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字卷 第二百二十九节 密云欲雨(完)
“陛下,局面已经控制下去了,是五军营一部因为听信谣言,说起袍泽被蒙古人俘虏,朝廷装作不知,蒙古人索要赎金,朝廷也是不闻不问,欲置京营官兵于死地。”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怀昌沉着脸汇报道:“神机营前往处置,两军在安仁草场附近斗殴,但是未动武器,只有一百余人受伤,七人死亡。”
永隆帝脸色阴沉得吓人,虽然局面控制下去了,但是事情却是挑破了,京营数万人被蒙古人俘虏,现在这数万人如何处置?
蒙古人索要银子,这样庞大一笔银子,高达数百万两,朝廷哪里拿得出来,而且永隆帝也根本不想拿出来,他早就想把京营这个掣肘自己的祸害给拆解了,现在有此良机岂可放弃?
但这种想法只能在内心深处念叨,便是朝臣中有领会得到自己意图的,自己一样不能承认,只能让他们去做而不说,便是有人提及,那也要用其他理由解释过去。
原本兵部做得很好,总算是把京营这帮老油子给忽悠上钩了,陈继先也出了很大力气,五军营身先士卒的出了四万人,这也是神机营那帮人愿意附从的另外一个原因。
不过陈继先在安排人马的时候做得有些过于明显,基本上都是那些和他关系浅淡或者有矛盾的被安排了出去。
这固然因为是大家都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为部下挣得一份外快的好机会,反正行动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见势不妙就可以自行安排行程,而且对蓟镇的安排还有否决权,这等情形下,如果都不敢出门,那就太招人耻笑,在京师城里的名声就真的臭了,所以也是无数人都在争这个机会。
但很多事情都得要从两个角度来看,原来觉得好,怎么都能挑出各种理由觉得美美的,但一旦坏了事儿,再仔细一琢磨,各种不利的因素都会冒出来了。
在没出事儿之前,大家还能以为陈继先是惹不起这帮人,所以才把这个美差给了他们,但是一旦出了事儿,阴谋论自然而然就要翻出来了。
想想陈继先也当了几年五军营大将了,在没有京营节度使的情况下,他这个五军营大将就有权力号令整个三大营,像柳国荃这些人虽然傲岸,但是如何能与他陈继先掰手腕,真要是美差,再不济陈继先也该为自己的嫡系争取一二机会才对。
现在事情挑破,再有有心人在其中煽风点火,矛头就隐隐向自己指来了,这是永隆帝最气恼的,好不容易得手,如果再又花大价钱把这帮废物赎回来,朝廷不但花了银子,还折了颜面,更关键的是这帮人回来之后就回京营的话,自己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除非这帮人回来不能再进京营。
可是老大花了这么大力气煽动如此大的阵势来逼宫,恐怕也早就算好了这些后手,真正挑起了这京营士卒及其一二十万家眷对自己的敌意,一样是非常危险的。
这个时候永隆帝才充分意识到为什么京营这十多万人烂成这样,也不是在自己这个时代才如此,几十年前就这样,可父皇乃至皇祖父都从未考虑过要动他们,实在是他们及其家眷已经成为京师城中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牵一发就动全身。
京师城里不过一百多万人口,可这京营及其亲眷加起来就有二十万,几乎占到了两成以上,谁敢忽略这样一支庞大的力量?
“兵部的意见呢?”永隆帝强压住内心的懊恼和愤懑,低沉着嗓音道。
“臣和子舒商量过,为了避免引发京城内动荡,此事亦顺不可逆,如何来处置,我们觉得还是要看永平府那边和内喀尔喀人的谈判结果,这边我们已经安排人去永平了,一方面了解谈判进展,另外一方面也把朝廷的意图传达给永平方面。”
张景秋也被此事弄得极为被动,他也知道皇上肯定对此事十分不满,但是这却和兵部没太大关系。
这消息从哪里传出去的,现在查也肯定查不清楚,知道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就那么几个,但实际上如果要仔细盘查,起码也能牵扯出几十人,要从这么多人里查出谁泄露了秘密,基本不可能。
问题在于谁有这么大能耐煽动京营士卒出营闹事,这才是关键。
陈继先肯定有责任,但是三日前陈继先就称病不起,皇上还差太医去看过,的确是患了足疾,肿得厉害,难以出门,但没想到却在这个骨节眼儿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现在陈继先已经带病回到了京营兵营中坐镇,局面稳定下来,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差错,但影响却传出去了,谁都知道京营数万人被蒙古人俘虏了,朝廷怎么来处置,直接关系到京城内外的稳定。
“都交给冯铿来处理?”永隆帝阴着脸,虽然知道这应该是最稳妥之举,避免朝廷被推到第一线,万一谈不好,也还有一个退路,但是这种感觉却很不舒服,尤其是被有心人摆了一道。
“皇上,这种事情拖一拖,缓一缓,让百姓知晓朝廷并未置之不理,正在积极处置,民众情绪就会慢慢缓和下来,……”张景秋解释道:“再说了,如果谈到有一定结果,不妨让紫英回京一趟。”
见永隆帝目光望过来,张景秋瞥了一眼低垂着眼睑的左都御史张怀昌,见皇上没有表示,这才沉吟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臣在想,既然紫英敢和宰赛面谈,肯定已经让内喀尔喀人不敢轻言一战了,起码在永平府那边是如此,很多情况兵部这边也需要进一步了解具体细节,如果还能谈得一个更好的结果,那何乐而不为呢?届时皇上也可以问一问紫英的具体情形,并给予指示。”
张景秋的话让永隆帝明悟过来,对京营这几万俘虏的如何处置应该是有一些余地的,但具体用什么策略方式,具体条件,都还要斟酌。
张景秋也意识到,想必冯紫英也正是考虑到这里边很微妙而复杂,才会让尤世禄先把消息传递到兵部,这边永平府给通政司的公文才没有提及这一点。
这个冯紫英在某些方面还真的学到了乔应甲这个老狐狸的风格,滴水不漏,灵活有度,比起他另外一个师尊齐永泰这方面就要活泛许多。
张怀昌也听出了张景秋和皇帝之间是有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尤其是张景秋那意味深长的一停顿。
不过他也假作不知,安静地等待。
张景秋是皇上的铁杆,一度皇上也希望张景秋入阁,不过自己和张景秋最终都未能如愿,被李三才这厮给抢了先。
皇上最终对京营如何处置,张怀昌不想过问,但是京营现在被蒙古人俘虏几万,进而引发了京中民意动荡,他作为左都御史就不能不管了。
把京营这几万俘虏弄回来,这是朝廷的职责,但弄回来之后朝廷如何处理,这是皇帝和内阁考虑的事情,他张怀昌只管前半段,后半段不是他的责任。
当然张怀昌也很好奇冯紫英如何与内喀尔喀人谈这帮京营的处置。
对于冯紫英这个家伙,张怀昌现在是越来越感兴趣,作为辽东人在朝中的唯一代表,张怀昌没有其他愿望,就是希望辽东不但要牢牢留在大周版图中,而且还应该摆脱现在这种随时处于被外敌虎视的危险之下,这是他作为辽东士人为官的最核心的目标和责任。
而现在似乎冯氏父子就隐隐有了这种的气象,比起以前的李成梁来,更让人能看到希望。
所以张怀昌从宫中出来之后,略作思考之后,就让人去给齐永泰府上送了帖子。
京师城中龙禁尉几乎遍布于整个官员们身边,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过龙禁尉也有许多限制,一旦被官员们发现,都会不动声色的以各种方式驱逐,龙禁尉也不能有什么怨言,大家都保持着一种很默契的和谐。
并不是说官员之间就没有交往,但是按照朝廷的例制,官员之间的交往应当光明正大,而非私下勾连,所以官员之间登门拜访并不是禁忌,相互邀约一起看戏听曲也是允许的。
张怀昌既不希望冯紫英在这样一件事情上太过于出风头,但是更不希望冯紫英在此事上拂逆了皇上的意愿。
但现在五万多京营俘虏落在内喀尔喀人手中,却和冯紫英与宰赛的谈判捆绑在了一起,也就意味着无论怎么样,冯紫英都已经成为这件事情中的关键人物,是功是过,日后冯紫英都脱不了责。
这种情形下,就更需要考虑周全,如何做到让皇上满意,最起码要让皇上对冯紫英不至于有了敌意,又要避免京中舆情民意的反噬,这还真是一件考较人的活儿。
这种情形下,他需要和齐永泰协调一下立场,真要有什么,他们俩也好及时出手来平复。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节 历史性的会面(1)
冯紫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宰赛的见面已经成为无数人关注的焦点,他还在按部就班的准备着和宰赛的会面。
在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联手在顺天府北部取得了辉煌战果之后,整个京师城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而京营在三屯营遭遇的历史性的惨败更是加重了京师城内官员和民众的惊恐和担忧。
他们担心一旦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也加入战局,从顺天府东面的遵化、丰润发起攻势,京畿一带已经没有多少机动兵力能阻挡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的进攻,大同和宣府的兵调过来需要时间,而这期间,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甚至有可能直接打穿蓟州、三河、香河、宝坻这一线,向西掐断运河。
蓟镇兵由于将主力都已经调集到了北面,除了遵化还保留有两万大军驻扎外,在丰润仅仅只有两个营六千人兵力,而且在获知三屯营京营惨败之后,就迅速向西退却至玉田,到后来更是直接退过了鲍丘水,在宝坻、香河设立防线。
这也就意味着兵部几乎彻底放弃了玉田、丰润,而从蓟镇那边传来的消息,遵化一部也准备退却到蓟州,也就是担心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会借势从遵化与玉田之间突进,利用其强大的骑兵机动能力来实施穿插突破。
蓟镇方面的退却,直接导致了丰润、玉田乃至更南面的梁城所这一片光大区域的风声鹤唳,所有人都在传言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会西进顺天府,这使得这几个县的百姓开始向西难逃,席卷而来的逃亡流民把整个运河堵得严严实实,这个时候如果内喀尔喀人真的趁势突进,冯紫英觉得恐怕还真要出大事儿。
这种情形也无疑加重了冯紫英和宰赛谈判的压力。
见面抵制选择在了榛子镇。
这里距离三屯营不算远,离迁安和卢龙也不近,紧邻丰润县城,位置适中,所以最终商定于此。
榛子镇上的人早已经逃亡一空,这既有永平府之前发布的坚壁清野命令,也有三屯营一战之后,京营溃兵的四处流窜,把一些不愿意离开的民众也给彻底吓跑了。
所以当冯紫英带着布喜娅玛拉和德尔格勒的甲骑,加上侯承祖的五百水兵地带榛子镇附近时,宰赛的内喀尔喀轻骑也到了。
双方的斥候早已经撒了出去,确保双方都不会有摧毁俘虏对方的意图,这样在榛子镇两头各自都驻扎各部,然后斥候相互监督。
最终进入会谈所在——就在榛子镇十字路口的一处茶楼上。
双方的警卫、斥候把周围都检查了一遍,便是莽骨大、比领兔所带的精骑与布喜娅玛拉、侯承祖等人所带的甲骑和水兵也都留在了外围。
虽然在下方能看到这一个四面敞亮,并无遮挡的二楼茶楼上,但是周遭太过空旷,没有制高点,而且又窗棂、门框的遮掩,要想用火铳和弓弩暗杀却很难。
冯紫英和宰赛几乎是同时抵达的,两个人在茶楼下的十字街头两头下马,遥遥相望,然后带着人各自走近。
布喜娅玛拉和侯承祖二人跟在冯紫英身后,而宰赛则带着莽骨大和比领兔以及所宰三人。
看着布喜娅玛拉跟在那个年轻的吓人的汉人青年身后,宰赛也有些惊讶和触动,看来建州女真给了叶赫部太大的压力,才迫使叶赫部和大周走得如此之近,甚至不惜甘为大周的附庸了。
但这样的选择有错么?宰赛不确定。
就像自己来和冯紫英见面一样,内喀尔喀五部中一样有很强的反对声音。
除了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支持外,其他三部几乎都是不赞同,尤其是在察哈尔人与外喀尔喀联军在顺天府取得大捷,在京畿北部风头正劲时。
林丹巴图尔在获知己方在三屯营大获全胜,一举击溃了京营八万大军时,也是专门遣人送来贺礼以示祝贺。
当然随之而来的也有邀请和指令,希望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能趁势进攻遵化和丰润、玉田,向西挺进,最终三方能会师于通州。
内喀尔喀五部中对于向西挺进到通州还是有些疑忌,毕竟这个距离可不近,而且需要打穿整个顺天府东部地区,再说蓟镇军的主力在北面,但是越是向西挺进,也越是意味着深入了敌后腹地,一旦有个什么意外,要想脱身就不那么简单了。
在这一点上,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巴颜达尔伊勒登的观点趋于一致,认为那样太危险,纵然真的要执行林丹巴图尔的命令,也最多打到玉田,拿下玉田和丰润二县就是极限了。
至于遵化,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巴颜达尔伊勒登都不愿意去碰,那是蓟镇军驻扎重兵之地,遵化城甚至比迁安城更城高墙厚,弄不好就要像迁安城一战一样,碰得头破血流,现在内喀尔喀人已经拿到足够多的利益,是该考虑在如何保存实力的情况下把到手的利益保住退回草原才是第一要务。
其他几部态度都更倾向于执行林丹巴图尔的命令,最起码应该打到宝坻、香河一线再来观察形势,而且宝坻、香河的富庶也远胜于玉田和丰润。
尤其是科尔沁人更是心思更甚,一门心思要想饮马运河,这让宰赛也很是不屑。
好在在经历了这一仗之后,宰赛已经在内喀尔喀五部中建立起了足够的威望,再有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坚定支持,其他几部,包括科尔沁人也都不敢拂逆宰赛的决定,反对归反对,当宰赛决定和冯紫英一唔之后,其他几人也都知趣地等待会晤的结果。
冯紫英和宰赛两边的人都在茶楼下站定,双方都在相互打量。
布喜娅玛拉算是对双方都认识,不过此时她没有马上向前介绍,而是放任相互对视掂量。
最后还是冯紫英坦然一笑,上前一步抱拳一礼,“这位可是弘吉剌部首领宰赛?久闻大名了,在下冯铿,大周永平府同知。”
“在下正是宰赛,小冯修撰的大名,宰赛也是久仰了,今日得见,幸甚。”
没想到宰赛的汉话说得如此流利,而且居然还能说几句文绉绉的礼节性话语,冯紫英也颇为惊讶,对宰赛的印象也好了许多。
在冯紫英看来,一个愿意学习汉话和汉人文明的内喀尔喀首领起码具备了足够的眼界和胸襟,能后认识到自己部族要发展壮大,就不能故步自封,这样的人物值得他冯紫英一交。
见冯紫英眼中露出惊讶之色,宰赛也颇为得意,其实他汉话虽然说得还算流利,但是要说能用一些礼节性的敬辞和语言来表达,那就有些为难人了,不过他还是专门去学了几句,现在看来果然让对方大为吃惊。
“虚名何足挂齿,让宰赛君见笑了。”冯紫英微微一笑,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宰赛君请!”
