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四节 我欲成名!(第三更!)
冯紫英接到柴恪的信时,已经在迁安城了。
放下信,他叹了一口气。
柴恪还算是够仁义,专门来信提醒自己,而张景秋就只让尤世功给自己带话,要自己审时度势,实在不行,可以放弃永平。
说得轻巧,一句放弃,自己恐怕就只有引咎辞职,起码要三五年之后才能说复起的事情了。
看起来三五年也不长,自己也才二十来岁,但是有了这样一个污点,日后仕途之路就要艰险许多了。
兵部管不到地方上民壮的事情,冯紫英也无需向兵部禀报自己在永平府的种种。
一句话,打赢这一仗,一切都好说,便是有些出格逾举之处,也能想办法来弥补遮掩,可这一仗打输了,要么就是命丧当场,要么就是褫夺罢官,没有好结果。
“大哥,谁的来信?”左良玉见冯紫英的神色不太好看,好奇地问道。
“兵部左侍郎柴大人。”对左良玉的问,冯紫英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不太看好我们能守住永平,要我们见根据情况而定,如果蒙古人势大,可以先撤,问题是昆山,我们现在还有退路么?”
左良玉一时间没有做声。
对于冯紫英要求坚守迁安,左良玉也不是很赞同,但是现在冯紫英亲自坐镇迁安,那就什么好说了。
人家富贵家玉器都不怕,难道自己这等穷人家的瓦罐还怕了不成?这一点上左良玉也不得不佩服冯紫英。
“是不是还是觉得不踏实?”冯紫英看出了左良玉内心的担忧。
“大哥,我不是怕死,吃了这碗饭就从来没怕过,内喀尔喀五部我们打过交道,现在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率领的乌齐叶特部是炒花五部的头号部落,但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年龄有些大了,精力也有些不济,弘吉剌部的宰赛正在逐渐取代其叔祖父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论实力,弘吉剌部能够动员一万五千精骑,算是炒花五部最强悍的了,其余诸部,一般也就是一万骑就差不多了。”
左良玉在辽东也有几年了,对草原诸部并不陌生。
内外喀尔喀五部、科尔沁人、海西女真诸部,加上建州女真,还有察哈尔人,这些都是草原上的玩家,都免不了要打交道,自然也就有所了解。
“这帮蒙古人比科尔沁人强,至少现在还没有对东虏奴颜婢膝,不像科尔沁人,简直就差点儿要扑到努尔哈赤脚下主动投附了。”
冯紫英听得左良玉说得有趣,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怪这些人,九部之战努尔哈赤的确把海西诸部和科尔沁人给打痛了,他们左顾右盼瞻前顾后,也都是为了自家部族的生存,等到大周强大起来,他们自然又会倒回来,像前明一样,重设奴儿干都司或者兀良哈三卫,他们也一样为甘之若饴,但前提就是你要拳头够硬。”
“所以大哥,咱们这一仗要把内喀尔喀五部给打痛了,他们日后想要倒向东虏之前,就的线要考虑清楚,值不值当,会不会得不偿失。”左良玉脸上露出冷峻之色,“就冲着这个,我都得要让内喀尔喀诸部和科尔沁人好好尝一尝咱们火铳新军的滋味。”
对于左良玉的狂妄,冯紫英倒是很高兴,说明对方信心十足,这起码比畏首畏尾强。
“昆山,你有这个信心就好,说实话,我内心还是希望蓟镇军能够在边墙内外给这些蒙古人以教训,虽然我知道这希望很小。”
冯紫英已经得到消息,燕河营、太平营、建昌营三营已经集结了起来,集结在太平营和建昌营一线,而台头营和石门营也抱团开始在界岭口和箭捍岭一线移动,准备迎战蒙古人的入侵。
但问题是这迎战姿态却有些诡异,这一抱团倒是集中了力量,但是这中间却空了出来,你抱团该往中间刘家口和桃林口一带扎营才对,怎么却要么往西,要么往东,这不是摆明没有阻挡蒙古军的信心么?
左良玉沉默了一下,最后才道:“大哥,我们来之前,总督大人就说过不要寄希望于蓟镇,蓟镇有蓟镇的难处,兵部的命令都是直接下到了尤大人那里,连他都不好干涉,所以……”
这不符合规制,但是却又是现实,面对蒙古大军南下,如果还要一味拘泥于命令先从辽阳那边蓟辽总督府过一次,时间根本就来不及,所以只能是兵部直接指挥了。
“我知道,也理解,加上尤三哥也和我挑明了说过,所以我从未对他们抱太大希望。”冯紫英淡淡地道:“本来只希望他们起码能阻挡一下,但现在看来,连这点儿场面活儿,蓟镇都不愿意做啊。”
二人正说着,去看到从城墙下疾步上来几人。
“报!”
“讲。”进入了战时状态,冯紫英也开始展露了的武将气质。
“登莱水师舰队的水兵营已经抵达抚宁,现在他们来人联系。”上来报的是左良玉麾下的一个什长。
“哦?这么快?”冯紫英又惊又喜,之前他就接到了沈有容的信,大致约定了时间,但是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已经到了,而且都到了抚宁,从榆关港登陆到抚宁也得要两日吧?“快请他上来。”
只见一名青年武将从城墙阶梯上疾步跑上来,见到冯紫英这才抱拳一礼:“末将登莱水师水兵守备侯承祖见过冯大人。”
“侯承祖侯大人?可是龙泉公郎君?”冯紫英听得青年武将自报名字,也是脸色一肃,抱拳回礼道。
青年武将一愣,随即点头:“不敢,正是承祖。”
“怀玉兄不必客气,沈大人在信中对怀玉兄格外推崇,我也久闻怀玉兄大名了。”
冯紫英知道侯承祖,因为前世中其父侯继高多才多艺,不但是抗倭名将,而且还是一名著名书法家,另外还对地理政论很有造诣。
其著述的《全浙兵制考》、《日本风土记》极为有名,尤其是《日本风土记》,冯紫英都专门读过几遍,对当下日本地理环境、政治、风物、经济文化等等都写得极为深刻细致,是研究日本国情民情的一份重要资料。
“冯大人过誉了,怀玉当不起这般赞誉。”侯承祖也有些激动,冯紫英名声太大了,他还在松江卫时就听闻过,后来被沈有容招揽进入登莱水师舰队,作为守备,沈有容便让他率领水兵营前来助战。
原本是要从榆关港下船登陆的,但是侯承祖对北直这边情况有所了解,于是便让部分吃水更浅的小船从洋河上溯,在抚宁下船,所以节省了一些时间,不过现在主力大船也都到榆关港停靠了。
“怀玉兄不必客气,若是不见外的话,你比我长两岁,就叫我紫英就行,我称呼你怀玉兄。”冯紫英爽朗地和侯承祖把臂而论,很是热情,让侯承祖很兴奋,“大人既如此说,怀玉焉敢不从?”
“好,我来介绍一下,怀玉兄,这一位是我兄弟,左良玉,字昆山,你可以叫他昆山,他是辽东军拔山营二部把总,此番与另外一位同僚也是来增援我们永平的,并且还为我们永平府训练了数千民壮,……”
三人一阵见礼,相互寒暄。
左良玉也没想到登莱水师会派出水兵营,而且还来得如此之快,比山海关和叶赫部的兵马都更先到,这就成了越远的越先到。
正谈论间,又有人来报。
冯紫英一问,却是斥候送回来的消息。
“内喀尔喀诸部和科尔沁人共计五万余人,已经越过青龙河,抵达了三岔口一带集结,……”
冯紫英把消息告知二人,心中也是热血沸腾,终于要来了,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多一些。
很快有部下送来舆图,冯紫英索性就在城墙上展开,将三岔口所处位置指给二人看。
三岔口位于青龙河东岸,距离边墙只有一日路程,如果沿着青龙河南下,便是著名关隘桃林口,而往西就是冷口。
“这么看来蒙古人可能要从桃林口一带突破?”侯承祖皱着眉头,“不知道蓟镇在这一线有多少兵力配置?”
冯紫英和左良玉相顾苦笑,“恐怕也就只有小股斥候部队了,主力都在百里开外。”
“那如何是好?”侯承祖一愣,他不知道这里边的猫腻。
“怀玉兄,稍安勿躁,等我将这边情况与你介绍,你便知道我们这一战要如何打了。”
冯紫英便将当下蓟镇方面的难处和布置,以及永平府目前的格局一一作了介绍,侯承祖听得也是变色,良久方才沉声道:“没想到局面如此恶劣,不过这却正是我等武人建功立业之时。”
冯紫英一愣,左良玉却是大感振奋,颇有同感,忍不住道:“怀玉兄此言正合我意,此番大战,小弟便欲借这迁安城立威,让蒙古人明白,我大周不可侮,便是几千民壮,也能让其头破血流,铩羽而归!”
侯承祖也是朗声大笑:“昆山之意正合我心,正好借此一战,让我等成名!”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五节 战前动员
游士任来到城头上时,冯紫英正在检查新建的棱堡状况。
新建的棱堡呈半弧形,如同一个个馒头向外凸出,这种用砖石与水泥结合起来的棱堡实际上比城墙更结实,寻常的撞城车基本上很难对其造成太大的损害了。
唯一可能构成威胁的就是火炮,但是根据冯紫英所了解到的,起码在内喀尔喀五部中,火炮的运用还处于一种极低水平状态下。
或许有,但是不会超过二十具,而且其是否会不远千里从草原上运入破墙入关运入内地来发挥其攻城威力,值得怀疑。
在冯紫英看来,有那个精力,还不如多花些心思打造一些云梯攻城车这类的辅助性攻城武器来的爽利。
没有火炮单靠人堆来发起攻城的话,棱堡的威力就能发挥到极致,这也是冯紫英最大的底气。
迁安城墙上新建的棱堡每座大概距离相隔不到二十丈,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棱堡的交叉火力发挥到极致,再加上在城墙外重新加筑了一道矮墙,使得火铳兵可以依托这道矮墙在第一波攻击时发挥最大的射击威力。
士气可用,冯紫英对左良玉的表现还是相当满意的。
这小子几乎是陪着自己一一把各部各哨走到,在蒙古人入侵家园和高额的战后奖赏刺激下,士卒们此时情绪饱满,热情高涨。
当然这是战前,等到大战一旦开启,周围伙伴们或死或伤,鲜血和残肢败体或迅速让他们的热情消退,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考验各部各哨各队带队军官们本事能力的时候。
冯紫英希望能通过这一战让一批优秀的军官涌现出来,这会是未来自己塑造新军的根基。
“大哥放心,这些士卒都是经过了咱们几轮苦训的,还别说,您说的什么机械记忆,生理反应,好像还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儿,有时候越笨的人,经过苦训之后,他几乎就是命令一发,他就能没有任何迟疑的据枪瞄准射击,让他前行,便会按照口号前行,……”
左良玉对自己这位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在拔山营时也训练过士卒,他这拔山营二部就是他一手一脚练出来的,时间比这帮民壮长得多,但是论射击精度,论应对能力,都要强于这帮民壮,但是论纪律服从性,这帮民壮却要比自己带出来的老卒要强得多。
这也迫使他不得不在训练中加强了自己老卒的纪律训练,否则你如何去带领这帮新丁民壮?
“无数次的训练形成的这种记忆定势,就会让他们下意识的按照命令执行,这就是集体作战的优势所在,当无数骑兵蜂拥而来,寻常士卒如果没有经过这种强化训练,瞬间就会崩溃,而经历了这种训练的,他起码可以坚持射击两三轮,而这两三轮里只要给敌人造成杀伤,敌人的鲜血就会让他们的勇气燃起,这就是新兵到老卒的蜕变,……”
冯紫英的话让跟随在一旁的侯承祖深以为然。
他的这一千五百人水兵营,虽然也是按照沈有容从冯紫英那里得到并结合水上作战特点而训练出来的,自生火铳更是让他们能比寻常火铳打出更快的射击效率,但最大的缺憾就是他们和这帮火铳新军一样,从未真正上过战场,未曾品尝过成功和失败的滋味,未曾经历过鲜血和伤亡的洗礼。
而这一次所要面临的战事可能会让水兵们遭受想象不到的残酷洗礼,但是侯承祖却很清楚,只有经历这一战,他们才能真正蜕变成为战士。
“所以大哥觉得这种在矮墙中近距离射击能够有助于他们迅速成长蜕变?”左良玉对冯紫英的信任度可谓爆表。
“差不多吧,这种平距离射击更能发挥集中射击的威力,近距离感受战争的滋味,也许只要一天他们就能漠视生死,成长成为合格的士卒。”
冯紫英泰然应道。
“怀玉兄,你的水兵营,打算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介入这场战争?”冯紫英扭头问道。
“但听大人吩咐。”这个时候侯承祖也是拱手听令。
“嗯,昆山有一个部使用自生火铳,加上你的一千五百人,两千来人的自生火铳,足以让蒙古人品尝火铳药子的滋味了,先期你们轮流作为应急预备队,主要看蒙古人会一次性投入多大的进攻强度,我们根据情况来定,但到后期,我估计就会是哪里出漏洞,哪里你们就要顶上了,游大人倒是替我们又收罗了三千民夫,但是这些民夫恐怕也只能帮着清理战场,救治伤员,其他无能为力,甚至还可能带来一些混乱,……”
涌入迁安城的士绅们带来了不少家眷仆从,使得迁安城里人口暴增。
好在之前游士任就和冯紫英商议过对策,对县城里所有屋宅采取无条件征用,宽裕的房屋全部被腾了出来,以供这些进城民众暂时栖身。
而这些人中的精壮便被无条件的征用组织起来,作为战事一旦开打之后的民夫备用。
“大人放心,若是有人敢生乱,我的人可是谁都不认识,只听命令。”侯承祖应声答道。
“倒也不至于生乱,就怕有些人大呼小叫,影响军心。”冯紫英摆摆手。
吴耀青在这边也给自己安排了几个暗子,随时盯着迁安城中的动静,游士任衙门中也有角色发布在城里各处,暗察民意,这一点这位知县大人还是很有些手腕的。
几个人一边沿着城墙察看,一边讨论着,也正好迎上了游士任过来。
一番寒暄之后,游士任也对冯紫英的态度更为热切了。
不管怎么说,多一千五百人的水兵还是让游士任心里踏实许多,毕竟这都是用火铳的新军,之前游士任的担心也慢慢消散,只要能确保迁安城这一战保留下来,整个迁安县的元气就能得到保存,其他都不在话下。
布喜娅玛拉站在城墙阶梯下看着几个下来的男子,当中那个青年气度雍容淡然,举手投足间那份无俦风姿更是让所有人目光下意识的就要落在他身上。
走下阶梯,冯紫英才看到一身具甲的布喜娅玛拉站在城墙边上,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赶紧招呼对方:“布喜娅玛拉,什么时候到的?德尔格勒呢?”
“德尔格勒和我们部族的勇士们在一起,所以就我过来了。”布喜娅玛拉收敛起别样心思,学着汉人武将的礼节,一抱拳道:“此番我就在大人身边,以便于我帮助协调大人和我们族中三千甲士。”
“那就有劳你了。”冯紫英也不在意,“那我也来和你介绍一下,昆山你认识了,这一位是迁安县知县游大人,这一位是登莱水师水兵营守备侯承祖侯大人,……,这位巾帼英豪乃是海西叶赫部布喜娅玛拉,其父是叶赫部前任贝勒布斋,现任贝勒金台石是其叔父,号称海西第一勇士的布扬古便是其兄。”
冯紫英的介绍让布喜娅玛拉心里很舒服,言语中对叶赫部的恭维推崇,对其兄的赞誉,都让她脸色顿时变得灿烂起来,虽然这家伙分明就是要利用叶赫部,但起码人家姿态还是很好的。
游士任和侯承祖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身材高大雄健的女子身上。
这比起寻常女子几乎要高出一个头,在座几个男子中恐怕除了冯紫英比她略矮外,其他人也都要矮半个头,略显深凹的眼眶和油黑如钻的瞳眸,宛如刀削的鼻梁和颧骨,乌黑如墨的长发被随意的挽成了一个发髻,坠在脑后,左手环握着一顶带兽纹遮面的战盔,英姿飒爽,分外夺目。
加上她肩头兽环装饰,胸部乌亮皮甲裹罩,一袭灰白色甲巾半遮半掩,蜂腰圆臀,尤其是那双健美修长的大腿充满了力量气息,一直到膝盖的具甲战靴,和斜跨在腰间的那柄造型古朴诡异的弯刀,使得这个女子就像一头充满危险和诱惑气息的雌豹,欲待择人而噬。
“见过各位大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布喜娅玛拉还是很礼貌的一礼,这让几人都有些意外,甚至包括冯紫英,他印象中布喜娅玛拉可没这么好脾气。
几人还礼之后,布喜娅玛拉目光落到侯承祖身上,“抚宁阳河中的舰船可是侯大人带来的登莱水师?”
