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节 乱纷纷你未唱罢我登场
汪文言有些惊疑不定,缓缓摇头。
“大人,登莱军北上,若是驻扎在蓟镇附近,如果真像皇上所期望那样,和蒙古人两败俱伤倒也罢了,若是王子腾能保住这支军队,那可就危险了。如你所说,蓟镇内部尤大人尚未完全控制住,若是李成梁余部、麻贵余部都被王子腾统合,那才真正成了抱薪救火了。”
冯紫英点点头。
汪文言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
永隆帝哪怕真有意要削弱京畿附近他控制不住的军队,那么也不该如此才对。
登莱军几万人,哪怕是初练成军,但王子腾是宿将,再加上在军中素有威望,将为兵之魂,这支军队已经不容小觑,就足够让人忌惮了。
如果再让他到了蓟镇,只怕素来不服自己老爹和尤世功的李成梁、麻贵余部,弄不好就要附聚在王子腾麾下了,尤世功再能打,但在昔日京营节度使和宣大总督面前,他的威信根本无足挂齿,加上王子腾也是武勋出身,军中多有人脉,谁能压得住他?
便是自己老爹比起王子腾来,威望亦有不如,别说尤世功了。
到那个时候,王子腾要找各种理由赖在蓟镇附近不走,今日军中哗变,明日兵士闹饷,后日察哈尔人再寇边,朝廷怎么办?
一旦真的京中出事,这支军队猛然扑过来,还有西北掌握在牛继宗手中的宣府军,难道皇上真的打算拱手将皇位让给义忠亲王不成?
“我说尤大哥似乎对蒙古人南侵并不是很着急,我琢磨着他怕是要借蒙古人的手来清洗蓟镇内部吧?”冯紫英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却是最有效最稳妥之法。
现在李成梁和麻贵的党羽在蓟镇内势力很大,之前老爹为了牢牢控制住辽东镇,利用作为蓟辽总督的权力,不断对辽东和蓟镇两镇军队进行轮换调整,将辽东镇中李成梁的死硬嫡系慢慢都换防到蓟镇这边来了。
这下子辽东镇那边倒是实力增强,上下一心了,但蓟镇这边,本身就有麻贵诸部不太服尤世功,现在李成梁的党羽再一来,就更如同乱麻了。
这也让尤世功颇为头疼。
冯紫英估计自己老爹应该已经和尤世功有过沟通,蒙古左翼诸部南侵就是一个绝佳的清洗机会。
“如果不是登莱军,还会是哪里?”冯紫英轻飘飘地问道。
“京营?!”汪文言和冯紫英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不出所料,应该是永隆帝对京营这个心腹大患要动手了。
忍了这么多年,故意放纵了京营这么多年,京营其实已经有些名不副实了,但是再名不副实,这么多万人驻扎在京师城中,也是京师城里唯一的正规军队,什么四卫营也好,勇士营也好,那都根本没法比,这支军队只要不掌握在皇上手里,他便永远无法安枕。
*******
东书房,永隆帝闭目沉思,一直到卢嵩进来。
“皇上,杨可栋的确逃回了播州,已经露面了,消息已经传给了兵部和内阁,估计张大人和内阁诸位大人都已经知晓了。”
“唔,朕知道了。”永隆帝脸色并不太好看。
杨可栋的失踪逃亡并不是永隆帝想要的,一旦西南叛乱,会给朝廷带来多大的影响,他自己都无法预测。
但是他也知道西南迟早有一乱,这并不会因为杨可栋是否掌握在朝廷中而改变,杨应龙也不会因为一个儿子就放弃自己的野心,更何况他还有一个长子杨朝栋,那才是杨应龙最看重的。
“卢嵩,你估计西南那边什么时候会生乱起事?”良久永隆帝才问道。
“这下臣不敢妄言,……”卢嵩见皇帝脸色不悦,又皱了皱眉头才道:“但不会晚于十月,七八月乃是西南雨季,经常大雨滂沱,道路不畅,无论是土兵还是官军都很难适应,而西南冬日里湿冷,土兵却能适应,而官军恐怕……”
“十月啊。”永隆帝悠悠地吁了一口气,“这么巧?”
“皇上的意思是……?”卢嵩迟疑。
“察哈尔部的林丹巴图尔也有意邀约内外喀尔喀南侵,估计也应该是九十月间吧,那东虏呢?”永隆帝丢下手中的镇纸,站起身来,负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大周朝为何就如此多灾多难?朕便是想要镇之以静,似乎都难以做到啊。”
“皇上也莫要过于忧心,蒙古人不过就是一阵风,或许会带来的一些损失,但是他们在关内是站不住脚的,只要稳守顺天府,坚持一两个月便能熬过去。”卢嵩宽解对方,“据臣了解,辽东镇那边局面还算稳定,冯大人全力打造火铳新军,正在逐渐成形,臣以为未来东虏在辽东镇那边未必能占得便宜,只要辽东不失,那关内便无大碍。”
“那西南也无大碍?”永隆帝哂笑着瞥了对方一眼。
“杨应龙纵然能起叛乱,但也不过扰乱西南之地,只需要封死湖广,徐徐图之,总归能赢回来。”卢嵩沉吟着道:“皇上可以问一问内阁诸公,他们应该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判断。”
卢嵩意识到了皇上对内阁的越来越不信任,这很危险,尤其是在皇上现在身体不太好的情况下,再要过分事必躬亲,肯定会让皇上身体更糟糕。
永隆帝听出了自己这心腹话语里隐藏的意思,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
冯紫英刚回到家中,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喝一口水,王应熊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和他一道的还有郑崇俭。
王应熊和郑崇俭二人都被授为兵部职方司正七品副主事,而同科的杨嗣昌则是兵部武选清吏司的从五品员外郎。
单单是从这个就能看得出来,一甲进士加之成为翰林院编修出身与普通三甲进士之间的差距,三年下来,就相差三级,而且杨嗣昌是担任兵部最有权力武选清吏司员外郎,这个悬殊不可谓不大。
“怎么了?”见王应熊和郑崇俭脸色都有些严肃,冯紫英其实已经猜到了内情,不过还是和二人开着玩笑,“知道我回来,准备要来打一顿秋风?”
“行了,紫英,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些?”王应熊没好气地道:“杨可栋逃回播州了,已经公然现身了,龙禁尉得到了消息,刚才内个就在就此事进行商议,张大人、柴大人都去了,估计很快就要回来具体商讨,我和大章坐不住才过来向你讨个说法。”
“紫英,你早在一两年前就开始布局,播州那边你是早就料到了吧?”
郑崇俭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这个同学怎么就有这么敏锐的嗅觉,或者说是对局势的洞察力。
宁夏叛乱他提前半年就预料到了,现在西南乱局隐现,他居然提前一两年就和王应熊探讨过。
之前还有些觉得王应熊和冯紫英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但是在从户部查到四川方面的消息,了解到这一年里挨着播州最近的重庆府、顺庆府、叙州府粮价稳步上涨之后,郑崇俭就觉得这场叛乱恐怕是不可避免了。
“也说不上料到,只是觉得流土之争迟早会有一个爆发点,纵观西南,能够掀起叛乱的还能又谁?杨应龙恐怕是最有可能的吧,否则朝廷怎么会让杨可栋为人质?”冯紫英冷笑,“要依我看,朝廷这就是自己底气不足,又不是两国,不过是一个土司而已,却弄得还要出子为质,这不是摆明说我有些怕你,你别闹事儿啊,这不是助长杨应龙的狂妄自大之心?还有他旁边的永宁宣抚使奢崇明恐怕也一样是蛰伏的毒蛇,未必比杨应龙好多少,……”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郑崇俭头都大了,“紫英,不至于吧?还说如果杨应龙真要叛乱,除了四川都司那边调兵外,永宁宣慰司土兵亦可派上用场,照你这么一说,这些宣慰司宣抚司不是都很危险了?”
“那倒不一定,流土之争较为激烈的地方肯定是有风险的,但是一些善于处理关系的地方,并不一定就不可调和,何况如果真的有人叛乱,对这些土司来说,也是为国立功的机会。”冯紫英记得前世中白杆兵就是出自西南土司,想必职方司出身的郑崇俭和王应熊都应该清楚才对。
“若是西南生乱也是在秋季,北面还有察哈尔人南侵,大周岂不是危若累卵?”王应熊以拳击掌,忍不住问道:“紫英,你在永平,正要面对察哈尔人,若是西南也要生乱,朝廷如何来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要面对。”冯紫英起身,“这两边都是疏忽不得,但我以为恐怕还是西南这边为重。”
“什么?”郑崇俭和王应熊都大惑不解,他们就是担心朝廷过于重视蒙古诸部南侵以至于会对西南这边采取拖延应付之势,没想到冯紫英居然觉得西南乱局更需要看重。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吃永平府的饭,干兵部的事儿
冯紫英也懒得和郑崇俭、王应熊多解释,径直起身,“走吧,一起去兵部公廨,顺带听听张大人和柴大人的想法。”
冯紫英说得这样随意,好像完全忘了他现在既不是在兵部观政,也不是翰林院修撰,而是永平府同知了,不过郑崇俭和王应熊都觉得理所当然,就凭冯紫英能够提前一两年预言西南会发生叛乱,而且点明就是播州,就足以让冯紫英有资格参加兵部的这个兵议了。
“楚材兄在么?”一边往外走,冯紫英一边让宝祥牵马过来。
“在。”郑崇俭迟疑了一下,“不过好像张大人和柴大人有意让楚材兄外放。”
两人口中的楚材兄就是当年在兵部职方司担任主事的耿如杞,也是冯紫英的乡人,和冯紫英关系也很密切,目前耿如杞担任兵部职方司的员外郎,从五品官员,由于在宁夏平叛战役中一直跟随柴恪,表现优异,所以很得张景秋和柴恪的信重。
“外放?”冯紫英吃了一惊,像耿如杞这样的人才,怎么能外放?但是转念一想,恐怕也只有外放一途了。
耿如杞现在是从五品的员外郎,在兵部内部再要往上升,就是兵部四司郎中和左右侍郎了。
目前兵部四司郎中都是满员,像职方司郎中便是大名鼎鼎的袁可立,武选清吏司郎中便同样是人望极高的孙承宗,这二人都是年富力强,而且都是北人,可以说除非二人升职,否则耿如杞这样的新嫩,要想接替这二人根本不可能。
而侍郎都是正三品,与从五品相差太远,更是根本没有机会。
唯有外放可以马上让快满三年的耿如杞迅速从从五品进入正五品,比如和冯紫英一样,担任某府同知,再三年就可以进入从四品。
如果有特别的立功表现,破格提拔两级三级也不是不可能,这样一来机会也要大得多。
这也就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只要得到某位大佬的赏识,大佬自然会主动替你安排合适去处,当然你要在大佬替你安排的岗位做出让人信服的成绩出来才行。
“看来张大人和柴大人是早有准备啊。”冯紫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不出意外,张景秋和柴恪肯定是准备把耿如杞安排到这北直隶附近某个州府去了。
“什么准备?”王应熊和郑崇俭都还没有明白过来。
冯紫英摇了摇头,没多说,飞身上马,“走吧。”
张景秋和柴恪也算是做实事的人了,像耿如杞这种在兵部表现优秀的人才,有意识的提前进行培养,为未来兵部后继有人做准备,不知道杨嗣昌这家伙在兵部表现如何,张景秋和柴恪对其印象怎样。
一行三人骑马飞驰回小时雍坊的兵部公廨,还没有走拢,就能看见兵部公廨外边马匹、马车和小轿不少,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但公廨外的灯笼早已经亮了起来,显得格外热闹。
郑崇俭和王应熊刚进门,就听得耿如杞的声音:“你二人跑哪里去了?郎中大人都问起来了。”
“楚材兄!”冯紫英看见耿如杞非常高兴,疾步上前。
“咦,紫英,你也来了?正好,刚才柴大人刚回来,就在说你回京了,正说找人想把你叫来问一问情况呢。”耿如杞喜出望外。
“呵呵,我不请自来,张大人和柴大人不会有意见吧?”冯紫英上前和耿如杞见礼。
“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有意见?”耿如杞颇为感触,“听说你一年多前就预料到杨应龙会生乱,没想到杨可栋果然逃脱了,龙禁尉这帮废物,枉自那么多人盯一个人,失踪之后也是出动几十人去搜捕,结果一无所获,甚至连杨可栋究竟是怎么从他们眼皮子下边消失的都没搞明白。”
“楚材兄,其实杨可栋不重要,但是他的逃脱的确是一个征兆,杨应龙要动手了,可是楚材兄想过没有,杨应龙仗恃什么?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既不是昨年,也不是明年?”
耿如杞目光一凝,“你也怀疑和察哈尔人有关?”