“冯君请。”宰赛也做出同样的姿势,这让他也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这见面一套走完了,他在短时间内能学会的,也就这些了,再多就要露馅了。
既然对方豪爽,冯紫英自然也就坦荡,索性伸出手去,宰赛一愣之后,直到冯紫英胳膊伸过来,二人把臂,朗笑声中,一起上楼。
茶楼上只摆了一张茶桌,并没有其它闲杂人,好在水缸、茶壶都有现成的,临时烧水便是。
上楼的几人中,大家都把随身携带的武器,包括刀剑、短弩、自生火铳等物件都放在了楼下,交给了各自的随从带到一箭之地保管。
茶桌旁只摆了两张椅子,作为主人这边,侯承祖只能勉为其难的亲自烧水,布喜娅玛拉则站在了冯紫英身后两步之遥处,同样莽骨大、比领兔和所宰三日也站在了宰赛身后。
这个时候冯紫英才有暇来仔细打量这个内喀尔喀五部中新近崛起的首领。
三十左右,一张典型蒙古汉子的面孔,鹰目隆准,薄唇上方两撇胡须,颧骨微高,略显黝黑粗糙的皮肤显示出对方长期奔波磨砺才会成就眼下这番成就。
同样宰赛也在观察着这个极具名气的年轻人。
蓟辽总督的独子这个身份已经很显赫了,但是这却不是对方名气最大的一方面,小冯修撰这个名头更大。
宰赛也仔细了解过这个大周翰林院修撰背后的含义,这意味着对方是大周读书人中最富有名望的那一批,而和草原上不一样,大周朝廷中掌握核心权力的不是武将,而是文臣。
而读书人就是要成为一个文臣的起码要求,而考中进士就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愿望,一旦考中进士就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鱼跃化龙。
可即便是成为进士,进士这个群体中也只有屈指可数的极少一部分人,才有资格进入翰林院,可以说进入了翰林院,也就具备了可以进入大周文官权力巅峰的门槛,有资格成为内阁阁老中的一员,那是可以和大周皇帝共享权力的群体。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一节 历史性的会面(2)
这是一个流落到草原上的汉人读书人多年前给宰赛的父亲伯言以及伯父暖兔讲述大周的权力结构时,宰赛在一旁受教时所得。
他尤其印象深刻的就是一句话,(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说这句话时,那个读书人虽然从未在大周得官,但是说起这句话时也是无比骄傲,满脸自豪之色,也足见在大周朝,士大夫权力之大。
当时他也是非常惊讶于大周如此强大一个朝廷,皇帝居然不能独享权力,甚至比草原上的部族首领的权力还不如,一样需要和贵族们(士人文臣)们协商分享权力,之前他一直以为大周的皇帝是无所不能的。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大周士林文臣中最具潜力的一员,其师尊据说已经是大周朝廷内阁中的一员了,想必此人日后也会沿着其师尊之路走下去才对。
宰赛很清楚内喀尔喀五部要想遗世独立那是不可能的,随着林丹巴图尔的野心膨胀,努尔哈赤的胃口大增,无论是察哈尔人还是建州女真都不会放任周围的各方势力坐山观虎斗,内喀尔喀五部迟早都要被卷入其中。
既然早晚都要加入,与其被动的被卷入,何如自己先行主动选择,起码能有一个选择机会,另外走在前面也能够获得更好的条件。
宰赛还有另外一个想法,这个据说是大周年青一代士人中最睿智的人,迁安一战也的确给了自己一个很深的教训,他很想借商谈五万京营俘虏事宜来听一听这个年轻人的一些看法。
无论是对方想要游说拉拢内喀尔喀五部,还是想要刺探内喀尔喀五部情况顺带为大周张目,宰赛都不介意。
他觉得对方只要愿意说,她始终能从对方那里获得一些东西,至于说对方所说的那些,自己会不会相信,那最终还是取决于自己。
取决于自己对未来内喀尔喀五部,对周围的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对大周的定位判断。
水壶咕噜咕噜的烧了起来,要等到水开还需要时间,冯紫英延手请对方入座,宰赛也没有客套,点头示意之后坐下。
“宰赛大人,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对我发出邀请,我原本以为迁安城下一战,可能会让我们双方结下死仇,……”
冯紫英的开场白很坦率,不过宰赛却不太满意,“冯大人,如果你是这样的判断,我觉得这既是对我的小觑,也是对你自己的轻看,布喜娅玛拉来时就表露了这层意思,我深以为然,所以才会选择主动邀请你,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太多客套,这是你们汉人的习惯,或者说礼仪,但是我们草原上的儿郎却不太喜欢。”
冯紫英哑然失笑,“也好,宰赛大人快人快语,我自然奉陪。”
“此番邀请冯大人见面,有两个目的,一是商讨京营五万多俘虏的处理问题,布喜娅玛拉曾经带过话来,但我不满意,另外可能局势也有一些变化,我们内喀尔喀诸部和科尔沁部也都需要斟酌,所以打算借此机会和冯大人当面商谈;二是,我听闻冯大人是大周年青一代官员中的睿智者,我想就未来辽东草原的前景与冯大人探讨一二,还望不吝赐教。”
冯紫英微微点头,“那我问一句,不知道第一件事情的处置方式结果是否会对第二个问题产生影响呢?或者说,宰赛大人对第二个问题有更大的期望值,以至于后一个问题也许会给第一桩事情产生影响呢?”
宰赛鹰目中闪过一抹精芒,点点头:“冯大人果然快人快语,那我也不遮掩什么了,你说的两个可能性都存在。”
“那好,宰赛大人既然如此豪爽坦荡,冯某若是还要忸怩作态,那就显得太过虚伪了。”冯紫英略一思索,径直道:“不如这样,我们把第一桩事情放在后边儿,先来谈一谈第二个问题,我认为第一桩事儿不过是着眼于眼前,而第二个问题则是着眼于长远,如果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大人代表内喀尔喀五部来,那我会选择先谈第一桩事儿,但是宰赛大人,我倾向于先说第二个问题。”
宰赛有些不悦,“大人不必对我叔祖如此轻看以抬高宰赛,宰赛还不至于那么浅薄,……”
冯紫英朗声大笑,“宰赛大人误会了,难道你觉得冯某就是如此浅薄,还需要用这种粗浅低劣的手段来迎合你么?”
宰赛一想也是,冯紫英何许人,岂会用这等便是自己身后的莽骨大都能看穿的低劣招数讨好自己?
“那就是我误解了,不过冯大人这么说,的确很让我好奇,……”
宰赛注视着冯紫英,冯紫英也不客气,“我对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大人也很敬重,据我了解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能够把内喀尔喀五部带到当下这种局面,殊为不易,而且他能果断支持宰赛大人执掌内喀尔喀五部,亦是慧眼识人,这并非冯某阿谀宰赛大人,宰赛大人能够让内喀尔喀五部在察哈尔和建州女真之间保持着独立自主的地位,使得内喀尔喀五部利益最大化,非智者难以做到。”
一句独立自主和利益最大化,说到了宰赛心上,也让宰赛眼中精芒更甚,“冯大人过誉了。”
“呵呵,宰赛大人不必谦虚,我这个人素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好就是好,不行就是不行。”冯紫英坦然道:“内喀尔喀五部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不能简单的再沉迷于眼前的利益,的确需要慎重思考未来的方向了。”
冯紫英的话让宰赛和其身后的莽骨大、比领兔以及所宰仨人都是一凛。
“愿闻其详。”宰赛沉吟了一下,还是再掉了一句文,这也是多年前那位汉人读书人教授给他的话,适合于向别人请教的时候谦虚说法。
冯紫英也想了一想,这才启口:“不如这样,我问几个问题,宰赛大人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要诳言。”
宰赛一愣,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宰赛大人觉得现在内喀尔喀五部和察哈尔人与建州女真相比,如何?”
“不如。”宰赛毫不犹豫地道。
“那不如在哪些方面?”冯紫英不客气的问道:“和察哈尔人相比不如在哪里,和建州女真相比又不如在哪里?为什么?”
这个问题就有些复杂了,虽然平素族里人都议论过和察哈尔人以及建州女真的实力差距,但除了人口差距外,还有哪些方面?以及冯紫英最后提出的为什么这个问题,就很考较人了。
宰赛自然不愿意草率的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愿意在第二个问题上就卡壳说不回答,这很容易被对方轻看。
良久,宰赛才缓缓道:“和察哈尔人的差距怎么说呢,比较复杂,从法理上来说,林丹巴图尔之祖和我们内喀尔喀五部首领之祖都是满都海哈屯所出,都是达延汗一脉,察哈尔之祖是长,我们是幼,我们和外喀尔喀不一样,他们之祖是苏密尔哈屯所出,不过草原上这种传承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又不那么重要,否则也就没有卫拉特的也先太师横扫整个草原的故事了,……”
“察哈尔人口比我们内喀尔喀更多,另外察哈尔部所处的位置也更优,……”
“等一等,我打扰一下,宰赛大人所说的察哈尔部所处位置更优,体现在哪方面?”冯紫英不慌不忙地问道。
宰赛一愣,若有所悟,点点头:“察哈尔部地处位置更南,牧地水草更丰美,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更主要的还是它紧邻大周腹地,与大周接壤之地从辽东到山西,皆可互市,大周对其也更看重,其能从大周得到的东西也更多,所以……”
冯紫英也点头,“还有么?”
宰赛犹豫了一下,“部族人口,以及部族中那些匠人、商人、农人的数量都决定这一个部族的实力,这方面察哈尔人都比我们更强,……”
“因为那些匠人、商人和农人可以让你们获得更稳定更多的粮食、武器、铜铁料、甲胄、盐、茶、布、丝?”冯紫英接上话,“如果这些东西更充裕,你们的部族人口会更多,战士会更精锐,战斗力会更强?”
“对。”宰赛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意识到了对方为什么会问这些问题了,他要指明察哈尔和外喀尔喀之间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差距,根本原因是什么?
“那建州女真和你们相比呢?”冯紫英不为己甚,把话题转到建州女真身上。
宰赛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道:“和建州女真的差距甚至比察哈尔人更大,……”
冯紫英再度打断对方:“那四十年前,建州女真和你们内喀尔喀比呢?”
宰赛全身一震,良久才道:“四十年前建州女真不值一提。”
“那为什么四十年后建州女真就连察哈尔人都要敬畏三分呢?”冯紫英再度发出诛心问道。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二节 历史性的会面(3)
这个问题把宰赛问住了,让宰赛不好作答,不是太复杂太困难,而是太简单。
建州女真如何膨胀崛起,这理由还用问么?
不是大周把建州左卫指挥使授给努尔哈赤,让努尔哈赤取得了大义名分,可以号令建州女真其他诸部,逐渐将建州女真八部统一起来,同时又一力扶持承袭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努尔哈赤,才让建州女真迅速发展壮大起来么?
尤其是在李成梁第一任辽东镇总兵时代,努尔哈赤百般讨好李成梁,才使得大周在各方面都对建州女真大开方便之门,从铁料、布匹、粮食、武器和甲胄的走私,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就干脆放任。
甚至连一些汉人流民逃到建州女真的地盘上,大周也是半真半假的追究一番,并不怎么计较,若是换了海西女真诸部你试一试?
也正是在这个时代山陕商会才和建州女真建立起来极为紧密的利益关系,使得建州女真和大周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也使得建州女真可以更方便的获取他们想要的一切东西。
可以说建州女真的崛起固然得益于努尔哈赤等人的励精图治,但是更大原因还是因为大周的放纵和扶持,因为当时大周在辽东需要一个打手,只是没想到这个打手突然间有了自己的想法,而大周也没有能很好的控制节奏和尺度,才酿成了今日养虎为患的局面。
一句话,大周在建州女真这一局上下得差了,才让棋子变成了棋手,现在也可以像模像样的在辽东忙这一隅和大周这个主人掰起腕子来了。
宰赛目光和冯紫英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注意到冯紫英目光里的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似乎对这样一个本来是大周伤疤的事儿并不太在意,这让他既感到惊讶,也有些不解,但是内心深处更有一些说不出感觉。
宰赛觉得对方固然重视建州女真的威胁,但是却并不惧怕,这和他了解到的所有大周文武官员对建州女真的忌惮有着明显的不同。
“冯大人,这个问题我想冯大人和我其实心里都有答案,嗯,可能还基本一致,建州女真这么些年来出了一些人才,努尔哈赤和他几个儿子都不赖,加上扈伦四部(海西女真)首领太蠢,布喜娅玛拉,我不是指布斋和金台石啊,但辉发部、哈达部、乌拉部几部的首领表现的确称不上合格,才白白给了建州女真这样一个吞并海西女真诸部壮大自身的机会。”
宰赛给了一脸不满的布喜娅玛拉一个表示歉意的神色,继续向下说:“准确的说,单纯的建州女真八部并不比内喀尔喀五部强多少,但是十一年前,他努尔哈赤吞并了扈伦四部的昔日霸主哈达部之后,其实力直接膨胀了一倍,连我都觉得眼红。”
“……,这也罢了,没想到四年前,李成梁居然把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宽甸六堡给放弃给了建州女真,我简直不明白了,宽甸六堡的重要性难道你们大周朝廷不明白吗?这么大的事情,李成梁一个辽东镇总兵就敢一言而决?这对于努尔哈赤来说,这是百万黄金都换不来的宝地啊,舆图上看一眼也知道宽甸六堡落入建州女真手中意味着什么,……”
宰赛毫不客气的话语让冯紫英都觉得一阵脸热。
这其中的原因比较复杂,根本因素还是朝廷对辽东在粮饷等后勤各方面支持不力,再加上本身李成梁年龄大了,对这些事务有些懈怠了,加之朝中兵部尚书萧大亨的也是昏庸不堪,所以才会酿成此祸。
“获得了宽甸六堡,建州女真的战略纵深大增,对外扩张的大门更是洞开,所以吞并辉发部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了,我简直不明白你们大周朝廷和李成梁究竟在想什么,对于建州女真的这一明显是对你们大周辽东镇产生巨大威胁的行为视若无睹,既然你们大周不闻不问,那努尔哈赤肯定要继续他的征服大计,乌拉部和叶赫部自然要逃不掉,……”
谈到这一点时,布喜娅玛拉神色复杂,似乎是回忆起了前年的情形。
“这个时候你们大周似乎才如梦初醒,只可惜辉发部早就被建州女真吞下了肚,乌拉部也被建州女真吞掉大半,布占泰苟延残喘,冯大人,若非你父亲果断出手,只怕布占泰也成了努尔哈赤的俘虏了吧?但要我说,还是太晚了,叶赫部的实力远不足以牵制建州女真,如果我是努尔哈赤,利用这一次我们蒙古人出兵你们大周,便能彻底解决乌拉部和叶赫部!”
“宰赛,你未免太狂了!”布喜娅玛拉怒气四溢,忍不住怒斥道。
“布喜娅玛拉,我可没说我们内喀尔喀和你们叶赫部打仗,我只是站在努尔哈赤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只需要买通察哈尔人和科尔沁人从辽西走廊和辽河套一带出手,冯大人,你父亲只怕应付不过来,建州女真有足够的实力吞下乌拉部和叶赫部,最起码乌拉部跑不掉。”
宰赛并没有对布喜娅玛拉的暴怒有什么不满,而是很坦然地摊摊手。
冯紫英倒是笑了起来,“宰赛大人的话不无道理,不过若是我们让布占泰带着乌拉部提前迁徙到叶赫部地盘上呢?”
“哦?”宰赛目光一凝,“这倒是一个妙招,不过布占泰会答应?”
“生死攸关,他能不答应么?”冯紫英笑着道:“他不还眼巴巴地瞅着布喜娅玛拉么?”
宰赛一愣,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布喜娅玛拉。
哪怕他是草原上的鲁莽汉子,但是也能感觉到布喜娅玛拉对这位小冯修撰有些不一样的态度。
他原本以为这二人之间是不是有点儿什么,但是冯紫英这么一说,好像又有点儿不像,不是说他们汉人最忌讳女人在这方面的传言么?怎么这个家伙还这么说?
“还有,迁安城一战,宰赛大人应该感受到辽东新式火铳兵的威力与以往辽东军大不相同了,努尔哈赤在辽东的细作很多,想必这也瞒不过他,你觉得他还敢不惜血本来冒这个险么?”
