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四节 余波未尽
伴随着内喀尔喀主力大军的消失,虽然布喜娅玛拉回来信誓旦旦地表示宰赛已经被说动,攻打永平府下辖州县可能性很小了,但是冯紫英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除了迁安和卢龙,其他几个州县纯粹就是唱的空城计,如果宰赛真的要转道绕过卢龙猛攻滦州或者昌黎,他还真的有些束手无策。
虽然左良玉加上黄得功手中火铳兵加起来也有六千来人,加上侯承祖的一千五百人水兵,看起来也有接近八千人了,但是在迁安一战中,左良玉那一营的兵力战损也不小,现在能一战的兵力不到两千人。
这样几千火铳兵要和以骑兵为主的四万内喀尔喀大军在野地中浪战,那就真的有点儿是自寻死路了。
没有城墙的依托遮掩,几千火铳兵没有任何优势,兵力和机动上的劣势反而会被无限放大,再说内喀尔喀人的士气受挫,但在野地中的这种战斗又能让内喀尔喀人多几分信心,冯紫英没有理由去以自己之短去和对方的长处较量。
好在内喀尔喀人离开的速度很快,宰赛的决断甚至比冯紫英的想象更果决,他以为对方会拖到第二日,却没想到当夜宰赛便率大军西进了。
斥候仍然要撒出去,这个时候任何疏忽大意都会带来无法弥补的大错。
一直到内喀尔喀的主力大军越过滦河进入浭水河畔,冯紫英才确定内喀尔喀人是真的放弃了对永平府的图谋,转而按照自己的设想去瞄准京营这帮家伙了。
“紫英,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啊,多派些斥候出去盯着,有任何迹象,我们也好早做准备。”朱志仁此时是容光焕发,说话语气都不一样了。
他是顶着巨大压力才放任冯紫英放手搏一把的,把几个州县的民壮抽调一空来组建了这支永平新军,这激起了几个州县士绅的极大不满,如果说这里边再稍微出什么差错,恐怕他的仕途就到头了。
可如同冯紫英所说,不这么赌一把,一旦蒙古人打下几个州县中任何一个州县,本来就在朝中饱受攻讦的他恐怕这个知府位置也坐不稳了,致仕和免职对于朱志仁来说差别没多大,所以还不如赌一把。
现在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迁安城的血战他有所耳闻,左良玉所带的那个新军一营几乎人人带伤,阵亡千人,这样惨痛的代价却换来了内喀尔喀人的敬畏,进而真的转道去往顺天府方向了。
不管那些内喀尔喀人去进攻谁,只要保住了迁安,甚至打掉了内喀尔喀人对其他州县的想法,朱志仁很清楚自己的仕途已经光明无限了。
熬过了这一关,到了年底考核,京察时间也到了,自己这一份功绩足以让自己博得一份机会了。
“放心吧,府尊大人,谁都不敢轻忽大意啊,这帮蒙古人一天不退回草原,我一天都睡不好觉。”冯紫英经历了这一战,气质似乎都沉淀了不少。
朱志仁感觉对方身上似乎更多了几分肃杀凌厉的感觉,或许是错觉,或许是真的染血之后的洗礼带来的变化。
“那卢龙这边没问题了,就怕滦州和昌黎,……”朱志仁忍不住咂了咂嘴,“阵亡的军户和民壮,我已经和子瑜说了,府里要抚恤一部分,但是你也知道府里抚恤有限,所以我另外准备专门召集府里大户劝捐一部分,作为给这些为永平府一战牺牲的民壮军户以弥补,……”
冯紫英肃然变色,站起身来深深一躬,“大人有此意,属下在这里替那些个伤亡的二郎们在此道谢了。”
“欸,紫英,你我二人,何分彼此?”朱志仁摆摆手,内心却很满意,“不过我只是有这个想法,要付诸实施也还是有些难度,尤其是像乐亭和昌黎、滦州这些县州的士绅们,恐怕他们根本就没有感受到多少危险,善财难舍,还得要花些心思才行。”
“大人,若是这等情形下,还有人在和府尊大人过意不去,还在推三阻四,那么日后也就不要怪冯某不客气了,这段时间我的精力都放在应对蒙古人南侵上去了,没多少心思来管府里边这些所谓士绅大户们的糟心事儿,等这边事了,我腾出手来,还得要好好和这些人絮叨絮叨,已经有不少情况反馈到我这里来了,我们永平这些士绅大户们,并非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乐善好施,做好表率,甚至在一些事情上更若是让人齿冷,……”
朱志仁吃了一惊,“紫英,你可莫要乱来,好不容易通过这一战,你才博得一些好名声,他们的攻讦在朝廷那边没有得到认可,那也是因为现在处于特殊期,但这段时间一过,你腾出手来了,人家也一样能把状告到都察院去,你没必要和他们弄得势同水火,……”
朱志仁这的确是一番好意,不过冯紫英却早已经胸有成竹,寻常小事儿冯紫英自然扳不倒动不了这些家伙,即便是要动,也会招来很多麻烦,但是有些事情却很难说。
“府尊大人放心,紫英自有分寸。”冯紫英现在也不明言,等到战事告一段落之后,他才会慢慢来解决这些问题。
二人正谈话间,迁安那边便有人来报。
得知大量溃兵从西北而来,现在逃入迁安城,冯紫英就知道肯定是内喀尔喀人突袭得手了,他和黄得功交待了之后,便迅速赶往迁安。
“戚大人?何故如此?”冯紫英满脸讶然的模样,先是行了一礼,这才请对方入座。
襄阳侯戚家在京师中武勋群体中虽然比不得四王八公,但是也算是有名有姓的,戚建辉和贾家、冯家都素来相善,所以冯紫英也算是认得这位戚家的嫡系子弟,当然年龄上也要比他大许多。
戚建耀满脸颓丧,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绝望气息,“紫英,京营完了,我们都完了,愚兄幸得虎臣拼死一战,侥幸得以逃脱,……”
“京营都完了?怎么可能?”冯紫英虽然估计到京营遭到了内喀尔喀人袭击,但是好歹也是八万人马,内喀尔喀人究竟打得如何,具体情形怎样,却一无所知。
之前他也派了斥候前往三屯营一带打探情况,但是直到他回卢龙城向朱志仁汇报情况时,都还没有回报。
“紫英,你不知道,蒙古人趁夜偷袭,我们何曾想到在蓟镇总兵府驻地都会遭到蒙古人偷袭,所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太平营那边的蓟镇军也没有给我们任何示警,我们得到的消息是蒙古人来进攻迁安了,谁曾想到他们在迁安这边是虚晃一枪,结果却是去偷袭我们!”
戚建耀话语充满了丢锅、推诿和掩饰,冯紫英听得好笑。
一帮京营老爷,八万大军龟缩在三屯营不出不说,还赖人家太平营的蓟镇军没替他们打探好消息,内喀尔喀人在迁安城败退,居然说他们是虚晃一枪,这等话术也只有这些京营里玩嘴皮子的人才有啊。
冯紫英也懒得和这帮人玩嘴皮子,给对方留几分颜面,“戚大人,只要能脱身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戚建耀满脸沮丧,“紫英,这一遭只怕愚兄是翻不了身了,回京后能不被下狱便是阿弥陀佛了,现在愚兄也不敢往东边儿去,也不知道蒙古人下一步究竟会干什么,柳大人和穆大人他们如何,也无人知晓。”
“戚大人无需如此悲观,兴许柳穆二位大人吉人天相,……”冯紫英自己都觉得不好编下去了,“这一位是贺大人?”
“贺虎臣见过冯大人。”贺虎臣正色抱拳一礼。
他也是来了迁安之后才知道内喀尔喀人在迁安城下猛攻一日,丢下了数千具尸体仓皇而走,这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戚建耀还在,他早就想要去打探个究竟了。
戚建耀所说的内喀尔喀人是虚晃一枪他是不信的,从城墙上下的布置情形和内外斑驳的血迹、烧痕,还有尚未清理完毕的各种攻城车、云梯的残留物,就能看得出来这一战打得十分激烈,而且他还听说迁安城全数是火铳军。
难道真的是从辽东镇调进来的火铳精锐?这可是犯天条的,即便是冯唐是蓟辽总督,他也不敢这般放肆才对。
但是进了迁安城之后,贺虎臣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对这位同知大人的交口赞誉,这也让他越发不明白,一个地方官五品同知而已,也不过就是仰仗着其父的威名和权势,何德何能让上下众人都如此夸赞?
所以他急于了解迁安之战究竟是怎么打的,数万内喀尔喀人气势汹汹而来,面对着迁安这样一座小城,怎么会攻而不克,最终败走?
眼前这个气度雍容却又蕴藏着几分凌厉骁悍的年轻人,完全不像京师城里传闻中的那个翰林院修撰,更像是一个成竹在胸挥斥方遒的儒将。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五节 撩
能在蒙古人突袭中挣扎脱身,冯紫英知道肯定不是戚建耀的能力,而是眼前这个把总的本事了。
贺虎臣这名字倒也威风,许其勋的字虎臣,这武将名字就是虎臣,倒也相得益彰。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这贺虎臣和其子贺赞在明末都算得上是悍将,贺虎臣曾经和明末最早的陕西义军王嘉胤在陕西恶战,而这王嘉胤却是最早的明末农民起义军首领,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都曾经在他手底下干过。
不过冯紫英虽然不知道贺虎臣的大名,但是从贺虎臣的模样以及举手投足的军人气势也能看得出来此人并非和京营中其他武将一般是混饭吃的。
一问贺虎臣不过是一个把总,冯紫英心中也就了然。
京营中凡是守备以上的武将,如大将、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这一类的,大多都是被武勋子弟所盘踞,但是像把总、千总这一类低级武官中,却也有不少是军户出身的人才。
这贺虎臣应该就是这一类,一问之下,果不其然,乃是保定军户出身的武人,只不过不明就里的到了京营,白白荒废了这么多年。
饶是贺虎臣一门心思想要在京营中挣一个封妻荫子,却也不想一想,这京营中想要出头可不是靠军功和本事,而得要靠家世和上下打点,所以贺虎臣在京营中挣扎数年,也不过就是一个把总,这还是戚建耀见他勤勉,帮着提携一番的缘故。
见冯紫英颇为礼遇自己这个下属,戚建耀也不在意。
这一番事情之后,他这个游击还能干多久,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哪里还顾得了贺虎臣?若是贺虎臣能入冯紫英的眼,日后能推荐到冯唐的辽东去,也算是结一个善缘。
冯紫英的热情和友善倒是让贺虎臣心中颇有些惴惴。
败军之将,又不过是一个把总,贺虎臣自然知晓自己和冯紫英这等进士翰林出身的文臣之间差距有多大,寻常文官对他这等武人,只怕眼皮子都懒得瞄一下,或许是这位小冯修撰是武勋出身,所以才对武人多了一些好脸色,但这番亲善委实有些超规格对待了。
倒是把冯紫英叫做大哥的那个左良玉很合贺虎臣的胃口,虽然年龄上差了十来岁,但是左良玉对贺虎臣能从内喀尔喀人的突袭中脱身也很感兴趣,所以到后来倒是二人亲近起来。
叙说一番之后,冯紫英见戚建耀精神不济,估计也是连夜逃脱,身心俱倦,也就不再多说,叫人安排他下去休息,同时让左良玉与贺虎臣先去将跟随逃亡来的一干京营逃卒安顿下来。
不过冯紫英也专门叮嘱左良玉将这帮京营士卒安排到一边儿,不要与永平新军安顿在一起。
这帮京营逃卒这会子刚逃得性命,可能还能老实一阵子,稍微多呆一些时间,只怕就要故态复萌。
他对这帮老爷兵没有半点兴趣,十里难挑出一个合用的,而且这些人家都在京师城中,根本就不是打仗的种子。
让冯紫英感到意外的是,这半日里,有陆陆续续从西面逃来不少京营逃卒,既有戚建耀驻扎在草料场一部的,还有从三屯营镇城西面大校场备兵营中逃来,林林总总加起来很快就超过了五千人。
冯紫英要把这帮逃卒转移到城外去,但这帮人都被吓破了胆,死活不肯出城,冯紫英也只能暂时将他们留置,好在这帮家伙现在只求保得性命,暂时还不敢作妖,但是时日一久,就很难说了。
“大人,宰赛派人来了。”布喜娅玛拉见到冯紫英时,就毫不客气地道:“他恐怕看出一些什么来了。”
“看出来又如何?我是不会承认的,那都是你布喜娅玛拉的本事功劳。”冯紫英笑吟吟地看着布喜娅玛拉,一边挥手示意对方入座。
布喜娅玛拉也是豪爽性子,不像其他女人一般忸忸怩怩,大大方方就在冯紫英对面坐下。
这等时候冯紫英也可以好整以暇的打量这个兼具冷冽和英武的女人,至于说她有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魔力,冯紫英倒是不觉得。
对于男人们的目光,布喜娅玛拉早已经免疫,不过冯紫英的这种神色,倒是让她略感意外,她印象中虽然早就耳闻冯紫英寡人有疾,但是却似乎从来没有对自己有什么异样举动。
“怎么了,大人?”
“没怎么,就是觉得世事无常,我和布喜娅玛拉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现在居然一来二去如此熟络,还要长期合作了,觉得人生真有意思。”冯紫英笑着道。
布喜娅玛拉没想到冯紫英居然会来这么一席话,心里也有些触动,难得的抿了抿嘴道:“那大人觉得我们各自的生活该是如何呢?”
“我本以为自己能安安稳稳在这永平府干上一人同知便找机会回京,而布喜娅玛拉你也应该是在叶赫部努力地为叶赫部的壮大殚精竭虑,打交道的应该是东蒙古诸部,辽东镇,建州女真和乌拉部,以及大周朝廷,怎么也不该到这永平府来才对,或许我们会认识,或者知晓对方,但是不太可能像现在这样熟悉,或者成为朋友,……”
冯紫英颇带感**彩的话让布喜娅玛拉意动,她注视着冯紫英:“大人把我当成了朋友?”
“难道不是吗,或者布喜娅玛拉你没有感受到,觉得我们之间只是单纯的利益关系?”冯紫英反问。
布喜娅玛拉一怔,目光却慢慢凝重了许多,许久才点点头:“那我记下了。”
冯紫英笑了一笑,“是不是朋友,我想布喜娅玛拉应该你应该感受得到才是,或许我们最初的确是因为利益而走到一起,但是如果在利益之上我们能够感觉得到对方的善意和志同道合,进而多几分情谊,我想这应该算是朋友吧?”
布喜娅玛拉咬着嘴唇瞪视着冯紫英,却不言语,冯紫英也不在意,“嗯,那我们还是谈正事儿吧。”
撩了就跑,这才是一个渣男的标准动作,冯紫英不动声色地表现出属于他特有的淡定从容。
……
布喜娅玛拉言简意赅,很快就把宰赛来人的意图说清楚了。
“这么说宰赛现在是捏着一大堆烫手山芋在手里了?”
冯紫英没想到宰赛居然如此大获成功,一举俘获了五万多京营将士,这简直成了一个大笑话。
虽然大家都觉得京营的战斗力堪忧,但是烂到这种程度,还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这无疑还会极大的增强草原上这些部族对大周的轻视,增强他们自己的信心,同样也会刺激到这些草原部族和建州女真的野心,这不是好事儿。
“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些那些高级武将军官只愿意为他们自己支付赎金,但是这远远无法满足宰赛他们的胃口,他们要求他们一起把所有人赎回,但这太过于昂贵,那些人不肯答应,而且恐怕也没有商人们愿意为所有人担保借款,……”
布喜娅玛拉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形。
“那这样僵持下去肯定不行,宰赛肯定会有应对举措吧?”冯紫英也觉得棘手,内喀尔喀人肯定不敢在关内多呆,他们的担心西边的蓟镇军来袭,同时还要担心辽东镇万一有什么反应,现在基本意图已经达到,所以急于想要返回草原,只是这变现收益就有些困难了。
“宰赛希望我能从中斡旋,估计他看出了我和你之间有瓜葛,……”
布喜娅玛拉的话让冯紫英差点儿把茶水喷出来,有瓜葛这个词儿怎么听都觉得是“有奸情”的代名词呢,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你现在汉话说得越来越好了,斡旋,瓜葛,这些词儿都用的很顺溜啊,想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的汉话都还带着海西女真特有的苞米茬子味儿,……”
布喜娅玛拉忍不住皱眉:“什么苞米茬子味儿?”
