛下,万万不可啊。”
朱植梗着脖子,理直气壮:“这张阳领着朝廷的俸禄,他的发明自然就是属于朝廷的,既然本就是朝廷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给他这笔银子?”
给银子还则罢了,皇帝竟然还想给抽成?
这笔银子里可是有他朱植的一份啊。
见朱植炸毛,朱允炆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朕要你来教怎么做事吗?”
朱植顿时吓出满背白毛汗,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时失态都敢去质问皇帝了。忙推金山倒玉柱趴在地上告罪。
朱允炆懒得搭理他,任由他在那跪着,又看向张阳,温言道:“怎么样,想好没有?”
张阳咽了口唾沫,忙摆手:“皇上隆恩浩荡,草民哪里配得上,不用不用。”
这个王爷说的有道理,俺老张领着朝廷的俸禄,每年朝廷还额外开一笔银子供他实践,这才造出的蜂窝煤,于情于理都应该属于朝廷的才对。
真要再伸手要钱,哪里有这么厚的面皮啊。
看到张阳说什么都不愿意要钱,朱允炆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这样吧,既然你不愿意主动要,朕来定吧,明天让皇商拿给你十万两银子作为酬劳,行了,就这么定,你去忙吧。”
十万两很多吗?
朱允炆没削宗亲年俸之前,这是一个大明亲王整整二十年的年俸!
但实际上比起这蜂窝煤的利润来看,十万两算个屁啊。
大明那么多的百姓,一年下来仅煤石一项的营收都不止上百万两,更别提现在又有朝鲜这个倾销地,每年各大商会走朝鲜卖煤免税换的朝鲜特产,运回江南到手一卖盈利更是翻了好几番,真要拿一成出来分,他张阳一年最少也是十万两了。
皇商的账,他朱允炆心里都是门清的。
可以说,所有人都觉得是这个张阳捡了一个大便宜,实际上他拿到手的这十万两,连真正利益的百分之一都没有。
打发走都乐哭的张阳,朱允炆这才冲朱植说道:“行了,起来吧。”
如蒙大赦的朱植忙爬起来,看得出来他确实是被吓住了,也没心情去心疼那十万两银子,起了身还在不迭的告罪认错。
“知道朕为什么要给他钱吗?”
你抽风呗,还能为啥子。
朱植哆里哆嗦的回着话:“陛下皇恩浩荡...”
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允炆打断。
“这跟朕的恩德没有关系,所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张阳发明了这蜂窝煤,其中的利益你看得到,朕也看得到,将来天下人也看得到。
作为实际的发明者分文未得,而你这个拿来出售的商人却在中间赚的盆满钵满,将来,那些一心想进工部搞发明的匠户还有积极性吗?
别说什么拿着朝廷的俸禄就理所应当归朝廷,当年诗仙李白也领朝廷的俸禄呢,怎么不见他的诗署上李唐皇帝的名字?”
决定一个国家强大与否的是科技,科技是什么?
科技就是知识、是发明、是创造。
那么,知识产权一定要得到保护,知识的原创者一定要得到鼓励。
宋元就是因为思想固化,轻工贱匠,从骨子就打消了继续从事发明的精气神,而现在朱允炆让郑和去开海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进西方的理论知识,结合大明已经高度发达的实践科学,来催生出工业的种子。
在这个节骨眼,朱允炆绝对不允许任何打击知识分明积极性的事情出来。
知识产权必须得到尊重和保护,这是基本的民族道德。
第二百零八章:两件事(上)
虽然心中对于知识产权很是看重,但是朱允炆还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就推动知识产权的相关立法,天底下的老百姓对《大诰》和《大明律》都没整明白呢,法律观念这个玩意跟现在的大明根本没有什么关联性。
将来再说吧,倒是可以搞个手抄草版送到台湾去,虽然可能一百年之内都不太可能打一次有关的官司。
这就跟朱允炆送到台湾去试行的他自己操刀修改润色的《新大明律》一样,台湾眼下的政治价值就是大明的试验田。
他朱允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国内这一摊子基本盘。
六月的大朝会,除了比过往的朝会要闷热许多之外,便是这气氛令人颇有些心旌神摇。
“聆圣训。”
高亢的尖细嗓音自双喜口中喊出,满朝百官向着朱允炆的方向躬着的身子便又下沉了两分。
满意的看了看自己一嗓子下去的震慑力,双喜这才低眉顺目的后退几步。
“朕的事不多,两件。”
大朝会的规矩朱允炆定下的就是不说废话,有事说事,别一张嘴先扯一圈古记典籍的玩意,作为提倡人,他说起正事来更是直观明了。
“第一件事,户部山东清吏司的郎中来了没有?”
话音落下,班列中便走出一人,俯身候命。
“一个月过去了,朕让你们的人去山东丈量的孟、曾、颜三家的田亩数量弄明白了没有?”
“回陛下,一应田产之数具悉勘合之上。”
这名岁数不大的郎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奏本递呈给了御阶下站候着的宦官,后者接过后转呈到朱允炆的御案之上。
当然,这份奏本朱允炆早就看过了,户部山东清吏司的官吏在五月底回京之后,一应三家的数目户部就核算了一遍,随后夏元吉就入了宫,拿到朝会上来说,一是要走官方过场,二一个也是要晓谕非户部的官员知悉。
“孟、曾、颜三家合计田亩数五万八千六百亩,自洪武元年至今三十五年,其应缴粮税数目应一次性缴纳总计二十三万七千三百二十石,依太祖洪武年粮长制,因三家无需缴粮而免了山东粮长补缴粮额不足的数目,三十五年内的亏支合计七万八千四百石,总和三十一万五千七百二十石。”
三十万石!
这个数字朱允炆是心里有数所以不做反应,但是百官却都齐齐吃了一惊。
三大家,拿得出这笔钱吗?
短短三十五年的功夫,三大家真的能差了国库这么多的亏损吗?
当然不可能!
最简单一点,这个数字之中,除了后半部分的粮长制亏支是明确的数字,因为每一年的山东缺额部分都会免除掉三大家所在府那个粮长的亏支,不会让他为三大家买单,那么每一年都会有详细的记录,一合计就足够出来。
但是前半部分那就是胡扯了。
丈量三大家的土地是今朝才做的事,缴粮的标准也是按照今朝的数目来定的三十五年总额,关键是三大家之前那些年,哪里有那么多的土地啊!