冯紫英的话迅速把宰赛的心思拉了回来。
想了一想之后,宰赛还是摇摇头:“我明白冯大人你的意思,但是我若是努尔哈赤,那么拿下扈伦四部是必定要走的路,即便是这一次不行,那么也会还有下一次,建州女真要想和察哈尔人与大周在辽东争雄,那他们必须要要把海西女真吞下去,哪怕付出一些代价也值得。”
冯紫英也很佩服宰赛的战略眼光,自己自然是明晓努尔哈赤的扩张战略,但是宰赛作为一个草原上的部落首领,也能看到这一步,那就不简单了。
“他肯定会这么想,但是能不能做到,那又另当别论。”冯紫英浅浅一笑,“很多人都需要吃过亏之后,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光靠一腔雄心和坚定意愿就能实现的。”
宰赛觉得对方的话似乎在暗示和提醒什么,但他也不在意。
“建州女真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就是大周的扶持和促成。”宰赛淡淡地道。
“宰赛大人其实也明白我问这个问题的意思,建州女真能膨胀到这一步,宰赛大人所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我觉得还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建州女真比起蒙古诸部能更用心的学习大周更先进的文明,包括农业、手工业和商业,其实宰赛大人甚至蒙古诸部也都隐约意识到了一些,大周也从不吝把我们先进的东西教授给你们,比如文字、律法制度、教育体系、商业规则、工业制作技能,建州女真固然从大周得到最多,但是不容否认的是他们也最肯学习和融会贯通。”
冯紫英的这番话让宰赛陷入了长久的深思,他认真思考过建州女真崛起的原因,生子也觉得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路径,但是没想到冯紫英在自己的思考理解上还更进了一步。
“学习和融会贯通,不仅仅是通过贸易,还要通过更多的交往交流,所以我才会和宰赛大人提一个问题,内喀尔喀五部和察哈尔人、建州女真的对比,以及内喀尔喀五部未来想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或者说目标。”
冯紫英的最后这一番话,终于击中了宰赛的内心深处,让他陷入了沉思。
包括宰赛身后的莽骨大、比领兔和所宰三人,也都触动不小,莽骨大是听不懂,只是懵懵懂懂感觉冯紫英的话很高深,意味深长,而比领兔和所宰是宰赛从弘吉剌部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却能大致听明白冯紫英话语的意思。
内喀尔喀五部的未来想要变成什么样,其直接关系到和大周之间的关系定位,从宏观到具体,都需要细细斟酌,这也就决定着第一桩事情该如何处理,包括对林丹巴图尔的要求如何应对,对五万多俘虏的如何处置。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三节 历史性的会面(完)
“那冯大人可否为我们预设一下,内喀尔喀五部应该是什么样的才符合你们大周的利益呢?”
很快宰赛就反问冯紫英,都是逐利而来,那么就不妨挑开说。
冯紫英也早有准备,点点头:“对于大周来说,一个破碎零散的草原,可能更符合大周的利益,这是常态化下的设想。”
宰赛也点头,对方没有遮掩隐晦什么,这是历朝历代中原王朝对草原诸部的政策。
“但现在情形不太一样,建州女真这个变量出现了,他们应该不算是草原部族,而只能算是渔猎、游牧和农耕相结合的部族,而且很善于学习,草原部族和中原王朝的恩怨一般说来都是因为贸易而起,其根本原因是因为草原部族的生存受天灾影响较大,而且人口一旦增多的话,承载能力就会下降,更容易受到老天爷的左右,……”
冯紫英的话让包括宰赛在内的几个人都是微微点头,甚至布喜娅玛拉也都认可。
“一场黑灾白灾,就足以让一个部族元气大伤,如果这个部族内部积蓄不足,有没有外部援助,那么就此灭族也不是不可能,而许多部族往往都是因为天灾牲口大减,人丁病死饿死,而沦为其他部族附庸,……”
“如果能够有一个稳定的外部援助结为盟友,那么草原部族就能避开最致命的危险,哪怕是遭遇了天灾,通过外部援助就能够支撑过去最艰难的时候,……”
宰赛明白了冯紫英的意思,皱了皱眉,“那大周为什么不选择建州女真呢?”
“建州女真要的不是援助,他们是要辽东这片土地,他们是挑衅大周天子不可侵犯的权力,这种情形下,没有那个中原王朝会允许,除非……”冯紫英笑了笑,没说下去。
“除非出现像成吉思汗那样的一代雄主?”布喜娅玛拉忍不住插话。
宰赛心中一抖,他身后几人也都把目光落在冯紫英身上。
这个问题对于汉人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好回答,但如果要否认事实,却又太无意义。
“嗯,算是吧,时势造英雄,铁木真乘势而起,正巧赶上了中原王朝最虚弱的时候,所以他能成就一大霸业,但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不能真正认识到文明的力量,始终难以长久。”冯紫英淡淡地道:“每一个时代还想重复前朝的故例,那都是荒谬可笑的,与时俱进,找准属于自己或者自己所代表人的位置,这才是明智之举,……”
这番话有些烧脑,无论是宰赛还是布喜娅玛拉都听得有些懵懵懂懂,既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明白。
宰赛终于还是回到自己最关心的话题:“大人的意思是内喀尔喀五部可以和大周结成盟友,相互支持,不过内喀尔喀五部始终是蒙古人一部,……”
冯紫英笑了笑,他也知道现在就要让内喀尔喀五部反叛察哈尔人肯定是强人所难,但是防止内喀尔喀五部倒向建州女真这个最基本要求却没什么难度,本身宰赛对建州女真也颇有敌意,冯紫英此番最重要的一个目的是要让内喀尔喀五部彻底压制住科尔沁人,绝对不能让科尔沁人被建州女真拉去,防止建州女真的手伸到草原上去,甚至还要和叶赫部一道与建州女真争夺东海女真,最大限度的孤立建州女真。
“宰赛大人,主动权在你手里,如何做,我无法强迫,所以我希望宰赛大人能够看清楚形势,做出符合内喀尔喀五部利益的选择,但我还要说一句,结盟不过是一个噱头,利益才是根本,而利益又是相互的,只有相互都能感受到诚意的现实体现,也就是利益,这种盟约才能持久。”冯紫英笑了笑,“辽东有足够的利益体现,尤其是在榆关港开港之后,我相信大周对草原上的辐射和影响力会持续增大,……”
草原部族和建州女真的需求是不一样的,对他们来说,一个稳定繁荣的贸易渠道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汉人的铁料、茶、布、盐、这几项都是不可或缺的,反倒是像丝绸、瓷器这些却是贵族们才能享受的奢侈品,即便是贵族们他们的消费能力也远无法和大周内部自身的士绅商贾们相比,所以铁料、茶、盐、布这几类大宗商品,对整个草原上的百姓来说,都是极为重要,这一点和女真人不一样。
建州女真已经打通了和朝鲜的贸易渠道,他们不但可以从大周的山陕商会这些人中获得各种贸易特权,而且必要时候也可以通过朝鲜方面来补充进口需求,这和蒙古人几乎没有其他贸易渠道是不大相同的。
而且建州女真由于长期和大周边境往来十分密切,而且还收纳了不少汉人流民,所以他们在冶铁、制革、制作武器和工具等方面都要远胜于蒙古人的水准,他们的胃口已经不局限于单纯的贸易,而是开始窥伺大周的辽东这片土地。
宰赛脸上浮起耐人寻味的微笑,“冯大人,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在怀柔、密云大获全胜,墙子岭——镇鲁营这一战,大周军溃不成军,下一步林丹巴图尔打算占领平谷和顺义,目前他们俘虏的人口超过七万人,主要就包括的密云、怀柔两县的普通百姓,目前丰润、玉田几乎是空城两座,林丹巴图尔许诺给我,只要我们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西进,玉田、丰润不在话下,所有一切都归我们处置,无论人和物,你说这条件足够丰厚吧?”
冯紫英却毫不在意,“在永平府,我们的坚壁清野政策宰赛大人应该感受到了,丰润、玉田两县且不说尚有部分蓟镇军驻守,我承认宰赛大人目前掌握的实力足以占领玉田、丰润,但是如果蓟镇兵采取袭扰策略,而两县民众也效仿永平,宰赛大人觉得这样辛苦一场,跋涉数百里,付出不小的代价,又能有多少收获呢?”
“嗯,再问一句,就算宰赛大人有所获,可是从玉田、丰润要带人口、财货返回草原,千里迢迢,殊为不易吧?难道宰赛大人真的视叶赫部和蓟镇骑兵为无物?或者觉得的辽东的火铳兵就只能在城中守卫,你们这样携带大量人口财货,我们连坐守主场,打一场阻击战、伏击战的勇气都没有?山海关柴大人那里固然以守卫山海关为重,但是如果到了这种情形下,他难道也能坐视你们带着如此人口、财货大摇大摆返回草原?“
冯紫英的话让宰赛有些郁闷。
的确,如果进兵玉田、丰润,占领很简单,可能也的确能收获有些财货,俘虏一些人口,但这要带着这些人口和财货返回草原,那可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是两百多将近三百里地。
蓟镇军或者正面对抗力有不逮,但是袭扰、伏击却不是问题,同样如果永平方面将火铳军集中起来,选择合适地形进行伏击,一样也会给己方带来极大麻烦。
冯紫英说的都是大实话,的确抢掠一些易携带的金银财货带回草原简单,但是如果要把大量人口和大件财货也带回草原,那就不简单了,跨越长城,跋涉过山地,那都是一件难事儿,别说几万人,就算是三五千人,要带回去,都得花很大的力气和消耗,这还是在没有外部阻力的情况下。
可就目前来说,永平这边仍然保留着相当的军事力量,叶赫部的三千甲骑并没有受到多少损失,还有一部蓟镇骑兵,也就是袭扰巴林部的那一股骑兵仍然在永平活动,辽东的火铳兵,以及冯紫英提到的山海关上的仍然有一万大军,这些都是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的潜在威胁。
”恐怕宰赛大人,还不知道一个情况,登莱水师舰队也已经抵达榆关和抚宁,前期在迁安城一战中,最后一波的战斗,不知道宰赛大人感受到火铳的轮射是不是更密集,频率更高一些?那是我们登莱水师的水兵营,他们全数装备了自生火铳,目前仍然有一个营驻扎在抚宁,……“
冯紫英的话真真假假,大部分是真,当然在真的中间适当掺杂一些水分,介绍出来的口吻也是云淡风轻,相当自然随意。
宰赛注视着冯紫英,冯紫英回报以微笑。
”以冯大人的意思,我们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没必要再去顺天府那边?那我们该如何像林丹巴图尔解释呢?“宰赛语气不变,甚至神情反而变得更加轻松。
“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需要对察哈尔人解释什么吗?不是都为逐利而来,他们在怀柔、密云所得会分给内喀尔喀人和科尔沁人么?我想不会,同样,你们在三屯营所得愿意交给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么?我想一样不会。”
冯紫英很潇洒地摊摊手,“这不就结了,大家就是一个临时性的组队结盟,并不代表各家的利益绝对一致,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已经大有收获,如果在要西进,不但会付出更多损失,甚至可能连原来的收获也都会受到影响,这划算么?”
冯紫英进一步道:“宰赛大人现在暂时还是内喀尔喀五部首领,顶多兼领此番南下东线军的主帅,等到哪天宰赛大人坐到达延汗那个角色的时候,再来考虑各部利益吧,嗯,这换了我们汉人的话来说,就叫做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半是建议半是揶揄的口吻并没有让宰赛生气,相反,他认为冯紫英的话说得很中肯。
打下去,并没有多少好处,相反麻烦不少,对于自己来说,立威,收获利益,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了,至于要去帮林丹巴图尔做什么,顺手为之可以,但要舍其自身利益,那就不可能了,就像冯紫英所言,他又不是蒙古大汗。
见宰赛微微点头,冯紫英终于笑了起来,“那宰赛大人,解决了第二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可以具体谈一谈第一桩事儿了?”
己字卷 第三百三十四节 讨价还价
事实上大家都很清楚,把第二个问题明确了,第一桩事儿就要好解决得多了。
明确了长远利益的架构,那么再来谈眼前利益,大家都能做出一些妥协让步,尤其是对内喀尔喀人来说,更是如此。
侯承祖适时的提着水壶上来,冯紫英瞅了一眼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你来替我和宰赛大人掺茶。”
布喜娅玛拉脸上掠过一抹怒色,冯紫英却视若无睹:“布喜娅玛拉,我和宰赛大人的身份,请你掺茶,不至于辱没你吧?再说了,我和宰赛大人的会面一唔,不也是你这个中间人促成的么?你这个中间人不该敬一杯茶以示祝贺么?”
布喜娅玛拉原本都怒气爆发几欲发作了,饱满的胸部连甲胄都快要绷不住了,但是被冯紫英这么一说,她又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如果大周和内喀尔喀人结成了同盟,势必极大的压制科尔沁人,避免了在叶赫部腹背受敌,同时有大周的支持,内喀尔喀人也能支持叶赫部和乌拉部合并之后与建州女真争夺东海女真。
作为海西女真(扈伦四部)的王者,叶赫部有资格也有理由与建州女真争夺对东海女真的领导权和控制权,而作为与叶赫部、科尔沁人以及东海女真都紧邻的内喀尔喀人如果在这一问题上支持叶赫部,更能从各方面都给叶赫部予以巨大的鼓舞。
可以说这对于叶赫部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利好消息。
见布喜娅玛拉脸色阴晴不定,冯紫英也不多言,只是含笑看着对方。
最终布喜娅玛拉还是轻哼了一声,从侯承祖手中接过茶具,然后放下,先替冯紫英和宰赛两人掺茶,然后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冯紫英笑了笑,举起茶杯,“今日无酒,便以茶代酒,先敬宰赛大人,……”
茶水滚烫,自然不可能喝,冯紫英也是举杯示意一下,宰赛也微笑举杯回应。
然后才轮到布喜娅玛拉举杯示意,祝贺二人会面成功。
接下来才是具体商谈五万多京营俘虏的事宜。
冯紫英早就把消息分两条渠道报送了上去,一条是以永平府名义急报通政司,一条则是以私人名义递送蓟镇尤世禄,尤世禄转报尤世功才递进到兵部里。
如何解决这五万多俘虏的问题,也是一直让冯紫英有些费思量。
说服宰赛这边简单,哪怕其中可能会涉及到赎金问题,但是这种事情可能会引来永隆帝的猜忌和不满,这却是最难把握的。
毫无疑问京营这八万人被调出京这是永隆帝和张景秋之间策划的一招,甚至柴恪和内阁诸公都很心照不宣的默许了。
十四万京营人马每年耗费巨大,他们不像地方屯兵,可以屯垦养活,在京中居不易,每年每名士卒的禄米折合成银两都在二十两以上,相当于京郊一家农人花费,单单是军饷就需要花费三百万两,这还没有算他们日常训练、武器等各方面开支。
如果全部加起来,粗略一算起码是在五百万两银子以上。
这只是士卒花销,而军官武将们的军饷开支加入进去,起码还要再加二百万两,这样一下来,单单是京营这十四万人马就这样耗去七八百万两银子,可这么多年来,京营这么多人究竟发挥了多大作用呢?
不说其中有多少吃缺额吞空饷的情形,这些京营人马的战斗力便是京中百姓都不太看好,当然在京中没有其他军队的情况下,这仍然是一支庞然大物。
但是是骡子是马,终归不是在京中关起门来自斟自饮那么简单,还得要拉出去才能见出分晓,所以这一会拉出去亮亮相,一下子就捅出了一个天大的窟窿。
可以说就算是永隆帝、内阁诸公和兵部几位估计都没想到京营的表现会是如此不堪。
他们想过京营吃败仗,考虑过京营会被击溃,但是却没有想到八万人会被人家一夜全灭,包括几乎所有高级将领在内的被一举俘虏五万多人,这简直创造了一回仅次于前明土木堡之变的记录。
但人家土木堡之变起码还是恶战了多日,而这一回“三屯营之变”呢,一夜崩散,一网成擒,一泻千里,都不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了。
这样一支军队,居然是皇帝的亲军,大名鼎鼎的三大营,却是如此不堪的表现,委实让人无语。
既然如此,这样一支军队,还有多大存在的必要?
这个问题恐怕很多人都考虑过,但是如果不要这支军队的存在,那偌大京师城,朝廷中枢,天家居所,又靠什么来保卫?
难道就那么点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治安力量,又或者是什么四卫营,勇士营之类加起来不过几千人的零敲碎打护卫力量?
显然不行,三大营一样必须要存在,但是绝对不能以现在这样一种形式,现在这样的指挥体系架构的存在了,尤其是后者,必须要彻底调整改变,恐怕这才是永隆帝最关心的事情。
相比之下,冯紫英觉得,恐怕战斗力孱弱,吃空饷缺额这些问题,都未必是永隆帝最关心的,他最关心的这支力量是否对自己忠诚,是否能为自己所控制。
想明白这一点,冯紫英的对策也就简单许多了。
既然永隆帝想要的是这支军队的控制权,那么不妨让宰赛将这支军队中的武将军官们押回草原,慢慢索要赎金,价格可以开得更高一些,甚至以各种理由刁难,总而言之拖一拖时间。
而士卒这一块倒是无关紧要了,这些人回去之后可以去芜存菁,挑选一部分可堪一用者来重新充实进入京营,倒是军官的挑选选拔会成为永隆帝和兵部的关注重心。
估计武勋子弟们不管是像柳国荃、穆天燕这等被俘的,还是像戚建耀这种逃脱的,恐怕要想回去再继续优哉游哉的过以前那种好日子,怕是不容易了,永隆帝和兵部肯定会想方设法将他们排除在外,腾出来的位置自然就会成为永隆帝和兵部来布置安排他们属意的人选了。
“宰赛大人,朝廷如何赎回京营官兵,本不该冯某插言,不过这数万京营官兵压在宰赛大人手中,的确也是一个累赘,每日的消耗都不是一个小数目,不如这样,十万两银子,冯某愿意想办法筹集,所有宰赛大人看不上的兵卒,打包价。”冯紫英开门见山,“至于说其他宰赛大人觉得值钱的,就请恕冯某无能为力了。”
宰赛懵了,不是说这冯紫英也是武勋子弟么?这些武将军官绝大部分都是武勋子弟,冯紫英不该是要想办法替他们赎身么?
