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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庚字卷 第四十六节 太复杂

    离开兵部公廨时,已经是辰正了。

    既然基本上确定了是科尔沁人几千骑兵的袭扰,兵部诸公心中也就放下了大半担心,斥候还在侦察,但冯紫英不认为会有什么意外。

    而其他军情,虽然冯紫英的判断很准确,但是毕竟不是兵部中人,而且像杨嗣昌、郑崇俭这些人一样也都跃跃欲试,希望能在未来的战事中展现自己的才华,冯紫英还要在这里指点江山,就有些不合适了,所以冯紫英很知趣地主动离开了,至于内阁那边也不需要再去做一番解释了。

    郑崇俭把冯紫英送到了公廨门口,见郑崇俭有些神思恍惚,冯紫英颇感奇怪,“大章,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噢,紫英,没什么,也许是我有些多疑吧。”郑崇俭勉强笑了笑,不过冯紫英却没有放过。

    他知道郑崇俭这个人,不比陈奇瑜的飞扬浮躁,也不像杨嗣昌那样激进锐利,也不像王应熊那样骁悍果决,属于比较沉稳保守的性子,他如果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肯定就会有问题。

    “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说来听听,难道连我都信不过了?”冯紫英攀着对方的肩膀走到门口一边儿。

    “嗯,其实也说不上什么,非熊今天没来,你也知道他可能马上就要去四川,孙大人先走一步了,他也回去准备了。”郑崇俭摇摇头,“我现在主要负责顺天府这边的情报收集编纂分析,总感觉昌平那边宣府军和大同军有些不太正常,……”

    “不太正常?哪里不太正常?”冯紫英严肃起来。

    “蓟镇军守御从昌平到顺义再到平谷,甚至还要负责平谷以东三河、蓟州一线,可宣府军、大同军进来已经超过八万人了,却都龟缩在昌平州这一线,据我所知这一线面对的是外喀尔喀人,其实力远不及察哈尔人,兵部却无动于衷,甚至还决定就这样继续维持原状,可这样蓟镇军正面就显得有些单薄了,一旦被察哈尔人突破,就会造成极大的被动,……”

    郑崇俭的话把冯紫英给问住了。

    他没想到郑崇俭居然会问这个。

    他当然知道其中原委,但是却考虑能不能对对方说。

    若是陈奇瑜或者杨嗣昌,冯紫英考都不会考虑,肯定会敷衍过去,当然杨嗣昌肯定知晓其中奥秘,不需要问自己,陈奇瑜那毛躁性子,和自己关系也没那么密切,他不会说。

    如果是练国事、许其勋或者方有度,冯紫英也会和盘托出,但郑崇俭和自己的关系密切程度介乎于许其勋、方有度与陈奇瑜、傅宗龙、宋师襄他们之间,同范景文、贺逢圣、孙传庭、王应熊、吴甡他们相若,都是较为密切,但是却还没有达到可以推心置腹的境地。

    不过略作沉吟之后,冯紫英还是觉得还是和对方挑明更好。

    郑崇俭人品不错,而且还和自己有一起去宁夏、甘肃平叛的经历,他和孙传庭、王应熊三人都是在军事这一块有相当才华,日后自己恐怕在军务这一块上依赖甚多,藉此机会进一步密切关系也是应有之意。

    “大章,这个情况就不要去问,也不要去和二位大人说了。”冯紫英淡淡地道。

    “啊?”郑崇俭一脸莫名其妙,看着冯紫英。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大章,大同军和宣府军归谁统率?”

    郑崇俭还是不明白:“宣大总督牛继宗啊。”

    “外喀尔喀人突破进来,是从哪里进来的?谁的责任?”冯紫英再问。

    “周四沟,四海治,……”郑崇俭脸上微微色变,“你是说牛继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阐述事实,外喀尔喀人从延庆那边突进来,牛继宗作为宣大总督,兵部早就责令他务必加强防务,提高警惕,他置若罔闻,导致西线被撕裂,中线全线被动,他没有责任?”

    冯紫英语气越发淡漠,“可兵部和都察院乃至内阁、皇上追究过么?”

    “好像都察院有御史上过弹章,但是很快就压了下来,……”郑崇俭若有所悟,但是脸色却越发难看。

    “是啊,你觉得我们大周都察院的御史们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骨头不硬了?”冯紫英笑了笑,“谁能有这么大本事把这事儿压下去?”

    郑崇俭默然不语,便是内阁和皇上都没这本事,只有各方都达成了默契,才会如此。

    可何至于此?

    牛继宗不过是一介总督,别说是一介武官,就算是阁老出了事儿,都察院那帮御史一样会咬着不放,这种事情难道还少了?

    “大章,有些情况你可能隐约听说,也可能不太明白,牛继宗是什么出身?武勋,镇国公之后,四王八公十二侯,这可是咱们大周打江山时的顶级勋贵们的后代啊,这军中,九边之地也好,京营三大营也好,什么勇士营、四卫营和五城兵马司也好,哪个地方没有这些武勋子弟充斥?”

    冯紫英说得很随意,但是听在郑崇俭耳朵里却是让他脊背发寒,涩声道:“紫英,你们冯家也是武勋吧?”

    “是,我们冯家也是武勋,不过我们在这些四王八公十二侯中可派不上号,祖上不过一个云川伯,后来还被不明不白的给弄丢了,呼伦侯都是我大伯用命换来的,救了当今皇上和忠顺王,和十二侯没关系,云川伯这个爵位回来那也估计是皇上觉得家父在戍边多年,我二伯也病死任上,给个安慰罢了,……”

    冯紫英头微微扬起,“我们冯家虽然和武勋扯得上关系,但是本质却不是这帮顶级勋贵中的一员。”

    “紫英,那和我说的事儿又有什么关系?”郑崇俭听得稀里糊涂,似懂非懂。

    “当然有关系,牛继宗是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些勋贵中的中流砥柱式人物,你该知道咱们皇上这个皇位如何而来吧?”冯紫英声音越发低沉,“他原来是忠孝王,可不是太子。”

    最后几句话虽然声音很小,却如同九天梵音在郑崇俭心中震响。

    太子?!义忠亲王?!

    武勋是一直听太上皇的,太上皇据说一直对废太子也就是义忠亲王有些偏爱,便是郑崇俭在京中这么久也隐约听说过,只不过原来一直觉得很虚无缥缈,甚至就是谣言,没想到冯紫英今日却给自己挑开了。

    “恐怕连皇上坐上大宝之位都还有些不敢置信吧,起码在他继位前几年可能从未想过,太子立而又废,废而又立,然后再废,这其中几番波折,若是没有点儿门道,岂能如此?”冯紫英慢条斯理地道:“现在义忠亲王不也活蹦乱跳,皇上和义忠亲王不也‘和睦相处’,有太上皇在嘛。”

    郑崇俭眼巴巴地听着这些天家秘辛,也只有这些武勋家族才能对这些隐秘了解如此清楚。

    “紫英,你是说牛继宗有可能……”郑崇俭觉得自己声音都有些哑了。

    “什么都有可能,关键在于时机合适不合适,条件具备不具备。”冯紫英语气萧索,“京营主力在三屯营丧失殆尽,五军营和神枢营分属太上皇和皇上嫡系掌握,相互制衡,但又都能能控制一部分城防和城门;蓟镇或许是听皇上的,但对面却是察哈尔人大军压境,无法动弹,……”

    郑崇俭盯着冯紫英,看着他嘴唇不断吐出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牛继宗是宣大总督,但你在兵部这么久,应该知道九边边军武将军官的体系吧?辽东系,大同系,蓟镇属辽东,大同自然是大同系,但这两大派系中一样有许多武勋出身的武将,宣府镇比较特殊,相互交织,而王子腾在担任宣大总督时就开始往宣府镇安排京营武勋出身的武将,所以从王子腾到牛继宗,宣府镇已经逐渐成为了京营武勋打入边军中的一颗钉子,而在此之前,其他边镇虽然也有大量武勋出身武将军官,但是他们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武勋了,更要考虑各自派系,所以情况更为复杂,他们要占那边,要根据具体情况而定,……”

    “我还是没明白……”郑崇俭越听越糊涂。

    “大章,我们冯家出身哪里?”冯紫英叹了一口气。

    郑崇俭这才陡然反应过来,惊讶地道:“你是说……”

    “你以为张柴他们二位把我叫回来就这么简单?”冯紫英自我解嘲,“我爹不在,自然就只有我这个当儿子的能用起来了,我已经写了几封信出去了,但诸公和皇上也许还是不放心呢?只要等到宰赛大军北撤,遵化那两万蓟镇军腾出手来,又或者曹家寨那边黄得功部抵达,对察哈尔人回师草原构成了威胁,蓟镇正面压力减轻,能腾出手来了,也许就没我事儿了。”

    郑崇俭忍不住摇头,如此复杂,他之前根本就没想到过,连冯紫英被召回来,都是别有用意,根本就不是之前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庚字卷 第四十七节 查疑

    见郑崇俭满脸怔忡难言的神色,冯紫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章,你在兵部做事,本来也无需想太多,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能看到这一点也说明你很用心了,杨嗣昌肯定明白,几位大人都心知肚明,但他们都不会说,非熊专注西南,仲伦还没有进入状态,所以你觉察了,不过这种事情和其他不一样,你知晓了,但是也可以装作不知晓,在诸公面前提一提,让他们明白不是你没发现,至于他们若是有其他安排,你便听着便是……”

    冯紫英的谆谆劝导让郑崇俭也很有些触动,他知道对方是为自己好。

    发现了不说,也许诸公就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缺乏洞察力,杨嗣昌不说便无人会说什么,人家是探花,老爹是郧阳巡抚,岂会不明白其中奥妙?自己不说就可能被视为无能了,说了,让诸公明白自己的能力,诸公另有安排,自己不再多言,说明自己懂事,自己不过是一个刚走上仕途不起眼的进士,日后路还长着呢,……

    见郑崇俭表情终于释然,冯紫英再度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明白就好,大章,你在军务上极有天赋,我看不比文弱逊色,借着这几场战事好好历练一番,遇着有机会再出去打拼两场,我看兵部诸司郎中员外郎位置迟早等着你。”

    郑崇俭也笑了起来,“紫英,你也无需宽慰我,我也不敢奢求其他,好好干几年,如你所说,能出去再拼搏机会,干出点儿事情来,我也就满足了。”

    冯紫英也不多说,“行,我就先回去了,如果没有其他意外,我估计黄得功部也差不多该到曹家寨了,察哈尔人也撑不住太久了,我琢磨着宰赛也差不多了。”

    “那朝廷二十万两银子……?”郑崇俭迟疑着道:“宰赛没见到银子,会退兵?”

    “我自有办法,只要朝廷愿意承诺。”冯紫英很淡然地道。

    郑崇俭不敢置信,这可是二十万两银子,不是二十两银子,什么时候自己这个同学居然成长成为可以对二十万两银子都淡然处之的高度了?

    见郑崇俭满脸惊骇,冯紫英笑了笑:“别想那么复杂,我们家可没那个家底儿,我自己也不可能垫付这样大一笔银子,你知道叶赫部现在和我父亲那边很密切,而内喀尔喀人与叶赫部是姻亲。”

    郑崇俭恍然大悟,但是这是二十万两银子,也不是轻易谁都愿意承诺担保的。

    “你和文弱来的时候不是见到了那个在我身边的女子么?布喜娅玛拉,叶赫部金台石台吉的侄女,他爹是布斋,兄长是布扬古,她的堂姐也就是金台石的女儿,就嫁给了宰赛为嫡妻,……”

    郑崇俭这才真正明白,有这层关系,如果再加上辽东这边的信誉,倒是可以让宰赛放心。

    冯紫英也没有给郑崇俭解释太多,其实这里边并没有说的那么简单。

    宰赛要回师,再说有叶赫部担保,也不可能空手回去,所以冯紫英也已经让山陕商人们在准备一部分砖茶、布匹先行折抵那二十万两银子了,第一批大概数量价值在五万两左右,等到宰赛最后一部兵力撤兵时,再送上五万两左右货物,剩下十万两货物,在年底之前把货物送到草原上。

    山陕商人对此无比满意。

    在永平府这边的开矿、烧炭、冶铁、制铁以及水泥生意蒸蒸日上,虽然蒙古人入侵有些影响,但是只是耽搁了一下时间,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破坏,冯紫英以打促和祸水西引手段可谓高明无比,现在又还借着这样一笔赎金生意与内喀尔喀人搭上了线。

    这第一笔就是二十万两的生意,砖茶、布匹这些本来就是山陕商人在北地几乎垄断的生意,货源丰富,别说二十万两银子的货物,就算是二百万两银子的货物他们也能轻易拿出来,日后还能增添铁料和各种铁器这样一类更具有竞争力的商品。

    再加上榆关的开港,未来辽东地区几个港口如果也能如约建设,北地必将迎来一个大发展时期,而山陕商人也定能重新崛起与江南的各大商帮相抗衡。

    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冯紫英的手段就已经彻底让这些山陕商人死心塌地,连最初最不看好吃怀疑态度的晋商几家,现在也是心悦诚服,再联想到人家还有老爹作为蓟辽总督在背后,他现在在永平府同知位置上做出如此大的成绩,与草原上仅次于察哈尔人的内喀尔喀人又达成了盟约,这位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无疑是最值得投资的对象。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一声令下,山陕商会的大批布匹、砖茶、盐巴便源源不断从各地运往榆关港,只需要冯紫英一纸加盖私印的手书,这价值二十万两银子的货物便能送到三屯营宰赛手中或者直接运到草原。

    冯紫英回到府中时,便回屋洗了澡之后蒙头大睡。

    瑞祥宝祥自然把昨日夜里喝多,然后又被兵部抓夫的事儿向沈宜修禀报了。

    倒是晴雯是个精细人,立即就从冯紫英换洗下来的衣衫有其是内衣上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平素冯紫英换下来的衣衫要么是云裳,要么是她负责拿去送到后房清洗,但这贴身内衣基本上都是她和云裳亲自清洗,而今日这内衣衫上分明就有一些香脂气息。

    而这股子香脂气息晴雯甚至感到十分熟悉,以前应该是闻到过,也就是说在爷身上留下这股子香脂气息的女人自己应该是认识甚至熟悉的,而且除了那股子熟悉的味道,甚至还有一种比较独特的香气,这种香脂气息不是寻常丫头们用得起的。

    但是她离开荣国府也有那么久了,而且荣国府中的女子们用香脂香粉的女孩子很多,便是有点儿身份的大丫鬟们也都要用,当初自己在荣国府里不也一样?所以这用的人多了,除了几个有身份的奶奶姑娘们比较讲究用的较为独特,其他人多了自然就难免重叠,晴雯倒也一时间想不出究竟会是谁。

    想到这荣国府里边如此多的莺莺燕燕,晴雯就忍不住银牙咬碎,也不知道是哪个不知羞的骚蹄子来勾搭爷了。

    晴雯已经从宝祥那里知晓冯紫英的行程,昨儿个爷午间是二位老爷设宴款待,下午应该是去了园子里,薛家姐妹和林姑娘那里都是要去走一遭的,但是晴雯不相信这几位姑娘会有如此出格的行为,宝钗身边的莺儿、文杏,黛玉身边的紫鹃、雪雁,都是懂规矩的,不可能这般放肆。

    那就只有晚间了。

    晚间是在宝玉的里吃的酒,爷酒量不大,宝玉酒量也差不多,这一喝起来,只怕就没个分寸了。

    对宝玉屋里人,晴雯就太熟悉了,袭人,媚人,绮霰,紫绡,麝月,秋纹几个大丫鬟,碧痕,檀云,四儿,这几个都称得上是介乎于大丫鬟和小丫鬟之间的身份,至于小丫鬟如佳蕙、良儿、坠儿、春燕这些就不必说了,起码晴雯知晓像碧痕、檀云和四儿几个都是要用香粉的,袭人几个自然就更不用提了,宝玉宠溺她们,自然无不应允。

    只是好像爷身上这股味道却不像是袭人她们身上的,又或者她们换了别样的?

    晴雯自然也知道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们喝酒喝上头了免不了就要嬉玩高乐,自家爷好像没这个习惯,但是别家可就不一定,宝二爷以前不是这样,但是现在也说不清楚了,这酒酣耳热之余,便让自己丫鬟侍寝客人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晴雯便找了个由头把宝祥叫到一边儿。

    “宝祥,爷昨晚在哪里吃的酒?有哪些人?”