冯紫英这才想起这苞米似乎还没有进入辽东呢,也不知道徐光启在天津那边儿的引种试种进展如何,土豆,番薯,玉米,似乎都该进入中原大地了,这边事儿了结,他一定要跑一趟天津那边儿,好好和这位隐居在天津的大佬聊一聊。
“呵呵,就是你们海西那边儿特有的辽东味儿。”冯紫英打了个哈哈,熟练地转开话题,“宰赛看出我们之间有奸……瓜葛,所以就让你来找我讨个法子?”
“应该是有这个意图,不知道大人你觉得该如何来应对?”布喜娅玛拉皱着眉头,也觉得棘手。
“如果我们不理呢?”冯紫英点点头:“我估计他肯定会押送一批武将军官返回草原,那些人也不过就是三五百人,都是他心目中最值钱的,回到草原,不怕这些人的家属不来赎身,但是这几万士卒呢?他不可能一直耗在关内。”
“其实宰赛一咬牙要不计血本押着这些俘虏回草原,几万人全部肯定不可能,但是几千万把人还是能做到的。”布喜娅玛拉思索着道:“三屯营距离边墙太近了,若是三五千俘虏,十日之内就能押着进入草原,但宰赛估计不愿意。”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六节 一边谈,继续撩
“当然不愿意,这些人拉到草原上干什么?吃不能吃,用不能用,还不知道这些人能有多少人能换来赎金,如你所说这些普通士卒宰赛希望一个人能换来五十两银子赎金,听起来不多,但是如何来实现?”
冯紫英哂笑,“谁来替他们支付这边赎金,短时间内肯定没法实现,可要把他们扣在手里,时日迁延,宰赛肯定做不到,所以宰赛才希望你来帮他想办法。”
“那你有什么主意?逼急了,宰赛也许就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布喜娅玛拉觉得冯紫英有些漫不经心,不满意地道:“你好像不在乎,料定宰赛什么也不敢做?”
“换了别人,也许不好说,但是宰赛算得上是内喀尔喀五部中有些眼光见识的人,我相信他不会做那些不智之事。”冯紫英摇头。
“你这是在赌宰赛?”布喜娅玛拉不以为然。
“也不是,宰赛既然找到你,肯定也是有些想法,不妨说来听听。”冯紫英一摊手,“你也就别藏着掖着了。”
布喜娅玛拉也知道瞒不过对方,想了一下道:“宰赛觉得进退两难,打算把俘获军官全数押往草原,而且可能赎金会大幅度提高,另外这几万士卒,择其精壮者带走,老弱则留下,这是万不得已之举,另外他觉得虽然商人们不太愿意做这种生意,但是你是武勋子弟出身,这些人都和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在京师城里名声有那么大,没准儿愿意帮这些人一把,他可以很便宜地打包交给你处理,也不一定要银子,铁料,丝茶,粮食,布匹,盐巴,瓷器,尽皆可以交换,他愿意做最大的让步,权当和你交个朋友,……”
冯紫英大笑起来,“这宰赛倒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啊,我出银子赎这帮没人愿意要的货色,还得要承他的情,天下没这个道理吧?要交我这个朋友,不如就把这几万人全数白送给我?”
布喜娅玛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这家伙脸皮如此之厚,几万人白送给你,想什么呢,人家也是豁出去博下来的,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宰赛也说了,有大周商贾已经出价了,愿意帮助赎回那些武将军官,价钱也愿意按照他开出的价格来,但是这些士卒却无人问津,……”
布喜娅玛拉的话让冯紫英心中一凛,但转念一想,山陕商会那帮人,西到哈密、吐鲁番和亦力把里(蒙兀儿)、乌斯藏,东到朝鲜,都能拉扯上关系,做这种事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要说这帮商人的确有些本事,拉拢关系的确有一套,但是却不愿意用在正道。
蒙古左右翼诸部也好,女真诸部也好,朝鲜王室也好,西边最遥远的亦力把里(蒙兀儿)人也好,他们都能走通,所以打通这些蒙古诸部,从中穿针引线替京中贵人们赎身,也很正常。
“所以宰赛就不愿意,希望他们打包?可这些商人也不愿意?”冯紫英笑了笑,“这样也好啊,让宰赛他们把所有他认为能换来赎金的,值钱的人都带回草原,剩下的士卒,打包交给我,五万人,我给他五万两银子,或者同等价值的货物,布喜娅玛拉你担保!”
布喜娅玛拉惊得嘴张大合不拢来,半晌才骇然道:“你疯了吧?宰赛要二百五十万两,你却只给五万两,你说他会答应?”
冯紫英不慌不忙地道:“生意么,不就是谈么?你都说了,这几万人对他来说毫无价值,要押往草原不现实,这帮人既非农人,也不是匠人,都是些养尊处优的老爷兵,换银子吧,没人出钱,拿在手里,每天还得要管饭,一天哪怕只花十文钱,那五万人也是四五百两银子花销,对内喀尔喀五部这帮穷得都想来中原捞一笔的人来说,恐怕也觉得肉痛吧?”
“但不管怎么说,宰赛不会答应的,内喀尔喀五部在迁安城下损失如此巨大,宰赛拿不到足够的财货,回去是无法交代的。”布喜娅玛拉沉声道。
“谁说宰赛他们没收获?几万大军的盔甲,马匹,武器,火铳,这些难道不值钱,宰赛只怕早就把这些人收刮一空了吧?还有偌大一个京营的各种辎重,车辆,粮草,我少说点儿,轮到这些京营士卒身上,每人身上的家当怎么也值十五两银子,这算下来,起码也价值近百万两银子了!”
布喜娅玛拉恍然大悟,难怪宰赛也不是特别地愤怒,原来从几万京营士卒身上,他们已经捞到了一大笔。
甲胄和武器是大头,就算是他们自己用不完,运回草原,完全可以去和外喀尔喀诸部、察哈尔人乃至土默特人和鄂尔多斯人,以及更北面的那些东海女真、建州女真来交换,大周的盔甲和武器在这些地方还是很受欢迎的。
见布喜娅玛拉明白过来,冯紫英这才笑道:“所以啊,打了胜仗就从来没有吃亏的,宰赛他们已经捞了一大笔,还有数百上千的武将军官,他肯定要好好再捞一笔,已经赚够了,至于这几万士卒对他们来说,基本上就算是添头了,能挣一笔算一笔,实在挣不到,那也可以做个人情,何乐而不为?你以为他想不到这些,专门和你说,不就是既要从你这里捞一笔银子,还要让你承他一个情么?”
原来如此,布喜娅玛拉忍不住咬牙切齿,看在冯紫英眼里也是好笑:“你以为人家宰赛这么年轻能成为内喀尔喀的首领这么简单?草原上勇士多如牛毛,能带兵打仗的也不少,但是有眼光能经营善思考的,这才算得上是人物,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为啥没想过自己儿子孙子来继承他作为内喀尔喀五部头领位置,因为他就看明白了这内喀尔喀五部要想兴盛,不是光靠会打仗就行,暖兔六七个儿子,怎么不选自己儿子继承弘吉剌部首领位置,而要定下规矩让侄儿来接位?恐怕也不仅仅是部落传承规矩那么简单吧。”
一席话说得布喜娅玛拉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又有些变化,好一阵后布喜娅玛拉才幽幽地道:“你怎么对我们草原上的事情了解如此之多,看得如此透彻?”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好像不是最初想象的那样不堪?”冯紫英似笑非笑,“越接触感觉我越深不可测,不由自主地想要多了解一些?”
竭力保持着面色不变,但是布喜娅玛拉却知道自己心有些乱了。
草原上的英雄人杰她也见过不少,宰赛也好,努尔哈赤和他几个儿子也好,林丹巴图尔也好,甚至也包括李成梁的几个儿子,她都见过接触过,其中不乏野心勃勃鹰视狼顾的枭雄之辈,但和眼前此人比起来,却似乎总是少了一些什么。
具体少了什么,她也说不出来,总而言之这个人能给人一种信服和安全的感觉,让你不由自主的信任对方。
“大人,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或许你说的那些都有道理,但是你说五万两银子换五万士卒,你觉得可能么?宰赛再是觉得这帮人无用,也不可能这样让给你,哪怕他一咬牙多押着三五千人回草原,一个人只要能索要二十两银子的赎金,那也比你这五万两划算。”布喜娅玛拉摇头。
“我说了,可以谈,但时间不等人,就怕宰赛他自己都熬不住了。”冯紫英笑了笑,“宰赛派的谁来?”
“比领兔和妆兔。”布喜娅玛拉回答道。
“哦,情理之中,比领兔应该是宰赛比较信任的人,妆兔是扎鲁特部巴颜达尔伊勒登的儿子吧?”冯紫英点点头,“乌齐叶特部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一直支持宰赛,现在宰赛又把原来内喀尔喀五部中最强的扎鲁特部拉进来,扎鲁特部和巴岳特部素来交好,互为姻亲,看样子宰赛所谋乃大啊。”
“这样,布喜娅玛拉,我不适合出面,还是你去和比领兔、妆兔他们谈,我的底线是十万两银子,再多就不必谈了,宰赛愿意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不介入了。”冯紫英淡淡地道:“先从五万两谈起,可能一开始比领兔和妆兔会很恼怒,但你把我说的这些道理说透,相信宰赛选来和我们谈的人不会太蠢,应该明白其中轻重。”
布喜娅玛拉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被牢牢地与对方绑在了一条船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被对方当成了最信任的人一般,这等事情居然也能交给自己去办,好像自己居然还无法拒绝。
“布喜娅玛拉,日后建州女真会是我们越来越棘手的敌人,相比之下,林丹巴图尔不过是癣疥之疾,内喀尔喀人也许可以成为我们的朋友,同样,宰赛也会意识到这一点,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没什么可以给内喀尔喀人的,但大周可以给他们想要的一切,所以基于共同的利益和敌人,我们相信未来合作的机会会越来越多。”
冯紫英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负手远望。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七节 局势陡转
背负双手在房间内来回踱着步,宰赛脸色阴郁,目光沉静,时不时的将手指在一旁的案桌上敲击几下,似乎这能有助于他启迪思路。
没想到比领兔和妆兔带回来这样一个答案,这让他很难做出决断。
比领兔是宰赛最看重的人,而妆兔也算是内喀尔喀五部中有些见识的角色,加上扎鲁图部此番遭遇了重挫,巴颜达尔伊勒登意识到了这一点,主动让妆兔向自己靠拢。
宰赛也有意要把内喀尔喀五部拧成一股绳,壮大内喀尔喀实力,以便于日后在于察哈尔人、建州女真以及外喀尔喀诸部的争锋中能勠力同心,所以也就不计前嫌。
原本以为比领兔和妆兔去见布喜娅玛拉,可以好好谈一谈,但是没想到对方反而让比领兔和妆兔把条件带了回来。
“你们觉得对方提出来的条件怎么样?”
比领兔和妆兔都感觉到宰赛话语里的这个“对方”似乎并不是指布喜娅玛拉,也不是指叶赫部,而是另有所指,都愣了一下。
还是比领兔善于领会宰赛的意思,迟疑了一下:“宰赛你是说这是姓冯的想法通过布喜娅玛拉带话?”
“布喜娅玛拉有什么资格参与这种事情?”宰赛轻蔑地一笑,“不过是叶赫部也算得上是我们草原部族,对方要借她的口来避嫌罢了,五万两也好,八万两也好,如布喜娅玛拉所言,的确不重要,对方流露出来的意思难道你们还不明白,日后辽东镇乃至关内,他们可以直接和我们内喀尔喀五部打交道,无须建州女真或者察哈尔人来过问。”
妆兔吞了一口唾沫,有些不甘。
五万两八万两银子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
那该能换多少丝、茶、布、盐、铁了?对哪一个部族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之前布喜娅玛拉说五万两银子打包买断五万降卒时,他们俩都差点儿跳起来,以为布喜娅玛拉是不是疯了,他们可是指望能从这五万人捞到百万两银子呢,这差距也太大了。
但是等到布喜娅玛拉慢慢将道理一一道来时,比领兔与妆兔都陷入了沉思。
能被宰赛选来和布喜娅玛拉接触和谈判,二人比起五部中其他同龄人,眼界见识都要强不少,所以并不认为布喜娅玛拉就是大放厥词,反而是觉得颇有道理。
这五万人是无法带回草原上去的。
不说几万人翻山越岭,而且本身就不愿意去存着抵触情绪,弄不好就能闹出事端来,弄巧成拙。
而且这帮人,既无价值,也没有必要,而且还有每日花销,之前没有意识到,但布喜娅玛拉一提,他们二人就明白过来了。
每天都是好几百上千两银子的花销,弄到草原上呆上一个月就得是几万两银子化成水了,万一真的弄不来赎金,怎么办?
“宰赛,我觉得布喜娅玛拉的话有一定道理,这帮人不是农人,不会种地养羊,也不会制革作甲打铁,很多人连马都不会骑,我们的战士一个能顶他们十个,只不过八万两银子是不是太便宜了?”
再说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和之前百万赎金的差距太大,比领兔的心里也有些难以接受。
“汉人有句话,知足者常乐,我们南下来本身就是求财,原本以为要十一月才能回得去,如果现在就能结束战事回草原,我们的牲口马匹都能得以最大限度的保存,布喜娅玛拉不是也说了么?五万多人的盔甲、武器,还有数百辆拉辎重的大车,都是上等货,单单是这些就能差不多值个百万两了,衣衫每人一套剥下来,拿回去给族里的下人,也能让他们乐得眉花眼笑,还有他们马匹,差了点儿,但是也能值几个,这林林总总算下来,足够了,……”
宰赛傲然一笑,“这还没有计算这好几百的武将军官呢,大部分都是武勋子弟,我算了算,单单是那些个副将、参将、游击、都司一大堆,没五十万两银子就别想回去,再加上那些个什么守备、把总、千总、哨官这一类的军官,多少也能给我再榨出来三十万两银子吧?”
一席话说得比领兔、妆兔都是眼睛珠子都红了,这算下来几乎就是二百万两银子的收益了,如果不是果断的丢开迁安而转道进攻三屯营,岂会有如此收获?
“另外,三屯营镇城内外还有一两千的匠人、农人,我已经让所宰带队把这些人先行押运回草原了,这些都是我们草原上急需的,……”
“宰赛,这……”妆兔急了。
“妆兔,我和你父亲说过了,到时候这些人一样可以拿出来计算,你们扎鲁特部想要这些匠人,没问题,都可以在整个收获中根据这一次大家的贡献和损失来折算,我宰赛既然此番带领大人南下,叔祖也支持我来承这个头,我就不会有所偏袒,有什么到时候都可以拿出来当面锣对面鼓的说开,……”
宰赛摆摆手,妆兔这才稳住心神。
这匠人是每个部族中最重视的,尤其是锻造武器的铁匠,制作车辆的木匠,制革的皮匠,都是草原各部族最稀缺的,便是寻常耕作的农人,在草原上也有许多地方可以耕种,一样很受欢迎。
但蒙古人这方面都不太擅长,更多地还是要依靠寥寥无几的汉人,可汉人大多不愿意来苦寒的草原,所以每一次南侵,最重要的就是抢这类人,甚至比寻常财货更紧俏。
“宰赛,那布喜娅玛拉这边怎么答复”比领兔更关心这边,虽说在打赢了三屯营这一仗之后,宰赛的威望上升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地步,先前在迁安之战中的负面影响一扫而空,弘吉剌部此番回去之后可能能拿到最大的一块收益,但是他感觉好像宰赛似乎对眼前这些利益并没有那么看重,反倒是对布喜娅玛拉背后的那个姓冯的更感兴趣。
先前他还以为是不是宰赛对布喜娅玛拉余情未断,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宰赛所图更长远。
“我打算去见一见布喜娅玛拉背后那个姓冯的。”宰赛沉思一阵才道。
比领兔和妆兔都吃了一惊,“这如何能行?”