侯承祖一愣之后点点头:“正是,我们便是从抚宁登岸过来。”
“难怪。”布喜娅玛拉点点头,却不再言语。
冯紫英也习惯了这女子的古怪脾性,不在意,“布喜娅玛拉,你们叶赫勇士会暂时驻留兔耳山,和山海关过来的蓟镇军一道,如果能够确认蒙古人沿着青龙河以西下来,你们便需要进军到青龙河以东燕河营以西地区,集结待命。”
“若是蒙古人从青龙河以东南下呢?”布喜娅玛拉反问。
“那就简单了,我们迁安安全了,他们要直接进攻卢龙,我们就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了,不过我想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还没那么蠢吧。”冯紫英淡然一笑。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六节 临战(1)
冯紫英口中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二人此时正在距离冯紫英一百多里地的逃军山附近行军。
数万大军的行军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列队逶迤绵延,也不像外人所以为的那样令行禁止,哪怕是有游牧为生的蒙古人,仍然是一件极其复杂而困难的大事。
数万人的吃喝拉撒,尤其是还涉及到数万马匹、牲口的草料,这又是从草原上向中原进军的漫长旅途,无论是选择的路径,还是经停的宿营选址,亦或是饮水打尖所在,都需要精明的筹划。
战争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旦启动起来才会知晓其中的复杂程度。
先前规划得再好,都远不及过程中所遭遇的各种变故和意外。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已经感受到了这场战事的艰难程度远超他们的想象,这还没到大周境内呢,这一路行军就让他们吃足了苦头,也幸亏有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方面的帮衬指点,才算是有惊无险的跋涉到了靠近大周的边境上了。
但接下来的路途会更麻烦,因为这已经是在燕山山麓区域了,数万大军需要在山谷中穿行,即便是牲口的草料都需要备足,不像很多人想象的秋高马肥,草木茂盛,哪里都能有足够的草料和水源。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场战事的艰难,但是事已至此,五部加上科尔沁人数万人马已经到了这里,如果不能取得一场让人满意的收获,无论是谁都难以向部族交待。
“宰赛,我听说叶赫部那边很反对我们南下?”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有些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伴随着胯下健马的行进,颠簸起伏让他这把老骨头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他们反对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在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身旁骑着一匹菊花青的青年满不在乎地道:“他们倒是从大周那里吃得满嘴流油,却不让我们南下,这是何道理?”
“宰赛,你就不怕金台石不高兴?”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歪着头问道,满是皱纹老茧的手微微一带马缰,让马行速度稍微放慢一些。
“哼,他不高兴又怎么地?各家有各家的难处,难道他把女儿嫁给我,我就必须要听他的?”宰赛冷冷地道:“弘吉剌部几万号人要生存,那就只能按照我们自己的路走。”
“可如果大周愿意给我们内喀尔喀五部以物资支持呢?”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微微颔首,这小子还没被女人给迷花眼,但是金台石的女儿是宰赛的嫡妻,在弘吉剌部影响力也不小,所以还得要把这家伙心思摸清楚。
“那也要看情况,东西我们愿意要,但是林丹巴图尔要求我们跟着一起南下,我们能拒绝么?”宰赛狡猾地笑道:“但我们可以答应大周,我们南下也可以出工不出力。”
“嗬,你觉得大周会相信这番说辞?”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嗤之以鼻,真把大周当傻子么?你都南下入关了,遍地是人货,难道还能忍得住不抢不掳掠?
“他们信不信就是他们的事情了。”宰赛满不在乎地道:“我们怎么做,只能我们自己来决定,不可能听别人的。”
“林丹巴图尔和建州女真可是派着人监军呢。”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摇摇头,“此番南下,林丹巴图尔和建州女真那边策划已久,这些关隘路口他们都已经摸清楚情况了,只需要我们跟着他们的人前进就是了,据说硕垒和素巴第他们那边也有林丹巴图尔派人监军。”
听得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提及建州女真,宰赛有些不悦。
他对建州女真一直深怀敌意,努尔哈赤率领建州女真的崛起,尤其是对海西四部的兼并让他感受到了深深的警惕,一旦海西四部被其兼并,兵锋就会直指西面草原上了,而科尔沁这帮家伙又在和建州女真牵扯不清,这更让他感到戒惧。
“建州女真管不到我们蒙古人头上来,林丹巴图尔的命令我们会接受,但是建州女真就滚一边儿去。”宰赛气哼哼地道。
“但我的人告诉我,其实林丹巴图尔对大周这千里边防的了解情况还不及建州女真的人呢,尤其是我们这边,从界岭口到龙井关,听说那些建州女真简直了如指掌,许多小道、取水点和关隘,连察哈尔人都不清楚,他们却能一一在舆图上标注清楚,那舆图我专门留了一份,他们还不太愿意,还是我们的人坚持,才留给了我们。”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话让宰赛心中对建州女真更是忌惮。
这帮家伙连蒙古这边与大周接壤之地的关隘、道口和取水点明细都如此清楚,岂不是意味着他们早就对大周虎视眈眈了?
要知道这些区域都是在察哈尔人控制之下,他们如何能提前预知?
或者建州女真是早就在打蒙古人的主意了,不知道林丹巴图尔这个家伙知晓了此事会如何着想?
“叔祖,这建州女真所谋乃大,为何林丹巴图尔却如还愿意和努尔哈赤合谋?难道他就不怕日后建州女真对察哈尔起野心?”宰赛忍不住道。
“哼,你以为林丹巴图尔就没想到过?”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轻哼一声,“兴许他觉得建州女真既然和大周成了死地,那么咱们蒙古人正好可以在其中浑水摸鱼呢?大周那边有机会,咱们就抢掠大周,大周那边没机会,咱们就可以借机向大周索要物资以助大周打建州,去年林丹巴图尔不就是这么干的么?这收获还不小,咱们五部也是距离大周边境略远了一些,若是近一些,咱们一样可以这么干。”
宰赛深以为然,“难怪,锄强扶弱,大周这么干,我们蒙古也这么干,只是这样交恶了大周,日后再想要恢复和大周的关系,怕没那么容易吧?”
“呵呵,大周需要我们,自然就能不计前嫌,草原上这些部族,哪个不是今天你联合我打他,明日我连手他打你?”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捋了捋花白胡子,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宰赛,我年龄大了,再等几年,这五部还是要交到你手上来,我知道你素有大志,不过林丹巴图尔和努尔哈赤都不是善于之辈,而且努尔哈赤几个儿子我见过,也都有龙虎之姿,我们五部夹在察哈尔、建州女真和大周诸强之间,科尔沁看样子是要选择建州女真,你岳父那边是选择了大周,我们该何去何从,如何才能确保咱们五部的利益,你也须得要好好斟酌。”
宰赛心中微震,深深地点点头,“叔祖,我明白。”
夜幕下的篝火一堆堆点了起来,干牛粪混合着柴枝,燃起阵阵烟雾。
一双鹰隼般的目光潜藏在黑暗中,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前方一团团黑魆魆的营帐。
他粗略的算了一算,一路潜行过来,他已经看到这样的宿营地连绵七八里,多达三十余处,如果计算无误,这一路起码有接近一万人马了,那边山峪中看规模应该不低于这边,只是被蒙古人封锁了要道,无法查知具体情形。
如果要过去查探,就需要绕道从山脊翻过去,那没有两三日不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初秋的燕山山地里已经有了一些凉意,孙祖寿和手底下两名夜不收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蛰伏着,一直到篝火只剩下余烬,除了值夜的士卒外,其余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撤。”
简短低沉的声音发出,孙祖寿带着两个兄弟悄然翻过距离篝火不到十丈远的山岔口,悄然钻入黑暗中,一阵急行军之后,一直到将后边的光影彻底丢在黑暗中,三人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对这一片山区,孙祖寿他们几人已经十分熟悉了,在夜不收里边,首先就需要学会辨识和熟悉地形,而燕山山区是蓟镇首当其冲的区域。
虽然前几年里察哈尔人安分了许多,但是作为主要应对察哈尔人蓟镇军,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对察哈尔人的防范,哪怕从上层来说已经比起以往懈怠了许多。
不过新任总督和总兵到任之后,这种局面似乎又有改善,起码原来缺额甚多的夜不收里边开始重新充实,孙祖寿手底下两个兄弟都是去年才充实进来的,比起孙祖寿来都要稚嫩许多。
翻过垭口,孙祖寿三人又是一阵疾行,终于到了早已安排好的休息地,那是一个隐藏在山坳峭壁边儿上的山洞,从洞口可以轻易监控到穿越山垭口的小径。
“咱们说一说各自的情况,时间有些来不及了,也只能弄个大概了。”孙祖寿沉声道。
三个人迅速开始汇报各自这几日里观察了解到的情况,包括蒙古人队伍组成,来自那些部落,其中战马多少,驮马多少,士气如何,各方配合怎样,以及一些细节上的东西,这些都将成为下一步汇聚综合分析研判的资料。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七节 临战(2)
“……,从现在情况来看,不出所料是内喀尔喀五部,杨二看见了弘吉剌部的旗帜,如果不出所料,那个穿皮裘的家伙应该就是宰赛,……,乌齐叶特部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也出现了,这两人都出现了的话,意味着整个内喀尔喀五部主力尽出了,……”
孙祖寿语气幽幽,局面很不利,蒙古人东路这一支力量比原来预计的更强大。
“……,坠在最后边儿的应该是科尔沁一部,大概在五千人上下,但是都是轻骑,几乎是一人二骑,始终和内喀尔喀五部保持着一定距离,他们携带的粮草补给远不及内喀尔喀这边,不知道是何原因,……”
孙祖寿听得下属介绍情况,皱了皱眉。
“看来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部不睦的传言是真,照理说科尔沁部已经不太愿意听察哈尔人的命令了,但这一次还是出动了,这里边可能还是有东虏在捣鬼,不过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部不睦这个情况回去之后要想总兵大人汇报清楚,……”
“大人,我们发现内喀尔喀五部行进速度很快,而且似乎对路径十分熟悉,属下在青龙河右岸的白树林一带就发现他们分道几乎没有做犹豫,直接就选了右边道路,另外在各处宿营地的位置选择上也是十分周全,布置岗哨所处位置应该都是精心安排过的,内喀尔喀五部怎么可能这么熟悉这边地形?”
一个下属有些疑惑不解地道。
孙祖寿心里也是发沉,“或许是察哈尔人……”
“大人,察哈尔人历来是从土胡同、界岭口那边入侵比较多,要么就是分水岭、大安口那边,属下也查过近年来的记录,察哈尔人移驻西面时间并不算长,而且蒙古人性子粗疏,要做到这么精细,属下觉得很难,……”
孙祖寿默默点头。
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不符合常理,蒙古人或许在路径选择方面比较熟悉也许还说得过去,但是连水源地、宿营、设岗这些方面都能考虑得如此精细周密,好像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除非蒙古人转变了风格,但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也倾向于是建州女真做的手脚。
但这也从侧面证明朝廷将建州女真视为最大心腹之患是正确的,蒙古人不过是带来一阵麻烦,顶多是程度大小而已,但是若是给了建州女真可乘之机,那绝对是致命的。
“这些情况我们暂且不去管他,先把各自情况说清楚,我和杨二继续留在山里,周权,你把这些情况带回去,立即向大人汇报,注意,不能有一丝遗漏,你现在再把所有情况复述一遍,看看有没有错漏,……”
另外一名矮壮汉子也不推辞,点头领命:“好。第一,内喀尔喀五部情况如下,……”
等到叫周权的汉子叙述完整清楚,孙祖寿又补充了几句,这才叮嘱对方立即返回。
“那大人,属下汇报完毕之后该如何和您汇合?”周权忍不住问道。
“嗯,估计等到那个时候蒙古人都应该破关而入了,到时候再来看情况,若是蒙古人还要从原路回撤,我们再来计较。”
孙祖寿很清楚蓟镇军在这一线烽燧关隘的布防情况,若是三五百人的小股蒙古人还可以一战,这样几万人大军入侵,便是山南麓那边的诸营都只有集结抱团寻找机会一战,根本不可能阻挡得住如此规模大军入侵。
也就是说永平府遭遇一场劫难已经在所难免,这让他也有些难受。
不过他也知道好像永平府那边一直在为战争做准备,但一个小小永平府,连蓟镇面对如此狂暴的十多万蒙古人大军入侵,都要谨慎行事,遑论一个小小的永平府?
几千民壮能济得了什么事儿?
据说永平府同知还是总督大人的公子,可是面对这样的情形,只怕也只有明智的选择避难逃生为上吧。
想到这里,孙祖寿也只能叹一口气,唯求永平府的民众自求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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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世功脸色沉郁,负手站在案桌后。
“大哥。”
尤世禄欲言又止。
“说吧,你我兄弟,还能有什么不好说的。”尤世功面色平淡。
“兵部一下子把这几万军营的老爷们塞过来,这分明就是借刀杀人啊,可笑这帮京营老爷们还一个个兴高采烈,真以为蒙古人是吃素的主儿?”
尤世禄咬牙切齿地道:“也不撒泡尿照一下,还觉得能立下大功去封妻荫子呢,送死都找不到地方。”
尤世功倒是显得很淡然,这个情况他早就和兵部那边有默契,起码早在三个月前,他就知道朝廷,或者说皇上要对京营动手了。
京营这一帮人,除了神枢营现在大概算是皇上安排进去的,主将仇士本和京营里那帮武勋势同水火,这一点总督大人大略和他提及过其中的恩怨情仇。
虽然总督大人也是武勋出身,但是却好像和朝廷里那四王八公十二侯们不是一路人,否则也坐不上这个总督位置。
“也别把京营说得那么不堪,神机营据说在每次京中操演都是夺冠,心气高着呢。”说到这里,尤世功嘴角都忍不住浮起一抹笑意,的确有趣。
几十年不打仗的京营,居然还能被兵部那两位给哄着出京了,据说许了不少好处,只要回京人人都能上浮三级,赏赐加倍,估计京营这帮老爷们在京师城中也是穷怕了,所以才会要冒死吃河豚赌一把了。
“操演?靠操演都能打赢蒙古人,那还要我们边军干什么?”尤世禄不屑一顾,“也就是哄哄这帮京营太爷罢了,那大哥你准备怎么安排?”
“十四万京营大军,一下子给我们送出来八万人,呵呵,这样庞大一支军事力量,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来用了。”尤世功似笑非笑,“五军营带队是副将柳国荃,乃是理国公之后,柳家家主柳芳的堂兄,两名参将,分别是定城侯谢家的谢鲜,锦乡伯韩家的韩尚瑜,两名游击也都是有名有姓的角色,神机营带队副将是东安郡王穆家旁支穆天燕,两名参将是景田侯裘家的裘炳众,齐国公陈家的旁支子弟陈瑞师,瞧瞧,哪一个都是咱们这些寒门出身的惹不起的人物啊,连总督大人都要给几分薄面的。”
“大哥?!”尤世禄不解地问道:“您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给总督大人去过信,总督大人的意思是把当前形势向这些京营老爷们都介绍一番,也请他们听一听战前准备,然后将局面罗列出来,请他们优先选择守御驻扎之地。”
尤世功的话让尤世禄大吃一惊,“他们优先选择,难道总督大人就不怕贻误战机?”
“贻误战机?”尤世功脸上掠过一抹诡异的笑容,“怎么会,京营诸军实力雄厚,咱们安排时自然也就要安排好,最好请他们独当一面,八万大军,安排一个他们认为稳妥轻松的所在,也就算是有一个交待了。”
尤世禄越发不能理解自己兄长的想法了,皇上的意图,总督的微妙想法,自己大哥似乎也有考虑,这京营一帮人也不是傻子,自然会趋利避害,那如何向皇上交代?