    “,宝二爷那里,好像有环三爷,兰哥儿、琮哥儿他们几个,其他就没有了。”宝祥心里有些发紧。

    自家大爷昨晚的事儿是万万不能说的,可这位奶奶身边的贴身丫鬟也不是省油的灯,精明得紧,而且性子刚烈暴躁,便是爷有时候都要让几分,听说是这丫头还在荣国府时候就被爷看上了,所以才会这般受宠。

    见宝祥有些紧张,晴雯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心虚,还是觉得自己来打探爷的活动有些出格,但晴雯就是要问个究竟。

    “有没有陪酒的?”晴雯盯着宝祥问道。

    宝祥一愣,想了想才道:“陪酒的没有,不过宝二爷院子里几位姑娘倒是帮着斟酒了,……”

    晴雯忍不住咬牙。

    “那喝完酒之后呢,爷是不是喝多了?”

    “是,晴雯姐姐,爷喝多了就回了客舍睡了。”宝祥硬着头皮道。

    “爷就直接回客舍睡了,一个人?”晴雯目光如锥子一般盯着宝祥,一脸不信,一个人睡的,会睡出这么多女人的香脂香粉味道来?

    宝祥慌了,难道这是奶奶让晴雯姐姐来问的?这该如何是好?

    “是一个人,不过……”宝祥想了想才道。

庚字卷 第四十八节 冯家香火

    “不过什么?”晴雯紧追不舍。

    “不过晚间爷睡了,有几位姑娘来看了爷,见爷睡了,也就走了。”宝祥也不知道晴雯究竟知道了什么,一时间也不敢乱说。

    这位姑娘是荣国府出来的,万一有其他渠道知晓了一些什么呢?连他都不知道昨晚爷究竟在哪里歇的,只知道最后一个来找的是平儿姑娘,但是自己找上门去的时候,平儿姑娘一脸平静,爷也不可能歇在琏二奶奶院子里吧?

    有些事情宝祥连想都不敢往下想,他注意到了平儿姑娘来见自己时虽然表情平静,但是那脸颊的酡红却是挥之不去,同样连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或许自己叫门时,平儿姑娘就躺在爷的身旁?可是琏二奶奶呢?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宝祥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怕自己想得太多,万一哪天睡着了做梦说梦话,被人听了去,爷会怎么处置自己?

    “几位姑娘来看了爷?”晴雯脸颊如火烧一般,内心也是狂怒,果然,这荣国府里骚蹄子如此之多,“哪几位啊?”

    “有紫鹃姑娘和莺儿姑娘,还有司棋姑娘和平儿姑娘,三姑娘是亲自来的,还给爷送了醒酒汤。”宝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他又不敢不回答。

    万一晴雯姐姐是奉大奶奶之命来的,自己这要撒谎被她们觉察了,这不是就恶了大奶奶,日后能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但若是要让自己“出卖”爷,那宝祥是万万不肯也不可能的,自己是爷的仆僮,这点儿规矩原则他还是明白的,所以他就只能含糊其辞的来个半真半假了。

    几位姑娘都来看过爷,这是实话,不过午间和晚上来看合着一起,也不算假话吧?

    若是晴雯姐姐真的去查了个究竟,也可以托词说自己记混了。

    连宝祥都很佩服自己的急智了。

    晴雯有些蒙了,紫鹃和莺儿也就罢了,还有司棋和平儿,司棋怎么会搅进来?莫非传言二姑娘对大爷颇有情意是真的?又或者司棋这丫头想攀高枝儿?

    晴雯和司棋关系不错,打算找个机会好好审一审司棋这小蹄子,现在晴雯不比以前,对着司棋已经有一定心理优势了。

    “三姑娘亲自来看了爷,送了醒酒汤?”晴雯有些纳闷儿,不该是宝姑娘或者林姑娘么?怎么三姑娘也卷了进来?

    “是啊,在爷床边儿还坐了一会儿,才走了的。”宝祥只能“出卖”一下探春了,否则以晴雯姐姐锲而不舍的劲头,若是不能得到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好像真的过不了关啊,也不知道她究竟知道了一些什么。

    晴雯摇摇头。

    爷身上的香脂香粉气息绝对不是三姑娘身上的。

    三姑娘是个爽利性子,不喜欢那等香气浓郁的脂粉,而那个也衣衫身上明显是主子们用的香脂香粉气息馥郁甜香,沁人心脾,应该是相当昂贵的脂粉,只怕几位姑娘里除了宝姑娘和林姑娘,其他姑娘都未必能用得起,更何况三姑娘也不喜欢这等香味,那会是谁?

    至于另外一股熟悉香气,反倒是不好查了,紫鹃、莺儿、平儿、鸳鸯、琥珀、彩霞、彩云、袭人、媚人、紫绡、绮霰这些大丫头们都能用,而且她们也有可能经常调换,根本无法判断。

    “那爷下午出去去哪儿你可知晓?”晴雯又问道。

    “好像是进了园子吧,晴雯姐姐你也知道小的是进不了园子的,所以具体就不清楚了。”宝祥理直气壮地回答。

    “晚上呢?”晴雯再问。

    “晚上?爷倒是出去溜了一圈说吃了酒心里有些烧,但很快就回来了。”宝祥心里咯噔一下,“晴雯姐姐也知道爷吃了酒回来也有些晚了,府里边儿到处都要关门落闸的。”

    一时间就没有了头绪,晴雯自然不知道眼前这小子居然用九真一假的办法来糊弄自己,觉得对方把许多细节都说得很真实,应该不至于欺哄自己,也只能作罢。

    但晴雯也是个执拗性子,这事儿既然挂在心上,她就一定要查出个究竟来,她相信既然有了这第一次,日后肯定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爷沾上了荣国府里这等骚蹄子,以爷的性子,只怕免不了还会偷腥,总归会有狐狸尾巴露出来。

    她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而且还是两个人,一主一仆,究竟是主仆同一,还是主仆各异?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留下的证据被晴雯拿住了,他在和王熙凤欢好时自然是没有太在意,衣衫都夹杂在一起,后来起身时,王熙凤也替他把身上擦拭过了,只是这衣衫却是没意识到。

    这一觉睡醒过来,已经是午间了,起来用了饭,都还觉得有些酒劲儿的后遗症。

    好在只是有些晕乎乎,身上软绵绵,究竟是酒后乱性的结果还是纯粹酒的力道,冯紫英觉得可能前者可能性更大。

    此时细细回味起昨夜的一夜癫狂,冯紫英都还有些意动神摇心驰神往。

    难怪贾琏在外边也是自诩风流,荣国府里什么鲍二媳妇、多姑娘,在扬州时也是轻狂放浪,却对王熙凤这般怵,估计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王熙凤恐怕是真的天赋异禀,身怀宝器而不自知啊。

    咂了咂嘴,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夕贪花自然也是有后遗症的,原本也就玩一玩暧昧,不必承担多少道义上的责任,但是眼下这吃到嘴里了,那就需要考虑后续事宜了。

    冯紫英历来主张谋定而后动,虽然现在王熙凤这边儿还说不上什么麻烦,贾琏来信中也只是说到迟早要另娶,还在为那个小妾生子的问题操心,所以一两年内也是没问题的,所以也就给自己提供了这么一短时间来操作处理。

    麻烦肯定有,难度也不小,但是尝了王熙凤的滋味后,真要让冯紫英舍弃,他倒是还有些舍不得了。

    要说他身边也不缺女人,但是,沈宜修自然不说,那是嫡妻,不能相提并论,无论是几个丫头,还是二尤两个小妾,都和王熙凤真不一样,每每对上自己,这些女人们都只能俯首求饶,要不就只能车轮战,王熙凤这身子却甚合我意。

    酣畅淋漓,恣意快活,可以说冯紫英从未体验过这般滋味,恨不能今晚就再去梅开二度。

    想到这里冯紫英摇摇头,自己也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现在却还贪恋一具女人身体了?

    再怎么也不就是一个女人,再说不一样,这天下女人不一样的多了去,传闻中的种种原来冯紫英也没有在意过,但下一次张师云游回来,自己倒是要好好问一问。

    “爷,太太和姨太太请你过去。”云裳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冯紫英:“爷也不体恤自家身体,昨晚喝那么多,喝酒伤身,……”

    “知道了。”冯紫英知道母亲和姨娘叫自己过去什么事情。

    宝钗、宝琴的婚事需要计议了,只有两个月时间了,虽然婚期已定,但是还有需要具体事宜都要商量一番,父亲不在,家中又没有其他长辈,只能靠母亲姨娘和自己来议定,好在有前面娶沈家女的先例,倒也不虞有什么太多疏漏。

    捏了一把云裳圆润的脸颊,冯紫英笑道:“那日后云裳就多监督一下爷,只是爷有时候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冷酒伤肝,热酒伤肺,不喝酒伤心啊。”

    一句话把云裳说得懵了,好半晌才道:“不喝酒怎么就伤心了?”

    “人家热情相邀,你却不饮,这不是伤了大家感情么?”冯紫英逗弄着云裳。

    云裳这才明白过来,嘟着嘴道:“爷就是找借口罢了,反正奴婢之后要和晴雯一道监督爷,方才晴雯替爷洗衣服的时候都还在作恼呢。”

    冯紫英也不在意,晴雯这丫头就是这种性子,看不惯的就要说就要较真儿,但冯紫英却不反感这丫头的行为,或许这就是颜值即正义?

    和母亲、姨娘商量议定,这事儿沈宜修就没有参加了,毕竟这是丈夫以另外一个身份娶妻,再说早就知道,但是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回到房中见沈宜修已经假寐休息,冯紫英也知道妻子心事,扳着妻子肩头道:“宛君你可别有事儿闷心里啊,你肚里可是我们冯家的嫡长子或者嫡长女啊,日后是要统帅咱们冯家下一代冯家军的啊。”

    一句话就把沈宜修心情逗弄得好起来了,轻轻哼了一声,坐了起来,靠在丈夫怀里,“妾身可没有那么心胸狭隘,肚子里这个累赘也拖累得妾身够呛,这几日便是多走几步都有些乏了,对了,尤家两位妹妹都还没有反应?”

    沈宜修也很好奇自己怎么这么快就怀上了,而二尤专宠这半年,居然也毫无反应,这不但她觉得奇怪,就是婆婆她们也有些着急了。

    难道这还因为二女是胡女血统,可京师中和边地纳胡女为妾的人也不少,都说胡女胸丰臀肥,最能生养,怎么二尤却没了反应?

庚字卷 第四十九节 两难

    冯紫英同样也对这个情形很不解。

    母亲和姨娘为此还专门问了他去永平府这段时间和二尤的房事问题,问自己有否厚此薄彼的情形,这也让冯紫英啼笑皆非。

    自己在永平府就只有二尤两个女人,顶多也就是金钏儿和香菱二女,但金钏儿和香菱都知道尤二姐一门心思想要怀上孩子,所以都很知趣的错开时间避孕,所以没有身孕很正常,但是二尤是百无禁忌,而且专挑着日子同房,还是没有反应,这就让人不可理解了。

    一般说来主母怀孕之后,侍妾们就都可以择机怀孕了,但二尤这般独宠都未能怀上,不能不让大小段氏都感到担心,只是沈宜修又这么快就怀上了,所以大小段氏才怀疑是不是自己儿子在有意作怪。

    “谁知道呢?尤二姐都心急如焚了,或许是要等到你生下孩子之后她心里才踏实?”冯紫英笑着道:“也不急,来日方长嘛。”

    沈宜修笑了笑,其实她也一样有压力,若是生下一个儿子倒也罢了,可若是女儿,这边薛家姐妹就要嫁入冯家了,虽说长房二房各自立家,互不相扰,但是丈夫却只有一个,公婆也只有一个,谁能早些生下嫡子,肯定会更让公婆高兴。

    自己生下的若是女儿,那么二尤若是生了儿子,那就是庶长子,虽说沈宜修相信不至于影响到自己地位,但是这嫡庶之分素来是大家族中的一个不解的矛盾,稍不注意就会影响家庭和睦。

    沈宜修当然也希望自己能生下儿子,有了嫡长子,长房这一脉就基本上不会其什么波澜了,只是这却由不得自己。

    冯紫英内心对嫡庶之分不是太在意,但是他也清楚这同样不是自己在意不在意能决定的,嫡庶之分在这个时代极为看重,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态度而改变,便是父亲母亲一样对此事也会十分看重。

    “相公话是这么说,却把妾身给推到火炉上了,若是妾身生下一个女儿,……”沈宜修不动声色地道。

    “嗨,若是但从我自己心里喜欢来想,我更希望宛君能生个女儿,都说女儿最像爹,而且最疼爹,听话,若是这一胎宛君生了女儿,那便是咱们家的长公主……”

    冯紫英话音未落,却把沈宜修吓了一大跳,“相公,这等话如何能说?”

    见沈宜修变色,冯紫英笑着摆手:“好好好,不说,我不过就是打个比方,哪有那么夸张?”

    “打比方也不行,相公在朝中为官,这等情形务必谨慎,祸从口出,……”沈宜修嗔怪着道。

    “明白了,贤妻,嗯,反正生个女儿好,下一胎再生儿子也不迟,……”冯紫英也是替沈宜修减压,成日里自己母亲姨娘盯着,只怕沈宜修也是压力山大。

    沈宜修也能理会到冯紫英的好意,心里感动,“相公不必替妾身担心,妾身既然能生一个,自然也能生第二个,终归要替相公生一个嫡子的。”

    冯紫英没想到沈宜修态度如此坚决,一愣之后笑了起来,“那敢情好,母亲和姨娘肯定都是拍手欢喜的。”

    “嗯,所以相公也不必太过于执着,若是有机会,晴雯和云裳也一样可以,……”

    沈宜修瞅了一眼一旁的晴雯和云裳,两个丫头脸顿时红了起来,这种话奶奶也说过几回了,不过当着大爷说就是第一次了,不管怎样,奶奶能说这话,那就是对两个丫头的恩典。

    晴雯和云裳都赶紧起身福了一福,“奶奶切莫说这些,奴婢们哪里敢如此僭越,……”

    沈宜修很淡然地摆摆手,“你们俩跟了我,都是女人家,难道我还能亏待我自己的人?若是能替冯家开枝散叶,日后都是我的儿女,当然是好事,莫非你们俩还信不过我不成?”

    这一席话说得大气端庄,云裳固然感动得哽咽涕零,跪下磕头,便是晴雯这等桀骜不驯的性子也一样是跟着跪下,眼圈红了。

    谁都是女人,谁不愿意当母亲?谁不知道有一男半女傍身日后在府里边的地位都要不一样?可是若是遇上一个苛厉刻薄的主母,那当妾也好,通房丫头也好,那都是受气的主儿,便是生下孩儿也一样可能遭遇各种厄难。

    但沈宜修的心性和态度都足以让晴雯和云裳感恩戴德,忠心不二了。

    连冯紫英都不得不佩服沈宜修的大气,这番话足以让晴雯和云裳死心塌地。

    这年头本来也是这样,妾生子也好,通房丫头生下的子女也好,名义上的母亲都是嫡母,其他哪怕是生身母亲,也只能喊姨娘,当然冯紫英觉得不至于那般苛刻,但是这个时代的宗法礼仪就是如此。

    看着沈宜修把二女招呼起来,冯紫英觉得自己这后院有沈宜修这样的嫡妻还真是幸事,还有两月薛宝钗和薛宝琴就要过门儿,也不知道这二房未来情形如何,只是宝钗的心性也不差,倒是宝琴性子颇为要强,也不知道和宝钗日后能否和睦相处,但是考虑到这是两姊妹,加上还是宝钗主动提及让宝琴一起嫁过来为媵,也应该有些把握吧?

    *******

    义忠亲王有些急不可耐地在大厅中来回踱着步,事到如今,他需要一个决断。

    各方传回来的消息有好有坏,让他无所适从,甚至各种矛盾的情报让他有一种脑袋都快要崩了的感觉。

    “王爷,稍安勿躁,越是事情紧急,我们就越需要谨慎行事,我们承受不起这样的失败。”楚琦看着自家东翁的这般急躁,心里也涌起一丝不安。

    “楚先生,你应该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若是错过这一次机会……”

    义忠亲王的话被楚琦沉声打断:“王爷,若是错过了,我们还可以依托南边儿,可是若是这是一个圈套,或者根本就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乐观,那就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富贵险中求,……”义忠亲王咬着牙关道。

    “王爷,现在我们觉得我们能掌握的一切其实都是寄托在别人的意愿之上,陈继先口口声声说会听从您的命令,但是看看他给您的信中,全都是一些语言模糊的内容,当着您的面拍胸脯有什么用?日后一旦有事,他会承认么?没有这一点,他随时可以观察风色掉头,没准儿在向你宣誓效忠的时候,转首他就把这一切告知了皇上!”