“我倒是觉得察哈尔人应该没有这么深刻的考虑,林丹巴图尔才十八岁,掌权不过几年,心思还没那么周密,去年还在帮助辽东威胁东虏,怎么可能就想到要和杨应龙联手了?”冯紫英摇头,但眼中担忧目光更甚,“小弟担心会不会是东虏从中牵线,如果真的是,那就真的麻烦大了。”
耿如杞也是满脸肃色。
如果冯紫英预料是真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建州女真、以察哈尔人为首的蒙古右翼、播州宣慰司,三家是已经建成了统一战线,起码也是有了某种默契,可能会协同对大周发起进攻了。
想到这里,耿如杞便更是要把冯紫英拉过去了,“走,紫英,去见柴大人,待会儿要有一个军议,主要就是商量当下乃至下半年可能会出现的一些局面,以及该如何来应对,应当提前做哪些准备,……”
这等时候,冯紫英也不推辞,点点头,便跟着耿如杞一道进去了。
郑崇俭和王应熊早就进去了,郎中点卯,他二人须得要马上去应卯。
不出所料,见到冯紫英到来,柴恪也是格外高兴,拉着一道去见了张景秋。
张景秋脸色不是很好,但是见到冯紫英,还是和颜悦色地说了几句,叮嘱一会儿兵部军议,冯紫英破格参加,也要让冯紫英提一些他自己的看法。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大规模的军议,除了张景秋和柴恪外,兵部四司的郎中和武选清吏司、职方清吏司两司的部分员外郎、主事、副主事都要参加。
“紫英,来认识一下,这是武选清吏司郎中孙大人,他和令师齐阁老可是乡人。”柴恪拉着冯紫英进了议事厅。
厅里边已经有很多人在了,包括郑崇俭、王应熊和杨嗣昌都在了。
冯紫英目光落在了这个赤面浓须的男子身上,这就是前世大明的帝师孙承宗,一代战神?“冯铿见过孙大人。”
“冯大人不必客气,我也是久闻小冯修撰大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才算是得偿所愿啊。”孙承宗性子豪迈坚韧,欣赏他的人很多,不满他的人也不少。
“好了,稚绳,日后有的是机会。”柴恪摆摆手,“紫英,这是职方司郎中袁大人。”
袁可立,又是一个前世中明代有名的将臣,冯紫英不敢怠慢,也是一礼。
“呵呵,小冯修撰之名,袁某和稚绳一样久闻,子舒兄也经常推崇紫英之才,我就和子舒兄说那就该把紫英留在我们兵部才是,如何能放到下边去荒废光阴?”袁可立性子刚直清正,话音也很有金属质感,铿锵有力。
“柴大人抬爱,紫英如何当得起?不过紫英也不认为在地方上就是荒废,礼卿公在苏州担任推官时可是以贤达闻名于世,紫英不才,也想效仿,……”
冯紫英的话让袁可立哈哈大笑,捋须摇头不已。
而一旁孙承宗也忍不住挑眉,难怪这位小冯修撰能脱颖而出,这可不仅仅是治政才能了,这是为官处事的本事,简直犹如三四十岁的官场老手了。
不动声色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且还把袁可立推崇了一番,袁可立这种不太好打交道的人都忍不住眉开眼笑。
柴恪也是微笑,他何尝不想把冯紫英留下来?但是冯紫英那时候风头太盛,已经引起了北地士人的不满,出京暂避风头是明智之举,等到在地方上做出成绩来,在回京也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现在看来这家伙在永平府折腾得天翻地覆,也足见他的雄心,柴恪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冯紫英似乎是在配合着蓟辽那边的一些作为,但作为兵部左侍郎,他乐见其成。
“好了,稚绳,礼卿,张大人马上就过来,午间张大人和内阁诸公已经就蒙古左翼、西南军情进行了一个商议,一致认为目前形势严峻,需要认真应对,兵部这边要立即拿出对整个大周,包括但不限于关外和西南形势的一个整体研判分析,除了总体的,还要对每一块也要有详细的解说,然后再是整体和分部的应对方略,这个方略最迟后日就要拿出来,可能大家这几日就要辛苦一些了,……”
柴恪环视了一眼周遭,“紫英是我请来的,可能大家或略感诧异,但是礼卿、楚材和兵部职方司的人可能略知一二,四年前,也就是宁夏叛乱之前半年,紫英就向我和楚材谈到过宁夏情况,认为如果宁夏镇如果不从人事和粮饷上予以根本调整和补充,肯定会出乱子,他还特别点到了外族将领和汉族将领之间的矛盾,将官与下边军士之间的矛盾,认为会是爆发的焦点,半年后,大家都知道了,……”
“这一次西南杨可栋叛逃,播州局势急剧恶化,而紫英在一年多前就和还在兵部观政的非熊、大章等人提及,二人也向楚材、礼卿汇报过,我知晓后也和张大人计议过,说来惭愧,我们觉得可能有一些风险,但是还不至于……,但现在……”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吃永平府的饭,干兵部的事儿
冯紫英也懒得和郑崇俭、王应熊多解释,径直起身,“走吧,一起去兵部公廨,顺带听听张大人和柴大人的想法。”
冯紫英说得这样随意,好像完全忘了他现在既不是在兵部观政,也不是翰林院修撰,而是永平府同知了,不过郑崇俭和王应熊都觉得理所当然,就凭冯紫英能够提前一两年预言西南会发生叛乱,而且点明就是播州,就足以让冯紫英有资格参加兵部的这个兵议了。
“楚材兄在么?”一边往外走,冯紫英一边让宝祥牵马过来。
“在。”郑崇俭迟疑了一下,“不过好像张大人和柴大人有意让楚材兄外放。”
两人口中的楚材兄就是当年在兵部职方司担任主事的耿如杞,也是冯紫英的乡人,和冯紫英关系也很密切,目前耿如杞担任兵部职方司的员外郎,从五品官员,由于在宁夏平叛战役中一直跟随柴恪,表现优异,所以很得张景秋和柴恪的信重。
“外放?”冯紫英吃了一惊,像耿如杞这样的人才,怎么能外放?但是转念一想,恐怕也只有外放一途了。
耿如杞现在是从五品的员外郎,在兵部内部再要往上升,就是兵部四司郎中和左右侍郎了。
目前兵部四司郎中都是满员,像职方司郎中便是大名鼎鼎的袁可立,武选清吏司郎中便同样是人望极高的孙承宗,这二人都是年富力强,而且都是北人,可以说除非二人升职,否则耿如杞这样的新嫩,要想接替这二人根本不可能。
而侍郎都是正三品,与从五品相差太远,更是根本没有机会。
唯有外放可以马上让快满三年的耿如杞迅速从从五品进入正五品,比如和冯紫英一样,担任某府同知,再三年就可以进入从四品。
如果有特别的立功表现,破格提拔两级三级也不是不可能,这样一来机会也要大得多。
这也就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只要得到某位大佬的赏识,大佬自然会主动替你安排合适去处,当然你要在大佬替你安排的岗位做出让人信服的成绩出来才行。
“看来张大人和柴大人是早有准备啊。”冯紫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不出意外,张景秋和柴恪肯定是准备把耿如杞安排到这北直隶附近某个州府去了。
“什么准备?”王应熊和郑崇俭都还没有明白过来。
冯紫英摇了摇头,没多说,飞身上马,“走吧。”
张景秋和柴恪也算是做实事的人了,像耿如杞这种在兵部表现优秀的人才,有意识的提前进行培养,为未来兵部后继有人做准备,不知道杨嗣昌这家伙在兵部表现如何,张景秋和柴恪对其印象怎样。
一行三人骑马飞驰回小时雍坊的兵部公廨,还没有走拢,就能看见兵部公廨外边马匹、马车和小轿不少,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但公廨外的灯笼早已经亮了起来,显得格外热闹。
郑崇俭和王应熊刚进门,就听得耿如杞的声音:“你二人跑哪里去了?郎中大人都问起来了。”
“楚材兄!”冯紫英看见耿如杞非常高兴,疾步上前。
“咦,紫英,你也来了?正好,刚才柴大人刚回来,就在说你回京了,正说找人想把你叫来问一问情况呢。”耿如杞喜出望外。
“呵呵,我不请自来,张大人和柴大人不会有意见吧?”冯紫英上前和耿如杞见礼。
“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有意见?”耿如杞颇为感触,“听说你一年多前就预料到杨应龙会生乱,没想到杨可栋果然逃脱了,龙禁尉这帮废物,枉自那么多人盯一个人,失踪之后也是出动几十人去搜捕,结果一无所获,甚至连杨可栋究竟是怎么从他们眼皮子下边消失的都没搞明白。”
“楚材兄,其实杨可栋不重要,但是他的逃脱的确是一个征兆,杨应龙要动手了,可是楚材兄想过没有,杨应龙仗恃什么?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既不是昨年,也不是明年?”
耿如杞目光一凝,“你也怀疑和察哈尔人有关?”
“我倒是觉得察哈尔人应该没有这么深刻的考虑,林丹巴图尔才十八岁,掌权不过几年,心思还没那么周密,去年还在帮助辽东威胁东虏,怎么可能就想到要和杨应龙联手了?”冯紫英摇头,但眼中担忧目光更甚,“小弟担心会不会是东虏从中牵线,如果真的是,那就真的麻烦大了。”
耿如杞也是满脸肃色。
如果冯紫英预料是真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建州女真、以察哈尔人为首的蒙古右翼、播州宣慰司,三家是已经建成了统一战线,起码也是有了某种默契,可能会协同对大周发起进攻了。
想到这里,耿如杞便更是要把冯紫英拉过去了,“走,紫英,去见柴大人,待会儿要有一个军议,主要就是商量当下乃至下半年可能会出现的一些局面,以及该如何来应对,应当提前做哪些准备,……”
这等时候,冯紫英也不推辞,点点头,便跟着耿如杞一道进去了。
郑崇俭和王应熊早就进去了,郎中点卯,他二人须得要马上去应卯。
不出所料,见到冯紫英到来,柴恪也是格外高兴,拉着一道去见了张景秋。
张景秋脸色不是很好,但是见到冯紫英,还是和颜悦色地说了几句,叮嘱一会儿兵部军议,冯紫英破格参加,也要让冯紫英提一些他自己的看法。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大规模的军议,除了张景秋和柴恪外,兵部四司的郎中和武选清吏司、职方清吏司两司的部分员外郎、主事、副主事都要参加。
“紫英,来认识一下,这是武选清吏司郎中孙大人,他和令师齐阁老可是乡人。”柴恪拉着冯紫英进了议事厅。
厅里边已经有很多人在了,包括郑崇俭、王应熊和杨嗣昌都在了。
冯紫英目光落在了这个赤面浓须的男子身上,这就是前世大明的帝师孙承宗,一代战神?“冯铿见过孙大人。”
“冯大人不必客气,我也是久闻小冯修撰大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才算是得偿所愿啊。”孙承宗性子豪迈坚韧,欣赏他的人很多,不满他的人也不少。
“好了,稚绳,日后有的是机会。”柴恪摆摆手,“紫英,这是职方司郎中袁大人。”
袁可立,又是一个前世中明代有名的将臣,冯紫英不敢怠慢,也是一礼。
“呵呵,小冯修撰之名,袁某和稚绳一样久闻,子舒兄也经常推崇紫英之才,我就和子舒兄说那就该把紫英留在我们兵部才是,如何能放到下边去荒废光阴?”袁可立性子刚直清正,话音也很有金属质感,铿锵有力。
“柴大人抬爱,紫英如何当得起?不过紫英也不认为在地方上就是荒废,礼卿公在苏州担任推官时可是以贤达闻名于世,紫英不才,也想效仿,……”
冯紫英的话让袁可立哈哈大笑,捋须摇头不已。
而一旁孙承宗也忍不住挑眉,难怪这位小冯修撰能脱颖而出,这可不仅仅是治政才能了,这是为官处事的本事,简直犹如三四十岁的官场老手了。
不动声色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且还把袁可立推崇了一番,袁可立这种不太好打交道的人都忍不住眉开眼笑。
柴恪也是微笑,他何尝不想把冯紫英留下来?但是冯紫英那时候风头太盛,已经引起了北地士人的不满,出京暂避风头是明智之举,等到在地方上做出成绩来,在回京也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现在看来这家伙在永平府折腾得天翻地覆,也足见他的雄心,柴恪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冯紫英似乎是在配合着蓟辽那边的一些作为,但作为兵部左侍郎,他乐见其成。
“好了,稚绳,礼卿,张大人马上就过来,午间张大人和内阁诸公已经就蒙古左翼、西南军情进行了一个商议,一致认为目前形势严峻,需要认真应对,兵部这边要立即拿出对整个大周,包括但不限于关外和西南形势的一个整体研判分析,除了总体的,还要对每一块也要有详细的解说,然后再是整体和分部的应对方略,这个方略最迟后日就要拿出来,可能大家这几日就要辛苦一些了,……”
柴恪环视了一眼周遭,“紫英是我请来的,可能大家或略感诧异,但是礼卿、楚材和兵部职方司的人可能略知一二,四年前,也就是宁夏叛乱之前半年,紫英就向我和楚材谈到过宁夏情况,认为如果宁夏镇如果不从人事和粮饷上予以根本调整和补充,肯定会出乱子,他还特别点到了外族将领和汉族将领之间的矛盾,将官与下边军士之间的矛盾,认为会是爆发的焦点,半年后,大家都知道了,……”
“这一次西南杨可栋叛逃,播州局势急剧恶化,而紫英在一年多前就和还在兵部观政的非熊、大章等人提及,二人也向楚材、礼卿汇报过,我知晓后也和张大人计议过,说来惭愧,我们觉得可能有一些风险,但是还不至于……,但现在……”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二节 军议,接近真相
柴恪脸上露出一抹惭色,摇摇头,当初提及西南可能会生变时,他和张景秋其实并不太在意。
因为西南方向本来一直就不安泰,从郧阳一线开始,到云贵川三省,没有一处可以说是清静之地。
其中目前相对稳定但实际上却是最大隐患的还不是播州或者贵州的这些土司辖地,而是郧阳巡抚辖地。
流民在郧阳、安康、汉中、夔州、安陆诸府日多,日益膨胀,让朝廷一度揪心不已,好在孙应鳌在元熙二十年起担任郧阳巡抚十年,对郧阳治理颇为得力,整个郧阳巡抚辖地状况开始好转。
但是自打孙应鳌在任上去世之后,后续的几任巡抚,要么就贪暴之徒,要么就是平庸之辈,使得郧阳巡抚辖地诸府局面又开始出现不安迹象,好在孙应鳌在留下的底子还不错,现在暂时还能勉力维持。
可郧阳诸府正好在湖广的东部,距离播州不远,一旦播州生乱,会带来什么?