人家洪武前期说不准才只有三五百亩地,却要缴五万亩的粮税。
说句不好听的,总产值还没有粮税高呢。
这就是朱允炆摆了明的坑他三大家了,户部丈量的时候,三大家不是没有拿当年的田契来说事,来证明他们家每年的土地数额,关键是户部不认啊。
皇帝金口玉言的说过了,以你今朝的田产数来定三十五年的总合,有冤的话,够种去找皇帝伸去,我们户部只管量,丈量完之后给你们报一个总数,你们就可以按照这个数老实缴纳了,少一两粮食都不行!
虽然说三十万石粮食换算下来不过十几万两,但三大家也不是老孔家那般,他们又不养土匪,这些年的家底子就算也有不少,也架不住一下拿出这么多来。
榨干不至于,也掏的七七八八,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都听到了吧。”
看着一大群人的面色都颇为震撼,朱允炆漠然道:“不过三个人家,三十五年就亏了国库几十万石的粮税,全天下还有多少不缴粮的,汇总起来,又该是一笔多大的数字,这笔数字朕心里没数,众卿家心里有数吗?”
所有人的眼皮都猛然跳动起来。
洪武年,胡惟庸定了免税田制度,规定自秀才、举人、贡生各级功名学子的免税田数量,又规定了官府职俸田的数量,自一品往下至地方县衙官吏的免税数,这个规矩参考了隋唐和两宋的一些数据。
士子近千年不纳粮严格来说是不对的,因为都有明确的记载,只有不超过封顶的限制才可以不纳粮,一旦超过还是要缴纳的。
当然,这个制度是隋朝时定下的草版,唐朝时开始施行。
隋以前的两晋时期士子才是真的不纳粮,因为九品中正制从骨子里就是政治妥协,国家的主人从来不是司马皇室。
隋炀帝杨广废了举荐权就弄得他自己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精力推行世家缴粮。
唐朝时的职俸田制度中宗时期推行,至玄宗安史之乱后废止,因为地方节度尾大不掉,加上马嵬坡皇权扫地,又紧跟着朋党之争,限制士阶级缴粮就成了一纸空文,谁还拿这政策当回事?
两宋时期的职俸田制度从建国到亡国一直都在施行,就是一粒粮食都没有收上去过,原因的话大家都懂。
与士大夫共天下嘛。
老赵家对这一块看的很开,任由地方欺上瞒下想怎么搞怎么搞,职俸田定了两百亩的封顶,地方屯到三千亩也装看不见、听不到。
皇权就压根没出过开封和临安。
王安石还没开始变法呢,宋神宗就差点被士大夫集团掀翻皇位,那还不赶紧吓得推行祖制,也就是粉饰太平,装傻充愣。
一年地方上能出几十次规模不大不小的起义,也从侧面反映了所谓的职俸田制度的糜烂**。
而太祖立国大明的免税田制度明初用不上、明中没有用、明后就完全是笑话了。
明初期,有学问的人很少,空印案时期,太祖不得不从地方按照举荐走访的方式来选拔中央干部,很多的秀才举人直接进入中枢为官,谁也不知道天上哪片云彩有雨,地方的县官谁还会派官差去找那些秀才、举人公的收税。
被朱允炆以反诗案坐罪斩首的前礼部尚书郑沂,他当官前在老家教书,素有才名、清名,被太祖察,招至御前奏对。
太祖很满意,第二天郑沂直接做了礼部尚书。
解缙修明实录太祖实录,朱允炆看到这一段也是傻眼。
一部尚书就这么给了一个从来没当过官的玩意?
也怪不得他儿子花天酒地,陡然从贫下中农成了全天下排前十的纨绔衙内,换谁家孩子都跑偏。
明中期,士大夫集团开始逐渐掌权,皇帝的精力放在拿内廷跟外廷对抗上,什么东厂、西厂、内厂的都整了出来,可见战况激烈。
明后期,众正盈朝,崇祯皇帝比起他哥哥木匠皇帝都不如,沦落到勒紧裤腰带连自己吃碗肉都舍不得的地步。
非亡国之君碰上一堆亡国之臣。
综上来看,士子不纳粮这句话刨根问底来看,是没有错的。
职俸田制度就好比是婊子立的牌坊,那些中下层的官吏士子靠着这个来吸纳挂靠田并孝敬上级,而高层又没人敢管,自然变成上下团结一致跟朝廷皇帝斗智斗勇。
无论怎么恶心异族,雍正的官绅一体纳粮成效是斐然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延续了清朝的国运,虽然他自己家八旗贵胄的铁杆庄稼没有砍,但是所有八旗大员举凡是有田产的,也一样要缴税。
取消职俸田制度,有一亩地就缴一亩地的粮。
然后雍正就被口诛笔伐骂成了灰。
而今大明朝上下由不得他们不心生恐慌,因为皇帝前脚才刚刚削了宗亲的年俸,加上逼得三大家带头缴粮,转过头来推行天下取消职俸田和免税田,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谁他妈都跑不掉!
“陛...陛下。”
一个官不大不小的官员哆里哆嗦的走出来,跪在地上顿首:“这与祖制不合啊。”
事到如今,他们唯一能引为依靠的,只剩下太祖皇帝留下的皇明祖训和胡惟庸定下的祖制国法了,希望以此来让这个跑偏的‘无道昏君’悬崖勒马。
“你们口口声声说要遵祖制,什么是祖制?”
就知道有人会反对,无非是利益集团推出来试试他这个皇帝决心的替死鬼罢了。
朱允炆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他也没打算谁站出来就杀谁。
允许反对意见不允许反对行为。
就是你可以嘴上哔哔赖赖说两句,完后该缴给我缴了就行,这样的都是好宝宝。
你要是嘴上一百个同意,完后背地里给我转移躲避,那可就杀头不分大小,抄家不分宗亲!
“朕观史书,先秦时期,除食邑以外,哪怕是丞相、御史大夫也要缴粮,上至王公大臣下到贩夫走卒,一套商鞅法不分贵贱,这算是祖制吗?”