见自己兄弟大惑不解,尤世功也不多解释,这些事情没必要向他说明白,到最后他自然会明白。
见兄长不愿意多解释,尤世禄也就不多问了,他更关心东线,“大哥,东线的消息回来了么?”
“回来了一些,还有两路尚未回来,但是情况可能差不多,东线以内喀尔喀诸部为主,目前在逃军山一线出现了,据说已经靠近了孤山和熊窝头一带,斥候还在搜寻,但内喀尔喀诸部出动的兵力超出了我们之前预料,……”
尤世禄吃了一惊,“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尤世功反问:“你是说紫英那边么?他跟随总督大人那么多年,这点儿见识应该有吧,什么地方能守,什么时候该撤退,他有判断才对,而且罗一贯部也能帮助他牵制一下,为他赢得时间。”
“可是大哥,罗一贯那个营你不该留下一部分。”尤世禄犹豫了一下才道。
尤世功叹了一口气,“老三,你知道么?即便是这样,我已经承担了风险了,兵部早已经决定放弃永平防线,也通报给了紫英,他应该明白,迁安守不住,永平府五县一州,他只需要保住卢龙就算是胜利了,若是指望都保卫下来,那只会一个都保不住,那点儿民壮能干什么?”
尤世禄摇摇头:“大哥,我觉得你这一次恐怕误判了,我看过那些民壮的训练,全数配备了火铳,训练方式也很独特,未必就像你所说的那么不堪,也许会给我们一个意外惊喜。”
“哦?”尤世功有些怀疑,他知道自己兄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信口而言,“你有依据?”
尤世禄点点头,“当然,……”
听完尤世禄的介绍,尤世功将信将疑,如果是这样,对于京营这边的安排也许可以又另一个选择。
己字卷 第一百八十八节 终于来了
当如潮水般的骑兵开始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冯紫英站在城头上极目眺望,手心也有些微微湿润。
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正面的对决,蒙古人来势汹汹,迁安城首当其冲,这一战将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收到来自各方细作和斥候线报时,冯紫英就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
蒙古人是从河流口一线突破的,三座堡寨在一个昼夜间被攻破,蒙古人随即组织了大量人力对边墙进行了破坏,甚至动用了火药进行爆破,一夜之间便掏开了三处缺口,使得蒙古大军可以长驱而入。
紧挨着的铁门关和冷口关都是警报连连,但是蒙古人却绕开了这两处要隘,而从背后绕进,进而对冷口关发动进攻。
边墙得到的警报迅速传递给了在二线布防的建昌营,建昌营会同太平营在刘家口一带和内喀尔喀五部骑兵激烈交锋,双方损失都不小。
但是很明显蓟镇军的主力没有摆在这一线,当蓟镇军向西退却之后,蒙古军并未跟随西进,而是主力径直沿着青龙河向西南进击,直扑迁安,另外一部则在青龙河畔驻留,警戒来自东面的危险。
根据斥候的线报,这一部南下的蒙古军主力大概在四万人左右,无论是在边墙上的突破,还是和建昌营、太平营一部的接战,都并没有对其造成太大的威胁。
整个迁安县也不过十来万人,而逃入迁安县城的民众加上守城士卒也不过七八万人,但现在却要面对一半多的蒙古大军进攻,这种压力可想而知。
“大人,……”冯紫英没等满脸紧张的游士任说话,便把自己手中的千里镜递给对方。
这是一具利用两片磨制玻璃制作的透镜组合而成的千里镜其实原理很简单,但是关键在于对选用玻璃的质量要求很高,而且磨制工艺也要求高,冯紫英在很早就请庄立民从欧洲进口荷兰透镜,各种凹透镜和凸透镜进口进来,然后进行叠加,物镜用凸透镜,目镜用凹透镜,选取一管状物进行距离测试调整安装,便可得一千里镜。
由于从欧洲进口来的镜片断断续续,有些效果也不好,冯紫英截止到站前也为此组装了大概七具千里镜,秘不示人,只给自己父亲送去了四具,自己保留了三具,留给了黄得功一具,在迁安城这边交给了左良玉一具,自己手中握有一具。
游士任也被千里镜中所看到的一切所震惊了,虽然不能说细致入微,但是基本上可以一览无余。
随着镜头的调整,远近距离的拉升,方向的移动,基本上把这一切都可以纳入视线中,这几乎就是决胜于千里之外了,难怪叫做千里镜。
良久,游士任才放下千里镜。
冯紫英又将其递给了身旁的侯承祖,侯承祖一用之后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他联想到这种器具在海上船用,其威力简直赶得上十尊重型火炮!
“紫英,……”
冯紫英挥手制止嘴唇颤抖的侯承祖,“战后再说,我知道此物的厉害性,但是这在欧洲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大量使用了,红毛番率先用于船上,不过他们试图限制别人使用,但这原理并不复杂,所以我略加尝试便制作了出来。”
“大人你可知道……”侯承祖还想提醒此物的威力。
“我当然知道,但是如何制作最完美的千里镜也是一件比较复杂的,虽然我们很难限制这种玩意儿的传播,但是我们还是应该尽可能的防止这类物件被敌人学去,不是么?”冯紫英淡淡地道。
侯承祖深以为然。
站在一旁的布喜娅玛拉很好奇的看着那支铁管模样的物事在几个人身上轮流流转,他们放在眼睛前,对着前方,不断的移动,像是在进行某种祈祷仪式,这让她很是好奇。
她印象中这个家伙是不信什么诸天神佛的,也对自己族中的萨满一说不屑一顾,这也是最让布喜娅玛拉最放心的,否则如果这个家伙也信了什么“可兴天下可亡天下”一说,意图得到自己,那她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不过看到这帮人翻来覆去的用这种“仪式”祈祷,布喜娅玛拉也有些不耐烦了,这未免太虔诚笃信了,大战即将爆发,单靠这种求神拜佛的祈祷就能打赢蒙古人?
注意到自己身旁的布喜娅玛拉的满脸不悦,冯紫英就知道这土包子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
不过别说布喜娅玛拉是土包子,在座的几人哪一个不是才接触到这千里镜,不都一样震惊莫名?
先前也就是为了保密而故意没有拿出来使用,连侯承祖也都是才接触到,而且还对冯紫英的秘不示人深以为然,甚至暗示应该将其他所有人都排除在外。
不过冯紫英知道这玩意儿一旦开始在人前使用,便难以守秘,布喜娅玛拉就跟在自己身畔,今后一段时间还要并肩战斗,怎么可能瞒得住对方?
所以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将千里镜递给对方:“看看吧。”
布喜娅玛拉莫名其妙地接过冯紫英递过来的这具管状物,放在眼前,定睛一看,似乎里边有些模糊的景物,略微一惊,这才认真一望,下意识的被吓了一跳。
远处奔腾的战马,狰狞的兽面盔甲,还有那招展的旗帜,竟然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栩栩如生,仿佛置身于自己面前。
“啊?!”布喜娅玛拉忍不住惊叫出声,身体也猛然后退一步,手里的千里镜险些给扔了,眼睛陡然离开镜孔,四处一打量,这才发现几个人都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望着自己,让布喜娅玛拉的脸色顿时一阵火辣辣的。
这是什么巫法秘术?布喜娅玛拉内心急剧转动,有这样咫尺千里可见的本事,足以改变整个战争的局面,大周竟然有如此神术?
布喜娅玛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将镜孔放在眼前,一眼望去。
伴随着小幅度的横移,整个迁安城北面的地平线上种种情形慢慢都纳入视线中,如此清晰可见,甚至连有些人在那里指手画脚的姿势动作都能映入眼中,明白无误。
布喜娅玛拉注意到方才冯紫英看的时候似乎还用双手扭动这个管状物,她也尝试着效仿,果然管子可以旋动,而镜孔里的景象也随之发生变化,忽而拉近,忽而拉远,但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便不能再动,镜面也会模糊起来。
但即便是如此,布喜娅玛拉胸中都忍不住砰砰猛跳,她甚至有一种冲动,那就是拿着这具物件转身便跑,带回族中去,当然这种冲动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就被压抑住了,人家既然敢拿给自己看,也就不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不轨心思。
“布喜娅玛拉,好看么?”冯紫英嘴角挂笑。
“好看。”布喜娅玛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想要么?”冯紫英笑着再问,如同拿着一颗棒棒糖在问小女孩的怪蜀黍。
“当然。”布喜娅玛拉心中一震,眼瞳中闪过一抹奇光,“可以么,大人?”
“当然可以。”冯紫英淡淡一笑,“不过肯定不是现在,……”
“是要看我们叶赫部在此战中的表现么?”布喜娅玛拉心领神会。
“这只是一方面的因素,……”冯紫英摇摇头,“难道没有这个东西,你们叶赫部就不肯卖力一战了么?我说过,叶赫部的命运其实和大周是绑在一起的,你们既不能臣服于蒙古人,又无法和建州女真共存,除了大周,还能又谁庇护你们?”
布喜娅玛拉不语,显然她此时的心思不在这些问题上,她此时只想得到手中这件玩意儿。
冯紫英自然明白对方的想法,“好了,这玩意儿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也不需要学习什么,但是要制作出来却也不简单,但我可以为叶赫部提供几具。”
“大人,君无戏言?!”布喜娅玛拉精神大振,直视对方。
“几具千里镜,还不足以让冯某毁诺吧?”冯紫英傲然一笑,看得布喜娅玛拉心境也是一漾。
千里镜?布喜娅玛拉这才知晓这玩意儿的名字,但是却感觉果然符合字义意思,真的是咫尺千里,但这玩意儿的军事意义太重要了,布喜娅玛拉不相信对方会看不出。
能给叶赫部,那就是真的把叶赫部当成了盟友了,这甚至比几十支火铳意义更重大。
“好,大人,既如此,叶赫部自然也会拿出我们的诚意来,请大人看我们叶赫部勇士的表现吧。”布喜娅玛拉也是一点头,沉声道:“必然不会让大人失望。”
“好,那我们就静候佳音了。”冯紫英也不废话,目光重新回答前面正面战场上,“昆山!”
从城墙另一端疾步而来的左良玉抱拳一礼,“属下在!”
“这一战就让我们好好给蒙古人上一课,让他们明白战争不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冯紫英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在城头上显得格外深沉巍然。
乙字卷 第一百八十九节 流星火雨,盛宴大餐
夜色慢慢沉静下来,整个旷野逐渐变得清冷下来,打着旋儿的秋风带起草叶在黑暗中飞舞,借助着摇曳的火把,可以看得见一排排简陋粗糙的拒马桩在营寨外次第架起,形成不规则的防护线。
伴随着内喀尔喀五部的主力抵达迁安城外,整个一天冯紫英都在四城上仔细观察着。
数量超过了五万人,的确让人心惊,如果内喀尔喀五部不惜一切代价集中力量猛攻,迁安守不住。
只是冯紫英和侯承祖以及左良玉商议过得出的结论。
十倍于守军,而且迁安城小墙矮,护城河虽然有滦河水注入,但是依靠充裕的畜力,要填平护城河不是问题。
从下午开始,蒙古兵便已经开始有条不紊的开始填埋东面和北面两边的护城河,数十辆木制包皮的装载车在披甲驮马和士卒的推拉之下,依靠着巨大的木盾,迅速逼近护城河开始填塞,短短两个时辰,在付出了数百人马的伤亡之后,便迅速在两面护城河上塞满了几处。
蒙古兵的决断和悍不畏死,出乎冯紫英的意料,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小觑了敌人的决心。
几百上千人马的损失对于蒙古人来说承受得起,既然要南下来打秋风,若是连这点儿损失都经受不起,那也就不必来了。
如果按照这样的进度,最迟两天后,蒙古军就能够正式发起全面攻击,到那时候,就真的是能靠硬碰硬的消耗战术来决定胜负了。
那种情况下己方毫无胜算,数千火铳兵只会在对方的箭矢和火炮攻击下消耗殆尽,或许对方也会付出惨重代价,但对己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甚至还要付出整个迁安城城毁人亡的惨重代价。
冯紫英知道自己这样熬下去是不行的了,必须要兵行险着。
在此之前他曾经考虑过许多,但是算来算去,他也清楚最终还是要靠两军对垒的实力消耗来决定结局,但是在此之前,如何最大限度消耗对方,或者打击对方士气,他却是考虑过许多。
敌强我弱,但是己方的优势就是主场作战,人熟地熟,要充分把这些优势利用起来。
十余艘隐藏在芦苇荡中的船被悄悄地放了出来。
这里距离迁安城不过几里地,敌人的斥候已经几度沿着河岸掠过,但是却并未能发下隐藏在芦苇中的这十几艘专门隐藏的船只。
丑时已过,船只在船夫们沉默而富有节奏的划桨下向下而行,速度很快,但是却有序而行。
站在西北城墙头上的冯紫英有些不安地来回踱步,从这里可以看得到远处几里外的宿营地明灭不定的灯火,蒙古人很小心,不但将宿营区域分成了几块,而且互不统属,保持着一定距离,同时将拒马桩也不惜费时费力的架起,以防止大周这边利用夜间劫营。
冯紫英并不认为这种夜里偷营是妙计良策。
蒙古人远来,在占据绝对优势情况下,肯定宁肯以力破巧,宁愿各方面辛苦一些,也不愿意去冒险。
所以要想打蒙古人一个措手不及,那就必须要别出奇招。
“布喜娅玛拉,德尔格勒他们那边准备好了么?”冯紫英转过头来问道。
“大人放心,只要您这边能如期发动,那么我们这边肯定会如约而动。”布喜娅玛拉很郑重地回答道。
……
十余艘船缓慢地行进在滦河上。
秋季涨水,滦河河面宽了许多,十余艘船在黑夜中行船也显得十分危险,不过这些精选出来的船工都是长期在滦河上营生的,为此他们也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准备。
“差不多了。”说话的是迁安县兵房的典吏宋子安,他是土生土长的滦河岸边长大的人,对于滦河两岸的情况了如指掌,伴随着船上一阵明灭的灯笼闪动,船速骤降。
所有船只都开始在船夫的用力划桨下开始降速,甚至开始调整船头方向,向岸边靠近。
最开始岸边上的哨兵并没有注意到河上的变化,这个时候已经丑时已过,寅初,也是人最容易沉睡的时候,一直到已经有几艘船靠近了河滩边上,撞击在台地上发出响声,才引起了台地上的蒙古哨探的警惕。
伴随着火把举起,篝火骤亮,十余艘船只沿着河岸排开,间距拉得不大,每艘之间都在几丈开外,却没见有士卒冲下来。
伴随着凄厉的鸣锣声想起,整个沿着河岸台地宿营这一片的蒙古人都躁动起来了。
蒙古人选择的宿营地其实相当不错,这里距离河滩大概在三到五十丈开外,而且是一处比河岸要高出接近五尺的台地,他们也沿着河岸认真查看过,不存在什么筑坝水淹的可能。
但是这十多艘船实在来得有些蹊跷,顶多也就是能装一千余人便是极限了,但是这样来偷营,能有什么意义?