反倒是这几万士卒,宰赛本身都在觉得头疼,放了可惜,不放,难道全数杀了不成?那不但分文拿不到,反倒是结下泼天大仇了。
至于说最初想象的能捞到百十万两赎身银子,宰赛和五部的人也都早已经想明白了,太天真了,这么几万人,他们既不可能带回草原,大周朝廷都没可能替他们赎身。
真要按照一个人十两二十两银子计,那都是数十上百万两银子,大周朝廷肯定不会答应,甚至也料定了内喀尔喀人最终只能释放。
没想到冯紫英居然会愿意替他们赎身。
当然既然冯紫英开了口,宰赛自身也是想要多要一些,好歹这也是一笔纯收入。
“五十万两银子。”宰赛淡淡地道:“我知道冯大人也为难,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不过,日后辽东和我们内喀尔喀五部打交道的时候很多,作为朋友,是不是该多替我们考虑一下呢?内喀尔喀五部身处苦寒之地,来一次南边也不容易,族中子民也都盼着今冬能安稳好过,我不为难冯大人,无论什么东西,茶,盐,布,铁料和铁器,一切都可以以当下时价最高的一档来计算,折抵这五十万两银子,怎么样?”
不要丝绸,不要瓷器,茶、盐、布、铁,均为这些游牧民族生存中最重要的物资,也说明宰赛此人的心思,也让冯紫英对对方高看几眼,没提武器、甲胄,大概也是考虑到自己不可能给他这些东西。
“十二万两银子,这恐怕是我自身权力范围内的极限了,至于说要茶、盐、布、铁,都没问题,宰赛大人说得好,日后我们打交道的时候很多,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也可以寻找到共同的利益,这也是我愿意这样帮忙的缘故。”冯紫英点点头,“但请宰赛大人理解我的难处。”
宰赛深看了冯紫英一眼,“冯大人,我原本是考虑除了那些武将军官们,顺带再挑选几千精壮带回草原,这帮家伙年轻力壮,其他不行,到草原上给我当当苦力总可以吧?实在不行,我干脆找商人们把他们的名字籍贯带着回京师城,一人三五十两索要赎金,然后和商人们对半分成总可以吧?这样也不止你说的这点儿银子吧?”
己字卷 第三百三十五节 达成
冯紫英有些头疼。
如果宰赛真的这么做,那还真的可行,三五千人押回草原纵然有些困难,但是还是能做到的。
按照宰赛所言,每人五十两银子那也有二十来万,剩下的再交给自己,十二万两银子,好像也说得过去,不过自己这份功劳好像就有些打折扣了。
当然,对宰赛来说,一样也不容易,几千人比几百人多了几倍,一路北上回草原,各种事情多了不少,但收益却多不了多少,所以宰赛肯定更愿意打包交给自己,前提是自己肯多出银子。
相比之下,那些武将军官,动辄一人都能拿到数百上千两银子赎金,几百人就能弄得几十万两银子赎金,那就划算许多了。
“如果说宰赛大人觉得这样更划算,冯某并无异议。”冯紫英虽然觉得棘手,但是表面上却半点神色不露,这宰赛看似粗豪,但骨子里却是精细谨慎,盘算很周全,但也不乏果决魄力,是个很好的盟友和难缠的对手。
宰赛目光凝聚在冯紫英脸上,似乎要看明白冯紫英的真实心思,但最终还是一笑:“冯大人,若真是如此,那宰赛可就如此了,我选五千精壮带回草原,剩下的四万多人,一口价三十万两银子交予你,如何?”
“带走八千一万都没关系,只要宰赛大人能带走,但银子么,最多十五万两,而且我都得先申明,这是替朝廷的谈判,最终拍板,我得上奏朝廷才行,具体支付方式,估计银子可能性比较少,布匹、茶叶、盐这三类物资可能比较多一些,铁料和粮食略少,……”
冯紫英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显得很洒脱,似乎这几万京营士卒死活和他真没太大关系。
冯紫英的洒脱倒是反将了宰赛一军。
十五万两银子不是不可以接受,但是距离自己的心理差距还有些远,在他看来三十万两银子是一个比较有诚意的价码了。
当然,他也不打算真的带上几千人回草原,届时分配,安置,最后的赎回都会相当麻烦繁琐,而和商人们打交道一样不是一件省心的事儿,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问题钻出来。
“冯大人,你这是逼我么?”宰赛思考了一下,“我若是同意了你这样一个价格,我回草原之后,肯定会遭到其他四部和科尔沁人的非议和责难,尤其是科尔沁人,他们不是我们内喀尔喀五部,此番南征以来一直牢骚不少,洪果尔还好说一些,但是明安和莽古斯一直和建州女真眉来眼去,如果此番被他们拿住把柄,日后要想再压服他们,恐怕难度会更大。”
科尔沁明安、莽古斯和洪果尔三兄弟,拿主意的还是明安,洪果尔是幼弟,没太多话语权,而明安和莽古斯都是一力想要向建州女真靠拢的,这一点冯紫英也知道。
“宰赛大人,你这是欺负我不了解你们草原上的情况么?三屯营一战俘虏是一回事儿,但他们的甲胄、武器、衣衫,还有营中的各种马车、马匹,还有城中的一千余人匠人、农人,恐怕早就被你安排押送回草原了吧?”冯紫英淡淡地道:“这些东西加之何止百万?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有多少人丁?平摊到每个人身上怕都不止一两银子了吧?这还没有算你打算带回草原的数百武将军官,难道草原上的部族已经富庶到这种层度,对两百万两银子的一次南征收益,还不满足?”
冯紫英的质问让宰赛也是哑口无言,包括莽骨大、比领兔和所宰三人也是面色喜悦中带着几分尴尬,的确这样一次辉煌的成果,就靠着一场京营之战,而前期在迁安之战还付出了上万牺牲,早知道何必去打迁安,直接按着京营狠打就行了。
“冯大人,话不是这么说,关键在于这五万多人在我手里,如果大家觉得没有拿到足够的补偿,肯定会有所怀疑,尤其是科尔沁人,……”宰赛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缺乏说服力。
冯紫英冷冷地道:“宰赛大人,我以为对科尔沁人不必太迁就,日后对科尔沁人恐怕还是得以敲打威吓为主,拉拢为辅,有些人记打不记吃,一味怀柔恐怕不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
不太客气的话让宰赛脸色也不太好看,但是他也得承认冯紫英的确说得很精准,对已经开始倒向建州女真的科尔沁人,恐怕还真的不能太过于温和,必要的强硬,甚至武力打压,都将是选择项。
见宰赛不说话,冯紫英又道:“宰赛大人对于那几百武将军官如何处置?”
宰赛一愣,“莫非冯大人有意替他们赎身?”
“那不可能。”冯紫英摇摇头,“那是朝廷的事儿,不过是不是这些人愿意联络商贾先替他们赎身了?”
“确有此事,不过那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希望是一并解决,而非一个一个来谈,那太麻烦。”宰赛点头。
“这样,宰赛大人,这帮人的赎回问题,宰赛大人不妨拖一拖,压一压,我向朝廷禀报一下,商人们那边暂时可以谈着,至于这五万人,我承诺二十万两银子赎回,但宰赛大人也就不必再带什么几千人回草原了,不过这些武将军官的最后赎回要听我的,当然,在价格上不会让你们吃亏。”
见冯紫英说得如此郑重其事,宰赛也知道这恐怕是最后的结果了,再要讨价还价既有损自己形象,也不利于日后双方的合作,更何况这个条件也算勉强达到目的了。
至于后面一个条件,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何意图,但是只要不让自己在银子上吃亏,谁来付银子,谁来做决定,都不重要,他当然更倾向于和冯紫英合作,那样更爽快可靠不说,而且也有利于日后更深层次的合作。
初步协议就此达成。
“宰赛大人,基本议题差不多了,请尝一尝冯某从江南带回来的碧螺春,清新隽永,回味余香,或许初尝是略显淡了一些,但若是长久品茗,那别有一番韵味。”
冯紫英含笑道。
“哦?我们草原上的汉子更喜欢砖茶的浓烈味道,甚至可以说对我们草原诸部来说,砖茶的重要性不亚于盐和铁,若是冯大人在支付二十万两银子时能以砖茶、铁料铁器和茶砖来折抵,宰赛不胜感激,而且也愿意在价格上给予一个更好的优惠。”
宰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的确很淡,对于他们这些喝惯了砖茶的人来说,简直和白开水没啥区别了。
“嗯,这没有问题,甚至在以后双方的贸易上,有了榆关港,无论是东蒙古,还是海西女真,在各种货物贸易上都可以获得更丰裕更便捷和更优惠的条件,……”
冯紫英话音未落,宰赛便径直问道:“在铁料上也可以么?”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在冯紫英脸上。
其他都好说,包括茶、盐,即便边地查禁甚严,山陕商会那帮人有的是办法化整为零把这些东西带进去,但是在铁料带入关外那就困难许多,查禁力度也要大得多,即便是能运入草原,价格也极其昂贵。
但对于草原上的部族来说,铁料又是一个不可或缺甚至是生死攸关的货物,武器、箭簇、甲胄、蹄铁都需要大量用到铁料,牧民们的铁锅、收割砍铡草料的镰刀、铡刀,更是需要量极大。
宰赛也得到了消息,永平府似乎开始大量出产铁料和钢料,甚至质量比闻名北地和草原的遵化铁厂产量和质量都更大更好,内喀尔喀如果能够在这方面得到永平方面的鼎力支持,那么实力上就能迅速提升一大截,单单是皮甲上缀制铁叶这一项,急需要大量铁料,但一旦实现这个目的,轻骑不能说骤然变成重骑,那也不合适,但是却能极大的减少骑兵交战中箭矢的伤害。
不但是宰赛,布喜娅玛拉一样很关注此事。
叶赫甲骑虽然号称甲骑,但是也不过是在甲胄上更厚重一些,一些关键部位,比如头盔、护胸、腰腹等易于中箭部位加了铁片,也在战马胸腹上披了甲,如果铁料充足,将其打制成布喜娅玛拉看到冯紫英向其展示的那种菲薄但是却比寻常铁叶更坚固结实的钢片缀制在护甲上,叶赫甲骑恐怕就真的会成为名副其实的甲骑了。
冯紫英早就料到宰赛迟早要问到这个问题上,草原上各部族的争雄,往往就体现在人口和武器甲胄上,人丁越多,武器甲胄越先进,那么实力就越强,而先进体现在哪里,就是你的刀枪和箭矢以及甲胄的锋利和坚固度上。
“可以。”冯紫英点点头。
“当真?”宰赛意似不信,这个口子就开得有点儿大了。
“如果之前宰赛大人和我说的都当真,那么我说的自然也当真。”冯紫英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如果内喀尔喀五部真的愿意按照辽东方面的意图压制科尔沁,牵制察哈尔,协同威胁和打击建州女真,别说铁料,就算是火铳,冯紫英觉得都可以支持对方。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六节 深谋
宰赛目光沉凝了下来。
铁料对部族的用处太大了,大周对周围草原上各部包括辽东女真各部的控制力度有轻有重,除了武器甲胄外,铁料和粮食是第一等的,其次就是茶、盐,再次才是布、药,其他东西几乎不受限制。
虽说武器和甲胄是禁运物资,但实际上在这一块上蒙古和女真诸部对这两样东西反而没有那么渴求。
一方面武器多年以来都有保留,消耗上也可以通过铁料打造就能弥补,至于甲胄无外乎就是样式和质量问题了,寻常甲胄各部并不太缺,缺的是混编有铁叶的高水准甲胄,那其实又涉及到精铁叶片,说来说去还是铁料。
对于一个部族来说,铁料和粮食几乎就是生存的保障。
前者无论是在武力保障和民用上有着太多需求和用处,任何时候都处于紧缺状态。
后者一旦遇到灾年,那就是救命保障,一个部族往往有这救命保障就能熬过一关,甚至部族就能壮大一步,而没有这个可能既是削弱一截,甚至直接崩散。
至于盐、茶,其实盐在草原上也有出产,只不过质量太差,数量不足,但是这种东西很容易走私进来,而茶的情况也和盐相似,通过压紧的砖茶一次走私进来就能解决许久,而且商人们也知道这两类物资利润最丰厚,边地数千里,东边不亮西边亮,总能找到路子运进来。
唯独铁料和粮食,无论是蒙古诸部还是女真人,都根本无法自给,甚至缺额很大,尤其是用于武器、箭簇和甲胄的精铁。
但据说建州女真在占领了宽甸六堡之后,势力水涨船高,乃至于东南面的朝鲜对其态度也有变化,所以在一些物资的贸易上便有松动,铁料和粮食都或多或少能从朝鲜那边获取一些了。
可即便如此,建州女真仍然如饥似渴的通过各种渠道积蓄铁料和粮食,对于一个有野心的部族来说,这就是部族壮大的根本保障。
宰赛当然也想要,如果能获得大周不受限制的铁料供应,那么他自信可以在十年之内让内喀尔喀五部实力再上一个台阶,便是对上察哈尔人他也不惧,给他二十年,他可以和建州女真比肩,而据他所知,仅仅是永平府一府的铁料生产能力,便是十个内喀尔喀五部的需求都能满足。
但冯紫英提出的条件一样不简单。
压制科尔沁人容易,毕竟科尔沁属于东蒙古,想要投靠建州女真本身就不符合蒙古诸部的利益,尤其是林丹巴图尔就不会高兴,所以打压科尔沁人名正言顺,还能得到林丹巴图尔的支持。
对抗建州女真虽然有风险,但是宰赛本来就对建州女真把手伸到科尔沁不满,双方免不了一些龃龉,甚至兵戎相见,这也不是问题,但是如果还要与大周一起支持叶赫部和建州女真争夺东海女真,这就有些挑战性了。
林丹巴图尔年龄虽小,却颇有大志,哪怕宰赛并不太看好林丹巴图尔的一些做法,但是并不代表自己就要跳出来和对方对着干,如果林丹巴图尔摆出要作整个蒙古共主的架势,频频有所动作,自己也会处于一个尴尬的状态下,如何来应对还得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总而言之,这样一个框架模糊灵活的盟约,对双方都是一个考验,你可以用物资支持来约束我,我也可以用我的表现来反制你,这很考验双方的实力对比和时机掌握以及协调技巧。
宰赛垂眸凝神不语,他身后的莽骨大、比领兔和所宰仨人也有些紧张,甚至连布喜娅玛拉的呼吸都紧促起来了,无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这都意味着内喀尔喀五部、叶赫部乃至辽东三方关系都将出现一个新的结构。
开始说了那么多,都是谈笑风生,因为要么是一些眼前本来就需要处理的事宜,要么就是一些相对粗犷的框架,但是当提及铁料这一块上的交换条件,这才是真正双方都必须要兑现的刚性条件。
我可以给你充足的铁料,但是一旦辽东镇或者辽东镇支持的叶赫部要对建州女真开战,内喀尔喀五部就要无条件的站在辽东和叶赫部一边,无论是哪一边兑现不了条件,或者说认为对方没有兑现条件,这个盟约就等于废纸一张。
“好。”宰赛终于点头,“我答应,但是我会提出一些具体的条款,内喀尔喀五部不能无限制的卷入打破与建州女真战争中去,我需要一些限制性的条件。”
这在预料之中,如果宰赛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冯紫英就要怀疑对方是毫无履约诚意了。
两边骑兵和步卒分别离开,冯紫英望着宰赛一行离开的身影,也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桩事儿总算是让自己给办了下来了,虽然这后续还有很多麻烦事儿,甚至在京师城这边的活计恐怕比和宰赛这边打交道还复杂艰险,但冯紫英聚德这一切都值得。
朝廷的想法,皇帝的意图,京营的安排,以及自己为日后在京中力量的布局,都需要小心仔细的斟酌考虑,如何把这几方面都要兼顾,让自己一方的利益最大化,都需要未雨绸缪,从长计议,否则自己有何须如此煞费苦心的讨这么一出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俘虏的几万京营将士都是一帮废物,毫无价值时,冯紫英却不这么看。
他大略明白永隆帝的心思,肯定要对京营动手,但京营本身却是不可能撤销的,三大营的祖制是从前明就沿袭下来的,必然有其理由。
京师城中皇帝的亲军不少,什么四卫营、勇士营、旗手卫,这三支力量都得算得上是皇帝亲军,其中四卫营更是有御马监内侍直领,也是大周唯一一支由内侍领军的亲军。
但是这几支亲军都有一大问题,那就是数量太少,像四卫营不过一万二千人,而且其中只有两营选锋,另外两营是老家,也就是两营精锐,两营属于后备兵。
旗手卫不过一千八百人,勇士营也不过三千人。
这等规模的亲军的确太小了一些,所以真正要扛起京师城御外安内重任的,还得要靠京营三大营。
现在京营终于被永隆帝和兵部联手给哄出了京师城,然后再被自己推波助澜的来了这样一手,整个京营的大架构已经出了大问题,一大半兵力烟消云散,永隆帝当然乐见其成,但是这五万多士卒却又不可能置之不理。
在冯紫英看来,永隆帝要解决京营的问题,无外乎也就是武将军官问题,对兵卒,他固然希望能有一批精锐,但现在很显然不现实,顶多也就是对这五万多俘虏裁汰一番,去芜存菁。
不管这五万多士卒回到京师城中如何,哪怕他们全数被取消军籍,沦为平民,这五万多士卒及其家眷一二十万人仍然会生活在京师城,那么自己今日所做的一切,无论是谁都会把自己一番恩德记在心中,这也算是变相的替自己积攒了威望和人气。
要知道这可是京师城的百姓,自己一下子就能赢得京师城接近二成居民百姓的感恩戴德,岂是二十万两银子能做得到的?更何况这笔银子又不是自己出。
可以说这就是用朝廷的银子替自己收买人心,而且收买得心安理得理直气壮,没有人能说出个啥来。
这等人心和在京师城中的影响力,初一看是见不出什么来的,但久而久之,这种影响力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尤其是在日后自己会有所谋划时。
当然,事实上这五万多人中,冯紫英相信大部分还是会回到京营中去。
作为时代从军的这些士卒,如果真的不要他们当兵,他们留在京师城中也会成为一块不稳定的隐患,还有他们的眷属,一二十万人,无论是谁都不敢轻易表态。
所以哪怕永隆帝和兵部很不情愿,但是现实还是迫使他们退让妥协,当然他们的军官和武将会全数易人,但那又如何?