之前柴恪和张景秋一直对郧阳诸府十分关注,播州当时觉得杨可栋在手,而且杨应龙表现得十分温顺,所以他们不认为短期内就会有什么问题。
虽然那边流土之争很激烈,但是流土之争激烈的地方也不止播州一处,水西、保靖、永顺、永宁等地也都一样,无外乎就是播州杨应龙名气最大罢了。
没想到杨可栋叛逃,而且从户部和职方司调取各方面的消息显示,播州方面应该是持续在进行粮食、物资的储备,而且袁可立和耿如杞他们都怀疑可能还不止是杨应龙在囤积粮食和各类物资。
因为重庆府、叙州府、顺庆府等周边地区的这些粮食物资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上涨,单单是杨应龙是做不到的,他没有那么大的资本来收购屯储而导致几个府的粮价上涨,应该还有一些其他人也在参与。
当然不排除是一些粮商看到粮食上涨而跟风,但是更大可能是杨应龙还有同盟军。
问题是播州那一片宣慰司、宣抚司太多了,土司们星罗棋布,而且准确的说和朝廷的关系都不是太好,而且大周在那边的控制力一直都很可疑,只能听当地流官们自说自话,内里底细究竟如何,谁都说不清楚。
只有当真正战争打起来了,才能看得清楚谁忠谁奸。
“大人,这些都不过是我的有些臆测,说实话,我当时也只是一种猜测,就算是到现在,也不能盖棺定论了,杨可栋肯定一直想逃回播州,不管杨应龙有无反意,肯定都不愿意自己儿子一直被扣押在京师,现在要判断的还是杨应龙什么时候反,会不会有其他人策应。”
冯紫英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说一说实际的更有意义。
其他一干人也都是点头,多说冯紫英如何眼光超群现在也没有意义了,现在是该讨论如何应对了,孙承宗和袁可立对冯紫英的印象也更深一层,觉得此人的确知趣会做人。
之前冯紫英名气虽大,但是不过是在年轻一辈士子中罢了,真正像孙承宗和袁可立这些成名已久的,并不是太在意,但现在他们也开始承认冯紫英绝非浪得虚名,已经有资格和他们在军务这一块上探讨了。
伴随着张景秋的到来,一行人各自归位,目前除了张景秋和柴恪外,兵部右侍郎暂时空缺,武选清吏司郎中孙承宗,职方清吏司郎中袁可立,车驾清吏司郎中袁应泰,武库清吏司郎中丁元荐。
袁应泰也应该是有些印象,冯紫英估计在前世也应该是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但丁元荐却完全没印象了,估计应该不是什么人物。
但实际上熟悉《明史》的人都清楚,前世中,袁应泰固然担任过辽东巡抚的大人物,丁元荐一样不简单,与东林党魁首顾宪成、高攀龙相熟,当过中书舍人和礼部主事。
耿如杞、杨嗣昌、郑崇俭、王应熊等人也都入座。
论品轶,冯紫英现在已经在耿如杞和杨嗣昌之上了,加之他又算是外客,所以便让冯紫英坐了丁元荐之下。
职方司先后介绍了西南方面获得的情况,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尤其是获知川南重庆府、叙州府、顺庆府、潼川府等一带粮价相比往年贵了两成,这种情形在夏粮收割之后很不正常,按照常理夏粮收割之后粮价便会下跌,但现在看来毫无这种迹象,而像一些军资如牛皮、铁料、竹木等物资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上扬,这说明川南一带的确有人在囤积收储这些物资,而毫无疑问这就是为战争而准备。
“礼卿,你的判断呢?”柴恪目光投向袁可立。
作为职方司郎中,袁可立需要做一个总结性的介绍。
“张大人,柴大人,诸位,从职方司获得各方面情况来看,尤其是非熊在去年就已经通过其在老家亲眷做过一些了解,杨应龙实际上从去年就有这种不稳迹象,但是这种迹象却不能说明什么,只有当杨可栋叛逃,结合起来,才能映证其心怀叵测。”
袁可立一边思考一边道:“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杨应龙有反意,杨可栋的逃回使得他更无顾忌,但是不是西南这边就只有杨应龙呢?我觉得恐怕不仅止于此,我们需要做更坏一些的打算,像紧邻他的永宁宣抚司,宣府使奢崇明其实比杨应龙野心更大,只是实力远不及杨应龙而已,一旦杨应龙起事,奢崇明很大可能会效仿,……”
“除了永宁宣抚司,还有其他么?”张景秋皱起眉头问道。
“不好说,水西,还有湖广施州境内土司众多,流土之争素来激烈,眼下没有人点燃这根火引子还看不出来,但是一旦杨应龙和奢崇明生乱,保不准这些人也会群起效仿。”袁可立说得很谨慎,“另外也需要考虑播州生乱之后会不会波及到郧阳襄阳这一带的流民,近年来郧阳巡抚易人频繁,人走政息,而且多有庸碌之辈,其间流民多有不满,……”
袁可立说得不太客气,在座众人却是都默默点头,郧阳巡抚五年内换了两任,这种高频率换人,的确会给治政带来巨大负面影响,尤其是流民群居的荆襄之地。
“礼卿的意思是……”张景秋直接问道。
“恐怕要早做准备,防患于未然,避免波及荆襄流民,这一二十年来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若是因此而波及躁动,那就真的是要天下大乱了。”袁可立语气沉重。
兵部几个人对播州杨应龙等人的威胁还是不太看重的,他们更担心的是会不会波及到荆襄之地。
要知道一百多年前前明成化年间荆襄流民造反,波及数省,附贼者号称百万,四处出击,给四周之地造成极大破坏,后来大周沿袭明制成立了郧阳巡抚,负责管辖包括郧阳、襄阳、汉中、安康、夔州等地。
但各府分属陕西、湖广、四川,巡抚只是负责监督,而且其中也一度裁撤,而且所用巡抚德才也是参差不齐,所以导致荆襄之地局势又有恶化趋势,所以这也是兵部最担心的。
“礼卿的意思是先把篱笆扎好,嗯,把荆襄之地局面稳住,然后再来对付播州?”张景秋捋着胡须问道。
“恐怕需要双管齐下,荆襄之地为根本,断不能乱,播州是脓疮,须得要用猛药,也不能缓。”袁可立表明态度,“单单依靠湖广、四川和陕西都司兵力,恐怕很难一击必杀,而一旦时日迁延,只怕朝廷粮饷又有些接济不上,因为可能还会牵扯到其他方向。”
袁可立这是大实话,无论哪里叛乱,只要朝廷粮秣饷银跟得上,都不是问题,实在不行,把边军抽出一两部来,都能解决掉。
关键就在于一旦要调边军,千里迢迢,这就是涉及到大量的粮秣饷银,九边边军现在哪个镇不欠粮饷?多少而已,宁夏镇不就是所欠粮饷实在太多,才酿成兵变叛乱么?
目前朝廷财力从去年开始因为开海之后略有好转,开始逐渐把原来所欠粮饷慢慢填补,但是仍然窟窿巨大,九边各镇边军现在都只能稳住局面。
可你要让他们离开驻防之地进入内地来平叛,不把他们所欠的粮饷补齐,这帮大头兵能干?
便是现在控制力最强的辽东军,恐怕都做不到这一点。
“礼卿,你所的其他方向可是指蓟镇和宣府?”柴恪皱起眉头。
“宣府、蓟镇、辽东,我可不认为察哈尔人和播州这边如此巧合,察哈尔人这边陡然转变态度,诸公难道不觉得奇怪么?冯大人去年还能让察哈尔人帮着辽东压制东虏,怎么今年就要南侵了?”袁可立态度鲜明,“如果说这里边没有努尔哈赤这个老贼作祟,打死我都不信!”
“这就意味着察哈尔人南侵,播州生乱,可能会是同一时间节点,那么东虏会袖手旁观么?”孙承宗冷冷地道:“努尔哈赤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必有所图!”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三节 良言难劝,入彀
孙承宗的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大家都早已经有这种预感,但是看到号称兵部双壁的孙承宗语气如此肯定,大家心里都还是禁不住一沉。
袁可立沉吟着道:“稚绳说的也是我的观点,林丹巴图尔年龄甚小,纵然有些野心,但论谋略智慧喝心胸城府恐怕还达不到这种程度,察哈尔人内部也无甚杰出之士,我们觉得这中间穿针引线之人,恐怕就是努尔哈赤!”
柴恪微微颌首,“东虏,蒙古左翼,播州杨氏,也许还会有其他我们现在预测不到的鬼祟冒出来,永隆八年不好过啊。”
“大人,行人司那边传来的消息,科尔沁部有意要和努尔哈赤联姻,双方近期往来十分频繁,职方司已经将消息传递给了蓟辽总督府。”耿如杞沉声道:“现在科尔沁部中最为倾向于倒向东虏的是左翼后旗旗主明安,据说努尔哈赤已经向明安提出了要纳其女博尔济吉特氏为妾,明安大为心动,但现在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我们的意见是让蓟辽总督府全力阻止此事,不能让科尔沁部和东虏结成稳定同盟,否则叶赫部和乌拉部就危险了。”
海西女真仅存叶赫部和乌拉部,其中叶赫部实力尚存,而乌拉部已经是苟延残喘,如果不是叶赫部和辽东镇全力支持,只怕已经烟消云散了。
可乌拉部位置太重要了,正好处于建州女真和东海女真之间的联络节点上,一旦乌拉部湮灭,那建州女真便可全力图谋北面的东海女真,未来对大周的威胁会急剧增大,这是大周不能容忍的。
“你们说努尔哈赤是不是就要图谋海西女真?”张景秋突然问了一句,“又或者是舒尔哈齐父子?”
厅中一片寂静,都在掂量和思考。
海西女真在西面,靠近科尔沁部,而舒尔哈齐扛起的建州右卫指挥使所招募起来的残部,却分布在浑河以北,小清河、柴河之间的区域,正好在开原卫右侧的庇护之下,与广顺关、靖安堡、松山堡、柴河堡毗邻。
现在建州女真势力已经从鸭绿江边的宽甸六堡一直延伸到了辽河套地,甚至将察哈尔和内喀尔喀诸部的势力都向西挤压了不少,正因为如此科尔沁部才会对建州女真如此畏惧。
“皆有可能。”耿如杞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自己的判断,“其实以东虏现在的实力,要一句灭掉乌拉部或者舒尔哈齐父子不是问题,辽东镇面对这种突然袭击,并不能做出太快的反应,可以说只能眼睁睁看着,来不及救援,关键在于努尔哈赤愿不愿意冒彻底与大周决裂,甚至成为不死不休的局面。”
“也就是说,一旦努尔哈赤认为条件成熟,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一举灭掉舒尔哈齐父子和乌拉部?”张景秋悠悠问道:“那什么时候才会是努尔哈赤觉得条件成熟了呢?”