    楚琦的话让义忠亲王的态度一下子就颓丧下来,他嘟囔着道:“继先不会负孤,当年若不是孤在父皇那里力荐,哪里轮得到他坐上五军营大将的位置?”

    “可是他想要的是京营节度使位置,您却没能给他!”楚琦沉声道。

    “这个位置谁都没法给他!从王子腾到牛继宗,老四已经容忍了牛继宗两年就是最大限度了,京营节度使除非是老四最信任的人,其他人都别想,就算是父皇出面也一样!孤能让他坐上五军营大将就是最大限度了,陈继先这是托词!”

    义忠亲王忍不住咆哮起来。

    “这是托词的话,那就只能说明他更可疑,更不可信!”楚琦毫不客气地道:“没准儿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皇上正说找不到理由对王爷您下手,你这样轻举妄动,不是授人以柄么?”

    被自己的头号智囊堵得说不出话来,义忠亲王气得胸部急剧起伏,但是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辩驳。

    “仇士本是死心塌地跟着老四的,他的神枢营一兵一卒都没有调出去,这是为了什么?你以为老四预料不到这些?”义忠亲王咬着牙道:“我当然知道这里边的危险,但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也许我们后悔一辈子。”

    “后悔一辈子都比身陷囹圄引颈待割的好。”楚琦没客气,“我很怀疑蓟镇总兵尤世功,虽说他调动要经过兵部和冯唐,但是谁知道他有没有直接和皇上挂上钩?若是那样,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可能被他掌握,甚至正在盘算如何处理。”

    被楚琦冷峻的话语唬得一下子停住脚步来,义忠亲王迅即扭头:“你是说察哈尔人在耍孤,林丹巴图尔他和老四在演双簧?”

    “那倒不至于,如果皇上敢拿顺天府几百万人的命运来演戏,他就是把士林文臣们置于对立面了。”楚琦摇摇头,“但是察哈尔人也不是没有弱点,外喀尔喀人并没有完全臣服他们,还有曹家寨那边,李如樟部始终败而不倒,让察哈尔人无法全力以赴,永平府那边不是说有一支援军出塞去增援了么?究竟只是口头上声张鼓舞士气,还是的确如此?谁都说不清楚,也许只有冯紫英和皇上以及兵部那两位才知晓,就是内阁几位都未必清楚。”

    “但是只要牛继宗敢下决心,就算是陈继先不听孤的,孤一样能让人打开城门!”义忠亲王咬牙切齿地道:“只要宣府军进城,一切都不是问题!”

庚字卷 第五十节 不决

    楚琦摇头,“王爷,宣府军固然能一举解决京营问题,但是大同军却是和宣府军如影随形,您以为皇上没有准备么?”

    “牛继宗不是说他只是对大同军没有太大把握么?只要让他们保持中立不动,这不难做到吧?而且大同军也不是铁板一块,来的几支军队都互不隶属,他堂堂宣大总督,连这点儿影响力都没有?这几年里,孤不遗余力支持他做事儿,难道就这个结果?”

    义忠亲王算得上是一个中年帅哥,起码比永隆帝的状态好许多,虽然他也五十多岁了,但是看上去保养极佳,气势很足,虎目高颧,隆准短须,即便是发起怒来,也给人一种极有风度的感觉。

    “王爷,恐怕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若是能驾驭住,牛大人也绝不会不动。”其实楚琦和义忠亲王都知晓里边的原委,“大同军那边皇上肯定有暗子,就算是牛大人在大同里边也有支持者,但是这种情况下,很难分得清楚忠奸,临时倒戈,背后一刀的情况并不少见,王爷,我们不能冒这种险。”

    辽东军和大同军这两个军镇是九大边镇中最不好控制的,甚至可以说没有谁能随便控制得住。

    这是大周军队体系中两大主流派系中的头羊,九边乃至内地一些卫所武将大多都源自于这两大派系,而作为首当其冲者,大同和辽东内部也是竞争激烈,并没有形成真正的绝对领袖,当然朝廷也不允许形成这样的领袖。

    即便当年辽东系的李成梁,大同系的冯家,就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但是也只能说是代表人物,就像出身大同成长于蓟镇的麻家,横跨两大派系,既不服冯家,也不服李家,朝廷也就需要这样的牵制。

    即便如此,冯家在冯秦死后便遭到朝廷有意打压,冯汉病死后连封爵都没能袭爵,冯唐甚至就干脆直接被解职,好不容易才捞到一个榆林总兵重新爬起来,但是比起当年冯秦担任大同总兵的极盛时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李家和麻家身上。

    李成梁一旦失势,朝廷便不会再允许李家出现领袖人物,把冯唐调到辽东也就是这个目的,既挪开了冯唐在大同、山西、榆林这一线冯家势力最大的地区,也趁势利用冯家力量挤压在辽东的李家。

    同样麻贵想要谋取蓟镇总兵便被朝廷拒绝,无论是陈敬轩还是尤世功,都已经淡化了他们的派系色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冯唐能得重用那也是因为冯唐只有冯紫英一子,而冯紫英已经明显放弃了子继父业的可能性,走上了文官之路,冯家势力已无复可能再在军中延续到下一代,这才能让朝廷放心使用他。

    当然,无论是冯家、李家、麻家,在九边之地都还有相当根基,遇上家族中出现一两个如冯秦、李成梁那样的厉害人物,也还能闪耀一时,但是总的来说,已经没有那种左右局面的能力了。

    特别是现在开中法废弛,后勤都更加依赖朝廷保障的情况下,都需要听从朝廷兵部的调遣,没有再一支独大的机会了。

    像牛继宗这种出身京中的武勋,要想在九边有多大的影响力,本身就非常难,在楚琦看来,通过王子腾和牛继宗连续两任几年在宣大总督位置上的努力,能控制住宣府镇大部兵力,已经非常难得了。

    这也是王子腾和牛继宗都算是宿将而且极有手腕才能取得的成果,恐怕其他人都很难做到,但是还想要让牛继宗连大同镇也能拿下,那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当然,王爷也的确给了牛继宗很大的支持,无论是金银财货还是发财门路,亦或是人脉资源,都鼎力支持。

    但是大同镇不比宣府镇,宣府镇是大同与辽东两派系交织地带,而且因为距离京中太近,连京营武勋这一党也有些渗透,所以在王子腾和牛继宗加上义忠亲王的支持努力下,才能有此结果。

    但是大同那边,历来是冯一麻二,也就是说冯家势力最大,麻家次之,京营武勋这边力量还想掺进去就很难了。

    义忠亲王面色阴晴不定,“若是冯家能为孤所用,那孤也许……”

    楚琦不语。

    义忠亲王说的是事实,如果冯家愿意为义忠亲王背书,那么大同军那边的确就能有很大把握了,这不是什么谋反,不过是张家家事,谁上谁下都是张家人坐天下,更何况义忠亲王二十年太子,真的以为没有一点影响力?

    只不过冯家现在凭什么站在你这一边儿?人家儿子已经是走文官路了,哪怕是现在首鼠两端,日后大不了冯唐落职,他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便是罢职回家也无所谓了。

    而其子现在的声誉,便是义忠亲王日后坐了皇位,一样也得要用,北地士人领袖的旗帜只要冯紫英扛着,义忠亲王就得要用,而且还得要大用。

    “殿下,现在冯家不愿意站队,那也是因为他们看不清楚形势,若是日后殿下能展现出强横的实力,像冯家这些墙头草未必不会倒向咱们。”楚琦只能安慰对方。

    “那现在孤就只能在这里坐等,毫无其他办法?”义忠亲王吐出一口浊气,他也知道自己有些急躁了,但放在眼前如此好一个机会,实在不甘心啊,连蒙古人都愿意来助一臂之力,怎么能让不怦然心动?

    “王爷,且看牛大人那边吧,这本来就在我们计划之外的,若是能有机会,自然好,若是没有,咱们也不必强求,暴露了咱们的实力和计划反为不美,我相信只要按照我们的计划走下去,大事可期。”说这番话时,楚琦也是充满了信心。

    听得自己心腹智囊的言语,义忠亲王又觉得信心倍增,本来原来就没有考虑过这个机会,而是牛继宗主动提出来的可以如此考虑,但是具体行不行,还得要靠牛继宗自己来决断。

    如楚琦所说,现下要保存实力避免暴露才是最重要的,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千万别在最后关头露了行迹。

    昌平城。

    黑魆魆的门楼里,露出一抹光焰,人影幢幢。

    牛继宗狠狠地搓揉着自己的脸,让自己平静一些。

    事关重大,他不敢轻下决断。

    他可以肯定,若是事败,那边那位爷肯定会推得一干二净,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都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但若是不搏这一把,等到蒙古人退去,朝廷和皇上怎么来处置自己?

    或许会暂时不动自己,甚至麻痹自己,等到自己松懈的时候才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解职,最后再来处置自己。

    但现在要搏这一把,却又没有把握。

    正琢磨间,门外下属疾步进来,“大人!”

    “什么事儿?”

    “段成功部突然向东移动,已经脱离龙虎台,抵达天寿山一线。”

    牛继宗心一紧,目光迅即在地图上游移,找到了天寿山,这里位于昌平州东北不远,和驻扎在红门的廖友全部几乎是紧邻了。

    “段成功说没说什么理由?”牛继宗咬紧牙关,他就知道张景秋和柴恪不会这么轻易放任自己,果真还是动手了,但是段成功自己平素待他也不薄,从大同出兵之前自己还给了他三万两银子,就是想要稳住他,只要把他至于龙虎台那边无法参与进来,那就把握大了许多。

    “他说在龙虎台以东发现大股外喀尔喀骑兵,担心其会对红门的廖友全部发动进攻,所以尾随而动,可与廖友全部形成掎角之势,防止敌袭。”下属的回答让牛继宗怒不可遏,“狗屁!外喀尔喀骑兵用得着他来打?半个月都没动,这个时候突然要动起来了,这厮!”

    下属沉默不语。

    从大同过来的几部中,牛继宗能掌握的只有一支,而宣府军五部中,他能掌握的高达四部,仅有一部也被他安放在了外围,影响不到大局,但是如果大同五军中除了段成功外还有三部都已经被张景秋和柴恪秘密拉拢或者下了密令,那自己要想率领宣府军直闯京师城就有些风险了。

    自己可以通过广宁门或者阜成门入城,那么大同军就能从德胜门或者安定门入城,陈继先这个蠢货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是究竟无法控制住五军营诸部,还是他本人也就是心猿意马踌躇不决?

    牛继宗迟疑不决,这的确不好下决定,如果大同军其他三部像最初表现出来的那样令行禁止,自己倒是可以搏一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入城,一举解决掉仇士本的神枢营和那些什么四卫营和勇士营之类的废物,到时候陈继先的五军营自然会跟进,大同军便是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只要掌握了京城中的大局,牛继宗敢断定大同军诸部绝不敢再冒险进城。

    但怕就怕自己宣府军一动,大同军也跟着动,段成功部的诡异表现就是一个征兆。

庚字卷 第五十一节 混沌(补更)

    三十里外,天寿山,这里是前明诸帝帝陵所在,不过对于大周来说,虽然前明帝陵也保护的很好,但也非禁地。

    段成功双手杵剑,站在营帐前。

    身边的将士正在宿营,不过游骑斥候已经撒了出去。

    被卷入这些事情中非他所愿,但是却又避无可避。

    接到冯紫英这个算得上是远方外甥的信件时,他还一直在纠结。

    虽然是远房外甥,但是冯段两家实际上是一体,冯家不是大同人,但是却从冯秦开始深耕大同三十多年,加上冯唐娶了大同段家的嫡女,段家也依托冯家的影响力,逐渐摆脱了纯粹的商人家族而向豪强士绅的身份转变。

    也正是有冯家的影响,段家才有一些子弟能加入军中和读书,这十多二十年里,段氏一族中还是考中了一个举人七八名秀才,而加入军中的段氏子弟更多,其中就以段成功是表现最优秀的,算起来,段成功和冯紫英母亲算是一个曾祖父下来的,还未出五服。

    作为大同驻守平镇川堡的参将,他和察哈尔人以及外喀尔喀人打交道的时间不多,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土默特人对峙,不过近年来土默特人较为安分,所以这一次突然接到西进的命令,而且是兵部命令先于总兵的命令到达,这也让他颇为震惊,这已经违反了常规。

    按照大周例制,兵部下令一般是先到总督府,然后再是到总兵手中,由总兵下达命令,兵部跨越总督和总兵两级直接下令闻所未闻,所以当接到兵部谕令时他都没敢接受,一直到总兵府也传来了附署的同样命令,他才开拔,但他还是意识到这没有总督府的谕令。

    总督府下达到边镇各副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各部的命令必须要总兵附署,否则无效,而只要在本镇辖区内调动,总兵无需事先征得总督同意,但是总督可以事后否决,若是双方因此争执不下,那么就要提请兵部裁决,而到了那种程度,要么是总兵免职,要么是总督走人,甚至两边一起被处置,所以一般情况下,很难走到那一步。

    如果可是跨总督辖区调动,则必须要经得兵部同意,紧急情况下也可以事后征得兵部追认,但若是兵部不认同,就有可能要追究总督之责了。

    总而言之这一次的调动完全脱离了常规,总督的命令是最后来的,段成功部已经抵达镇虏卫逼近宣府镇地界时才接到,而那时候各部都已经开始陆续进入宣府地界了。

    这里边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段成功隐约知晓一些,但是他知道这绝非兵部那么简单,应该还涉及到更深层次的问题。

    一直到接到冯紫英的信,段成功才意识到这里边的凶险,但是此时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脱身了。

    叹了一口气,段成功随口问道:“前部抵达什么地方了?”

    “回大人,前部已经距离廖将军部不足三里。”帐外的亲卫回答道。

    “命令就地扎营,必要过分靠近,但是需要随时掌握他们的动静,若有动作,立即来报。”

    “是。”亲卫随即去下达命令。

    身旁的心腹守备有些不太懂地仰起头问道:“大人,此举何意?”

    “我也不知道是何意,大概是担心廖大人轻举妄动被外喀尔喀人所乘吧?廖大人可是一个急性子人,外喀尔喀人狡诈,我们都已经吃了一个大亏,才被他们从周四沟和四海治那边突破了,如果再在昌平这边栽一个筋斗,恐怕连总督大人都不好交代了。”

    段成功随口解释道。

    这些内情就没有必要让下边人了解太多了,就连自己也是似懂非懂。

    但是既然有兵部的命令,而且冯紫英也来了信,段成功相信大同军各部都应该就是接到了冯紫英的信,其父在大同的影响力并没有因为写信者是冯紫英而削减,甚至可能还有加成,毕竟这种父亲是武将而儿子是文臣的格局一直是许多豪门望族梦寐以求的。

    作为一颗大周政坛上冉冉升起的文官新星,没有谁敢小看这样一对组合,尤其是冯紫英的前程更是被很多人看好,都认为其日后的成就会远超其父。

    “可是我们好像距离其他几部有些远了,宣府军这边的举动很奇怪,外喀尔喀人似乎正在退缩,但宣府军却视若无睹,一味向东移动,属下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段成功也知道宣府军和大同军的奇异举动瞒不过人,在外喀尔喀人明显没有多少战意的情形下,宣府军和大同军十多万大军竟然就这样心照不宣的玩默契,这简直相当于静坐战争了。

    蒙古人的举动也没有太多意外,但宣府军和大同军要解决外喀尔喀人,不是没有机会,最起码可以将外喀尔喀人逐出顺义——昌平州这一线。

    但现在宣府军似乎一直把大同军防着似的,同时大同军在明知道后续战事宣府军肯定能占上风,但是依然步步紧逼的咬住了宣府军,这更像是一场互相监督的游戏一般。

    “别问那么多,按照上方的要求执行就行了。”段成功摆摆手,“其他几部我相信很快就会跟上来,大家保持必要的距离,相安无事就好。”

    的确,段成功不愿意同室操戈,他相信如果宣府军继续有所动作,那么他也会接到新的指令,至于新的指令会是什么,他自己都不敢想。

    东面就是京师城,蒙古人仍然在北面流连不去的情形下,却要生异变,不能不让人怀疑这里边有着某些无法预测的阴谋,他们都是其中的棋子,甚至连棋手究竟是些什么人都看不清楚。

    就在段成功心中纠结的同时,大同军几部都已经如同接到了某个信号一般,次第开始行动起来,但行动个路径和方式各不相同。

    有的是向东行进,时停时进;有的则是靠近宣府军某一部,保持距离,相互监视;有的则是一路疾行,绕过昌平城,直抵昌平城和京师之间巩华城,甚至与那边驻守的蓟镇军一部接触。

    冯紫英背负双手站在书房窗前,注视着窗外。

    “大人。”

    “文言回来了?”冯紫英转过头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怎么样?”