自己需要的是潜移默化的渗透影响,现在并不需要实质性的控制什么,那是永隆帝想要牢牢把握抓住了,自己当然不会去和对方争什么。
这种机会可谓千载难逢,所以冯紫英思衬再三,还是觉得不能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哪怕会为此多费许多心神,多做许多额外活儿。
回到卢龙城中,冯紫英就用急递报送朝廷,但这一次考虑到事情关系机密,冯紫英就直接让人送到兵部报给张景秋和柴恪二人,通过他们来上奏朝廷和皇上。
三五日工夫宰赛和他都能等得起,再久,就不好说了,林丹巴图尔那边催逼宰赛也是一样。
望着飞驰而出直奔西面去的健马,冯紫英也在想,面对这样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朝廷,内阁,兵部,永隆帝他们会如何着想,如何来处置后续这一切?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七节 筹谋
派遣一支军队从喜峰口出关增援古北口这桩事儿是最后才告知宰赛的,这让宰赛一行人也是相当无语。
不过在得知只有四千人兵力之后,宰赛等人虽然心里不悦,但是也没有太在意。
正如冯紫英所言,这更多的应该是一个姿态,表明了对顺天府战事的一种支持,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在为冯紫英自家增光添彩。
所以冯紫英也很大言炎炎地表示,自己日后发展越好,对于作为盟友的内喀尔喀五部来说,他们在大周内最重要的朋友,自然也能给他们带去更大的利益,这一点也说得过去。
本来就没打算掺和进入察哈尔和外喀尔喀人在顺天府战事的宰赛对此也就默许了。
想一想自己拒绝了林丹巴图尔的邀请和命令,日后内喀尔喀五部与察哈尔人之间关系不可避免的就会恶化,宰赛觉得这点儿事情反而不算事情了,不如大大方方的同意,在辽东这边落一个好,以期先前商谈好的事项能够迅速推进。
先重后轻,等到一切谈妥再来轻描淡写的提及这样似乎微不足道的一桩事儿,这也是一个策略问题,如果一开始就提到这个问题,肯定会遭到宰赛的坚决反对,反而不利于各方面事项的商议,等到大势底定,再来提这一桩事儿,也就没什么阻碍了。
侯承祖和布喜娅玛拉在一旁全盘观摩了冯紫英从头至尾的操作手段,从一开始游说(忽悠),到后期的实质性的寸利必争,再到果断拍板,再到反手添加另设事项,这一套操作真的把官僚们的手腕玩弄得淋漓尽致,让侯承祖和布喜娅玛拉这两个生嫩也都深刻见识了冯紫英的“本事”。
不过有些东西布喜娅玛拉和侯承祖还是不太明白,但既然冯紫英没提,他们也不会去深问,要待到日后很多事情的后续操作和影响慢慢显现出来之后,他们才能明白当时冯紫英的手法。
“虎臣兄,之所以没有安排你们京营出塞,也是综合考虑了几方面的因素,一来京营刚遭遇挫败,士气不佳;二来京营士卒养尊处优,出塞需要连续奔行十余日,全是在燕山山地中行军,他们根本吃不消;三来,京营士卒本身恐怕现在也不愿意再去跋涉数百里参与一场在他们看来与他们无关的战事,古北口在他们眼中大概也和边荒差不多了,他们会觉得不该是他们的责任,……”
看见贺虎臣满脸颓然若失的模样,冯紫英倒是能理解这一位的心思。
戚建耀这厮现在已经彻底放飞自我了,除了派人送信回去让自己当代襄阳侯家家主戚建辉帮自己打点脱罪外,他留在迁安城里反而是优哉游哉了,可人家戚建耀是武勋之后,便是免官夺职,只要问罪入狱,都无所谓,大不了在家闲散,没准儿哪一年还能重新起复也未可知。
但贺虎臣不一样,他虽然也是军户出身,但是不过是普通军户,全靠武进士出身才能博得一个官身,只不过跌入了京营这个泥潭中不能自拔,现在却又遭遇这种事情,真的是让他欲哭无泪。
京营中中高级武将军官固然是以武勋子弟为主,但是也并非没有其他从下边拼搏奋斗起来的武官,同样,虽然大部分都是混日子的京师城中子弟,但是也一样有不少是京师城外顺天府各州县补充进来的贫家军户子弟。
这种比例大概在七三开或者八二开之间,也就是说京师城中世代军户子弟大概站到七八成,而剩下的二三成则是从延庆诸卫、兴州诸卫、天津三卫、万全都司、宣府三卫、涿鹿三卫等京师城周围卫所军户子弟选拔进来的年轻子弟。
毕竟兵部和京营高层再眼瞎也明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若是全数让这些几十年都不挪窝的京营军户子弟霸占京营将卒的位置,恐怕就真的要成了一支老爷兵,连每年例行操演这种糊弄人的事儿都做不了了。
“大人,可若是我们不去这么走一遭,咱们这上万人败兵就这么龟缩在这里,什么也不做,难道就等着朝廷一纸诏令下来,让我们彻底沦为罪人?”
贺虎臣心有不甘,但他也知道冯紫英所言属实。
真要让他挑选一两千人出来去出喜峰口急行军十日长途奔袭古北口,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只怕一说,下边的士卒们就能造他的反。
这对他们来说不和去送死一样么?
好不容易从三屯营一战中逃得性命,他们现在只指望着能安安全全回京城,其他管他日后是什么结果,那都是到时候再说,朝廷还能放任这几万人不管了么?
“虎臣兄,不必如此悲观沮丧,你没见戚大人不也一样安之若素么?”冯紫英拍了拍对方肩头,举起酒杯,轻笑着道:“来,喝一杯,昆山,给虎臣兄把酒倒上。”
出喜峰口增援曹家寨的任务交给了黄得功。
这也是应有之意,左良玉在迁安城保卫战中立下奇功,而黄得功原本以为在卢龙城也能再来一回,没想到宰赛却如此果断地掉头了,辛辛苦苦来永平一遭,难道寸功未立就回去?
所以哪怕增援曹家寨再艰险辛苦,黄得功都要去走一遭的,谁也别想和他争。
左良玉留下的任务也不轻,黄得功带走你了大半精锐,冯紫英给他的任务就是在剩余的这一部分士卒基础之上,利用这一次蒙古人南侵引发的大规模逃难流民,从中招募精壮补充到其中把永平新军的第二营重新组建起来。
当然冯紫英没有考虑从京营这近万败卒中来补充的意思,一来这帮人都还是京营编制,他还没这个资格去跨越这道红线,二来这些京营士卒也不可能安心留在永平或者去辽东,三来他也还真看不上这些败兵。
“大人,您这是在取笑我了,卑职如何能与戚大人相提并论?”贺虎臣连连摇头,起身接过左良玉替他斟好的酒,道谢之后才又道:“戚大人可以不在乎,可卑职,还有卑职下边上千兄弟却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啊。”
“不急。”冯紫英平静地道:“还有机会和时间,京畿这一战没有那么容易就结束,虽然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这边问题不大了,但是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如此兴师动众来这一遭,而且现在占尽优势,哪有那么容易就退去?这一战没有两三个月结束不了。”
贺虎臣眼睛一亮之后随即又黯淡下去。
他虽然也渴望参与进去打这一仗,也算是为三屯营一战的惨败挽回一些颜面,避免自己日后沦为替罪羊,但想一想自己手底下这些兵的情形,在看看主将上司的萎靡,就知道这纯粹就是一个奢望。
贺虎臣的神色变化都纳入冯紫英眼中。
此人倒也算是京营中难得的另类,但看一看他的出身也就知道此人肯定是和戚建耀之流不属于同一类人,更渴望着打仗建功。
但京营这个摊子就是如此,兵为将胆,将是兵魂,缺一不可,京营大气候是这样,战斗力和士气摆在这里,要想去和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的精骑较量,那铁定是送菜的份儿。
不过对于自己来说,倒也是一个机会。
“虎臣兄,不必太过于纠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京营现状是几十年遗留下来的,不是哪一个人能改变的,但是经过此番劫难,我想朝廷和兵部都会对京营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京营日后不说能达到边军水准,但是再要像以往那样混吃等死的日子恐怕是不行了,所以我以为虎臣兄其实可以先行一步。”
冯紫英的话让贺虎臣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酒杯也放下了,“请大人教我。”
“京畿战事正激烈,我预计下一步蒙古人如果在正面难以突破,还会向两翼扩展,届时蓟州、昌平、宝坻等郊县都会有蒙古骑兵袭扰,京营之兵若是正面去和蒙古骑兵交锋肯定难以胜任,但是结阵自保,稳步固守的战事还是可以适度参与的,这样也能稍微洗去三屯营一战中的耻辱。”
冯紫英的话说得贺虎臣连连点头。
“当然,以现在在迁安城里这些士气低落毫无战意的京营士卒想去打仗是不可能的,所以虎臣你若是想要去一搏,不妨以你自家原有部下为基础,在这近万残兵中挑选尚有斗志战意的士卒,进行整合训练,然后再择机出战。”
“择机出战?”贺虎臣也不是那种愚笨之辈,他也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未尽之意。
“虎臣,你不会以为你收罗几千残兵,简单操练几日,就能和察哈尔与外喀尔喀精骑对战了吧?”冯紫英话语里多了几分笑意,“我的意思是,整编残兵,先要拿出一份姿态来,起码让兵部知道这么回事儿,然后择机,择什么机?就是面对那小股蒙古游骑的时候,打一仗几仗,让世人知晓,但要避免大规模的硬仗苦战,否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战而灭,殊为不智,有何意义?”