“有什么不能行?”宰赛淡然道:“对方都划出道来了,难道草原上的勇士连接招都不敢么?不过你们放心,我会有完全之策,不会冒冒失失的去自投罗网,当然我也相信对方会觉得一个在草原上更有号召力的宰赛会比他抓获的宰赛更有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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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接到宰赛的回信时,正在和黄得功、左良玉以及侯承祖商量着军务。
消息是从蓟镇尤世禄那里传来的。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原本以为内喀尔喀人一举歼灭京营已经是骇人听闻了,但没想到在顺天府那边的情况更为糟糕。
察哈尔人分两路从顺天府正面突破,磨刀峪水关被林丹巴图尔率领察哈尔主力大军击破,然后察哈尔人在一夜之间破开几处城墙,大军一举入关,好在尤世功在镇鲁营布置有重兵双方在墙子岭到镇鲁营这一线,一直到洳河两岸展开激战。
另一路察哈尔人意图从古北口突破,但是遭到蓟镇军坚决阻击,损失惨重,始终无法突破。
但万万没想到问题没有出在蓟镇这边,却出在了宣府镇那边。
外喀尔喀和察哈尔联军在黑汉岭玩了一出瞒天过海,他们以一部佯攻慕田峪到大水谷一线,吸引了周军的注意力。
而外喀尔喀和察哈尔联军主力从宣府镇境内的周四沟处悄然突破,然后连夜越过清水河突袭了永宁。
由于完全没有防备,得到的消息都是外喀尔喀人是在慕田峪到大水谷一线,却没想到会在百里之外周四沟出现并一举攻破了永宁,整个延庆州和延庆左卫陷入了一片混乱。
而宣大总督牛继宗却还在延庆卫,毫无所知,等到得到消息时,已经来不及了。
外喀尔喀和察哈尔联军没有在延庆州境内逗留,径直越过内长城,从黄花镇向西进攻怀柔,引起整个北面防线动摇。
蓟镇方面完全没有料到敌人没从边墙外进来,而是从背后来袭,猝不及防之下,战局逆转,察哈尔那一部佯攻的军队也趁机突破进入,整个北面防线一片风声鹤唳。
怀柔的失陷使得察哈尔人的右路军和外喀尔喀人为主的西路军实现了会师,引发了整个京师的震动,也导致了还在镇鲁营与墙子岭一线与察哈尔的左路军激战的蓟镇军面临被两面夹击的危险。
现在尤世功只能依靠密云一线阻击实现会师的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让尤世禄部迅速从镇鲁营和墙子岭一线脱离,向南撤退,依托昌平、顺义、平谷一线建立起防线。
这个消息让包括冯紫英、左良玉、黄得功和侯承祖在内的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这意味着大周主动放弃了怀柔和密云两县,整个京师北部地区就已经成了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的猎场了。
己字卷 第二百一十八节 祸不单行
顺天府舆图就摆放在众人面前,冯紫英却是脸色沉重。
原本以为这边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能被自己打发尽早返回关外,这东线就算是稳定下来了,中线虽然是察哈尔主力进攻方向,但是尤世功以放弃永平府为代价,调集蓟镇重兵来对付察哈尔人,应该是可以抵挡得住。
却没想到最终纰漏却出在了宣府镇。
潮河所和渤海所这两大最容易出状况的所在都没问题,最终却出在了号称宣府东部屏障所在的四海治。
谁也没想到察哈尔和外喀尔喀诸部的联军会舍近求远,舍易求难,先攻下延庆,然后再来一个跨越地界的进击,一下子就把蓟镇军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就要导致整个战线的崩溃了。
四海治是宣府镇的东部要隘,由于宣府的特殊性,其东段要面临察哈尔人的威胁,西段却又要和蒙古右翼诸部面对,所以其地位在建州女真崛起之前一直是头号边镇。
前些年察哈尔人安分的时候,土默特人和鄂尔多斯人一直蠢蠢欲动,所以宣大总督辖地的重心一直在大同,但这几年土默特人因为顺义王和三娘子先后过世,导致卜石兔和素囊二人争夺土默特汗大位,所以宣大总督的重心又回到了宣府。
照理说以牛继宗这种宿将,不应该犯这等错误才对,就算是察哈尔和外喀尔喀人联军出现在慕田峪——大水谷一带,但这里距离四海治也不过几十里地,距离周四沟也就百里不到,边地上这点儿警觉性就应该有才对,怎么会发生被外喀尔喀人和察哈尔人联军偷袭破关的事情?
如果说是强打硬攻破关倒也罢了,起码能赢得时间,让后边儿防线来得及调整有所准备,但是没想到却是偷袭破关。
其结果就是让永宁和四海治都毫无防范,整个延庆州都陷入了混乱,军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和阻击,导致敌人可以轻而易举的越过内长城,让敌军从侧面给了同样毫无防备的怀柔拦腰一击。
这一击太痛了,一举动摇了正在墙子岭——镇鲁营一线和察哈尔人主力鏖战的蓟镇军军心。
怀柔被攻占,蓟镇军的大后方密云遭到直接威胁,蓟镇军若是不及时做出反应,在顺天府境内的大军就有可能全军覆没,尤其是在北面古北口和边墙外察哈尔人对峙的大军甚至可能会被直接包饺子。
冯紫英脸色阴郁,一直不语。
左良玉和黄得功更是面如土色,侯承祖更是双手颤抖,比起内喀尔喀人包剿了京营,顺天府这边才是真正的动摇大局的危机。
他们虽然级别太低,对于大战略未必有多么了解,但是对比着舆图,也能看得出一个大概端倪来。
“那李如樟部就危险了。”左良玉死死盯着舆图,“外喀尔喀和察哈尔人两军实现了会师,怀柔和密云皆落入了蒙古人手中,李如樟部就成了瓮中之鳖了,他这将近一万五千人的大军怎么能跳出包围圈?边墙外还有察哈尔人的中路军。”
这个时候其实整个此番蒙古人南侵的框架已经出来了。
东线是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联军,入侵永平府,这应该算得上是一支偏师。
中线是以察哈尔人为主又分成了左中右三路,左路军应该是主力从磨刀峪墙子岭突破,然后在镇鲁营——墙子岭一线和蓟镇尤世功亲自率领的主力军作战,右路军意图从古北口突破,遭到了李如樟部的阻击。
西线是外喀尔喀诸部和察哈尔联军,但是是以外喀尔喀诸部为主,察哈尔人中的敖汉、奈曼部为辅。
他们选择在慕田峪——大水谷一线佯攻,然后等到察哈尔人中线的右路军跟上来之后,悄悄地换了旗帜,让中线察哈尔人右路军扮演了外喀尔喀大军仍然在慕田峪——大水谷一线滞留的假象,实际上西线外喀尔喀大军已经迅速西移到宣府境内的周四沟突破。
正是因为他们的这一招出其不意,一举导致了延庆州的混乱,进而让这支大军一举跨越内城墙,直插怀柔。
“尤总兵给了李如樟去了便宜行事的军令,但这个情况下,没有太大意义,李如樟部根本逃不掉。”冯紫英轻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将身体靠在椅中。
李如樟是李成梁之子,他也代表着李成梁在蓟辽两镇的残存势力,虽然自己老爹逐渐控制了蓟辽两镇,但是在蓟镇仍然不算稳固,如果不能将李如樟部救出来,恐怕固然最大责任要算到牛继宗身上,但自己老爹和尤世功一样要被责任。
不好就就会被人视为是故意削弱李成梁在蓟镇这边的影响,甚至不惜将其子送入死地,这个印象一旦形成,自己老爹就麻烦了。
冯紫英并不知道此时他的老爹早已经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中。
“什么?!”冯唐猛然从座椅里跳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目喷火,“你敢谎报军情?!活腻歪了?”
“大人!小的如何敢谎报军情,小的两日未闭眼,一路换了三骑,才赶了回来,……”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灰白的面孔,干渴的嘴唇已经齐了血痂,跪倒在地哽咽着道:“抚顺真的丢了,……”
冯唐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饶是他自诩每临大事有静气,泰山压顶不变色,但是今儿个得到这个消息,还是被他给震懵了,第一印象就是这事谎报军情,绝不可能。
抚顺丢了?
抚顺如何能丢?
且不说边墙稳固,便是抚顺所不敢说固若金汤,但若是努尔哈赤倾全力来攻的话,自己不可能得不到半点消息。
这乌拉部退入叶赫部也引起了努尔哈赤的狂怒,甚至亲率主力来追击,被曹文诏和杜松阻击一战,双方已经鏖战了三日方才退去,这努尔哈赤莫非会飞,一下子就飞到了东面,还突袭抚顺?
前段时间自己还给李永芳去了信询问情况,李永芳信中还信誓旦旦地表示抚顺那边情况一片太平,偶有东虏袭扰,皆不足惧。
自己也一直认为李永芳此人虽然性子有些阴沉,行事油滑,但是还算靠谱,做事也有章法,而且其虽然是李成梁时代提拔起来的,但是和李成梁也没有太深厚的交情,所以也就没有调换对方的意思,没想到居然出这么大一个纰漏。
“究竟是怎么回事?”冯唐还是不敢相信,让人送来蜜水让其饮下,示意对方入座细细说来。
“总督大人,李永芳叛变了,他开城投降了东虏,导致边墙大开,东虏大军一举而入,……”
来人话音未落,冯唐眼冒金星,差点儿就瘫倒在椅中,慌得一旁的贺人龙赶紧扶住,“大人,大人!”
但二人也被李永芳反叛给惊呆了。
这还是辽东镇第一次出现反叛的事件。
要知道榆林和大同那边虽然经常有哗变,但是那只是哗变而非反叛投敌,多是士卒和下级军官裹挟上司为闹饷而乱。
但辽东镇这一年多冯唐执掌以来,饷银正在慢慢补齐,粮秣后勤也基本得到保障,可以说比起前几年强不少了,当然肯定还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这也需要一个过程,大家心里都有数。
这李永芳已经位居游击将军高位了,论官位也好,论银子收益也好,作为边将,只要不是太过分,上司基本上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和建州女真那边走私金砂皮货和这边的丝茶盐铁,谁还能不知晓?
冯唐觉得自己已经相对宽松了,没想到李永芳居然叛了,而且是投向了东虏!
“究竟是怎么回事,给我细细说来。”
冯唐甩开贺人龙站起身来,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是还能稳得住。
一时间的打击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但是他还是很快就回过神来,现在不是考虑其他的时候了,需要考虑如何应对,但是李永芳的反叛投敌会带来什么,努尔哈赤会趁机如何,他都需要搞清楚。
这个人他安排在抚顺的细作之一。
作为蓟辽总督,对于非自己绝对嫡系和信得过的将领身边安插或者收买几个细作也是惯例了,若非如此,自己被卖了都还不知道,那这个总督也好总兵也好,就太失败了。
但没想到自己已经如此小心了,仍然着了道。
挨打要立正,冯唐被这一击打得痛彻心扉,他要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好做出应对。
来人这才细细把具体经过道来,但是他的身份不高,只是李永芳军中一个文书,但是唯一的优势就是他的一个远方堂弟在李永芳亲兵中,所以有这层关系能了解到一些消息。
“五日前,东虏寇边,我们都以为不过是小股东虏袭扰,这种情形也多见,因为舒尔哈齐部也有数千人在这边,东虏一直不忿,我们和舒尔哈齐部互为犄角,……”
“未曾想到舒尔哈齐求援连来了三拨,李永芳都是只答复马上援军就到,但实际上却是一兵未出,……”
乙字卷 第二百一十九节 危若累卵
冯唐以手扶额,颓然若失。
虽然早就知道抚顺一丢,那舒尔哈齐命运堪忧,但是现在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还是让给他愤怒欲狂。
自己苦心培植的一个打入建州女真内部的楔子就这样被努尔哈赤以这样一种方式拔掉了?
“继续说吧。”冯唐声音了都少了几分生气。
“……,后来东虏叩关,抚顺关是如何打开的小的不清楚,但是却没有经历一战,应当是有内应开了关门,然后就是东虏大举入关,……”
“沈阳那边没有得到消息么?”冯唐咬紧牙关。
“小的不太清楚,小的在东虏入了抚顺城之后,就从亲戚那里得知,是李永芳的亲家赵一鹤亲自带领东虏封锁了整个抚顺城,小的知道情况不妙,是连夜在亲戚帮助下垂索越墙而出,然后跑到东州堡借了一匹马连夜过来的。”
冯唐沉吟了一下,心中稍稳:“这么说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着李永芳投降东虏?”
“肯定不是所有人,但是李永芳在抚顺多年,其下也有许多与他关系密切的将官士卒,像会安堡和抚顺关的守将都是李永芳的心腹,……”
冯唐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李永芳的确表现得十分恭顺而忠诚,以至于麻痹了自己,结果问题就出在了他身上。
虽说李永芳的提拔任用不是自己,是李成梁,但是现在自己是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这责任就是自己的了。
但现在讨论责任毫无意义,而是要考虑如何弥补这个祸患。
应该说自己把乌拉部迁徙到了叶赫部地盘上,这一招打了努尔哈赤一个措手不及,使得本来想借此机会一举吞并乌拉部的努尔哈赤失去了这个机会,但这厮却是在抚顺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算是一招反击吧。
这个回合里,看似互有攻守,但实际上自己还是吃亏了,李永芳的叛变带走了数千士卒,更为关键的是,抚顺城和抚顺关的得失。
抚顺必须要拿回来。
冯唐也不认为努尔哈赤敢占据抚顺,那他倒真要好生和努尔哈赤斗一斗了。
“人龙,你马上率领本部东出,走威宁营,我给你一道命令,把威宁营所部全数带上,星夜赶往散羊峪,然后在东州堡驻足,我估计努尔哈赤的目的是策反了李永芳,想把抚顺城的子民百姓掳掠到边墙以外去,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你去的目的就是让对方有所顾忌,不能让他烧城毁关,尽可能让他无法顺利地把老百姓带出关,……”
贺人龙立即起身遵令,顺带问了一句:“那舒尔哈齐部呢?”
冯唐颓然的摇了摇头:“我对不起舒尔哈齐父子啊,现在恐怕他们已经被努尔哈赤围歼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李永芳这厮害我啊!”
贺人龙默然,的确这如同打折了辽东的一条胳膊,原本一个海西女真的叶赫部加乌拉部,一个建州女真的舒尔哈齐部,是辽东镇伸出去的两个最有效制约东虏的手段,现在舒尔哈齐部却一下子被歼灭了,只剩下海西女真了。
“人龙,你赶紧去吧,这边我让尤世禄立即从沈阳出兵,另外我这一个火铳营也会驰援,但我估计都于事无补了,尽人事吧。”冯唐叹了一口气。
打发走了贺人龙,冯唐也开始考虑如何来向朝廷交代这件事情,原本以为努尔哈赤可能会趁火打劫对乌拉部动手,所以自己先下手为强,未曾想到努尔哈赤却给自己来了一个个釜底抽薪。
干得漂亮。
冯唐都不得不承认努尔哈赤这一手把自己打痛了。
弄不好自己这个蓟辽总督的位置都有些不太稳了。
摇了摇头,一时间冯唐都不知道如何向皇上、内阁和张景秋、柴恪二人解释这一情形,堂堂一个游击将军居然叛变投敌了,而且还是镇守一方要害之地的大将,自己这个总督究竟是怎么在当?
给朝廷去信请罪,另外也要去信给紫英,问问紫英的意见。
冯紫英哪里知晓自己老爹也陷入了困境,还指望自己给他出谋划策好渡过难关呢,他现在心思都给放在了审读京畿形势上去了。
尤世禄来的信中说了不少情况,对照舆图也基本能知晓一个大概,但知晓不代表就能解决问题。
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现在把北面搅得一团糟,整个北面防线告急,蓟镇军也被分割成几块,尤其是李如樟部是危在旦夕,如果不能迅速拿出解决之策,可能就会成为蒙古人手中的猎物。
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冯紫英身上。
虽然黄得功和侯承祖二人与冯紫英相识时间不长,但是冯紫英在这短短时间里表现出来的高瞻远瞩,对时局的精准判断,以及在应对战事上的果断坚决,还有在士卒训练上的独有韬略,都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左良玉也就罢了,黄得功和侯承祖二人是最直观见识了迁安保卫战的前后经过。
尤其是在内喀尔喀人在迁安保卫战被碰得头破血流之后却一举突袭京营,八万京营竟然一夜之间崩溃,包括大量高级将领在内的五万多人被俘虏,想一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内喀尔喀人在迁安城下给他们留下的糟糕印象为之扭转。
“大人,现在该怎么办?”三人都是眼巴巴地望着冯紫英。
黄得功年龄稍长,见识也要多一些,沉吟着道:“李如樟虽然是李成梁之子,但是他守古北口未失,若是因为怀柔、密云丢失而导致其部被围歼,只怕尤总兵甚至总督大人都难逃干系啊。”
冯紫英略感惊讶,没想到黄得功还有这份见识,他点点头:“嗯,若真是李如樟部覆灭,虽说这是宣府镇那边的主因,但是尤世功作为蓟镇总兵,考虑不周,应对不力,肯定要被弹劾,我父亲作为蓟镇总兵,尤世功又是他一力举荐坐上蓟镇总兵位置的,一样脱不了责。”
“大哥,难道就没有补救之策么?”左良玉忍不住问道。
他算是和冯家是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冯唐若是失势,日后换了新总督来,他的前程自然也会蒙上一层阴影。
“如何补救?你们看舆图就清楚,古北口是向塞外凸起部,现在怀柔、密云尽皆失陷,墙子岭到镇鲁营一线尤世功主动放弃,当时是担心密云失陷太快,尤世禄部遭到夹击,现在看来尤世功还是有些过于仓促了,如果不要轻易放弃镇鲁营——墙子岭一线,密云那边坚持一下,通知古北口李如樟一部迅速南下,是不是有机会?”