“大人,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耿如杞苦笑道:“但是属下以为这一次会非常危险,一旦努尔哈赤觉得大周难以应对几方面的危局,恐怕就会促使他下定决心,彻底和大周开战。”
张景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也是这种判断,他怀疑努尔哈赤可能就是运作一局大棋,这一步走出去,恐怕就会惊天动地。
但努尔哈赤不会轻易走出这一步。
他也需要权衡利弊,需要考虑一旦彻底撕破脸,大周会从各方面对其的封锁、打压和进攻,毕竟大周还是东亚这片土地上的绝对霸主,建州女真和大周比起来,还是太弱小了。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面对蒙古右翼、播州杨氏以及东虏的联合围攻中表现不佳,超过了努尔哈赤的认知底线,那么他可能就会从原来也许只是一次常态性的捡便宜式的掳掠吞并行动,变成吹响对大周全面开战的冲锋号。”柴恪补充总结道:“这是两个概念,两种性质,一旦突破,就再无重回原状的可能。”
柴恪说得斩钉截铁,也让在场所有人都心中震惊。
谁都没有料到分析下来,情况会如此严峻,甚至大大超出了之前大家的预测,但是这些分析判断又是有着足够依据的,并非危言耸听,甚至发生的概率很大。
“紫英,你能提前一年就能预感到西南局面的变化,现在又在永平府这个堪称辽东和中原咽喉枢纽位置担任同知,还有没有什么看法和建议?”张景秋问道。
“先前诸位大人都已经说得很详尽了,论理我不该再多言,但是柴大人先前也和我说,把不利的情况哪怕考虑得再严重也不为过,可一旦疏忽轻视了,那就有可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大患,所以我还是要说一句。”冯紫英郑重其事地道:“六年前我亲自感受了临清民变,后来此事没有过多消息出来,但是我却知道,白莲教在其中起到了关键煽动作用,而白莲教我们大周境内几乎各省直皆有,北直、山东、南直、陕西、山西以及河南是主要活跃地区,其危害性究竟如何,兵部和刑部没有做出一个个准确判断,……”
“……,各地官府在处置时也是态度不一,有的认为是寻常秘密会社,查禁即可,有的觉得藏头匿尾,冢中枯骨,不值一提,但我觉得恐怕我们低估了白莲教和其变种东大乘教、闻香教、红阳教、无为教、棒棰会这些会社的危害性,这些秘密会社走村串户,勾连甚广,其中更有一些野心勃勃之辈掺杂其中,若是不尽早遏制,其牵连势必更为广泛,而且六年前,我亲耳听闻亲眼所见,有倭人参与其中,请注意,不是倭寇,而应该是日本德川幕府中的在籍武士,他们的目的是来刺探和评估白莲教的实力,其目的让人担忧,……”
冯紫英的话让张景秋和柴恪乃至于孙承宗、袁可立这些人都有些皱眉,很显然冯紫英专门把白莲教提出来如此郑重其事地强调,让他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他们看来,白莲教固然在乡间有些影响力,但不过是癣疥之患,若是这帮人要想起事,只要地方士绅振臂一呼,其自然就烟消云散。
至于说个别有野心之辈,这种人哪里都存在,不仅仅是白莲教中,便是寻常乡间,凡夫俗子中还有做梦觉得自己能当皇帝的,真正面对官府清剿,士绅挞伐,不过是滚汤沃雪,瞬间就湮灭在草野间了。
“紫英,白莲教的情况,职方司这边掌握不多,但是刑部那边却不少,根据我们的了解,恐怕还达不到你所说的那种状态吧?”袁可立嘴角有一抹不太在意的神色,不过语气倒也和缓,“这些白莲教也好,红阳教也好,无为教也好,不过是乡间愚夫愚妇被人欺哄,大周境内,这类人虽然不少,但是却成不了气候。”
“礼卿公,后汉太平道,蒙元明教,都是掀起了漫天狂澜,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其实冯紫英已经感受到了众人对白莲教的轻视,他内心也是叹息不止。
自己不是兵部中人,再多说,恐怕就要惹人厌了,但他又不能不说。
经历了六年前的临清民变,再加上这几年自己布设的暗线不断反馈回来的消息,白莲教和那些变种会社在北地乡间蔓延甚广,但的确不是所有的这些会社都有造反之意,许多也的确是抱团结社,寻个精神寄托,但这种会社一旦被野心家利用,爆发出来的威力丝毫不亚于如播州土司叛乱,只不过现在却无人肯信罢了。
杨嗣昌忍不住笑了起来,“紫英,大周可不是后汉蒙元,白莲教这些靠愚弄欺哄乡间愚夫愚妇的偏门如何能与太平道和明教相比?太平道和明教都是有着相当完善的传承体系和教派宗义的,白莲教这帮人,给太平道和明教提鞋都不配。”
杨嗣昌总算是找到了一个露脸机会。
倒是孙承宗皱了皱眉,他是保定府高阳县人,而保定府白莲教的活动也是相当猖獗,他对此也是有些了解,“紫英所言也不无道理,今年多事之秋,不能有半点疏忽大意,还是需要小心为上,若是可以的话,还是应当通过刑部向各地下文,要求严查白莲教和其变种会社。”
柴恪也点头,“此事可以通传给刑部,楚材你下来之后,整理一下有关白莲教的情况,交给刑部,……”
这算是很给冯紫英面子了,冯紫英也无话可说。
“紫英,你在永平,蓟镇那边情况你也应该有所了解了,蒙古人此番南侵规模不小,蓟镇恐怕难免顾此失彼,辽东那边又面临东虏的压力,你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柴恪问到了关键之处。
冯紫英也想起了下午永隆帝的话语,摇了摇头:“此事非我所能言,但辽东或许好一些,蓟镇确需援军,否则蒙古人一旦全面突破,永平固然不保,而蒙古人亦可南下河间,或者从丰润、梁城所一线侧击突破,截断运河,到那个时候京畿必定震动。”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四节 危若累卵
冯紫英的建议中规中矩,这让张景秋和柴恪都有些失望,或许是冯紫英以前给他们的印象太过惊艳,他们下意识的也希望这一次冯紫英能给他们带来惊喜。
但冯紫英却深知这里边的奥妙,永隆帝的暗示自己也已经不露声色地带到了,他相信张景秋和柴恪都会慢慢领会到,而已孙承宗和袁可立的老练,也不会想不到蓟镇和播州可能面临的困局。
甚至可能张柴二人内心都已经有了定计,何须自己来挑明?
“紫英那你觉得西南这边呢?”柴恪还是不满意。
“大人,我先前都说了,西南腹地一旦动荡,必将影响到湖广,荆襄流民众多,本身局面就不问,而向东则是湖广腹地,乃是大周粮仓所在,亦是半点不能有差池的,恐怕兵部也当考虑尽早有安排才对。”
还是中规中矩,柴恪略感失望,但转念一想,人家能提前预测到西南播州可能会是生乱所在已经非常难得了,兵部这么一大帮子人,还不及对方一个人的判断,若是这家伙还能拿出一大套精妙无比的对策来,那这兵部一干人真的就要没脸见人了。
随后又进行了一番探讨,包括冯紫英这样的外人和王应熊、郑崇俭这样的中低级官员就离场了,下一步该是两位堂上官听取几位郎中和员外郎的意见,准备制定分析和对策了。
“大章,非熊,要努力啊,看看人家文弱,都有资格参加这种军议了,你们俩还在下边打杂。”
被郑崇俭和王应熊带到了旁边职方司那一顺溜儿一间屋里,王应熊为冯紫英奉茶,冯紫英打趣二人道。
员外郎和主事副主事差距可不小,一个是从五品,而郑崇俭和王应熊二人才正七品,还差着三级,哪怕按照最快的三年一晋升,他们已经和同科的杨嗣昌拉开了九年的距离。
这就是三甲进士和一甲进士的差距,郑崇俭和王应熊二人都未能馆选庶吉士,这还算是二人在观政其间表现优异才留到了兵部,否则极有可能就是下地方当一任知县,那日后晋升速度还更慢。
“紫英,你就别说风凉话了行不行?文弱人家是探花出身,直接进了翰林院的,你若是不因为开海之略入不了翰林院,一样把我们好不到哪里去,顶多也就是一个正六品,没准儿从六品也不一定。”王应熊没好气地道:“不过杨文弱还是有些本事,家学渊源嘛,听说他老爹可能也要晋升了。”
“哦?”冯紫英颇感吃惊,“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前几日遇见君豫兄闲谈,他说杨鹤在河南清理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内部仓储上的贪墨,动作很大,收获颇丰,内阁和皇上都很满意,可能很快就要回京了。”王应熊随口道:“我估摸着他老爹这几年好像频频出击,都快成了都察院里的一张头牌了。”
不过杨鹤这几年的确很活跃,从御史到右佥都御史,这才两年吧?难道又要破格提拔?到这个位置比不得地方上,恐怕没那么简单才对。
“那也是人家杨大人应得的,我在说你们俩呢,西南如果真的生乱,非熊可以想办法去跑一圈,铁定能大有收益,大章,有没有兴趣来永平府?”
冯紫英的玩笑话倒是让郑崇俭有些当真了,“紫英,说真心话,我还真有点动心,我敢打赌,蒙古左翼今秋一旦南侵,你永平府首当其冲,而起蓟镇也绝对不可能把主要兵力放在保护你永平府上,所以啊,你会面对汹涌而来的蒙古铁骑,你打断怎么应对?如果你拿得出对策来,我来永平帮你忙也不是不可以。”
“得了,林丹巴图尔若是率领几万铁骑南下,我一个永平府同知能有什么办法?”冯紫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或者我正准备整训三千民壮应对,你来帮我管理训练?”
郑崇俭也被冯紫英给逗乐了,“三千民壮来对付蒙古骑兵?我倒是愿意来啊,可训练打仗这些是武将的事儿,你说我替你策划布置倒是行,真要上战场,我这两下子怕是够呛。”
作为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大周士子,礼、乐、射、御、书、数六艺都要基本粗通,像郑崇俭这种自小读书的射箭起码还是能行的,但要说上阵带兵打仗,那就太为难他了,但是像其好友,出身卫镇的孙传庭家中多有习武为官之人,自小便受熏陶,若是锻炼几年,说不定还真能行。
“所以我也不指望谁,还得要靠我自己。”冯紫英知道自己说这些肯定很难让人相信,郑崇俭和王应熊都当成了玩笑话,但就目前来说,他越来越意识到,恐怕九十月间,永平府可能会面临一个非常恶劣而危险的局面,当蓟镇的主要力量都要集中起来保卫顺天府时,永平府及其官民的生死存亡恐怕就没有多少人来关注了,要么就是提前跑路,要么可能就是葬身一战。
冯紫英当然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无论是逃跑还是以卵击石,那么寄希望于民壮,行么?
不好说。
冯紫英当然不是铁头娃,明知事不可为还要去送死,但是辛辛苦苦在永平府干点儿事情,却因为察哈尔人要来洗劫掳掠,便面都不敢见就怂了溜了,这不是他的风格。
起码也要试一试,搏一搏。
察哈尔人也有很多年没有真正如此规模的南侵了,如果说这样大规模的是努尔哈赤带队的建州女真,冯紫英话都不说,直接走人。
和这一二十年里不断征伐身经百战的建州女真一战,三千民壮还不够人家填牙缝的。
但是如果训练得当,是不是可以和察哈尔人以及内外喀尔喀诸部碰一碰,当然要选择适合自己的对阵地点,冯紫英觉得可以尝试一下。
一句话,家中娇妻美妾艳婢无数,美好无比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冯紫英可没有去冒险寻死的兴趣,这一战他认为把握很大才会去打,如果风险太大,他是不会去冒险的。
至于说几千民壮和火铳花费,对冯紫英来说倒是相对简单,当蒙古人南侵时,与其如羊羔一样被屠杀掳掠,还不如殊死一搏,而几千火铳,自己之前做了这么多,不就是要为打响自己名声做准备么?
能文善武,出将入相,这就是冯紫英给自己确立的人设,就是要让永隆帝和朝廷诸公心目中留下这个深刻印象。
军议散了,但冯紫英却被柴恪留了下来。
冯紫英知道柴恪对自己印象一直极好,宁夏叛乱大家一起出征共事,自己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所以相较于张景秋也好,孙承宗和袁可立这些兵部老臣也好,柴恪在感情上更亲近自己,哪怕杨嗣昌这个柴恪的湖广老乡都开始崭露头角了,柴恪仍然更信任冯紫英。
“柴公。”
冯紫英对柴恪的称呼也有些乱,有其他人面前,他一般称呼柴大人,而只有两人独处时,他则称呼为柴公或者子舒公,事实上柴恪也刚满五十。
“坐吧,紫英,我感觉你在军议上有些保留,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了,总可以摊开来说了吧?”柴恪摆摆手,很随意,他欣赏冯紫英这种宠辱不惊的气度,混合了武人的果敢勇猛和士人的潇洒从容,这种气质给人感觉很舒服心安。
“其实……”
“行了,客套话就别说了,你知道我的性子,如果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柴恪脸上有些倦色。
作为兵部左侍郎,他需要承担起整个大周上下各处的军务,像现在蓟辽宣三镇面临蒙古和女真的进攻,湖广四川可能会被播州之乱波及,而兵部手中只有这么多可用之兵,而户部库中的银子一样有限,一旦战事爆发,如何应对?这都是一个需要统筹的方略。
“那好,柴公,我说几点我自己的看法,未必正确,仅供您参考。”冯紫英点点头,“第一,千万重视白莲教的危险性,我担心会出乱子,也许平常没什么,但如果在两边战事紧要关头出事儿,也许就是不可收拾之局。”
柴恪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说白莲教,这不由得让他沉吟起来,对方不是信口开河和危言耸听之辈,可冯紫英会上说,这会儿再单独和自己说,就不由得他不警惕了。
“我记下了,我会和首辅大人以及二位李阁老专门汇报。”柴恪郑重其事地点头。
“第二,西南局势万万不要低估,要尽早谋划部署执行,如果大人觉得兵力不足,不妨收缩三边,呃,我以为放弃哈密和沙州都是值得的,尽早调三边边军南下,……”
冯紫英第二句话又让柴恪既震惊又难以接受。
收复哈密和沙州可是他的功劳,也有冯紫英一份功劳,同样也是皇上最得意的事情,复土之功啊,没想到对方如此果决要求放弃,可见他对西南局面多么不看好。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五节 沈宜修的揶揄和试探
见柴恪面带震惊和无法接受的神色,冯紫英按捺住性子解释了一句:“柴公,西南绝不仅仅只有一个播州杨应龙,一旦杨应龙反叛,而朝廷又未能做出及时的反击,或者说平叛战事不顺的话,极有可能会刺激其他土司,他们会认为大周现在捉襟见肘,就像大隋末期十八路反王群雄逐鹿一样,蒙元末期不也一样是群雄争相而起?”
冯紫英的话如重锤敲打在柴恪心坎上,他深吸一口气,“紫英,你这话过于夸大其词了,大隋和蒙元如何能与大周相提并论?”
“大人,大隋开创三省六部制,但却两世三十余年而亡,蒙元横扫天下,铁木真武功冠甲于世,亦不足百年,皆兴也勃,亡也忽,这两朝在崩灭之前,谁会想到其寿命如此之短?难道这两朝朝中就没有杰出之士,看不出端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可不防啊。”
冯紫英语气很沉重,“西南腹地贵州、四川、湖广皆多宣慰司宣抚司,这是从前明就遗留下来的隐患,流土之争一直没有能得到很好的解决,大周亦是延续前朝政策,没有足够重视,或许在没有蒙古人和建州女真这等外患威胁之下,朝廷可以好整以暇的看来解决西南叛乱,但是如果同时爆发呢?一旦战事迁延,湖广、四川乃是粮食主产区,局面糜烂,势必影响到整个大局!”
北方尤其是京师城的京师城粮食主要来源于南方,随着江南弃粮种桑的现象日益突出,湖广、江西和广东的粮食地位日益重要,尤其是湖广,一旦战乱波及湖广,其影响不可小觑。
冯紫英有一种感觉,非常不好的感觉,大周就像掉入了陷阱的困兽,挣扎无力。
他感觉好像除了眼前暴露出来的这些表面敌人外,肯定在关键时刻还会有敌人冒出来。
但他不确定会是谁,只能下意识地进行筛查,白莲教,倭人,甚至蒙古右翼的土默特人,应该都有可能。
初一看白莲教和倭人似乎不会有大碍,但一旦到关键时刻给你背后插一刀,也许就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袋稻草。
“唔,我明白了。”柴恪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先前军议说得口干舌燥,此时方得放松一下,“还有么?”