贺虎臣和左良玉都是恍然大悟。
乙字卷 第二百三十八节 培植
冯紫英没有指望京营去打一场真实意义上的战争,那不现实,纯粹就是去送死,但是要让兵部和朝廷看到京营士卒并非一蹶不振,而是依然有不屈不挠的将士,这才是最重要的。
贺虎臣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他明白对方的意思,这不是为了打仗取胜,而是为了自己摆脱失败的阴影笼罩,为自己日后在京营的生存立足做准备了。
只要自己“择机一战”打好了,那么朝廷和兵部自然不吝给予大肆表彰,整个京营的崩溃并不符合朝廷的意图想法。
冯紫英同样也清楚,永隆帝只是想要彻底换掉京营中中上层武勋子弟的对其的控制权,而非真正要拆解掉京营,那么像贺虎臣这样贫家兵户子弟出身武进士,又有着良好的战绩标榜,那无疑会是日后擢拔的首选对象,这也是冯紫英乐见其成的。
恭敬的站起身来,贺虎臣双手举杯一躬身,“大人,大恩不言谢,……”
“虎臣兄,何须如此?你我一见投缘,我父亲和我都素来对能文善武的武进士极有好感,昆山这小子,我当时在临清时便逼着他去读书,本来也就希望他纵然读不出书来,那也可以走武进士之路,谁曾想这小子却在学堂里混了两年便悄然从军,回来我才知道。”
冯紫英并没有在贺虎臣面前隐瞒自己和左良玉之间的关系,实际上这也不是秘密。
贺虎臣也早就知道了左良玉和冯紫英之间那段类似于“传奇”的相遇相交故事,对冯紫英还颇为认可嘉许。
在他看来冯紫英一个官宦武勋子弟却对一个贫贱之交如此看重,而且给与了各方面的帮助,可谓重情重义,至于左良玉投军,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且现在左良玉在辽东镇也混得一样不错。
“大哥,贺人龙也是武进士出身,总督大人据说是在榆林时便十分欣赏,着力培养,现在已经成为咱们辽东镇的一员悍将了。”左良玉也凑趣,假作叹息,“只可惜小弟不是读书的料,也就只能靠上阵搏杀来谋取功名了。”
“昆山不必妄自菲薄,武进士出身也好,军户出身也好,最终还是要靠战场上的战绩来说话的,……”贺虎臣不无感慨,“像为兄这般在京营碌碌几年,便是武进士出身,又有何意义?还不如去辽东边地搏杀一番,也能痛快畅意人生。”
“虎臣兄,你这才是妄自菲薄了。”冯紫英摇摇头,“京营和边军各有职责,当然从士气军心与战斗力来说,这是军队的根本,毋庸置疑,京营这么些年来的确让人扼腕,但是此次战事之后,朝廷肯定要重整京营,这却是虎臣兄这种有志之士的机会,所以我才希望虎臣兄能尽快进入状态,先把这几千残兵收罗整编,……”
“大人,……”
“虎臣兄,你我相交,再叫大人便显得生分了,不如你就叫我紫英,……”冯紫英慨然道。
“这如何使得?”贺虎臣吃了一惊,不说两人之间的差距,但是文官和武官之间的差别,自己也不算对方世交,这要称呼名字,未免就有些失礼了。
“欸,若是虎臣兄觉得人前不妥,只要你我兄弟几人在时,便以名字相称,那该可以了吧?”冯紫英假作不悦。
他倒是真心想要结交贺虎臣,京营这等烂泥潭里能有这样的出类拔萃之才,也殊为不易,而且这么久接触下来,他也感觉到贺虎臣性子颇为刚正,比起左良玉这小子更为耿直坦率,是个值得一交的人物。
贺虎臣大为感动。
在京营中,那些武勋子弟出身的武将军官们,大多都是傲岸不群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大多独立成党,不太愿意和这些军户出身的军官相交,便是戚建耀这种态度较为平和的人也都不多见。
而冯紫英不但是武勋出身,而且人家父亲是蓟辽总督,真正的大周顶级勋贵了,而自身又是实打实的进士兼庶吉士出身的翰林院修撰,现在更是大周最年轻的正五品文官,连皇上都觐见过几次了,誉满天下,但是待人却是如此亲和坦诚,而且还如此不遗余力的替自己谋划,这如何不让贺虎臣感激涕零。
“既是如此,虎臣敢不从命?”贺虎臣再度起身,却被冯紫英按下,“虎臣兄,相知贵心,昆山不必说了,便是虎山那边,我与其相识也不过旬月,但是一样一见如故,相交默契,怀玉兄也是今日有事去了榆关,否则亦当共谋一醉,你我皆是为朝廷做事,无论文武,当下世事维艰,更需我等勠力同心,共谋奋发。”
冯紫英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永平府当同知还真的有些缘分,黄得功,侯承祖,贺虎臣,这三人皆是颇有胆略之人,这番结交相识,算是投缘了。
原本自己从青檀书院读书出来,相交大多为文臣,便是那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孙传庭也是文臣出身,现在不过是自己小弟,但现在,左良玉不必说,黄得功他也是有些印象的,江北四镇之首,典型悍将,而侯承祖和贺虎臣他也能感觉得出来,都应当是有些底蕴,只是机遇未到罢了。
现在奢谈以后造化有些早了,但是他相信这些如此投缘的年轻武将有了这样一番情谊,自己如果再能为其提供一些际遇和帮助,定能让这些人有一个更好的平台造化,鱼跃化龙正当时。
在冯紫英的建议和支持下,贺虎臣很快就从逃到迁安这边的京营士卒汇总挑选出一千余人,加上自己残部尚有二千人,这样组建起了一个营的,算是重建了神机营。
不过神机营的火铳均为老式火铳,虽然比原来已经被淘汰的三眼火铳略好,但是和左良玉部的火铳兵却又明显差距,不过现在也只能是暂时如此,冯紫英也帮助其补充了火药药子,这帮人也就在冯紫英和贺虎臣的轮番洗脑和鼓舞之下整军训练。
不过现在贺虎臣所部并未按照冯紫英所授之法训练京营,毕竟那需要相当时间,而且现在这种情形下主要目的是为了给朝廷和兵部留下一个好印象,准确的说是作秀意义更大
同样,左良玉也在逃亡来的流民中挑选精壮,补充进入自己一营中,强化训练,他这一营就完全是按照冯紫英的练兵之法来进行了。
按照冯紫英的设想,永平府是不太可能保留这样所谓的永平新军的,这不符合大周的规制。
但是此战之后,整个蓟镇损失惨重,必定要重建补充,那么黄得功和左良玉二人其实都可以以战功留在蓟镇,晋升一级执掌一营兵,开始为蓟镇组建火铳营力量。
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下对老爹的辽东镇有所削弱,但是却能巩固老爹对蓟镇方面的控制力。
再说了,辽东镇已经有几营火铳新军,补充起来反而不是问题,反倒是蓟镇因为还没有火铳新军底子,有黄得功和左良玉这两营力量作为种子,反而能迅速扩张起来。
时至今日,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和老爹分属文武是极为合适的,而武勋出身这个身份也因为自己走上文臣仕途而不但消除了不利因素,反而还使得自己能更好的接触和结交武人,由弊端变成了好处,这也是包括自己老爹在内始料未及的。
朱志仁对眼下的局面非常满意,尤其是在获知内喀尔喀与科尔沁联军可能即将退兵这一消息之后,更是喜欢得连觉都没睡好。
说实话,迁安一战之后,虽然兴奋于取得的胜绩,但朱志仁内心还是惶恐不安的。
打赢了迁安保卫战固然是政绩,但是如果蒙古人继续进攻,卢龙固然能守住,但是滦州和昌黎却是纸糊的表面,一旦被戳破,前面的光鲜都会被一扫而空,作为知府一样不会有好结果。
但现在冯紫英和蒙古人谈和了,而且还获得了兵部的首肯,可以说只要蒙古人真的一退兵,自己在这永平府知府这一任就算是功德圆满了,翻年之后升迁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唯一就是需要考虑去哪里了,但无论如何朝廷都应该给自己一个好的位置。
“紫英,不知道那蒙古人什么时候返回草原?”朱志仁咂着嘴,满脸笑容,越看冯紫英越觉得顺眼。
冯紫英来之前他还有些嫌弃,总觉得这样一个名声大噪但是未必有多少真本事的家伙来地方上操练,弄不好会给自己找不少麻烦。
但是现在看来这家伙真的是自己的福星,不但化解这一场几乎要终结自己仕途的大劫,而且还能让自己进而捞取一笔政绩,顺利升迁。
“府尊,还没那么快,给朝廷的信使已经去了,估计这两日就会有回信吧?不过府尊大人请放心,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已经没有再打下去的动力了。”
冯紫英轻吁了一口气,这实在不算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但现实就是如此,人家取得了五万多俘虏的胜绩,就该有所收获。
己字卷 第二百三十九节 影响(第三更求支持!)
“唔,但愿蒙古人能知趣回草原,他们在三屯营那边呆着,始终让我寝食难安啊,紫英你估计大概什么时候蒙古人能北返?”
朱志仁在冯紫英面前倒没有太多掩饰隐晦,他不是武人出身,自然惧怕这等战事,冯紫英武勋出身,老爹长年在边地作战,自幼养成的习性,对战事不怵,朱志仁倒也心安理得。
“嗯,这却不好说。”冯紫英仰起头思索了一下,“估摸着也就是十天半个月吧,三屯营一战喀尔喀人所得粮草并不多,绝不可能支撑一个月以上,而我们永平府境内坚壁清野,他们毫无所得,如果还要在关内逗留下去,他们就只能西进顺天府的遵化、丰润、玉田诸县了,但宰赛已经明确不会去替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火中取栗了,对他们来说,那并不划算。”
朱志仁并不清楚冯紫英和内喀尔喀人具体商谈了一些什么,之前冯紫英和宰赛见面商谈,他还有些担心,所以持反对态度,不过冯紫英态度很坚决,加之又获得了兵部授权,所以朱志仁也只能同意。
好在谈判很顺利,但具体商谈内容细节,冯紫英除了泛泛介绍了几万京营俘虏的赎回之事外,也没说其他,朱志仁也没多大兴趣。
二人正谈论间,却听得外间传报,兵部来人。
“这么快朝廷就回信了?”朱志仁和冯紫英都很惊讶,这前日才传信回去,今日就回复了?朝廷效率何曾如此高了?
但冯紫英马上就醒悟过来,是兵部来人,而非朝廷来人,只是两个意思。
是杨嗣昌和郑崇俭到了。
杨嗣昌和郑崇俭来了,自然免不了是一番亲热,和朱志仁见过面之后,朱志仁便称有公务要处置,冯紫英和杨嗣昌、郑崇俭几人自然恭送。
“文弱,大章,你二人如何会这般突兀地来我这里了,我这信使才前日才出发啊。”冯紫英把二人带到自己同知公廨坐下,这才笑吟吟地问道。
杨嗣昌和郑崇俭都在打量着冯紫英的官署。
同知公廨规模并不大,和知府大堂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这好歹也是一个正五品的办公所在,略显老旧,但是却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式案桌、椅凳、花架、帷幕,一应俱全,倒也有几分官署气势。
“紫英,一方大员,可喜可贺啊,只可笑那些人还在嘲笑你发配出京,却不知道这天下大治,始于郡县,郡县不治,天下难安啊。”杨嗣昌这番话倒是由衷之言。
老爹杨鹤去了湖广担任郧阳巡抚,和杨嗣昌几乎保持着每月都有一封信的通信,也和杨嗣昌在信中探讨介绍这地方治理事务,对地方管治也是颇有体会,直言若是朝中官员未经这地方经历,便很难了解整个朝廷运转的利弊得失。
杨嗣昌虽然还不能理解老爹在信中的诸般体会,但是也能感受得到老爹对当下大周地方上的诸般治政的不满,只是作为朝廷一方要员,杨鹤这些话即便是在信中也只能浅尝辄止,不过作为对父亲心思十分了解的杨嗣昌道也能领会其中的焦灼和不安。
所以他对冯紫英之前下地方的不解也逐渐变成了钦佩,虽然也还有些惋惜于对方原本可以在朝中先历练几年养望和积蓄人脉,然后再下地方,哪怕不能像自己老爹那样担当一方巡抚大员,但起码也可以直接出任一任知府,也算是功成名就了。
不过就此番冯紫英在永平府的诸般表现,杨嗣昌又不得不承认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这个道理。
单单是在永平府坚壁清野,然后坚决阻击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于迁安城下,打赢这一战,也足以让冯紫英的名字再度在京师城里回响了。
“文弱,你这话有点儿过了,我是同知,可不是知府,便是有些成绩,那也是在府尊大人治下取得,……”
“嘁!”杨嗣昌嗤之以鼻,这家伙还是那样,口不应心,只怕此时心里也是格外骄傲得意吧,瘪了瘪嘴,“行了,紫英,这里只有你我和大章三人,究竟如何,难道还能瞒得过我和大章?大章,你和紫英也是多年同学了,他这份做派,是不是让人可鄙?”
郑崇俭也是笑而不语。
杨嗣昌摇摇头,“好了,紫英,不扯其他闲话了,尚书大人和柴大人让我们二人来的目的恐怕你也清楚,和那宰赛谈得如何?”
“基本谈妥,但是还有一些具体细节操作需要朝廷拍板,但我觉得基本上也就只能如此了,信使前日去京,估计在路上与你们错过了,我还琢磨着就这几日朝中就该复信了,先前还以为你们二人就代表朝廷来复信呢。”
杨嗣昌吃了一惊,“已经谈妥了?!这么快?”
郑崇俭也一样惊诧,“紫英,这等大事,如此之快就谈妥,是不是有些孟浪了?”
冯紫英点点头,“的确有些快,但是转念一想,只要大原则确立下来,许多细节问题就不必太纠结了,这宰赛也是一个人物,我与其交谈不过一个时辰,他便能明晓内喀尔喀五部的未来系于何方,所以在确认了未来和大周之间的关系之后,其他都简单了。”
冯紫英大略地把自己和宰赛这件关于内喀尔喀五部日后在草原乃至辽东的定位以及与大周之间的关系做了一个探讨剖析情况向杨嗣昌和郑崇俭二人做了一个介绍,杨郑二人都是脸色阴晴不定。
许久之后,杨嗣昌才沉吟着道:“紫英,若你所言,这宰赛既然颇有些雄才大略的枭雄气概,你还如此坦率挑明其中道理,难道你就不惧这草原上又出一个铁木真?”
杨嗣昌的话也获得了郑崇俭的认同,郑崇俭也沉声道:“紫英,此事你做得有些欠妥,对草原诸部,恩威并济,诱之以利,示之以威,都是好的,但是却要分清主从,你这般岂不是助长了对手的野心?若是我们再予以扶持,日后万一养虎为患,酿成一个比建州女真更难解决的祸端,却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淡淡摇头:“文弱,大章,我明白你二人的担心,宰赛的确有些野心,而内喀尔喀五部也的确具备相当实力,但是,我以为内喀尔喀五部也好,建州女真也好,是否真正具备挑战我们大周的威胁,不在于内喀尔喀或者建州女真本身,而在于我们大周自身。”
冯紫英的话让杨嗣昌和郑崇俭都皱眉,这话的确恢弘大气,但是却不能解决现实问题,杨郑二人也都清楚冯紫英不是那种夸夸其谈之人,这么说肯定还有说法。
“大周当下的确面临着许多难题,但是对蒙古诸部也好,建州女真也好,看起来似乎是军事上的问题,但我以为更多的还是经济上的问题,当然体现在朝廷里来,就变成了财政问题。”
杨嗣昌和郑崇俭都凝神思考。
冯紫英誉满京师,并非浪得虚名。
其开海之略一经提出便引发震动,也的确极大地缓解了朝廷财政拮据状况,要说开海之略并非新鲜,但是如何具体实际操作,且能获得南北双方的认可,那就不是一桩简单事情了,但冯紫英拿出一系列具备可操作性的方略,并将其中部分收益用于对北地的一些开支事项支持后,这个政策才真正得以付诸实施,这种时机选择和支持方向的精准安排,才是关键。
正因为如此,杨嗣昌和郑崇俭都对冯紫英的论政观点十分重视。
“破解蒙古诸部和建州女真的关键还是在于辽东,辽东的问题在于后勤补给,尤其是粮食问题和人口问题。粮食保障受限于运输成本和能力,陆路成本高,海路运力弱,没有粮食保障,支撑十余万大军在辽东生存下去的后勤保障,说穿了就是官兵以及为其提供服务的人口生存就难以维系,包括官兵家眷,武器和甲胄的生产和维护,商旅,消遣娱乐人员,那种纯粹的军事堡寨性城市是很难维系长久的,但如果要实现正常的城市维系生存,就需要大量生产性人口,农业生产和工商业生产,最终来支撑军事力量,而辽东的粮食生产能力极低,根本无法支持,只能依靠外来运入,……”
“我了解过,辽东粮价正常年份大概是京师粮价的二倍半左右,丰年大概在两倍左右,而歉收年份大概是京师的四到五倍,如果和江南相比,大概还要上浮五成,……”
冯紫英尽可能简而言之来刻画辽东的局面,他也知道对于杨嗣昌和郑崇俭这两个没有实地考察了解过的生嫩来说,这有些难度,所以暂时只能让他们囫囵吞枣式的灌下去,至于日后慢慢消化理解,那需要时间和经历。
“辽东得失是关键,这我们理解,你的意思是无论是蒙古还是建州女真其实要和大周对抗都不够看,但大周军事实力却无法有效的在辽东得以投放?而制约这种军事实力投放的关键原因就是兵力,尤其是与兵力相匹配的后勤保障人口的不足?”杨嗣昌大略理解到了一些,但是还有些混沌。
己字卷 第二百四十节 伏波
“对。”冯紫英言简意赅。
“那紫英的意思是只要朝廷找到解决这道难题的办法,蒙古诸部也好,建州女真也好其实并不具备对大周构成实质性威胁的实力?”杨嗣昌进一步问道。
“差不多。”冯紫英点头。
“那紫英似乎心里已经有些一些想法?”杨嗣昌再开口问道:“能说说么?”
“嗯,有一些粗略想法。”冯紫英没有谦虚,“其实原来也提出来过,现在朝廷也在逐步予以解决,比如北方海运问题,尤其是辽东地区的海运如果得到解决,包括粮食在内的大宗物资运输成本至少下降七成以上,可以说制约辽东后勤保障问题可以解决大半,……”
“目前永平府便在尝试榆关开港,目前已经取得了一些实际效果,预计未来三年,整个辽西走廊地区的粮食、布匹、盐、茶等物资运输成本可以节省六成以上,不再需要从江南通过运河走天津卫或者通州转运,而可以直接运抵榆关,从榆关登陆直抵辽西走廊,未来这种情况可以复制到三岔河口的牛庄和金州中左所,这样一来辽中和辽南的补给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
郑崇俭有些不太相信如此简单,迟疑了一下方才道:“难道困扰朝廷的建州女真问题就如此简单?”
“大章,并不简单。”冯紫英摇头,“大周要说边军精锐多少,九边精锐少说点儿六七十万有吧?拿出一半来,灭了建州女真绰绰有余,但是能拿出一半来么?即便能拿出一半,能让这三四十万大军汇聚辽东么?不能,别说打仗了,就算是让这三四十万大军在辽东呆上两三个月,辽东都要崩溃,就得要人吃人!”
冯紫英语气很严肃,“整个辽东根本就无法供应如此庞大的人口粮食需要,无论是哪方面都无法满足!”
