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惊秋
自打立秋之后,京城副食店的黄瓜、西红柿,就开始一律摆成堆儿来卖了。 堆儿大的,十几条,十几个不等。 堆儿小的,也得七八根黄瓜,五六个西红柿。 人们买菜的时候,往往打大老远处就能听见副食店的人吆喝,“搓啊!搓来卖了!” 要么就是,“黄瓜、洋柿子,老大个儿一堆儿啊”。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两样夏季当家菜要下季,告别饭桌了。 于是价钱上就会便宜很多,而且会越来越贱。 往往几分钱、一毛钱就能买一堆。 到最后拉秧的时候,甚至都可以论筐买了。 所以很多老太太带着孙男娣女的,手里提着筐子、笸箩,或者是推着小竹车,一买就是一搓堆儿,最少也得几十斤。 然后弄回去做西红柿酱。 这样一来,漫漫寒冬也就有口新鲜蔬菜当做调剂了。 而与之相对的是,市面上应季的秋季瓜果、市场上的零食小吃却拉开了丰富多彩的序幕。 尽管这个年代物流、冷藏水平尚属低下。 京城能上市的果品,大多只出于远郊区县和河北、河南、山东等土产。 可由于这年头还不是大面积只种植经济品种的年代,极具特色的地方小种类果子不少。 所以仍旧算是琳琅满目的果子大展览。 甚至兴许比三四十年之后,种类还要丰富一些呢。 京城秋天最早出现的水果,就是夏末初秋上市的“虎拉车”,也称“虎拉槟”。 这种水果味道介于苹果和沙果之间,很像青香蕉苹果,味淡而脆。 但香味极为浓烈,家里要是摆上一盘,满室盈香,经久不散,因此又有“闻香果”之称。 过去一直是高门大户最爱摆的东西。 而继虎拉车之后,碧绿未黄的鸭梨,艳如少女面颊的沙果,紫而泛霜的槟子,牙黄扁圆的白梨,紫黄相间的李子,陆续上市。 此外还有树熟的海棠果和蟠桃、水蜜桃。 紧跟着,伴随着“约葡萄来!脆枣儿来!”的惊秋之声而来的,是京城人称的“山里红”和津门人俗称的“红果”。 再接下来就是地里初秋二茬的老玉米,新芋头、生白薯了…… 所以这段时间,满京城不但街上是人,到处吆喝声。 就是家家户户也在为了做西红柿酱是大忙特忙。 因为做西红柿酱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先得四处求人弄来点医院装葡萄糖的玻璃瓶儿。 然后就要全家一起动手,要把瓶子里里外外刷干净了,再把买来的这些西红柿,切成条,然后塞在玻璃瓶子里,接着放入蒸锅蒸。 蒸好以后不盖盖子,而是用橡胶瓶塞密封。 如果要有条件的话,最好能找针头把瓶子里的气体抽干净,这样可以达到真空保存的目的。 总之,这种民间的生活景象就两个字儿——热闹! 与之相似,这段时间以来宁卫民的状态也是越过越热闹。 因为身为举办雕塑艺术展的主导者,经常要和美协的人和组委会成员,以及天坛公园领导开会磋商。 他不得不再次给自己包了辆出租车,又过上了马不停蹄,长期不着家的日子。 但可惜的是,占据了宁卫民大部分精力的,都是些需要应酬的场面事儿。 实际上工作进展其实挺慢的,而且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事儿。 比如销售人员奖金制度的事儿,还有烟酒店雇人的事儿,他都没有想出好办法来。 所以他早就腻了这种处于风口浪尖儿上,身价高涨的滋味。 在这种表面上的虚假繁荣里,所感受到的快乐越来越少,焦躁与不耐烦却与日增多。 就像9月24的这一天,哪怕宁卫民忙里偷闲不用在往外跑了,能好好歇上一天。 可躺在重文门饭店客房里的床上,他还得不停地打电话。 那都是对一些曾经来电找他的人,礼貌性的回复。 有些人电话打到了斋宫,有些人打到了公司。 他不在的时候,都有专人为他记录了下来。 偏偏电话打过去也多半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因为名利场就是那么虚伪,人人都像舞台上的演员在演戏。 宁卫民得到的信息反馈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几乎所有找他的人都不愿意痛快直接的表明意图,只是说想请他找个地方一起“坐坐”。 而这一句“坐坐”就包含了极为丰富的内容。 甚至就连模特队里的老朋友都会来这一套了。 比如说,已经在外头办上了模特培训班的宫海滨,同样也是这么跟宁卫民兜圈子的。 “卫民啊,哎,可算等着你电话了,最近有空吗?出来聚聚吧?咱哥们儿可好久没见了,出来好好坐一坐……” “别别别,咱还用来这套吗?有事你就直说。说实话,现在天天一堆人为了雕塑艺术展的事儿要跟我‘坐坐’,我一听这话,脑门就疼。你不会也是受谁所托吧……” 宫海滨在电话里乐了。 “别误会。我跟你说的这事儿可没关系。为别的事儿找你,对你完全是举手之劳。正好我最近挣着钱了。咱一起吃顿饭怎么样?你挑地儿……” 关注公众号:,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没错,这小子自打登上T台之后就心野了,不愿意再安分守己的过以前中规中矩的生活。 所以他就和另外两个男模耿平、吴国庆一起合计后,全都义无反顾辞了职。 最近刚刚面对社会招生,办起了模特培训班。 据说五毛钱的报名费,涌来至少两三千人,还推我搡地挤坏了办公室的铁门。 说起来他们还真算得上改革道路中,时尚界中的先行者。 虽然在宁卫民看来,已经当了一部电影的男主角的宫海滨,属于三个人里,最不值当的那个。 他在京影厂当演员工作其实不错,这无疑是走了一步错棋。 “海滨,你这主意听起来不坏。可我最近净跟饭馆打交道了。你应该知道,咱们国家的特色就是老爱在饭桌上谈正事,为的是给自己糟践公款找个好借口。不瞒你说,我最近应酬太多了。肠胃极其不适,就想喝口热乎的豆儿粥,要不你给我熬一锅吧,我这去你家里喝去……” 宁卫民的主意让宫海滨明显“勃然大怒”。 “拉倒吧,算我惹不起你行了吧。让我给你熬豆儿粥?想什么哪你。这都几点了,哪儿来得及啊。再说我现在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给学生上课还抽不开身呢,哪儿有这个空啊。既然你已经腐化堕落到这种地步了,那我也就不白花钱搭工夫,再落你埋怨了。我直接说事儿了啊,找你弄几身衣服,要特时尚,特牛的那种女装,最好成本价给我……” 宁卫民这下占着理了。 “对嘛,早这么直截了当多好。白白浪费电话费。怎么着?这是给那位仙女准备的?你交女朋友了?” “什么啊?帮朋友一忙,拍电影用的。虽然我辞职走了,可当初我只能啃馒头过日子的时候,可是厂里把我从印染厂救出来的。人不能忘本不是?” “什么电影啊?” “哦,《夕照街》” “《夕照街》?” “怎么?你知道?” “这电影是不是有迟志强,还有培斯?” “嘿,对啊!怎么着?京影厂你还认识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行了,咱也甭废话了,这事儿我帮你办了。不就是几声衣服嘛。明儿下午你去建国饭店找我。对了,你不是说他们缺经费吗?要不你跟剧组说说,他们肯在片尾给我们公司再加个鸣谢单位的话,我还能给他们出点赞助费。” “那敢情好啊。哎,你这也太让我惊喜了,我真应该早点找你来。哥们儿,不来虚的。你要真能给我壮这个面儿,我还真得好好请你喝顿酒才行……” “干嘛呀,帮你忙你还惦记灌我啊?我就要你给我熬豆粥,这是你欠我的!” “你小子……行行,我也服你了。红豆粥、绿豆粥,算我欠你两顿行了吧。你等着的,等我模特培训班上了正规,我一定给你熬,你不喝都不行!”