就在大批的蒙古人开始涌上台地开始结阵时,他们终于看到了他们未曾想到过的一幕。
每一艘船上回回炮开始发威,伴随着熟练的操作,专门固定在船上的回回炮在操作手的操作下,每一次就把三五枚瓷瓶抛射而出,投入到暗沉沉的黑暗中去,直奔着数十丈外的蒙古人营地中而去。
“劈啪”“噼啪”的脆响在地面上炸响,既没有发出炸裂轰鸣,也没有火光四溅,更没有人仰马翻,一时间岸上的结阵的蒙古人,还是尚未从营地中出来的蒙古人,都有些发懵。
但是他们很快就闻到了一种浓烈的油性味道,而如果是和榆林镇打过交道的土默特蒙古人就会立即明白这些玩意儿是什么,但是对于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内喀尔喀诸部来说,就太生疏了。
他们从未见过这些东西,甚至还下意识的去摸一摸这些黏糊糊脏兮兮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应该说蒙古人还是在防火上早做了准备,不断将营寨周围的草木砍伐一空,以防止敌人火攻,甚至在每个营寨之间也保持了一定距离,只不过他们却从未有了解过这种猛火油的威力,一直到他们的马匹人身上都溅射或者沾染上这些东西而不知。
就在蒙古人结阵向岸边逼近时,船上最后几轮发射终于开始了,点燃的石头和木球,被散乱的透射出去,带着火苗的火球在空中掠过一道道优美绚丽的弧线,犹如流星火雨,弥漫在滦河岸边的这一段空中,然后向无尽的黑暗中坠落。
当它们坠落在地之后,就像是来自地狱熔岩之地的火魔,瞬间就把地面的一切依然,先前抛射出去的数百枚陶罐中装满的猛火油此时在已经在台地上、营地中四散抛洒,被这一连串的火雨引燃,短短几息之间,整个台地便笼罩在一层橙红色的光焰中。
短暂的目瞪口呆之后,岸上的蒙古人终于明白了这些来自滦河上的敌人干了些什么,慌乱之中,他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
营寨中几乎一下子就疯狂地染成了一片,帐篷,拒马燃烧,而被火引燃的战马、驮马更是发疯一般四处狂奔乱窜,整个扎鲁特人的大营中不过是一盏茶时间,便彻底陷入了火海之中。
而此时沿着河岸的河风更是推波助澜,使得整个火势变得更加不可收拾,而河中船上的人们甚至只能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幕。
原本已经据枪瞄准的火铳兵也都被这一幕给彻底惊呆了,甚至忘记了对台地上乱成一团的蒙古军进行射击。
“大人?”旁边的把总忍不住问了一句一直呆立无语的侯承祖,提醒可以发起一轮射击了。
侯承祖这才从震惊中惊醒过来,然后摇摇头:“不必了,那都是浪费了,你看看这些蒙古人还能有几个能逃出去?就算是逃出去,他们又还有几个能有一战的士气?”
“那我们现在……?”把总看着燃烧的整个河岸,感受着从河岸上传来的各种焦臭以及不断传递过来的热气,也不知所措。
侯承祖摇摇头,“可以撤了。”
原本还准备在这里对台地上的蒙古兵来几轮射击算是首开纪录,但是侯承祖突然间失去了兴趣,他想起了冯紫英和他说的话,远征最大的危险是什么,就是对地理地形的不熟悉不了解,对敌人的不了解,这往往就是失败的致命因素。
联想到冯紫英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在迁安做各种应对准备,连船队藏身于河岸芦苇荡,沿河演练航行几遍,回回炮设置于船上的射程设计和试验,以及对蒙古人在河岸边宿营地的选择,真的可谓做到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可以说,无论是蒙古人哪一部,只要他选择了在这一处看上去最合适的宿营地安营扎寨,那么这一场流星火雨就注定会成为他们必须享受的一场开胃大餐。
河中十余艘完成任务的船只缓缓而下,河岸上,狼奔豕突,哭喊嘶吼,乱成一片,……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节 铁骑闯营(1)
德尔格勒目光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前方,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从子初越过青龙河向迁安城挺进,两个时辰的匀速行进,对于三千甲骑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够慢了,但要保持甲骑的体力,便只能如此。
蒙古人还是很谨慎的,虽然已经驻扎在迁安城下,但是斥候和哨探也已经洒出了三十里地外。
为了确保这三千甲骑的隐蔽性,从山海关入关之后,这三千甲骑便一直藏身于抚宁,然后又从抚宁进入兔耳山一带藏匿,一直到今日才算是从兔耳山西进逼近到青龙河以东驻留。
等待了入夜才从青龙河一处早已经选好的浅滩处渡河,向迁安进发。
德尔格勒并不清楚具体情形,但是布喜娅玛拉在冯紫英的身畔,全程参与了整个战事的布置设计,如果要把叶赫部这三千甲骑去当作消耗品送死,布喜娅玛拉会在送来的印记中有提醒,示意不必遵照执行。
但这一次布喜娅玛拉居然在印记中表明要全力以赴,这让德尔格勒也十分震惊。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说服打动了布喜娅玛拉,但是德尔格勒却深知布喜娅玛拉是绝对不会出卖部落的,那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布喜娅玛拉非常看好这一仗。
一直到渡过青龙河向迁安城挺进时,德尔格勒才接到了具体的战术安排。
劫营是预料之中的,但是蒙古人不会毫无准备,所以德尔格勒也很好奇,凭什么就觉得可以趁夜偷袭蒙古人大营?蒙古人不远千里而来,岂会不做准备?
栅栏,拒马桩,壕沟,这些蒙古人都完全可以在安营扎寨时准备停当,要打下迁安城不是一两天的事儿,所以在安营扎寨是多几分小心,做得认真细致一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德尔格勒不认为自己能想到的,蒙古人就想不到,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也好,宰赛也好,都是能征惯战之辈,自然明白这些打仗所需要防范之策。
不过来人也明确告诉了德尔格勒,他们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到了对方阵营大乱的时候,在趁势闯营,发动突袭。
德尔格勒不知道对方为何有如此自信会料定蒙古人会炸营,但既然对方开出了这样的条件,他自然乐见其成。
五里地外,德尔格勒一行保持着静默,一夜的行军让大家都有些疲倦,倒不是身体上的,而是这种夜间行军保持警惕的状态,神经一直紧绷,自然会十分辛苦。
陡然间只听见西面传开阵阵呐喊呼叫声,紧接着漫天的光焰很快就映红了整个天际,德尔格勒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看样子蒙古人大营是真的被袭了,也不知道大周这边怎么做到了?蒙古人难道愚蠢到如此地步,远征而来,居然不做好防劫营的准备?
五里地,对骑兵来说,也不过就是眨眼即至,德尔格勒下意识的环顾四周,等待着一直来报信者的下一步通报指令。
但德尔格勒却觉得这期间的时间是如此漫长难熬,一直没有等到大周来使的命令,以至于他似乎都有些怀疑大周方面是不是忘记了自己这支力量的存在。
当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扎鲁特部被袭营,而且是火攻,这简直匪夷所思。
之前在扎营时自己就提醒了各部,要务必防止劫营和火攻,营寨内要保持水源畅通,草木必须要铲除干净,而外围壕沟和拒马桩都要设立充分,以备无患。
可该死的扎鲁特部还是出事儿了,这还没有正式发起对迁安的攻势呢。
不是说蓟镇军都已经向西退却了,只有一只骑兵在滦河西岸活动么?怎么跨河而来,扎鲁特人居然没有发现,没有任何防备?
“究竟是什么情况?扎鲁特部现在情况究竟怎样,大周怎么攻进来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一时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强压住惊慌,一边披甲,一边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从瞭望哨上可以看到是沿河岸那边发生了大火,而且火势迅速在扎鲁特部大营中燃烧蔓延,扎鲁特部现在损伤情况不清楚,……”
“宰赛知道了么?”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深刻感受到年龄不饶人,这半夜起床就觉得头昏脑涨,下意识地问道。
“已经并报给宰赛大人了,……”下属有些焦急地问道:“不过大人,扎鲁特部那边怎么办?”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一时间也觉得头疼,换了是其他被劫营也好,进攻也好,自然都可以有应对援助策略,但是这被火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种夜间被火攻,想都能想象得到,扎鲁特部必定炸营,而这个时候任何去援助其实意义都不大了,黑夜里你难道还能将他们全数弹压下来,让他们乖乖归队,其结果只有反而被他们所冲击,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距离,任由他们各自彻夜乱窜奔逃,等到天下再来慢慢收拢。
现在当下的任务应该是搞清楚扎鲁特部是如何被偷营,防范自己也遭遇同样袭击才对。
从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那边传来的情报都显示,大周军在永平府的主力是蓟镇军,而蓟镇军目前主要兵力都已经西移到了滦河以西,除了在三屯营显示有大部兵力进驻外,也就是在浭水一带才有蓟镇骑兵出现了,而浭水那边已经是靠近顺天府地界了。
迁安城里肯定有大周驻军,但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不相信大周军能在夜间再度发起袭营,大周军是以步军为主,一旦己方反击,他们难以脱身。
不过想归这么想,扎鲁特部面临如此惨境,却不能不管,否则日后这内喀尔喀五部就真的要散了,队伍没法带了。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叹了一口气,“让塔克里率领千人去扎鲁特营外收拢逃出来的残部,注意保持戒备,不要靠太近,尽尽人事吧。”
正说间,那边护卫来报宰赛来了,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心中一定,只要乌齐叶特部和弘吉剌部能够保持完整,内喀尔喀就不会倒。
“叔祖!”
“宰赛,你那边没事儿吧?”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关心地问道。
宰赛有些愤怒,“我那边没事儿,不过巴林部也遭到从北面渡水而来的蓟镇骑兵的趁乱袭击,好在巴林部没乱,打退两人蓟镇军的进攻,……”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这么容易就击退了蓟镇军的进攻?大周如此策划周密,怎么会如此虎头蛇尾?”
宰赛冷笑,“扎鲁特人过分轻敌,我已经安排人去了解了,大周军应该是从河上过来的,只是不知道大周用了什么办法点燃了大火,而扎鲁特人又全无防范,才酿成如此祸患!”
“那巴岳特部呢?”卓礼克图洪巴图鲁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大周既然发起了这样一场火攻,没理由不会借势发起攻击才对,纵使他们兵力不足,但是他总觉得对方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机会,而对巴林部如此虎头蛇尾,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巴岳特部和扎鲁特部关系最为密切,二部也是最倾向于与建州女真保持联系的,素为宰赛所不喜,而二部也一直不怎么服宰赛,与弘吉剌部不睦。
“哼,我已经让人去通知达尔汗巴图鲁,让他们谨慎行事,不过我估计没什么作用,叔祖,不如你再去派人告知达尔汗吧,也省得我说我是小心眼儿。”
宰赛阴着脸,很显然他派去的人恐怕没能在巴岳特部那边得到好脸色。
达尔汗巴图鲁便是巴岳特部的首领,论血缘关系也算是宰赛叔父,但是两部关系一直不好。
尤其是宰赛在娶了叶赫部金台石之女后,一直对建州女真抱有敌意,所以也让希冀与建州女真保持友好关系的巴岳特部和扎鲁特部感到不满。
“好,我让人立即去,我总觉得大周没这么简单就罢休,这里边肯定还有阴谋。”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立即道。
宰赛一怔,“叔祖,大周蓟镇主力都不在这边,这是我们核实过的消息,他们想要趁机偷袭巴林部已经被击退了,还能有什么阴招?”
“宰赛,千万别小看大周,这些汉人,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也许没多少勇武,但是这等花招却是层出不穷,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都吃过太多亏了。”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摇着头叹道。
就在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派出人去巴岳特部叮嘱小心的时候,这边巴岳特部却早已经动了起来。
达尔汗巴图鲁在得知扎鲁特部遭袭时就立即命令全军警戒,这一点他还是十分警惕的,面对盟友遭袭,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在全军动员之后,主力在营中保持不动,一部则悄然出营,准备绕道前往扎鲁特部大营救援。
当一支火箭骤然在空中升起炸响,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德尔格勒打了一个激灵,心中一阵突突猛跳,然后猛地一挥手,率先催马而出。
猛然一声尖厉的哨声响起,早已经整队完毕的披甲勇士们开始催马提速,向着远处黑暗中呼啸而出。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一节 铁骑闯营(2)
达尔汗巴图鲁脸色焦急的站在大帐外,遥望着西面,叹气不已。
扎鲁特部遭到了来自滦河上大周军的火攻袭击,但是来报信告警的扎鲁特人却是语焉不详。
大周军究竟怎么能从河上来袭,而扎鲁特人难道没有设立拒马桩和壕沟么?斥候和哨探呢?
这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儿,所以这也让达尔汗巴图鲁大惑不解。
但是遭到大周军火攻袭击却是事实,看看天际耀眼的红光,就知道扎鲁特人的营寨正在遭受着什么样的火魔荼毒。
按照来报信的人所言,由于敌人从河上来袭,整个大营西面都被引燃,更为麻烦的是不少受惊的马匹在营中四处乱窜,而且这些马匹身上不知道因为沾染了什么,居然都被引燃了,受惊负痛之下,将整个大营搅得一团糟。
不少士卒甚至还在睡梦中就被惊马撞到踩死踩伤,而到后来整个局面都无法控制,所有人马都是一窝蜂的向东面和南面逃窜,因为没有被火势包围的也就只有这两面。
现在无数乱兵在黑暗中不知所措,作为扎鲁特人最忠实的盟友,达尔汗巴图鲁不能这样坐视扎鲁特部这样毁于一旦,将他们收拢来,引导到己方大营中来,也是应有之意。
关键是现在连扎鲁特人此番率部前来的首领巴颜达尔伊勒登也不知所踪,这才是让达尔汗巴图鲁最为担心的,扎鲁特人失去了这个首领,他的儿子忠图不知道还能不能维系住扎鲁特人的心气重振扎鲁特部?
“谢尔登勒,你们这一趟出去务必小心,只需要把人收拢来,防止他们混乱就行了,千万不要靠近他们大营,防止被他们乱军冲乱阵脚,……”
达尔汗巴图鲁忍不住叮嘱自己的部将:“赶紧去吧。”
“大人放心,末将会小心行事。”
伴随着横亘在营寨外的栅栏门拉开,双重拒马也被抬到一边,在营寨内整队完毕的骑兵先行出了宿营地,紧接着边儿两千步卒也陆续出营。
隐约间似乎从远处黑暗中传来一些声音,只不过掩盖在正在密集出寨的步卒脚步声以及正在外边集结的一千骑兵的马蹄声下,微不可闻。
站在达尔汗巴图鲁身旁的恩格德尔侧耳倾听,随即伏地,惊得他身旁的达尔汗巴图鲁忍不住道:“恩格德尔,怎么了?”
恩格德尔猛然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般,倏地蹦了起来,脸上表情狰狞扭曲:“关闭寨门,关闭寨门!赶紧关闭寨门!”
步卒大部已经行进到寨门外,寨门外的骑兵也都正在列队,寨内的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就像是失心疯一般怒吼起来的恩格德尔,一脸不解。
“怎么了,恩格德尔?”达尔汗巴图鲁不解地看着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儿子。
“父亲,敌袭!敌袭!”恩格德尔全身冷汗狂冒,怒吼着道:“敌人骑兵来袭,赶紧关门!”
达尔汗巴图鲁骇然的望向寨门外,原本还是一片黑沉沉的野地里,陡然间冒出一大团模糊的身影,伴随着急促的蹄声,犹如一大群规模从暗夜中一涌而出。
兽纹遮面,黑甲被身,黑压压的一大片,在陡然亮起的火把中,“嘣嘣嘣嘣”的弦响声中,卷起一阵箭雨呼啸而至。
还正在列队的巴岳特部战士猝不及防之下,瞬间就在惨叫声中倒下百余人。
混乱之中,甚至还来不及做出像样的反应,一个满身铁叶甲,头戴兽面遮护外带狼头盔的壮汉挥舞着流星狼牙锤怒喝着一马当先,直奔这大门而来,猛然横扫而出,当下迎上原本想要阻挡一下的两名巴岳特勇士瞬间就被击落马下,嘴里大块地鲜血喷涌而出。
寨门内的恩格德尔牙齿几乎咬碎:“父亲,是叶赫部的蛮子!”
达尔汗巴图鲁当然也认得这些呼啸而来的披甲骑兵都是叶赫部的精锐骑兵,没想到却被大周招来充当打手,而且这一枪都轰向了自己的巴岳特部。
达尔汗巴图鲁痛彻心扉,眼见着从黑暗中不断涌出的叶赫部披甲骑兵以席卷之势沿着寨门外掠过,挡者披靡,自己那一千尚未来得及整队完毕的骑兵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便被对方冲得乱七八糟。
而刚刚来得及踏出寨门的步兵更是被这一波冲锋打得晕头转向,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轻而易举剖开了松软的奶酪,向着乱成一团挤成一堆的寨门处凶猛地冲了过来。
“父亲赶紧关闭寨门,抬出拒马!”恩格德尔急得高声怒喝:“赶紧关门,拒马准备!”