朱允炆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一脸冷汗的替死鬼,反问道:“先周时期,井田制更是天下以公为主,这算祖制吗?
夏商时期,巴掌大的国土,更是生产统一管理,这算祖制吗?
还是说炎黄二帝这两位老祖宗?”
翻看史书,你会看到文明的进程本质就是先共和然后集权帝制再造共和。
演化的政治形态主体是跟着社会文明的进程前进的。
“你们动不动就喜欢拿祖制来说事,谁能告诉朕,到底要听哪一位祖宗的?”
朱允炆寒声道:“要不,朕废了科举,恢复诸位卿家的举察权,再重现一次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
所谓诛心之言,莫怪如是。
那官员被吓得抖如筛糠,再也不敢言语。
朱允炆挥挥手懒得搭理他,后者便如蒙大赦般的退了回去。
“吾皇圣明。”
就在朱允炆继续开口说话的时候,班列之中走出一人,大家伙打量一眼,都下意识的一撇嘴。
新任的通政司右参议许不忌。
一个靠着流血运动、靠着煽动百姓动不动给别人扣黑帽子一跃成为大明政坛新星的玩意。
许不忌才懒得关心同僚对他的看法呢,大家伙都是文人,文人是有骨气的,偶尔拍一拍皇帝的马屁,给同行泼点污水扣几顶帽子能叫下贱吗?
这都是基操好吧。
“臣以为陛下说的甚是有理,自古以来凡是循祖制治国的无不以失败亡国为终焉,须知因时制宜,一成不变的墨守成规最终只有一败涂地。
先商鞅变法才有老秦自贫瘠的关西之地一跃而成战国七雄之首,后有黄老之学成就文景之治,足可见任何时期治国最需要的不是循先人成功的典例,而是自行摸索出最适合当朝的新政才能开创大世。
陛下目光如炬、洞若观火。一眼便看出宗亲年俸这条祖制几百年后的隐患,早早废除,而今又通过孟、曾、颜三家所缴的欠税看出天下士绅不交税对国库的亏空之巨。
天下百姓能拥有当今陛下这般的圣明之君,臣起自寒微深有体会,莫不感动的无以自持,只能代天下百姓给陛下行三拜九叩大礼。”
说罢,这货还真就跪地上咚咚咚的砸起脑袋来。
奉天殿里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朱允炆嘴角微微抽搐,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待这个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家伙,这是个真不要脸的谗臣啊。
还没等朱允炆感慨完,新任的吏部员外郎胡广也跑了出来,张嘴就是一大篇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
这个江西士子运动的领头羊,他的古文功底可比许不忌强得多,说起话来也要比许不忌更加的有底气,很多朱允炆自己没想过的地方,经他嘴里引经据典的延伸引用之后,还真就把朱允炆的形象塑造成了集古今圣贤为一身的千古一帝。
“革历朝之糟粕、取圣贤之精华。”
胡广昂着脑袋,神态亢奋:“非当今陛下再无堪当圣君者。”
这朝会,跑题了吧?
第二百零九章:两件事(中)
感觉到大朝会议事有想要跑偏的动向,朱允炆便赶紧开口。
“行了,今日是议事,没必要捧对贬错的,朕还没有说完呢。”
这两个玩意除了是个马屁精之外,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就算朝廷收粮,他俩的家底子结构是什么?
胡广是个官二代,家里除了几百亩上好的江西水田之外也有私产,根本不靠产粮生存,所以不在乎。
许不忌完全是个穷酸文人,名下的几十亩地都是他当上举人之后,邻里乡亲的挂靠田用来避税的,换句话说就是他周遭的亲戚邻居负责耕地养活他,他整天的任务就是读书。
朝廷收不收粮税跟他俩有个屁的关系,典型站着说话不腰疼。
“郁阁老。”
打发了两人闭嘴,朱允炆看向郁新,沉声道:“你抓朝廷的财政收支,我大明一年岁入多少,这么多年来都简在心中,你要不要来跟大家伙说一说?”
被点了名字的郁新就有些恶心。
天下有多少免税田多少官员的职俸田,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田产如果都上税的话,大明一年的岁入要多出多少他心里也清楚。
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说出来的话,给那些不上台面的中下层官员带来的震骇将会是极大的,聚沙成塔,那些家里只有十亩、二十亩薄田的底层官员或许日常中不觉得占国家一点便宜有什么不对,但要是看到总和,也会不自然的生出一种感觉:“如果那些差粮大会都愿意缴的话,我也愿意缴。”
“郁阁老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迎面对上朱允炆的目光,郁新陡然觉得脖颈子处一凉。
他突然想起几年前在文华殿,那时候刚刚登基的朱允炆找他们聊土地兼并这件事,那时候的朱允炆忧国忧民,跟他们聊兼并的坏处,聊朝廷的弊政,被他们以无声的缄默顶了回去,甚至装疯卖傻的矢口否认。
今天,时隔四年之后皇帝又开口从另一个角度提起了这件事,但时过境迁,皇帝不跟他们聊那些高空楼台的隐忧,而是直接一把刀扎在他们的心脏上!
郁新咽了口唾沫,他知道现在的他根本无路可退。
现在的朱允炆也不是那个几年前刚刚登基的皇太孙,现在的舆论也不是几年前那个万事由他们士族阶级说的算的舆论了。
“凡反对皇帝的祖上一律都是卖国贼。”
这狗屁舆论早就被带进了沟,完全是因为老孔家做的好事。
这是铁杆汉奸世家啊,老孔带头反对皇权对国家起到的决定性作用,直接连累到他们这些在朝的官员。
这个节骨眼,就算不怕死,为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坚定不移的支持皇帝。
“臣说一下臣知道的吧。”
郁新心里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站出班列回道:“按照去年的年终合计,地方报上来的免税田、职俸田数量为九十万顷,一年少收的粮食大约为一千六百万石。”
自朱允炆这个皇帝往下,所有人的眼皮都猛然跳动起来。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无法相信的数字。
“而且,这个数字可能连一半都不到。”
左右都是砸大家吃饭的锅,郁新也是个狠人,干脆一次性把底都给抖楞了出来。
“地方的省府循粮长制,一般是不会轻易改勘合,也就是说丈量土地这件事情上,往往几年才会重新丈量一次,而往往在这个时间里,新垦出的田亩数就会被百姓、地主豪绅分数挂靠出去,而县沉一级的乡野,有多少新田,县里报还是不报,省府是不知道的,中央自然也不知道。”
郁新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那就是省里知道也未必见得会问。
省府两级粮长制,新田越多意味着粮长要补贴国库的亏空也就越多,倒时候这些地方的豪绅吃不消,举家逃跑,那个府的知府当场就要坐蜡!