第三百七十一章 桂冠
完全是捎带手的事儿。 既然这部电影是自己喜欢的经典,而且还是“陈小二”的成名作。 宁卫民并不介意恰逢其时的讨个巧,在这部电影里留下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如此一来,很可能多年后,当人们再谈起这部电影,或者电视上做相关忆旧类节目的时候。 或许还会把他赠送时装,给皮尔·卡顿公司做广告的事儿,说上一说。 为他戴上“植入广告第一人”的桂冠。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让世人知道八十年代初期,就有他这么个出类拔萃的聪明人,懂得做软广告了。 这显然比在名胜古迹刻上个“到此一游”过瘾多了,也光彩多了。 想到这儿,宁卫民又情不自禁地掰起手指头算了起来。 因为他忽然又想到,到目前为止,自己好像不知不觉中,已经做到了不少的“第一”。 像收藏生肖票、近现代名家字画,还有搞邮购,直销什么的…… 别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这些乱七八糟的头衔要都凑到他一个人儿的身上还真挺唬人。 再怎么说,论传奇性也能在收藏届稳压马老师一头了。 论资历的话,玩儿投机的史玉柱也得叫他一声哥。 他自己都觉着挺尿性的。 这就是满满的人生成就感啊…… 结果就在这时候,床头的电话铃竟主动响起来,顿时打断了宁卫民怡然自得的好心情。 这次居然是康术德的声音,而且还是一声极其不快的呵斥。 “好小子,找你好几天,你总算接电话了,我还以为你出事儿了呢。” 宁卫民被老爷子不善的语气吓得一个激灵,一点倦怠全没了。 “师父,您这么急着找我?出了什么事啊?” “没事就不能找你,你都快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师父吧?” “哪能呢,我无时不刻不在惦记您。” “算了吧,你都有俩礼拜没着家了。我听说你最近连街道缝纫社也不去了,连广亮这两天都找不着你。是不是瞧不上那点小生意了,净忙着跟大人物打交道,有些找不着北了?” “哎呦,您可冤枉我了,我这两天不但忙的脚打后脑勺,都快愁死了……” 宁外民连忙向跟师父诉苦,把自己最近内外交加的烦恼大致说了说。 哪儿知道老爷子倒乐了,站着说话不腰疼地笑话他。 “废物点心啊你,这么点儿事儿就给你难住了?看来我是白教你了,以后你别再说是我徒弟……” 宁卫民的肺管子差点没被堵住。 “不是,我说,您不帮忙,就别拿我打镲了行吗?您要真忍心看着我在河里呛水扑腾,我不怪您。不外乎是您想逼我一把,让我快点掌握狗刨技术呢。我能体谅您的苦心。可您要在我往岸上拼命刨赤的时候,再笑话我游得不好,甚至迎面给我一脚……这是不是也忒让我寒心了?” 这话总算引发了康术德的恻隐之心。 “你惯会装可怜,还老有的说。算了,给你提个醒儿吧。那个什么展览会,乱七八糟的关系太多,我还说不好。可你们公司那个……那个为奖金制度闹哄的事儿啊,你想偏了。这里面的事儿没那么复杂。你呀,干个公司你都快干傻了……” 峰回路转的语气让宁卫民登时精神一振。 “哎,师父,这怎么说?” “怎么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们公司所有人都算上,凑一块为什么啊?不就是为了挣钱嘛。反对你的人啊,表面上看,似乎嫌你的人挣得太多。可实际上,不过嫌自己挣得太少。” 咔嚓! 什么叫一语中的啊? 宁卫民的心里宛若划过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瞬间通透了! 还别说,可不真的就这么回事嘛。 如果换个角度看问题,那还真是…… 只是,压根没容他继续凝神细想下去,电话那头康术德又毫不客气的开腔了。 把他才刚受到启发的灵感给终结了。 “哎哎。你的事儿自己慢慢琢磨去,回头想不出来辙,小心我拿烟袋锅子敲你脑壳。现在,给我好好听着啊,我急着找你是有两件事。” “第一件,你赶紧回缝纫社一趟,你那些账款收回来的现金最近有点淤了。你边大妈替你收了得有两万多块的款子,她保管着成天提心吊胆的,你别再让人家上火急出病来。” “第二件事儿,边家最近可有喜事。他们家大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邻里们的意思几乎都已经到位了。这事儿可没有让人代替的,所以你要回去,别空着手。你心诚点,听见没有……” 哎?这两个事儿确实让宁卫民有点意外,也是被他忽略掉的。 一琢磨可不是嘛,也难怪康术德会打这个电话。 边大妈这人责任心重,老太太又没见过多少钱。 两万多块钱现金搁她手里,她又以为是公款,时间长了,确实压力够大的。 而边家的大儿媳妇李秀芝要生孩子的事儿,他都给忘了。 想必边大妈现在因为儿媳妇坐月子,家里的事儿事也不老少。 这里头外头的,肯定够这老太太一受的。 于是宁卫民不好意思了,打上了哈哈。 “好好,老爷子,我马上抽时间去办,肯定不能让边大妈为难。您也别怪我,常言道,不知者不罪。谁让我忙昏头了,不知道呢。更何况这还是好事呢,咱怎么着也得喝两杯,我得带点好酒回去……” 康术德却不为所动,直接赏他一个烧鸡大窝脖。 “嗯,弄两瓶老白干,您再捎半斤猪头肉更好,像话吗?那是月子人吃的东西吗?” 宁卫民被呛得哭笑不得,赶紧求饶。 “我说师父哎,我算服了您了。您就别挑我的字眼了。我是带酒孝敬您,行不行啊?给边大妈那边,我哪儿能送这个啊?我送点奶粉,排骨,活鱼,活鸡,小孩衣服,这总没错吧?” 老爷子终于认可。 “嗯,这还差不多。行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现在班儿上呢,这马上就得给厂领导送报纸去了,不能在传达室再待着了。这事儿你抓紧时间,千万别忘了,听见没有……” “哎哎,我记住了。马上马上。” 说着,宁卫民再不敢耽搁工夫,一边挂了电话,一边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 谁让师命难违呢。 这世上如果有谁能让宁卫民不打折扣的赶紧行动起来,那一定就是康术德。 其实这不奇怪。 别说宁卫民向来对康术德肚子里的知识相当敬重,颇有几分崇拜。 就说他们一个孤儿一个孤老头子,相依为命的时间久了,自然难免生出亲情。 这也就真应了那句古语,到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地步。 而且要说句实在话,真有血缘关系,怕宁卫民也难免有所懈怠。 还正是他们这样的关系,有尊重有亲近,还总得保持客气与敬意,才能让他尤为重视,丝毫也不能敷衍。 但有首歌儿是怎么唱的来着? 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茫茫人海狂风暴雨…… 就没这么巧的,就在宁卫民跟自己裤腰带较劲的时候,电话偏偏又响了。 接起来一听,好嘛。 这人比康术德更让宁卫民精神紧张,也更不好对付,是霍欣。
第三百七十二章 带刺玫瑰
电话机里传来霍欣的声音,“卫民,我是霍欣,你今天怎么没上班啊?不会生病了吧?”
“没有没有,我挺好的,就是太累了,今天多睡了会儿。我才刚起床……”
“那你什么时候来店里?我有事儿找你……”
“能电话里说吗?我今天就不过去了,我有其他的事要办。”
“你不是在旅馆睡觉呢吗?还能有什么事儿啊?我都有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不行,你今天必须过来。”
宁卫民立刻严肃起来。
“我是领导,你才是兵。你是不是又搞错咱俩的级别了?有事儿说事儿,没事我就挂了。”
“你这什么态度?对我就这样啊!咱俩难道连朋友都不算嘛!你是不是因为我在总公司吵架的事儿,还在怪我?”
“没有,你别成天胡思乱想的。我是真忙,你应该是知道的,我最近那么多事儿,哪有空闲时间?”
“我知道你忙,可我想,如果你愿意来找我,就是再忙也能抽出时间来,对不对?”
听这话透着点可怜,宁卫民又不禁口气一软,缓和下来。
“小同志,不要发牢骚,我是因为信任你,才把专营店交给你。你要是总这么让我事必躬亲的,也就快失去我的信任了。你呀,要珍惜这种独当一面的机会,要把心思用在工作上,以后的路才能走的更远,听见没有?”
但霍欣又不是小孩,还能被这几句忽悠了?
反倒她又起急了。
“得了吧,明明是你想旷工一天,还给我打官腔。我不管,你下班前必须来店里找我。”
“别不识好人心。我是为你好,才介绍一些你以后可能用得着朋友给你认识。”
“前些天,你不是为了那四合院的事儿,问过我认识不认识文化部门的人吗?”
“别怪我没告诉你,今天来的人,就有父母在文化部的当处长的……”
宁卫民这下迟疑了。
“那……我抓紧时间办事,等办完了,时间如果还早,我就去你那里。”
或许是因为话已经点到了这份儿,宁卫民还没痛快答应,惹得霍欣彻底不高兴了。
再懒得说什么了,她气哼哼的挂了断电话。
“真没劲,再忙也不是你八小时外还没时间的借口。爱来不来,我就不理你了……”
宁卫民则略感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又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
坦白来讲,对霍欣给予的关切,宁卫民心里的确有一种暖意。
哪怕前几天霍欣冒失地在公司大吵一架,为他平白惹来了没有预料到的麻烦后果,也是一样。
因为不管怎么说,关键的时候,有人能旗帜鲜明地站在他的一边,维护他的声誉。
这总是让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儿,他不能不感动。
何况霍欣又的确是个性情中人,对他的好是全情投入,毫无保留的。
只要知道他有需要,总是力所能及的要主动帮他做点什么。
就像上次买书画的事儿似的,霍欣就跟福星一样,主动送了他一千个亿。
还有他头几天无意中提及了一下马家花园房子被一个文化协会占据的麻烦。
霍欣竟然出乎意料的记挂在了心里,这真是让他没能想到的。
再加上霍欣娇美的外貌,出色的身材和学历,即便是在外国语学院和皮尔·卡顿公司这样精英荟萃的地方,也是出类拔萃,让众多男性公认的心中女神。
相处的时间久了,说宁卫民一点不心动,也是假话。
但问题是,霍欣的这种性情,却真的不符合传统的东方审美。
也不是宁卫民所喜爱,所能接受的。
大概因为从小是被家里娇宠大的,霍欣的直率程度确实有点太过了。
而且控制欲也太强,管你是谁,不听她的可不行。
除了公事上面对领导,其他时候,霍欣对待旁人,往往脾气一上来,是想怎样就怎样。
就像过去对宁卫民抱有敌意时,恨不得能把他直接判刑枪毙,连缓期执行的机会都不愿意给。
现在即便是对宁卫民好,也是有点不管不吝的劲儿。
只要这姑娘自己觉得合适,宁卫民想不接受都不行。
用京城话说就是姑奶奶脾气,一般人可扛不住。
这就让这个姑娘成了一根浑身长满刺儿的玫瑰。
美则美矣,却让人难免望而生畏的肝儿颤。
谁要想把这支玫瑰摘到手,不做好挨刺痛的准备是不行的。
宁卫民心痒痒的同时,也不能不考虑,如果他和霍欣在一起,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可能拥有自由和安宁?
更何况像处在他这种位置上的人,又是很容易结识漂亮女人的。
要想持之以恒的保持本分,不犯作风问题,实在太难了。
毫不夸张的说,自从到了皮尔·卡顿公司就职之后,宁卫民的生活就加上了一个缤纷华丽,万花筒一样的滤镜。
几乎每日每时都要与漂亮的女性为伍。
平时人们在大街上难得一见的美女,就仿佛是被上帝用魔法从某个角落里呼唤出来,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他身边。
美女如云,燕肥环瘦,就是对他职业特征最好的诠释。
如果不怕暴露内心阴暗面的话。
要不是太过顾忌这年头对此类事件的惩处力度,而且1983年还没过去。
宁卫民肯定早就自甘堕落,开开心心的玩儿上潜规则了。
这方面忍得有多辛苦,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
那么好,别说他完全是迫于形势才会如此。
就说他真是个纯良的好男人,也备不住那天犯个错误,偶尔湿一回鞋啊。
那又何苦作茧自缚,自己非跟自己过不去呢呢?
所以尽管宁卫民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乐意,随时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霍欣的身心。
可他却不能不以恨不得剁手的决心和警惕性提醒自己,千万别占这个便宜。
因为他同样非常明白,真的得到了,也就等于把自己拴死了。
以霍欣的脾气,他想不出真到了那一步,除了踏踏实实娶霍欣当老婆,今后永远对婚姻忠诚,还有什么其他路走。
万一哪天只要自己心眼稍微活动一下,或是有所逾越雷池的倾向。
霍欣就能让他对“惨烈”这个词儿,产生新的理解。
总之,宁卫民意识到自己真正的麻烦来了。
说到后悔,他是真后悔他自己抗拒不了贪心。
从买字画的事儿开始,就像吃了诱饵一样,一步步地对霍欣态度软化,才让霍欣私下里和他的相处越来越随便。
如今已经没法否认他们的关系,已经超越普通同事,正在逐步失控这一事实。
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丫头危险得很。
不但绝对会借着这种势头乘胜追击,继续进攻。
而且多半还会利用马家花园这事,再给他来上一发糖衣炮弹。
他要想把糖衣吃下去,把炮弹打回去,真心是没底啊。
那今天到底是应该去?