一旦被对方夺门而入,那真的就是巴岳特部的末日了,这等夜间,对方数千甲骑冲入大营中,若是被对方又趁机放火作乱,如同扎鲁特部一般,那真的就全完了。
达尔汗巴图鲁和恩格德尔都被扎鲁特部的火烧连营吓坏了,他们不知道大周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如果这群叶赫蛮子也是手握大周军的火攻秘法,那就绝对不能让这些叶赫蛮子靠近大营。
达尔汗痛苦地一挥手,“关门,拒马封门!”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对方击穿阵型的乱兵倒卷回来,自己儿子的判断很准确,一旦敌人撵着这些乱兵倒卷而回,冲入大营,那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三千士卒就这样毫无准备之下被打成一团烂泥,达尔汗巴图鲁眼睁睁的看着数千叶赫披甲骑兵就在寨门外大肆追杀着自己的部众。
无数士卒就这样被斩杀于寨门外,怒吼声,哀嚎声,惨叫声,刀枪争鸣,铁蹄如雷,就在这寨门外的数百米范围内上演着一幕幕生死离别大剧,……
而伴随着组织起来的巴岳特弩手开始对寨门外的叶赫披甲骑兵开始攒射,叶赫部骑兵开始主动远离寨门,但是他们也并未立即离去,而是在四周不断的追杀着无法入寨而只能逃入黑暗中的巴岳特士卒。
恩格德尔嘴唇都被咬出血来了,这种看着敌人在寨门外肆虐荼毒自家儿郎的情形无疑是一场最难忍受的煎熬,自己却无能为力,一方面不知道敌人在黑暗中还藏着多少,会不会还有什么阴谋诡计,另一方面这种黑暗中以有心算无备,没有谁敢去冒这种险。
一直到叶赫部骑兵慢慢消失在黑暗中许久,恩格德尔才敢悄悄打开寨门,派出一小股骑兵出去打探情况,而此时叶赫部骑兵早已经消失无踪,天边也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
此刻的德尔格勒早已经率领这三千披甲骑士绕道从迁安城的东门入城了。
这一场打得痛快淋漓,可以说是德尔格勒这么多年来最为畅快的一场战斗,虽然敌人不过是内喀尔喀的巴岳特部,但是这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如砍瓜切菜般的风卷残云,酣畅之处,远非其他滋味可比。
一直到进城之后,德尔格勒才清点了自己的三千甲士,战损失踪的不到百骑,加上受伤的也不过三百余骑,但是巴岳特人葬身在即自己手中的,德尔格勒粗略估算了一下,起码是两千多人,打出这样的高比例胜负比,可以说也是极为罕见的。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坐困愁城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终于可以将自己的兵马派出去查看究竟了。
一夜之间,不但扎鲁特部遭到火攻袭击,就连准备去救援扎鲁特部的巴岳特部一样遭到了叶赫甲骑的偷袭,而巴林部也一样被袭扰,好在巴林部稳住了阵脚,没有被敌人所乘。
但扎鲁特部去和巴岳特部的惨状却让人不忍目睹。
看着烟火缭绕的扎鲁特大营遗址,浓烈的焦臭气息让人作呕,混合了猛火油和烧死的马匹、士卒的气息萦绕整个台地上,烧焦的帐篷,四处可见的尸体,痛苦的哀鸣和压抑的抽泣声,看得诸部的首领都是面色惨然。
再看看远处的滦河上,仍然是风平浪静,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不是不能够接受死亡,也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但是这样莫名其妙,甚至连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都不明白的战败和巨大损失,就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了。
扎鲁特部的首领巴颜达尔伊勒登重伤,在数十护卫的保护下才幸免于难,但是他的伤势居然不是被敌人所伤,而是被受惊的战马冲撞之后从马上摔下来造成的,这种情形对于成日生活在马背上的蒙古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
但是比起一夜之间近万的扎鲁特部死伤过半,现在能全身而退的不到四千人,而巴岳特部的三千人也仅存不到八百人,这样惨烈的结局让早有思想准备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以及巴岳特部的首领达尔汗巴图鲁都难以接受。
正式攻城战尚未打响,内喀尔喀五部就已经付出了超过七千人的伤亡损失,这也就意味着战事还未开始,东路军已经损失了超过一成以上的有生力量。
这种仗还怎么打?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二节 喜忧
等到扎鲁特乱兵被收罗起来,巴岳特部的损失清点完毕之后,带回来的结果让内喀尔喀五部首领和科尔沁部首领洪果尔都是面沉如水。
损失都在其次,关键在于五万多大军南侵,这还没正式开打,就被大周当头一棒,打得晕头转向,而且按照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那边的情报,蓟镇军的主力根本就不在永平府,只有小部驻留,而在永平府负责防御据说是号称永平新军的民壮。
民壮能打出这样的水准?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都根本不相信,对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的情报也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而叶赫部的甲骑突袭也证明了他们的情报的确不可靠。
这样强悍一支力量潜入到永平府,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居然一无所知,这还敢狂言对大周变强对外事务了如指掌?
“大家说一说,下一步怎么办?”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见帐内气氛有些沉闷压抑,主动提出话题,他是此番东路军的名义主帅,虽然宰赛的弘吉剌部出动力量最强,但是作为长辈,他仍然是当之无愧的主帅。
一干人都沉默不语。
撤退是不可能的。
如此损失只能算是小挫,虽然士气受损,但主要还是扎鲁特部,像最强大的弘吉剌部和乌齐叶特部都没有任何损失,巴林部也完好,巴岳特部有些损失但是大部完好,科尔沁部更是没受影响。
这样规模的一场出征,如果就以这样虎头蛇尾没有任何战果的结局回去,别说过不了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那一关,就连在座诸人都无法向部落里交代。
耗费粮帑无数,动用这么多人力牲口,若是没有一些财货人口拿回去,也许整个部落里心气就要散了,日后再想组织起人马来出征也好,就休想了。
“其实大周也不过是惯用的阴谋诡计,扎鲁特部这边没有防范才会如此,只需要重新扎营,做好防范,大周军没那么容易就得手,巴林部不也就击退了大周军的偷袭么?”
首先发话的居然是科尔沁部的洪果尔,这让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心里都有些异样感受。
“我们的主力大部没收到影响,大周用这种方式来偷袭,反而说明他们内心的虚弱,迁安城内没有任何动静,叶赫部的骑兵只要有防范,再来管叫他来得去不得!”
洪果尔的话虽然听起来有些别扭,但是毕竟还是鼓舞打气,帐内的气氛略微活泛了一些。
“洪果尔的话没错,大周在永平府的力量很薄弱,林丹巴图尔的大军已经突破了洳河上游击溃了在镇鲁营一带布防的蓟镇军,正在向平谷挺进。”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把自己得到的消息公布了出来,察哈尔主力的中路军进军速度略快于东西向路,而且论战斗力和组织能力也是各部之冠,迅速突破了边墙,便与蓟镇军展开了激战。
“虽然我们不清楚外喀尔喀人在西边的动静,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他们也不会空手而归,如果我们就此罢休,只怕就会真的成了草原上最大的笑柄,……”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话让众人都是脸色难堪,没有人能将接受这样的结果。
“叔祖说得是,虽然我们遭遇小挫,但是无关大局,迁安县城就在我们去面前,里边有数万富庶的汉人,财货金宝,女人丝茶,都在等着我们去收获,他们守军不过几千民壮,从我们前期进击填平护城河的攻势来看,他们的弩箭甚少,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防御设施,只要我们加把劲儿,一鼓作气上墙,那么胜利就会是属于我们的,我提议,先登城入城者可取城中一半财货人口!”
宰赛的话让帐内的气氛一下子热烈了不少。
此番前来,都是要抱着从大周捞取一大把走的目的,二十年前察哈尔人那一场南侵起码为察哈尔人掳走了超过三万人口和无数财货,也让察哈尔人的实力一下子上涨了一大截。
察哈尔人的制作马鞍和皮甲技术一下子就提升了许多,连铁匠铺都一下子多了七八处,这种显而易见的变化是这些草原部落最为羡慕的。
见宰赛成功地鼓舞起了士气,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也趁热打铁:“我赞同,护城河已经有多处被填平,今日我们便要停留,继续加大力度,明日开始攻城,我乌齐叶特部义无反顾,愿意率先上阵!”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态度更是让五部和科尔沁人都为之侧目,同时也有些意动。
毕竟城中只有几千永平新军守卒,这是不争的事实,虽然火铳犀利了一些,但是只要做好必要的防护,一鼓作气冲到城墙下发起攻击,那等火铳便只能变成烧火棍了。
而且火铳的弊病也很多,蒙古人也不是没有火铳,察哈尔人甚至很大方的拿出了大周去年援助给他们的各类火铳供各部选用,但是大家尝试了之后,还是觉得用弓箭来得划算和合适,无论是哪方面都都远胜于那些三眼火铳。
“好,我们科尔沁人也不会后人,乌齐叶特部如果选北门进攻,我们科尔沁人便选东门来一战!”洪果尔也忍不住怦然心动。
乌齐叶特部的实力他是清楚的,而且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既然当着这么多人表了态,便不会丢了自己颜面,肯定要全力以赴。
乌齐叶特部的一万精锐中骑兵也不过三千,剩余七千都是步军,对攻城并不陌生,只要发起猛攻,自然也就给了自家东城这边带来了机会。
“既如此,我们弘吉剌部也就紧随乌齐叶特部打北城,色特尔,你的巴林部紧随洪果尔打东城如何?”宰赛也不客气,“巴岳特部在南城和西城进行袭扰,让其不能全力应对我们在北城和东城的进攻,达尔汗,这没问题吧?”
宰赛的态度让色特尔和达尔汗都有些不满,但是对方实力最强,而且既然愿意全力攻城,自然也就没有多少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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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活动了一下身体,飞身上马,身旁的护卫赶紧替他带住马缰。
“我还没老呢。”努尔哈赤抬头遥望西面,语气里充满了自信,“舒尔哈齐已经带着人逃往了抚顺?走了几天了?”
“回大汗,舒尔哈齐所部两千余人尽皆进了抚顺,李永芳把他们都安顿在了城外,……”
“代善,你去通知诸将,立即来我帐中,是该和舒尔哈齐还有大周算一算账的时候了。”努尔哈赤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自己这个目前表现最佳的儿子,褚英虽然是长子,但是过于骄狂,也引来了一些人的不满意,需要敲打一下了。
“父汗,现在么?”代善是从察哈尔那边悄然返回的,察哈尔人已经全力发动起来了,到现在已经不可能逆转。
“就是现在,去吧。”
努尔哈赤志得意满地仰起头,竭力压抑住内心的喜悦。
李永芳的主动靠拢简直让他欣喜若狂,抚顺在辽东镇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不言而喻,这里直接顶着建州的腰腹,而李永芳也是大周的宿将,在李成梁时代便是老谋深算,不过这厮似乎和冯唐也处得不错,没想到却会主动表示善意。
现在还不确定对方究竟会有什么样的要价,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只要对方愿意归顺,无论什么条件,努尔哈赤都愿意答应下来,那可是抚顺守将啊。
但是努尔哈赤判断对方不会搞什么诈降。
以李永芳的身份,他完全没有必要搞什么诈降,而他也不是冯唐的嫡系,冯唐也没有那个胆魄来让李永芳搞诈降才对。
他倒是没想到李永芳居然会如此看好自己这一边,或许是冯唐要对李成梁原来留下的人马进一步清洗,但是据他的了解,李永芳也算不得李成梁的嫡系,连杜松和赵率教都被冯唐给招揽了,李永芳没理由押注到自己这一边才对。
努尔哈赤对李永芳的招揽原本就是一个惯性动作,对于大周的每一名边将,他都会不遗余力的开出极高的条件。
这是一种试探,只要对方有犹豫的迹象,这就是好征兆,意味着对方的心志不坚,就有继续拉拢的可能。
对于建州女真来说,毛皮也好,金砂也好,参茸也好,野地里到处都有,建州缺的是人口,缺的是能耕种能制作的汉族丁壮。
只要一员边将被收买拉拢过来,就意味着起码也是数百上千的人口可能归附建州,其价值根本就不是些许毛皮参茸能比的。
至于土地,山林,关外到处都是,现阶段对建州来说,这些都是惠而不费的东西,只要那些汉族丁壮愿意来开垦,便是三五年不交税,努尔哈赤都愿意。
只要他们来了,日后便难以离开,到时候要扁要圆还不是任自己揉捏?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越发坚定了对李永芳的攻略,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最美好的开端,只要拿下李永芳,其意义无比巨大,甚至顶得上一万大军!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三节 鏖战迁安(1)
伴随着黑压压的阵型出现在眼帘中,站在城墙上的冯紫英、游士任等人都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
前期各种游斗和试探进行了几日,其间夜袭火攻让大周一方大获全胜,但是对蒙古军的主力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按照推测,内喀尔喀五部总兵力超过了五万五千人,如果加上科尔沁部的六千人,实际上这支东路军的兵力大大超过了当初的五万人最高预测,达到了六万出头。
即便是夜袭火攻让扎鲁特部和巴岳特部损失惨重,也不过就是七千人的损失,蒙古军的兵力仍然保持着五万人以上。
尤其是弘吉剌部和乌齐叶特部以及科尔沁人这几部实力丝毫未损,像弘吉剌部高达一万五千人的精锐更是这支东路军的绝对主力。
蒙古人绝对不会因为一场夜袭火攻就退缩不前甚至撤兵,冯紫英和侯承祖以及左良玉等人都是这个判断,数万大军准备经月,然后不远千里南下,花费多少,影响多大,不言而喻,如果这样被灰溜溜地打了回去,那真的就成了大笑话了。
哪怕是碰得头破血流,这攻城一战都必须要打,这关系到整个内喀尔喀五部的士气军心,不打不行。
看着北面蔓延而来的蒙古大军,冯紫英反而没有那么紧张了。
左良玉已经在北城做好了准备,矮墙上配备的火铳手们在经历了前几日对填埋护城河的蒙古骑兵的定位射击之后,虽然因为严格控制了射击密度而导致效果一般,但这种轮番实战演练见血,还是让这帮新丁终于感受到了几分真正战争的残酷气息。
即便是这样一种低烈度的战事,火铳兵中仍然有数十人中箭,阵亡者超过了三十人,受伤者也达到了近百人,这样的战损对于从未见血的新兵们仍然是一种洗礼。
也幸亏有这种渐进式的犀利,才使得新兵们能够迅速适应下来,否则一场战事下来动辄数百上千人的死伤,冯紫英和左良玉还真要担心这些新兵蛋子们会不会精神崩溃了。
巨大的木盾树立了起来,在粗糙的木车前方树立起来,而簇拥在木盾身后的还是手持皮盾的蒙古兵,他们三五成群,弓着身子,或小跑,或疾步,向着城墙蜂拥而来。
攻城车类似于那种斜梯,而云梯就更为就简陋,不过在提前设立的矮墙下,这两种攻城器具都面临着困难。
因为这种矮墙的出现,使得云梯不得不做得更长,而抬着云梯的士卒会要求更多。
而攻城车则因为矮墙向外延伸导致无法直接抵达城墙顶端的雉堞上,这就要求在攻城车上还需要配备一块木板或者木梯,使得它在抵达城墙下与城墙齐平时可以供士卒们冲跃而过。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在前期就已经专门研究过,最后还是决定在加长云梯和攻城车上配备一具木梯来解决这个问题,这意味着攻击效率会降低,时间会更长,面临的危险会更大,但是这却别无选择,唯有靠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来压倒对方。
“宰赛,这是第一轮攻击,我让八里罕和索格托他们各自带队冲锋,希望他们不会让我失望,不要丢乌齐叶特部的脸。”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目光灼灼,注视着前方。
“叔祖,恐怕咱们要有付出不小损失的准备。”宰赛比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更为保守谨慎,这让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也有些意外。
“哦?”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看着宰赛。
“叔祖,我总觉得这一次没那么简单,扎鲁特人虽然大意了,但是这种用我们未曾见识过的方式火攻,总感觉里边有些诡魅味道,不像是寻常套路,听说这个永平府的同知是蓟辽总督冯唐的儿子,在京师城里赫赫有名,而且还参与过平定大周宁夏之乱,与土默特人卜石兔都打过交道,不是等闲之辈啊。”
宰赛的话让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心中一沉,“宰赛,这些情况你从哪里知晓的?”