“大人,兵部是不是准备放弃永平?”冯紫英突然问道。
柴恪手一抖,手中茶盏一晃,水都溢了出来,沾了一手,“紫英,何出此言?”
“大人,您也不必瞒我,我相信到关键时刻,兵部和蓟镇肯定也会通知永平府,眼下情形就是如此,顺天府必保,蓟镇兵力有限,而且内部七拱八翘,心思不一,尤大人还控制不住那些桀骜不驯的将领,他也难,我能理解,家父为了确保辽东,调换了不少在辽东那边不听将令的将领到蓟镇,尤大人也是无奈。”
冯紫英的话让柴恪忍不住嘴角带笑,“紫英,辽东太过重要,建州女真在九部之战之后的威胁已经远远超过了蒙古人,所以我们必须要有所取舍,至于说放弃永平府,现在还说不上,但是我还是要实话实说,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朝廷只能选择保顺天府,毕竟京师一旦震动,会带来太多不可预测的风险,皇上和内阁都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这么说就是永平府在万不得已情况下只能自生自灭啰?”冯紫英长叹了一口气,“朝廷难道就没有考虑过永平府的民心?”
“紫英,换了你是首辅大人,你会做出何种选择?”柴恪反问。
谈话在一种不太愉悦的氛围下结束。
冯紫英跨上马,瞥了一眼暗沉沉的兵部公廨大门,内里仍然还是灯火通明,但是这大门处却像是一个择人而噬的猛兽大口,似乎要不断吐出黑暗,把所有人湮没。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诚不欺我啊,还得要靠自己,冯紫英握紧拳头。
还有三个月,且看自己能不能在这三个月里让永平府变成万千洪流中的一块礁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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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府里的人都能感受到回家的冯紫英心情不是很好,沈宜修觉察到了这一点。
接过晴雯奉上的桂圆梨肉汁,喝了一口放下,冯紫英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给家里人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上午去文渊阁,下午刚回来又去了兵部,回来脸色就阴沉,这一家之主对整个阖府上下的心情都有影响,这让他有些心歉。
看见丈夫略带歉意的目光望过来,沈宜修莞尔一笑,她很享受丈夫对自己的这种珍视和尊重,所以也很想帮助丈夫排解内心的压力。
自小在父亲身畔长大的沈宜修很清楚作为一级官员所要承担的责任和压力,这种事情小时候聪慧的她就经历过不少。
父亲在都察院大人御史的时候一样是经常回来很晚,而且眉峰紧锁,母亲和姨娘们就要想办法为父亲做出可口的饭菜,管好家中的儿女让他不至于为家事操心,还要尽可能地宽解父亲,以便第二日父亲能够重新恢复到最好的状态,心无旁骛地去迎接新的工作。
这就是当妻妾的责任,而作为正妻大妇更是责无旁贷。
“相公今日可是劳累了?不如早点儿休息吧。”
沈宜修温婉的笑容就像一只纤手抚平了冯紫英额际的皱纹,他摆摆手,“说会儿话也好,这桂圆梨肉汁味道不错,没想到晴雯的手艺都快要赶上金钏儿了,……”
晴雯摇头轻笑,“也说错了,这可是云裳的本事,奴婢手拙,可做不好。”
“哟,云裳,没想到爷走三个月,练出了这样一身本事了?”冯紫英看着云裳,讶然道:“看来还是得要近朱者赤啊,你跟着奶奶才多久,跟着爷这么几年,都没能有长进,现在三个月就当刮目相看了。”
“相公,妾身在厨艺上可没什么天分,晴雯和云裳是去荣国府那边跟着学的。”沈宜修很坦然地道。
“荣国府?”中午才在荣国府差点儿擦枪走火,冯紫英想起王熙凤那肥美丰腴的身子,就有些心火浮动,压制住火气,漫声问道:“跟着谁学的?”
“奴婢们是跟着岫烟姑娘学的。”晴雯也大方地道:“原本说是跟着下房的柳嫂子学一学,后来柳五儿说邢姑娘熬制羹汤的本事比她娘还强几分,所以就去跟着邢姑娘学,……”
“哦?”冯紫英越发好奇,“那邢姑娘就教你们了?”
晴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这位爷可问得真是奇怪,这都吃在嘴里夸好了,还问教没教,冯紫英也觉得自己问得蠢,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是说,邢姑娘没难为你们吧?”
“邢姑娘人和善得紧,如何会难为我们这些小丫头?”晴雯摇头,“起初还要谦虚推辞,后来说是学会等到爷回来做给爷吃,邢姑娘便没说什么了,教得也很尽心,……”
沈宜修似笑非笑地瞥了丈夫一眼,她也知道丈夫和贾家那边关系匪浅,除了黛玉和宝钗二女外,贾家几个姑娘似乎都和丈夫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看样子这位邢姑娘似乎也和丈夫相熟?
她倒不是醋坛子,这下边还有两房的,要吃醋也轮不到自己来,还在贾府那边住着的薛林二女才应该更上心才对。
冯紫英也注意到妻子的目光,摊摊手,“邢姑娘是大婶子的内侄女,嗯,和妙玉自小相熟,……”
沈宜修脸上笑容更甚,也不说话,让冯紫英更觉尴尬,干咳了一声,下意识端起桂圆梨肉汁又喝了一口,才发现这似乎更容易引来嫌疑,可放下又显得欲盖弥彰,……
被丈夫的可爱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沈宜修终于笑着道:“妾身可没说什么,夫君何须这般手足无措?只是没想到夫君好像对贾家那边每位姐妹情况都很熟悉,岫烟妹妹妾身也是见过的,却不知道她和妙玉妹妹还是自小相熟呢。”
旁边晴雯和云裳都听出了自家奶奶的揶揄调侃,都捂嘴轻笑,弄得冯紫英真想一推杯说,我特么不装了,摊牌了,就是喜欢岫烟,那又如何?
只可惜这话也只能在肚里腹诽一下,起码自己现在没这个想法,邢岫烟固然如孤云出岫,令人激赏,但是却未必非要收入房中,而且也不合适。
“宛君说笑了。”冯紫英有些无奈地苦笑着揉了揉面颊,看得一旁的晴雯和云裳更是笑得娇躯乱颤。
也不知道这位爷平素决断霸气,但在奶奶面前却总是这副低眉顺眼的吃瘪模样,二女也很是羡慕大爷对奶奶的这份感情。
“其实妾身并不介意府里多几个姐妹,这样妾身也能多几个伴儿,尤家妹妹又跟着夫君去了永平,君庸现在观政也忙得很,难得来府里了,妾身有时候还真觉得寂寞呢。”沈宜修含笑轻言,眉目间看不出半点异样。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玉成
冯紫英打了个哈哈,信了你才有鬼。
或许沈宜修真的很大度,并不在意这些女孩子们,这不过是建立在她不认为这些女孩子能对她构成威胁的前提下,但是你要说她会欢迎这些女孩子来和她分享自己,那未免也太可笑了,打死冯紫英都不信。
“其实宛君若是觉得寂寞,不妨邀请她们来府里多坐一坐,……”冯紫英避开沈宜修前面半句话,只针对沈宜修后半句给出建议,“为夫所制作的麻将据说在京师城里风行一时,成了不少官宦之间后宅必备之物呢。”
“妾身也曾经邀请过薛家妹妹和林家妹妹,以及贾家几位妹妹,不过也许是人家觉得经常来并不合适,所以偶尔来一趟可以,要常来,还是有些不方便。”沈宜修不无遗憾,“相公不在家,这屋里始终就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冯紫英宽慰道:“等到明年孩子满周岁,如果宛君愿意,那就一起到永平来吧。”
沈宜修摇摇头,“明年孩子也太小,若是带着到处走,很容易生病,最好还是等到三岁以后再外出也不迟。”
虽然还有几个月才能生产,但是沈宜修已经很注意自己的身体了,对于未来孩子也更是充满了期待,半点儿风险都不愿意冒。
“也罢,……”冯紫英不无遗憾地点头。
“相公今日情绪不好,可是去朝中遇到了事情?”沈宜修终于问及正事,三女都把目光汇聚到了冯紫英身上。
冯紫英以前很少有把朝中事务带回家中的时候,也鲜有因为公事影响到情绪,甚至连几个女孩子都觉得也许冯紫英在朝中的公务就是日常的抄抄写写,或者就是商谈一番。
但今天冯紫英的表现却很异常,所以才会让沈宜修都有些担心了。
“嗯,的确有些事情,今年朝廷局面恐怕不太乐观,我和兵部张大人、柴大人有些不同意见,所以……”冯紫英不愿意说太多,说了也没有太大意义,徒让大家担心,没有价值。
“那相公就和诸公好好说呗。”沈宜修目光澄澈,“在其位谋其政,相公不在其位还能心忧国事,想必诸公应该领会得到相公非为私利,更应当重视才对。”
“宛君,哪有那么简单?”冯紫英库笑摇头,“有些事情,即便是大家明白,也不能明言,有些事情明知道会危害极大,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要放弃,奈何?”
沈宜修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有些紧张起来,“相公,是不是永平那边……”
“是和永平相关,但是你相公是什么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更何况我有娇妻美妾艳婢,更马上要有孩儿了,如何会去冒险?”
冯紫英既要先给沈宜修打个预防针,毕竟沈自征和杨嗣昌交好,肯定会知晓蒙古人南侵的消息,所以先给沈宜修透点儿风,但又要表明自己不会去以身犯险的态度,免得影响到沈宜修的心境。
如果没有意外,恐怕就正好是蒙古人南侵的时候,也就是沈宜修的预产期了。
“相公明白就好,切莫要让妾身和妹妹们担心。”沈宜修温柔沉静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依恋,“妾身还希望生产之日相公也能回来在妾身身边,那样妾身也能更心安。”
冯紫英心中苦笑,但是表面上还是露出一副欣然的模样,“若是可以,为夫自然要争取回来。”
沈宜修直觉惊人,她始终感觉到丈夫今日心情不是太好,而且肯定是和去文渊阁和兵部公廨有关,但是这等事情她也无能为力,丈夫也不愿意多说,只能等到君庸来家里是问一问了。
待到晴雯侍候冯紫英去洗澡时,沈宜修这才把云裳叫到身边,叮嘱了几句。
云裳顿时脸涨得通红,一双手绞着汗巾子,几乎要把汗巾子绞碎,下颌几乎要挤入胸间,嗫嚅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跟着爷这么些年了,爷也一直把自家人,本来也是迟早的事情,正巧爷这两日回京,你就侍候爷,……”沈宜修嘴角挂笑,“我和爷也说过,爷也早就答应了,也就是选个日子,择日不如撞日,我做主了,就今日了,免得万一明日朝廷要让爷即刻回去,却还耽误了。”
云裳终于还是如蚊蚋般的嘤咛了一声,答应了。
当晴雯用一种诡异的目光侍候着冯紫英洗漱完时,冯紫英都还有些奇怪,一直到沈宜修把他推出屋外,抬起下颌朝另一边西边厢房呶了呶嘴,冯紫英才明白过来,忍不住皱起眉头,“宛君,……”
“快去吧,莫要让伤了云裳的心。”沈宜修拉着丈夫的手,温言道:“云裳跟了你这么多年,也该她了,……”
冯紫英略作思索,也不再纠结,只是轻轻在妻子额际亲了一下,然后又抚摸了一下妻子略微凸起的小腹,“谢谢宛君了。”
对于丈夫的这种不合时宜的道谢,沈宜修倒是有些习惯了,这个时代夫妻之间照理说是不存在这种言语的,夫为妻纲,妻子只有服从的义务,但是丈夫的体贴和温存,加上那份尊重,总让沈宜修有一种说不出幸福满足,让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去吧,明早我让晴雯过来,你也让云裳莫要起身,好生休息,……”
……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当房中粗大的红烛落下点点朱泪时,俄尔的痛呼夹杂着安慰声慢慢褪去,取而代之是床间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细细婉转娇吟和哀求声,……
……
看着沉沉入睡的云裳眼角的泪影和嘴角幸福的微笑,冯紫英忍不住抚摸了一下女孩圆润的面庞和**的香肩。
已经满了十七岁的云裳在这个时代已经称得上熟得不能在熟的女孩了,但在冯紫英心目中,她仍然是那个稚气未脱心思单纯的女孩子,五六年前在自己面前那个一双空灵纯净的眸子还一直留在冯紫英心间,历久弥新。
但云裳毕竟长大了,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对于像云裳这样身份的女孩子,说什么给她自由只会被她视为抛弃,所以这样对她来说可能才是最好的归宿。
如云裳所言,那一刻她才真正觉得变成了自己的女人,心坎里才得以满足和慰藉,才踏实安全,才能安安稳稳的睡一个好觉。
这个时代的女子就是如藤萝一般需要依靠一株可以遮风避雨的大树,无论是妻是妾是婢。
虽然身边已经有了不少女人,但云裳却是一个不一样的,她从小跟着自己,可以说是和自己一起长大,哪怕那个“自己”是尚未完全“觉醒”的自己,但无论如何与生俱来那份亲近感是无人能替代的。
三尺白巾,一抹殷红,就这样挂在床头上,似乎要昭示着什么,连冯紫英都不知道云裳强忍着身子的不适而要这样的坚持是要给谁看,或者这就是一个完成了一个仪式?
难道自己明白还不够?