    “几部的信都已经送到,不过反应各不相同。”汪文言点点头,“大部分都是保持沉默,没有回话,段大人回话是知道了,秦大人点了点头,还有张大人则是冷笑,还有孙大人则笑而不语,……”

    这都在冯紫英预料之后,段成功不必说,秦克光算是自己父亲的旧部,关系也较为密切,起码看了信之后会有触动,至于张士彦原来虽然在大同镇和自己父亲有交情,但是算不上太密切,与麻贵方面更亲近,后来调入宣府镇,很明显是被王子腾和牛继宗拉走了,至于孙绍祖,这厮极其奸猾,也不是自己一封信能打动的。

    “嗯,差不多了,我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一封信而已,什么也没说,懂的都懂,装睡的人自然喊不醒,……”冯紫英耸耸肩,“皇上和内阁他们倒也不至于把希望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不过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罢了。”

    汪文言也笑了起来,“那也是皇上和诸公对大人的倚重。”

    “倚重多了可未必是好事儿啊。”冯紫英笑了笑,“当然,现在肯定是好事,我是文官嘛。”

    汪文言也笑着点头,“大人日后是要走阁臣之路的,皇上和诸公都明白。”

    “好了,我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就看牛继宗和陈继先二人的表现了。”冯紫英悠悠地道:“论理我此时都该功成身退才对,嗯,主要是有没有功还不好说,没准儿就变成罪过了。”

    “不至于,以文言对陈继先的性格分析,此人心思虽然沉稳慎密,但是却也是一个优柔多疑之人,我估计义忠亲王是难以说服他在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就妄自决断的,当然也不排除他的手下有个别被义忠亲王拉拢过去,近期义忠亲王手笔开支很大,也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了一些支持,……”

    “哦?”冯紫英有些警惕起来,义忠亲王要和永隆帝相斗,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大义,没有大义就意味着没有人愿意押注他,而原来那些倾向于他的武勋们反而是要银子的,能拿出来的银子无外乎就是士绅商贾,“海通银庄那边有没有迹象?”

    “没有太大动静,从江南过来的银子的确有增加,但是除了海通外,京中这半年里陆续又开了三家有江南商贾背景的银庄,也都获得了户部的批复,在京师落脚,这几家除了一家较为正常外,有两家都很隐秘,规模看起来不大,但在京中生意基本被海通垄断大半的情况下,他们居然继续坚持,我怀疑应该是和义忠亲王和江南部分士绅商贾有些关系,……”

庚字卷 第五十二节 走好自己的路

    冯紫英手按在窗框上不语。

    据他所知原来义忠亲王是和江南以金陵新四大家为主的士绅商贾家族关系密切,尤其是甄家更是义忠亲王的主要伙伴,但是甄家在盐业上受到了林如海的政策制衡,未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而海贸走私这一块又随着开海之略的推动,使得其原有的格局被打破,利益损失巨大。

    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能恢复过来,这说明在江南他不仅仅有士绅的支持,也还有相当一部分官员和商贾的暗中策应。

    现在对方更是利用银庄的兴起开始涉足金融领域,当然海通银庄还不至于惧怕挑战。

    一个新行业不但要有新的观念理念,更重要的还要有足够的人才形成机制和体系,之前段喜贵在山东就开始通过分阶段的教育培养,通过新式算术、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的培训,再通过到前期丰润祥和后期海通银庄各分号的实习,还有银庄放贷的风控评估体系的建立和完善,这一系列的培养提升手段,逐渐建立起来的培训体系不是谁都能复制得了的。

    义忠亲王他们那一伙人搞的无外乎也还是老式钱庄那一套,顶多也就是多了个通存通兑的功能,只要他们的经营效率无法实现升级,放贷职能无法有效实现,那一切都不过是虚妄,根本无法和海通银庄竞争。

    现在也不过是义忠亲王忙于要有一条比较隐秘的渠道来实现钱银的输送罢了。

    不过这还是一个新的动向,说明义忠亲王并没有死心,甚至还在更加隐秘和积极的活动,联想到汤宾尹和韩敬南下江南为义忠亲王邀聚名声,贾敬也失踪估计应该是南潜为义忠亲王筹划经济营生,冯紫英很有些担心这位废太子究竟是打算做什么。

    难道他准备和永隆帝好好耗一耗,拼一拼身体,等到永隆帝身体熬不住先逝再来发难?

    可永隆帝也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如果真的觉察到自己寿元有限,冯紫英相信即便是要冒一定风险,永隆帝都绝对会要解决义忠亲王和太上皇这个两个潜在威胁。

    “那这几家银庄和我们海通银庄业务有无往来?”冯紫英许久才问了一句。

    “来过,无外乎就是拆借和商议成立行会的意思,但是根据贾芸介绍他们并不积极,估计也就是一个姿态,担心引人起疑,或者招来海通的敌视,……”汪文言摇摇头。

    “嗯,文言,多关注一下,我觉得这两家银庄肯定会有一些特别作用,……”冯紫英想了想,“但也不必过于去探究,这不该是我们的重心所在,……”

    “大人,您在永平府那边才是根基所在吧,我听耀青说卢龙和迁安的铁厂、炭场规模都相当大,而且还要进一步扩大规模,还有那个水泥厂,据说生产出来的水泥供不应求,连带着周围装水泥的桶都不够卖了,……”

    汪文言还真有些佩服这位东家,读书科考一跃成名,为人行事作风干练也就罢了,怎么脑瓜子里还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冶铁能琢磨出新工艺,烧炭能提出新路子,现在更是发明了用石灰、矿渣粉煅烧水泥,而且关键这个东西遇水而稀变成米浆一般,用来涂抹房屋、城墙和地面很快就能固化变硬,如果再加上沙子、豆石,简直就变成了泥瓦匠们梦寐以求的万能武器。

    “文言,永平府铁矿、石炭、石灰石丰富,正是一处风水宝地,加上榆关开港,生产出来的铁料、水泥都能通过这条路运往各地,蒙古人退兵之后,我打算好好利用这两年时间来把永平府打造一番,届时永平府就不仅仅是京东京第一府那么简单,那就是要是北地第一府了。”

    冯紫英很有自信,永平府资源丰富,煤、铁、石灰石,这是近代工业的基本原料,又临近京师和关外草原诸部,还有榆关港,可以说既有资源也不缺市场,而蒙古人入侵带来的流民更能进一步补充劳动力,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先行试点做起来,下一步可以更大规模的开发建设,让永平府成为真正煤铁复合体建设基地。

    “大人,我倒是觉得您可能在永平府待不了两三年。”汪文言摇摇头,“永平府固然在大人心目中很重要,那是因为大人是一个想要做实事改变一地面貌的人,但是对朝廷来说,永平府再能产铁,也比不上这周边局势的安稳更重要,蒙古人虽然会很快退去,但是西南局面呢?倭人的袭扰看起来无足挂齿,但是如果倭人是和东虏、蒙古人以及播州那边都被一条线牵起来的,那可就不简单了。”

    汪文言的话说中了冯紫英最大担心,而且汪文言还没有提及到冯紫英最为担心的一个隐患——白莲教,如果这也搅和进来,那才是要遍地烽火了。

    如果白莲教也趁机起事,冯紫英觉得这个局面只怕比前世中明末局面还要恶劣了。

    唯一让冯紫英感到心安的是这两年陕西、山西这边的气候尚好,虽然谈不上丰年,但是也能过得去,如果陕西、山西这边也连续遭遇两三年旱灾,那可就真的没救了。

    积弊太深,积重难返,大周朝廷从皇上到阁臣要说都不算是无能之辈,但是这却需要时间才能慢慢将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化解掉。

    “文言,你觉得朝廷会把我调回兵部去救火?”冯紫英皱起眉头。

    兵部已经云集了不少能人了,孙承宗去了四川,但熊廷弼要去兵部,这一样是个能人,袁可立也不差,加上杨嗣昌和郑崇俭他们,冯紫英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了。

    “那倒也未必,就要看哪里容易出乱子了。”汪文言顿了一顿,“耀青那边这段时间暂时放松了对白莲教的追查,但是从前期的线索来看,顺天、河间、保定、真定、广平都有极其深厚的根基,牵一发动全身,而且牵扯到边镇军中亦是不少,只是不好再查下去,……”

    “那文言你觉得白莲教会趁机作乱起事么?”冯紫英很重视汪文言的分析判断。

    “大人,我倒是觉得你说像后汉太平道那样一涌而起的情况不太容易,白莲教分支派系太过庞杂,内部矛盾亦多,便是北直、山东和北直各府之间的白莲教、闻香教、无为教、棒棰会这些都是各有首脑,虽然之间也有联系,但是要说让其全部都听从某一人的指挥,恐怕不易,但永平府这边的王氏一族的确具有较大的影响力,……”

    永平府的问题也很棘手复杂,冯紫英也知道要想平平顺顺的玩种田暴兵流没那么简单。

    永平府的白莲教势力很大,尤其是在滦州,同样昌黎、乐亭与倭人勾结的士绅侵占盐场的事情也不能再拖下去,尤其是现在倭人也开始出现在南直隶,如果不尽早解决,倭人如果向北蔓延到京畿这边了,那问题更大。

    只有把这两个问题解决了,才能谈得上安安心心来搞经济发展。

    如果不是蒙古人入侵,冯紫英原本是要彻底解决掉侵占盐场的事情,但是现在已经入冬,根据吴耀青的线报,倭人已经不在祥云岛、月坨那一带了,估计应该是选择更温暖的地方去过冬了,所以要对这帮人动手,还得要等到明年开春去了。

    “哎,想要做点儿事情就这么难,本以为来永平府是个最优选择,但现在看来,哪个地方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你都得要一一去面对。”冯紫英皱起眉头。

    “大人你不也说,这历练不就是在做好一件一件事情中熬出来的么?您做的这些事情就在朝廷眼皮子地下,我相信朝廷能看得见。”

    汪文言倒是觉得这对冯紫英来说是好事,过多陷入朝廷军务中,对冯紫英成长并不利,兵部尚书进内阁的并不多,一般都是要动乱时节才有机会,但这种动荡不可能延续到冯紫英年龄资历都合适的时候。

    汪文言离开之后,冯紫英又想了一想,说来说去还是履历资历和历练积累问题,自己才入仕不过几年,二十岁不到,难道还能出将入相?真以为还是甘罗十二拜相的时代不成?

    越想还越有些时不我待的感觉,真想尽早回到永平府去,催促着内喀尔喀人赶紧撤兵走人,这边各种事业都得要迅速搞起来。

    冯紫英已经准备尽可能的把水泥这个产业要做起来,尤其是从卢龙和迁安铁厂、炭场到两个县城,卢龙、迁安到榆关的水泥道路建起来,这样便不会受到雨季和冰雪季节的影响,充分将运输能力调动起来,这一点上也基本上获得了山陕商人们的支持,这也算是一个示范路线,可以极大的促进水泥用处展示和推广。

    如汪文言所言,万一自己在永平府待不了多久,起码也要把这些产业的基础给打下来,让后边人不至于人走政息。

庚字卷 第五十三节 名动京都

    冯紫英的担心并非无因。

    发展经济对于这个时代的地方官员来说并非职责,或者说起码冯紫英心目中的发展工商不是这个时代地方官府的职责,能挨边儿的也就是发展水利和农业,解决流民生计,增加税收,这能算得上是官府的职责。

    真正决定地方官员升迁的还是夏秋两季的赋税起运,包括诉讼在内的地方社会治安和教化,这几项才是官员们最看重的。

    冯紫英在永平府一力推动的开矿、建厂、商贸,其实归根结底只能算是增加了部分矿税和工商税,哪怕是在知府朱志仁心目中都还算不上什么特别重大的事儿,甚至在朱志仁心目中这恐怕是冯紫英交好山陕商人为自己腰包里捞银子的一种手段。

    所以一直到冯紫英和兵部合办的枪炮工坊生产出火铳并配备给了永平民壮时,朱志仁才开始重视起来。

    但蒙古人入侵不过是偶然事件,或许这一任是自己倒霉才遇上,所以当蒙古人退去之后,朱志仁不可能再多么重视这些事情,相比之下解决昌黎惠民盐场和倭人问题恐怕朱志仁都会更重视一些。

    所以冯紫英希望在自己离开永平府之前能把该做的都做起来,山陕商人还是有些能量的,只要把路子理顺,后续事宜他们可以和继任官员们来沟通,但冯紫英觉得如果能够有一个自己的人来继续推进未尽的事业,让永平府按照规划的路径发展下去,无疑是最好的。

    但这就涉及到人事的问题了。

    这不是自己轻易能插足的,即便是能通过齐永泰和乔应甲来运作,但是合适的人选自己手里却还真不多。

    能够决定永平府事务的官员算下来就三个,知府和同知,通判和推官各自也能勉强算半个,加起来就三个,但后两者的权力明显小于前两者,而同知比起知府来又要逊色不少。

    朱志仁的任期估计很快就要到了,最迟明年初就要离开了,这也是朱志仁盼望已久的,而且冯紫英也知道朱志仁已经在积极活动,谋求能回京中干一任京官。

    在永平府这几年里,虽然显得相对弱势,但是作为知府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朱志仁挣的银子也不会少,所以他现在谋求的就是回京中干一任京官,哪怕是轻闲一些,谋个好名声,日后致仕也能遗泽地方。

    朱志仁一走,接替他的官员也基本上是从四品以上的,可以是升任而来,也可能是平调而来,冯紫英所能接触到的基本上没有谁能达到这个层面,他的同学们比其他来尚有相当大的差距,遑论四品官员?

    现在他的同学大多都是三甲进士出身,一般都授官正七品,二甲进士出身则可能授正六品,要想骤然升到自己的正五品同知位置上来,哪怕是外放升任都明显不可能,倒是在正六品的通判位置上可以考虑一下。

    冯紫英摇摇头,这等事情还要等到年后去了,朱志仁离开,谁来接任知府,日后还需要和这个新任知府打交道。

    朱志仁配合很默契,那是建立在一定条件之下的,换了一个新任知府万一有不一样的想法,那就很难说了。

    冯紫英这两日没法离开京师城,虽然兵部那边没有说什么,但是他还是明白无论是皇上还是兵部两位大佬都还是希望自己能留在京师城中。

    他们固然也有安排,但是多一重保险,哪怕能起到那么一丝一毫作用,总比没有的好。

    卫若兰和韩奇的邀请总算是让冯紫英可以稍微轻松一下。

    这在京师城中呆着,走不能走,有没有其他事情,去拜会几位师长似乎又容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联想,想去贾府,又担心那一晚的事情会被人觉察出一些端倪来,呆在府里一天半天可以,再久就有些难受了。

    冯紫英抵达镜园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虽然还未曾落雪,但是初冬的京师城已经足以让人穿棉袄外出了。

    马车在镜园门外停下,瑞祥进去在角门上交涉了一番,马车便进去了。

    镜园是建在积水潭南岸的一处园子,这里原来前明一个官绅的园子,和前明徐达幼子徐增寿建的定园比邻而居,面积虽然不大,但是却因为建有一个巨大的望台,可以临湖北望,风景极佳,所以也极受欢迎。

    从元熙年间开始,城中高门大户便喜欢在积水潭两岸购地建园子,作为休息的别墅所在,而随着兴衰更替,许多官员也好巨贾也好,落马的,破落的,病故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所以这些园子大多都不知道更换了多少次主人了,有时候三五年又换一轮。

    这里紧挨着浣衣局,据说早前亦有浣衣局一些被发配到此的犯妇想要逃出浣衣局的牢笼,便利用夏日夜间泅渡而出,逃到这些园子中。

    因为这些园子大多是高门大户所有,便是兵马司和巡捕营的人来查访也需要看几分眼色,所以大多是查后无果,而这些逃出的犯妇女子许多甚至就摇身一变成为这些达官贵人的侍妾,又或者走上艺伎戏角之路。

    总而言之这些似是而非的传奇故事也是把积水潭两岸的这些园子更是烘托得更加离奇喧嚣,让无数外地来的官员商贾趋之若鹜。

    而还有一些园子索性就被人买下,设立戏台和宴厨,成为类似于后世私房菜和私家戏班一样场所,当然也免不了就有些其他味道的场子加入进来,变得更加活色生香。

    比起名声更大的粉子胡同来,这里无疑消费层次和档次上都没有可比性,私密性也更加好。

    可以说,能在这里请客的,非富即贵,而且基本上都需要提前预订,因为像这种园子基本上每日定时只接待一拨客人,所以花销极大。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来这等场所,以往他也接到过无数次的文会诗会邀请,因为自己底气不足,所以他基本上都是“大义凛然”的拒绝了,只说更倾心于时政策论,对诗文敬谢不敏。

    不过今日和卫若兰、韩奇相聚却不需要,都是老熟人,虽然这一两年走动少了一些,但是有着大观楼这层关系牢牢捆绑着,倒也稳定。

    棕红色锦幔将整个高台三面都包裹了起来,高大的木柱,华贵的布幔,打扮入时的歌伎,精制的戏台和正在准备的戏班子,侧面却还是星星点点可见画舫的积水潭,加上从后院鱼贯而入送进来的菜肴,冯紫英估摸着这一晚消费不会低于二百两银子。

    这才是京师城中上流社会最纸醉金迷的一幕,冯紫英并非没有感受过,只是这几年自己似乎一下子就距离这些东西远了起来。

    “紫英,可太难得请动你了。”卫若兰乐呵呵地道。

    冯紫英坐了主宾位,韩奇和卫若兰分列两边儿,“怎么,没见也俊兄?”