宰赛沉吟了一下,“是叶赫部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当初我岳父给我带话,让我不要掺和到了林丹巴图尔的这一回南征中来,不过我当时也没在意,但现在经历了前晚这一战,我觉得是有些不对劲儿,虽然蓟镇军好像没有把主力放在这边,但是这个据说是叫做小冯修撰的家伙智计百出,手腕不凡,所以我才说我们恐怕要有承受较大损失的准备。”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心中一颤,早知道就不该去充门面打头阵了,只是乌齐叶特部作为内喀尔喀五部名义上的头部,如果自己都不愿意身先士卒,这一仗就没法打了。
“不过叔祖,虽然这位小冯修撰手腕不凡,但是说来说去他也就只有几千兵,咱们用人耗也把他耗死了,这迁安城我们必须要打下来,只要打下迁安,这城里七八万人口加上内里的财货,也算是能够弥补我们的损失了。”宰赛补充道:“您的乌齐叶特部献上,我的弘吉剌部也不会退缩,当下也就只有这样一搏了。”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重重的一点头,“说得好,这个时候,我们也别无选择了,便是豁出去几千条儿郎的性命,也得要搏这一回!八里罕,索格托,准备好了么?准备好就给我上!”
伴随着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亲自抵近擂鼓助威,整个乌齐叶特部的士卒们都开始躁动起来了。
尤其是在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亲自打气表示,只要拿下迁安城,城中子女金帛,他一文不取,全数由将士们分享,而率先登城者重赏黄金百两、骏马十匹、宝刀三口,外加女子五名,若是战死,便由族里负责将其子嗣养到十六岁成年。
这样的鼓舞下,整个乌齐叶特部的士卒们顿时都嗷嗷直叫,完成结阵之后,数千战士,推着木盾车,扛着皮盾,向着城墙奔涌而来。
黑压压的数千人形成一道长约千米的零散人墙朝着迁安北门挤压过来,木盾很好的保护着了第一线的士卒,使得火铳很难真正对其构成威胁。
左良玉手握战刀,双目放光,猛然一挥手。
伴随着几具回回炮再度发威,数十个陶罐再度在北门阵营前炸裂开来,然后紧接着火球落地,顿时燃起一团一团的大火。
不过这一次蒙古人显然已经汲取了教训,虽然不知道大周军发射出来的猛火油究竟是什么制作而成,但是是稍微猜测一下也能想得到这应该是类似于桐油这一类的易燃油料,所以夹杂在士卒中的便有数十人背负着土袋的士卒。
待那陶罐落地一炸裂,这些背负土袋的士卒便迅即扑上去,以泥土迅速掩盖,让随后而来的火弹再也难以发挥出奇效。
站在城墙上的冯紫英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企图用这种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的建功本来就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蒙古人并不蠢,只要稍稍做出应对之策,便能迅速将这种危害降低到最低点。
见猛火油难以发挥效果,左良玉也不在意,本身他们也都预料到了这一点,而这个时候假设在城头上的佛郎机炮也都纷纷调整射距和角度,开始第一波打击。
伴随着一阵阵怒吼,引线点燃,轰然鸣响,烟气四溢,一批批士卒迅速擦拭清理发热的炮膛,然后将药包和炮弹装入,……
震天的轰鸣声中,飞泻而下的弹丸凭藉着巨大的惯性动能肆无忌惮地在人群中蹚出一条条血胡同。
虽然泥地极大的减轻了弹丸的动能,但是这仍然不是人身**能承受得起的,可以说是挨着就死,擦着就亡,残肢败体,血浆肉泥,瞬间让战场地面变成一片血腥无比的修罗场。
而凄厉无比的惨嚎哭叫声此起彼伏,夹杂在仍然在不断鸣响的炮声中,还有呐喊怒吼的冲锋声中,形成了一曲无比惨烈悲壮的奏鸣曲。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面皮忍不住一阵阵抽搐,忍不住以手扶额。
虽然早就知道这一场战事不会轻松,但是当你真正直面这种血腥酷烈的场面在自己眼前上演,看着平素精壮勇武的儿郎子弟如同被砍瓜切菜一般轻而易举的被摧毁蹂躏,变成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那种滋味即便是他以前劲烈过无数次战事,仍然有一种难以接受的晕眩。
他看到了索克托雄壮而模糊的身影不断吆喝着士卒们汹涌上前,推着木盾不断逼近城墙,但是一枚弹丸奔腾而下,瞬间就击碎了坚固的木盾,顺便带走了藏身其后的十余名士卒的性命,而另外一组士卒立即重新举盾而上,丝毫不停息。
他看到了八里罕指挥着骑兵队沿着城墙以一道优美的弧线穿行而过,儿郎们引弓抛射,箭如雨下。
藏匿在矮墙中,高墙上的大周兵士惨叫连连,无处藏身。
与此同时,墙上墙下火铳齐鸣,烟雾缭绕,犹如在狂风骤雨中挣扎的树叶,八里罕率领的骑兵横行而过,纷纷坠落。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四节 鏖战迁安(2)
孙二柱任凭额际的汗珠沿着眉梢眼角流下,刺痛让眼睑有些难受,但是他却一眨不敢眨,死死地盯住前方。
队官的皮鞭似乎就在耳际呼啸而过,当然这是幻觉,是训练场上无数次鞭笞带来的下意识生理反应。
此时的他死死以肩顶住枪托,这种叫做斑鸠铳的重型火铳(musket)重达十五斤,如果加上套筒式的三棱尖刺,要超过十七斤。
所以每一个火铳手背上都背负着一根枪架,以便于在野战中能够随时架起枪架,实施稳定的瞄准射击。
当然,现在则不需要了,矮墙墙垛可以提供最稳定的射击架托,也能为他们提供最好的遮挡掩护,但是却无法完全阻隔来自斜上方敌军的弓箭抛射。
在先前那一轮敌军骑兵的抛射中,身畔的李大虎便中了一箭,好巧不巧的从肩胛骨旁的叶甲缝隙扎了进去,虽然不致命,但是很显然再也无法承担起射击任务,被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这个哨的补充兵,叫徐洪的。
他们这个哨基本上都是来自滦州的民壮,虽然未必是一个乡的,但是人离乡贱,所以来到府治卢龙之后自然而然这帮滦州兵便紧密起来,也不再管是哪个乡的,只要是滦州的,就自然多了几分亲近。
每一个哨都有一个队的补充兵,由副哨官充当补充兵的队长,组织日常训练,一旦在战事中遭遇缺额战损,便直接由补充兵中增补而来,顺带也充当预备队。
补充兵不是每人都配备火铳,而是五人一支火铳,轮流训练,若是战损或者缺额,便直接接过对方火铳,补充进队。
看见徐洪有些苍白的面孔,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孙二柱反而轻松了一些,略微歪头,吐出一口浊气,“小徐,没事儿,就按照平常训练那样,听队长的口令,据枪,瞄准,射击,只不过不需要后退,而是直接收枪,重新再来一遍,……”
听得孙二柱的话语,徐洪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明白了,我就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越怕,那箭矢越是会落到你头上来,……”孙二柱把队长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放心吧,刚才蒙古人的骑兵都被我们给打怕了,再也不敢来了,现在是该我们好好教训一下那些想要从我们头上爬过去的蒙古兵了,……”
没等孙二柱的话说完,队长粗粝的声音已经响起,“兔崽子们,集中精神,蒙古人上来了,该你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带着浓烈的汗馊臭味儿从孙二柱背后走过,不用问都知道是队长许亮,孙二柱集中注意力,将目光重新汇聚到前方。
黑压压的蒙古兵推着木盾慢跑着冲上前来,但是随着距离的拉近,不断有木盾被城墙上的佛郎机炮给击碎,剩下的士卒就只能依靠手中的皮盾来遮护,微微弓着身子,加快速度冲了过来。
而这样的结果就是整个阵型开始变得参差不齐,如同一个犬牙交错的大嘴,向着城墙近处猛扑而来。
“注意!瞄准,不要打木盾,瞄准那些手持皮盾的蒙古人,注意,利用他们之间的间隙,以胸、腹、大腿为主,不要瞄得太低,……”
队长许亮宏亮而不紧不慢的声音来回在这一队人背后响起,平常听起来有些膈应人的声音这会子居然有了一种能安定人心的魔力。
孙二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沿着枪管向前,轻轻调整枪管方向。
此时的他已经顾不得身旁的徐洪了,而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前方敌人身上。
站在孙二柱身后的是另外一名火铳手孙山,他是孙二柱一个村儿的远房亲戚,算是孙二柱的叔叔辈,不过血缘关系太远了。
此时的他正也应把枪架牢牢架起,双手紧握枪托,平视前方。
整个矮墙只能容纳两队人利用高度上的差异来形成两段击。
面对密集的敌人冲锋,集中一轮射击不是好办法,因为这很容易让几个火铳手的目标瞄准到一个最显眼的目标身上,使得火力被浪费。
所以利用第一轮射击来实现第一轮淘汰,剩下来继续向前冲锋的敌人,则能够成为第二轮的打击对象。
同样完成第一轮射击的火铳手则可以有条不紊地瞄准在这两轮中依然侥幸活下来的家伙,这样周而复始,直至射杀所有人。
当蒙古步兵终于冲击到三百码以内时,几名正在测算距离的哨长都开始提气举旗。
这是musket重型火枪的标准射距,哪怕是身穿皮甲的士卒如果在这个距离内被击中,musket重型火枪,也就是所谓的斑鸠铳,依然可以轻而易举的击穿皮甲给对方造成致命伤害。
而如果在一百码也就是三十丈之内时,musket重型火铳甚至可以击穿任何铁叶甲乃至普通板甲!
而从三百码距离到五十码距离,哪怕是极速狂奔,在这种环境下,两队火铳手仍然可以轻而易举的打出两轮四次射击。
左良玉将两部一千多人集中布置在凸起的中部矮墙上,这样他们可以率先发起射击,给敌人以迎头痛击,同时放过凹陷处的敌军冲进来,这样可以利用棱堡两端的实现交错射击,扩大射击面。
左良玉目光死死地盯住城墙下的矮墙,对于这些经过精心训练出来的哨官,他还是很有信心的,本来就是他拔山营二部中的精锐,他才敢把他们放在哨官位置上,而这些士卒民壮也是他们一手一脚带出来的。
哨长先带出一帮队长,然后才是队长来带民壮,哨官通过对队长的严格要求,促使队长对下边什长和伍长同样对待,这样层层加码,使得整个训练几乎要成为一场痛苦的蜕皮磨砺。
三百码!
几名哨长几乎同时举起自己背后插着的三角红旗,猛然向下一挥,吐气开声:“第一轮,射击!”
伴随着队长们的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和嘶吼声在每一个或匍匐在矮墙垛口,或架枪瞄准的士卒们身后响起,“砰!砰!砰!砰!”的枪响此地响起,刺鼻的火药烟气,顿时在整个矮墙内外浮起。
呼啸而出的弹丸在空中急速穿行,三百码的距离不过是眨眼而至,迅速击穿了遮挡在蒙古兵们身前的皮盾,几乎没有任何阻滞的穿透而过再次射入他们的身体。
孙二柱看不清楚自己是否击中目标,也不清楚周围的同伴们是否和自己一样选择了同一个目标,但是他能清楚地看见,汹涌而来的蒙古士兵就像是被什么猛击了一拳,原本就参差不齐的阵线陡然间就向后收缩了一块一般,变得厚薄不均起来。
容不得孙二柱多想,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他便蹲下身体收回火铳,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第二轮射击的准备工作,与此同时,队长许亮的声音再度嘶吼着响起:“第二轮,射击!”
脑后火铳轰然响起,是孙山的火铳,那股子喷射而出的火星子似乎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但是孙二柱却毫无感觉,一心一意按照训练时的标准动作,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了装药填弹,然后据枪,瞄准。
索克托健步如飞,一只手挥舞着皮盾,一只手持握环刀,昂扬向前。
他的身后,他的左右,都是紧随他奔行不停的下属,身先士卒在这个时候最能体现出效用,当你无惧危险死亡的时候,那么你的士卒们一样可以无视一切。
伴随着那堵矮墙上浮起一层烟雾,索克托心中一紧,下意识的举盾缩身,让自己的身体尽可能缩在盾后,他的同伴们也都是一样的标准动作,但是这个距离让索克托有些不解。
他知道大周军似乎正在换装火铳,那些三眼火铳的威力实在太差了,基本上都只能在百步之内才能具有致命杀伤,但是这却是三百步左右,难道大周军的新式火铳有这么大的威力,他有些不太相信。
但是残酷的事实很快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几乎是看见自己身旁的哲木布原本稳健的步伐似乎踉跄了一下,随即又稳住,但是只走了两步,重新飘忽起来,索克托看到了对方皮盾上的孔洞,然后又看到了对方身上皮甲汩汩冒出暗红的献血,嘴角也开始溢血,最终软软地的委顿倒地。
没等索克托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现实,他看到对面的矮墙上再度泛起一阵烟雾,抢在自己前面的两名士卒几乎同时仆倒在地,剧烈的疼痛让两人蜷缩在地上,猛烈地挣扎起来。
索克托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不能在最短时间内冲到矮墙前发起进攻,那么矮墙上的大周军便会抓紧时间发起第三轮第四轮射击,这样被人当成活靶子来射击的滋味是在太难受了,犹如被猎人盯住的猎物,无论你如何挣扎,始终在猎人的箭矢跟踪之下。
唯一的办法就是不顾一切的加快速度,爬上矮墙,让这帮大周军的火铳彻底变成烧火棍!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五节 鏖战迁安(3)
就在索克托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时候,站在后方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更是觉察到了危险。
几乎是在百丈开外大周军的火铳就开始第一轮射击了,虽然看起来似乎效果不算太好,但是仍然有数十人在这一轮中被击中倒地不起,而且关键是他们都持有皮盾!
大周火铳何时犀利如此了?
再看看自己这些下属们手持的三眼火铳,操作繁琐,点火麻烦,瞄准困难,威力实在是乏善可陈,或许与弓箭相比,也就是那一声巨响威力十足,能提振士气了。
这些火铳都是察哈尔人从大周那里获得的,然后转赠给了自己,现在看来,这些东西都是大周淘汰下来的垃圾货色,用来糊弄蒙古人的。
大周永平新军所用的火铳不但射速奇快,操作简便,而且百丈开外就能击穿皮盾并致士兵于死地,这几乎是三倍甚至四倍于三眼火铳的威力了,看对方一轮接一轮的轮射,几乎毫无阻滞。
尤其是在进入七八十丈范围内时,大周军的火铳威力更为凸显,每一轮射击都会有超过百人在哀嚎惨叫中扑地不起,可七八十丈之内仍然需要疾跑一阵才能冲到矮墙边上,而这一段时间里,大周军起码还能坚持打完一轮。
每一轮射击都会让冲锋的战士们步伐为之一滞,一些士卒已经开始在听到枪响时下意识地仆倒在地,然后觉察自己身上没事儿时,在重新起来,虽然索克托他们不断的叱骂鞭打,但是士兵们越是靠近城墙越是动作迟缓,这无疑耽搁了大量时间,为大周军赢得了第二轮射击时间。
“砰!”
烟雾升腾,呛人眼鼻,但此时矮墙上的火铳兵已经进入了兴奋状态。
眼睁睁地看着数千蒙古兵从一百多丈外开始的稳步推进,一百丈距离时连续遭受两轮射击被打得晕头转向,那份屠杀的滋味对任何一个普通士兵来说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蒙古兵显然没有意识到会在这个距离遭受火铳的攻击,弹丸轻而易举的穿破皮盾和他们身上简陋的皮甲,撞入他们的身体内,撕裂了他们的血肉,让他们彻底丧失战斗力,只能哭喊着滚倒在地,嚎叫不已。
那种活生生的血肉冲击感,让蒙古人肝胆欲裂的同时也极大的刺激了大周军的神经,让他们迅速进了一种更加高效迅捷的射击进度。
敌人越是逼近,他们就越能感受到他们打出这一轮射击之后,给敌人施之以痛苦、挣扎和死亡的那份最直观的视觉效。
,三十丈之内他们的抵近射击甚至可以清晰看到敌人在中弹之后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绝望、哀嚎、扭曲、狰狞、黯然,宛如一场世情大戏的演绎,让每一个直面的新军士卒都在这种环境下得到一场难得的洗礼。
索克托飞身跃起,三丈之内,他可以轻而易举的跨越,借助那已经靠近的云梯台阶跃上矮墙,他要用他手中的环刀活剐了这帮所在城墙后给自己兄弟们造成了无尽伤害的大周兵,他有信心一口气斩杀他们二十人而不喘一口气。
在他高高跃起的那一刻,他甚至看到了一丈开外矮墙后那些惊慌失措的大周兵茫然地看着自己,很好,环刀已经饥渴难忍,它要饮尽这帮汉人的血!