还是不去呢?
第三百七十三章 聚会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是一句非常豪迈的话。
不过有的时候人们对自己说出此言,却不是因为豪迈,而是出于优柔寡断,或是怯懦犹豫。
宁卫民就属于这种情况。
明明他这天走出重文门饭店的时候,去给边大妈筹备贺礼的时候。
心里想的是绝对不能再惯着霍欣了,不能再被带着节奏走了。
可当他真办完事儿,回到扇儿胡同2号院的小房,躺在床上翻着报纸等着康术德和罗广亮打算一起吃晚饭的时候。
他那爱谁谁的爷们儿劲儿又没了,反而变得心绪不宁了起来。
他最怕跟女人纠缠,尤其怕跟霍欣纠缠。
可真要是辜负了美人恩,激得霍欣动了肝火,是不是反倒弄巧成拙呢?
鉴于霍欣的特殊背景,在这个特殊的时节,这位姑奶奶要当众跟他闹上一场。
那可绝对不是他乐于见到,且能轻松应付的结果。
怕是连宋华桂都要对他心生不满的。
更何况他还是个现实主义者,对世面行情当然是熟烂于心的。
他知道想长久立足于商场,光有钱还不行,必须要有人。
他清楚想居于社会顶层,过呼风唤雨,人上人的生活。
要是没有权力做依靠,等同于白日做梦
再想想看,他靠着皮尔·卡顿公司的关系,已经吞下了多少好处吧。
旅游工艺品加上服装尾货,如果兑换成现金,差不多已经有二十万了。
现在的他,不但足以还清所有债务,甚至能有大笔盈余。
唯独可惜的是,有时间挣钱,没时间花钱啊。
总之,宁卫民是越琢磨越觉得,为了自己的未来多结识一些有能力的人,似乎很有必要。
既然霍欣要非把朋友介绍给他,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这样的人脉关系,就跟别人塞在你手里的钱似的,不要白不要啊。
万一要是认识一两位神通广大的神仙呢,马家花园那让他束手无策的事儿,真是弄不好就此迎刃而解了呢……
就这样,他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句话说服了自己。
从而把自己源于懦弱和贪婪的屈从,自欺欺人的粉饰成了“风萧萧兮易水寒”一样的悲壮。
他给康术德留了张条子,说自己公司有紧急情况,改天再陪师父吃饭。
然后又把带来的两瓶茅台酒和两千块钱,都压在了这张纸条上。
此后,他去见霍欣了。
不过很可惜的是,这天晚上,除了以赔罪为名请霍欣在建国饭店吃的那顿西餐还算不错、
其他陪着霍欣参加聚会的时候,宁卫民的感受并不怎么样。
他期望达成的愿望更是提也别提。
具体的经过是这样的。
晚上八点左右,宁卫民随着霍欣来到了位于友谊商店后面的一栋带电梯的高层公寓,并且乘坐电梯来到了顶层。
当他们从电梯下来,一走进楼道,根本不用提示,宁卫民就能知道他们要去哪个方向。
因为说笑声和音乐声都已经遮掩不住地从一扇门后传出来了。
敲开门后,他们所依次看到的就是烟雾缭绕里,分散在六十五平米三居室里各处的十几个青年男女。
看衣着,看派头,看谈吐的样子,这些人明显出身优越,都不是普通人。
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跳舞,有的在打牌。
每个房间都有啤酒、汽水和瓜子、水果,让大家自由取用,俨然一副怡然自得的“沙龙”氛围。
而且很显然,霍欣与这些先期到达的人都有很深的交情,甚至已经不能说仅仅是熟悉了。
因为除见到霍欣的人几乎都要“哎哟”一声,责怪她把大家都快忘了之外。
霍欣与这些人打招呼的方式更能说明一切。
她一面与这个姑娘拥抱一下,与那个女孩拍拍脸,又与下一个做着鬼脸。
同时也给男些男青年介绍着宁卫民。
“哎,你们这些家伙,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宁卫民,我们皮尔·卡顿公司的运营部副经理。丑话说前头,这是我的直接领导,你们谁要得罪他,可别怪我升不了职,跟你们急……”
然而就在屋里的人都笑着,频频向宁卫民点头示意的时候。
宁卫民遭遇的第一个尴尬就突兀地出现了。
因为忽然间,一个带着眼镜的小伙子嚷了起来。
“我看怕升不了职是假,怕丢了爱情才是真吧?”
这立刻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虽然霍欣当场反唇相讥。
“刘刚,你是不是又被女朋友给蹬了?别不好意思说。我们公司漂亮小姑娘多了,你要叫我一声姐,回头我还能帮你介绍个对象。省得你老见谁都觉得比自己幸福,老冒酸醋。”
可这个刘刚装出一副无耻的强调,更加咄咄逼人。
“不行啊,叫姐有什么用?你不也在别人手底下混嘛。我看还是叫姐夫管用,宁经理,哥们的终身大事就拜托在你身上了。”
这下不但真的让霍欣脸红了,宁卫民也感到了一种被逼上梁山的为难。
对这个玩笑一样递过来的帽子,他是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幸好从人群中又及时飞来一个仗义执言,主持公道的声音。
“哟,刘刚,你是不是还没断奶呢?自己的终身大事还得求别人啊?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哎,不是我说你,别老用你爸从国外带回来的电动剃须刀了啊,否则你别说当外交官了,就你那胡子茬,永远硬不了。”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姿容艳丽的女子。
她的身份似乎不同,很轻易地打掉了刘刚嬉皮笑脸的乖张气焰。
促使那小子非常识趣地,在沸腾的哄笑声里,故作滑稽地以一个掩面而羞的动作认输了。
“惠姐”。
果不其然,霍欣尤为亲热地先叫了一声,然后才替宁卫民介绍。
“卫民,这位就是这儿的女主人江惠。别看她现在脱了军装,在物资局坐办公室,当科长,过去可是部队歌舞团的台柱子,拿过好些奖呢。那首《红米饭》就是她最先唱的。”
然后都没等宁卫民出言寒暄,霍欣就摇着江惠的手诚心诚意的恳求上了。
“惠姐,一会儿你再给我们唱一个吧,好久都没听你唱了,也让我们再饱饱耳福。”
为此,宁卫民只能点头欠身,用微笑致意。
而面对如此的恭维,江惠也很谦虚,露出客气的微笑。
“别别,欣欣啊,你总不给我留余地,我同人家才头一次见面。你把我捧这么高,真掉下来砸着人家又该怎么办呢?”
宁卫民终于抓住了机会,能够显示一下自己调侃的本事。
“不要紧,江……科长,您对我的力气,以及我麻木不仁的担心绝对是多余的。您即便掉下来,我也保证摔不着您。不过我倒是很畏惧,霍欣对您那曼妙歌喉的描述,我怕真的领教过您歌声的魅力,就再找不着北了……”
“哈哈哈……”
这话一说,江惠和霍欣一起发出大笑。
而且是前仰后合,捂不住嘴的那种失控大笑。
这样的效果让宁卫民都觉得有点过了。
结果就在他流露出匪夷所思的好奇时,霍欣一句话为他揭开了谜底。
“你已经……已经找不着北了。要接也轮不着你啊?人家惠姐早结婚了,喏,那就是惠姐的爱人。”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一家人
随着霍欣指向,宁卫民看见了一个模样很帅气的人。
此人一米七八的个头,身材适中。
一身笔挺的保罗衫配西裤,穿着很有点港味儿青年才俊的意思。
面容也很英俊,就像“无线”那个演电视剧的汤镇业。
但他正在干的事儿,却真的没他的外表那么帅气。
甚至有点跌身价儿,要用三十年后的话说,有点“娘”。
因为他似乎刚从厨房里出来,充当服务员的职责,手里托着一大托盘切得清爽的哈密瓜。
不但笑吟吟的在劝每个来宾吃瓜,而且还每个人都发上一张叠好的纸巾。
当然,这年头国内只有手纸。
所以在宁卫民的眼中,这种讲究虽不多余,却未免显得有点滑稽。
但更夸张的在于江惠叫自己爱人过来后的连锁反应。
听见老婆的召唤,这个人仅仅一个愣神,就迫不及待地跟正在说话的人告辞。
毫不迟疑的满面带笑的直奔了过来,殷勤把托盘呈现给了江惠、霍欣和宁卫民。
“江惠,欣欣,还有……这位,你们都快尝尝,这哈密瓜真好,咬一口又脆又甜,百分百西域名产。难怪价钱不便宜,一个要六七块。这次保证没有异味儿,我可是用水果刀在专门切蔬菜水果的案板切的……”
就这态度简直像个下属,或者说是晚辈,正在跟上级报告后勤工作。
这下就连江惠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所以不同于不好拒绝这份热情的霍欣和宁卫民。
在他们分别拿起哈密瓜的时候。
江惠却根本没动手,而是拿眼神横了自己丈夫一眼。
“嗨,谁问你这个了。叫你来是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这位就是欣欣的朋友的宁卫民。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运营部副经理,人家还是欣欣的顶头上司。”
跟着又跟宁卫民说,“这是我爱人年京,目前在城建局当科长,你要有什么修房的事儿可以找他。其他的事就算了,他的官儿太小,帮不上你的忙。”
说实话,这样去介绍自己的丈夫,虽然透着亲近,却也很不给男人面子。
一般男人多少会有点不高兴。
没想到那年京还真是好脾气,乖顺得简直像个儿子。
不但不以为忤,而且把手伸给宁卫民,自己嘴里还说呢。
“对对,我大事儿管不了,修房这种小事还行。不管上下水,还是暖气电路,楼房平房,修四合院,找我全没问题。一个电话的事儿。”
霍欣也笑着附和。
“年哥可是个标准的模范丈夫。有惠姐发话怎么着都行。卫民,你有事儿就尽管找他就行。”
于是“吃瓜”中的宁卫民没办法,也只有一手拿瓜,用另一手握着手,笑而自嘲。
“好好,有需要我一定来请您帮忙,不过那也得先等我自己有了房才行……”
哪知年永利竟然诧异地反问。
“哎?你……你不是有一个挺大的四合院吗?”
随后,他和江惠都一起看向霍欣。
霍欣脸上登时就有些微微发红。
然而在宁卫民更为奇怪的眼神瞩目中。她不能不对此先做出解释。
“惠姐的哥哥挺有办法的,我跟他说了你的事,他说有朋友也许能帮上你的忙。”
然后才跟江惠和年京又说。
“具体情况,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呢……惠姐,江浩大哥和他的朋友们来了吗?”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江惠和年京很快明白过来什么情况了。
江惠赶紧冲霍欣会心一笑,来打圆场。
“来了来了,不过他们在打牌呢。咱俩过去看看吧,他们闹够了没有?”