    韩奇和卫若兰交换了一下眼神,“也俊兄父亲身体一直不佳,所以他也要回去当孝子,这几日一直未曾露面。”

    冯紫英微笑不语。

    陈继先已经许久没有露面了,应该是蒙古人突破了密云怀柔一线之后,他就消失在京师城的公开场合,对外声称是足疾难以起身,但是冯紫英却知道陈继先活蹦乱跳,几乎每日都在军营中,甚至连家都未曾回过。

    “那也俊兄倒是该好好回去表现一下。”冯紫英很随意地道:“子琦,若兰,蒙古大军尚未退去,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你我还在这里饮酒作乐,你二人倒好,万一小弟被御史弹劾,岂非无妄之灾?”

    “紫英,小民人心惶惶,正需要像你这样的英雄人物做表率,饮酒作乐,坐看风月,反倒能向京中士民证明我大周气定神闲,丝毫无惧,……”

    韩奇的话里有几分调侃揶揄,也有几分真心实意。

    这两日里冯紫英可谓名声再度上了一层楼,在迁安城阻击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让敌军折戟迁安城下,不得不败退北返,结果却把三屯营的京营八万大军揍得满地找牙,俘虏数万,这等反差委实太让人无法想象了。

    尤其是京师城士民想起平素里那京营将士操演何等光鲜耀眼,怎么却遇上蒙古人却变成了如此狼狈不堪,心在竟然沦为了俘虏,还需要缴纳赎金才能赎回来,这等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也让京营的形象一落千丈。

    而本来就誉满京都的小冯修撰现在就更是气势如虹,口碑相传,哪怕是在这等园子里的艺伎歌姬和戏角儿们口中,都成为了一个万人仰慕的传奇人物。

    “是啊,紫英,子琦说得是,不信你看看待一会儿我们请到的江东琴神苏妙,一样会拜倒在紫英的豪气英名之下。”

    卫若兰话语里也有几分艳羡,昔日和自己一样在国子监混日子的同学,怎么就在这短短六七年间如脱胎换骨一般青云直上,甚至连江南来的名妓琴神苏妙开始拒绝来镜园,但听到邀请到了冯紫英,最后都欣然应允。

庚字卷 第五十四节 琴歌双绝

    苏妙?冯紫英愣怔了一下,江东琴神?咋这么耳熟呢?仔细想了一想,确信自己记忆中没有这个人,而且明末秦淮八艳中好像也没有姓苏的吧?

    算一算时间线,秦淮八艳中绝大部分现在都还没出生呢,当然历史已经发生偏转,没有前世历史中明末的秦淮八艳,没准儿也会出现这个时代的大周秦淮八艳。

    琴神,苏妙,看来应该是才来京师不久的江南名妓,能一下子在京师城中闻名遐迩,被卫若兰和韩奇都趋之若鹜,甚至用来专门邀请招待自己,足见此女的不凡了。

    “若兰,子琦,有点儿夸张了,你们俩出面,京师城中亭台楼榭坊,哪家姑娘还能邀请不到?我这名声,你说要在永平府可能管点儿用,在这京师城中,那就泯然众人矣。”冯紫英笑了起来,然后压低声音道:“都说京中三品满地走,四品多如狗,我这五品官,人说潘金莲遇见西门庆时落下支窗的竹竿如果是换了在南熏坊或者小时雍坊随便拿条胡同里落下来,那肯定就是打中一个五品官,而且多半还是正五品,……”

    《水浒传》作为传奇话本小说中的一大经典,在前明时期就已经在坊间茶馆中被说书人广为传唱了,而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偶遇就是潘金莲支窗子的竹竿落下打中了西门庆,然后就是奸夫**干柴遇烈火,一拍即合,这些故事都被人们耳熟目详。

    冯紫英用竹竿脱落之地换在富贵人家云集的京师城南熏坊和小时雍坊会打中五品官的调侃固然是自嘲,但是也说明这京师城中五品官真的不算什么。

    冯紫英的自我调侃倒是把韩奇和卫若兰逗得哈哈大笑,但是韩奇脸色一板,“紫英,你这实打实的正五品都被你自己说得这么不堪,那我爹一个正七品,那不得连门都不敢出去了?”

    “呵呵,子琦,令尊可是京官,和我这外埠土鳖可不一样,没准儿这前脚踏出门,五城兵马司的人就能一锁链把我给弄进大监里去关着。”冯紫英也哈哈大笑。

    “谁敢把你这个名满京都的小冯修撰给关进大监里,那真的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韩奇摇摇头。

    他知道冯紫英是自谦,虽说外埠官员在京师城中没地位,但是那也要看人看品轶,三品的官员进京,一样架子比谁都大,冯紫英这样在京中名声极盛的,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中人,哪个又不认得?

    “紫英,你是不知道这苏妙,才来京中不到一个月,那就已经名噪一时了。”卫若兰显然对这苏妙印象极佳,或者几位热衷,估计这邀请苏妙也是这家伙一门心思促成的,没准儿就是他自己想要一亲芳泽,却是托了自己的名头来邀请。

    “看来我在永平府荒郊野地的确孤陋寡闻了,江东琴神,那这位苏妙姑娘是哪儿的人?杭州?苏州?湖州?”冯紫英也有些好奇,能号称琴神可不简单,贾元春便是荣国府中最擅长抚琴的,琴技超凡,府里边下人便有人说过元春是琴仙,不过冯紫英无缘得闻。

    江东是个老地域名词了,和江左相若,不过现在基本上不用江东这个词儿,而用更广泛的江南来代指。

    “苏姑娘是杭州人,出身来历很神秘,她本人也从不愿意提及,……”卫若兰滔滔不绝,“两年前苏姑娘出道,在杭州青山楼出道,一举成名,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和杭州知府都是为之痴狂,后来苏姑娘游历到金陵,金陵知府贾化在弹铗阁连坐三日,就是为了欣赏苏姑娘的琴技,甚至被南京都察院御史弹劾其荒废政事,痴恋歌伎,……”

    “哦?这么厉害?”冯紫英没想到连贾雨村这厮都被这苏妙给迷住了,难得。

    “那不是怎么的?苏姑娘一到京中,便在明月楼独奏,忠顺王爷带着一大帮子人替她张目,全城上下士绅官员,豪商巨贾,尽皆风靡,……”卫若兰一副与有荣焉的架势。

    “既然如此紧俏,为何若兰兄又能请到?”冯紫英笑了起来,“小弟可不认为就凭着小弟名头就能请到,这么多人追捧,只怕这苏妙的预订早就排到十天半个月后了吧,哪有若兰兄一去就能请到的?或者若兰兄打出了长公主的名头?”

    卫若兰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若是打出母亲名头,我回去还不得给打断腿,那也是因为有几个原因,……”卫若兰很有点儿要献宝的架势,拿足了腔调,“一是苏姑娘来了京中也有两月了,热度稍减;二是外边儿蒙古人大军压境,京中气氛稍紧,京中官员都怕被御史弹劾,所以有所收敛;三是,和苏姑娘齐名的琴歌双绝的另一位歌仙孙瑾来京了。”

    琴神歌仙?苏妙孙瑾?冯紫英一时间有些乱了,他似乎回忆起了一些什么,但是又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但到最后他还是只能接受。

    历史本来就偏航了,大周有过么?我们看到的历史不过是历史洪流中一个偶尔碰撞激荡后无数个分支衍生发展出来的而已,任何一颗小石子丢入大潮中,没准儿都能激荡起一些变化,进而让流水的细节发生变化。

    亿兆子民也就在这种洪流中演变出大体相似但是细节已变的每个时段表演罢了。

    “歌仙孙瑾?”冯紫英下意识的揉了揉脸颊,用不确定的语气道:“琴歌双绝,琴神歌仙?这是不是有些夸大其词了?”

    “呵呵,紫英,人家江南人士都是嗤笑我们京师人是土鳖了,没见过世面呢,我和子琦先前也有些不服,咱们京师城也不是没有人才,吹得那么厉害,那是井底之蛙罢了,但是苏妙苏姑娘来了之后,一曲压倒万千,我不得不承认这苏姑娘的琴技神乎其神了,然后前日里我又去明月楼一闻孙姑娘的歌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只能是她了,我听说柳二哥也打算邀请孙姑娘在大观楼一展歌喉呢。”

    卫若兰对于冯紫英的态度似乎在预料之中,之前谁都是不屑一顾,觉得不过是抬高自己身价,但在见识过之后,才明白这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的区别。

    “好,好,好,若兰,既然你吹得这般神乎其神,待会儿我倒是要好好听一听,看看这位苏姑娘的琴技,至于说那位歌仙的歌喉,小弟恐怕就没有机会了,这两日估计小弟就要返回永平府了。”冯紫英笑着道。

    “哦?紫英你要回永平府了?这边事情处理完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韩奇终于接话了,很显然他对冯紫英此番回京更感兴趣。

    “早就该回去了,不过是朝廷有意要小弟暂留罢了。”冯紫英态度平静,“兵部今日就有了消息,黄得功部已经抵达曹家寨和李如樟部汇合,古北口那边局面会有所缓解,相信察哈尔人应该呆不长久了。”

    “紫英,你就是因为这个在京中呆着?”韩奇手里玩弄着茶盏,目光闪烁,“我听说好像不止于此吧。”

    “子琦,有些事情知晓就好,……”冯紫英不咸不淡地道。韩奇之父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勇士营、四卫营,加上五城兵马司和隶属于五城兵马司的巡捕营算得上是京城内仅次于京营三大营的武装治安力量,而且锦乡侯的韩家人脉也不浅,自然也是能觉察到一些端倪出来。

    听得冯紫英言语,韩奇脸色一变,压低声音:“紫英,真的……?”

    “子琦,真的假的都不重要了,都过去了,没有发生的事情,谁能说是真是假。”冯紫英淡然道。

    韩奇听得冯紫英说都过去了没有发生,心中一直紧绷的心弦顿时松了下来,忍不住靠在椅中,原本有些沉郁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好,冲着紫英带来的好消息,今晚我请客。”

    “哟呵,真的?”卫若兰也听到了冯紫英和韩奇的对话,但是很显然他要迟钝得多,还在琢磨二人究竟在打什么哑谜,突然听得韩奇说他今日请客,自然高兴起来,“好,子琦,这可是你说的,先前你还嫌贵了,这会子怎么了?”

    韩奇笑笑不语。

    冯紫英也能感受到昔日两位伙伴的变化,韩奇很显然成熟更快,其叔韩尚瑜虽然在三屯营一战中侥幸逃脱,但是伴随着京营势力的大减,韩尚瑜日后多半也是要被追究责任的,而这又势必影响到其父,锦乡侯虽然也是四王八公十二侯中的角色,但是并不算特别出挑,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就看如何来运作了。

    冯紫英此番来参与赴宴,一方面固然也如先前所说提振京城中民心士气,看到小冯修撰都能在镜园莺歌燕舞,嬉玩高乐,那么大家心里都能放心一些,真要局势紧张,小冯修撰焉敢如此?

    另一方面韩奇求上门来,他也要个昔日伙伴几分薄面,韩尚瑜的事情还不至于太糟糕,好歹他起码比那些直接俘虏的一大帮子武勋们强不是?

庚字卷 第五十五节 疑点

    二人没有直接谈韩尚瑜的未来,但是冯紫英却能理解韩奇的担心和此番来意,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蒙古兵退兵之后了。

    可以说蒙古兵在顺天府滞留时间越长,给顺天府造成的损失越大,那么日后这帮京营将士受到的处置结果就会越糟糕。

    当然这里边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韩奇之父是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一旦边军入城,那么城中局面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无人能预测,但毫无疑义现存京营中的五军营和神枢营,还有四卫营和勇士营以及五城兵马司和所属巡捕营,都会被卷进去,到时候可能就是血流漂杵人头滚滚也未可知。

    没有谁愿意见到那一幕,尤其是像韩家这种既是武勋,但是在武勋中又属于末流的家族,更不愿意掺和到这种动辄抄家灭族的动乱中去,能安稳地渡过这种危险局面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也是为什么韩奇在得到冯紫英肯定答复之后会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韩家真的掺和不起这种大场面。

    伴随着歌伎们纷纷登场,后边的菜肴也开始陆续端了上来,宾主都只有三位,另外在一边略远处还空了一席,倒是让冯紫英很好奇,“子琦,若兰,还有谁要来么?”

    “呵呵,紫英,这是苏姑娘的座位。”卫若兰笑嘻嘻地道:“苏姑娘虽然是邀请来为我们抚琴一曲的,但是却不能以寻常歌姬视之,所以我特别安排一张位置,以便于苏姑娘父亲之后休息时也能进餐。”

    没想到卫若兰考虑如此周到,冯紫英倒真的是要对这家伙刮目相看了,当然并不是对他的细致周到,而是对他如此痴迷苏妙,简直颠覆了冯紫英的印象,一介歌伎,居然如此待遇,这太夸张了,这从韩奇摇头苦笑的表情也能看得出来。

    卫若兰可是长公主之嫡子,虽然读书不成,但是在京中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红楼梦》书中一度还说他和史湘云谈婚论嫁,不过现在好像没有这个迹象了,史家的表现越发不堪,卫家哪里可能看得起史湘云?

    对卫若兰的表现冯紫英有些失望,这家伙好像比起几年前变化不大,而韩奇显然成熟了许多。

    当然这可能是各人家庭情况的不一样决定了这种局面,韩家作为武勋处于一种四面都是敌友莫辨的微妙状态下,随时随地都需要仔细观察和辨析风向变化,进而做出符合家族利益的行为和决定。

    而卫若兰背靠自己母亲作为长公主的特殊优势,只要不刻意去谋求什么,那么无论是皇位更迭还是内阁重臣易人,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太大影响。

    “若兰,你可真的是体贴入微啊,怎么,打算把这位苏姑娘纳入房中私藏?”

    这等歌伎要入长公主府邸,恐怕难度不小,卫若兰这性子恐怕也不敢和其母两个叫板,冯紫英不相信卫若兰有这样的胆魄,更何况现在卫若兰都还未定亲,在他这个年龄已经很罕见了。

    “他敢?若兰倒是魂牵梦绕,可是那也只敢想想而已。”韩奇解除了心中的包袱,也顿时变得活跃起来,“真要敢有非分之想,长公主还不真的要把他三条腿打断了?”