冯紫英皱着眉头:“不过那就要冒险了,要看密云能不能坚持一段时间,当时敌情不明,尤世功做出这个决定估计也很艰难,若是不迅速彻底,一旦密云丢失,尤世禄部的主力被两面夹击,下一步京师城外就无兵可用了。”
“大人,恐怕不是尤大人不敢冒险,而是京师城里不允许尤大人冒险才是。”黄得功摇摇头,轻声道:“况且在对从宣府那边过来的外喀尔喀和察哈尔人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守密云的确有些危险,慕田峪——大水谷那边也有敌军进来,密云也面临夹击。”
冯紫英猛然明悟过来,看了一眼黄得功,这家伙倒是个有些心思的人,比左良玉考虑得多,难怪前世中江北四镇,此人为首。
的确,尤世功纵然想冒险坚持守密云,但一旦没守住,尤世禄部就危险了,而一旦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夹击得手,京师城就真的危险了。
张景秋也好,柴恪也好,永隆帝也好,内阁也好,恐怕都更关心京师城安危,至于李如樟部,那算什么?
但这事后来算账,这些人会为你尤世功说话缓颊么?
那些御史们会听你的这些解释么?
皇帝会因为这些原因就放你一马么?
老爹问题不是很大,顶多也就是斥责、罚俸,戴罪立功,但是尤世功这个总兵只怕屁股还没坐热,就得要滚蛋了,若是换一个人来坐,只怕就未必会是老爹合意人选了。
冯紫英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舆图,老爹面临麻烦,他得要替老爹分忧解难,救出李如樟部未必能让尤世功脱罪,但是救不出李如樟部,尤世功肯定要被弹劾追责。
另外蓟镇现在打成这样,自己老爹不仅仅是辽东镇总兵,更是蓟辽总督,虽说之前朝廷有旨让老爹专心负责辽东方面敌情,蓟镇方面不必太过操心,但这到最后来论功过时,只怕就未必会人人都记得让你专心负责辽东,就要说你作为蓟辽总督缺乏大局观,未能统筹全局酿成此难了。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大周朝的官员们丢锅本事都是第一流的,争功劳时比谁都头铁,甩锅时,一样比谁都顺溜,老爹远在辽东,纵然有柴恪和齐永泰维护,也未必躲得过明枪暗箭。
冯紫英不能容忍这种情形发生。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节 富贵险中求
“要救出李如樟部的确很难,基本上没有任何希望。”黄得功的目光也落在了舆图上,“蒙古人大军已经占领了怀柔和密云,墙子岭——镇鲁营一线也被蒙古骑兵所控制,李如樟部肯定是以步军为主,一旦南逃,根本无法突破这一线,这还没有算在古北口外的察哈尔人。”
“如果跳出边墙呢?”冯紫英突兀地问道。
“跳出边墙?”黄得功吃了一惊,“那就是草原了,一旦蒙古人衔尾追击,可能就是全军覆没!”
“可留在密云后卫、潮河所和石匣营就能活下来么?”冯紫英摇摇头,“一旦在密云、怀柔一线的蒙古大军腾出手来,肯定要先解决在他们背后这支力量,他们守不住。”
“如果守曹家寨这边呢?”黄得功沉声问道。
冯紫英陷入了深思。
曹家寨的情况比较复杂,这里是整个蓟镇西路最复杂的一块区域,因为边墙沿山而建,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向东凸起的突出部,然后迅速向西收回,再沿着山势蜿蜒南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曹家寨这一区域其实是作为一个预备部基地来打造的,因为古北口这一片突出部的地理区位实在太不好了,极易遭到来自东、北、西三个方向的敌军进攻。
从舆图上就能看出来,西面的慕田峪到东面的黄松峪,几乎是一条拉直的直线,将整个从慕田峪和大水谷——石城匣和石塘岭——黄崖口和冯家堡——白马关和高家堡——潮河所和古北口(密云后卫)——曹家寨和黑峪——磨刀峪和墙子岭——黄松峪和将军石关这一线横切而过,就是这样一个突出部。
一旦敌人从这个突出部的基部或者腰部切入突破,就能轻而易举的把整个突出部给拦腰斩断,让这条切入线以北的大周军陷入困境,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蓟镇方面也考虑过。
那么就是选择一个地方作为固守牵制进入关内敌军的所在,既能避免被敌军包剿歼灭,同时可以依托堡寨地势进行牵制阻击。
曹家寨这一线就具备了这样一些条件,由于其孤悬一隅,而且这一线地势险要,堡寨林立,将军台、柏岭安寨、齐头崖寨、梧桐安寨、扒头崖寨、师姑谷寨、倒班岭寨、大角谷寨、汉儿岭关、水谷寨、黑谷寨、烽台谷寨、烧香谷寨等多达二十余处,内里更有众多小型堡寨。
“虎山,没想到你对蓟镇西协这边也有研究啊。”冯紫英忍不住道。
“大人,说来也巧,我虽然是开原人,但是从师学艺时,师傅就是密云后卫的军户出身,所以他对这一片情况十分熟悉,也和我说起过,你一说这边情况,我就觉得曹家寨也许是李如樟部唯一去处,出关外太危险了,蒙古人也绝不可能放过他们,敌我悬殊,野地浪战,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黄得功倒是很坦然。
“虎山,那你觉得李如樟部如果依托曹家寨这一线龟缩固守,能够抵得住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的进攻么?”冯紫英反问道。
这个问题就把黄得功考住了,他思索良久,还是有些面色难看地摇摇头:“大人,这个推测我不敢说,李如樟部只有一万五千人,而且经历了前期和察哈尔人的交战,加上现在是要退回到曹家寨那边去,可要退守的话,不可能一蹴而就,那么究竟能有多少人能退到曹家寨那边去?我估计顶多有一万人出头,如果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不太在意,也许能守住,但是如果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觉得这是他们背后的一颗刺,必须要拔除,那恐怕就有些棘手了。”
黄得功还是比较客观的,蓟镇军的兵力尤其是李如樟这一部还是以步卒为主,但是火铳数量不多,而且多是最老式落后的三眼火铳这一类,战斗力不佳,甚至还不及刀盾长枪组合,即便是有曹家寨这一线的堡寨作为依托,如果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真有心要拔除,只怕也很难守住,就算能守住,只怕也会伤亡惨重。
“如果我是林丹巴图尔,只需要以一部骑兵在这一线牵制,根本不需要进攻,其他主力还是在放在南边,李如樟部就只能眼睁睁地困守在曹家寨,其实也就相当于把这一部废了。”冯紫英道:“不过我倒是有另外一个想法。”
“哦?”黄得功、左良玉和侯承祖都来了兴趣:“大人有什么想法?”
“想送一场富贵给你们,不过这需要冒一些风险,而且也未必会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万一里边有什么出入变数,也很难说。”
一场富贵?黄得功、左良玉加上侯承祖都是武人,所求从大无外乎报效朝廷君王,从小则是封妻荫子光宗耀祖,而且这二者也并不矛盾,为大周效命,立下功劳,自然就能二者皆得。
只是现在冯紫英这么突兀地来一句,让他们有所悟,但是却又还有些不明白。
“大哥可是要带我们去救李如樟部?”左良玉忍不住道。
“嗯,的确有意让你们去就李如樟部,不过恐怕不仅仅是救李如樟部那么简单,京师现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京畿之地关乎天下全局,所以固守曹家寨,救出李如樟部只是第一步,既然说要送一场富贵与你们,自然还要有更出色的表现才行。”
冯紫英的话让左良玉有些不解,“大哥,送与我们?难道您……”
“昆山,我是文官,是永平府同知,这永平府事务与我有关,我责无旁贷,但是要跨过永平府境,那就是逾越了,授人以柄,御史都要弹劾的。”冯紫英摇摇头:“不过虎山和昆山就没有这个局限了,你们是我父亲麾下部众,虽说是辽东兵,但是我父亲也是蓟辽总督,在蓟辽二地之间调动用兵,皆是我父亲的权力范围,若是虎山和昆山有此胆略,便以你们二部重新整编一番,加上叶赫部甲骑,再把贺虎臣的京营重新整编一营,有一万二千人马,也足以拿得出手了。”
“大人?!”侯承祖脸上露出一抹期盼之色,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登莱水师水兵营登陆永平府一战已经是有些逾越了,现在还要加入这支军队,无疑就容易遭人攻讦了。
“怀玉兄,你这边的确不好处理,加之宰赛那边虽然我也有些把握,但是也不能不防,所以还要请你的水兵营驻扎卢龙和迁安,以防不测,不过你水兵营不过一千五百人,我建议你可以从这段时间京营中逃卒中进行挑选,择其老实敦厚且无好逸恶劳恶习独身者,加入你登莱水师,……”
“大人,这等京营子弟,恐怕未必愿意远去登莱,我们登莱水师若是要招募人,也并无困难,这齐鲁良健子弟任我们挑选,何须要这等京营子弟?”
侯承祖也知道自己有些奢望了,加之这卢龙和迁安的确也还需要一些人手压阵,所以也就不再纠结。
至于京营子弟,他还真看不上。
不过他倒是对冯紫英的那套练兵之法颇为感兴趣,这段时间里倒是可以好生用来操练自家水兵营,免得枉自装备自生火铳,居然和黄左二人的普通火铳军相差无几,比起二人各有一部的自生火铳军就相差甚远了。
“那也行,京营子弟的确差强人意,便是其中良健,其心性韧劲亦有不如,其人也多不愿意离乡,贺虎臣要从这上万人中挑选补充一营出来都颇为困难。”冯紫英也认同侯承祖的观点。
“大人,您是说让我们这几部组成一军,前往顺天府增援?”黄得功和左良玉已经有些兴奋起来了。
蒙古人大举入侵,京师危在旦夕,若是能率一军前往勤王,那是何等荣耀,若能立下一二功勋,岂不是要飞黄腾达,连升几级都不是梦?
“正有此意。”冯紫英也是迫不得已。
虽然他料定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无力威胁京师,顶多也就是在京师城下骚扰掳掠一番了。
放眼这数百年里,自前明以来,除了瓦剌也先曾经打到过京师城下,但也仅止于此,要攻下京师城根本不可能,除非京师城内乱。
但问题是永隆帝会这么想么?内阁和兵部诸公会这么想么?京师城里老百姓会这么想么?
现在只怕朝中已经对牛继宗和自己老爹以及尤世功大为不满了,朝中对这些武勋不满的人可不少,想要借助民意舆情落井下石的更是比比皆是。
御史们估计也在跃跃欲试,开始寻找理由和借口,草拟弹章,蓄势待发了。
牛继宗也就罢了,自己老爹这边却不能不管。
冯紫英还不知道自己老爹在辽东那边也出了一个大纰漏,若是知晓,只怕更会坚定此念。
还有尤世功这边也不能不管,尤世功若真的是被治罪褫夺官身,对自己老爹也是一大打击。
所以他只能行险一搏。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一节 京畿风云(1)
“可是这支军队如何抵达曹家寨,又怎么和李如樟部实现会师?”侯承祖忍不住问道:“且不说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还在三屯营一线,他们有没有得到察哈尔人那边的指令?现在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形势一片大好,他们会不会转变心意?”
“还有,就算是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态度不变,这支军队能够通过他们现在驻防区,但墙子岭——镇鲁营一线如何通过?”
侯承祖的问题也是黄得功和左良玉所担心的。
进京勤王立功获勋,这当然是他们想要的,但是这并不代表是毫无目的的去冒险送死。
野地浪战不比守城防御,蒙古人的骑射能够发挥出最大优势,黄左二人都不认为这支军队就能够在野地中与优势骑兵对抗。
“若是要从关内过去,一是根本不可行,从蓟州、平谷过去,就会遭遇蒙古大军,根本过不去,没准儿就直接被蓟镇军征调了,二是时间太久,这一路行去,只怕也会遭遇各方的盘查调用,便是能绕开这些阻滞,只怕也会迁延十日,根本来不及。”
冯紫英的话让黄得功等三人都忍不住坐直身体,“大人的意思是从边墙外走?从喜峰口出关?”
“对,从喜峰口出关,沿着滦河上溯而行,从雾灵山以南进入边墙内。”冯紫英点头道。
“大人,那一片全是山地,叶赫部甲骑很难通行。”黄得功对那一片地理地势也有所了解,“我们沿途的补给如何解决?若是走那一段,路程起码在三百里以上,而且多是山中小径,恐怕很难行走,京营那帮人肯定吃不了那个苦,便是我们这边的人手亦要挑选一二才行。,没有十日以上,很难走得到。“
冯紫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翻过喜峰口看似出关,并非想象中的大草原,而是燕山山脉,大多是高低不平的山地,从这一段走,叶赫部的骑兵显然会十分艰难,倒是步卒更适合。
黄得功所提到京营士卒,恐怕还真的难以胜任,不过他突然想到在太平寨还驻扎有一营蓟镇军,因为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人截断了三屯营,这一营兵彷徨无助,正准备向东来迁安或者去抚宁,已经派人联系了迁安这边。
”嗯,虎山所言有理,贺虎臣的京营还是留在迁安进行整编,但太平寨尚有一营步卒,我会给尤世功去信,请其将这一营的指挥权暂时交给我,其中骑兵我交给罗一贯,步卒独立出来,和你们两营加起来,也有八千人了,我想也算是能给李如樟部一个生力军补充了。“
冯紫英思念急转,”至于补给问题,你们先去汉儿庄,那里还应该有一部分粮秣,如果加上喜峰口的,也差不多够用了,沿着滦河上溯,水源不愁,但是你们也需要日夜兼行,好在蓟镇这边的夜不收颇有些人才,届时挑选几个为你们带路,倒也不虞迷路。“
左良玉想了一想,”大哥,如虎山所言这一趟怕是极为艰险,以小弟之意,太平寨那边的人不宜多,因为在山中行路,补给本来就带不了多少,选三五百精锐便可,我们这边也需要适当精简,李如樟部现在更需要的士气鼓舞,我等如果能及时赶到,不但能协助其防御,更重要的还是能为其稳定军心士气,……“
冯紫英讶然的扬了扬眉,看样子这小子看着自己对黄得功颇为看重,也是有些忍耐不住了,不过这番言语的确有理,连一旁的黄得功也是连连点头。
”昆山,那你的意思?“
”兵贵精不贵多,以小弟之见,不如由我们二营合二为一,择其精锐五部,另外从太平寨那边选一部熟悉这边地理地势善走山路的精兵,再挑选几个能干的夜不收作为向导,四千人足矣。“
左良玉的话赢得了黄得功的赞许,”大人,昆山之意也是某所想,这等山间行进,人多无益,反而拖累行军速度,只要有四千精锐,足以让李如樟部振奋士气了,而且我部皆是火铳精锐,对于堡寨防御更是擅长,亦可让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好生尝一尝我们辽东军的滋味。“
侯承祖也认为左良玉的建议可以采纳,兵精而少,可以减轻补给压力,对冯紫英来说,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有些脱离实际,在边墙外山中的行军自己并没有经历,而黄得功和左良玉应该有经验得多。
只不过四千人也只能维系住曹家寨一线的存在,起到牵制作用,让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难以全力南向,要想打出来给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背后一击,就不太可能了,但是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错了,贪大求全,最终可能是得不偿失。
”也罢,就按照此议来进行,我立即安排人去知会尤世功,这边也让人通知太平寨那边准备,虎山、昆山,你们立即挑选精锐,我让兵房的人替你们补足火药、药子,调换火铳,争取三日之内北上。“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另外我还得要见一见宰赛。“
黄得功也点头,“大人恐怕的确需要和宰赛那边好好谈一谈,我估计京畿那边的情况宰赛也应该知晓了,没准儿林丹巴图尔也给宰赛去了消息,要求宰赛配合行动。”
“很有可能。”冯紫英目光变得有些深沉,“这就要看宰赛如何看,怎么想了,但我以为宰赛若是真的如我预料那样的聪明,便不会看不到这一战之后对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的影响,但这对于内喀尔喀人来说,那又怎么样呢?能有多大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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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柔和密云的失守给整个京畿地区尤其是京师城内的百姓带来的影响是前所未有的,甚至远远超出了包括冯紫英在内的所有人的预料,实在是太久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了。
蒙古人已经有二十年未曾打到京师城下了,甚至近十年来,蒙古人就鲜有打入过边墙,即便是有那也是大同、山西、榆林那边,在心理上就感觉很远。
但是这一次却是察哈尔人从北面直接打了过来,而且还纠集了内外喀尔喀和科尔沁人,二十万大军,可以说整个东蒙古地区诸部全部动员起来了。
这种情形以往都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了,而且即便是二十年前,察哈尔人寇边也不过几万人,目标重点也是永平府那边,顺天府这边几乎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但即或是那样,也让京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真正能一比的就是前明时代的瓦剌太师也先在土木堡之变进逼北京城可比了。
整个京师城各门已经关闭,进出都已经受到严格限制,据说是为了防止蒙古人的细作潜入京师城中造谣生事,趁机作乱。
谁也未曾想到局面骤然演变成这样,蓟镇没有出什么差池,却在宣府出了纰漏,这一下子引发了连锁反应,而京营十四万大军却又有八万大军东出去防范东线,城中仅剩下六万人驻守。
如果蓟镇军在北面的防线真的崩溃了,那京师城就只能靠这区区六万京营了。
可京营这几万人是什么德行,别说朝中大臣们心知肚明,便是寻常百姓也都看在眼里,和如狼似虎的蒙古人相比,大家对这帮人一样没有多少信心。
从东书房出来,柴恪面带忧色。
几位阁老和张景秋以及龙禁尉指挥同知卢嵩还要与皇上继续商议,但柴恪还要回兵部处理军务。
皇上咳血,让一干大臣都是心惊胆战,这个时候若是皇上突然病倒不起,那可真的就是屋漏偏遇连夜雨了。
刚走到兵部公廨内里花厅门口,就听见袁可立怒不可遏的声音:“八万人一夜之间就这样烟消云散?还是在三屯营镇城里,那可是蓟镇总兵驻地,镇城防守仅次于山海关,就是八万头猪摆在那里任人砍杀,也得要几日,怎么一夜之间就沦为人家的俘虏了?”