郑崇俭愕然,杨嗣昌却默默点头。
其父杨鹤在信中也就谈到了迫在眉睫的西南乱局,谈到了现在朝廷正在想尽办法筹措包括粮食等各类物资,为战争做准备,但是西南地势崎岖,运输艰难,后勤保障成本更是骇人,杨鹤作为郧阳巡抚实际上已经是日后西南平叛核心小组的成员之一了,自然也清楚这后勤保障的难度之大,所以在和杨嗣昌的信中多有提及。
西南如此,孤悬于东北一隅,在没有海路运输保障情况下,仅有辽西走廊这条陆路来支撑,其难度和成本之高,一样可以想象得到。
正因为西南局势危在旦夕,所以朝廷也是急于想要解决京畿这边的危机,为下一步应对西南乱局做准备,在明知道蒙古人只能带来一阵风雨而不具备倾覆风险的情形下,朝廷当然希望最快解决问题能出手来。
“那除了海运外,还能有其他办法么?”郑崇俭有些不甘。
“还有一条,但是缓不济急,而且也只能缓解,无法根本解决,根本解决还得要海运。”冯紫英简单把徐光启在天津做的尝试做了一个介绍,也引起了二人的极大好奇。
“既然这几种外夷传来的新作物有如此产量和适应能力,那辽东只要大力推行,岂不能一举解决问题?”杨嗣昌和郑崇俭都是格外兴奋。
冯紫英苦笑着把产量、适应和栽培具体推广可能面临的难题做了简单叙说,二人也就能大致明白这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没有一二十年的摸索尝试和推广,并辅之以人口的逐渐增长,是无法真正达到一种良性循环的。
倒是对于宰赛的赎回俘虏条件二人都觉得很划算,二十万两银子对五万多战俘,一人摊下来不足四两银子,怎么都觉得太便宜了,冯紫英也没有向二人深说其他,或者杨嗣昌知晓一些内里隐秘,但是却装作不知,冯紫英自然也不提。
就在杨嗣昌和郑崇俭还在与冯紫英探讨不休的时候,来自永平府和辽东方面的信使也几乎同时抵达了京师城。
整个大殿内陷入了沉重压抑的气息中,就像是陡然间燃烧在大殿四周的烛光陡然暗了一些,连带着整个殿内的人影都变得阴沉晦暗起来了。
“嗬,好啊,这辽东成日里报喜不报忧,什么策反了舒尔哈齐,封了建州右卫指挥使便能掣肘努尔哈赤,什么海西女真定能为我所用,制约建州女真,什么争夺东海女真正当时,现在呢?”
永隆帝有些沙哑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冯唐就是以这样一个结局来回报朕对他的期望?要什么给什么,朕就差点儿把内库翻个个儿腾挪所有一切给他辽东了,结果呢?”
内阁诸公都皱起眉头,叶向高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张景秋,想要说什么,但是又暂时忍住了。
“卢嵩,你怎么说?”永隆帝的面颊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下显得有些狰狞,“这么大的事儿,难道你们龙禁尉就没有一句交代给朕?”
边将投敌可以说是最恶劣的范例了,若是寻常的低级军官也就罢了,但是一个游击将军,而且是驻守抚顺这种要害部位的大将投敌,甚至直接和外敌勾结起来,开关纵敌而入,并与外敌携手洗劫一地,捣毁关隘,让面敌门户大开,这种行径可以说是大周朝立朝以来尚未发生过的。
这比京营大败被俘数万人更为让人震惊,或许在寻常百姓心目中京营大败更让人震撼,但是在朝廷官员心目中,尤其是重臣心中,边将叛变投敌这才是最让人震惊骇然的。
而且一个边将投敌带来的破坏性影响更是难以想象,其危害性可能十年八年都未必能肃清和挽回,尤其是像李永芳这种在辽东成长起来的宿将。
“回陛下,龙禁尉在之前对各镇边将的情况都有掌握了解,包括辽东镇在内的诸将情况,……”
卢嵩心中一紧,以往皇上询问这类情况,基本上都是单独在东书房召见询问,像这种在朝会上直接问及,也是气恼无比的情形下才会有,这是真的对龙禁尉的工作不满,或者是要龙禁尉给内阁和兵部一个交代了。
“哦?”永隆帝目光灼灼,如利刺一般落在卢嵩身上,让他下意识身体一缩。
“根据卑职掌握的情况,辽东镇诸将情况和其他边镇情况大同小异,并无太多特殊情形。”
卢嵩顿了一顿,虽然皇上怒不可遏,有些失态了,但是卢嵩却不会把龙禁尉的秘密随意在这些朝中重臣面前泄露,有些东西只能是皇上掌握,重臣们也是心知肚明。
“李永芳的情况属下还是比较了解的,其本身就是边地军户出身,积功升迁,在李成梁担任辽东镇总兵时便从千总、把总逐步擢拔,后担任过都司,永隆三年出任抚顺游击将军,……”
“其人有两子一女,女婿武长春,为军中斥候出身,通文字,善武技,性机敏,武长春纳李永芳下属赵一鹤女为妾,……”
“李永芳与建州女真方面素有往来,其中抚顺一带皮货、干杂、参茸、马匹贸易均为其控制大半,亦有烈酒和盐茶贸易在其中,……”
卢嵩语气里没有多少情绪,只是平淡无比的介绍。
这不是什么秘密,这边地武将哪个不从事这些行当?只要不涉及武器、铁料和大宗粮食,龙禁尉都是持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
这也是大周朝廷内部心照不宣的秘密,否则谁愿意去边地卖命?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的高级武将。
便是冯唐不也一样从事毛皮、参茸和烈酒贸易,甚至主动和龙禁尉报备。
像各镇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这一类高级武将,每个人都养着数十到数百,甚至上千的亲兵,靠什么来养活?
寻常武将不靠山吃山,真要靠家里边儿那点儿营生来养亲兵亲卫,那可真的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李永芳其人性格阴沉,但却善于交际,极善收买人心,但手段亦有狠辣之时,其麾下心腹不少,部下多有畏服,……”
永隆帝冷冷地打断卢嵩的话语:“这么说,李永芳就不是一个人叛变投敌,而是整个抚顺投敌啰?”
卢嵩一窒,声音也低沉下来,“卑职现在尚未得到回报,但如果按照卑职掌握情况来看,应当是如此,便是有不愿意投敌者,只怕亦被李永芳解决处置了,……”
永隆帝冷哼一声,“这就是兵部和龙禁尉加上都察院几重监督下的结果,辽东镇又干了什么呢?抚顺一失,辽东镇东边门户洞开,东虏便可长驱直入,……”
“陛下,抚顺虽然丢失,但是辽东镇已组织军队夺回,只是关隘城墙被毁甚多,需要重新修缮,……”柴恪硬着头皮替冯唐解释,“且冯唐亦利用乌拉部归附叶赫部一事迫使东虏来战,曹文诏部在镇北关外一举破敌,斩敌近千人,……”
“斩敌千人?这里边有多少虚数?”永隆帝嘲弄地哼了一声,“冯唐也学着用这等手段来糊弄朕了?朕还没说追责问罪呢。”
己字卷 第二百四十一节 需要一个替罪羊?
辽东镇在和建州女真接战中素来胜多负少,便是有斩获百人以上,便能称大捷,这和与蒙古诸部作战情形大有不同。
建州女真出战皆为精锐,且极为悍勇讲求纪律,所以辽东镇在李成梁的第二个任期中便多以糊弄为主,少有真正斩获获胜之时。
冯唐接任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之后,情况略有改观,但冯唐用兵多以大势压人,便是去年东虏围剿乌拉部,辽东镇为保乌拉部不被全歼,也是采用多方手段,拉了叶赫部和察哈尔人一道出战,最终迫使努尔哈赤饮恨退兵。
张景秋皱了皱眉,出列一礼之后道:“陛下,臣观冯唐并非那等虚言诳报之人,曹文诏在大同便以勇冠三军著称,其人亦是实诚之辈,这斩获近千人,纵然有些水分,亦不会太大,东虏谋划乌拉部久矣,此番冯唐先发制人将乌拉部迁徙至叶赫部,要促成叶赫部和乌拉部合并,可谓击中奴酋要害,攻其必救之处,方有此战的优势,至于说抚顺所之失,……”
张景秋顿了一顿,想了一下才道:“臣以为只能说是非战之过,李永芳隐藏如此之深,努尔哈赤只怕也是花了不少工夫才将其说通,以臣之见,李永芳谋叛之心怕是非早有,并非一二年之内就能定下,可以说此祸越早发作反而越好,若是真要拖到日后某些关键时候再来爆发,只怕那才会酿成难以弥补之大祸。”
张景秋的话永隆帝还是要尊重一二的,而且此番话也说得情通理顺。
像这种全族甚至还拉上了数千人马的叛逃,这不是脑袋一热就能做出的决定,而且选择此时发动,肯定也是努尔哈赤和李永芳有过商计,明显也是与蒙古人南侵有着默契。
只不过冯唐赶巧不巧先下手为强给建州女真也来了一招,可以说在辽东忙这一局上,大周和建州女真互有胜负,当然建州女真更占优倒是真的,不过冯唐之举只怕一样让努尔哈赤痛彻入骨。
张景秋的解释让永隆帝脸色略微好转一些,事实上他也清楚李永芳之叛冯唐固然有责任,但是要说多大,说不上。
冯唐在辽东镇的调整已经引起了不少的反弹,也已经影响到辽东镇的控制力,如此段时间里有此成效,已经算是不错了。
冯唐不是蓟辽出身的武将,根基在大同,在辽东扎根殊为不易。
按照大周边镇武将的派系划分,除了武勋出身和非武勋出身之分外,还要分为辽东系、大同系以及其他。
其中辽东系和大同系是两大主要派系,也就是出身和成长于辽东、蓟镇,和出身成长于大同、山西(太原)、延绥(榆林)的两大派系。
九边之地,在建州女真崛起之前,大周的敌人主要是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察哈尔人进犯之地主要在辽东、蓟镇和宣府,而土默特人则主要在大同、山西(太原)、延绥(榆林)、宁夏以及宣府。
正因为这种特殊的情形,整个大周高级武将,基本上是要么出身于辽东系,要么出身于大同系,其中李成梁的李家就是辽东系的代表,冯唐所在的冯家则是大同系的代表,麻贵较为特殊,他出身成长于大同,但是成名于蓟镇和辽东以及壬辰倭乱一战中,所以不好定性。
像现在的三边总督陈敬轩就只能算是其他。
宣府镇情况较为特殊,这里是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都有牵扯的地带,出身和成长于这里的武将就要看其是谁提拔起来的,如果辽东系武将提拔起来的,就要划归辽东系,是大同系武将提拔起来的就划归大同系。
反倒是像王子腾和牛继宗提拔起来的武将,理论上应该算是京营系,但京营系武将在九边的影响力几近于无,只能在京营这个小圈子或者非九边的其他卫所里有些影响力。
冯唐出任辽东,要想迅速破除辽东系和李成梁的影响力,便只能从大同、榆林等地调动自己的嫡系人马过去,但是这种情形又不能做得太过,否则引发辽东系武将全面反弹,那又会影响大局。
建州女真的崛起实际上也对整个大周武将阵营产生了巨大影响,从元熙三十年以后,在辽东历练和有所成就的武将明显更容易受到重用,但是这个趋势却因为二次出任辽东镇总兵却又耄耋老矣的李成梁表现不佳而受到了挫折,可这种大趋势却没有改变,只不过改为由大同系代表人物冯唐来延续了。
永隆帝一时间没有说话,但方从哲却接上了话题。
“景秋的意见的确有理,不过冯唐作为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麾下大将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要说没有责任说不过去吧?”方从哲出列道:“皇上,冯唐到任也有一年多接近两年时间了,其间其对辽东镇的调整一直在进行,为此兵部还破格同意他从榆林、大同调入将士,还同意其举荐的蓟镇总兵人选,但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他任人唯亲、用人失察的情形还是有些突出的,……”
方从哲不太客气的话语,让整个大殿内的气氛都为之一凝,连叶向高都脸色微变,侧目而视。
“李永芳叛变导致辽东局面陡然严峻,尤世功在蓟镇表现乏善可陈,直接导致当下京畿局面糜烂,皇上和内阁以及兵部需要反思和考虑冯唐能否胜任,臣认为冯唐长期在大同、榆林任职,表现上佳,但其到辽东之后,明显水土不服,有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感觉,臣以为不如调冯唐为三边总督更为适宜,……”
整个殿内一片寂静。
图穷匕见?
齐永泰内心揣摩着方从哲的意图,同时也在观察微微色变的叶向高和李廷机的错愕,很显然方从哲这个次辅今日的突然发难实现并没有被叶向高和李廷机这两位同为江南士人的代表所知晓,他这么做意欲何为?
“陛下,臣不认同方大人的观点!”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左都御史张怀昌率先出列反对:“辽东战略事关长远,不宜计较于一城一地得失,虽然抚顺所为东虏所乘,但李永芳之祸非短期之患,当下根本不是考虑易换蓟辽总督人选之时,而是应当考虑如何进一步加强辽东防御,以臣之见,冯唐到辽东,一洗辽东懒散堕惰之气,而且亦提出了长远规划,远胜于李成梁时代的得过且过,海西女真之略极为高明,东海女真的布局更是关乎未来辽东大略成败,臣以为只要坚持冯唐提出的长期经营战略,不出十年,定能扭转当下不利局面,……”
“张大人,此言说易行难,你可知去年一年到今年,朝廷在辽东投入多大?京畿局面糜烂若斯,与蓟镇被极大削弱有很大关系,冯唐一意孤行,将蓟镇主力调至辽东,而将辽东多部人马易换至蓟镇,导致蓟镇各部战斗力大减,这也是墙子岭——镇鲁营一战中虽然蓟镇军兵力占优但是却始终无法取得胜势的主要原因,……”
方从哲语气并没有太激烈,但是话语里却是直指此番京畿之战的关键。
正因为墙子岭——镇鲁营与察哈尔人一战迟迟取得实质性进展,导致外喀尔喀人从宣府镇的周四沟突破,打了蓟镇方面一个措手不及,而一时间又抽不出力量来应对,其结果就是怀柔失守,被迫放弃密云,将整个京畿北部拱手让出不说,也让北部大军陷入了困境。
若非冯紫英提出的从喜峰口出兵跨越关外燕山山地支援曹家寨那边,这支军队甚至可能是濒临绝境。
“单单是去年到今年,朝廷为辽东和蓟镇两镇投入军饷、物资,购买火铳的花销,以及冯唐索要的为所谓拉拢关外诸部所需物资花销,就超过一百六十万两白银,但是结果呢?我们都看到了,抚顺所的洞开被毁,百姓被掳走,拿到我们大周各种物资支持的察哈尔人反过来南侵狠狠的打了我们一记耳光,蓟镇表现拙劣,顾此失彼,捉襟见肘,经济震动,百姓惶恐不安,怀柔、密云、玉田、丰润流民四散流离,可以说此乃前明土木堡之变后瓦剌也先入侵以来两百年中最严峻的局面,难道朝廷这一两年不惜花费巨资投入到辽东蓟镇,得到的结果就是现在大家坐困愁城,束手无策?”
不得不说方从哲的这番言辞极富煽动性和说服力。
李永芳的叛变,抚顺所的失守,数万百姓被掳走,再加上蓟镇境内迭遭失利,京畿内外的震怖不安,不但给内阁和兵部带来巨大压力,同样也让永隆帝承受了不少指责。
连已经许久未曾过问过政事的太上皇都专门遣使来询问永隆帝当下京畿战局的走向,这才是让永隆帝坐卧不安的关键,而方从哲现在的这番言辞无疑就是火上浇油。
“所以,陛下,臣以为,我们在座诸位需要给朝廷上下,给京畿民众一个交代。”方从哲字正腔圆。
己字卷 第二百四十二节 烫手山芋
永隆帝没想到方从哲突然间放了这样大一把火,他固然对冯唐的表现不满意,十分恼火,甚至也考虑过调换冯唐的蓟辽总督一职,但是理智还是告诉他此时绝非易人的好时机。
但方从哲这番话却真的有些打动了永隆帝。
一百多万两银子的投入,看起来似乎辽东那边有了起色,但是骤然间却被抚顺所李永芳的叛变投敌给戳破了,究竟是虚幻的假象,还是真的只是一个冯唐并不占太大责任的偶然情况?
蓟镇的不佳局面究竟是调整所必须要付出的阵痛,还是冯唐任人唯亲导致的恶果?
本来永隆帝就不太愿意让尤世功出任蓟镇总兵,但是在冯唐的力荐下,加之一时间的确没有合适人选,才勉强同意了由尤世功来出任,现在却变成这样一幅情形,要说永隆帝内心没有一点儿后悔,那是假话。
要不,换一换?永隆帝有些犹豫,但换谁?
还有方从哲是真的觉得父皇遣使而来给了自己压力,想要替自己出谋分担,还是另有所图?