说着,江惠径自搂着霍欣去了。
宁卫民则由年京继续相陪。
这时候,宁卫民心里无疑是五味杂陈的。
确实,不免有点小感动。
但总体说来,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意外惊喜。
尽管他对霍欣交际方面的含金量,并不怀疑。
可他一直相信只有充足的准备,才能让事情按照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
许多微妙的事关键就在于程度。
恰到好处才是好事,反之往往就会变质了。
所以每逢大事,最好由他自己来操持每一步,他才能安心。
说实话,今天他来这儿本以为只是认识些可能能帮上忙的人,仅仅是做个初步接触。
完全没想到,霍欣已经把这件事透露给这么多人。
而且还是以人托人的方式来求人的,马上就会让他去面对毫不了解的人。
这无疑是给他达成所愿增加了难度。
单纯从运作角度来说,存在太多失控的可能,绝非明智。
果然女人就是女人,只凭本能形式,即使是好意也能办坏事儿……
“哥们儿,你可真运气。居然能摊上这种天上掉下的馅饼的好事。”
万没想到,就在宁卫民心里不免对霍欣多少心生抱怨的时候。
偏偏年京还说上了这么一句。
而且更让宁卫民别扭至极的是。
年京居然就这么凑在他的耳边,随后还继续小声嘀咕上了。
“霍欣可是个人人都想娶的公主,不仅人漂亮,身材好,学历高,关键是家世好。她可是外国语学院的校花,听说就是外国人,在后面狂追的也有好几个。你要能娶了她,那可有福了,至少能少奋斗二十年。”
这话在宁卫民听来分外刺耳。
原本还觉着这人不错的观感,此时因为其表现出的市侩大打折扣。
“这就叫运气?你什么意思?觉得我高攀了是吗?”
年京被呛了一下,但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
“是不是高攀,这种评价标准,完全取决于社会资源的稀缺性。年龄、身高、容貌、健康、才学、职务、金钱、家世,就跟生物链一样依次排开,决定了人的社会阶层和潜力。”
“反正在我看来你是幸运的,也许你自己还不清楚,你跟霍欣在一起,会得到些什么。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网络。无论对你的生活还是事业,都有极大的助力。”
“一会你要去见的人我就不说了。你不妨先看看外面这些人吧。全都是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们。今天你既然来了这里,咱们大家成了朋友,那么今后你无论是看演出要票,还是买紧俏的东西,甚至出门坐飞机,软卧,就全不是问题了。”
“当然,我听霍欣说过你们外企的待遇,知道你或许是这屋里最有钱的一个,许多问题在你并不算什么。靠外汇券就能解决。但还是不一样。”
“怎么说呢,这么跟你说吧,你就是再有钱,这汽车,你得自己买自己开吧。可你要有关系呢,不仅不用买,还有专人给你开。”
“出去旅游外面吃饭,你得自己掏腰包吧?可有了朋友的关照,就用不着自己花钱。还有住宾馆的问题,你再有钱,有时候也未必能住的上想住的宾馆。可要有朋友,铁定能住上。”
“所以说这关系,关系是什么?关系就是一切,比钱还值钱。有了关系,你办事就再不发愁了,不是你去求人,而是别人求你。你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就是牢牢把握住霍欣。”
宁卫民这时终于不耐烦地看了年京一眼。
尽管极力克制,但他仍以不太委婉的语气表示了自己的不屑。
他已经决定今后要和这个人划清界限了。
因为年京的话不但证明他太过迷信特权。
而且对权力的运用和认识相当肤浅。
甚至三观相当扭曲,为人有点无耻。
再加上交浅言深,什么都敢往外说,完全可以称得上轻浮、愚蠢。
“问句不太礼貌的话,您自己是不是就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才娶的这个媳妇,是吗?”
这次,年京的面色是真的变了,充满了受伤的刺痛感。
但也只是一瞬间,就恢复了镇定自如。
反倒他第一次展现出雄性荷尔蒙魅力。
就跟港台片里的黑帮大佬似的,目光炯炯,不带表情地嗤笑一声。
“老百姓通常会犯一个毛病,这也是大多数国人的普遍毛病。他们恨特权,走后门,恨不以才取士,恨任人唯亲。可一旦谁有这样的机会,也照样会这么干。所谓的不公平,只是没本事的人一句牢骚话而已。有本事你不走歪门邪道,看看这个社会还能不能容得下你?”
光说完这话还不算,他居然还望着宁卫民颇具深意地说。
“哥们儿,也许我的话你听着不舒服,可这是话糙理不糙。而且我绝对没有丝毫嘲笑老百姓的意思,因为我就是老百姓家的孩子。所以这些话我才能跟你说。反正无论怎么看,咱们俩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以后更应该团结起来。明白吗?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友谊。”
这些话,年京说得很认真,但宁卫民却听得糊涂。
有些话他的确不能否人,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和年京是一家人了。
直至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真正理解了这时年京的话。
敢情就如同宁卫民和霍欣相识经过的翻版。
年京与江惠一样是因为自行车存放的问题认识的。
但有所不同的在于,当时江惠的车子被倒下的自行车砸在最下面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年京,不但机智地掩饰了自己的“罪行”,而且还颇为机灵地装好人,帮着江惠把她的车“抢救”了出来。
然后就靠他那出众的外表和能说会道的嘴,勾住了江惠的心。
甚至在他那高高在上的岳父极力反对的情况下。
他还能江惠死心塌地跟他私奔,甚至不惜割腕威胁家人,最终打赢了这场爱情的胜仗。
所以说,打小在胡同长大的年京,自从了解到宁卫民的基本情况之后,其实已经把他当初自己的同类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异类份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
很快,善于察言观色的年京很敏感地看出了宁卫民的拒人千里之外。
于是颇为识趣地让他独处,去关照其他客人了。
不过宁卫民的感受却并没有因此舒服多少。
因为当其他人跟他搭讪时,他才真正开始认清,在这样的氛围里,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异类份子。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这里的年轻人,不但自己本身前途光明,而且他们的父母亲人,也都具有一定社会地位。
有知名演员的儿女,有大学教授和艺术家的孩子,当然也有一些商业口和外事口的后代。
所以往往与他们聊不了两句,这些人就会把关注重点放在宁卫民的家世上。
“啊,姓宁?这姓可少见,你父亲一定是市商业局的宁处长了,对不对?”
“呃……不是不是,我跟商业局那位宁处长没什么关系……”
“噢,那你认识‘人艺’的宁主任吗?”
“勉强说,我应该属于纺织系统的。”
“噢,我对纺织系统不是很了解的,不过我有个朋友,倒是家里有人在纺织局!也许你们可以聊聊,也许还认识呢。潘伟你知道吗?他爸的职务是……”
“不,我们肯定不认识。其实你误会了,我说我自己在一家服装公司上班。皮尔·卡顿你听说过吗?”
“皮尔·卡顿!啊,我知道那个牌子!国际名牌啊?美国的还是英国的?霍欣就是那个公司的。那你们一定认识吧?”
“是的,今天就是霍欣带我来的。不过这服装品牌来自于法国。”
“嗨,反正都是八国联军之一。难怪了,原来你是外事儿口的人,那你父母是国通社的驻外记者,还是外交官?”
“我……”
没治,真没治了。
宁卫民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现代《镜花缘》的故事里,来到了一个什么“拼爹国”。
之后的二十分钟左右,他就是不断地应付这样统一的询问模式来度过的。
然而最让他感到奇怪的是。
这些人在乎他的家世,在乎他父母的职务,更甚于他本身的工作。
一旦得知他是个无依无靠,没有跟脚的人之后。
哪怕本身的职务和工作并不如他,这些人也会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来。
似乎他们是相当不屑于和他这样“没身份”的人打交道的。
于是当厌烦这种语言套路后,宁卫民终于懂得了怎么愉悦地来解决掉这样的骚扰。
再有人来攀谈询问他的出身,他就号称自己是“北炮”的。
对方如果做出敬仰的姿态,试图再进一步询问他父母的具体职务时。
他就会故意恶作剧地说,“哦,我爸是做灯罩的,五级工,我妈是做灯丝的,三级工,北方灯泡厂嘛。”
这样就会把对方的嘴用吃惊彻底堵住。
然后多半会带着如同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和后悔,支支吾吾地主动远离他。
宁卫民根本不怕得罪人。
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能看清周围这些人的肤浅、幼稚和虚荣。
这些嘴上没毛的小嫩瓜们,根本就没长大呢。
他们发自内心地迷信朋党关系,却又总爱做出一种与众不同,愤世嫉俗的样子。
他们最大的喜好就是肆无忌惮的议论时政,夸夸其谈的放言天上、地下。
张口就是中央谁谁又怎么啦,一个个口气大得很。
好像国家交给他们治理,什么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其实他们的理论见解又有多少切实的基础呢?
没有!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
这些人爱辩论国家大事,无非是显示自己不同凡响罢了。
而除此之外,他们聊天的内容,就剩下一起去郊游,搞演出票子,去吃西餐的种种享受了。
还有些人,喜欢故作高深走文艺路线,自称是什么“沉思的一代”。
其实也是瞎扯淡。
他们的身上不但缺少舍我其谁的豪迈,也压根没有多少真才实学。
为了标榜自己有学问、够文艺,他们要么当着男男女女背雪莱的诗,聊世界名著。
要么就爱引经据典的,拿文艺名人给自己对文艺观点背书。
一会儿肖邦、柴可夫斯基怎样怎样,一会儿莫泊桑、米拉说过什么样的话。
瞧那些人那一本正经,故弄玄虚的样子。
好像就研究怎么把简单的东西变复杂化了,研究怎么把人话说出来,让别人听不懂了。
还大学生呢!这个年代的大学生,怎么净是这样爱臭显摆,酸文假醋的人?