    卫若兰脸一红,“子琦,你何尝不仰慕孙大家?却在这里说起我来了。”

    “我虽然仰慕孙大家,但是也只仰慕而已,哪里像你会这般痴迷苏大家?有这工夫,不如让家里好好替你寻一门婚事,长公主和你父亲都已经四处托人了,你还不如主动寻个自己觉得满意的,再去找人来说通你母亲父亲,也省得日后自己在家中受憋屈,看看紫英现在的情形,连出来都难了,这等日子何等难煎熬?”

    韩奇顺便打趣了一下冯紫英。

    “子琦,我不愿意出来,这可和内人无关。”冯紫英摇了摇手指,“咦,有人来了,……”

    卫若兰和韩奇的目光都落在了冯紫英面孔朝向,卫若兰甚至还站了起来,“苏大家来了。”

    冯紫英一双眼眸落在姗姗而至的这名女子身上。

    女子打扮很素淡,一袭乳白色的丝麻长裙,淡青色的滚边双重丝绣,让整个长裙多了几分飘逸剔透的神采,一件湖绿色的滚毛坎肩把略显瘦削的身体勾勒得更为精致窈窕,外罩一件白里红外的带帽斗篷,步履之间,盈盈动人。

    不过这一切和那张脸相比,都显得黯然失色。

    这是一张巴掌大小的俏靥,乍一眼看去,就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童稚未脱的少女,绛唇一点,眉若春山,还有那被墨染青丝簇拥着透出几分秀气纤巧的耳朵,霍然一个犹如凡间流连的仙子。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不过这一切在看到那一双明灭不定的明眸时,都显得平淡无奇了,那双深若幽海灿若星辰的眼眸冯紫英都不知道如何来形容,截然不同的两种眸色似乎混合了幽蓝和墨黑的浓郁,……

    闭时花溅泪,张时鸟惊心?

    “见过卫公子,韩公子,……”女孩盈盈而来,礼貌地一礼,卫若兰急忙回礼,便是先前嘴巴挺铁的韩奇此时也还是有些局促地起身一抱拳。

    冯紫英也起身了,短暂的失神并未影响到他的心智,稍稍定神,他就能泰然应对。

    单纯从容貌来说,这个苏妙并不比黛玉、宝钗、宝琴甚至晴雯她们强,但是此女身上却又着一股子让人怜惜想要呵护对方的冲动,那一笑一颦,丝毫不矫揉造作,格外纯真无暇,但是却又自带天真风情,真有点儿魅惑世间的味道,这种感觉很独特。

    “这一位就是誉满京畿的小冯修撰冯大人了?苏妙今日能得一见,三生有幸。”苏妙的声音有一种轻柔中夹杂着丝竹清越的悦耳感,不愧是玩琴的,便是声音都能恰到好处地符合韵律感,让人入耳十分舒服。

    那一双眼睛望过来时,久经风雨的冯紫英觉得自己心都微微一颤,这是一种透彻人心的纯真,大巧不工,重剑无锋,正是这种毫无遮掩和做作纯美可以直透人心,有着一种剖开一切的力道。

    “苏大家客气了,紫英不过浪得虚名,都是同学朋友抬爱,听苏大家这一说,紫英还真有点儿坐卧不安了。”冯紫英微笑着一拱手。

    苏妙很郑重其事的福了一福,这才站直身体,脆声道:“若是以民壮之力都能击破蒙古大军都还当不起这般隆誉,妾身不知道何人能在大人面前傲言。”

    冯紫英笑了起来,轻轻一抬手,“苏大家请坐,我和子琦、若兰都是多年朋友,先前大家未来之前,若兰和子琦将大家吹得天上仅有地上无二,我还觉得我这两位朋友怎么骤然间变成了舔狗,情商大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会子一见,才觉得,嗯,似乎可以理解了。”

    被冯紫英略显诙谐的话语逗得朱唇轻绽,苏妙却不像有些女孩子那样掩嘴,而只是微微低头以示回避,香腮微红,迅即问道:“大人所言舔狗和智商是什么意思?”

    冯紫英倒是很惊讶于对方对新词语的敏锐,点点头:“舔狗是指京中妇人喜欢豢养的一种宠物,猫或者犬,它们为了讨好主人博得主人一笑,百般逢迎,嗯,所以……”

    被冯紫英的这般戏谑调笑,卫若兰和韩奇都是又气又好笑,不过想起先前自己在冯紫英面前的各种吹嘘,还真的有点儿那种感觉,只是这舔狗绝对是冯紫英自己杜撰的,京中之事二人如何不知晓?哪来什么舔狗一说?

    “那智商又是何意?”

    冯紫英眨了眨眼,“情商一词是我首创,嗯,代指我们在涉及到感情情绪倾向上的智慧,可以这样来解释吧,本来某些人平素十分冷静理智,做事极有条理,但是一旦涉及到感情上的问题,就会失去理智,做事再无章法,这就是情商大降,……”

    冯紫英的话把对面女子更是逗得忍俊不禁,而卫若兰则是跺脚摇头,显然也被冯紫英这番话给揶揄得不行。

    “大人这般调笑卫公子和韩公子,可非朋友之举,……”苏妙眼波流转,“不过若是出于善意,那倒是可以理解。”

    冯紫英还以为这女子会故作姿态的替卫若兰辩驳一番,没想到这话锋一转,还给了卫若兰一刀,虽然很委婉,但却也表露出隐藏的一些拒绝,心里不禁替卫若兰叹息,这说明卫若兰根本就没有被对方看在眼里,这倒是让他有些惊奇。

    不管卫若兰能不能纳她入门是一回事,但是这言语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毫不考虑,这却真的有点儿不简单了。

    一介歌伎,再是名动四方,也不过卑贱之身,若是能入卫家这样的家庭,而且卫若兰无论是身份还是外表都堪称一等一的,无疑是苏妙这种身份者梦寐以求的终极目标,但这苏妙内心深处居然如此抗拒,那这倚仗何在?

庚字卷 第五十六节 苏妙,妙人

    心里起了一些疑心,但是冯紫英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敏感了,成天都怀疑阴谋论了。

    或许像苏妙这种女子,虽然现在是歌伎,没准儿就是官宦人家出身,因为某种原因而流离江湖,或者说外室所生,又或者家庭遭遇厄难,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自己身边不就有一个妙玉类似么?

    再加上又有些遭遇造化,习得一手精妙无双的琴技,平素逢迎吹捧的人一多,自然就免不了眼高于顶了。

    她这种歌伎出身,给寻常人作嫡妻是受不了那种生活的,给大户人家做妾却又未必受得了那份腌臜气,所以也就盼着寻个知情趣懂情意还得要条件好的,以红颜知己的身份做妾,自然也就不一般了。

    所以虽然有些起疑,但是冯紫英也没太在意,若是冲着韩奇或者卫若兰去的,他自然管不着,若是冲着自己来的,自己倒要好好琢磨一下,看看对方是何来头。

    “苏大家见笑了,我和若兰、子琦开这种玩笑也是常有的事儿,我和他们在国子监一起读书时,他们也经常埋汰取笑我,习惯了就好。”冯紫英笑了笑,“苏大家是哪里人?”

    “妾身是杭州人,不过在宁波和金陵都住过,四处飘零,……”羽扇般的睫毛微微一眨,苏妙脸上露出一抹黯然神伤之色,似乎是往事不堪提起,看得卫若兰和韩奇都是心中一痛,神为之夺。

    冯紫英一样有此感受,但是因为有了某些疑心,所以这种抗拒自然要强许多,虽然也觉得心动,但是却还不至于毫无抵御之力。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很多事情,其实只要挺过去了,也就是另外一副天地。”

    冯紫英下意识的宽解了对方一句,却被苏妙听在耳中,前面一句倒也罢了,中间的一句却是很有一些韵味,让人回味悠长,望向冯紫英的目光里多了几许倾慕。

    列夫·托尔斯泰的话也被冯紫英拿来用在了这个时代一个歌伎身上,话一出口冯紫英才觉得自己有点儿暴殄天物的感觉,不过看着苏妙细细品味咀嚼,也觉得这女子还真的有点儿才气,自己随口这句话她也能听出一份不同寻常来。

    苏妙也不多言,只是含笑点头。

    “好了,冯大人,卫公子,韩公子,妾身很荣幸能为三位大人抚琴一曲,以示感谢三位大人对妾身的推崇抬爱,妾身来京师城这么久来,也见识了京师城中士林文人和官绅文臣,比起我们江南来,风采才华,可谓各有千秋,不过今日见到冯大人之后,妾身才意识到之前还是目光短浅了,所以这一曲,请妾身为冯大人敬献。”

    苏妙的话语情真意切,目光柔绵,看得人根本无法拒绝,便是冯紫英也只能起身表示感谢。

    跟着苏妙而来的还有四名歌伎,其中一名唱歌,三名舞蹈,像这样的著名艺伎基本上都是一个团队组合,只不有一个其中属于担纲的主角儿,其技艺和名气作为挑头角色,而其他人则依附其而生。

    随着瑶琴摆好,苏妙一端坐,气势骤然一变,那股子专注执着似乎天地万物在其心中已不复存在,留在她眼里心中的只有这具瑶琴。

    冯紫英对于琴棋诗画中棋诗(书)画都属于略懂,毕竟棋、书和画是他从前世中带来的,而诗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被动接受然后结合了一些前世记忆剽窃得来的金手指技能,当然这个技能很猥琐,基本上是憋到退无可退之时才会“爆发”一下,或者就是“灵感”来了的时候,“绽放”一下。

    但对于琴,他几乎就是一窍不通了,只能凭借自己的感觉来了。

    伴随着苏妙那清癯纤巧的手指一动,冯紫英就基本上能判断这女子恐怕是在这方面真有些造诣,轻拢慢捻抹复挑,这句话是最粗浅的形容。

    而瑶琴在中国古代音乐乐器的地位很高,基本上是居于主导地位,从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就能略窥一二,高山流水觅知音这句话也能一样看出气象,所以这方面如果没有天赋,不下苦功,那基本上也就只能做到中人之上罢了,要成为一代大家,那真的就很难了。

    伴随着琴弦奏鸣,那名歌姬婉转歌喉也萦绕而起,“……,榄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是晏殊的蝶恋花,这首名词冯紫英还是知晓的,大周歌伎们都沿袭了前宋的风格,喜欢选用宋代词人们的一些词曲来作为自己当家作品的脚本,当然有些喜欢选择大家广为熟知的,也有些人喜欢选择小众冷僻的,但是只要能结合自己风格来重新加工塑造,达到融合,都不是问题。

    不得不说这个团队配合很好,那个歌伎的歌喉嗓音婉转柔靡,该清亮时有金石之音,该柔婉时有靡蔓之调,荡气回肠,让人沉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啊,知何处……”

    这歌姬的水准也极高,不仅仅是她唱的极好,而在于她始终能让自己的声音萦绕着苏妙的琴音,攀附而上,跌宕起伏,不离不弃,这种默契的配合才是最为难得的。

    冯紫英忍不住击节赞叹,虽然他不懂音乐,但是能让人神为之夺,深陷其中而不知,他相信这已经是自己能见识到的真正大家了。

    看看卫若兰摇头晃脑沉吟不知,韩奇双手据案唏嘘不止,冯紫英觉得今晚还真的不虚此行了,比起他以前所见识的抚琴一道,还真的是不可同日而语。

    忽然间冯紫英想到贾元春也是此道高手,贾府中的仆人丫鬟都说大姑娘轻易不抚琴,一旦抚琴便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也不知道有没有能达到这苏妙的水准?若是有机会,倒是真想看看元春抚琴的风姿。

    相比之下,那三名舞姬的舞姿虽然也十分精妙优美,但是和歌姬相比已经有了相当差距,遑论孙妙的琴技了。

    无论如何这苏妙的确不同凡俗,值得人高看几分。

    一曲既罢,三人也是忍不住鼓掌,卫若兰更是热切的起身替苏妙送上披风,“天籁之音,莫过于此!”

    冯紫英和韩奇都看得忍不住摇头,这才是真正的舔狗,可最终还是一无所有。

    苏妙礼貌地欠身微笑,款款走近冯紫英身边,冯紫英也只能起身,“苏大家果然是大家,沁人心脾,回味余香。”

    苏妙明眸一亮,浅浅一笑,“能得小冯修撰如此夸赞,妾身自信可以在这京师城站稳脚跟,无惧人言了。”

    这一手巧妙的自夸,其实也是变相夸赞冯紫英在京师城里士林中的名声地位,冯紫英听得也是暗自赞叹,这等流连于江湖的女子果然智商情商都不同寻常,卫若兰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上也就在所难免了,也不知道对方这种不加掩饰的仰慕会让若兰如何想?

    似乎是看出了冯紫英内心的担心,苏妙又莞尔一笑,“大人是否担心影响卫公子和您的情谊,其实不必多心,妾身早就和卫公子说过,妾身和卫公子如天际流星交错,只有惺惺相惜,……”

    瞥了一眼卫若兰,见这家伙果真是一副能得知己与有荣焉的架势,冯紫英真的无话可说了。

    一番夸赞寒暄之后,几人这才坐下,布幔背后才陆续进来下人开始上菜,不过能上这个场合的也就只能有苏妙了,其他几人自然只能在其他地方安排用饭,这也算是对苏妙的殊遇了。

    西湖醋鱼,东坡肉,醉虾,雪菜炒鲜笋,菜式不多,但是也足见卫若兰下的心思了,都是江浙那边的菜式,这明显是投苏妙是杭州人的口味。

    不出所料,苏妙也是大为感动,专程起身到卫若兰面前敬了一盅酒,这简直让卫若兰心花怒放。

    这女子果真手腕高妙,轻而易举的就能调动起在场男人们的心思情绪,哪怕冯紫英下意识的有些警惕,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带着节奏走。

    “冯大人,妾身敬大人一杯,……”苏妙在敬过了韩奇之后,巧笑嫣然,眼波流盼,来到冯紫英身畔:“迁安城一战现在在京师城中广为流传,茶楼中的说书人都说大人宛如托塔天王降世,一举击溃蒙古兵,又有人说大人是武曲星君临凡,比起诸葛孔明亦是不遑多让,……”

    冯紫英头皮一阵发麻。

    朝廷有意要借助迁安一战的胜绩来鼓舞京师军民士气他是知晓的,顺带也要打压京营,为日后永隆帝对京营进行大规模改组做准备,但是这般吹捧自己就有些过了,宝玉那边倒是说了在苦心构造,现在还根本没拿出本子来呢,怎么这京师城里就四处传遍了?

    莫不是这有人是故意来捧杀自己?

庚字卷 第五十七节 泄密

    冯紫英突然警惕起来。

    虽然他反思过自己当下的情形,应该不至于让人上升到要针对自己动手的高度,但是也很难说一些觉得自己的突然崛起影响到他们利益者的暗中使坏。

    这涉及面就比较宽了,一时间也难以筛查出来。

    毕竟自己出仕一来从宁夏平叛到开海之略之后的南下江南,再到外放永平,这里边免不了会有很多利益受损者,有人高兴,自然就有人不悦,达到一定程度,免不了就想要用非常规手段对付自己了。

    那这个苏妙会不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如果真的有,那么又会来自何方?

    心中暗自警醒,但表面上冯紫英还是笑意盈面:“苏大家言过其实了,都是将士效命,我既无三头六臂,也没有斩将夺旗的武技,哪里可能什么一举破敌?迁安城的确击退了蒙古兵,但是蒙古兵败而未溃,所以才会避实击虚突袭了京营,若是真的永平民壮都能一句灭杀蒙古数万大军了,那兴许我就该去当兵部侍郎了。”

    “大人便是当兵部侍郎也是当得起。”苏妙美目流盼,“听说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的战斗力并不比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逊色,甚至比外喀尔喀人更凶悍,他们数万大军围攻迁安这样一座县城都能折戟,永平民壮是大人去了之后才组建起来的吧?短短半年大人就能把一支民壮打造成为足以抗击蒙古大军的精锐,难道说还当不起一个兵部侍郎么?”

    韩奇和卫若兰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但是冯紫英却不一样,心中怀疑更甚。

    蒙古人南侵分为三路大军,这一般人并不清楚,当然消息灵通者也知晓,苏妙在京中逗留几月,皆是的都是达官贵人,官员士绅,知晓也能说得过去,但是东路军是由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组成,这一般官员恐怕都未必清楚了,都只能笼而统之的知道是蒙古人,或者再进一步知晓是察哈尔人,但是作为察哈尔人的党羽内外喀尔喀诸部和科尔沁人,能分清楚的并不多。

    当然如果苏妙感兴趣,特地去向她平素结识的人打听,又或者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某位官员要炫耀其这方面的见识,特意在苏妙面前把这些情形介绍,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苏妙一介歌伎,居然能记得这么清楚?