差的粮食他找谁来补?
国库户部度支一旦发现入库粮不够,那可是直接要杀头的!
所以大家互相帮衬,能瞒一点就瞒一点吧。
“听听,听听。”
朱允炆都被气笑了,这还真的是他第一次知道这笔无形之中的亏空。
他此前虽然对这个数字有模糊的认知,觉得全大明的免税田数目不会少,但真从郁新的嘴里掀开这个庐山真面目之后,他还是感到一阵面上发麻。
“户部天天跟朕说,国库没钱,亏空太大。说朕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这些朕都认了。因为朝廷有亏损,根子确实是出在朕这里,朕不辩解。
但是今天要不是郁阁老站出来说,朕还真不知道原来我大明一年竟然会少收几千万石的粮食!”
只占了天下一半之田的百姓,缴天下之粮、服天下之劳。
这还是大明初期啊。
真到了明中、后期的时候,土地兼并日趋严重,百姓有多少精血够朝廷压榨盘剥的?
还是学嘉靖、万历那般,提前把几十年后的税都给收了?完后再变更个名目,接着加税?
“朕今天问诸位饱学之士一句:尔等的职俸田真的合数没有超出吗?”
满朝百官顿时跪了一片,各自冷汗涔涔。
谁屁股底下有多少屎,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镜。
而这里面仅有寥寥几人没跪,似内阁几人就站的笔直,新任的吏部尚书朱高炽也没跪。
“臣自履职奉天殿大学士以来,年俸之高早已阖家上下衣食无忧,无须再置办田产。”
这个时候是要给皇帝支持的,所以杨士奇这个当朝首辅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
“臣若是循制置办了顶额的一千亩职俸田,朝廷就要一年就要亏损近百石粮税,可以养活三个带甲兵勇,而这三个带甲的兵勇在边疆就可以保护几十个我大明的百姓,这笔账,臣心里算的明白。”
瞧瞧人家这思想觉悟!
甭管朱允炆现在是不是越来越讨厌聪明过头的杨士奇,但是朝堂之上,那是万万离不开后者的。
“陛下停陵寝而加天下官员俸禄,又添致仕俸,足够我等臣工养家糊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陛下都可以为了天下苍生社稷而奉献,我等自诩饱读圣贤书籍,若是连这点廉耻之心都没有,还有何面目再巧舌如簧?”
解缙昂首走了出来,附和道:“所以臣请:自今朝起,一应免税、职俸田都应废除!”
图穷匕见,所谓士子阶级的最后特权也该到了历史落幕的那一刻。
自解缙之后,朝堂上陆陆续续近八成的官员都争先表态支持,纷纷附和着提请皇帝废除免税、职俸田。而最后那些兀自心头滴血的官员,看到所有人都出了声,也只好面若死灰的跟着埋头顿首。
你们这群混蛋,背叛了几千年踩在草芥黔首脑袋上作威作福、神圣不可侵犯的官僚阶级!
朱允炆却在这个时候看向了以武英殿大学士身份上朝的朱棣。
“废除世家特权的那一天,陛下不怕天下皆反吗?”
神人共愤、天下皆反?
今天朱允炆坚定不移的迈出了这一步,看到的却是花团锦簇、阿谀谄媚。
这朝堂上穿红绛紫的大员除了在心里不忿,有哪一个站出来再玩那些狗屁倒灶的辞官逼宫套路?
“既然百官都一心为天下、为朝廷用度之公而请愿,通政司拟个诏,明发天下邸报和求是报,双双刊文记下来吧。”
要在官僚阶级的坟墓上扬一抔黄土,然后跳上去踩实他!
朱允炆一句话,就坐实了这件事的主谋,废除免税、职俸田的元凶是以杨士奇为首的京官大员!
他朱允炆只是问了一下天下免税田有多少,国库有多少亏空,可是决口没有主动说过要废除这个规矩的事啊。
郁新自己报了实数,一个天文数字般的大数,然后杨士奇和解缙就站出来主动提议,百官集体附和请愿,这个黑锅,哪里能扣到朱允炆脑袋上?
木已成舟,反正名声都臭了,掀桌子这种事要么别干,要干就要干到底!
户部尚书夏元吉跑出来主动请缨提议道。
“臣请议,重定各省府勘合。”
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这倒是跟朱允炆设想中准备推行的田产清查计划如出一辙。
只是动静上要小了许多。
夏元吉说的只是省府两级,而朱允炆打算再下沉一级,不求到乡,务必到县!
“好,准了。”
朱允炆看向夏元吉,说了一个让所有人的眉心狂跳的建议。
“户部这一块负责稽核的官吏数不够吧,一个省去三十人查不过来,去一百人的话户部也没那么多人,这样吧,平均分下去,朕让五军府地方的军卫所配合,一边查户部的官吏顺便教一下他们,搞一个以工带学。”
皇帝这是拿刀架他们脖子上逼着量啊。
所有人都听出了朱允炆话中的意思。
户部带着查,想玩手段搞软抵抗的,五军府就敢杀人!
夏元吉领了命,事到如今,那就干脆一条道走到黑吧。
“第一件事说完了,说第二件。”
朱允炆陡然转移了话题:“方孝孺忤逆犯上被斩,阁臣的位置空了一个,议一下谁来补上?”
所有人的注意力猛然被朱允炆这一句话引了过去。
第二百一十章:两件事(下)
内阁空出来一个阁臣的位置,谁来补上?