所以与这些人相比,年京倒算是好的了。
虽然这这家伙对关系的膜拜已经深入骨髓了。
而且为人行事还很飘忽轻浮,老有点咋咋呼呼的夸张劲儿。
可毕竟长得不错,模样不让人讨厌。
待人也热情,尤其是很风趣,对谁感兴趣的话题都能聊上了几句。
哪儿有好吃的,哪儿有好玩的,哪又上演新剧目,哪里来了时髦货。
这小子一套套如数家珍,很快就能与人聊得火热。
用句当下的时髦话来说,他也是“引领时代新潮流”。
而且他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他的谈话风格永远轻松流畅,绝不会让对话卡壳。
任何情况下,他总能讲出一些有意思的小段子,非常自然的活跃气氛。
即便是发现别人厌恶他,他也能做到体面的离去,不会让彼此关系真正僵化。
就像他刚才从宁卫民身边离去,所做到的那样。
相当的得体,而且给彼此都留了余地。
如果单从这方面看,就连宁卫民也不能不承认,年京其实具备一个成为优秀生意人的潜质。
他交际上的本事完全是天赋,想要刻意学,是绝对学不来的。
嘿,不能不说,这小子真是有点意思。
古代君王身边那些讨喜的弄臣,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真学问虽然没有多少,可就是善于为人驱赶寂寞,是闲泡在一起的最佳伙伴。
虽然为人瞧不起,但又让人离不开,许多人都应该喜欢身边有个这样的人。
哪怕是他,也没法对年京彻底生厌,完全否定……
就在这时,终于一声招呼传来,停止了宁卫民对环境的观察与胡思乱想。
“卫民,这边,你过来……”
宁卫民抬眼寻声,发现霍欣和江惠,正在一个房间门前冲他笑着。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不吃亏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主动权
几分钟之后,当宁卫民再重新走进废品收购站的时候。
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一触即发的冲突气氛,已经全然消散了。
他成了全场唯一趾高气昂的人。
已经再没人敢于在他面前刺毛儿炸刺儿了。
包括朱大能在内,他们几个人无不露出人畜无害,又略显尴尬的笑容来。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关键就在于这辆压轴的道具——汽车上了。
虽然只是一辆相当简陋的212型军用吉普车。
但由于这年头,是没有私车的。
这两汽车在朱大能他们的眼里,就代表了一种至高力量的威慑。
虽然朱大能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国家干部具体待遇问题和配车标准。
可他们如同这年代大多数人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概念——汽车就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既然宁卫民坐着汽车而来,还能让司机老老实实按他吩咐的去做。
那再和他的穿着、气质、举手投足牛哄哄的做派联系起来。
无疑就很容易形成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逻辑证据链。
使得他们深信不疑,宁卫民是大有来头的人,至少也是家里很有背景的主儿。
他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又是有家有业的主儿,都觉得这样的人招惹不起。
再说了,人家的司机还等在外面,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证啊。
万一宁卫民要有个好歹,这司机还能善罢甘休嘛。
兴许一个电话就能把他们都送进局子里去。
所以他们就是再混蛋,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宁卫民做什么啊。
心里全都在后悔不迭,自认晦气呢。
而作为宁卫民来讲,其实也正是因为吃准了这一点。
他就知道朱大能他们只有欺软怕硬的本事,只敢跟那些明显不如他们的弱者耍威风。
才会不惜成本,煞费苦心的准备好一系列道具。
给他们演了这么一出与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的戏码。
应该说,事实证明,这药方子算是开对了,效果相当不错。
曾经在宁卫民面前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暴徒们,此时再不复当初的蛮横无理。
反倒是人人带着一脸毫无脾气的可怜样,由着宁卫民随意挤兑。
尤其是朱大能,赔笑作揖,就跟他的奴才似的。
“怎么着?咱们接着来吧,你们谁先动手啊?让我也痛快痛快……”
“别别,您别这么说啊。误会,这儿绝没人敢动您一根儿手指头。”
“哟呵,怂了?我刚才还真把你们当汉子来着。这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当头儿的,给他们做个表率吧……”
“不不,其实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真没想跟您动手。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不是吧?你还胆儿小?我可听说,你们劫道儿的时候挺横的呀。还要给我那小兄弟脑袋剁下来,威风得很哪。”
“瞧您说的,我们哪儿敢杀人啊。跟您实话实说,我们也就是吹吹牛的本事。就您那小兄弟,我们一个手指头可没碰着。倒是我们俩兄弟,让他伤的不轻。您看看啊,这鼻梁子贴着呢,这胳膊还吊着呢……”
“哟,那照你这么说,是我该代我那小兄弟儿跟你们赔礼道歉呗?是他不对,他错了。是他求着你们劫他,他应该让你们随便折腾他就对了呗……”
瞧这几句话说的,简直烧鸡大窝脖啊!
朱大能他们几个差点没被生噎死。
他互相瞅着,谁不知说什么好。
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别说他们确实没理,就是有理也不敢争辩,只能怂到底。
于是朱大能抹了把汗,咬着牙,咽了口气,继续发着狠儿的赔罪。
“我们错了,我们活该,我们不是东西,我们干的不是人事。不过您小兄弟终究没受伤不是吗?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您到底想怎么样?也给我们划条道儿出来,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呀……”
唉呀妈呀,爽透了!
这种成功忽悠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
没有什么比看着对头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听他们自己骂自己更爽的事儿了。
而且有了这话,距离大功告成可就不远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以为甚,再行逼迫了。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想怎么样?祸是你们自己闯的,该怎么弥补你们还不清楚?人没打着,可东西你们劫走了啊,是不是?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吧?”
朱大能这下醒悟了,一拍自己脑门儿,就吩咐旁边几个站着发楞的手下。
“快去,麻溜儿的,把头几天弄回来那些铜都拿过来,让人家带走啊……”
可这哪儿是宁卫民要的啊?
他立马不乐意了,冷笑了一下。
“你就打算这么办哪?”
朱大能又迷了头。
“您……您什么意思?”
“嘿,你也不想想,我从你们这儿拿一麻袋铜走算怎么回事?我有病啊?从你们废品站往外拿铜?然后我再让我小兄弟把铜卖到废品站去?”
“哎哟,您说的是。瞧我这脑子!明白,明白!”
朱大能赶紧打开装钱的小箱子拿钱,摆了一沓子大团结在桌上,然后带着谄媚请示。
“差不多应该是一百**,我给算个整儿行吗?二百,您看……”
宁卫民看着那些钞票,心里止不住的美啊。
但本着利益最大化出发,他可并没打算就这么结束今天的演出。
他想的是既然来了,反正都是演一出。
到底能敲出多少,总得尽力试试才行,是不是?
于是装作很无所谓的说。
“成,二百就二百。铜的事儿就这么着了。可你们还把人家的生计给断了,这又该怎么算啊?”
“这……”
朱大能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随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终于叹着气,一拍大腿。
“哎,那要不我们摆桌酒行不行?地儿随便您挑。您把小兄弟带来,我们当面赔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干涉他……”
不得不说,这朱大能的态度,应该是很有诚意的。
可惜他又没猜对宁卫民的心思。
宁卫民对此建议完全嗤之以鼻。
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那不就穿帮了吗?
何况他要的可是钱,不是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第三百七十八章 投脾气
“我这人啊,是身在外企不假,对体制内的情况肯定不如各位了解。但你们要以为我不懂关系的重要,那可未必。商场和官场难道没有共同性吗?也一样需要需要在交际上下工夫,否则就会步步维艰。”
“不瞒各位,我们公司的董事长皮尔·卡顿先生,早从1979年就来到共和国了,而且非常看好国内市场。但我们公司为什么直至去年才刚刚成立啊?主要原因就是外国人不通咱们国内关系的重要,四处碰壁。幸亏卡顿先生醒悟得早啊,高薪聘请了我们现在的总经理宋华桂女士负责打通国内的门路。否则咱们国内,现在还见不到真正的国际时装呢。”
“至于具体到经营上,关系就更忽视不得了。上至优惠政策,表演宣传,下至店址选择,顾客群体的培养,哪一样不靠关系?哪件事不需要盖红章啊?”
“要没有纺织部、经贸部鼎力相助,大力支持,我们公司的业务根本开展不起来。别的不说,模特表演就会被安个有伤风化的标签,成为罪名。这说明什么?这就就说明大生意更得有大靠山啊。”
宁卫民的策略很精明。
他知道要改变对方的想法,往往必须先从顺着对方的话开始,才是阻力最小的办法。
果不其然,这些话首先就获得了李仲的支持,引得他有感而发,忍不住横插了一嘴。
“哎,你这话我同意,做生意不靠关系靠什么?就拿我跑花城来说,铁路的关系就是最重要的。没这方面的关系,你就得普通车厢挤着,要想把电子表、计算器这些东西弄回来,更是白日做梦啊。别说托运了,连花城火车站你都进不去。工商、执勤逮住你,抓住不是重罚就是没收。就连火车上还有人抽查呢,那叫‘放血的针管子’……”
要说李仲这人还挺有意思。
一旦插上口就没完没了,竟然夸夸其谈的吹嘘起了自己的生意经。
就他靠钻钻政策空子,挣点小钱那点事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
要不是江浩为人够警醒,很快就阻止了这小子口无遮拦的大发言论。
李仲没准都能把哪个列车长用休息室帮他带货,花城那边又是哪个缉私队给他提供货源,都给秃噜出来。
所以这就只能说明一点,这位江浩的小舅子是个既没城府,又爱慕虚荣的人。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喜欢抢着信口开河,滔滔不绝的自我吹嘘。
他根本不明白“话多语失”的道理,不知道自我炫耀最容易惹人生厌,更不懂得什么叫“能说的不如会听的”。
反过来呢,其实只有鼓励对方多说,善于聆听的人,才能获得别人的好感,同时也能掌握更多的信息。
这不,现实的例子就在眼前。
李仲他自己就对饶有兴趣听了他半天神侃的宁卫民态度大好。
他在江浩的提醒下,重新把话语权转交回来的时候。
就给了宁卫民一个笑脸,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对他带有明确的敌意了。
“哥们儿,别介意啊。打断你的话了,纯属有感而发,你说,你继续说……”
宁卫民多会做人啊,漂亮的场面话随口就来。
“没事儿,本来就是大家坐在一起随便聊聊天嘛。何况你说的这些事儿,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挺长见识的。”
尽管是谎话,没人会当真,但这样的谎话却比真话更容易博得别人的好感。
明证就是李仲又乐了,而且拿起桌上的烟盒来还给宁卫民发了一根烟。
一块六一盒的希尔顿。
当然,是没有完税标识的。
“那我就再说说我对关系的理解……”
宁卫民点上了烟后,又重新开了口。
“具体到个人而言,关系就更重要了。在座的肯定都明白,就社会现实而言,孤单一人肯定斗不赢拉帮结派的。一个人在社会中,如果没有朋友,没人相助,他的状况就会十分糟糕。普通人如此,想成就事业的人更是如此,如果单凭自己单打独斗,不能借助他人之力,任何事业的建立都无从谈起。”
“事实上,社会上就有这么一类人,他们能力超群,见解深刻,才华横溢。本来可以飞黄腾达,却偏偏过着清苦的日子。这是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这些人又才华,却也恃才傲物。认为自己比别人优秀,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因为狂妄自大,不能很好与周围人相处。就这样,因为缺乏社会关系和人脉,最终都埋没了。这就足以证明,光有才华也是不能成事的。”
“其实从我个人的体会来讲,一个人大部分成就总是蒙他人所赐。因为机缘总得有人送到你手里才行。多一分人缘,才能多一分机缘。何况生活是个大舞台,我们身在其中各有各的位置。没人能够应付所有的难题。那么多一分人缘,也能减少一份烦恼。俗话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人际关系就像一盏灯,在人生的山穷水尽处,能指引给你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繁华。”
“所以说嘛,一个人能力大小,一个人的前程和潜力,其实是由他的朋友质量和多寡来决定的。朋友多的人,面子就大,总会获得各种各样实际又具体的帮助,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完全可以这么定义,只有朋友多的人,才是一个成功的人……”
宁卫民的话说到这里,又投了吴深的脾气。
他大手一挥,又用招牌动作,手指头点着宁卫民的脑袋说。
“哎,这话有点意思,是这么个理儿。我老吴就是朋友多,面子大,谁办不成的事儿,我也能办成。谁进不去的衙门口,我老吴都有朋友在。”
“就那些傻x大学生,一个个眼睛全张脑袋顶上,可肚子里墨水多又管蛋用啊?还不是分在我手下,得听我的指挥。”
“你这话,我真得回去好好说给我爹听听,我们家老头子总说我不学无术,怪我在文化局不好好干,丢他的脸面。这回我可找着堵他嘴的理论依据了。早早晚晚我也能跟他一样,混个局长的干干……”
这个粗胚正嘚瑟呢,一转念,忽然又觉着不对味儿了。
那刚刚放下的手,骤然间大力一拍桌子,又抬了起来。
就跟枪管儿似的瞄准了宁卫民。
“哎,不对啊!霍欣可是把你都快吹上天啦。说你可就是靠自己努力混上来的啊。”
“还说你经营有方,英语贼溜,特有本事。马上就要把你那顶头上司给比下去了。”
“这话谁说,也轮不着你说啊?小子你什么意思?跟我们来假招子,把我当胡传魁了是不是?”