睡在这张炕上,冯紫英还有些不太适应。
丫头们是没有床榻的,都只有炕榻,同样丫鬟们也都没有自己的单独屋子,都只能二三人或者三五人挤在一块儿,这也是规矩。
荣宁二府里,便是鸳鸯也没有单独屋子,都只能和琥珀、珍珠共用屋子,顶多也就是在炕榻的方向、选位上有所区别。
不过在冯府,冯紫英倒是专门给这些个自己身边的丫头们了单独一间屋子,虽然都不大,但是这却是最让这些个丫鬟们心满意足的,即便是金钏儿和晴雯在获得这个殊遇时,也都是格外兴奋。
云裳这间屋子很小,冯紫英平素来她们的屋子时间也不多,今日才算是认真打量了一下。
除了一张炕榻外,也就只有一个朴素的衣橱,旁边还有两张半新旧的锦凳。
锦凳上铺着棉垫,看得出来棉垫是碎布头拼合缝制而成,这丫头倒也手巧,看样子也是跟着晴雯学了不少。
窗棂上丹红色的蒙纸应该是晴雯昨晚才替云裳换上的,寓意什么,不言而喻。
另外还有一个大红色的囍字帖在窗棂纸上,倒是让冯紫英有些感动。
晴雯这丫头虽然性子火爆,平素里也是面冷语厉,但是内心却是有一颗赤诚炽热而又细腻敏感的心,待云裳更是没说的,像这般心思也只有真正对你好的人才会替你考虑到。
面对自己的闺蜜人生重要一步,晴雯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和祝贺,这份感情或许云裳会毕生难忘,起码连自己都被感动了。
欢愉之后的冯紫英来说往往是头脑最清醒的时候,不过和云裳一霄欢好对冯紫英来说却有些难受,云裳玉瓜初破,哪里经得起春风几度,根本不堪承受恩泽,冯紫英也只能黯然叹息。
此时唯一能做的排除杂念,考虑考虑自己回永平府之后的事情了。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七节 纸上谈兵,纵论江山
当天边鱼肚白散射的光线投落在炕榻上时,冯紫英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夜间想了许多事情,迷迷瞪瞪中云裳也醒了过来,搂着自己泪眼朦胧的呢喃漫语,还有种种不堪对人言的亲昵,让冯紫英真正意识到女孩到女人的变化会有多大。
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什么事情都愿意一试,而在以前,冯紫英是想都不敢想的。
看着云裳手里仍然紧紧捏着的灵蛇玉佩,脸上还挂着几分满足的笑意,冯紫英轻轻挪开对方裸露在外有些清凉的玉臂,小心起身。
悄悄穿衣推门而出,却听见“啊”的一身,一个娇俏的身躯撞入怀中,冯紫英赶紧扶住,却见满脸羞红的晴雯瞪着小鹿眼,咬着嘴唇,恨恨地注视着他。
“这么早就来听床?也不知羞?”一句话就把晴雯给惹恼了,眼见得就要变脸,冯紫英却根本不给她机会,一只手揽住对方腰肢,“难得你心这么细,昨晚替云裳想得这么周到,希望你的这一天云裳一样也能为你考虑周全,你们两姊妹的情谊能一直如此,……”
怒意尚未爆发,就被冯紫英的话给堵了回去,加上这冯紫英虎掌握住了自己的细腰,想到昨日对方在云裳身上肆虐挞伐,云裳的一夜婉转娇吟,晴雯没来由的身子一软,险些瘫倒。
见晴雯俏眸泛彩,两颊晕红,整个身子也是微微颤栗,冯紫英发现自己又有些按捺不住。
昨晚本来也就没有能尽兴,只可惜二尤和金钏儿、香菱都在永平府,否则今日铁定要寻一二人来就地正法,但晴雯也是个未经人道的雏儿,一样难承恩泽,这等事情也就只能想想而已了。
“奴婢做的不过是应做的,也不求谁来记挂感激,……”
这丫头永远都是这么嘴硬心热,看来要想让这丫头改了这个性子是不可能的,不过改了的话,那还是晴雯么?
自己不也就爱她这份不一样的脾性么?
冯紫英心里微痒,握在对方腰上的手轻轻一发力,“那今儿个爷就把你也梳拢了,……”
晴雯吃了一惊,声音微颤,“爷才把云裳要了,也该好生休养一下身子,莫要成日里想这些,……”
“那爷现在就是想了,又怎么地?”冯紫英开始耍起了无赖,慢慢要将晴雯的身子揽入怀中。
“那奴婢也无话可说,只是爷就没考虑过您才要了云裳身子,现在又要奴婢,不怕伤了云裳的心?”晴雯脸色诡异地抿嘴一笑。
冯紫英身体一僵,把勾在晴雯腰肢上的手松开,叹了一口气,明知道这丫头是故意的,但是冯紫英也只能乖乖入彀,“好吧,晴雯,你成功地达到了目的,不过……”
“爷,是您的终归是您的,奴婢又不会跑,……”见冯紫英有些黯然的模样,虽然也猜得到对方是故意这种表情,但是晴雯心里得意之余也有些不忍,“待到下次爷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记住你的话,晴雯,……”冯紫英微微点头,一脸嘚瑟,看得晴雯也忍俊不禁。
“爷,云裳醒了么?”晴雯让过冯紫英的身子,“奴婢要去看看云裳了,奶奶让奴婢叮嘱她好生将养,莫要着急下地做事儿,厨房里也替她熬了汤,……”
冯紫英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这种事情让自己妻子安排,另外一个可能一样要步云裳后尘的女子来做,好像怎么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或许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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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是在要回永平府之前才从来送行的孙传庭那里得到消息。
耿如杞即将赴任重庆府同知。
冯紫英估计自己组织民壮以防万一的意见被柴恪听进去了。
在面对播州之乱在即的压力下,从哪里抽调兵力南下都十分棘手的情况下,这也算是一个被不是办法的办法。
另外还有一个消息就是杨鹤可能要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郧阳,这也是在为应对播州可能爆发的叛乱做准备。
杨鹤有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身份,同时又在前年参与了平定宁夏叛乱,表现不俗,那么出任郧阳巡抚,稳定荆襄局面也就顺理成章了。
必要时候,抽调荆襄流民组建一支军队,也是可行之举。
但冯紫英不认为光靠这一点儿力量就可以应对播州叛乱,一旦永宁宣慰司的奢崇明也加入进来,只怕整个贵州也会被卷进来,那水西安家呢?
前世中播州之乱和奢安之乱虽然相隔甚久,但是其核心问题还是流土之争,今世这个情况丝毫没得到缓解,甚至犹有过之,那么纠合在一起爆发也不是不可能。
“伯雅,玉铉,仲伦,你们怎么看?”永隆八年这一科中,除了孙传庭外,陈奇瑜和傅宗龙也对军务很感兴趣,而宋师襄和许其勋都对军务兴趣不大。
五人中除了傅宗龙未能馆选庶吉士外,其余四人都馆选庶吉士,这也让这一科青檀书院在整个大周威名远扬。
四名庶吉士,已经占到了不过二十余人庶吉士的一成半了,加上榜眼的马士英,翰林院现在是青檀书院学子云集。
永隆八年青檀书院的表现并不比永隆五年逊色,这也让青檀书院学子们现在气势更盛。
傅宗龙现在则在兵部观政,加上有王应熊和郑崇俭在兵部,现在青檀书院弟子在兵部中的影响力不小。
“玉铉觉得呢?”孙传庭把话题先交给陈奇瑜。
陈奇瑜迟疑了一下,“仲伦对西南那边情况更熟悉,这段时间你不是和非熊一直在计议么?你先说说。”
冯紫英笑了起来,在自己面前几个老同学反而都谨慎起来了,不敢随意妄言,深怕在自己面前坏了印象,估计还是自己回京之后就连续被内阁、皇上和兵部召见对他们触动甚大。
“嗯,怎么,怕在紫英面前班门弄斧出丑?那我先说吧。”傅宗龙大大咧咧地道:“我和非熊也讨论过几回了,他觉得西南土司中居心叵测者有,但是更多的还是观风辨势,其中也不乏对朝廷忠贞者,如果杨应龙真的要叛乱,不妨选择发动一些对朝廷忠贞的土司募集土兵,先扎好篱笆,然后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朝廷承受得起么?”陈奇瑜不同意傅宗龙的看法,“以我之见,还是要立即抽调精锐应对,一旦播州有反意,甚至只要认定杨应龙有反意,便立即发起进攻,最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避免局面糜烂而不可收拾,……”
“玉铉,你说的简单,播州宣抚司的地形你了解么?西南地势险恶,瘴气密布,易守难攻,杨应龙如果早有反意,那么必定已经在各方面做了充分准备,岂是官军能突袭的?”傅宗龙反驳:“没等你军队布防到位,人家早就先下手为强了,再说了,你抽调精锐,从哪里抽调?除了边军,哪里军队还能称精锐?边军是精锐,但是未必能适应西南的地势和气候。”
“若是按照你所说,徐徐图之,战事糜烂迁延,朝廷支撑得起么?一打仗,银子流水一样花,哪里来银子?都把银子花在这边了,蒙古人和东虏怎么办?”陈奇瑜不屑一顾:“打仗就是打银子打粮食,打后勤补给,你都知道西南山高地险,补给更困难,花费更大,一石粮食送到恐怕剩不到三斗,若是不速战速决,光是后勤补给就能把朝廷拖垮!”
一个觉得宜缓不宜急,一个觉得宜急不宜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伯雅,你觉得呢?”冯紫英含笑看着孙传庭。
“若是朝廷财力充裕,粮饷无忧,我赞同仲伦的意见,西南地势复杂,气候恶劣,夏季潮热,冬季湿冷,只怕边军去了也要适应才行,所以如果能够扎好篱笆,步步为营,剿抚并举,分化瓦解最好,……”
孙传庭迟疑了一下,“但玉铉说的也没错,这种策略现在朝廷支撑得起么?还有蒙古左翼和东虏会不会利用这样一个机会落井下石?我想肯定会,那么仲伦这个策略就堪忧了,但如果按照玉铉说的速战速决,我觉得也可能变成欲速则不达,弄不好还要坏事,……”
陈奇瑜不耐烦了,他和孙传庭关系不一般,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所以说话也不客气:“伯雅,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光否定别人的意见,你也要拿出一个对策来啊。”
冯紫英已经听出了孙传庭的纠结,“伯雅觉得两难?”