    甚至连东路军是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都知道了,还知道承担迁安城阻击战重任的是永平民壮?

    这就不是一般官员所能知晓的了,可以说别说寻常官员,就算是五军都督府的人也不清楚其中内情,只有兵部的人才能知晓这些内情差别。

    “侥幸而已,依托坚城而战,蒙古人善于野战,而且他们本来南侵就是图财,遇到挫折觉得伤亡和利益相比不划算,加之我们准备充分,所以他们计算一下利益,进而调头换个目标也很正常。”冯紫英不动声色,“苏大家来我们京城不久,倒是对咱们京畿百姓如此关心啊。”

    苏妙一愣,心中也是一凛,随即道:“大人,苏妙可是希望长久在京师落足呢,自然对自家安危有所关注啊,总不能才来没几个月,京师城就被围困了吧?都说北地不安全,妾身当然有些担心。”

    “那现在呢?”冯紫英含笑问道。

    “冯大人能以民壮之力力挫蒙古大军,妾身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苏妙笑起来嘴角有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左边略深,右边略浅,这种不对称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加上本来脸颊就小,顿时就让这种美感被放大了许多,犹如清晨笼罩在晨曦中沾满露珠的花骨朵,让人总有想要亲手采撷的冲动。

    饶是冯紫英久历花丛,依然位置目眩神夺,心脏都忍不住颤抖了几下。

    妖女,绝对是妖女!

    “不过冯大人却只有一个,若是大周能多几个想冯大人这样的盖世英杰,那北地无忧,我们江南一样无虑了。”苏妙幽幽地道。

    “苏大家可是担心倭寇在苏州和松江登陆袭扰之事?大可不必。”卫若兰洋洋自得地道:“根据我的消息,倭寇在吴淞江和刘河堡登陆袭扰掳掠之后,又在松江南汇嘴虚晃一枪之后突然北上了,在南通州遭遇了我大周军的阻击,便消失无踪了,估计是逃回海里去了。”

    韩奇忍不住翻白眼,这些消息都是他老爹带回来的,宴前他才和卫若兰说了,没想到这厮居然就在苏妙面前炫耀起来了。

    “哦?”苏妙和冯紫英都忍不住讶然问道。

    苏妙是眼眸一缩,而冯紫英则是这两日都没有去兵部,所以并不知道南边儿倭人进犯的动静,没想到倭寇居然又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居然进犯南通州了。

    但南直隶的江防海防因为这一二十年的懈怠都很薄弱了,倭人如果真有三千精锐,再凭借其舰船的机动能力,真的可能会在南直隶那一带搞出很大的麻烦。

    这种暂时性的消失,往往就预示着更大的危险在后头。

    卫若兰自然想不到那么多,他只是觉得冯紫英和苏妙都为之震动,很是得意,越发兴奋:“也是南直隶那边卫所军队太过孱弱,若是换了这北面试一试,紫英,我听说登莱水师舰队现在力度很大,已经开始建造装设大型火炮的舰船了,届时不但是东虏,便是朝鲜人和倭人也要忌惮几分了吧?”

    苏妙微微色变,但是迅即就恢复了正常,而冯紫英也被卫若兰突然来这一番话给弄得忍不住皱眉,并没有觉察到苏妙的表情变化,这等已经算是军事机密的话却被卫若兰这种王孙公子随口道出,尤其是在这种场合,实在是很不合适。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大周历来就是如此,许多官员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保密意识,但是却又喜欢八卦,到处打听消息,不该自己知道的也要去打探,不该说的也随口乱说四处炫耀,尤其是中基层官员中这种情况特别突出。

    不过登莱水师舰队的建设情况便是兵部这边知晓的人也不多,尤其是在王子腾南下湖广之后,沈有容坐镇登莱,一力打造舰队,对外消息封锁得很严。

    而从宁波迁移过去的两家船厂也总算是紧赶慢赶的开始从吕宋那边聘请来的佛郎机船匠那里开始设计制造盖伦和克拉克船了,实际上盖伦战船和克拉克船在欧洲已经极为普遍,而克拉克船在南洋也不鲜见,便是大周这边也是因为是否需要而没有涉足这一块。

    在冯紫英和沈有容的强力推动之下,这两家船厂都按照冯紫英的要求,开始到南洋满剌加和吕宋去挖角红毛番和佛郎机船匠,只要开出足够的薪俸,并不难挖到人,甚至还能通过现有的船匠从其母国吸引更多船匠工匠过来,只要你开得起足够的薪水。

    在登莱那边虽然干得很红火,但是在京师这边知晓的人却不多,王子腾本身就对水师不感兴趣,所以精力都放在登莱军上,走了之后,登莱那边就更是沈有容的天下了。

    但这些消息怎么连卫若兰这个公子哥儿都知道了?要知道舰炮的铸造才刚提上议事日程,沈有容也是在心中才和冯紫英提到,从红毛番那边挖来了几个铸炮师,开始规划铸炮事宜,也希望冯紫英这边能够提供一些这方面的人才。

    “若兰你从哪里得闻登莱水师建造舰船了?”冯紫英实在忍不住了,启口问道。

    “呵呵,兵部我也是有些朋友的,前几日在和车驾司的朋友喝酒时,便听到其中一个主事在说登莱水师舰队现在胃口很大,居然要想建造可以安设大型重炮的舰船,花费巨大,现在王总督南下湖广了,兵部就不愿意在多花钱在水师舰队那边了,为此水师舰队那边和兵部车驾司还有户部一直在撕扯呢。”

    卫若兰洋洋得意,冯紫英却恨得咬牙,兵部车驾司这帮蠢货居然连这些消息都能在酒桌子上乱传,难道不知道这些消息的重要性和保密性么?一旦被东虏和朝鲜人乃至倭人知晓,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风波来。

    “若兰,这等消息最好不要乱传,且不说真假,这等军机要务,你我不适合说这些,也请苏大家莫要妄传。”韩奇看出了冯紫英脸色不好看,赶紧插话道。

    苏妙赶紧点头应是,倒是卫若兰还没有意识到大嘴巴一张又道:“紫英,那沈有容便是你推荐给王子腾的吧?听说当时沈有容在兵部武选清吏司那边都坐了许久冷板凳了,说你慧眼识才推荐给王子腾,后来王子腾还在埋怨说你推荐过去的人专门和他争权争银子,说沈有容提出的巨舰大炮计划你是始作俑者,……”

    冯紫英立即感觉到苏妙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锋利感,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些敏感了。

庚字卷 第五十八节 来自何方?

    冯紫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卫若兰的话题才好。

    他第一次发现卫若兰这家伙生得如此好一副皮囊下边竟然是如此弱智幼稚,韩奇都已经提醒过他了,他还在这里大嘴巴狂言无忌,难道不明白内外有别么?还是真的觉得这苏妙就是他的红颜知己了?

    但这种情形下不回应也不好,冯紫英只能轻描淡写地道:“水师舰队造船不是很正常的么?倭寇袭扰,还有日后和辽东来往,难免都要用到舰船,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再说了,这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以朝廷的财力,十年八年之后能见到成效都算不错了。”

    “所以王子腾才不乐意嘛,他这个登莱总督还能当到十年八年后?”卫若兰乐呵呵地道:“所以你就得罪了王子腾了。”

    “得罪了就得罪了,我又不是武官,难道他还能不让我当永平府同知?”冯紫英淡淡地道:“好了,若兰,今儿个是苏大家为我们献技,我们还是说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吧。”

    苏妙俏眸一转,“冯大人,妾身倒是很喜欢听卫公子和您探讨国计民生朝廷大政呢,现在咱们大周看似国泰民安,但是还是有些许多地方都有事情发生,像这蒙古人怎么就突兀地打到京师来了,难道九边的防御就这么脆弱了?我们江南士民每年承担那么重的赋税,粮食布匹源源不断的运往北地边境,却换来这般情形?”

    苏妙的话让在座的卫若兰和韩奇都有些不乐意了,反倒是冯紫英却觉得里边有深意,究竟是真的代表了江南士民商贾的民意,还是别有用心的挑拨?若说是挑拨,问题是在场自己三人,都算是北地官绅的代表,能挑拨谁?

    或者就是一个试探?

    他还真有些看不明白这个女子了。

    可以肯定,这个女人绝非外人想象的那般就是一个才艺双绝姿容绝世的歌伎,只不过换了这个时代的官宦士绅们,谁都没有这种意识,都会自觉地觉得不过是一介艺伎,能有什么大不了?

    但这女人背后会是哪一边?

    冯紫英琢磨了一下,觉得那边儿都不像,难道真的只是江南士绅派出来的一个试探,可这么做有何必要?

    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圈,冯紫英还是没琢磨出这女人的来历,哪一方都可能,但是哪一方又都觉得可能性不大。

    “苏大家,九边将士扛起了防御从蒙古人到女真人的重任,几十年里,我们北地男儿前赴后继,为此付出了成千上万条性命的代价,正因为有他们的守护,才能使得包括江南、湖广在内的地方得以安居乐业,难道江南真的希望回到蒙元时代,变成最下等的‘南人’?”

    韩奇义正辞严的话语让整个场内的气氛都为之一变,连卫若兰先前满脸笑意都收敛了不少。

    苏妙也是一惊,没想到这个话题居然会引来他们的如此怒意,这却是她所没预料到的。

    来京师这么久,她所接触到的官员士绅,无不沉浸在骄纵安逸的生活中,但是一当蒙古人突破边墙杀入顺天府和永平府腹地时,这些人又一个个惊慌失措,吓得如寒风中瑟瑟发动的鹌鹑,甚至不少人都已经开始策划南逃。

    好在眼前这一位小冯修撰在迁安城下的阻击战似乎又提振了京师城内士人的精气神,这几日里才又开始恢复了精神劲头。

    就像眼前这个卫若兰和韩奇一样,接触了这么久,苏妙真没看出这样的公子哥儿有什么值得一看之处,成日里东游西晃,国子监读书不成,既不出仕,也不经商,不事稼穑,这样的人在京师城中比比皆是。

    也难怪如此富足的大周在面对蒙古、女真这些外敌时都显得如此捉襟见肘,要养这样大一帮无所事事的闲人废人,哪个朝廷承受得起?

    面对韩奇不悦的反应,苏妙立即道歉:“对不起,韩公子,可能妾身是有些孟浪了,您可能不知道在我们江南,杭州,苏州,湖州,这些地方,每一户人承担的赋税劳役可能是北地两倍到三倍还有多少,固然江南水土丰饶,但是依然有无数人卖儿鬻女,无数人食不果腹,可妾身听闻京营八万大军竟然被蒙古人一夜歼灭,可要养活这京营八万人,朝廷要耗用江南征集来的多少钱银粮草,要征募多少北地男儿,可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这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呢?”

    “大胆!”卫若兰都忍不住出声警告了,他游目四顾,有些紧张地道:“苏大家,这等话语岂是能从你口中出的?若是被外人听见,那就是一场祸患!”

    装,还在装,冯紫英忍不住想要给卫若兰一个表演奖。

    这等话语固然有些出格,但是在京营大败之后,京师城中那个茶楼酒坊不如此谈论?

    这京营八万人马绝大部分家眷亲属都在京师城内外,他们当然不会骂自己的子弟亲友,都只会骂朝廷,骂那些无能的将领军官,朝廷不就是这样在引导舆论为日后改组京营做舆论准备么?

    连《今日新闻》不也一样也在按照礼部的要求,很隐晦地在发表这一类新闻?

    这是欺负人家不懂京师城里边的规矩不成?可这女人在京师城里来了一两个月,岂能不知晓其中奥妙?

    “卫公子,也许妾身说话直了一些,但是都是江南百姓肺腑之言,这里就只有我们几人,妾身也不会将这些话在外边儿说,不过你们三位都是京师城里能说得上话的人,妾身这番话也是有感而发,……”

    苏妙眉目中流淌的那份幽怨黯然让卫若兰也是一呆,干咳了一声才道:“嗨,朝廷肯定会有对策,这等事情岂能无声无息的湮灭了?据我所知……”

    冯紫英还没有吭声,韩奇已经干咳起来,卫若兰一愣,这才讪讪地道:“朝廷肯定会有处置之策,只是现在还未定罢了,……”

    冯紫英在信中暗叹,这朝廷内外秘密简直如筛子一般,根本没法保密。

    他不清楚卫若兰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无外乎就是那些狐朋狗友们那里得来的,可这些狐朋狗友是些什么人,要么是武勋子弟,要么就是皇室宗亲子弟,还有一些官宦人家,总而言之,这一个圈子里的消息几乎是比朝廷正式邸报速度还来得快。

    今天商计的事情,晚晚上回去睡一觉,便家里人都知晓了,然后就是圈子里都传遍了。

    似乎是也觉察到了场面有些尴尬,苏妙莞尔一笑,盈盈起身,“嗯,今日难得一会诸位京中英杰,妾身便再献一首,为我大周边塞男儿御敌国门之外贺!”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一反先前的柔媚婉转,陡然间琴声变得清冽刚烈,那抚琴之姿也是大开大合,很有些豪迈雄浑之气,便是歌者也是陡然拔高了几度,直刺云霄,三名舞者也是飞旋狂舞,动作激烈奔放,比起先前晏殊那一曲蝶恋花更符合冯紫英的喜好。

    “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可怜白发生啊,白发生!”

    “好!”连冯紫英都忍不住击掌赞叹,起身大大的喝了一盅酒,无论此女来头是哪里,单单是稼轩公的这一曲《破阵子》便值得赞叹一回。

    这一曲可谓慷慨激昂中又带有深刻的忧思与回味,不是寻常之辈能把这份情怀意境营造得出来的,而苏妙和其团队却成功的做到了这一点,不得不让冯紫英心生敬服,哪怕这个女人来历实在可疑,但并不影响他对此番表演的欣赏。

    冯紫英不像有些人觉得那样一些小动作不足以撼动大局,但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果说不重视这些,却可能给大周的局部造成很大的麻烦,进而形成连锁反应。

    就像李永芳之事一样,自己只是没想起这个人,便酿成了抚顺所关的失利,直接导致了数万兵民被掳走。

    这对于建州女真来说无疑是一剂大补药,可以说或许几年的战争努尔哈赤都未能收获如此巨大。

    仅仅是收买拉拢了一员叛将就带来如此大的收益,这必定会刺激东虏会以更大的动作和代价行此道。

    不过若是觉得只要防范好了这些,就能解决所有问题,那就更是舍本逐末了。

    以大周的体量,正常情况下的确不是外部晚点这些招数就能扭转的,但问题是大周现在是四处漏风,内外受敌,一个窟窿尚未补上,另外一个窟窿又被捅开,便是裱糊匠都当不赢。

    “果然是好!”正在三人都站起来为苏妙的琴技所感慨时,从远处也传来一个声音,“我说怎么没能邀请到苏大家和孙大家琴歌合璧呢,说是紫英贤弟请走了,我还有点儿不信,没想到果然是紫英贤弟在这里,……”

庚字卷 第五十九节 暗锋

    冯紫英听见声音就忍不住皱眉。

    他极其不想和对方见面,但是遇上了却又不得不寒暄周旋一番。

    对方曾经邀请过他几次,他都以各种理由婉言推托了。

    只是没想到在这积水潭边上的园子里都能遇上,而且对方还是主动找上门来。

    不是说这些园子都是单独接待客人们么?怎么还能被对方找上门来?

    不过此时他也想不了太多了,只能起身,抱拳一礼:“见过王爷。”

    韩奇和卫若兰也都纷纷起身见礼。

    “欸,紫英,你和兄弟,何须如此客气?”来人一袭白色府绸长衫,一直白玉绾针很随意的将乌黑长发绾在头顶,面容秀美无俦,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儒雅风姿,正是北静王水溶:“听说紫英回来有几日了,为何没来我府上一坐?”