这件事被朱允炆抛出来之后,整个奉天殿里的人可就没心情去操心刚才上不上税的事情了。
交税是全天下人一起遭罪,同意还是反对也要大家伙一起合计,但是能不能补位进入内阁,那可是只有一个位子的事。
“士奇啊,你是内阁首辅,你先说吧。”
内阁选臣这第一个推荐权,朱允炆还是点了杨士奇的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的看向杨士奇,同时脑子里都活泛起来,而解缙更是下意识的想到了兵部尚书齐泰。
后者可是在当初推荐内阁首辅这件事上听杨士奇的话摆了郁新一道的,有这份交情在这里,加上齐泰本身又是朱允炆的潜邸之臣,于情于理都应该推荐吧。
杨士奇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开了口:“臣举荐工部尚书严震直。”
静。
朱允炆笑了起来。
扭头看向郁新:“郁阁老的意见呢?”
这是我的铁杆莫逆啊,我能有什么意见?
郁新现在就觉得自己脑子里懵懵的,更是怎么都摸不透杨士奇的套路和想法。
朝堂之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严震直是他郁新一手引进做官的,自打朱允炆设立内阁之后,这几年也一直都是以他郁敦本的门生身份立足,杨士奇这个人出名的吃相难看,他会那么好心?
脑子里神思电转,短短几个呼吸之间的功夫,郁新便把握住了杨士奇的心思,果断开口道:“臣没有意见。”
“解卿的意见呢?”
解大绅现在还处在茫然状态,闻言忙站出来支吾了两声后也应了下来。
“臣没有意见。”
虽然他暂时没搞懂杨士奇的心思但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选择了继续相信,反正他是笃定杨士奇就不是一个吃亏的主。
内阁三人都允了下来,朱允炆再把目光移向朝堂百官时,这些人哪里还有什么不同意见,就算有个别几个跟严震直不对付的官员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大多数都还是表了支持的态度。
“那就这么定了,严震直加大学士衔,不在担任工部尚书。”
朱允炆金口钦定,这事就算坐实了。
严震直激动的跑出班列匍匐谢恩,但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杨士奇一眼。
杨士奇举荐他跟示好一丁点的关系都没有。
内阁现在四个人,去掉朱棣这个挂名不问事的以外只剩下他郁新、杨士奇和解缙三人,杨士奇跟解缙是同乡兼同党,可以说内阁里的大小事务现在都是江西杨党一手操持,为了平衡政局,补进来的就不能再是江西籍,更不能是杨士奇的人。
严震直是他郁新的人又是浙江籍,算是符合了平衡的基本条件,这样一来算是杨士奇的自保。
另外参考一下严震直的出身,严震直是浙江的粮长出身,属于地主豪绅阶级的代表,皇帝刚刚下令要清查天下的田亩之数,这不仅是掘士子阶级的坟墓,也是侵害了天下的粮长利益,因为田亩数越多税粮越多,而税粮越多则损耗越大,他们粮长就要补贴的更多。
让严震直入阁,就可以稳定各省的粮长大户的心,让他们不至于听风就是雨的闹恐慌情绪,后续朝廷只要出台几项措施出来,这些豪强地主就不会吵吵着要翻天了。
杨士奇这个提议解决掉了这两个麻烦而已。
当然,除开这两个公事上的麻烦以外,杨士奇也是有私心的。
举荐严震直,怎么也会为他加一点形象分,向外界展示一下他的胸怀宽广,毕竟好歹他也是内阁首辅了。
以前为了升迁用手段也好、工心计也罢,弄得自己声名狼藉,现在为臣子的身法爬到了权利的巅峰,那就该想办法把自己洗白了。
无论背后大家伙怎么非议,明面上他杨士奇也是对严震直有举荐之恩的,后者总不能在大庭广众再说杨士奇的坏话了。
皆大欢喜的结局。
朱允炆看向杨士奇,给了后者一个隐晦的赞许,随后继续开口道。
“工部尚书空了出来,这个人选你们内阁拿主意吧。”
大家便都明白过来,这是皇帝把工部尚书的位置让给杨士奇来定了。
人家杨士奇前脚才举荐了严震直,给了郁新一份大礼,他推荐谁来接任,郁新和严震直但凡脑子没病的情况下都不可能反对。
念及至此,这些京官看向杨士奇的目光又更加火热起来。
要抓紧时间向杨士奇靠拢了,这是条金大腿啊。
圣眷之隆,连一部尚书的位子皇帝都可以大方的交给他,攀上这个登天梯,说不准下一次大朝会的时候自己的站位又可以往前提几步。
“朕的两件事都说完了,诸位卿家可有本奏的?”
看到自己打算做的事都得到了圆满的解决,朱允炆的心情还是很好的,他发现自动劳动阅兵之后,他现在真的是诸事顺遂。
大明一些广为人知的大的弊政都基本被革除掉,基本盘将来只会是欣欣向荣,剩下的路就都只是一些细节上的小事,也就是社会的方方面面细节调控好就可以了。
大家伙这才从乱七八糟的想法中回过神,开始按部就班的将各自署衙上个月悬而未决的大事拿出来奏禀。
这里面,真正棘手的便是新任吏部尚书朱高炽的一份奏本。
地方官吏的缺口过大。
先是吏治革新,致仕的红线定下来之后裁汰了一两成的官员胥吏,随后又赶上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士子运动,光死都死了大几百号人,更别提因事受伤、辞官的人数,省府一级还好些,地方县的管理完全是一片乱糟糟的光景,颇有当年空印案的几分神韵。
“着翰林院尽快下派一批学子充各县县衙的缺。”
蹙眉想了想,朱允炆果断下了令:“各省务必在今年中秋前将省考办起来,擢选出第一批经省考选拔出来的胥吏,包括那些秀才、举人啥的,告诉他们,朕把他们的免税田给取消了,将来他们想要稳定的读学,必须得自己想办法,而这个省考就是朕给他们选出的一条明路。”
取消免税田会不会导致寒门难出贵子?导致朝廷将来会成为那些世家、豪强后代的舞台。
毕竟潜心读学问也是要花钱的。
太祖搞免税田的目的就是希望给那些一次考试不中的秀才举人一个保障,让他们可以安心的读学而不用担心饿死。
这一点被朱允炆改了条路。
潜心读那些收录的八股文和圣贤书有什么意思,你有这功夫就先去当差,甭管你之前有多瞧不起这胥吏的身份,你想不饿死,想继续往上考、往上升,你只能这么做。
看不起胥吏(基层公务员)的身份,老想着一举中进当县令,那就饿着吧。
没有了免税田,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挂靠田,你的邻里乡亲也就没必要继续种地养你。
要么你自己种地养活自己,要么就抛头露面的出去做小工挣钱。
都不愿意,那就冻饿而亡吧。
好高骛远的读书人,要这种人有什么意义?