五支簧轮自生火铳早已经锁定了那个比寻常蒙古兵快了一线的悍将,看着这个家伙灵活矫健的身型,和寻常皮盾更大了一圈儿盾牌,还有那不断起伏跳跃的动作,侯承祖就能知晓这个家伙肯定是其中一条大鱼。
他手下的水兵们早已经不耐烦了,但是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充当预备队,这才是第一轮进攻,远远还不到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不过侯承祖还是带了一个队最精锐的水兵来到城头体验战争的感受。
一个伍的火铳早就锁定了那个飞身而起的悍将,无比默契地在同一时刻打响了火铳。
索克托只感觉到自己处于无比舒张状态的身体似乎微微一震,就像是一个鼓足了气的羊皮筏子陡然被什么刺破,整个天空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他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了有点儿什么异样,脚掌他在那城墙垛口时,兴奋让他忍不住想要狂吼,但是怎么脚下却是一软,而想要怒吼的声音却变得有些漏风?
剧烈的腥味儿从鼻腔和嘴里涌了出来,他意识到了什么,想要挥刀,但是脚下无法支撑起他硕大的身体,轰然从垛口上坠落。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身形剧震,他看着前方索克托矫健的身形在空中一颤,紧接着踏足墙垛,在无数人的欢呼声中,却颓然坠落,虽然看不见索克托遭遇了什么,但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却知道毫无疑问对方在飞跃而起那一刻,绝对遭受到了致命的一击,而只能是来自于火铳。
此事的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无比痛恨自己的软弱和犹豫。
在八里罕的一千骑兵在对方城墙下横掠而过后,双方的对射让八里罕的骑兵遭受了重创,但是同样也让对方付出了血的代价。
如果再让后续骑兵这样在步兵发起攻击是循环横掠骑射,纵然会付出巨大伤亡,但是绝对能够给对方的火铳阵型造成致命伤害,而那个时候索克托他们也许就能凭借着那一波冲锋彻底解决矮墙上的敌人了。
但是现在,索克托他们这一波的进攻遭受了重挫,往回逃的士卒遭到了敌军火铳的再度射杀,能逃回来的三不存一。
而自己本该在第一轮攻击发起时便继续命令第二轮,甚至第三轮攻击继续跟上,不再给对方以任何间隙之机,利用自己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彻底湮没对方。
只可笑自己战前还在和宰赛说这一战不好打,但是内心深处却仍然对这帮永平新军保有一种天然的轻蔑感。
一帮泥腿子不过经过了三个月的训练,难道还就能变成战士?说不定一波攻击之后,对方就彻底崩溃,一战而下了呢?
残酷的现实给了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上了生动的一课,让他意识到哪怕之前自己已经提高了对这支永平新军的水准,但是仍然大大低估了。
宰赛也同样觉察到了这一点。
这种常规式的一轮接一轮的冲锋对于这种可以无限循环射击的火铳防御线似乎失去了效用,敌人几乎没有给己方攻城士兵任何近战的机会。
从百丈开外就开始遭受连续不断的射击屠杀,等到自己一方的士兵尚未真正逼近对方,整个士气和战线就已经崩溃了,根本无法持续后续的进攻,而前期所付出的代价几乎全数白费了。
要再发起一轮进攻,又需要越过前方百丈开外的死亡之地,又再需要付出新的一轮牺牲。
“叔祖,这样不行。”宰赛沉声道:“我们需要集中更多的兵力连续不断地发起进攻,其间不能有间隙,不能有任何停顿,不能让大周军利用我们之间的间距来让他们的火铳发挥最大威力,我们必须要一鼓作气拿下矮墙,然后直接从矮墙上搭起云梯攻城!”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也承认宰赛所言是实,但是这意味着前期的付出将会无比惨重。
看见自己叔祖犹豫不决的神色,宰赛就知道自己叔祖再担心和心痛他们乌齐叶特部的损失,这才是第一波,损失不过数百人,就已经如此态度,那这一仗还能持续下去么?
宰赛摇摇头,事到如今,还能回头么?只能硬着头皮挺下去了。
“叔祖,我看这样,把我们多有的佛郎机炮抬上来,集中在北面城墙正面进行轰击,我们的炮太少了,只能集中使用了,哪怕全数炸膛毁坏,我们也要坚持打下去,另外我们的骑兵仍然要坚持像八里罕先前那样不断横掠而过发起攻击,否则我们无以压制大周军对我们攻城军队的打击,……”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叔祖,乌齐叶特部再来一轮,我希望您能投入二千人以上,我的二千人紧随您的四千人紧随您的二千人在后,如果您的人打光了,我们弘吉剌部就全数压上去,我们不能这样拖下去,一旦拖下去,我们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甚至代价付出得一文不值!”
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全身一震,看着宰赛,他没想到宰赛决心如此之大,第二波攻击就要将全数赌注压上去,这合适么?
“宰赛,万一……”
“叔祖,没有万一了,我们今天的进攻顶多能持续两三轮,如果两三轮都无法突破,恐怕我们的士气可能就会下降到无法在继续进行下去的地步,科尔沁人和巴林部那边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了,让他们暂停发起进攻,只是保持着压力,让东城的敌军无法汇聚过来,今天的战事将会在北城这边决出胜负,……”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六节 孤注一掷,连环
宰赛已经觉察到了危机的到来是如此之快,敌人似乎就是希望利用这样的消耗战来不断杀伤己方的有生力量,不断消磨己方的士气,直到彻底磨死己方。
这种面对坚城的攻城战本来就不是己方擅长的,面对坚城,喀尔喀人人最擅长的骑射难以发挥特长,而敌军却能躲在城墙后用他们的远超己方想象威力的火铳给己方造成巨大的杀伤。
他还意识到己方犯了一个严重错误,那就是完全误判了大周军,特别是这支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细作口中的永平新军的战斗力,也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位新来的永平府同知在永平府各州县城池建设上下的功夫,以至于也就没有向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索要更多的火炮和炮手。
当初看到察哈尔人配备了大量火炮时,他还有些不屑。
草原上的勇士们什么时候还要靠驮马拖着这些笨重的火炮翻山越岭了,还要靠这些玩意儿去攻城克敌了?以快打慢不是草原勇士最擅长的么?
如果都变成和汉人一样都要靠驮马和双腿来行军,把弓马骑射变成火炮火铳,那草原勇士和汉人还有什么两样?
但现在看来,察哈尔人似乎比喀尔喀人更先发现了变化,当然,这可能是因为这是南下要攻占汉人的城市,只不过自己和叔祖过分的小觑了永平府的这帮汉人。
二十年前察哈尔人只用了不到东路军这一次三分之一的兵力便横扫了永平府,从迁安到卢龙再到滦州,从抚宁到昌黎,除了最南边儿的乐亭,整个永平府东西南北都无不臣服在铁蹄之下。
察哈尔人的铁骑甚至一直冲到了运河边上,截断了运河通行,南北震动,让整个大周的京师城都为之色变,元熙皇帝一夜三起,夜不能寐。
但是现在,宰赛不认为自己弘吉剌部的勇士就比二十年前的察哈尔人逊色,他们一样勇敢无畏,一样舍生忘死,但是在面对那密集如雨的火铳攒射时,谁都是血肉之躯,谁都无法抵挡得住钢铁火药的打击。
连索克托那样的勇武之人,在披着重甲的情形下一样被直接射杀,汉人的火铳威力竟然凶悍若斯,这让宰赛背心都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
时代似乎有些变了,察哈尔人似乎都觉察到了这种变化,开始不遗余力的装备火铳火炮,而建州女真素以披甲武士和弓箭手著称,但现在据说也开始装备大炮,并开始四处收罗工匠来冶铁炼铁,力求自己生产炮铳。
若是辽东军都全数变成这样的火铳军火炮兵,不知道察哈尔人和建州女真还能在与辽东军的争锋中取得胜势么?或许在野战中,草原勇士还可以凭藉无双骑射压制这些汉人,但是在这种命攻城战中,草原勇士却该如何是好?
甩了甩头,宰赛不愿意在深想下去了,他现在只想要一战打下迁安城。
这是孤注一掷,但是却不能不如此,否则这样持续下去,即便是能够打下迁安城,内喀尔喀五部也将付出难以承受的惨痛代价。
站在城墙头上的冯紫英立即用千里镜觉察到了正面局势的变化。
黑压压的骑兵开始列队从侧翼缓慢移动,很显然喀尔喀人还不甘心失败,但是这样大规模的骑兵明显比先前那一拨横掠席卷而过的骑兵数量起码增加了一倍,而且似乎后边儿还在继续调集。
这让冯紫英很惊讶,难道喀尔喀人是打算用这种方式来和己方对射?那可真的就求之不得了。
但很显然喀尔喀人还不至于这么愚蠢,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和宰赛也不至于如此不智,很快冯紫英就看到,整个敌军后方阵营如被捅了蜂窝一般,不断涌出士卒,开始按照各自的布阵不断的扩大范围。
大队的步卒一层层列队,规模起码是先前发起冲锋的五六倍以上,而且各队之间几乎没有多少间隙,这让冯紫英悚然一惊。
内喀尔喀人要拼命了?他没想到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居然如此果决,不,应该不是卓礼克图洪巴图鲁,此人老矣,没有这般决断魄力,应该是宰赛!
冯紫英早就听闻宰赛此人素有决断,被誉为内喀尔喀诸部的英雄,老爹来信就说过蒙古左翼诸部英雄无几,但宰赛乃虎豹之驹,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足以说明对此人的看好。
“派人去通知虎山,敌人要拼命了,让他们注意矮墙防护,……”
“另外命令各炮,抬高炮口,提前打乱敌人步兵阵型,集中力量打击步兵,不要理睬敌人的骑兵!”
“侯承祖!”
“末将在!”
“让你的水兵营全数上来,准备战斗!”
“布喜娅玛拉,让德尔格勒和你们的叶赫骑兵备战,从西城开城而出,绕行北面,牵制敌军,择机而击!”
布喜娅玛拉迟疑了一下,却见冯紫英森冷的目光扫射过来,让她心中一寒,只能低头到:“是!”
这等时候若是要抗命,只怕对方就真的要翻脸了,布喜娅玛拉心中暗叹,此人果然是枭雄心性,半点情义不讲。
等到命令下达完毕,布喜娅玛拉才悄然到冯紫英身后。
“大人,内喀尔喀人肯定还在后部保留有预备队,我们叶赫部甲骑只有三千人,可内喀尔喀五部加上科尔沁人超过六万人,他们现在投入到两边的进攻军队不过三四万人,起码还有一万以上的预备队,一旦我们甲骑被咬住,就很难脱身,……”
“布喜娅玛拉,难道你们叶赫部的勇士的武勇就都是建立在以强打弱的前提下么?遇到强敌,遇到艰险困难就退缩,你们叶赫部是怎么在草原上生存下来的?难怪你们海西女真被人家建州女真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我看不是努尔哈赤有多么厉害,而是你们海西女真太窝囊!”
冯紫英一肚子火气陡然冒了起来,“如果你们叶赫部面对内喀尔喀人的一战都如同裹脚婆娘一般瞻前顾后不敢一战,那我也无话可说,我可以马上发信号给罗一贯的骑兵营,让他的蓟镇骑兵来承担这一任务,但是布喜娅玛拉,你要记住,日后你叶赫部有什么难处,就不必再来找我了!”
这种带着羞辱性的言辞让布喜娅玛拉脸涨得通红,叶赫部何时不敢一战了?
即便是面对建州女真,叶赫部的勇士也从未退缩。
古勒山之战(九部之战)中自己父亲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叶赫部由盛转衰,但是也从未向建州女真屈服,遑论蒙古人。
“大人,请您注意您的言辞,我们叶赫部的勇士从不畏惧一战,也从不惧怕和任何人一战!”
“布喜娅玛拉,我的言辞不重要,关键是你们的表现,这才最重要!”冯紫英态度生硬,“如果要让我的言辞改变,可以,那请你们叶赫部的所谓勇士勇敢的一战,而非成日指望着偷袭或者取巧,用他们的战绩来向我证明你们叶赫部的武勇!好歹我还是永平府的同知,你们叶赫部也是受我之邀而来,难道你们是来坐观别人打仗的?”
双方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互不退让。
很显然冯紫英是想要驱使叶赫部甲骑去冲击内喀尔喀阵营,迫使内喀尔喀无法将全部力量压倒攻城上来,但是叶赫部甲骑只有三千,战斗力再强,也无法和数万内喀尔喀轻骑相斗。
而且可以想象得到,一旦被内喀尔喀五部的优势骑兵咬住,叶赫部甲骑要想脱身就太难了,弄不好就会全军覆没,对于布喜娅玛拉来说这不能接受。
但是布喜娅玛拉站在冯紫英身边同样也看到了内喀尔喀五部阵营的巨大变化。
敌人几乎是倾巢而出,孤注一掷,要凭藉优势兵力一下子彻底击垮迁安城的防线,一旦迁安城破,在城内的叶赫部甲骑一样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才迫使冯紫英同样只能选择搏命一战。
布喜娅玛拉很清楚,内喀尔喀那边也已经觉察到了大周火铳军在这种相持对抗状态下更占据优势,要想打赢这一仗,他们只能倾尽全力一击,而冯紫英就是要避免这种情形的发生。
可这对叶赫部来说却成了一个艰难的选择。
冯紫英何尝不明白布喜娅玛拉的担心,三千甲骑一旦出城和内喀尔喀五部轻骑交锋,要想脱身的可能几乎为零,而这一仗下来,这三千甲骑还能剩下几人,冯紫英都一样不看好,但是如果不能让叶赫部这三千甲骑出击,真正等到内喀尔喀五部反应过来,骤然间将所有力量压上来,那迁安城就真的可能会一鼓而下了。
冯紫英别无选择,这也是他当初为什么要把叶赫部三千甲骑骗入城中而不是让他们藏身城外的原因,只有这样才能迫使叶赫部无法脱身,加入到这个战局中来。
四城门之外皆有内喀尔喀侦骑监控,只要三千甲骑一旦出城,无论他们想不想一战,内喀尔喀的轻骑都会逐尾而来,所以他们没的选择。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七节 鏖战迁安(4)
见布喜娅玛拉不做声,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硕大浑圆的胸脯急剧起伏,冯紫英也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有些险。
对方毕竟不是自己下属,若是对方不肯奉命,甚至出城就奔逃,万一内喀尔喀人只是派出少量骑兵追击,那自己的这个动作就没有意义了。
“布喜娅玛拉,我相信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情形,内喀尔喀五部要拼命了,他们已经觉察到了如果这样一直对峙僵持下去,他们的失败可以预料,所以他们才会行险一搏。”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他必须要说服对方,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抑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可我们只要顶过今日,甚至顶过他们这前两三轮的猛攻,给他们造成巨大的伤亡,我相信内喀尔喀五部的勇气就会消失,他们不是察哈尔人,他们是五部外加科尔沁人,每一部的贝勒巴图鲁都会琢磨自己这样不计损失的搏命还值得不值得,他们南侵的目的是先要掠取人口和财货,而不是要把自己族中的精壮打光!”
布喜娅玛拉微微意动,但仍然不做声。
“现在已经是午时,你们叶赫部甲骑赶紧用饭,然后迅速出击,我这边命令罗一贯的骑兵营也从东面袭扰东城敌军,迫使他们无法全力压过来,布喜娅玛拉,这是关系到我们整个迁安城几万百姓,也包括你们叶赫部三千甲骑存亡之战,必要的时候你我都要上战场一战,你明白么?我们都别无选择!”
“只要打完了这一仗,我相信,内喀尔喀人应该再没有勇气去打卢龙了,我们会赢得这一场战争的胜利。……”
布喜娅玛拉终于启口:“你不是说在兔耳山还有山海关柴大人的一部会增援迁安么?”