最终孙传庭摇了摇头,“事事都想两全其美,那就不用做了,以我之见,既然各方都还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不妨先易后难,可以让湖广和四川地方镇卫军队行动起来,坚壁清野,从现在就开始斩断播州乃至永宁各地的物资供应,缩小包围圈,但是暂不用兵,力求拖过今年冬季,等到蒙古人那边安顿下来,再来集中全力剿灭西南,……”
“但如果杨应龙不肯按照我们的设想走,一旦封锁,他便要开打呢?”冯紫英反问:“或者他要和东虏、蒙古人同时发动呢?这种可能性很大。”
“杨应龙的兵力不足以支撑他全面出击,而且播州地形决定了他不可能像蒙古人那样打出来,他只敢局限于播州四周,我以为稍许退守是可以接受的,只要封锁住他不让他往重庆和湖广方向进攻即可,其他,他要真往其他土司地界进攻,我想其他土司们未必愿意,朝廷也可以用各种手段来让土司们的意见参差不齐,甚至让这些土司们去左右动摇杨应龙的态度,让他难以抉择,……”孙传庭沉吟着道:“如果我是杨应龙,我更愿意把官军吸引进来打,那我才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慧贤之妻,黛钗劲敌
这种纸上谈兵式的探讨其实对真正的战争没有太大的意义,几个人都是没有参与过战争的,除了冯紫英在宁夏之役中算是亲身感受过,其他人更多的都还是从战略角度的一种分析研究。
不过冯紫英还是希望他们能多一些这种的探讨,纸上谈兵也胜过毫无依据的凭空臆想,起码大家探讨能够查缺补漏,在兵部职方司本来也就是做这样的事情。
冯紫英帮他们提了很多问题,尤其是在后勤保障和情报支撑上如何提前布局,如何统筹协调,这使得众人的情绪始终得以维持,甚至到后来不太感兴趣的马士英、宋师襄和许其勋三人都参与了进来。
今天算是永隆八年这一科考中而且与冯紫英有些交情的学子们来替冯紫英送行,因为明日冯紫英就要返回永平府了。
在京师城一呆四日,该见的人都见了,该谈话的都谈了,该作的也都做了,也该启程回去去做正事了。
午间几人都在冯紫英家中用饭,冯紫英感觉得出,即便是这六人中关系密切程度也不尽一致。
比如孙传庭和陈奇瑜关系不错,陈奇瑜与傅宗龙关系也很密切,而马士英则和许其勋关系相对亲近,而宋师襄则和孙传庭相对熟悉,与其他人都关系一般。
马士英能够来,冯紫英也略感惊异。
他推荐马士英担任《内参》总编,主要还是出于维护《内参》的地位,一个无论各方面都很优秀的新科榜眼却不能跻身《内参》编委会,本身就容易遭人诟病,会被视为一种不公和小团体抱团的趋势。
虽然小团体抱团在哪里都是不争的事实,但冯紫英不愿意太过明显的显现出来,基本的公正公平冯紫英希望一直保持下去。
但冯紫英的推荐还是被视为对马士英的认可,而马士英也绝非不识时务之人,自然也要主动融入到这个群体中来。
虽然冯紫英是北地青年士人领袖,但是却并不排斥其他地方的青年士子们,像今科的许其勋,上科的吴甡、方有度都是江南士人,而上科的王应熊今科傅宗龙,上科贺逢圣,分别都是西南士子和湖广士子。
这也是促成了马士英主动加入并迅速融入进来。
送走了同学们一行,冯紫英站在窗前静静伫立,注视着窗外。
不得不说,冯府和荣国府相比,还是显得太过寒碜了,大观园不用比,即便是老荣国府里边的布局结构,都轻松碾压冯府,嗯,碾压呼伦侯府,单单是这窗外景致,就让人怀念荣国府,更怀念大观园里。
这就是老牌勋贵的底蕴,荣宁二府也不是一日就建立起来的,从最初在前明一处侯府和一处破落大杂院的基础上开始兴建二府,到几十年间不断的增添和完善,不断的修缮和改造,最终在大观园建成之后,荣宁二府的格局才达到了巅峰。
“相公,您好像兴致不太高?是有什么事儿么?”照理说同学们来送行,冯紫英应该心情很好才对,但是沈宜修还是能感受到冯紫英内心情绪的低落。
“照理说该高兴才对,大家都能记挂着我,专门来为我送行,我也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意,但是言谈中免不了要说到当下朝廷局面,不容乐观啊。”
冯紫英本不想和怀孕的妻子说这些,到最后既解决不了问题,还要让妻子挂心,但妻子如此聪慧之人,而且还一直和老丈人保持着书信往来,再有小舅子的不断通风报信,有些事情你藏着掖着更让她担心。
“是哪方面?公公那边的东虏,还是蒙古左翼?”沈宜修被丈夫揽住腰肢,二人就这样倚窗而立,格外温馨,连晴雯和云裳都知趣地不来打扰。
“都有,但都不是主要,而是西南。”冯紫英摇摇头。
前两日沈自征来看望他姐姐,当然也因为自己这个姐夫回来了,免不了要说一会儿话。
虽然未曾提及各方的战事,更多谈沈自征以往游历宣大、蓟镇边塞之事儿,冯紫英给他建议多写一写自己对北地边境地理地貌情况和建议,《内参》可以按照军事地理类进行刊载,鼓励更多的人来了解掌握地理这门新兴学科。
地理这门学科的介绍、价值和意义,冯紫英已经在离开翰林院时提了出来,最后一次以总编身份亲笔撰写了这门学科的推介,并就自己的一些想法将地理进行了一个粗略分类,包括自然地理、军事地理、农业地理、商业地理。
冯紫英知道自己这分类极不科学,但是你要让这个学科体现出来价值意义,吸引更多的人来关注了解,甚至在日后的秋闱春闱大比中染指,那么你肯定要吸引朝中大佬们的目光,让他们感兴趣,才能潜移默化地达到目的。
冯紫英在介绍中尤其是重点谈及了西南地区和九边的地理情况,谈及了当下舆图的种种不足,谈及了大周商人们在日常经商中自家使用的舆图了能都比兵部职方司更详尽细致,谈及了海商们自家珍藏的各种航海舆图零碎,朝廷在前明郑和下西洋之后的舆图档案被时任兵部尚书刘大夏藏匿之后一直未曾找到,再后来就没人去找了,因为大周也闭关采取朝贡制度了。
他用很客观而又犀利的言语批评了当下对地理这门新兴学科的不重视,建议朝廷应当将地理逐步列入秋闱春闱中考试内容,不求多么精深,但是起码要有这个概念,不能连南北东西,大周疆域都分不清楚。
这篇文章在《内参》刊发之后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朝廷内部较为主流的观点是,地理的确日益重要,但是如果要一步就加入到秋闱春闱考试中来未免有些牵强了,士子们平时都读经义时政,并无多少机会在外游历,往往是那些科举不成的富家士子才有机会花大量时间游历,仓促列入科考中肯定不妥。
冯紫英当然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他的目的也就是先要打开一个口子,让朝廷内部先有这样一个印象,日后再来徐徐图之。
沈自征既然有这方面的一些见识,不妨就让他多在《内参》上写几篇文章,算是摇旗呐喊造影响了。
“西南?”沈宜修略感诧异,“流土之争么?”
杨可栋叛逃的消息并未扩散,杨嗣昌或许没有和沈自征提,或者沈自征还没来得及了解,又或者了解了还未和自己姐姐说。
“有一定关系,但一旦爆发,会很严重。朝廷现在各方吃紧,就把捉襟见肘。”冯紫英抚摸了一下妻子的发梢,温柔地道:“宛君就莫要操心了,你现在首要大事就是安胎养好身子,把咱们冯家下一代第一个孩子健健康康安安全全生下来。”
“可是妾身看见相公心情不佳,就也跟着难受了。”沈宜修难得地撒了一回娇,扭动着已经有了几分孕相的腰肢。
“那为夫该怎么做呢?”冯紫英也开着玩笑,“宛君给为夫一个建议。”
沈宜修依偎在丈夫怀中,眼珠一转,“嗯,明日夫君就要回永平府了,难道不去荣国府那边看一看?”
冯紫英笑了起来。
去见黛玉和宝钗,冯紫英并未瞒沈宜修,而且他也清楚妻子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性子,更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所以沈宜修在冯紫英心中分量越重。
一个知晓轻重聪慧睿智的女子,永远都比只会以色侍人的女人更让男人尊重。
“宝妹妹和林妹妹我都见过了,再去也徒增烦扰,……”冯紫英笑着摇头。
“薛家妹妹和林家妹妹固然见过了,可还有其他妹妹呢?比如邢家妹妹……”沈宜修逗乐,也是半试探。
“岫烟?”冯紫英一愣,“岫烟妹妹是个灵秀女子,不过为夫可没有打她的主意,……”
“那相公在打谁的主意呢?”沈宜修笑靥如花,“让妾身猜一猜,探春妹妹,还是湘云妹妹?”
“可别乱说,毁人清誉。”冯紫英也不在意,夫妻俩之间的闺房私话,沈宜修不会这么不知轻重。
“相公,其实妾身看得出来,无论是探春妹妹还是湘云妹妹和岫烟妹妹,甚至迎春妹妹恐怕都对夫君是有些情意的,嗯,或许她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们很喜欢很渴望和夫君在一起,哪怕只是说说话,……”
沈宜修的确观察过,几位姑娘其实并没有和丈夫有什么出格的私情,作为大家女子这点儿自尊自爱还是有的,但是她也同样看得出来,几个女孩子对丈夫那种若有若无的亲近和依恋,而这种感觉往往其实就是情意的代名词了。
冯紫英默然,他不想在妻子面前撒谎,那毫无意义,也只会让妻子轻看。
丈夫的沉默更增添看了沈宜修的肯定,她其实既有些骄傲,也有些难受,自己丈夫如此优秀才会吸引到一干钟灵毓秀的女孩子们仰慕,但是丈夫现在都已经桃花缘缠身了,再要……
己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不可预测
“大人,按照您的要求,军户已经全部清理到位,并把第一批人员都选了出来。”宋三微微勾着腰,肩膀塌着,语气里多了几分敬畏和谄媚。
冯紫英点点头,接过名单,快速浏览了一遍。
回到永平府之后第一件事情是向朱志仁报告了此番进京所见所闻以及内阁诸公的态度,这让朱志仁既惊又怕更担心。
惊的是永隆八年看起来是一个不顺之年,要出大事儿的几率很高,怕的是蓟镇恐怕真的难以维护永平安全,甚至可能在必要时候放弃永平,担心的是自己的命运前途该何去何从。
冯紫英没给朱志仁太多的选择,提出了借用辽东火铳新军来帮助训练永平民壮,在通过三个月的强化训练,使其具备基本的战斗技能。
在冯紫英信誓旦旦表示自己父亲会派出一支最精锐的人马来替自己扎场子时,朱志仁便是不信也只能硬着头皮信了。
他现在别无选择,要么就现在辞职走人,但都到这个时候了,不赌一把,实在心有不甘。
万一冯紫英所言是真,冯唐真的很在乎他这个独子未来仕途前程派几千精锐来呢?
万一蒙古人南侵的规模没那么大,或者主攻方向不是永平府而是顺天和宣府那边呢?
呃,至于冯紫英很看好的民壮,朱志仁是不太信的,听听就好。
三个月能干什么,是能开弓射箭还是舞刀弄棒?恐怕连基本的军规军纪都还没适应吧?
虽然这些军户要说都是军籍子弟,都应该有些底子,但这种底子究竟有多少,天知道。
“都在这里了?第一批一千人,三日后必须要全数报到。”冯紫英语气冷厉,“是不是按照我说的标准筛选出来的?”
“一切都是按照您的标准,我们忙了十日,逐一核对标准,您提的几条,只要超过两条不满足便筛掉。”
宋三也不知道这位同知大人确定的标准是何依据,一老实,这没话说,二个头均匀,而且都偏矮,这就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三,对气力是否习武都没有特别要求,只要求眼睛要好,……
“小校场营房修缮好了没有?”冯紫英没有理睬对方有些古怪的神色。
“都已经腾挪出来了,但恐怕状况不是很好,只能说勉强住人,毕竟荒废十来年了。”宋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冯紫英表情变化。
自打冯紫英把廖家废了之后,整个卢龙这边沸腾了一段时间之后却诡异地冷却了下来。
清理隐户军户如风行水上,水到渠成,甚至比宋三想象的程度还要配合十倍。
当然清理隐田没田一事似乎暂时放慢了节奏,只要求登记丈量,但并没说如何处理,这也许是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妥协。
打发走了宋三,冯紫英又把冯安叫来。
”安叔,你应该知道火铳兵训练的基本方略,但现在这帮民壮,只能是从头开始,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三个月,白天黑夜练,也就这么多时间,所以我打算采取这种分段式的训练,早上,白天,晚上,除了吃饭睡觉,不给他们任何其他任何闲暇时间,……“
冯紫英采取的就是近代陆军士兵的全操练法则,当然还要苛刻得多,吃饭管饱,甚至还能有些荤腥,但是除了睡觉几个时辰外,那么全部都用来操练。
在左良玉带领的火铳新军尚未到来之前,在火铳尚未配备到位之前,那么力争让这帮民壮把立正稍息停止间转法和队列的齐步走、跑步走要基本上练会,冯紫英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半个月内就要强化训练完成,哪怕练死几个人,都得要达到目标。
冯安是老兵油子了,但是这个兵油子也代表着他是在大同战场上一手一脚搏命出来的,他对少爷提出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琅琅上口的话十分满意,觉得这简直就是对大头兵的最好诠释。
“铿哥儿,十五日时间恐怕短了一些,这帮人虽说都是军户子弟,但实际上已经和寻常农人无异了,无外乎可能就是服从规矩一些,不至于什么都不懂,……”
冯安委婉地提出不同意见,他当然明白冯紫英心思,但是急于求成是不现实的。
“安叔,可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冯紫英摇摇头,“先练起来,待我爹那边的人来了,再来带着练,我想前期基本动作熟悉了,后期也许就会轻松一些,……”冯紫英摇头,“真正轮到蒙古铁骑进来的时候,他们可不会因为你还没练熟就放你一马,……”
冯安一窒,“铿哥儿,插汉真的要南下进来?去年老爷不是还……”
“此一时彼一时,也许就是去年爹对林丹巴图尔太好,才让这个家伙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还有努尔哈赤在其中煽风点火,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只能面对,我才来永平几个月,不能让我就这样灰溜溜地跑路走人吧?”