对于和内阁中这帮文臣们打交道,永隆帝觉得自己颇为心累,这帮家伙平素都是道貌岸然,话语中都是中正平和,但是其话语里的表面意思往往和其真实意图都南辕北辙,让你始终难以把握住,稍不留意就要坠入彀中。
看着眼前殿中诸人,永隆帝很清楚,在维护大周朝廷利益的角度上,他们和自己是一致的,但是和朝廷利益一致却未必和自己的利益完全一致,这其中的微妙差异,唯有这帮文臣是分得最清楚,甚至乐此不疲的在其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甚至可以肯定若是自己大哥在父皇的支持下陡然间占了优势坐了皇位,这些人一样会云淡风轻理所当然的继续他们的事情,并不会因此而受到多大的影响。
同样大哥坐了这个位置一样也只能用这帮人,这其中或许有一些调换调整,但是终归还是这个群体,还是这帮人,不过是表面的变化,骨子里却不会有太大的更易的,哪怕有那南北之争。
“叶卿,你意如何?”永隆帝强压住内心的烦躁,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平静一些。
叶向高内心也很恼火,方从哲这样没商量的就放了这么一炮,弄得他也有些尴尬,或许皇上就会觉得自己几人是事先就有勾连,又或者会觉得自己已经驾驭不住方从哲了。
另外齐永泰和张怀昌是肯定不会同意这个提议的。
事实上叶向高对冯唐观感一般。
虽然他认为冯唐虽然稳住了辽东局面,但是花费却太大了一些,而且对建州女真仍然只能保持守势,并没有取得多少实质性的收获,这样下去,辽东恐怕就真的会成为一个无底洞。
至于舒尔哈齐也好,叶赫部也好,东海女真也好,更像是一些糊弄人眼的花架子,短时间内根本见不出什么成效,现在舒尔哈齐就这样轻描淡写被努尔哈赤剪除了,更增添了他的这种感觉。
但这个时候提出易换冯唐却绝非合适时机,方从哲或许有他的考量,但叶向高不能认同,这等情况却可以下来之后细细商计。
“皇上,此时不是讨论此事的时机,抚顺所虽然陷灭,但对整个辽东尚不至于构成致命威胁,只需要重建抚顺所关便是,冯唐此时须得要担起重任。”叶向高略作沉吟便很果断地道:“当下之局还是以稳定辽东为主,解决了京畿战事再来讨论其他也不为迟。”
永隆帝微微颌首,此乃老成谋国之言。
“唔,此事日后再议,给辽东去文,责令冯唐即刻复建抚顺所、关,尽复城墙,定保辽东安全,……”
永隆帝直接下旨,没有再征求诸位阁臣意见,显然对方从哲的这一番动作不太满意。
方从哲表情平静,内心却知道,自己的话终归还是让永隆帝内心有了些许嫌隙,叶向高虽然缓解了这一情况,却没有否认自己的建议,日后此事定会慢慢发酵。
“内喀尔喀人这边谈判已有初步结果,冯紫英已经把商谈事项呈报上来,诸卿阅过以为如何?”
永隆帝深吸了一口气,辽东事宜固然重要,却非紧急,但京营去留这才是迫在眉睫的难题,二十万两银子在永隆帝看来不是太贵了,而是实在太便宜了,人均连四两银子都不到,堂堂一个京营士卒的性命竟然连灾年时京中流民插标卖首的丫头小子都不如?
“二十万两银子,紫英倒是厉害啊,不知道怎么就把内喀尔喀人给说服了?”谈到这事儿方从哲脸色却又好看起来了,冯唐是一回事,但冯紫英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对冯唐的辽东战略不看好,那是一个无底洞,尤其是在西南局面越发紧张的情形下,作为分管财政的次辅,他需要未雨绸缪,而且从湖广那边传来的消息,这一场战事恐怕无可避免不说,而且极有可能不会那么轻易了结。
郑继芝已经准备致仕,一旦郑继芝致仕,那么按照惯例,户部尚书便会从湖广籍士人转入江南士人手中,这也是朝中约定俗成的惯例,六部尚书中吏部和户部尚书基本上是在北地、江南、湖广籍士人中轮流坐庄,而这一轮户部尚书该江南士人了。
如果继续向前两年那样毫无保留地支持辽东战略,那么西南战事一旦迁延,朝廷财力铁定又要出大窟窿,到时候就没有像前年开海之略那样的好事情来填补了。
“嗯,再说可以和内喀尔喀人合作,但是这帮南侵本来就是奔着图财而来的家伙,怎么会这么好说话了?”李廷机也很好奇。
“俘虏简单,但是他们拿着这几万人又有何益?难道还能押回草原不成?”张景秋解释道:“顶多能带走三五千人就是极限了,可对他们来说这帮大头兵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还能指望这些人家眷去草原上支付赎金,紫英就应该是抓住了这一点说服了对方吧。”
“不过这二十万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紫英也说这是替朝廷答应下来的,若是朝廷不愿意,他也只能问一问那些山陕商会的商贾们是否愿意替这些兵作保,估计里边也会牵绊甚多,……”柴恪接上话,“倒是那三五百武将军官,据说商贾们都十分愿意替他们作保,已经有人在和内喀尔喀人联系,希望尽快把一批武将军官赎回来了,……”
柴恪这番话一出来,立即引来了殿上众臣们不约而同的轻哼声。
对商贾,对武勋,这些人都没有太好的印象,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却又是甩不掉的,而且商贾们也都和朝中文臣武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对这个群体这个阶层不屑不满,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就和这个阶层和群体中与他们有利益勾连瓜葛的个体有多么仇视,利益所至,不寒碜。
至于武勋,他们一样客观存在,在九边也好,在京营也好,在各地卫所也好,百年武勋子弟在这里边的存在也一样避免不了的。
当然京营这帮武勋是在太窝囊无能了,所以尤为此甚罢了。
永隆帝阴着脸,这也是他最心烦之事,赎不赎都两难,明知道这些人都迟早要回来,一样要回到京师城中,甚至一样会回到京营,你怎么处置?
有时候真的希望内喀尔喀人还不如学着白起来那么一出,只可惜永隆帝也知道内喀尔喀人不会那么蠢。
现在士卒无人问津,武将军官却有商人热心帮助,这种反差,几乎要堵得永隆帝心梗了。
“叶卿,方卿,你们觉得呢?”最终永隆帝还是压抑住内心的烦闷,问道。
二人相顾踌躇。
这还是大周朝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以往边军不是没有遇上过这种事情,但那既是在边地,而且规模大多很小,不过百十人的,边将自行悄然处置便。
无论是俘虏置换,还是赎买,或者就置之不理,又或者通过商贾的利益交易化解,都是藏在面下的。
但是这一次,是京营,关系到京中数十万人,而且吵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朝廷如何处置都会引发许多不可预测的后遗症。
不闻不问是肯定不行的,不说寒了军中将士们的心,单单是这一二十万和京营将士有瓜葛的亲眷家属一关就过不去,但如果赎回这五万士卒,那数百武将军官又该如何?
如果要把这数百武将军官赎回,那就不是二十万两银子,就是上百万两银子了,朝廷如何支应得起?便是支应得起,对于这帮只会吞噬朝廷俸饷的家伙,在座的没有一人愿意付这边赎金。
但不付的话,让这些武将军官的家属亲眷自行赎回?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些官兵赎回来之后,又该如何应对处置安排?
现实的矛盾,内心的情感,利益的纠葛,都让这帮人成为了一个烫手山芋,便是叶向高和方从哲一干人都觉得无比棘手。
己字卷 第二百四十三节 熠熠(本卷终)
最终还是叶向高叹了一口气道:“皇上,只怕京营士卒的赎回朝廷还是应当要做的,这批士卒家人多是在京城中世代兵户,在京城中安家几代,二十万两银子买得他们对朝廷和皇上的忠心,还是值当的。”
叶向高潜在话语没有说出来,但在座众人都能明白。
如果朝廷不愿意出这笔银子赎回,商贾们更不可能出这笔银子,那么不但破坏了和内喀尔喀人刚建立起的单薄信任,内喀尔喀人可能被最终会向冯紫英在信中所言那样,带走数千蒙古人觉得还有点儿价值的精壮,其余就地释放。
这些人终将返回京城和附近府县,他们和他们家眷亲属会认为他们为朝廷卖命,结果却是遭到了朝廷的欺骗和背叛,进而对朝廷生出恚怨之心,极易被有心人所收买利用。
永隆帝可能更关注于这些人被义忠亲王这些人所利用,而叶向高他们则更担心这帮人被诸如白莲教这些秘密会社所吸引利用,而京畿之地若是被白莲教、无为教这些秘密会社所影响渗透,其危害和风险不可想象。
鉴于冯紫英在战前对白莲教向朝廷提出的警告,兵部已经把这个情况转给了刑部和龙禁尉以及顺天府。
虽然时间不长,但是从龙禁尉和顺天府传回来的消息触目惊心。
不但京郊的白莲教势力十分猖獗,即便是在京师城中亦有不少人笃信,尤其是几次大灾之后,从保定、真定、河间诸府来的流民中这种情况更为突出,他们不少人都长期滞留在京城中,这已经成为一大隐患。
而且这还只是揭开了一角的情形,真实的情况恐怕更为严重十倍,特别是现在怀柔、密云难民又在四处游荡,往京城里开的情况下。
这几方面情形混杂在一起,叶向高都不敢想象。
永隆帝暗沉沉地道:“那武将军官们的事情怎么处置?”
这笔银子数量太大,殿内大臣们也能隐约知晓永隆帝的心思,那就是置之不理,但这合适么?
不理的话,那些武勋家族大多是能拿出赎身银子的,还有许多商贾们肯定也愿意为其担保借贷,在他们看来这些武勋家族在军中根基深厚,尤其是边地生意脱不开这些武勋家族的照拂,几万几千两银子虽然昂贵,但是这笔“投资”是雪中送炭,还是相当划算的。
叶向高沉吟不语,这件事情的确不好处理,赎与不赎都很棘手。
方从哲一想到为了这帮废物还要花上一两百万两银子就觉得给剜了自己身上肉一般难受,见叶向高不语,便出列道:“臣以为京营八万大军固守三屯营那等坚城,居然被蒙古人四万军队一夜攻灭,若说士卒无辜,勉强说得过去,这帮武将便是逃回来都应当以龙禁尉锁拿,追究其渎职之责,遑论赎回?当然,若是其家中愿意赎回,朝廷也不会阻拦,至于商贾愿意为其担保借贷,臣以为不可放任,这帮商贾愿意为其出钱也好,担保也好,分明是冲着这些人身份而去,甚至是指望着这些人官复原职,或者是这些人亲眷尚有在边镇和各省卫所为官,便可借此机会搭线谋私,……”
方从哲的话说到了永隆帝心中,但是表面上他却不能就此表态,文官们对这些武勋出身的武人不待见不是秘密,言辞更加激烈者也屡见不鲜,许多御史也都攻讦甚多。
“张卿之意呢?”永隆帝斜睨了张怀昌一眼。
张怀昌心中暗叹一声,皇上的意思还不明白?
皇上既不愿意得罪武勋这个群体,又要把这帮武勋在京营中的影响力连根拔起,自然就要表现得欲罢不能了。
而方从哲却是从即将落入江南一系士人中的户部尚书和他这个分管财政的次辅下一步工作着想,自然也不愿意出这笔银子了,现在就要让自己来再加一把火,好把这件事情盖棺定论,但皇上就没有考虑过这样做武勋的反弹么?
“臣以为方阁老所言甚是,京营诸将三屯营一战表现该当追究,都察院已经收到多封弹章,认为主将贻误军机,罪莫大焉,……,纵然调查问罪需要一个过程,但是若是要以朝廷库银为这样一个导致京东局面败坏负有重大责任的群体支付赎金,臣以为京畿百姓必定会大哗,于朝廷威信和名声不利,……”
永隆帝面无表情,但是眉目间的异样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心情,略感欣慰满意,但是同样也还是有些担心。
毕竟这不是针对某一个武勋的发难,而几乎是针对整个武勋群体的诘难了,势必引起武勋群体的反击。
自己固然可以以文臣尤其是都察院的御史们作为刀枪来发起此番攻势,甚至剥夺这帮人重掌京营的机会,但是武勋们也不蠢,他们自然也能看得出这背后自己的影子,只怕态度会更为激烈,关键在于这会不会给义忠亲王以机会?
想到这一点,永隆帝又有些迟疑了。
自己之所以现在对弹劾牛继宗的弹章留中不发,就是不愿意在这等时候引发不可预测的风波,现在宣府镇的大军正在源源不断的进入京畿地区,与蓟镇大军联手抗击察哈尔和外喀尔喀的大军,牛继宗表现异常努力,连尤世功在密折中都奏报牛继宗亲率大军在昌平一线布防,压制住了外喀尔喀大军的进逼。
虽说这并不足以抵消其前期的罪责,可如果这个时候要动他,牛继宗会不会破罐子破摔,甚至还有其他举动呢?
现在虽然神机营和五军营一部在三屯营一战中湮灭,但是陈继先的五军营仍然保持着最精锐的三万多主力,和自己能够控制神枢营抗衡,如果这样做,会不会激起五军营的兔死狐悲感觉?
宣府军和蓟镇军中那些武勋子弟们又会如何想?
宣府军进来太快,一样要让永隆帝担心,他现在都已经吃不准牛继宗对宣府镇的控制力有多大了,王子腾和牛继宗几年之内走马观花一样在宣大总督位置上腾挪,就是担心他们在这个位置上呆太久,但这二人都极有手腕,加上宣府镇也是武勋子弟云集的边镇,很多事情还真的不好说。
永隆帝想到此处就下意识的皱起眉头。
张景秋瞟了一眼踟躇的叶向高,眉头微皱的齐永泰,面无表情的李三才,他已经揣摩到了皇上的一些心思,方从哲和张怀昌各有考虑,但这道题不好做,可处于此情形下的皇上却又进退两难。
“皇上,臣以为此事牵扯面极广,需要从长计议,况且冯紫英在信中也提到内喀尔喀人索要赎金条件多有变化,一直未曾敲定,还有一些附加条件,加之目前黄得功部出喜峰口救曹家寨尚无音讯,内喀尔喀人未尝没有一观风色的想法,当下关键还是坚守住昌平——顺义——平谷防线,若是我们在这一线也失陷,没准儿内喀尔喀人就会改变主意,真的要配合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率军西进了。”
张景秋的话让永隆帝和内阁诸公都为之色变,这太危言耸听了,叶向高率先道:“景秋,冯紫英不是说内喀尔喀人已经不会听从林丹巴图尔的命令么?”
“首辅大人,话是这么说,那是建立在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联军所能取得的成效有限情况下,但若是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联军真的突破昌平——顺义——平谷防线,打到京师城下,那恐怕内喀尔喀人就不得不考虑,我们还有否能力能抵挡得住?没准儿京师城就要失陷呢,这等情况下内喀尔喀人可以随时丢弃和我们的意向协议,为策应林丹巴图尔而率军西进,毕竟能打下京师城的话,对于每一个草原上的部族来说都是无上的荣耀,所获更是远胜于他现在能得到的,而且他可能也会评估大周的实力究竟有没有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强大,……”
张景秋的话语中肯有力,一干人都是有些动摇。
内喀尔喀人虽然谈妥,但是他们都对内喀尔喀人不太了解,那宰赛也是从未见过,这等优势情况下宰赛能退让如此大,本身就让他们有些怀疑,如果内喀尔喀人在关键时刻突然毁诺,或者根本就是受察哈尔人的指使来麻痹己方呢?
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了。
“那景秋你的意见……?”永隆帝深吸一口气,之前他考虑内部问题太多,这方面似乎有些太过于乐观了。
“不如招冯紫英回京面见,听一听他对内喀尔喀五部的评判,京营这边的情况亦可听一听他的看法,目前顺天府东部几乎是空白,蓟镇军没有足够兵力防御,我们不得不想得多一些,……”
朝会散了,并没有取得多少实质性的结果,但大家心里都有了一个底儿,只要内喀尔喀人能够被稳住,不参与进来,宣府大军已经源源不断进来,稳住了昌平一线,大同军也在赶来的路上,时间拖下去,对大周是有利的。
派往永平的信使星夜出发,招冯紫英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