冯紫英冷酷而残忍地耸耸肩:“柴大人怎么可能会为迁安城出兵?便是我父亲也不敢下此命令,我不过是安慰左良玉和迁安官民罢了。”
布喜娅玛拉眼冒金星,身体也不禁摇晃了一下,“你……”
她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下作,居然撒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连所有人都被他他蒙骗了,都还盼着山海关这一部来援。
“布喜娅玛拉,山海关的重要性你难道不清楚?我一个小小的永平府同知如何能调得动那里的兵?我父亲宁肯我临阵脱逃终生不仕,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调山海关的兵啊,一旦被蒙古人突袭,那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淡淡地道:“其实昆山、虎山和侯大人他们都心知肚明,也只有你和游大人他们才信以为真而已。”
布喜娅玛拉被气得全身发抖,这厮!
竟然耍的如此好诡计!
这些汉人真真不能相信他们的一句话!
居然把自己骗得好苦,布喜娅玛拉悲从中来,眼眶都是一酸,叶赫部三千甲骑竟然就被他哄得南下,陷入这番泥潭中,如果因此而全数葬身于此,自己如何去向族中人交代?
见布喜娅玛拉全身发抖,冯紫英也有些不忍。
“布喜娅玛拉,我也是不得已为之,但是,你也看到了今日之局,内喀尔喀人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强,前日之袭给了他们一次重创,但他们并没有汲取教训,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火炮,就像凭着人多来一战,但我们会告诉他,战争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这一战会让整个东蒙古草原的格局一变,日后无论是内喀尔喀还是科尔沁人,都会意识到他们选择错误,叶赫部的选择才是最明智的,……”
布喜娅玛拉冷冷地打断对方的言语:“行了,大人,你不用再解释,叶赫部既然选择了大周,就不会改变,你所要求的,叶赫部会尽力去做,但是请记住我们的承诺,事不可为,我们有权按照我们的选择去做,另外此战之后,请大人兑现对我们叶赫部的承诺。”
冯紫英也舒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道:“布喜娅玛拉,你会看到你所想要的,我保证!”
杂色的人群从百丈开外的稳步前行之后,一旦进入了百丈范围之内,整个人群便开始加快速度,高耸的木盾横成一道巍峨的盾墙,这是阻挡火铳威胁的最有力防护。
但是这些东西对于架设在城墙上的佛郎机炮来说却又成了最好的目标。
当呼啸而过的骑兵沿着城墙下飙行而过,飞起的箭雨让整个矮墙上的火铳兵们惨叫声此起彼伏。
如雨点般落下箭矢虽然大部分会在举起的木盾上笃笃击响,但是总有一些角度刁钻或者为呢个防护好的缝隙会被无孔不入的箭矢钻入,带来的伤害就只能靠**来承受了。
当然,反击几乎同时打响,一波接一波的“呯呯”作响的枪响声,伴随着缭绕烟雾,金属弹丸在空气中穿越,和飞驰而过的骑兵身体撞击在一起。
弹丸击中处,皮甲会发生轻微的变形,弹丸能够轻易的撕开鞣制过的皮甲钻入身体中,然后继续旋转撕裂它所碰到的筋脉、血管和肌肉,直到撞上骨骼和内脏,弹孔中溅射出猩红的血液,然后汩汩而出。
而这种伤害带来的影响会因为人和马都处于极度兴奋和运动状态,要等到下一刻才会爆发出来。
然后人或者马都会因为剧痛或者弹丸撕裂了支撑身体的神经和筋脉骨骼而最终丧**体或者身体某一部分的支配能力,进而坠马,或者伴随着马的跌倒而滚落在地,迅即被来不及停下或者根本无法停下的战友踩成肉泥。
墙头上的火炮操作手们满头大汗地能不断清理着炮膛,看着水汽夹杂这火药燃烧之后带来的烟雾,然后小心的将药包和炮弹塞入炮膛中,填塞紧实,……
伴随着炮长观察之后的一挥小旗,炮引被点燃,轰然巨响之后,炮弹离膛而出,越过城墙下仍然在不断飞驰而过的骑兵,直接向着百丈之外还正在整队集结的蒙古步兵阵奔行而去。
数枚炮弹在无数人视线中越过空中,然后一头扎入敌阵中,蒙古兵竖起的木盾被轻而易举的击碎,如同顽皮的孩童摧毁堆好的沙堆一般。
强大的动能带着炮弹继续向前奔行,撕开摧毁一切敢于挡在它面前的人或物,无论是战马还是人躯抑或车体,通通一扫而过,变成碎片。
木盾炸裂开来的木刺四散飞溅,扎入周围的士兵身体中,带起一片惨叫哀嚎,而那些被炮弹直接带走的士兵们更是连吭声都来不及有一声,便只剩下一团血肉模糊和残肢败体。
不过面对朝着迁安城北面蜂拥而来的士卒,这样的弹道虽然能带起一路血槽,看起来吓人,但对于奔跑起来的数千人来说,却并不鞥起到多少阻碍作用,尤其是宰赛已经下定决心要在这两轮的冲锋中不惜代价也要拿下迁安城。
每一发炮弹射出,都能轻而易举带走一二十条人命,但是五门佛郎机大炮的射速加上炮膛过热的担心,使得其的威力大打折扣,当内喀尔喀士卒漫山遍野地奔行而至时,最终还是要看火铳兵来决一胜负。
左良玉面无表情地叉腰站在矮墙后端,这是靠近城门边儿上的一处棱堡下的矮墙,又是一队骑兵呼啸而过,抛射而出的箭矢稀稀落落地落了下来,他挥手斩刀荡开一枚飞射而来的箭矢,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前方。
内喀尔喀人已经冲进了七十丈最具杀伤力的射程内,他深深地扫了一眼沿着矮墙早已经布防好的士卒,伴随着各个哨长们不断响起的或粗哑或尖厉或浑厚的怒吼声,“据枪——瞄准——射击!据枪——瞄准——射击!”
周而复始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呯呯”爆响声震耳欲聋,两波射击频率显然不及在野地中的三段射击更为频繁,但是在在相对狭窄的矮墙里,这种两波轮射显然更符合实际。
但这一次内喀尔喀人显然准备更充分,虽然墙头的佛郎机大炮不断摧毁着木盾,但是每当一扇木盾被摧毁,立即就会有后续的木盾推上来填补上。
虽然利用这种简短的空隙,火铳手们都能抓住机遇向着这种缺口集中攒射,最大限度给敌人造成伤害,但是伴随着敌人越来越多的蜂拥而至,逼近矮墙,左良玉知道这道矮墙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它的使命,他终于下达命令:“撤!”
城墙上的回回炮再度抛射出猛火油罐炸裂在距离城墙三十丈内的距离里,紧接着便燃起大火,但是很快就在早有防范的蒙古人用沙土迅速掩灭,而趁着这一阵忙乱,矮墙上的火铳手们开始有条不紊的从棱堡的暗门撤退。
十余座拱弧形的棱堡两边都有暗门,可供二人同时出入,在左良玉下达命令之后,城墙上的火铳兵开始发威,掩护矮墙上的同伴撤退。
远处的宰赛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这种近似于平射的火铳射击最能够发挥火铳的威力,而破坏掉矮墙的优势,接下来就该是攻城方发挥威力的时候了。
己字卷 第一百九十八节 鏖战迁安(5)
但接下来的这一幕很快就让宰赛目瞪口呆,睚眦欲裂。
蜂拥而上的内喀尔喀士卒高举着云梯或者推着攻城车终于逼近了矮墙,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将攻城车和云梯靠在矮墙上,然后士卒们高举皮盾顶着来自城墙上的火铳射击,如同落叶一般纷纷从云梯或者攻城车是哪个坠下,但是更多地人则通过云梯可以发起攻击了。
但噩运很快来袭,不断有陶罐被士兵们从城墙上扔下,精准的砸在了每一辆或者每一具靠在矮墙上的攻城车和云梯边儿上,然后火箭射下,立即变成一团团跳跃的火球,舔舐着木质的攻城车和云梯,几息之间就将这些攻城车和云梯彻底吞噬。
每一处都遭遇了同类操作,城墙上的士卒们几乎不怎么阻止这些攻城车和云梯的靠近,而是集中火力攒射那些从木盾背后暴露身形的士卒。
一直到这些云梯和攻城车抵近矮墙,开始发起攻击,这才一连串的骚操作出手,丢下陶罐,猛火油四溢,然后火箭点燃,整个矮墙垛口燃起大火,将攻城车和云梯吞噬。
偏偏此时,士兵们已经爬上攻城车和云梯,攻城车和云梯无法后退,到后来干脆陶罐直接扔在了攻城车上,直接导致大火瞬间将攻城车和其上的士卒吞噬,无人能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悲惨地四处逃窜,逃无可逃时,就只能从攻城车上一跃而下,跌成肉饼。
看见无数具火人在矮墙上下四散奔逃,同伴们如避蛇蝎,沙土可以扑灭地面上的火势,但是对攻城车和云梯乃至人身上的火焰却毫无办法,而且时间也根本不允许,几息之下,云梯和攻城车就会湮没在火魔中,而人则悄无声息的扑地变成一具焦炭。
眼睁睁的看着伙伴们变成焦尸,浓烈的焦糊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谁都主动这是什么造成的这股味道,这样极度的刺激之下,让无数不知惧怕悍不畏死的内喀尔喀士卒也为之胆寒。
攻城车的起火燃烧,反而成了阻挡内喀尔喀人继续发起攻势的阻碍,当后续的攻城车和云梯推上来时,他们不得不将燃烧的攻城车和云梯推开,而这样浪费的时间,就给了城墙上的火铳兵更充裕的射击机会。
左良玉从来没有这样恣意畅快的打仗,一排排士卒这样在城墙上列队。
城墙上比矮墙要宽敞得多,可以游刃有余的形成三段横列,有着墙垛雉堞的遮掩,士兵们可以好整以暇的列队据枪,而哨长队长们则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
“甲列,据枪,瞄准,射击!”
“乙列,……”
“丙列,……”
整个墙头忙而不乱,经历了前期短暂混乱,在哨官和队长们的叱骂和鞭笞下,士卒们很快就进入了正常状态。
比起在矮墙上的袍泽们来说,他们已经幸运许多,内喀尔喀的骑兵箭矢抛射都主要集中在矮墙上,纵然防护再好,但是这一连串的反复射击下来,一千多火铳手,仍然付出了两成左右的伤亡。
好在冯紫英给左良玉黄得功二人提出的补充兵预备役制度很好的得以贯彻执行,在朱志仁的支持下,拔山营两部扩编成了两个营,而每个营又都有一个部的补充兵采取大致相同的训练模式,这样在缺额情况下就可以随时增补进来。
这个时候内喀尔喀人的兵力优势已经开始显现出来,在宰赛和卓礼克图洪巴图鲁不遗余力的催促下,第二波攻击浪潮紧接着而至。
漫山遍野的士卒嚎叫着,推动着前面遭受了打击而有些气馁的士卒继续向前,他们便是想要退缩也无可能,只能主动或者被动的被这样一股人潮带动着蜂拥而进。
烧毁的云梯和攻城车被推到一边,新的云梯继续搭起,攻城车继续靠近,士卒们盯着轰鸣的火铳向上攀爬,很快数十辆攻城车和云梯便重新搭起挂上了迁安城头。
侯承祖手心已经捏出了汗,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如此规模的集群冲锋,每一轮火铳射击,都会有数十上百人哀嚎惨叫着倒下,但是这却无法阻挡红了眼飞身而上的喀尔喀人。
他的三个水兵方队也被均匀的地布设在城墙后方,这是一只生力军不到最后时候不能用,而一旦要用,那就要用到刀刃上,要打喀尔喀人的气势给彻底打下去。
冯紫英同样满脸是汗,双拳紧握,但是他认为左良玉还能抵挡得住,没有必要动用侯承祖的这支生力军。
德尔格勒的甲骑已经出城,内喀尔喀监视的轻骑已经和他们缠战上了,但是冯紫英给德尔格勒的命令是要甩来这些纠缠的轻骑队,给喀尔喀人的后部以一击,动摇喀尔喀人的后阵,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在给前面攻城的内喀尔喀主力以迎头痛击,才能让他们真正感受到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
“昆山,把下边休息的部队拉上来,否则就来不及了。”冯紫英给左良玉建议。
“大哥,不能让怀玉兄他们的水兵队上么?”左良玉手中的窄锋刀沾满了血迹,被他以刀杵地,喘息着。
先前两名弘吉剌部的勇士从攻城车上飞跃而来,企图直接跃上墙垛雉堞,被他跃上墙垛硬生生连斩两刀,直接将对方斩下墙头。
而他也付出了挨了一箭的代价。
好在铁叶棉甲起到了很好的防护作用,而那一箭不过是流矢,没能伤及骨头,只是在皮肉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不行,还没有到最后关头,昆山,你应该明白,我们必须要撑过今日。”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想到宰赛会有如此决断,原本以为能够拖上一日,利用我们的火铳优势给他们造成巨大杀伤,明日也许才会是决战,但没想到宰赛却是这般敏锐地觉察到了战局的关键了,……”
左良玉何尝不明白,但是看着在内墙下边横七竖八休息的士卒,他的确有些不忍。
这些都是刚从矮墙上撤出来休整的部下,休息不到半个时辰,许多人还在包扎。
游士任已经把整个迁安城的所有郎中都押了上来,凡是轻伤的都只能就地包扎,不能撤下去。
“昆山,最艰难的时候还没到,东城那边传来消息,科尔沁人已经转过来了,那边只剩下巴林部了,宰赛不会坐视这种情况下一直持续下去,他会很快发起更凶猛的攻击。”
冯紫英的话让左良玉无话可说,只能下令让正在休整的两部重新集结上墙。
冯紫英所料没错,在发现全力压上仍然没有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时,宰赛就知道问题麻烦了。
要么就此打住,重新考虑进攻模式,要么就还要压更大的注,自己的弘吉剌部损失惨重,但是还有余力一战,卓礼克图洪巴图鲁的乌齐叶特部也损失不小,如果全部压上去,还是未能攻下城来,那就非常危险了。
哪怕是日后回到草原上去,恐怕都要面临各种棘手的问题,所以他只能把科尔沁人拖进来。
科尔沁人不想加入也不行,弘吉剌部和乌齐叶特部不遗余力的发起进攻,扎鲁特部损失惨重,巴岳特部也一样付出了代价,现在还在和蓟镇骑兵罗一贯部缠战对峙,如果科尔沁人还想避战,只怕就要激起公愤了。
面对科尔沁人的加入战团,宰赛也没有就此轻松,他说服了卓礼克图洪巴图鲁再度调集了三千人,而自己的弘吉剌部出动四千人,加上科尔沁人的三千人,一次性便出动了一万人发起最终的总攻。
这已经是宰赛能够调动所有兵力的极限了,无论是科尔沁人还是乌齐叶特部,亦或是自己的弘吉剌部,都不可能把所有力量全数投入。
这是在大周境内作战,保留三分之一的生力军预防万一这是每一个部落生存的法则,否则一旦北返时如果没有能够一战或者压阵的兵力,就有可能全军覆没。
这也是草原各部最大的弊病,谁都不可能把命运寄托在其他部落身上,没准儿一转脸盟友就有可能变成敌人。
一浪高过一浪的冲锋沿着整个北城漫卷而来,无论是内喀尔喀人还是永平府方面,都意识到了这一次冲锋就会决定整个迁安城,甚至整个永平府的命运,胜负在此一举。
冯紫英确定只要内喀尔喀人在迁安城下折戟,便不可能再有勇气去攻打比迁安城更高峻难打的卢龙城,这也就意味着整个永平府都安全了。
战马奔腾,箭矢如雨,火炮轰鸣,炮弹呼啸,呐喊声嚎叫声,震天动地,蒙古人所有的攻城车和云梯都被全数抬了起来,怒吼着奔跑着,向着北城席卷而来。
这个时候无论是城头上那个佛郎机炮还是回回炮的猛火油,都根本无法阻挡蒙古人如此规模的冲击,这一万人分成了三轮,滚动式的向前推进,无人可挡。
此事唯一能决定胜负的只能是在迁安城墙上下的勇气、决心和意志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