柴恪心中一沉。
虽然对京营那几万人从来没报有多少指望,但是好歹也是八万人马,哪怕真的排不上用场,起码摆在那里也能装装样子,给百姓壮壮胆儿。
前两日便有消息传来,驻扎在三屯营的京营遭到了蒙古人的进攻,外围京营崩溃,镇城中的情况暂时不明。
当时柴恪就觉得不妙,立即让蓟镇方面派出斥候细作去打探,现在应该是消息回来了。
柴恪踏入花厅,便看到素来以儒雅自诩的袁可立如暴怒的老虎,背负双手在厅中来回踱步。
周围一干吏员们都是噤若寒蝉,只有武选清吏司郎中孙承宗面带忧色地坐在椅中,手里捧着茶杯,默然不语。
“怎么了,礼卿?天跨不了,局面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我都慌了神,那京师城里百姓怎么看?”
柴恪稳了稳心神,此时若是自己也是心烦意乱的模样,只会徒乱人意。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二节 京畿风云(2)
见上司进来,袁可立脸色稍微收敛了一些,但仍然是怒意盈面,将手中纸签递给柴恪。
“大人,两拨斥候的消息都证实,十月初三,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从迁安城下星夜西进,渡过滦河,从浭水畔北上,十月初五夜袭三屯营,八万大军一夜崩溃,仅有驻扎城东草料场戚建耀部二千人走脱,城西三万大军溃散,目前部分流落到迁安,大部分逃到了遵化。”
袁可立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可惜了八万副上好的盔甲、武器和锦衣!”
饶是内心一样愤懑,柴恪也被袁可立的这最后一句话给逗乐了。
不可惜八万士卒,却可惜八万副甲胄武器和衣衫,由此可见袁可立对这帮京营将士的极度不屑。
“内喀尔喀人六万大军却没有的迁安城,而去袭击了三屯营的京营?”柴恪忍不住有些惊讶,“他们拿下了迁安城还不满足,也该南下卢龙或者东去昌黎抚宁才对啊,为何却舍近求远去打京营?”
袁可立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沉默了一下才道:“大人,内喀尔喀人没能拿下迁安。”
“什么?!”刚来得及坐下的柴恪忍不住一下子站起身来,“内喀尔喀人没能拿下迁安城?”
见袁可立和孙承宗都是点头,柴恪猛然间醒悟过来,皱起眉头:“冯唐调辽东军还是山海关驻军进迁安了?”
“还不太清楚,但是据说内喀尔喀大军在迁安城下鏖战一日,损失不小,迁安城墙早在一月前就重新加固修缮,而且火铳火炮威力极其凶猛,给内喀尔喀人造成了极大损失,……”袁可立摇摇头,“职方司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顺天府这一线,遵化、丰润、玉田,对迁安那边有些疏忽了,暂时还不清楚冯唐究竟派了多少兵力南下永平。”
柴恪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冯唐这么做,无论是从辽东调兵还是从山海关抽兵,都明显有些出格了,而且没有给兵部打任何招呼。
这御史一旦知晓,铁定要发起弹劾,冯唐很难解释,就算是有兵部内阁和皇上替他扛着,就算是有张怀昌和乔应甲遮护,但这种事情让人很膈应,日后会被经常拿出来作为攻讦的靶子。
倒是孙承宗皱起眉头,“冯唐是个知分寸的人,照理说不该如此唐突孟浪才对,辽东镇就组建了三个新式火铳营,加上其亲兵营也是以火铳为主,但都尚未组建完毕,他能派出多少进关?一个营怕是难以起作用,两个营他怕是不会如此轻率吧?努尔哈赤可是还在那边虎视眈眈。”
“那可不一定。”健步走进来的武库司郎中袁应泰冷着脸道:“冯唐只此独子,焉能不看重?何况兵部和蓟镇定下放弃永平之略也瞒不过冯唐才是,尤世功乃是冯唐嫡系,岂能不告知冯唐?”
袁应泰的话让孙承宗也不好回答,因为实在无法解释数万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为何在迁安城下折戟。
总不能说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人在打迁安时发挥失常,打京营时超常发挥吧?
柴恪倒是知道袁应泰对事不对人,倒也不完全是针对冯唐本人。
不过袁应泰一直不太看得起这些武勋出身的武将,包括孙承宗和袁可立一样有这样的看法,只不过冯唐的表现和其他如牛继宗、王子腾这些武勋不太一样,加之又有冯紫英这个庶吉士加翰林出身的儿子光环加持,所以孙承宗和袁可立他们对冯唐印象稍微好一些。
“此事暂且不提,但是京营这一次出了这么大问题,八万人马,这太骇人了,若是此消息传入京中,只怕更要动摇京中民心士气。”柴恪皱着眉头道。
“可是大人,此事又能瞒得了多久呢?”车驾司郎中丁元荐是跟着袁应泰一起进来的,“八万京营士卒,他们大多祖籍来自顺天府和临近的保定府、河间府,而且大部分都已经京中几代,家属亲眷多在京中,这么多人突然间没了声息,焉能瞒得过人?”
丁元荐的话让柴恪更觉心烦。
本来怀柔和密云失守就已经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了,礼部还专门去和《今日新闻》打了招呼,要求其回避这一话题,但是能回避多久?而且越是这样遮遮掩掩,只怕还会让京师百姓更加起疑,甚至以讹传讹,更加不可收拾。
所以在于《今日新闻》编辑部协商之后,索性就由礼部会同兵部和通政司来撰写关于蒙古人入侵这一情况的进展,以求控制舆论不至于发酵。
“那长孺,你的意思该当如何应对?”柴恪问丁元荐。
丁元荐迟疑了一下,“这事儿瞒不了,但若是骤然爆出来,只怕京师中百姓难以接受,最好能先让百姓心里有个隐约的揣摩,然后配合着有一些其他有利的消息来缓冲抵消,这样方可避免过大的冲击。”
丁元荐的意见赢得了包括孙承宗、袁可立和袁应泰的赞同。
“不管迁安城一战如何,但起码是重创了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联军,这个消息可以和京营三屯营一战失利一起透露出来,也不宜把京营战败情况说得过于具体,反正迁安和遵化那边陆续有两三万溃兵收拢来,也不算全军覆没。”
袁可立的建议虽然有些自欺欺人,但是对于民众来说却显然更容易接受,也不至于引发民心动荡。
“也只有如此了。”柴恪叹了一口气,“现在尚书大人和诸位阁老正在与皇上商议调动宣府和山西、大同二镇兵力入京之事,龙禁尉那边的消息现在也有些迟缓了,外喀尔喀诸部进来的大军构成,主要首领情况,他们都是语焉不详,从周四沟进来,永宁是如何失守的,又如何越过了内长城,他们都是模糊不清,……”
龙禁尉这支力量一直是皇家自己掌握,但这一代太上皇时代的指挥使顾诚至今未退,仍然在龙禁尉中有相当影响力,而皇上的亲信卢嵩迟迟未能真正掌握整个龙禁尉,所以这也使得龙禁尉的力量被削弱了,很多事情扯皮推诿。
“要调大同和山西兵过来?”孙承宗皱起眉头,“来得及么?山西兵过来起码要一个月,大同也起码要二十日吧,倒是宣府镇可以快一些,但是……”
“稚绳,宣府的兵不敢调走完了,毕竟我们还不清楚草原上外喀尔喀人还有没有,万一抽调太空,再来一回从野狐岭、虞台岭突破进来,那宣府那边又要手忙脚乱了。”柴恪叹气不已,“张大人的意思是,大同兵立即调入宣府,宣府这边即日调兵进来,这样也可以无缝衔接,避免出乱子。”
“这样才更容易出乱子。”孙承宗没好气地道:“山西兵到大同人生地不熟,大同兵到这边来一样,不过这也是没法子,……”
“先前皇上也说,现在首要的是稳住京师城中民心,怀柔和密云失陷,导致大量逃民涌入京师城中,让京城上下大哗,宣府兵和大同兵先过来,起码能稳住民心,……”柴恪摇着头,“现在尤世功正在把丰润和玉田驻军抽过来,但是数量不足,遵化倒是有两万驻军,但是现在内喀尔喀和科尔沁的四万人马还在三屯营,压得尤世功不敢动,……”
“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人现在就一直在三屯营没动?他们打算做什么?”袁可立有些好奇,“据说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首领是弘吉剌部的宰赛,兀班的孙子,伯言的儿子,看样子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是准备让位交权了,这个人我们了解不多。”
“的确有些诡异,或者宰赛是在等待林丹巴图尔的召唤,又或者是在和林丹巴图尔谈条件?”孙承宗也迟疑着道:“宰赛打赢了三屯营这一仗,而且还占领了蓟镇总兵府,的确有资格和林丹巴图尔谈条件了。”
“若是遵化这两万大军没法动,平谷的压力就大了,尤世禄部在从墙子岭|镇鲁营撤退下来的时候丢弃掉不少辎重粮秣,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捡了不少便宜,现在他们更可以游刃有余地围攻尤世禄部。”
柴恪揉着太阳穴,越发觉得捉襟见肘,早知道就不该让登莱军南下,王子腾虽然对内不可靠,但是在面对蒙古人的时候还是不含糊的,登莱军的战斗力也非京营那帮废物可比。
“尤世禄那里短时间内问题不大,麻烦的是李如樟部。”袁可立最终还是把话题回到了现在最头疼的难题上,“一旦李如樟部失手,古北口外察哈尔人军队还会大举进入,整个怀柔和密云以北再无我们半分军队,蒙古人就真的可以把密云和怀柔乃至渤海所、潮河所、密云后卫这一片的一切都全部洗劫一空了,整个顺天府北部会变成一片白地,日后要重建这一片,花费不知道要多少,而且关键怀柔、密云如果百姓都被掳掠到草原上去了,我们日后打算怎么办?”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三节 京畿风云(3)
这是摆在大周朝廷面前最棘手的难题。
京师城北部有三道屏障,第一道屏障就是边墙关隘及其附近的堡、卫、所。
比如古北口这是关隘,但这座关隘太过重要,所以密云后卫也设在这里,同时古北口旁边是白马关,也极为重要,而白马关身后就是冯家堡和高家堡,这都是军事聚落。
潮河所和曹家寨都是支撑边墙的据点,但是真正最重要的机动兵力驻扎地则是石匣营。
石匣营这里常驻着三个营的机动兵力,其中两营精锐步卒,一营甲骑,可以随时策应东起磨刀峪——墙子岭,西到石城匣——石塘岭这一线的堡寨卫所。
第二道屏障就是怀柔和密云,其实如果要算昌平也可以算进来。
这里是第一道防线的战略纵深地带,一旦第一道防线失守,可以稳步撤退到这一条防线阻击敌军。
怀柔和密云都不但有良好完善的防御体系,同时城中亦有粮仓、草料场、武器库等完备的物资库藏,可以支撑起一段时间的战事消耗。
可以说一旦敌人大军入侵,第一道防线往往因为太过单薄和直面敌人,而且战线漫长,很难抵挡得住敌人的突击偷袭,所以一般说来战事都会在第二道防线和第一道防线之间展开搏杀。
但是这一次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配合得太过默契,尤其是选择了从侧翼的宣府突破,一举拦腰侧击,把整个第二道防线给打废了,迫使大周军不得不撤退到第三道防线。
第三道防线就是(昌平州)——顺义——平谷——三河一线,昌平州由于其特殊位置,即可以算作第二道,也可以算作第三道防线,要看具体情况而定。
这一条防线一旦失守,那么京师城就真的只有靠千百年来巍峨耸立的城墙来捍卫自己安全了。
第二道防线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怀柔和密云两县不但人口众多,县城亦相当繁华,两县人口超过三十五万,一旦被城镇被毁,人口被掳掠灭失,那么这意味着北部就会形成一个空白地带,而这恰恰是支撑起第二道防线的基础。
朝廷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这里空白的,这意味着一切都要重建,包括人口的迁移过来填补,这又将是一个天文数字的消耗,对于朝廷来说,几乎是不可承受之重。
蒙古人南侵所图为二,一是财货,二是人口,财货好说,人口对于草原部族来说更重要,这些军户、农人、匠人、商人掳掠到草原上,都能为整个部族生产生活带来巨大改变,所以对于朝廷来说,这既是损己,更是资敌,绝不能容许。
“李如樟部也还有一万人左右,让其退守曹家寨,能否守住?”柴恪想了想问道。
“难。若是没有支援,我们需要考虑李如樟部的士气在这种情况下能支撑多久,我不太看好。”袁可立不客气。
花厅内气氛陷入了凝滞,支援?支援从哪里来?现在顺义平谷这一线战云密布,大家都在为这一线的防线稳固而大举增兵,哪里还有力量去增援李如樟部?而且就算是有余力,怎么绕过敌军防线,到后方去支援李如樟部?
“报!”
“嗯?”袁可立鼻腔里轻哼一声,“递进来,哪里来的?”
“尤世禄大人送来的,尤世功大人也看了,请递送兵部暨内阁、皇帝。”来人气喘吁吁,显然是马不停蹄送来的。
“哦?”袁可立来了兴趣,“尤世禄的手书?”
“好像不是,是从迁安那边递到尤世禄大人那里的,尤世禄大人看完立即就送尤总兵那里,尤总兵只是粗略一看,就让送到兵部来了。”
职方司一位主事面带兴奋之色,呈进来送给郎中看的,他肯定要先查看内容。
袁可立也注意到了这位主事的神情有些不太对劲儿,鼻腔里再度哼了一声,伸手接了过来,一阅之下,也是乍然变色,“嗯?!”