    “不知王爷也在这里,紫英失礼了。”冯紫英淡淡的一笑,“紫英回来的匆忙,而且还得要随时听候兵部和内阁的召唤,实在是身不由己,什么时候离京返回永平府也得要听朝廷吩咐,所以就没怎么出门,今日也是若兰和子琦相邀,所以才一来散心。”

    “难怪苏大家说另有安排,是要见紫英啊,早知道说一声,我们便好合二为一啊。”水溶说得很爽利,脸上的神色也是格外开朗和煦,“我在隔壁的定园,也是听见苏大家的琴音,这才过来一见,没想到会是紫英在这里,嗯,能理解,现在紫英名噪一时,是需要避一避。”

    “王爷理解就好,朝廷抬爱,让小子成名,其实并非如此,不过是其他人的荣誉都归结于紫英一身罢了。”冯紫英连连摆手,“王爷是明白人,自然清楚。”

    “哈哈哈哈,紫英,你这可是自谦过甚,若是换了别人,怕就是舍我其谁了,也只有你才会这般不介意这等名声,怎么,还怕能打仗影响到你的文臣仕途?”水溶笑得格外开心,“我朝文臣掌兵并不少见,兵部左侍郎柴大人不也执掌大军平叛宁夏么?”

    “紫英如何能和柴大人相提并论?不过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紫英正巧点了一下火而已。”冯紫英叹息道:“迁安城头一样有无数尸骸默默无闻,……”

    水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紫英,打仗么,都在所难免,一将功成万骨枯么,……”

    “王爷,我可不是将,我只是永平府的同知,只图一个保境安民而已。”冯紫英强调道。

    “呵呵,紫英,你这一个保境安民可是让无数人羞愧得无地自容啊。”水溶似笑非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这一位紫英怕是还没有见过吧,孙瑾,江左歌仙,江东琴神,号称江南的琴歌双绝,苏大家你见过了,这一位就是孙大家,孙大家,这位就是你久闻大名未见其人的小冯修撰冯大人。”

    站在水溶身后的女人微微踏前一步,目光澄澈,芙蓉玉面,宝相庄严,盈盈一礼,朱唇轻启,“孙瑾见过冯大人,妾身在江南就得闻大人盛名,原本希望能在扬州一见,结果妾身从苏州感到扬州时,却听得大人去了宁波,妾身到宁波时,大人又回了扬州,……”

    冯紫英有些讶异,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脸上。

    这是一个和苏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

    如果是苏妙的纤巧的,纯真可心的,楚楚动人,宛若仙子的形象,那么眼前这个孙瑾就是富丽堂皇,丰润大气,恍然观音般的气象。

    那张斜飞入鬓的长眉,浓淡适度,凝而有神,乍一瞅艳若桃李,再一看冷若冰霜,丹凤眼,菱唇胆鼻,宽颊广额,一张玉靥丰而不肥,满而不腻,给冯紫英的感觉,真真杨太真转世。

    尤其是那一开口,充满磁性的浑厚韵味,虽然声音不大,也没有抑扬顿挫,却充满了一种荡气回肠的穿透力。

    “哦?”冯紫英心中也是微微一荡,这声音实在太好听了,有着一种独特的韵味,嗯,冯紫英猛然间觉得前世中有一位老牌女歌星和她有些相似,徐小凤,那声音充满磁性和感染力,直透人心。

    “没想到我两年前就能如此名声,还在江南,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孙瑾再前一步,丹凤眼中熠熠芒动,“开海之略,福泽江南,凡是江南百姓,又有何人不知?”

    冯紫英见水溶只是好整以暇的笑着在一旁看着,有些无奈地摆摆手:“孙大家,往事不必再提,那也不是冯某一人之功,冯某愧不敢当,若要说功劳,那也是皇上和朝廷诸公深谋远虑,果断决策,……”

    “行了,紫英,孙大家是由衷之言,便是苏大家也一样如此,江南得益开海之略甚多,不仅仅是扬州,苏杭松嘉,金陵宁波,谁不言小冯修撰的好?”水溶目光流动,嘴角泛笑,“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小冯修撰文武兼资,到了永平府居然能练出一支精兵,还能打出这样一场大胜仗来,相比之下,京营碌碌,就未免有些贻笑方家了。”

    “王爷,你若是这么说,紫英就真的掩面而走了。”冯紫英苦笑。

    水溶这厮也是不怀好意,如此吹捧自己,也不知道意欲何为。

    不过他也懒得在意,这京师城里也不是他一个人如此,不知道有多少人恶意满满的希望自己栽一个大筋斗,所以冯紫英才急切的盼着早日回永平,避免在京师城里抛头露面。

    自己本来以为到永平会安静一阵子,没想到这还能闯下比在京中更大的名声来。

    “好了,好了,不说了。”水溶摆摆手,“孙大家和苏大家应该是素识吧?”

    “小妹见过孙姐姐。”见水溶提到,苏妙很乖觉地上前和孙瑾行礼。

    “苏家妹妹客气了,金陵一别亦有半年了吧?苏妹妹京畿流芳,姐姐见猎心喜,所以也才跟附骥尾而来,还请妹妹多提携,……”孙瑾也一样十分客气。

    苏妙美目中掠过一丝惊讶,孙瑾的傲岸可是江南闻名,便是到京师城中这几日一样是孤傲不群,和自己的人设完全是两路,但今日表现却有些不对啊。

    不过她也不动声色,含笑低语:“姐姐太客气了,小妹也不过是承蒙京中诸位贵人抬爱,稍有薄名,姐姐一来,定能凤鸣四海,……”

    一番寒暄之后,水溶皱了皱眉,却走过来拉着冯紫英的手,“紫英,走,你我两兄弟说会子话。”

    苏妙和孙瑾都是目光一动,只是却不能有所表示,只能看着水溶拉着冯紫英到一边去了。

    “紫英,京营在三屯营一战可谓大伤元气,我听说皇上极为恼怒,京中士民亦是推波助澜,预置被俘虏将士于死地,这样不妥啊。”水溶皱着眉头道:“虽说京营怠惰已久,但是也毕竟属于天子亲军,而且将佐大多为我等武勋子弟,紫英你也是武勋出身,却不能坐视不管啊。”

    “王爷,这等事情怕是该内阁考虑的吧?我一介同知,如何能置喙?”冯紫英推脱。

    “欸,你我兄弟,你也莫要在我面前推诿,我知道在皇上在内阁诸公和兵部那边你都是能说上话的,听闻皇上愿意赎回士卒,但是对将佐们的态度却不一样,这不是再冷武勋们的心么?”水溶严肃地道。

    “皇上也不是不愿意赎回所有人,但是蒙古人那边对这些将佐要价甚高,十倍于士卒,而且要求一并赎回,王爷也知道朝廷财力匮乏,如何承受得起?”冯紫英也很坦然地道:“便是诸公反对之声也甚大,尤其是都察院那边,甚至要求便是这些将佐回来,也要依律治罪,谁若是妄谈赎回,便会遭到御史们弹劾,不好办啊。”

    水溶愁眉深锁,他当然知道这批将佐是些什么货色,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都逃回来那也是要被追责问罪的,但现在他们被俘虏了,而且蒙古人要求赎回,压力就反而抛到了大周这边。

    皇上那里倒是无所谓,甚至暗自高兴,反正他和武勋之间关系一直面和心不和,武勋的心也不会在他那边,否则皇上也早就不会把太上皇和义忠亲王放在眼里了。

    可是对太上皇和义忠亲王来说,这批人却是不能放弃的,这是人心军心,不仅仅是京营,便是像九边的宣府镇,漕运,还有南边儿的卫所中,那都是武勋的地盘。

    失去了这些人的支持,义忠亲王便是得到江南士人之心,也根本就立不稳脚跟,连一支军队都无法掌握,你怎么和皇上斗?

    “紫英,那依你之见,关键在哪里?”水溶沉声问道。

    “王爷,您是聪明人,还能想不到?御史们再势大,但弹章进了宫,留中还是驳回,抑或交由都察院查处,……”冯紫英轻轻一笑,皇上给自己找了这么多麻烦,自己也该给他添点儿堵了,省得老是把自己盯着,弄得自己不得安宁。

    水溶微微颔首,“看来还得要太上皇出出面了。”

庚字卷 第六十节 窥伺

    面对水溶有些试探性的询问,冯紫英不置可否。

    太上皇、义忠亲王和皇上之间这种复杂微妙的关系不是他能参与的,搅到这里边有百害而无一利,尤其是在局面尚未明朗的时候,当个安安稳稳的文臣不好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冯紫英已经感受到了风头太劲给自己带来的威胁,便是躲到了永平府都还不能干休,这就是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见冯紫英没有作声,水溶也不再多叨扰,笑着揽着冯紫英的肩膀又说了一阵闲话,无外乎就是到大观楼看戏听曲,把宝玉也叫上一道,冯紫英也愉快地同意了。

    看着水溶一行人姗姗离去,冯紫英这边几人才重新入座。

    韩奇目光闪烁,良久才道:“紫英,感觉你对水王爷有些疏淡啊。”

    “谈不上,他太活跃了,而且和京中士人们搅得如此紧密,子琦你也知道我这文才被拉去就是做背景的,所以只能敬谢不敏了。”冯紫英摇摇头。

    “是啊,紫英,你还别说,京中这些文会诗会你一次都不露面,我哪几位表兄表弟都很有意见啊。”卫若兰也接上话:“说你性子太傲,再说你热衷于时政,但闲暇时候参加一下这些文会诗会,也有助于你在士林中名声提升啊。”

    “寿王,还是福王、礼王?”冯紫英笑了笑,“我都说了,这种场合我不适合去了,何必去弄得气氛尴尬呢?去了一言不发,人家不乐意,出乖露丑,我不乐意,何必呢?几位殿下拢聚人气的心情可以理解,青檀书院,通惠书院,还有国子监都有大把的士子愿意捧场,实在不济,把真长、文弱还有瑶草几位拉上,他们也不会峻拒的,何必非要我这种本来就不喜欢参加这种场合的人来折腾呢?”

    “问题是,那几位名声如何能和你比呢?”卫若兰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他们都在暗自打赌,看谁能把你给请出山,不仅仅是寿王、福王和礼王,还有义忠亲王世子呢。”

    “那若兰,你觉得我能去么?”冯紫英浅笑。

    “嘿嘿,那就要看你怎么想了。”卫若兰瞥了冯紫英一眼,悄声道:“要么都去,要么都别去。”

    冯紫英会心一笑,朝卫若兰竖了一个大拇指,起码这个问题上卫若兰这个也算是皇室宗亲子弟还是不糊涂的。

    苏妙一直很优雅地在一旁吃着,既不像有些女子那样故作大家闺秀般文雅的细嚼慢咽,也不像寻常人家女子那样不太注重仪容姿态,而显得十分率意自在。

    不过她表面上虽然装作用心吃东西,但是耳朵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卫若兰和冯紫英的谈话。

    相比于卫若兰的幼稚天真,这位年龄还要小几岁的小冯修撰就要难缠许多,审慎,严谨,不露口风,又或者说的都是大家知晓耳熟目详的东西,迫不得已介入一二,也都是些擦边内容,进入不了实质,难怪才名卓著,却还能做实事,单单是这份能力就比那些自己见识过的大周官员强太多。

    二人提及到的寿王、福王和礼王,苏妙都知道是当下皇帝的三个儿子,如果没有意外,下一任皇帝也就会在这三子中产生,但是冯紫英却很淡然的应对三人的屡次邀请,这份定力和傲气委实让人心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妙又再度表演了一曲压轴的《念奴娇·过洞庭》。

    这是张元干的名词,冯紫英也有些惊讶,此女的观察力还真强,觉察到自己明显对她的第二曲更喜欢,在这第三曲中就换了豪放词派的这一首《念奴娇·过洞庭》,虽然不怎么应景,但是却能捕捉到自己的喜好,也颇为难得了。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柔媚婉转却能奏出金石之音,冯紫英也真的觉得叹为观止了。

    “苏大家的风采,令冯某心折。”冯紫英一番感慨之后又道:“苏大家能来京师士民,也是咱们京师士人之福,冯某若是有暇,定当再来一饱耳福。”

    “大人何须如此客气?只要大人相招,妾身便是上门为大人抚琴,亦无不可。”

    这一句话出来,让卫若兰和韩奇都侧目而视。

    这等歌伎并非没有上门表演的,就像戏班子一样,但是到了苏妙这种身份水准的琴技大家份儿上,你想要请人家登门表演,那难度就非常高了,便是内阁大佬,皇室亲王,也未必能请得动。

    当然请不动也没人会用强,到了这份儿上,大家都是讲究体面的人,用强这种手段只会反过来对自己造成不利影响,真当都察院那帮御史找不到目标?

    冯紫英也有些惊讶,不过对于苏妙的态度他还是很客气地表示感谢:“苏大家这般抬爱,冯某愧不敢当啊,嗯,只是冯某即将回永平府,若是日后有暇回京师,一定登门。”

    苏妙美眸盈盈闪动,“冯大人这话就有些客套了,永平府距离京师城不过三百里,号称京东第一府,若是有机会,妾身其实也很希望造访拜会冯大人。”

    冯紫英几乎可以肯定这个苏妙肯定是盯上自己了,只是不知道对方代表的是哪一方,敌意还是善意,嗯,这个善意是指拉拢,敌意,那就是刺探了。

    “呵呵,苏大家客气了,苏大家能来永平,我相信永平府士绅肯定会无比欢迎的。”冯紫英打了个哈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还能说不欢迎,说了人家要来,还不是得应着。

    一直到冯紫英几人的马车消失在黑暗中,苏妙脸上的神色才慢慢寡淡下来。

    回到自己的马车里,只有那个歌者悄然钻进了马车,而其他几名舞姬则站在了车下,警惕地关注着四周

    “小姐,……”

    “这个冯紫英很难对付,不过咱们也从中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大周的登莱水师舰队需要重点关注,原来我们只知道福建水师是大周精锐水师,没想到沈有容去组建登莱水师去了,而且据说他们还要造带重型火炮的舰船,……”

    “那他们是得到了红毛番的帮助?”歌者声音有些低沉,“这些该死的红毛番,不是口口声声说火炮制作是不传之秘,绝对不会传到这边来么?”

    “哼,西夷又不只有红毛番,佛郎机人,红毛番据说也还有几个地方的红毛番,佛郎机人也分成大小佛郎机人,铸造火炮在我们这边或许是头等机密,但是在西夷人那边就未必了,这些番人只看重银子,要么就是传教,只要入了他们眼,他们什么不能做?”

    苏妙语气变得又快又急,“将军此番只是要求我们了解中国内情,虽然从江南到京师,大周腐烂不堪,但是内里依然有一些睿智之士,中国比我们大得多,若是单单靠我们一家,断无取胜之理,当年太阁便是错估了中国之力和决心,方有文禄庆长失利,……”

    “小姐!”歌者忍不住提醒。

    “我知道。”苏妙放低声音,“我们不过是卑微之辈,舍身饲虎在大人们心目中亦是死得其所,只是……”

    话音渐低,低不可闻。

    和卫若兰与韩奇分手之后,冯紫英在马车上也在思考。

    毫无疑问,苏妙是有为而来,便是那个孙瑾一样不简单。

    冯紫英不确信水溶是否知晓孙瑾身份不简单,或许知晓,有意利用,又或者根本不在乎。

    冯紫英倾向于前者。

    义忠亲王和牛继宗给他们失去了这样一个机会,恐怕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有什么大动作了。

    但他还记得水溶和他道别时也不经意的提及,皇上又卧床吐血了。

    什么意思不问可知,当然不会是忧心,但是联想到卫若兰提及到的寿王、福王和礼王这三人的表现,冯紫英还真的有些焦心。

    若是永隆帝能一直健康,冯紫英相信没有义忠亲王的机会,但是永隆帝如果身体不支呢?那三位,谁能承受得起这份重任?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若是大周自家内部共逐之,倒也罢了,若是外人也想来趁机咬一口,那就是冯紫英难以接受的了。

    只是有些事情却由不得自己,甚至内部都要和外人勾结,以为只要夺得正统,日后便可以再来重新拿回来,却不知道兄弟阋墙外御其侮,而有些原则一旦突破那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底线,而有的东西一旦失去,再想拿回来就太难了。

    从现在的局面来看,冯紫英相信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已经有联手之势,而且应该也和播州那边有勾连,倭人这边冯紫英不确定,但倭人和白莲教之间那一层阴影始终在冯紫英心中挥之不去,既然倭人能和白莲教搭上线,那么没理由不和东虏、蒙古人有勾连。

    所有这些若隐若现的脉络,都让冯紫英坐卧不安,可现在的自己却又无力改变这一切,甚至说出来都无人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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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