(注:胡传魁,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里面的花脸的角色,用花脸可以表现出他的江湖气,以及仗义、豪爽缺少心机的特点。用阿庆嫂的话说,他是个“草包”。)
第三百七十九章 社交艺术
面对吴深的怀疑和诘难,宁卫民丝毫不慌。
别看对方来势汹汹,一副说翻脸就翻脸的样子,极为盛气凌人。
可宁卫民心里清楚,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认真。
于是反倒揶揄的笑了,丝毫不以为意地说,“这么看得起我啊?谢谢了。但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对这些话实在愧不敢当。”
“比我有才干的人多了去了,我算什么啊。何况我的英语水平肯定比不上霍欣。往好听了说,我这事自学成才,其实就是野路子。人家霍欣可不一样,正经科班出身。”
“至于霍欣为什么捧我,那是因为有个前提。我是她的领导嘛。你们还不了解霍欣吗?别看年纪小,心眼挺多。她那么聪明一人,哪能给我挑她的刺儿,给她穿玻璃小鞋的机会啊?”
“当然,即便我有这个心,今天见到各位也没这个胆了。就凭你们这些朋友,那就是霍欣坚强的后盾,绝对的硬托。以后我怕是得谨小慎微,躲着咱们霍大小姐走啦……”
这么一说还真管用,吴深立刻就不好再较真了。
反而一胡撸脑袋,大嘴一咧,用会心一笑表示了认可。
甚至就连霍欣都没法驳斥。
毕竟宁卫民这番听起来不太严肃的话,也是对她的一份认可。
没错,在交际中难免会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
对此,最佳的方式就是以戏谑的应答来面对,这是一个相当高明的技巧。
只要语言把握能力到位,就能让对方舒展情绪。
像宁卫民,几句调侃就淡化了窘迫,让尴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只不过,即使过了吴深这一关,也不意味着就没人再难为宁卫民了。
别忘了,还有一直在旁没言声的江浩呢。
“老弟,你是不是太谦虚了?你非说自己没才学,谁能信啊?那按照你话里的逻辑,难道你也是凭关系不成?更何况你兜了这么大圈子,一直就没说到实质问题啊?我就想问问你,你刚才驳了我们的所有人的面子,怎么就成了你尊重我们呢?你说话能实在些吗?”
要不说这小子不好对付呢。
这番话等于直指宁卫民言不由衷耍花腔。
并且在江浩的提醒下,其他人也重新想起恰才的矛盾来。
要知道,宁卫民采用绕圈子的方式拒绝别人,虽然是讨喜的一种方式,但必须得巧妙。
要是让人揭露了出来,就会变得让人生厌了,因为没人喜欢被人愚弄的感觉。
江浩的话不可谓不是一击重拳。
不过宁卫民照样不惧。
因为他可不是单纯的左顾言它,只为了把问题糊弄过去。
他真正的目的是彻底掌控对话节奏,不但不失去,还得得到点东西才行。
所以他的话那是打着埋伏,拥有成熟套路的。
目前只是他连环拳的第一招而已。
“哎呦,江处,你这话可真是冤枉我了。我怎么就不实在了呢?”
宁卫民这次换了路数,上来就抱屈,而且不惜自贬身价,一连甩出了许多的反问。
“说真的,我从不认为,个人能力的重要性要超过社会关系。那我自己怎么会是那种凭才学钻牛角尖的人呢?那不是自己明知走不通,还非往死路上走吗?”
“坦白说我就是运气比较好而已。当初为了换点外汇券,学了点英语。结果赶上了点儿了,碰上卡顿先生,才得以成为外企职员的。不怕各位笑话,整个公司我可是学历最低的一个人。‘有才学’这词儿,怎么也按不到我身上吧?”
“各位不妨再想想,像我这么一个胡同里长大的小老百姓,既没有学历,又没有背景,难道就靠点聪明劲儿就能坐上副经理的位子?真有这种可能吗?即使我运气好,真发生了这种事?我又坐得稳吗?就别提跟上司争权夺利了?”
“所以说我也得靠关系,找硬托才行啊。”
要知道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这些问题在场的人都不得不同意其合理性,就连江浩也是一样。
于是每一个问题,就都成为了宁卫民为自己辩驳的有利证据。
以至于最后的结论再掺杂了什么花头,在场的人都只能相信而无法反驳。
更何况宁卫民还有补充解释。
“当然,我跟在座的几位肯定不能比。我的关系含金量可没你们那么充足,这么优质,而且得靠我自己去寻找,去开发,去维护。”
“像天坛公园的园方领导,还有美术界的名家、教授,各大媒体的记者朋友,以及经贸部、纺织部的一些人。都是我在工作中,一天天地费心思,下工夫才抓牢的。要没有这些人的信任和好感,为我捧场,我办那个雕塑展哪儿会那么轰动?”
“我为什么能跟我的上司争一争经营权?就是因为我的上司错误的认为,外企公司讲实际。全靠英语水平和经营能力说话,埋头苦干就能做好业绩,多赚钱。他却不知道外企也重品牌宣传,也好名。目前这个打响名气的阶段,更在乎品牌的有口皆碑。”
“是的,好的机遇是能够改变一个人命运的。我就是属于昨天还馒头就咸菜,今天就西服革履坐在高档酒店里的人。虽然我不能随心所欲的选择命运,选择境遇,但我仍然可以靠悉心经营人脉来为自己创造机遇。说白了,一个人如果有了许多有能力的朋友,也就等于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说如果我算是有点能力的话,那也都在怎么交朋友上了。我又怎么可能不爱交朋友,不尊重朋友呢?甚至正因为缺少关系,我珍视关系才会胜过一切。坦白讲,我为今天能够认识这么多高质量朋友的机会相当满意。也对霍欣非常的感谢,自然对各位非常尊重……”
人人都有炫耀的心理,又希望交往的人能与自己的优势相匹配。所以在社交中如何不被人厌烦、不遭遇轻视就成了一种艺术。
首先,当提到自己的优势时,应该点到为止,不已太过,才能获得认同。
而且最好以抬高对方的方式,引到自己的长处上,才不会让对方觉得你自吹自擂。
其次,主动自曝其短,承认自己某些地方的不足,也能起到较好的效果。
这不是一种耻辱,反而会让人觉得你为人实在,说话不虚伪。
正所谓“自谦则人必服,自夸则人必疑”。
宁卫民就恰当好处的做到了这一切,他前面这些铺垫绝不是废话。
他通过委婉的抬高对方,直面点破自己的优点和缺陷。
不但已经让对方产生了优越感,让对方对他疑心一下释怀了,而且还无形之中加重了自己在这帮二代心里的份量,树立起了一个务实又风趣的形象。
别看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什么真正的本事,可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事实上,就在江惠不无疑惑的代表大家问出一句。
“那你为什么还拒绝帮助,辜负霍欣的一番心意?你仍然是没说明白,到底为什么啊?”
宁卫民的组合拳终于到了顺势打出最后一击的时候,抛出了最关键的言论。
“你别着急啊,下面就是我要说明的理由了。为什么我还要拒绝大家的好意?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没有办法做出合理的回报啊。”
第三百八十章 分文不取
“人和人的情谊,既需要真心诚意,也需要感激与适当回馈。其实天底下,就没有谁帮谁是理所应当的。可人们往往最爱犯下的错误,就是把别人的帮助视为理所应当。”
“没错,真正的朋友是要讲义气的。可什么是义气?我的理解是,除了力所能及的互相帮助之外。更重要的是,不能给朋友添麻烦,不能让朋友吃亏。要以感恩之心,对待朋友的好意。有来有往才是真道理。”
“就比如今天,咱们才刚见面,各位就表示愿意给我帮忙,就让我看到了大家的朋友之义。可大家冲着谁的面子?冲着霍欣的面子。这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情分到位了。反过来,咱们之间呢,还是陌生人。我有什么面子?如果单论的话,你们不帮我的忙才是正常的。”
“另外,你们要帮的这个忙可不是小忙啊。论价值,我那套院子怎么也得好几万。而且这还是让一个文化协会挪窝的事儿,牵扯到好几十人的安置问题。这么大的事儿,必定遭遇不少阻力,我问过,问谁谁都挠头。各位要真帮我办成了,在我看,想必代价不小。如果我没法做出该有的报答。那我成什么人了?”