柴恪和其他几位郎中都注意到了袁可立的面部神色变化,“怎么了,礼卿?”
“子舒兄,您请看。”袁可立深吸了一口气,面带红光。
柴恪狐疑地瞅了对方一眼,接过来眉峰陡然耸起,一目十行掠过,然后收回目光,短暂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品味这张纸签上的内容。
笔迹太熟悉了,除了冯紫英这个家伙,还能有谁?
四千步卒,其中一个营的火铳精锐,在迁安城经历了一场血战,重挫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加上太平寨的部分蓟镇精锐,从喜峰口出关,走燕山山地,跋涉三百里,从雾灵山南部进入曹家寨。
柴恪心中浮起整个燕北地图,不得不说冯紫英此子胆大若斯,四千兵马要绕行关外的燕山山地,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措,关外历来是蒙古人的游牧地,大周军鲜有出关的情形,而且区区四千人,如果一旦被这些蒙古人逮住,那就是一场灾难。
但是冯紫英在信函中也说得很有道理,现在察哈尔人也好,内外喀尔喀人也好,主力都已经进入边墙以内,在边墙外顶多有一些小股游骑,四千精锐并不惧怕。
而且出关所行军路线皆是在燕山山地中,有蓟镇长期活跃于这一线的夜不收带路,并不是什么问题,蒙古人的游骑基本上也不太会游弋到这一线来,当然来了三五十游骑也不在话下。
关键在于这时间上,和四千兵马的补给能否跟得上。
冯紫英在信中也详细介绍了整个兵力构成和补给想法,并把整个行军线路也作了介绍,应该说还是很具有可操作性的,当然这个可操作性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大胆,风险一样巨大。
一旦在行军过程中遭遇一些意想不到的意外,耽误了行程,比如暴雨山洪,比如道路阻塞,几千人马靠什么为生?三五十人你可以打猎,三五百人就得要饿死,三五千人那就是要全军覆没了。
柴恪看后细细思考了一下,一时间没有说话,递给了孙承宗,孙承宗又细细看过之后,递给了袁应泰,然后又传阅到了丁元荐手中。
几个人看完之后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袁可立打破沉寂。
“子舒兄,我看可以,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不知道冯紫英话语中这一营火铳精锐的来源,他语焉不详,什么其父亲兵一部来协防,然后费时三月训练而成的永平民壮新军,哼,三月能把一直民壮脱胎换骨,他真以为是《西游记》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不成?多半还是其父的亲兵营都给了他,然后补充了有些民壮装点门面,也好壮胆,冯唐的亲兵营我印象中并未完全达到一个完整营的基数,估计也就补充了几百人进去而已,没准儿还是南下时冯唐补入的,……”
袁可立的话也赢得了孙承宗的赞同,微笑着道:“亲兵营倒是说得过去,大来兄也就可以放心了,也可以理解嘛,舔犊情深,冯自唐年过三十方得此一子,冯家又是一门三房到冯紫英这一代又只有他一个,所以怎么也不为过。”
袁应泰轻哼了一声,也就不再说话。
按照大周惯例,参将以上基本上都有自家亲兵护卫,大多是自家家人、仆从和一些长期跟随的亲随组成,规模不一。
像冯唐这种辗转大同、榆林乃至辽东诸镇的高级将领,亲兵数量数百上千都很正常。
当然一个营的规模略显夸张,但也说得过去,毕竟那里是辽东镇,面对东虏和察哈尔人夹击,而且又是李成梁的地盘,怎么重视自家安全也不为过。
亲兵几乎就是高级武将私军牙兵的代名词,主将要怎么用都是他的自由,一般说来朝廷不会干预,当然你要带入京师城那肯定不行。
不过冯唐一下子把整个亲兵营都给了自己独子,甚至不顾自家的安全,也足见对这个儿子的看重,对永平局面的担心。
“那稚绳,你的意见也是此策可行?”柴恪心中逐渐安稳起来了。
如果冯紫英这番建议之策得以完成,那么李如樟部基本上就能稳住阵脚,起码可以在曹家寨这一隅站稳脚跟,就能对整个背面战场的蒙古人起到极大的牵制作用,甚至能极大的制约蒙古人在顺天府境内的滞留时间,让其不能为所欲为的掳掠抢劫,毕竟这一支力量就像一把匕首顶在他们腰眼上,让他们回去的路上多了一个不可测的风险。
“子舒兄,紫英不是在信中也还没有完全确定么?他说他打算要和宰赛见一面,谈一下,……”孙承宗的目光炯炯,“我倒是很期待紫英的这一手,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现在大获全胜,气势正盛,他怎么和宰赛谈?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宰赛真的别冯紫英说动,不听林丹巴图尔的号令,哪会怎样?”
哪会怎样?众人眼睛都是一亮,那遵化两万大军立即就可以腾出拉了,那对于平谷、三河一线的尤世禄部,简直就是雪中送炭,救人于水火啊!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四节 京畿风云(4)
袁可立嘴唇微动,目光晶亮,若有所思,“冯紫英能说动宰赛?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中还有科尔沁人呢。”
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的消息都显示科尔沁人和建州女真正在急剧靠拢,而科尔沁人正在日益扮演着大周与东蒙古诸部之间发展关系的搅屎棒,如果发现内喀尔喀人正在和大周靠近,科尔沁人绝对会从中作梗。
“紫英这么堂而皇之提出来,怕是有些把握的。”柴恪倒是很了解冯紫英的性子,从不承诺没有把握之事,若是能在书面上提出来,多半已经有了一些底气。
“宰赛的情况我们现在不太了解,但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能主动让贤,我觉得也足以说明这个弘吉剌部的新生代首领,恐怕正在取代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成为整个内喀尔喀五部的新领袖。”孙承宗捋了捋胡须,“我看冯紫英这也应该是在帮其父亲布局,日后辽东面临东虏和察哈尔人的夹击,如果不在域外找到一个合适的帮手,辽东会非常艰难。”
“稚绳的看法我赞同,内喀尔喀五部的实力虽然不足以和察哈尔人抗衡,但是其所出地理位置很关键,西连外喀尔喀,南压察哈尔人,东边和叶赫部、建州女真对峙,东北还能和东海女真诸部拉上关系,若是冯紫英能帮助其父把内喀尔喀人笼络住,倒真的是一个好帮手。”
袁可立说得很客观,“但是宰赛作为内喀尔喀人首领,恐怕也不是那么轻易被人拉拢的,且看冯紫英的本事了。”
“子舒兄,此事非同小可,你看我们兵部是否需要去人了解一下情况?”孙承宗沉吟着道。
柴恪犹豫了一下,“此事便是我们现在派人去怕也来不及了,信中冯紫英提到增援李如樟部会即刻出发,那和宰赛的会面此时恐怕也已经进行了,不过还是可以派一个人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毕竟一纸书信很难说得清楚,去一个人,也能帮助我们评估一下。”
“不如就派文弱去吧。”孙承宗点点头,建议道:“文弱表现不差,和紫英又是同科,关系也不错。”
“把大章也加上吧,大章也是紫英同学。”袁可立也提议郑崇俭走一趟,毕竟杨嗣昌是武选清吏司的人,而郑崇俭才是职方司的人,论理这种事情职方司的人去才是正理。
孙承宗莞尔一笑。
这个礼卿,真是半点不让人。
自己提议杨嗣昌去,也是考虑到杨嗣昌是湖广人,柴恪是湖广人,永平知府朱志仁是湖广人,现在杨嗣昌的父亲杨鹤又去了郧阳担任巡抚,随着西南局面日益紧张,杨鹤日后和兵部打交道的机会会很多,密切一下关系也有利于日后兵部开展工作。
另外孙承宗也知道自己可能在兵部呆的时间不久了,袁可立可能会接任武选清吏司郎中,而熊廷弼据说极有可能来担任职方清吏司郎中,这意味着兵部中湖广派势力还将进一步得到加强,孙承宗希望作为北方士人在兵部中的代表,袁可立和柴恪、熊廷弼等湖广士人关系进一步密切。
袁应泰虽然也是陕西人,但这家伙性格刚愎桀骜,与柴恪、丁元荐等人都关系不太好,便是和同为北人的袁可立都经常有龃龉,还要全靠自己来调解。
“嗯,就让文弱和大章二人去吧。”柴恪点头。
“这么大的事情,冯紫英为何不向我们并不禀报,却用这种带着私人性质的书信来转达?”丁元荐皱着眉头,“他似乎有些狂妄自大了。”
丁元荐是南人,对冯紫英的印象不是很好。
虽然袁应泰对冯紫英也有些看法,但是作为北人,此时却要毫不犹豫地捍卫北方士人的利益:“长孺兄,迁安一战不再我们兵部计划之内,甚至迁安之兵都和我们兵部无关,冯唐的亲兵而已,顶多加上永平民壮,还有叶赫部的甲骑,那样都和我们扯不上关系。”
“大来,这么重大一场战事,要说和我们兵部毫无瓜葛,说不过去吧?”丁元荐却不肯罢休,好不容找到这样一个机会,“数千上万人的伤亡,永平府没有理由不报告朝廷。”
柴恪和孙承宗都忍不住皱眉,这个丁元荐又要搞事情?
“永平府知府是朱志仁,紫英只是同知。”袁应泰冷冷地回答道。
丁元荐一窒,朱志仁是湖广人,这再要揪着不放,就有点儿是故意要和柴恪过意不去了。
正尴尬间,一名吏员疾奔进来,“柴大人,宫中来人,请大人即刻进宫到东书房。”
“什么事儿?”柴恪讶然,自己可是才从东书房回来。
“好像是通政司那边收到永平府的急递,立即送到内阁了。”来人回答道。
孙承宗、袁可立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眼中带笑,而袁可立更是狠狠地剜了丁元荐一眼。
丁元荐却是满脸尴尬,低垂下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掩饰自己的失策。
刚才还在喋喋不休的攻讦冯紫英,何曾想到人家早就把这种事情考虑周全了,这种非直接涉及兵部的战事战报,人家永平府又不是蓟镇,不属于你兵部直管,自然要按照规矩急报朝廷通政司才对。
通政司直报内阁,内阁通知兵部,这才是正常程序,若是直接报到你兵部,那才是有些不伦不类,遭人诟病。
柴恪平静地起身,淡淡地睃了丁元荐一眼,起身准备出门,“正好,这两个情况,我也要马上去向皇上和诸公报告,对下一步我们在北面的布防都会起到巨大影响。”
就在京师城中一干大周阁臣商议防务对策的时候,数百里地之外的怀柔城,皮帐如海,旌旗如林。
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各色各样的蒙古人身影,恐怕怀柔城还从未有过如此多的蒙古人云集于此。
素巴第志得意满地环顾四周,整个外喀尔喀诸部中,也只有自己才具备和林丹巴图尔正面对坐的资格,无论是连汗位都不敢称的额列克还是稚气未脱的硕垒,都只能乖乖地听自己的安排。
札萨克图汗亦是当下外喀尔喀诸部中唯一的汗位,也只有自己才具备这个资格。
额列克瞟了一眼颐指气使的素巴第,连其弟乌巴第也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这让额列克很是气闷。
自打父亲阿巴泰去世之后,外喀尔喀左翼便陷入了混乱,额列图也是竭尽所能也难以恢复自家父亲的辉煌情形,眼见着靠着自己父亲帮忙才得以封汗的素巴第代表的右翼势力日益膨胀,额列克也只能忍气吞声,以附骥尾。
“素巴第,察哈尔人那边传来的消息,你可听闻?”实在忍不住不了这两兄弟的夸夸其谈,额列克皱起眉头要打击对方一下,“没想到内喀尔喀人一下子就抖落起来了,宰赛居然打垮了大周的京营大军,听说俘虏了好几万人呢。”
“你就听林丹巴图尔的吹吧,他是在哄我们外喀尔喀人替他卖命呢。”素巴第不屑一顾,虽然对林丹巴图尔的身份还是有些敬畏,但是林丹巴图尔和硕垒一样,都是乳臭未干,素巴第还得要观察一下,“现在怀柔都在我们手上了,咱们进可攻退可守,是该考虑如何把这城里的财货和丁口搬回草原上了,林丹巴图尔想要去炫耀武功,和努尔哈赤较劲儿,咱们可得悠着点儿。”
“好像不是吹的。”额列克正色道:“我在敖汉部有熟人,他们和乌鲁特部很熟,乌鲁特部便是跟着林丹巴图尔一道,据说是真的,内喀尔喀人赚肥了,几万人的盔甲、武器,还有衣衫,据说都被林丹巴图尔许给了宰赛自由处理,察哈尔人一样不要,甚至那几万俘虏也由宰赛处理。”
“什么?!”素巴第吃了一惊,先前还有些得意的心思顿时淡了许多,“林丹巴图尔这么大方?几万俘虏,宰赛要把他们押回草原上去么?”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押回草原肯定不太容易,那边山地也很难走吧。”额列克似笑非笑地道:“但林丹巴图尔说论功行赏,内喀尔喀人恐怕要排第一呢。”
素巴第脸上掠过一抹乌云。
自己率领大军辛辛苦苦突破边墙,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攻打永宁,牺牲不小,最终才能一举大了大周蓟镇军一个措手不及,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此番南征的最大功臣,没想到宰赛那小子居然还能抢到了头功,几万京营,哼,大周京营都知道是什么货色,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额列克见素巴第脸色不好看,心中暗笑。
这厮一直以外喀尔喀大汗自居,此番出兵也是他麾下出兵最多,额列克自己知晓自家事,不敢和对方争锋,所以便是忍着对方的羞辱也只出了区区五千兵马,反正一句话,这一仗自己就是跟着跑一趟,能捞一点儿就行,保全自家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五节 京畿风云(完)
素巴第并不蠢,他自然也清楚额列克的一些小心思,看看这厮堂堂瓦齐赉汗阿巴泰的长子,居然这般小家子气,也不由得让他有些看不起对方。
不过现在左翼那边的确有些混乱,各部纷争不断,谁也不服谁,额列克威望不足,难以压服其他人,倒也不能完全怪他。
对于素巴第来说,他现在的目的就两个,第一是要借助这一次南侵,捞取丁口财货,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
十四年前塔喇尼河畔会盟之后,确立了自己札萨克图汗地位之后,他一直希望将整个外喀尔喀七鄂托克统一起来,不过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素音瓦齐赉汗阿巴泰当年如日中天,但是一死之后左翼立即就陷入了混乱,素巴第不希望自己未来也是那样,所以他需要一步一步既要让各部感受到跟着自己走的好处,同时也要用武功战绩来证明自己成为外喀尔喀札萨克图汗是天命所归。
所以第二个目标就是借与林丹巴图尔一道南下入侵大周,来再度向外喀尔喀诸部和察哈尔人以及内喀尔喀诸部证明自己。
林丹巴图尔现在野心勃勃,不过素巴第却不是很看好对方。
来自东面的威胁——建州女真正在显现,素巴第也在观察着建州女真的动作。
努尔哈赤拉拢了东蒙古的科尔沁人,手正在逐渐伸向蒙古草原上,估计宰赛也是感受到了这迫在眉睫的威胁,所以这一次南侵才会如此爽快的答应下来,以往内喀尔喀人没那么容易就应承下来。
“那林丹巴图尔说没说咱们这边如何来处置这些财货人丁?”
素巴第也知道额列克和敖汉、奈曼、乌鲁特几个部落关系密切,所以能得到一些自己都难以了解的察哈尔内情。
察哈尔人的情况其实不必内喀尔喀和外喀尔喀情况简单多少,只不过林丹巴图尔控制的察哈尔本部实力尤为强大,而敖汉、奈曼和乌鲁特几个隶属于察哈尔人的部落实力要小得多,根本无法和林丹巴图尔抗衡。
不像内喀尔喀五部和外卡喀尔喀七鄂托克各部各自都有相当实力,虽然相互之间实力也有差距,但却无法像察哈尔人那样相对集中一家独大。
“素巴第,这些情况林丹巴图尔如何会让敖汉、奈曼这些部落的人知晓?”额列图摇头,“但我感觉林丹巴图尔似乎更看重山阳喀尔喀人,对咱们却有点儿怠慢了,照理说咱们立下如此大功,帮助他一举打开局面,而山阳喀尔喀人却不过是在永平府那边和一帮大周京营打仗,这孰难孰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怎么林丹巴图尔却一味捧山阳喀尔喀人呢?”