朱允炆自身就是公务员出身,他只相信一点。
只有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上来,那才是真正懂得治国的干部。
治国骨子里就是治民。
“顺便走求是报提前宣传一下,明年癸未科开科,除了今年秋闱乡试录取的学子之外,凡在今年省考补招的胥吏,各省给三个名额,也就是省考的前三名自动获得癸未科科举资格。”
在朱允炆的设想里,将来每三年一次的大科举将会改为一年一次。
什么乡试、府试的都会逐渐取消掉。
像现在礼部左侍郎黄观这种洪武年的六首状元就不会在出现了。
每年深秋时节,各省办省考招录基层公员,而省考的前十名将自动参加翌年三月份的大考,用以选拔出进入翰林,也就是所谓中央储备干部培训梯队之中。
旧儒派都被打倒了,再考礼仪大防、四书五经、孝悌德行之类的空泛内容就没有了意义,省考只会考地方亟待解决的问题,而国考只会挑懂得全国一盘棋这般的人才。
也就是省府一级重视实政能力、国家层面重视眼界宽度。
朱允炆开口道。
“朝廷为天下选材的事,才是我大明的万世之基,这件事吏部一定要抓紧时间落实,各省会同南直隶的省考今年必须给朕办起来,参考的岁数线定在十六至四十周岁区间,而明年的科举,吏部也要抓紧时间选定考题。”
朱高炽微微躬身领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坑
随着一度轰轰烈烈的士子运动落幕,求是报的热度一度有所下降,这个作为所谓新儒攫取政治红利的载体有了一段时间的萎靡,但那只是直观感受上的一种热度下滑,实际上的销量仍然在节节高升。
求是报仍然是大明绝大多数人现在喜闻乐见的一种生活消遣主要方式。
这段时间求是报的刊文,通政司开始淡化朝堂上那些政治的因素,频繁发表的大多都是各省发来的一些奇闻趣事,甚至不乏一些‘八卦’事例,更贴合与人本性里‘窥私’的猎奇欲,让天下人大呼过瘾。
而在这个节骨眼,求是报两期官方刊文却再一次将士子百姓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南京朝堂之上。
首先是蜂窝煤的问世,南京皇商总会将这个新式煤石购下,独家享有该煤石的制造技术和销售权,而作为蜂窝煤的发明者,一个名叫张阳的工匠进入到了天下人的视野当中。
十万两白银的技术授权!
普通老百姓和士子无不被这笔数字震惊的头皮发麻,也不知道鼓舞了多少民间的闲散匠户,这些靠着手艺挣个糊口钱的群体似乎发现了一条金光大道,更有甚者,打点了行囊就要赴南京来追求新生。
知识产权可以换取银钱这个想法第一次在天下人的思想中扎下了根脚。
而蜂窝煤这个蒙着神秘面纱的新生物件也挠了所有人的痒痒肉,所有人都迫切的想要知道,天底下到底什么东西能值十万两银子!
而大家还没有从这蜂窝煤的震骇中走出来的时候,一期名为《革故鼎新,关于取消宗亲年俸;免税、职俸田相关政策的说明》的文章,再次为天下人送上了一块大瓜。
这篇文章的署名人是内阁首辅杨士奇。
在这篇文章中详细的说明了宗亲年俸、免税田两项制度的隐患,并且拿出了详细的数字证据,其中宗亲一年近一百万石年俸和全国一年几千万石的免税合计,着实让天下人吓了一大跳。
文章的最后明确说明,大明将会在建文五年始全面停止宗亲年俸的发放,并且开始征收所有原免税田的税赋。
而在同期的刊文之中,还有一篇由户部尚书夏元吉署名的《全面丈量田亩,各省府重定勘合》的文章晓谕了天下。
户部将会自建文四年六月始向山东、北平、山西、陕西、湖广、江西、浙江、河南、福建、南直隶派出工作组,会同上述各省的承宣布政使司及地方军卫所进行新一次全面的土地丈量。
而不在名单内的云南、广西、广东、四川、贵州、交趾、台湾这七个承宣布政使司不会进行重新丈量,但其各省下辖的官员职俸田要全数免除。
跟这两篇文章比起来,刊文的最后,原工部尚书严震直晋升大学士的消息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天下的官吏士子此刻只有一种念头:
皇帝为何造反?
“没什么好说的了,咱们这个皇帝就是隋炀帝!是杨广!是王莽!”
江西是大明文风最盛的一个省,也是士子的摇篮,整个江西,超大半数的田产都是免税田,朝廷这一刀下去,江西算是受伤最为严重的地方。
而吉水,又是江西考进录士最高的一个县,这一下算是彻底爆炸。
杜家是吉水县的坐地虎,不是他们家多有权势,而是因为杜家一门四杰,四个儿子最次的现在也是六品的官身,而难得可贵的便是四个儿子剩下的孙子也无一纨绔,个个都有功名在身,因此杜家的免税、职俸田足足高达六千余亩!
他杜家当然没钱买下这么多的田产,这都是当地豪强地主或者百姓送来的挂靠田,用以避税的。
所以杜家上下虽然不事生产,但却从侧面雇佣了无数的‘佃户’!
地里的产出,杜家按照三十税一的标准来征收,这个数字要比官税低了一倍,所以百姓们自然是很乐意的,而如今天下均税,老百姓哪里还愿意把田挂靠在杜家?
得把田契要回来啊!
挂靠田是有风险的。
因为挂靠田需要转换地契,这就给了那些士族阶级侵吞百姓田产的借口,地契写的都是我的名字,你还有什么资格说这是你的田?