“说白了,那不就是一个想利用霍欣跟大家的交情,白白占便宜的无耻小人嘛。难道这种行为不是在耍流氓吗?我要是这样的人,还配和大家坐在一起吗?我当然不能那么做,只能敬谢不敏啦。”
正是通过这番言论,宁卫民成功地把自己的形象又拔高了一大截。
因为没有人不喜欢这样懂得等价交换,知恩图报的人。
也没有人能看轻这样懂得人情世故,有自尊心的人。
事实上,直到这一步,宁卫民才算让对面的几个公子哥高看了他一眼。
像吴深,一边听着一边在不自主的频频点头。
而李仲是在宁卫民说完后,又给他发了一根烟。
毕竟他们身边惦记占便宜、捞好处的人太多了。
而像宁卫民这样知深浅,懂进退的人还绝无仅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把话说得太漂亮也会引起逆反。
像霍欣就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哎哟,你可真是的,太小家子气了吧。本来很简单的事儿,你还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啊。”
“我说你别这么事儿行不行?我本人,还有我这些朋友,可没人图你的报答。”
“照你这理论,难道做朋友还得分层次?还要先看对方能不能给自己什么实际好处啊?你都把‘友谊’二字给说市侩了……”
这种指责真的有点让人下不来台。
但宁卫民却毫无尴尬,反而摇摇头,又驳了她。
“小同志,要不说你年轻呢,看问题全是小孩的心态,你把世界想得太简单,也太理想化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道这不是真的?那为什么咱们今天这个聚会上的人,没有一个是修水管,扫大街的呢?”
“还有适当回报这个问题,帮忙的人当然可以主动提出不要。但承受好意的人却不能不想。像你把这种事儿说成了市侩,我是绝对不认可的。因为哪怕再坚固的友谊也受不了只有付出没有回馈。一次两次可以,十次二十次呢?”
“我能理解,在许多人眼中,找朋友帮忙,回馈以物质会很别扭。比如吃顿饭,送个东西,就好像把友谊给贱卖了,把朋友的交情给看俗了。但在我看来,这种想法万万要不得。适度的表达感激,才是非常必要的。”
“也许我这个人,确实不懂得比较高尚的做法。但我通过这种办法,至少能明确表达我的谢意。它的作用不在于礼物的轻重,而是心意的表示。重点就在于我必须这么‘说’出来,人家才能‘听’到,才会知道我有多在乎这件事,知道自己帮我这个忙多重要。”
“我绝对相信在座各位的能力,或许真的像刚才谁说过的,我眼里的大麻烦对大家只是举手之劳。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装傻。因为对我来说,朋友才是最大的财富,维护友谊就得靠诚心二字,才能始终保持愉快。如果失去钱财,还有通过聪明才智再拿回来的机会。可失去朋友,往往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说真的,还从没有人这么光明正大的把物质回报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抬举到这么高的地位上。
宛如一大锅热乎乎、香喷喷的鸡汤被端上了桌儿,顿时把在座的这些人都灌得五迷三道的。
直接的结果就是霍欣被宁卫民说得心悦诚服,闭口不言了。
江惠看着宁卫民也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李仲和吴深更是被忽悠得一起为宁卫民这番话喝彩叫好。
“仗义疏财,好好!哎哟,哥们,你这样的人少见,这话说的够意思……”
“嘿嘿,我老吴就爱交你这样的朋友!就冲你这话,我把你当哥们了……”
哪怕是江浩,对宁卫民这番话也挑不出骨头来了。
没办法,宁卫民这家伙绝对的属于高手中的高手。
不但台词、演技过关,更懂得怎么渲染氛围。
这就像电影带有背景音乐,让他的个人魅力大大增加。
所以别看他跟这些人大家头一次见面,但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分钟对话。
这些人很难不对宁卫民产生一见如故的好感。
不过江浩终究是个警醒的人,而且家庭出身和高于同龄人的才能也养成了他骄傲的个性。
宁外民的言谈举止表现越出色,就越让他以往的乐观破灭,产生了与之比较,甚至是对抗的的冲动。
所以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有嫉妒、羡慕,也有欣赏和共鸣,一时还很难调适过来。
甚至完全出于维护自我尊严的防卫性行为,他下意识里,仍然在绞尽脑汁的找茬。
很快,他眼睛一亮,又再度责问宁卫民。
“老弟,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能说会道的人,口才真不错。但我就不明白了,你今天的来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既不要我们帮忙,又说想交朋友。既说感谢霍欣,又怪她替你卖人情不合适。还有你房子的事儿,你到底想不想解决呢?你不觉得自己表述得这些有点自信矛盾吗?还有你所认为的合适回报到底是什么?你能说清楚吗?”
这么一说,果然气氛又变。
致使那些已经对宁卫民有了初步信任的人,又目露疑惑了。
“不矛盾,一点不矛盾。”宁卫民毫无畏惧与江浩对视。
“这些都很好解释啊。霍欣的为人的确非常够意思,其实她能把各位介绍给我,带我来这个聚会,就已经是份天大的人情了。我当然得感谢她。”
“可反过来,霍欣怕是还不清楚,帮我这个忙,她究竟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人情代价。关键是她不明白,她家里人肯定是明白的。我一介草民,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房子的事儿,我当然想解决,可这件事不是一蹴而就就能办成的。好在我的条件符合政策,地契房契都有,另外我也有相当的耐心,也会继续努力寻找合适的机缘。我相信,这个问题哪怕再麻烦,但总会有得到解决的一天。”
“说真的,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交朋友的。你们可以认为,我是为了解决房子的问题,也可以认为,我是为了解决其他的问题。我不避讳我交朋友带有一定的功利性,但关键在于投缘,某些价值观得先达成共识。”
“至于回报怎么才合适,我对朋友又是怎么样的。我觉得还是用行动说话吧。说再好听也不如实际做出来的。只要咱们大家相处久了,不用我说什么,各位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而一些小小的诚意,我是可以率先表达出来的。”
“比方说,如果你们谁需要皮尔·卡顿的西装,今后去找我准没错。我可以做主,五折卖给大家,而且不需要外汇券。怎么样?这个折扣,还说得过去吧?”
看了一样江惠,跟着宁卫民还特意补充了一句。
“女士也一样,我们现在虽然主推男士西装,但还是有不少漂亮的女装的。”
这话一说,大家又都笑了。
毕竟皮尔·卡顿已经名声在外,能穿上这样的衣服就有了面子,没人会拒绝这样实惠的好处。
尤其是江惠,身为女人,爱美是天性,更是高兴。
然而唯有江浩却不为所动,反倒又诛心似的逼问一句。
“不对吧?要照你的逻辑,不是应该要求对等嘛。既然是等价交换,那你为什么不开出条件,肯白白给我们好处呢?反过来说,我们也不好无功受禄啊,那不就成了你说的白占便宜的无耻小人了吗……”
宁卫民则以高帽应对。
“言重了。说真的,尽管我还不太清楚大家各自的身份,但我能肯定。在座的都是比我有能量的人。所以咱们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各位即便是接受了我这点小意思,也是心理有底。因为你们根本不用怀疑,随时都能补得上这份人情。”
“反过来也一样,我所擅长的在其他的地方。就比如说这服装的折扣。于我只是小小的诚意,谈不上什么人情,就像你们手里的关系一样。我求人办事,如果只回报这些,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说着,宁卫民话锋一转,再出惊人之语。
“干脆我也给大家透点实在的。看看咱们能不能让友情深入一下。我现在就需要认识一下银行的人,拿旧钞换点新钞。各位如果谁有这方面的关系,能帮我这个小忙。我完全可以白送给大家每人一身皮尔·卡顿,分文不取……”
第三百八十一章 是个人物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第三百八十二章 撩丫子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第三百八十三章 摔一跤
就凭一个屈屈凡人,岂能逃过老天爷的算计?
闹了天宫的孙大圣又怎么样?
不也没逃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嘛。
所以……宁卫民还是被雨给浇着了。
而且说实话,这小子想和这场瓢泼大雨赛跑简直不自量力,还不如不跑呢。
别忘了,这年头京城的街头是什么样的。
灯光昏黑,地面不平,许多小胡同还是黄土地呢。
再加上雨大风急,心急似火……
这不,一个不留神,宁卫民就扔了个大趔趄,摔马路牙子上了。
西装革履四爪朝天,这叫一现眼,还把自己的脚脖子给崴了。
因此别看从东单跑回重文门饭店也就不到一公里的路。
宁卫民却完成了一个形象上的巨大转变。
下公共汽车时,他还是个风度翩翩的外企白领呢。
可当他进入重文门饭店大堂时,却已经变成一只瘸了腿儿的落汤鸡。
就连爬楼上三层,回到自己的房间都感到费劲。
此时,唯独让他深感宽慰的只有三件事。
第一,此时已经是九点多,将近十点了,又是狂风骤雨的天气。
别说京城大街上没几个人,重文门饭店的大堂也没了客人。
除了值夜班的两个相熟的前台服务员,没别人看见他这副倒霉德行的人,还不算太难为情。
第二,是总算到了地儿了,今天这倒霉的一晚总算就要过去了。
他马上可以在浴缸里放松地泡个热水澡,然后再喝上一杯威士忌,就能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睡一觉了。
用美国人的说法,明天又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三,就是他从今晚的这次聚会上,还意外得知了“撒切尔摔了一跤”的消息。
聚会上的人都在说,今天共和国和英方代表就港城回归问题展开具体磋商。
“铁娘子”与“伟人”的交锋不但完败。
甚至被“伟人”的一句“我们穷是穷了点,但打起仗来是不怕死的”给震慑住了。
结果走出人民大会堂下台阶时,这位心事重重的英国现任首相,让自己高跟鞋绊了一下,在全世界的面前栽倒了。
虽然左右人员反应奇快,连忙把撒切尔扶起。
但这天的《新闻联播》,仍然清清楚楚播放了“铁娘子”狼狈不堪的样子。
据说这英国老娘们摔倒的姿式简直绝了。
先是一个下跪,然后双手前伸,令人不自觉地想起了我们传统的跪拜礼。
就好像她在全世界的面前,极为虔诚地向着共和国力量的象征──**下跪。
那想想吧,连英国首相在今天这个日子都免不了要与京城的地面“打尅斯”。
说明什么啊?