山阳喀尔喀人就是内喀尔喀人,要说和外喀尔喀人的首领都是一个祖先下来的,一个是巴图孟克(达延汗)的五子阿鲁楚博罗特承袭的左翼山阳喀尔喀人(内喀尔喀),一个是巴图孟克(达延汗)幼子格埒森扎承袭的右翼喀尔喀吞并了兀良哈之后发展来的外喀尔喀。
一句话,他们和察哈尔人一样,都是巴图孟克(达延汗)一系下来的,但是察哈尔人首领和内喀尔喀五部首领的先祖均为巴图孟克(达延汗)之嫡妻满都海哈屯所出,而外喀尔喀诸部首领先祖则是巴图孟克(达延汗)另一哈屯——苏密尔哈屯所出,但同属于察哈尔人的敖汉部首领先祖则又是苏密尔哈屯的另一子。
总而言之,这东蒙古诸部的首领传承沿袭十分复杂,远近亲疏各不相同,但是又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在复杂或者绵密的关系,也要让位于权力和利益的争夺,为了各自部落和各人权力利益,再亲密的血缘关系一样可以翻脸无情。
素巴第轻哼了一声,这山阳喀尔喀人和察哈尔人关系未必就有多密切,他才不信什么满都海哈图和苏密尔哈屯所出的渊源还能延续到现在,那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
林丹巴图尔这么踩自己捧宰赛,还不是就是要自己必须保持跟他一个步调,这让素巴第心里很不舒服。
但现在察哈尔人势大,外喀尔喀诸部还无法和察哈尔人叫板,还得要听对方的,但是如果要牺牲外喀尔喀诸部的利益去成全他们察哈尔人的威风,那他也不会答应。
“算了,林丹巴图尔他说什么就什么吧,总之咱们这一次出来,只想拿到属于咱们的东西,打下永宁,突破内城墙,帮助察哈尔人终于胜利了一回,这些情况咱们族里和察哈尔人自己都心里清楚,谁也抹不掉,至于宰赛那小子要炫耀那也由着他去,咱们不跟他们计较。”
素巴第沉吟了一下,“额列克,你和硕垒年龄也差不多,此番出兵硕垒比你积极,可能你也没料到收获如此之大吧?”
额列克有些尴尬,一时间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但明眼人都看得见,目前除了素巴第在外喀尔喀诸部中一枝独秀外,剩下的诸部中就是自己和硕垒算是佼佼者,都在为第二个汗位积蓄实力。
照理说,素巴第之父赉瑚尔称汗是自己父亲阿巴泰一力支持下才成功的,虽然赉瑚尔称汗后很快就故去,但是若是没有赉瑚尔称汗这个底子,素巴第这个札萨克图汗这个称号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得到,十多年前的塔喇尼河畔会盟素巴第也不可能就能获得如此隆重的赞誉,所以额列克一直对素巴第有些怨气,认为素巴第对待自己不公,没有全力帮助自己。
素巴第当然也清楚额列克的心思,不过他考虑更多更深远。
如何平衡外喀尔喀诸部的利益,调解内部矛盾,让自己能更有力的控制住外喀尔喀诸部,使之成为自己与林丹巴图尔和宰赛同台竞技的后盾,这才是他需要考虑的。
“素巴第,你也知道我们部落现在的情形,能出五千兵马已经是我的极限了。”额列克郁闷地道。
“没事儿,此番回去,收获不会少你的。”素巴第清楚额列克能力有限,和硕垒相比,他对自己的威胁不大,所以此人更适合拉拢,而且其父对自己父亲有恩,自己这么做,也能更好的收买人心,“等两年,你们部落情况稳定了,我会考虑推你继汗位。”
额列克大喜过望,“真的?素巴第,你可莫要骗我。”
“我素巴第说话何曾不算数过?汉人不是有一句格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素巴第虽非君子,却也是草原上一等一的人物,如何会骗你?”素巴第豪迈地道。
“好。”额列克兴奋之余,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日后素巴第若是有需要我出力的,我额列克绝不推辞。”
“嗯,额列克,此番南征,照理说林丹巴图尔已经达到了目的才对,怀柔和密云两县人丁财货如此之多,我们和察哈尔人根本就带不走这么多人口,我不知道他还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素巴第脸上首度露出凝重的神色。
额列克迟疑了一下,“我倒是听说了一个说法,但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哦?”素巴第一惊,正色道:“额列克兄弟,你说。”
“我听说林丹巴图尔认为将来在这片土地会是蒙古人、女真人和汉人展开争夺的猎场,本来蒙古人是最强的,但是蒙古人太分散,单单是东蒙古就分成几块,而科尔沁人却又倒向了建州女真,我们内外喀尔喀还算恭顺,但是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这些蒙古右翼诸部却俨然独立于大汗之外,还得到了大周的支持,所以他有意要借这一次机会向大周展示力量,要求大周不得再支持右翼诸部,同时也是对大周的一个试探,看看大周的国力究竟有多强,……”
素巴第有些迷惑,“这个目的算什么?”
“林丹巴图尔意欲和努尔哈赤争雄,但是他也意识到察哈尔不够强,所以一方面要抢掠大周充实自家,另一方面也是威胁大周日后在他对土默特和鄂尔多斯采取行动时,一旦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人投向大周时,大周不能接受和庇护他们,……”
素巴第有些不能接受,“既如此,林丹巴图尔为什么不直接和大周交好,还要来打仗?”
“林丹巴图尔在一次酒后说过,他说大周素来欺软怕硬,如果不让大周见识草原勇士的勇武,不让他们看到察哈尔的强大,他们便始终会存着抑强扶弱的念头,扶持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他们来牵制察哈尔人,让他始终无法真正摆脱这些羁绊。”
额列克的话让素巴第有些震动,林丹巴图尔居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来,这大概是每个大国的手段吧,永远都是锄强扶弱,或者抑强扶弱,建州女真拉拢科尔沁和东海女真,林丹巴图尔拉拢内喀尔喀和自己外喀尔喀,大周拉拢海西女真乃至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人。
每个人每个部落,都是这张大棋盘上的棋子,谁也摆脱不了。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六节 密云欲雨(1)
张弛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他只见到母妃,父皇据说还在东书房议事。
未得父皇相招或者同意,东书房不是他们这些皇子能进去的。
原本以为父皇身体欠佳,或许会把一些事务交给自己,但是去了登莱一趟之后,张弛就发现这趋势又冷了下去。
他也知道老二张骐和老四张骥都因为自己去了一趟登莱而频繁在父皇面前露面表现,据说苏妃也在父皇那里替张骐张骥两兄弟讨要差事,好在父皇没有松口,但自己的事儿也就给搁了下来了。
甚至连梅妃也有些跃跃欲试,老九才满十四岁,就要想来争锋,也不怕折寿?想到这里张弛就觉得窝火,自己这几个兄弟没一个是省心的,而且关键他们的母亲也个个都不简单。
下意识的望了一眼西边儿的凤藻宫,张弛叹了一口气。
现在只能压抑住那份情思欲念了,不过那贤德妃的确生得丰润,也不知道父皇究竟尝过滋味没有,想到这里张弛心中又是滚烫,尤其是贤德妃那双凤目,眼角微挑,丰唇挺鼻,加上那动人的身段,委实让人难以割舍。
幻想着自己能在龙床上将她征服,对方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娇吟呢喃,张弛一阵心旌动摇,茶点就要按捺不住,又要去那边走一遭了。
不过最终他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这等时候若是再被人拿住把柄,那就是真的成了笑话了。
他也知道自己几个兄弟都盯着自己,盼着自己犯错,他绝不会给这帮人机会。
只要自己日后身登大宝之位,一切还不是任自己为所欲为,别说贤德妃,就是张骐张骥的母亲苏妃和张骕的母亲梅妃,要想一亲芳泽,也未必不能行。
那梅妃听说有内媚之术,连父皇都喊吃不消,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儿。
浮想联翩中,张弛走出了宫门。
“寿王殿下。”
“什么事儿?”张弛看着应该是父皇在东书房的内侍。
“皇上请寿王去东书房。”寿王眼睛一亮,下意识的环顾一下四周,压低声音,手中一块玉饰塞了过去,“公公,孤刚从宫中出来,知道父皇在东书房和阁老们议事,不知道父皇召见孤所为何事?”
“这奴才却不知道了。”内侍不动声色地把玉佩递了回去,这等物事他是不敢收的,,“但兵部左侍郎柴大人刚进东书房,另外……”
寿王毫不客气的讲袖中一张银票塞了过去,“还请公公多指点。”
内侍连连推辞,“殿下,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莫不是公公还对孤放心不过?”张弛故作不悦,“拿着!”
内侍瞟了一眼银票数额,海通银庄的,二百两面额,不大不小,便受了,然后这才道:“奴才谢过殿下。皇上还让人去请福王、礼王和禄王殿下了,寿王殿下怕是要先有准备才好。”
张弛一凛,没想到父皇把其他几个都叫上了,甚至刚成年的禄王张骕,这是要做什么?
怀着复杂的心思来到东书房,张弛先观察了一下父皇气色,看上去还不错,应该没有大碍,他心里越发没底。
既然父皇身体暂时无碍,召自己听政也就罢了,却又把老二老四老九都叫来,这是何意?
难道是父皇是要用这等军政要务来考较几兄弟,进而选出最让他满意的?
见几兄弟陆续到来,叶向高和方从哲几人都交换了一下眼神,面带忧色。
之前他们就向皇上建议过,恐怕需要考虑皇子们的历练,另外也需要考虑立储。
但大周在这个问题上却没有延续前明的规制,在立储问题上一直显得有些混乱,既有立长的,也有立嫡的,也有什么都不讲究只要合了眼的,还有干脆就是到最后临时易人的,比如当今圣上就是如此。
当今皇上之前一直没有明确的态度,一直到今年以来,身体每况愈下之后,皇上似乎就改变了主意,开始分派皇子们的事务,但是又显得有些急于求成和三心二意。
永隆帝倒是显得很淡然,“你们几兄弟都来日,今日便坐在一旁听便是,只需要听、记、想,不明白的事情,下来可以问朕,明白么?”
包括张弛在内的四人都听明白了,父皇不喜欢皇子们私下结交大臣,所以这是忌讳,父皇也点明了,不得以询问问题为由而去结交大臣。
“儿臣都明白了。”几位皇子都忙不迭的起身回答。
叶向高见皇上对自己几个儿子都防范如此严格,心中也是暗叹,这天家人家也就是如此,为了皇位和权力,可以无所不用及,他也是有深刻感受。
几位阁老和兵部尚书张景秋、兵部左侍郎柴恪也都有此感触,但是天家就是如此,没有人愿意分享权力,除非万不得已别无选择。
不过这些不过是些许感触,在严峻的现实面前,立即就被他们抛在脑后。
“目前按照冯紫英的信函中所说,他会和内喀尔喀五部首领宰赛见面商谈,但他认为问题不大,宰赛也是一个有野心之人,并不甘于作林丹巴图尔的附庸,宰赛也对建州女真渗透东蒙古保持着高度警惕,所以冯紫英的意思是如果可以,或许能把宰赛拉入到大周阵营中来,当然这可能需要一个过程和相互之间的利益交易,……”
柴恪的话让永隆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冯紫英倒是深得其父的真传啊,冯唐去了辽东便拉拢叶赫部和乌拉部,又把舒尔哈齐扶持了起来和努尔哈赤打对头,
“陛下,抑弱扶强本来就是大国争雄的手段,不足为奇,关键在于要在合适时机适度把握住节奏和尺度。”柴恪也微笑着解释:“冯紫英能以永平府同知身份参与,的确难能可贵。”
地方官员参与这种事务,本身地位和实力的不对等,要让草原上这些尊崇强者的角色愿意和你商谈,殊为不易,但冯紫英却凭借着迁安一战做到了,虽然这可能是冯唐给其子的帮助,但是一样很不简单了。
“唔,迁安之战的情况具体如何暂且不论,可京营在三屯营遭遇如此惨败,诸公可有见教?”永隆帝的脸色提及此事又阴了下来。
虽说从不对京营抱希望,甚至在内心深处还希望京营遭遇一场溃败,这样可以让自己未来能腾出手来彻底解决京营的掣肘问题,但是想到八万人竟然一击而溃,只剩下两万多人的残兵,京营的战斗力还是让永隆帝心里发凉。
但是京师城中按照祖制,除了京营之外的军队都是不能进京师城的,便是遭遇当下这种危局,从各镇增援来的军队,未得特旨和内阁、兵部的三重命令,依然不能入城。
所以这就成了一道解不开的死结。
京营兵权不能不抓,但是长年累月不出城作战,这种军队又怎么可能有多少战斗力,也就只能在京师城内耍耍威风,哄哄老百姓罢了,真正一出外,就立即现了原形。
这都是后话了,关键是现在京营五万多人被蒙古人俘虏在手中,京师城里官员百姓上下都被蒙在鼓里,这种事情瞒不了多久,一旦捅破,必定是惊涛骇浪。
书房内一阵沉寂。
东书房其实是一个复式套院,除了皇帝真正的书房外,还有一间专门的议事厅,紧挨着书房,若是一二人议事,亦可选择在真正的书房里,若是人数稍多,便会选择在隔壁的议事厅中。
今日的情况内阁诸公加上兵部两位和龙禁尉指挥同知卢嵩,现在又来了四位皇子列于后,便是议事厅都塞得满满实实了。
“柴卿,你的意见呢?”
见大家都不吭声,显然觉得此事弄出来这么大一个阵仗,既是朝廷颜面难看,处置起来又棘手,而且这后边分明还有皇帝的授意在其中,内阁几位都默不作声,静听皇上处置。
这背后不但涉及到整个武勋阶层,同时还有几万京营士卒,他们大多在京师城中安家立命,家眷亲属涉及到的只怕就有一二十万人,处置稍有不慎,便可能酿成祸端。
即便是皇上也一样会对此有所忌惮,一旦整个京师城中超过一成以上的百姓对你这个皇帝不满意,甚至痛恨,那么大宝之位必定有些不稳,这也是当初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都以为可能京营会遭遇一场败仗,皇上和兵部也可以趁机对京营动手,裁汰大部,这样既能大幅度节省军费,同时也能对京营构成重新洗牌。
但现在五万多人被俘,这就是两个概念了,涉及到京师城中数万家庭,若是哪一个人跳出来振臂一呼,指责朝廷和兵部,再有几个愣头青御史不依不饶,推波助澜,恐怕真的会有人走不下去了。
所以这桩事儿的解决才是当务之急,其紧迫程度甚至超过了怀柔密云这边的军务,毕竟那边蓟镇防线初步稳固下来,就算要出问题也是下一步的事情了,若是京师城内部也趁机闹起来了,那才是弥天大祸。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七节 密云欲雨(2)
柴恪干咳了一声,他知道这事儿自己绕不过。
这桩事儿背后固然有皇帝的授意,但却不能对人言。
具体的应对安排是兵部拿的意见,让蓟镇实施,现在出了事儿,兵部肯定要来扛雷背锅。
尚书大人低眉顺眼不做声,这事儿最终只能自己来解扣。
“既然紫英准备和宰赛谈一谈,而且内喀尔喀方面亦有谈判之意,不妨授权给冯紫英让其和内喀尔喀人具体商谈,紫英虽然名头不小,但是他现在的身份只是永平府同知,一介地方官员,……”
柴恪的话外音让齐永泰皱眉,但是其他几人,包括永隆帝在内都是忍不住眉峰一挑,这柴恪果然机敏,立即就想到了这里边的门道。
不过冯紫英提出来,难道就没有想到这里边的波澜?