随着这期求是报的刊行,杜家就不得不迎来一次“田产”挤兑的风波。
他们家的大门都被所有上门要地的地主、百姓给堵了一个严严实实。
除了地契之外,每一个向杜家进行地契转换的百姓跟杜家还有一个不被官府官方承认的私下间的‘协议’,也就是明确该田产归属于谁,而田亩中的产出杜家和协议方各自分走多少而已。
由不得杜家家主差点心肌梗而死,老头子找出的这些协议加在一起足足有五千多亩地,算一下这些地的地价和每年的抽成,老头只觉得要是还回去,他都活不过今天晚上就得生生心疼死。
气急败坏之下,杜老头跳着脚骂朱允炆,反正这屋子里除了他就只剩下留在江西本地做官的两个儿子。
“骂归骂,现在咱们家的下人连门都堵住了,生怕被人踏平了宅子。”
三儿子杜良嘟囔着:“这些地本就是人家的,总不能不还吧。”
杜老头心疼的脑子直发懵,一屁股坐在首位太师椅里瘫靠着,呼呼的直喘气。
“还个屁!”
二儿子杜槐水蹦了起来。
“地契现在写的就是咱们家的名字凭什么还?
就算还,那些平头百姓家的地才几亩几分?大头都出在几大家身上罢了,地主的田咱们如数归还,那些平头百姓的就不还了!让他们告去吧。”
私下里签的那玩意有个什么用?
官府只认地契,地契签了他老杜家的名字,那就是他老杜家的地!
“官司打到南京都是咱们占理!”
杜槐水美滋滋的说道:“这次朝廷砍免税田,咱们家无形之中损失了多少钱?这笔开支就得那些百姓来承担,谁让当初他们贪的?想着占朝廷的便宜,现在傻眼了吧。”
杜良嗫嚅着,说了两句于心不忍的关切,都被杜槐水怼了回去。
“大明律关于逃避粮税是怎么定的?拒绝交粮的一律流放,而克扣、瞒报的更是直接杀头!这些百姓通过挂靠的手段属于瞒报田产行为,而其家眷知晓而不告发,也是属于一种抱着侥幸心理拒绝交粮的行为,所以真见了官,签这种协议的要砍头,他一家老小更是要流放!”
杜槐水洋洋得意,他添为一府主管刑讼的官员,对于大明律可是倒背如流。
杜老头的眼睛便猛然亮了起来。
对啊,官府只认地契,这些协议是非法的逃税行为,本身就不被官府承认,而签了这些协议转换地契逃避交税的百姓,那可是要杀头的!
“可是咱们家也是串通的共犯啊。”
杜老头这个时候真的觉得圣贤书狗屁用都没有,现实生活中最需要的还是懂法靠谱点。
懂法才能钻法律漏洞坑人啊。
“签协议的又不是咱们。”
杜槐水自信满满的说道:“爹,您就放心吧,这些儿子当初就考虑过了,所以一直都是让管家负责打理的,签的名字也是管家的名字,出了事,砍的也是管家的脑袋。”
他老杜家管家是老家仆了,管家的儿子也是为他老杜家服务的,事一闹大,管家敢乱说话?
为了儿子他也得扛下来啊!
杜老头越听越开心,兴奋的手舞足蹈,末了又有些纳闷:“既然咱们不怕闹到官府,那些地主的地咱们为什么还要还?”
好嘛,这老头子得陇望蜀,还想一口气把五千多亩地全吃下来。
杜槐水叹了口气。
“爹,那些地主可都是养着不少家丁仆从的,您要把他们逼急了,就不怕他们下回操刀子来砍了咱们吗?”
杜老头顿时醒悟。
对啊,老百姓算个屁的威胁!
要怪就怪你们当初签了地契转换,现在这个地,是我们老杜家的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礼和法
吉水县杜家的所作所为,免不得要被一些百姓给告上衙门,而因为涉及的吃亏百姓较多,吉水县的县令便把这事上报到了府衙,而府衙又上报到了布政使司衙门。
老百姓们不懂法,他们想的也很简单,这些地明明就是我家的地,我只是把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要回来,怎么就违法了?
杜槐水对这些老百姓的恐吓,这些老百姓压根就不信!
协议签字画押,这些地本来就是我们的地,你竟然说我要回去还要杀头?
没什么好扯的,那就官府上见呗。
要都按照大明律来判,这可是几百颗脑袋啊!
丁是丁卯是卯,这个法怎么执得好?
省里这下也拿不定主意了,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真批个手信让地方拿人,法不责众这句话的根本症结就在于:地方真要全按照法律来砍了这几百个百姓,人家就敢抱团造反!
江西左布政使连想都不用想,事情真要闹到那一步,他会是第一个被抄家灭门的!
还是上报中枢,让皇帝老子拿主意吧。
就这般,一件小小的田产归属争执的事,硬生生从县里踢到了朱允炆的大案之上!
“都是废物!”
甭管江西本地到底有没有能力处理好,单说这个态度就让朱允炆很是生气。
什么事拿不定主意都要找他这个皇帝来亲自处理,全大明一千多个县,他朱允炆就算是累死也不可能处理的过来。
气归气,到底是涉及到法律这个国家的根本所在,朱允炆也不能真个粗暴处理,帮百姓伸冤就是藐法,维护法律那更是扯淡,朱允炆宁愿今天把大明律废了也不可能砍这些百姓的脑袋。
“让杨士奇来一趟。”
内事不决问杨寓,朱允炆现在还真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待等到杨士奇前脚迈进谨身殿,后脚朱允炆就迫不及待的问道:“江西的事,卿知否?”
看座,上茶。
杨士奇施施然落座,面上倒是一点都没有急色。
“臣知道。”
他是内阁首辅啊,凡是过了通政司的地方政事,就不可能有瞒得住他的。
朱允炆蹙着眉头,纠结道:“朕现在悬而未决,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有什么建议?”
“杜家欺压乡里、横行不法,杀头抄家!”
杨士奇淡然吐口道:“吉水县令第一时间处置不利,导致民怨沸腾,杀!”
连续两个杀字让朱允炆更加纠结。
站在为民伸冤的位置上杨士奇的建议却是没错,这杜家委实该死,吉水县县令这个废物连这种民生大事都拖,弄得地方老百姓怨声载道,也确实该死,但从法治的观点来看,这两方也都没错。
“百姓贪恋便宜,以避税为目的而转换田契,百姓也有错。”
朱允炆叹了口气:“有法不依,那还要法律做什么?”