说明今儿这日子“妨外”。
得了,他一个洋行小买办,无论是身份还是丢人的程度,都没法与这位踏着舰空母舰而来,素来以铁腕著称的英国政界的著名人物相比。
那他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摔一跤就摔一跤吧。
人嘛,不就是这样的嘛。
哪怕遇上再悲催的事儿,只要知道有个比自己强的人所遭遇的一切比自己还要惨,也就不是那么难受了。
从这角度说,还多亏这英国老娘们的名儿起得好啊。
撒气儿撒气儿,让他有什么气,都从这老娘们身上撒出去了……
不得不说,宁卫民确实领悟了阿q精神的精髓。
只可惜,他还是把自己的处境想象得太乐观了些。
这个难熬的晚上可没这么容易就过去。
实际上就在他好不容易爬着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放洗澡水的时候。
在他刚拿出要换的衣服,正拿着毛巾擦着脑袋的时候。
简直如同见了鬼一样,骤然间,他房间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接起电话,竟然是楼下大堂前台打来的,服务员告知他有个姑娘找。
更为匪夷所思的是,当他要求把前台电话交给找他的人后,听筒里传来了曲笑的哭音儿。
“宁……宁哥……是我……”
“哎,小曲?”
宁卫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你找我?这都快十点了?”
“是……我知道时间有点晚了,对不起……我……家里出了点事儿……”
“你家里出事了?什么事儿这么急?”
“宁哥……你能下来一趟吗?”
“这……你不能电话里说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别生气……我知道给你添麻烦了。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
晕倒!听着电话里的曲笑反复道歉,掩饰不住的委屈,宁卫民就知道曲笑误会了。
这个单纯的丫头当然不会知道他刚从外面回来,现在又冷又湿,脚还崴了。
怕是以为自己嫌她麻烦,不情愿见她呢。
“啊!不不,你别误会啊。小曲,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你别急啊,等着我……”
挂上电话,连湿漉漉的衬衣和裤子也没脱。
宁卫民就穿着拖鞋,一瘸一拐地硬努着,走出房间下楼。
没辙,他倒是想让曲笑上楼呢,可这年头毕竟不一样啊。
别说饭店有硬性规定,晚九点半之后,住店客人不能见外客。
就说这么晚了,弄个大姑娘上楼,也会惹出流言蜚语。
他无所谓不行啊,人家曲笑肯定受不了啊。
那也就只有勉为其难,自己下去一趟吧。
同时,他心里也隐隐有一股说不出不良预感,认为曲笑一定是碰上大麻烦了。
否则不会这个点儿跑来找他。
他怕这丫头胡思乱想再犯了胆怯,别再自己个儿把自己个儿吓跑了。
当然也得尽量争分夺秒一下,不能白遭这二茬罪啊。
果不其然,好不容易龇牙咧嘴,扶着楼梯跟个半残似的拐下楼来。
宁卫民刚一来到大堂的范畴,就被守在大门口,站着等他的曲笑给吓了一跳。
小姑娘的样子太惨了。
披头散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衣裙下滴答着水,正抱着胳膊哆哆嗦嗦的在抽泣。
脸上不但面色惨白,眼睛红得跟桃子似的,那绝望神情更是让人心疼。
“哎哟,这是怎么了呀!小曲,你怎么没打伞啊?到底出什么事了呀!”
看见了宁卫民,曲笑总算是找着依靠了。
一张嘴,话没说出来,抽泣却顿时变成了痛哭。
从一声短一声地压低嗓子的不敢放声,变成了把所有忧郁苦闷从眼泪中倾撒的彻底发泄。
这场面,哭得人心里揪紧地疼。
别说前堂那俩服务员看得目瞪口呆。
宁卫民更是一下子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迅速壮大了五倍。
“别别,有什么事想不开呀,你跟我说呀!你可别吓唬我呀!”
曲笑还是一概不回答。
宁卫民终于下定了决心,冲着曲笑说。
“走吧,跟我上楼。先把你这头发擦擦,咱们慢慢说,千万别冻感冒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低级趣味
宁卫民是干旅馆的出身。
相似的工作经历,让他本身就跟值夜班的服务员们聊得来。
再加上平日里,他习惯了给人小恩小惠。
前台这俩值夜班的服务员,可没少从他手里蹭好烟,拿外国糖吃。
所以像今天这种特殊情况,他们哪怕再为难,也不能不行个方便。
于是宁卫民就成了重文门饭店所有客人里,第一个打破“晚九点半之后,不得接待外客”这条规矩的人。
在两个值班服务员再三叮嘱别让人看见的情况下,他把曲笑带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过进门之后,尴尬并未减少,反倒还多了。
因为宁卫民的房间实在太乱了。
这小子属于刨个窝就能睡的主儿。
每天床不铺,被不叠,睡醒了基本就出去忙和了,有时候连窗帘都未必拉开。
再加上这屋里还存着不少属于张士慧个人的烟酒电器。
他怕丢东西,也不愿意让客房服务员帮忙打扫。
那可想而知,这房间里是个什么样子。
烟盒、酒瓶、食品袋、易拉罐、脏杯子、果皮果壳……
还有换下来的衣服,用过的毛巾,甚至穿过的袜子、内裤、领带……
太多有碍观瞻的东西,四处乱扔乱放了。
说不好听的,真比狗窝强不了多少。
为此,宁卫民进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采取紧急措施。
手忙脚乱地把那些垃圾一样的东西迅速收敛。
能扔的直接扔了,不能扔的都堆在屋子的角落里。
然后还得给窗户打开一道小缝通风,以免屋里的污秽气味熏着曲笑。
一身湿漉漉的曲笑也很尴尬,她的凉鞋都带着水,是坐没处坐,站没处站。
而且由于亲眼目睹了这两层楼是宁卫民是怎么扶着楼梯龇牙咧嘴爬上来的。
再加上一进屋宁卫民就好一通忙乎。
她也明确感受到自己给宁卫民带来了多少不便。
偏偏想帮忙吧,又不方便伸手,便只能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处瑟瑟发抖。
不过,好处倒是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或许是因为还从没这么晚拜访过一个男子的独居场所,打心里感到紧张和不好意思。
当宁卫民把屋里收拾了个大概其,去浴室找出最后一条还没用过的干燥毛巾给她擦头发的时候。
她已经基本停止了“掉金豆儿”的抽泣。
“坐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听着呢!”
宁卫民给曲笑拉来一把椅子,又非常体贴地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然后也不催促,就这么坐在床角,静静看着她。
最终,被宁卫民眼里的诚挚鼓励起了些许勇气。
曲笑红着脸,低着头,总算用差不多跟蚊子一样的声音,开口了。
“我……我被家里赶出来了……”
“啊?被家里?是你爸妈……赶你出门?”
宁卫民情不自禁大吃一惊,进一步询问。
“嗯……”小姑娘的情绪低落至极,让人看着就揪心。
“可……为什么呀?”
“因为照片……一本杂志上有我登台的彩色照片,被我妈的同事认出来了……”
随着曲笑哽咽的嗓子一点点道出委屈,宁卫民恍然大悟,终于搞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简短截说,就是曲笑登台表演做模特的事儿,纸里包不住火,终于东窗事发了。
敢情自从曲笑在宁卫民的引荐下,成为了一名模特。
在这个特殊的舞台上,小姑娘就绽发出惊人的夺目光彩来。
虽然说身高173cm在这个行业里,只能算是普通。
但凭良好的乐感,如花朵绽放的青春,以及守时、礼貌,还有训练刻苦获得的专业素养,曲笑取得了相当令人骄傲和惊艳的演出成绩。
同样是和大家一起登台,但被她穿过的服装,外商下的订单普遍高于其他人好几倍。
特别是对日出口方面,日方代表特别认可她瓷娃娃一样的东方淑女形象,签单总是格外顺利。
为此她就渐渐被纺织部一个女领导记住,并且成为了女领导最喜欢的模特。
所以只要是纺织部组织的演出任务,这个女领导就少不了要点曲笑的名。
不用说,人一红,上班、训练、演出的时间,就会越来越成为难以协调的难题。
好在曲笑人很机灵,她时间规划得很好,而且跟家里声称自己报了夜大。
如果需要出门,就借口说去上课。
就这样,她以读书的名义一直严严实实的瞒着家里。
但是,媒体这方面却是最难以控制,让人防不胜防,容易出岔子的地方。
说实话,其实考虑到国内的特殊性,目前大多数人对模特职业认识不足,多有偏见。
皮尔·卡顿公司为了麾下的这些模特着想,一直以来,都会在媒体宣传上做好预防工作。
就像宁卫民所负责的演出,他必定会送些小礼物跟记者们打好关系,事前郑重交代几句。
要求千万别用近景的照片,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可问题就在于当大家对登台表演习以为常之后。
无论是公还是私,这根原本绷紧的神经,逐渐就变得疲沓、放松了。
尤其这个行业是高速发展的。
随着皮尔·卡顿公司和纺织部、经贸部合作业务开展迅速,各类演出越来越多。
有些时候是皮尔·卡顿公司的商业宣传,有些时候却是两个部委为了促进出口业务,各自做的宣传。
难免产生事权不统一的弊端来,管理上是越来越疏松。
而且观众,也很快就不再仅限于外贸界、服装界的官员和技术人员。
再加上这年代,是各种杂志、报纸迅速增长的年代。
模特们又是最热门的社会焦点现象,饱守大众关注的争议话题。
那么被模特们吸引而来的各路媒体记者也越来越多。
所以保密级别直线下降,出事儿就成了必然。
特别是这一次,几乎就是命中该着。
前几天,纺织部在民族宫刚刚举行了一次对亚洲几个国家的出口展销会。
主推的服装里,有几身为日方代工制作的具有镂空效果的纱衣纱裙。
为此纺织部提出一个要求,参加演出的模特们不能穿胸衣。
再加上裙子长度仅到大腿的一半,尺寸短得惊人。
穿上这样的辣眼的衣裙,连模特们自己都感到不大习惯,穿上有点不好意思。
于是这场演出,就像1979年首都机场出现那张名为《泼水节》,描绘傣家女沐浴情景的壁画一样,提前就在业内产生了极为轰动的效应。
当天更是吸引了许多闻风而动的媒体记者来抢照片发稿。
结果就那么巧,一本新刊发没多久的杂志——《青春画报》为了博人眼球,吸引读者。
竟然把现场抓拍的照片放在中缝彩页里了。
其中还正好有曲笑穿这纱裙的全照和一张半身近照。
那被曲家的熟人看到还不得跟曲家问问啊?
于是也就引起了这场轩然大波。
说到曲笑父母愤怒的原因,在这个年代看来,当然是特别充分的。
他们认为当模特充满了资本主义的低级趣味,绝对不能接受女儿丢人现眼,干这种露大腿的勾当。
他们更不能接受的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居然会对他们撒谎,还策划了这一系列周密的“犯罪”行为。
就这样,他们在教训女儿的时候,情绪都空前的激动。
或许是因为干部的身份使然,曲笑的父亲,觉得自己的名声和面子全被女儿毁了。
怒急攻心之下,不但扇了女儿一个耳光。
而且完全不顾曲笑母亲的劝阻,坚持把女儿赶出了门外。
就这样,事情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