柴恪见诸人都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浅浅一笑:“紫英的性子,齐阁老和我是比较了解的,心忧国事,不太计较流言谤语,而且我相信他既然来信提及,必定有些把握,退一万步说,真要没谈好,或者出了什么差池,朝廷可以以中央之名予以否决和纠正,这也是情通理顺理所当然之义,内喀尔喀人那边也说不出一个什么来,就算内心有恚怨,但是起码在道义上咱们不失,……”
齐永泰轻哼一声,也就是说一旦出了问题,那就是要舍车保帅,让冯紫英背锅。
可和内喀尔喀人那么好谈么?五万俘虏在手,而且现在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大兵压境,兵锋直指京师城下,一帮人蝇营狗苟,不思如何解决当下困局,却只顾着操心如何避免骂名罪责落在自家身上,这让齐永泰很不满意。
当然齐永泰也非古板之人,他也清楚这桩事儿不处置好,必定会在京师城中引起轩然大波。
兵部和蓟镇固然脱不了责,但是内阁想要洗脱责任也不易,而且舆情民意的矛头弄不好就会在有心人的操弄下指向皇上。
这也是为什么皇上为什么如此着紧此事的缘故,虽然说来说去这本来就是他的意图。
见齐永泰也只是轻哼一声,却没有言语,柴恪知道这是这位齐阁老同意了这番操作了,心里更踏实:“至于具体如何谈,不妨由紫英自行斟酌把握,反正到最后谈判条件都会递交上来,再由朝廷定夺。”
李廷机轻笑一声:“那紫英可得要好好掂量一番,别谈出来的条件朝廷难以接受,最后否决了,那他在蒙古人那边的形象可就大跌了。”
“在敌人心目中印象糟糕未必是坏事。”方从哲淡淡地补了一句。
“可内喀尔喀人未必就是大周的敌人。”张景秋反驳。
“难道破关而入,攻打迁安,打垮京营,俘虏我们大周几万大军,还不算敌人?”方从哲嗤之以鼻。
“从来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柴恪一句话让所有人目光汇聚到他身上,他耸耸肩:“这是紫英说的,他说在国与国,或者说大周和草原各部乃至周边邻居之间,都是如此。”
冯紫英的“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在细细咀嚼,包括站在后边的四位皇子和宝座上的永隆帝。
国与国之间如此,那人与人之间,是否也是如此呢?
当然。
东书房的商议一直持续到晚间,御膳房送来了晚膳,永隆帝留膳这种情况可不多见,尤其是现在永隆帝讲究清心寡欲,对口腹之欲更是忌讳的时候。
只不过今日所要商计的军务实在过于繁复沉重,每一件事情都关系重大,甚至很多都不能公之于众,所以也只能拖到这个时候了。
等到终于告一段落,朝中诸公们退去,四个皇子又被永隆帝留下一顿教诲,这才离去。
整个东书房只剩下永隆帝和龙禁尉指挥同知卢嵩两人。
两支鱼烛光影摇曳,把整个书房显得更为幽暗。
“卢嵩,朕这几个儿子还算安稳吧?”良久,永隆帝才抬起略显疲惫的目光,悠悠问道。
卢嵩干咳了一声,斟酌着言辞,他知道若是用寻常言辞,只怕很难让对方满意,对皇上这几个儿子,只怕皇上比自己更了解。
“寿王殿下和福王、礼王二位殿下都较为活跃,寿王殿下一直希望陛下能多分派一些政务,所以去贵妃许娘娘那里多一些,福王、礼王二位殿下也一样,倒是禄王殿下很是规矩,晨参暮省,读书也很认真,……”
卢嵩的话让永隆帝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卢嵩,那你觉得朕现在该如何办呢?”
这个问话太宽泛了,让卢嵩也不敢回答。
立太子?这个话题无数人都在心中想过,但是谁都不敢轻易出口。
当不当立太子是一回事,立谁又是一回事,大周的皇位继承本来就没有一个定数,虽说规制上都有,立嫡立长,但是大周哪一任皇帝是真正嫡长子继承了?
最典型的就是义忠亲王,真正的嫡长子,却落得两度被废,现在还不得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做人,若是太上皇故去,这位义忠亲王还能不能活得了,都是一个未知数。
“朕的身体真的不如前两年了,朕自己心里有数,……”
“皇上!”卢嵩的话被永隆帝打断,“卢嵩你不用多说,朕难道连这点儿都不敢面对?又不是朕马上就要寿终正寝,有些事情朕没有处置完之前,是不会瞑目的。”
卢嵩心中一震。
“但朕这几个儿子却让朕颇费心思,或许他们都各有优点,但是缺点一样明显,张弛轻佻,张骐浅薄,张骥优柔寡断,张骕和张骦太小,而且张骕之母梅妃过于工于心计,张骦之母郭妃母家势力太大,……”
永隆帝的评点一针见血,卢嵩也暗自佩服,知子莫若父,皇上还是看得很准。
论理张弛是长子,其母许皇贵妃执掌后宫事务,照理说应该是占据各种优势,理所当然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但是一句轻佻就足以把他打入深渊,轻佻,后边儿往往都跟着一句评语,望之不类人君。
同样,浅薄也是一个很致命的评语,要当皇帝,你却性子浅薄,没有一点儿城府,你如何与内阁六部的群臣们博弈?
当然优柔寡断同样也是很要命的,当皇帝如果优柔寡断,往往都是祸端的起始。
难道皇上前面三个儿子都不满意,有意在禄王和恭王二人中选择太子?那可真的就是惊天动地了。
年龄太小?
禄王已经满了十四,恭王也十岁了。
要说小,比起几个兄长肯定小了很多,但是如果皇上的身体还能坚持三五年,那么禄王就绝对不算小,恭王一样也能成年。
至于说梅妃工于心计,卢嵩觉得恐怕这应该是褒义词吧?
没有一个足够智谋的母亲协助,张骕就算坐上太子之位,一样坐不稳。
张骦的母系势力太大,对最年幼的他来说,一样未必不是好事,没有这层庇护,日后就算是他能坐上皇位,恐怕也一样可能被颠覆。
郭妃的舅舅是三边总督陈敬轩,另外一个妹妹却嫁给了兵部尚书张景秋的侄儿。
见卢嵩一直不作声,永隆帝也知道这个问题,哪怕是自己最信重的卢嵩也不好回答,但问题是连卢嵩都不敢回答,那自己又能向谁问?
“算了,这事儿朕就不为难你了。”永隆帝终于摆了摆手,“老大那边情况如何?”
“这段时间太上皇身体不太好,一直没出门,也不见客,义忠亲王倒是去过几次问安,前两次太上皇是见了,但后边几次太上皇就没见了,后来义忠亲王世子便去问安,太上皇也见了,……”
卢嵩的话让永隆帝脸上掠过一抹阴狠之色,自己这几个儿子就是蠢,问安自己都有点儿敷衍了事,遑论去父皇那边?也难怪父皇始终念念不忘老大的好。
“另外,贾敬失踪了。”卢嵩语气凝重,“虽然玄真观那边说贾敬因服用丹药而死,但是我们看过尸体,因为贾敬多年不出,脸型有些变化,这具尸体虽然和贾敬很相似,但是我们还是从其他方面发现了一些端倪,断定这具尸体不是贾敬本人,……”
永隆帝轻哼了一声,“那你觉得贾敬去了哪里?老大可是苦心孤诣,一直舍不得他的这个头号心腹啊。”
“虽然我们也梳理访查了四周,玄真观原来本来也有暗哨,但是因为贾敬这么多年蛰伏不出,表现也很老实规矩,所以下边人有些懈怠了,没能查出贾敬的去向,但是卑职估计贾敬应该是去了江南了。”
卢嵩顿了一顿,“结合着汤宾尹带着其弟子韩敬也辞官南下,还有北静郡王近期也很活跃,卑职觉得这些人恐怕都是觉得皇上近期露面日少,他们是想要试探一下什么。”
永隆帝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父皇还在,义忠亲王便始终有这层屏障,现在京营已去大半,京中只剩下六万人,其中还有神枢营是在自己控制下的,或许……?
永隆帝想了一想,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不在乎这一时。
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八节 密云欲雨(3)
“云姐姐,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宝琴嚇得脸都白了,猛然站起身来,“你可别瞎说。”
“我回我家叔叔那里,正巧赶上我三叔从京营那边回来,就说永平府那边出了大事儿,有十万蒙古大军攻破了边墙,打进了永平府。”
史湘云头上垂落下来的发丝粘在湿漉漉的额际,一样是满脸焦急。
“我问我三叔,三叔也语焉不详,只说蒙古人凶残暴戾,见人就杀,见财物就抢,见房子就烧,你没见这几日里京师城里多了许多外地来逃难的难民么?没准儿就是永平府那边来的。”
宝琴站起身来,脸色苍白,但是眉目间却有几分决然,“可是不是说都是密云、怀柔那边跑来的人么?”
怀柔、密云那边有蒙古人打进来了这事儿瞒不住,前期漫山遍野都是逃难的人,一窝蜂的涌入京师城中,京师城里一下子就多了好几万流民,街头巷尾更是谣言四起,说什么蒙古人来了三十万大军,堪比几百年前北元入侵了。
“谁知道呢?对了,宝二哥身边那个茗烟儿的老娘,老叶妈不是在问二嫂子府里还要不要人,就说她远房舅舅家遭了兵灾,现在一大家子都逃进京城来了,想要寻个生活呢,也不知道她那个远房舅舅一家人是哪里人,不如去问问?”
史湘云捏紧手里的汗巾子,“连环老三都跑回来了,说青檀书院那边都停课了,学生们都进城来了,外边各种传言都有,说蒙古人占了怀柔、密云,又有说三河那边也被蒙古人抢了,……”
宝琴是刚从红香圃出来,沿着沁芳溪绕了一圈儿,穿过荼蘼架,继续沿着溪边走过来,刚走到这蜂腰桥上就遇上了急匆匆过来的湘云。
史湘云本来是想要去潇湘馆的,谁曾想黛玉不在潇湘馆,据说是去大护国寺祈福去了,所以史湘云这才打算往蘅芜苑这边来,想要问一问宝钗,是否知晓永平府那边的事儿。
这都是十月间了,薛家姐妹嫁入冯家的时间原本定着是十二月份,但是现在京师城中一片兵荒马乱的模样,永平府又遭此大劫,也不知道婚期会不会受到影响,史湘云也琢磨着来关心一下,没想到会在蜂腰桥上遇到薛宝琴。
二人索性就到潇湘馆前和紫菱洲之间的滴翠亭里一坐,说说话。
薛宝琴虽然进园子时间不长,但是她也是机灵活泛人,很快就和园子里的姐妹们关系处得很融洽,无论是迎春、探春、惜春,还是黛玉、湘云、岫烟,都很喜欢这个颜值堪比黛钗的女子。
连王熙凤和妙玉这等挑剔人,都觉得此女伶俐活泼中却又不失英武之气,和宝钗性子不大一样,倒是和探春、湘云有些意气相投,所以三人反而走的最近乎。
“现在外边传的消息一日三变,谁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我觉得恐怕还是看看《今日新闻》上的消息更踏实一些。”宝琴摇了摇头。
《今日新闻》现在已经成为京师城里许多大户人家必备的一份报纸了,也从最初的三日一刊变成了逢单出版,便是这荣国府也订了两份,一份是在长房那边,一份是在二房那边。
“可是我也看了《今日新闻》上这几日刊载的东西,对城外的形势所写不多,而且多是语焉不详,要不就是需要参考邸报,以邸报为准。”史湘云满脸失望,“我听我三叔说,有些消息《今日新闻》也不敢刊登报道,要受朝廷的检查,如果扰乱了军心士气,那就是妖言惑众,报纸要要查封,人还要蹲大狱。”
“云姐姐,怎么这段时间你经常回那边儿,你不是不喜欢回那边儿去么?老祖宗不是也和你说,让你不必担心其他,不想回去就不会去,在这边不是呆得挺好么?”宝琴感觉到湘云心情不是很好,关心地问道。
“呃,……”湘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的问题,这段时间,三叔频繁让人过来带话,让自己回去,要说自己的婚姻之事,这让湘云不胜烦恼。
但她也知道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事儿,自己都已经十五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已经谈婚论嫁,自己父母早亡,能做主的就是两个叔叔。
二叔现在去看了大同做官,只剩下三叔。
前一段时间三叔经常找不到人,据说是欠了外边许多赌债,不敢回家,不知道怎么这段时间又回家了,而且又关心起自己的婚事来了。
湘云知道原本江南甄家是看上了自己,据说都有意要提亲了,好像两位叔叔也比较满意,但后来不知道就没有了音讯。
这让她也松了一口气。
她记得当初一起下扬州时,冯大哥就隐约提及过,江南甄家不是良配,虽然冯大哥一直没有说为什么江南甄家不是良配,但是史湘云却记在了心里。
后来据说甄家的甄宝玉和东平郡王穆家订了亲,荣国府里边也为此还说了许久,都说穆家的女儿找了一个好人家,也有说江南甄家是攀上了东平郡王的高枝儿。
“怎么了,云姐姐?”宝琴有些疑惑,虽然心里还惦记着永平府那边的情形,但是看史湘云心情低落,她也不好不关心。
“没事儿,就是这段时间有些心烦意乱。”史湘云掩饰地抹了抹额际的发丝,“照说这天都该凉下来了,怎么这日头还是这么毒?林丫头还去大护国寺呢,也不怕热着。”
“哦?林姐姐去大护国寺了?”宝琴立即醒悟过来。
林姐姐多半是去为冯大哥祈福了,倒是要和姐姐说一下,明儿个也要去一趟寺里,这一惦记,宝琴心情又有些烦躁起来。
这外边情况在府里边一无所知,得到的消息都是些以讹传讹不靠谱的,可自己和姐姐都是待嫁之人,也不好随便出门,所以消息也很闭塞。
最早哥哥(薛蝌)还在京师时,倒也还好,但现在哥哥去了登州,而大哥(薛蟠)却是一个不靠谱的人,成日里在外边儿,却也没见结识结果像样的朋友,带回来的消息也都是和街面上流传的一样,惹得姐姐也经常说大哥。
原来几乎每个月冯大哥都要来一封信,好像林姐姐那边也是能收到,而且最让宝琴欣慰的是冯大哥给薛家这边来的信几乎都是分开的,一封是给薛家的,一封是给姐姐的,一封是给自己的,这份心意和细致周全让宝琴尤为满意。
但这两个月里,信就断了,最后一封信来说他会很忙,可能写信时间就没那么多了,没想到还真的断了。
“雪雁说林丫头带着紫鹃去了大护国寺,我都要说,这外边兵荒马乱的,出去也不安全,城里边一下子涌进来那么多人,听说前日里宛平县衙办的粥棚施粥,结果有人抢粥打起来了,一个年老的就因此丧了命,西城兵马司的人就来抓了人,弄得那一片儿都是哭天喊地,……”
“没那么厉害吧?”宝琴也吃了一惊,“那你还成日里往外跑?林姐姐那边儿府里边肯定是有派着人跟着,倒也无虞,倒是云姐姐你这边儿,又不要人跟着,倒是要小心。”
“这几日我不会出去了,我回来的时候看街上都有了兵,不是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倒像是京营里边的兵,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湘云随口道。
二人正说间,就听见外边儿闹腾起来,一个声音正在叫嚷着:“出事儿了,出事儿了,起兵了,起兵了!”
“谁在那里乱喊?”宝琴和湘云都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往亭外走,却见园子大门口,宝玉和贾环正在问着一个仆僮,应该就是那茗烟儿,这段时间有啥事儿宝玉都是打发他出去打听消息。
“你在哪里瞎喊什么?什么起兵了?”贾环恶狠狠地盯着茗烟,就差一口啐在对方脸上,“妖言惑众,你想进大狱么?”
“不是,三爷,是真的出乱子了。”茗烟儿满头大汗,忙不迭地作揖。
这会子贾环可不比前两年的贾环了,自从中了秀才,地位直线上升,加之现在又在青檀书院里读书,回来时日并不多,但回来之后,便是老祖宗和大老爷二老爷都是要叫去问一问的,连赵姨娘现在都抖了起来。
所以贾环这一瞪眼,脸板着,连茗烟都有些惧怕了。
宝玉倒是不太在意这个,忙不迭地问道:“究竟出什么事儿了,你说起兵了,是啥起兵了?”
“二爷,三爷,我刚从安仁草场那边过来,就遇上了了一大队兵吵吵嚷嚷地从营地里出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儿,我正在纳闷儿,难道是蒙古人打到城下了,这些人要去上城,心里正慌着,却又见从另外一边儿过来几百骑兵,堵着了他们,然后就闹了起来,然后眼见得他们就要打起来了,这都是朝廷的兵,怎么蒙古人打来了,他们不去打蒙古人,却自家闹腾,后来旁边才有人说,先前是五军营的兵,这后边赶来的是神枢营的兵,听说是为了他们出城打仗的同伴据说出了事儿他们要去讨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