“什么是法律?”
这个时候,杨士奇突然笑了起来。
“陛下可知为什么会有法律?”
朱允炆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沉吟了半晌才开口道:“卿就别跟朕藏着掖着了,朕知你聪颖,有什么想说的直说无妨。”
看到朱允炆有些不耐烦,杨士奇也就不敢再卖关子,张口讲述起来。
“有法家诞生之前的夏商周时期,国家没有法律,君王以道德约束百姓。
即使是在没有法律的时候,百姓也知道什么是对错。
知道盗窃、暴虐、通奸都是错,错就是不能做的事。
知道孝悌、忠诚、友恭都是对,对就是要奉行的事。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典故陛下应该是知道的。
周公旦定礼,礼就是法的前身。
礼的诞生使人民奉行对的事,而抵触错的事。
周公旦的人格操守很高尚,不贪恋权利,尽心尽职的辅佐少君而不敢篡位,并训斥了那些意图不轨的子嗣、属官,于是天下人都很敬仰他,以他的德行来约束自己,以周公旦制定的礼来教化百姓,于是才有文明昌盛。
但是人数上百、形形色色,有好自然有坏。
礼本身只是告诉了人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对于对错的奖惩并没有明确的硬性标准,全凭君王、官员的喜好来定。
而民间田野之间的事,庙堂不知,则无人知晓如何惩处,以至于走歪门邪道之人轻易的获得了利益,侵犯了守序良善之人的利益。
荀子说性恶论,即人之初、性本恶。提出了当人们没有约束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顺从与自己的**而做出很多礼所不能容忍的事情来。
淫、贪、妄、虐都是人民最容易犯下的错事,所以为了不使好人也变成坏人,那就需要对犯错的人进行惩处,法因此而诞生。
礼在前,法在后,才有所谓的礼法。”
饮口茶,杨士奇继续说道。
“所以说法律诞生之初的核心是为了保护百姓的利益不受到侵害,如果守法反而是在帮助坏人去侵害百姓的利益,那天下就没有好人而都是坏人了。”
杨士奇说道这里,朱允炆便明白过来。
杜家的行为属于贪,他们利用大明律的法律漏洞来贪占百姓的田产,如果一味的去守法,那就是帮助杜家来欺压百姓,天下有多少挂靠田?有多少这样的百姓?
那最后的结果就是百姓吃了大亏,看似是法治社会,但却反而违背了法律的本质。
明知道是错的事还要去做,维护了法却践踏了礼。
到底是礼大还是法大?
后世是因为有了基本法、地方法、细则法、补充法、法律条文解释等方方面面都完善的法律体系,才可以大力提倡法治社会,不允许特权阶级凌驾在法律之上,那么维护法律的威严才可以保障天下绝大部分民众的利益。
而眼下的大明有什么?
《大诰》和《大明律》的漏洞太多了,这种情况下一味的提倡法治社会不是在保护百姓,而是在欺凌百姓!
因为百姓没有文化,他们本身并不懂法。那些拥有文化的人钻法律的空子可以轻易的欺负老百姓,在这个背景下拿现代那种法治观来套这个时代,唯一的结果就是搞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朱允炆颔首:“杜家做的事,一目了然就是错,哪怕是百姓违法也是杜家的错!错的事就要受到惩处,惩处之后再去完善法律,而不是先饶过他们的罪行再去亡羊补牢的预防下一次犯错。”
哪里还有下一回啊。
天下均税,将来都不会有挂靠田了。
要是因为现在杜家没有违反法律而饶过他们,那全天下的老百姓就真的要揭竿而起了。
杨士奇躬身应声道。
“陛下圣明。”
此时的大明,不需要法治,需要帝治!
皇帝大于法律才能保证国家的发展不出现偏差,才能保证对错是非保护占据天下九成九百姓的利益。
法律规定这些地是杜家的又如何?
只要朱允炆这个皇帝不同意,那这个法律就不存在任何的法律效益!
“那朕现在就下诏。”
话到这个份上,朱允炆便打算让御前司拟诏,却被杨士奇出言拦住。
“陛下不妨再拖一段时间,让江西也别急着给此事定个是非对错。”
看到朱允炆向自己投来疑惑的眼神,杨士奇笑道。
“江西一隅之地才多少闹事的挂靠田?全天下又有多少?
现在杀了杜家,全天下这些企图占地不还的贪心之徒就会闻风丧胆,从而把地退给百姓。
不妨拖一段时间,让地方百姓都为此事闹起来,这个时候陛下再下诏,把这些跳出来的贪心之辈全数杀掉,把地还给百姓。”
杜家一死,那些贪心之辈自然会被吓住而老实退还田地,那些百姓也会觉得要回自己的土地是理所当然,哪里会对皇帝感恩戴德?
等他们闹起来,民怨沸腾起来的时候,这个时候皇帝出面,把那些百姓心中的‘坏人’全砍咯,让百姓一抒心中愤懑,到时候,可就是万家香火,立祠通祀了。
拖一拖,让那些观望的内心蠢蠢欲动的贪心之徒蹦出来。
如此一来不仅铲除了那些地方的不法门阀,还顺手收割了一大片百姓的赤诚之心,一举两得,多好。
“定下田产丈量的几个省都是交通方便的距离中枢比较近的,等到闹起来那一天,派人八百里加急通传地方,最多也不过三天的光景。”
杨士奇呵呵一笑:“更别说江西、福建、浙江、山东、河南这般的省了,八百里加急快马都不过一天就能赶到,只要监管得力,就不会出现大的民祸,完全可以把控的住,而且现今以陛下在民间的声望,百姓即使再如何焦灼也不会真个贸然闹事,他们还是会观望的。”
朱允炆的名声放在这,老百姓不到万不得已,哪里真敢聚众冲击官衙造反?或者杀进那些地主家里自发组织一出打土豪分田地?
他们会等,等朝廷或者说等皇帝老子给他们一个说法。
时间越久老百姓就越焦急,而越是焦急便越是期待。
万民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