冯紫英目光里多了几分决然,“府尊大人那里都被我说服了,一切都都按照我的要求去办,他全力支持,只要能熬过今年这一关,便是一片坦途了。”
冯安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来,“那好,铿哥儿放心,我和冯泰会把这帮鳖养的操练得死去活来,让他们后悔这辈子来这世上,……”
冯紫英笑了起来,“别,安叔,我只想要一帮能派上用场的士卒,您只需要在半个月里拿出一帮勉强懂规矩,知道战场法则的生瓜蛋子就行了,其他后边两个月是该我爹派来的人来操练。”
“铿哥儿放心,宋司吏去点人时,我跟着去看过,都是按照您定的规矩来的,第一批从军户中选出来的一千人算是最好的,其他几个州县的民壮恐怕就良莠不齐了,……”
冯安其实也不看好铿哥儿的这个想法,但是他知道这位少爷脾气,下定了决心就肯定要去尝试,哪怕碰得头破血流。
“安叔,赏罚并重,如果真的让蒙古人像蝗虫一样席卷而过,那么一切都留不下,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把该花的都花在明面上来搏一把,……”冯紫英咧着嘴,“我愿意这么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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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柱只感觉汗水沿着眉梢淌下来,刺得眼睛难受,瞟了一眼放在树荫下的瓦缸。
盐茶水管饱,但是要分批次去,一次不能喝太多,这一波不该他们这一队。
先是一个小旗走,然后变成了一个总旗走,这种横排达到五十人的队伍,就这么按照鼓声节奏反复来回,周而复始,赵二柱已经记不清走了多久了,但他估计每天三五十里地肯定有。
但他知道脚下的布鞋在十天之内就换了两双,自诩身轻如燕跋山涉水牛皮吹得震天响的那帮家伙一个个脚上水泡蔫了又起,最终化为了各种厚茧。
伴随着一声急促三响鼓声,赵二柱和周围斜躺在棚子里的伙伴们一样下意识翻身而起,几息之间就要形成一个整齐的横队。
无数次的挨打挨罚,先是相互打,然后是别人来一起打你,最后变成了犯错的那个小旗一起受罚挨打,迫使赵二柱在睡觉时都经常梦见那渗人的鼓声。
又该出城去了。
从最初的在较场内平地里的反复走停跑挺,转向,这种枯燥而繁琐的动作都快要把人逼疯了,但是即便是几个人不适昏死在场上,也丝毫没有让两个满脸横肉一个瘸腿一个少了手指的家伙有半点动容。
十日之内,已经死了两人,鼓噪带来的结果就是被定为预备小旗和预备总旗的几十人集体在较场内互相笞杖,从此在没有人敢挑战那两个据说在大同边墙外从蒙古人手里逃得性命的家伙。
死了的人得到的安葬费据说比原来屯卫里死了的夫子还要高两倍,这也是让大家默然无语的主因,既然卖了命,那就别只有一口气走到底了,再大也不就是一个死。
横队立定,间隔一丈,站在校场最高处搭起的台子上,冯紫英面无表情,伴随着有节奏的鼓声想起,横队前行,略显散乱,身体僵硬变形的,同手同脚的,踩不着鼓点的不少,但是没有东张西望的,所有目光都平视前方,这一点让冯紫英很满意。
十天工夫,训练量基本上达到了极致,能够有这样一个差强人意的情形,冯紫英知道自己该满足了。
现在还看不出什么,一切都要等到自己老爹派来的火铳新军到来之后才知道结果,自己先期的这种预备式训练究竟能起到多少效果,他也一样心里没底。
不过练总比不练强,这种队列练习既然能够在热兵器时代继续保留下来,自然有其道理。
三日后,老爹派来的火铳军就要抵达,现在据说已经到了山海关了。
冯紫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有两个多月,谁知道两个多月后,所有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
他很矛盾,既期待,又惧怕,对一切不可预测的惧怕。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逼近节点
不过冯紫英相信工业的力量,从冷兵器向热兵器时代转变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那是因为谁也无法预料这种转变会变成什么样,谁也无法一下子就明白如何来最完美合理的完成这种转变。
还好,冯紫英大略知晓。
自生火铳对火绳枪的替代,三段击和散兵线,他都隐约知晓一些,当然记不得的就只能用人命去慢慢摸索了,就是这么残酷。
几千条人命就是一次尝试,这也是让冯紫英纠结的,看着台下这一千条汉子,有些麻木茫然,有些充满活力,有些满怀希望,但最终会多少人存活下来,无人得知。
唏嘘感慨完,冯紫英清楚一切还得要照旧,一切都要继续,这就是命。
永平府的防御重点在迁安和卢龙,而抚宁第一偏处东北,紧邻山海卫,山海卫驻扎着数千蓟镇铁骑,蒙古人未必愿意去冒这个险,而迁安虽然距离三屯营不算太远,如果是寻常情况下,有蓟镇驻地的支援,问题不大,但是如果在蒙古人大举从顺天府和永平府几路突破时,蓟镇恐怕就需要作出取舍了,而迁安县城就可能沦为弃子。
卢龙的情况同理,迁安和卢龙挨得太近了,蒙古人一下来,首当其从就是这二地。
再次就是也不太远的滦州,但是要拿下滦州首先需要拿下卢龙,拿不下卢龙,蒙古人就需要担心在进攻滦州是所需要面临卢龙的截断后路。
从迁安到卢龙再到滦州,这是沿着滦河南下的一条藤上三个瓜,蒙古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要么势如破竹,要么就得要碰得头破血流。
冯紫英希望是后者,但成不成,就要看这帮现在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生瓜蛋子们三个月后的表现了。
回到府衙,冯紫英再度去见了朱志仁,现在他还不能让朱志仁去看这帮民壮的训练情况,那会让他失去信心。
“……,士卒们都是精神抖擞,士气可用,……”冯紫英的介绍没能引起朱志仁多大的兴趣,他更关心辽东能给永平府派来多少支援。
“紫英,这边民壮,一切按照你的要求做就行了,令尊那边的人马应该到了吧?”
听得朱志仁这般说,冯紫英只能点头道:“第一批应该快要到了,这是下官给家父去信所说,希望用来帮助我们培训民壮的精锐,下官希望这批精锐能以老带新,帮着我们这批民壮能迅速形成战斗力,……”
朱志仁满意地点点头,有个当蓟辽总督的老爹就是好啊,自己也能沾沾光,否则若没有辽东军的增援,蓟镇军又主要要去防御顺天府那边,这永平府就像是脱光了的女人,只能任别人蹂躏了。
“那令尊派过来的支援主力会在什么时候到?”
“估计起码要八月底以后去了吧?”冯紫英叹了一口气,他不想欺骗朱志仁,但不欺骗又不行,否则他铁定不会与永平府共存亡。
“那时间来得及么?”朱志仁略感不安。
“大人,蒙古人在我们这边有眼线,辽东一样在蒙古人那边有夜不收,蒙古人要出动一样需要集结,一样需要各种物资准备停当,从开始聚集到出动,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别想动,……”
这一点朱志仁倒是也知晓,见冯紫英安排得妥帖,朱志仁打了个哈欠,抹了抹眼角,昨晚又没忍住,哎,得抽时间提醒一下冯铿才对,少时不知检点,老来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紫英,此事就交给你去全权办理了,我和户房也说了,今年夏税起运压一压,先过了这一关再说,户部那边我豁出去老脸再和伯孝兄求个情,缓到年末连着秋粮一并起运,反正债多不愁虱多不咬,我欠伯孝兄的人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也能理解我们今年的苦衷,……”
冯紫英也知趣起身,“那大人早些休息,不过第二批军户选丁也马上就要开始,另外各州县送来的民壮也要这几日送到,大人需不需要训话,……”
“嗯,紫英你看着办吧,各州县那边我会去打招呼,若是谁不按府衙行文行事,做事不力,那就莫要怪我年底在考核上和他过意不去!”该拿硬的时候朱志仁还是不含糊的,连这些州县官们都拿不住,他这个知府也就别当了。
“那就多谢大人了,下官告辞了。”
“紫英啊,我知道你年轻,这家中娇妾美婢一大堆,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是像你这般潇洒,不过你也得悠着点儿,莫要等到年长之后,就会明白,……”
冯紫英没想到朱志仁这家伙居然还来给自己上课,你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这几年里还纳了两房妾室,居然还来提醒自己要有度,他简直无语了。
“多谢大人提醒,下官一定谨慎……”
回府之后,冯紫英便搂着二尤鏖战一宿,早上起床时,连带着起床时还把香菱也欢好了一回。
不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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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继宗接到王子腾通过隐秘渠道传来的消息,很快二人就在极乐寺胡同的一处暗室里见了面。
这里紧邻文庙,就在极乐寺旁边儿,寻常京师城里鲜有人走到这边来,也是两人约好需要紧急见面时的一处备用地点。
“什么事儿,这么紧急?”牛继宗是从宣府镇赶回来的,很不高兴,这样急急忙忙从治地悄然回京,若是被御史发现,肯定又会弹章如潮。
作为宣大总督,他在大同和宣府都有驻地,但是大同那边他很少去,基本上都是呆在宣府。
大同历来是冯家的势力范围,无论是他这个宣大总督,还是现任大同总兵,对大同镇的控制力都还不够。
虽然冯唐离开了大同,但是现在却高升了蓟辽总督,而且像曹文诏等将便被冯唐带走,而且过去便升了副总兵,这让无数以往跟随冯唐的将领们无比眼红。
榆林的尤氏兄弟更是得意,尤世功更是挤掉了麻贵,出任了蓟镇总兵。
麻贵是宣府出身,而且是老资格边将世家出身,而尤世功是榆林出身,论资历更是远不及麻贵。
在九边混的谁不知道,这九边地位排序,辽东、蓟镇、宣府、大同、山西、榆林、固原、宁夏、甘肃,这将领们不但要比资历,比战绩,比出身,更要比在哪里的资历,在谁部下当差。
曹文诏凭什么一介参将,竟然就因为跟着冯唐出战了样宁夏、甘肃,而冯唐出任蓟辽总兵之后,便把他带到了辽东镇,而且破格提拔为副总兵。
尤世功一个榆林出身的破落户,也就是跟着冯唐卖命,就能一下子青云直上,硬生生出任了蓟镇总兵,这是一镇总兵啊,要知道无数武将一辈子在参将、副将甚至副总兵位置上徘徊,都难以跨越这一步,居然就被尤世功这厮给赶上了。
这放眼望去,比尤世功、曹文诏资历深、战绩大、名气响的九边武将不知凡几,凭什么就该他尤世功曹文诏?
无他,就因为他们出身大同镇和榆林镇,正巧就死死抱紧了冯唐这条粗腿。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军中就是这么简单,有上官的力挺,有上官替你在兵部和内阁打点关系疏通人脉,你就能麻雀一跃枝头变凤凰。
牛继宗不是没想过削弱冯家在大同的势力,但是一来冯家本身也是武勋世家;二来冯家段家为姻亲,段家在大同也是望族,轻易不能动;三来冯唐现在是蓟辽总督,牛继宗并不想和冯唐交恶,所以还只能徐徐图之。
不过现在时间上似乎已经有些来不及了,牛继宗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宣府兵牢牢抓住。
面对牛继宗的质问,王子腾半晌不语,最后在牛继宗有些怒气的目光下才木然道:“内阁已有定议,要我率登莱军南下湖广。”
牛继宗略一惊讶,便立即反应过来:“杨应龙反了?”
“还没有,但是兵部确定杨应龙和奢崇明正在为反叛做准备,担心危及荆襄,已经让杨鹤出任郧阳巡抚,耿如杞出任重庆府同知,让我率登莱军前往湖广,预防万一。”
“奢崇明?”牛继宗知道杨应龙,但是对奢崇明这种小土司不太熟悉。
“永宁宣抚司的土司,紧邻播州,实力不弱,当然比不上杨应龙,但是地理位置很重要,永宁若反,势必波及到贵州那边,据说贵州水西也不清静。”
王子腾的话让牛继宗有些绝望,“还有没有回旋余地?”
“恐怕没有。”王子腾叹了一口气,“我和张景秋、柴恪都谈过了,指出了蒙古人南侵的危险,愿意率领登莱军协防蓟镇,但是被张柴二人断然拒绝了。”
“恐怕是皇上的意思吧?”牛继宗冷笑,“让你去蓟镇,你岂不是要喧宾夺主?除非让冯唐率辽东镇来蓟镇坐镇,尤世功能压得住你?否则一旦蒙古人逃回草原,你率军进京怎么办?就算你不进京,赖在蓟镇,皇上岂不是要夜不能寐?”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乱中乱
牛继宗毫不客气的话让王子腾也无法回答。
他何尝不明白其中奥妙?
登莱军的组建就遭到了从内阁到兵部的各种阻拦,一直要求他把精力放在组建登莱水师舰队上而非登莱军。
可登莱水师舰队对自己有何意义?
自己又不懂水师,不是白白便宜那沈有容么?
沈有容还是冯紫英推荐给自己的,倒是一个搞水师的人才,但是王子腾接触了几回就明白了,没用。
这人是个轴性子,只想到如何强化海防,想着如何从将苦兀(库页岛)——虾夷——辽南——登莱——琉球——东番——南洋这一线的海上控制权都纳入朝廷的控制中,甚至还向自己勾勒出宏大的规划,要将前明缅甸宣慰司辖地与南洋的联系一并纳入进来,其胃口之大,让王子腾都是目瞪口呆。
于是他便明白,这个沈有容根本没心思去想其他,不可能为自己所用。
登莱军才是自己的根本,王子腾知道自己从京营节度使位置上离开时,实际就是皇上的一着狠辣无比的棋,但那时候皇上和太上皇达成了一致,而且接任的又是牛继宗,他只能认命。
不出所料,自己从宣大被踢到登莱,看起来还是水陆兼顾,银子也拨得够多,美其名曰组建一支水陆兼备的登莱军,但是军权却大大削弱了。
牛继宗也被一样故技重施,踢出了京营到宣大,只能龟缩在宣府。
可以说自己和牛继宗虽然在京营中还有些势力,但是已经被大大削弱了。
“那就只有去了。”王子腾平静地道。
牛继宗沉吟不语。
能不去么?
理由呢?
除非你想扯旗造反。
那可就真的是自寻死路了,一个武勋总督不服从朝廷军令,你手底下会听你的么?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在永隆帝仍然是占据着绝对的大义名分前提下,任何人敢于挑战,都是死路一条。
王子腾很清楚自己没有选择。
“要求你什么时候上路?”牛继宗好一阵后才缓缓问道。
“让我马上回去整顿登莱军,七月底之前必须启程,八月底之前要抵达湖广,估计兵部判断杨应龙要起事会在九十月份间,他们有些担心杨应龙和察哈尔人以及东虏都有瓜葛。”
王子腾的话让牛继宗眼睛一亮之后继而垂下眼睑思索,“七月底启程,路上正好要遇到雨季吧,这时日迁延也不是不可能,到湖广**月间,或许……”
王子腾脸色不变,“继宗兄,你这是何意?”
“子腾,你我二人到这一步了,难道还不能交心么?”牛继宗悠悠地道:“太子爷这短时间这么活跃,汤宾尹带着他得意门生韩敬去了江南,在金陵、苏州、扬州、杭州、南昌几地来回奔波,白马书院、崇文书院、双桥书院几大书院开坛讲学,而且邀请了许多江南名家列席授课,你说这是在干什么?”
“皇上身体真的不行了?”听牛继宗肆无忌惮地重新称呼起义忠亲王二十多年前的旧称,王子腾皱起眉头,“太医院那边可没消息。”
“皇上是不会让外人知晓他的真实情况的。”牛继宗淡淡地道:“但他在宫中的情形还是有人知晓。”
王子腾没有理睬对方,“皇上若是这么容易就被人看穿,恐怕他坐不上这个位置。”
牛继宗一凛,“你是说皇上有意放出这个消息?”
“真真假假,恐怕只有皇上自己明白,他放出这个消息,说明他身体的确有些问题,但是不是如他有意表露出来的那种情形,就很难说了,也许是,也许不是,……”王子腾摇头,“但是他放这个消息,肯定有其目的。”
“引蛇出洞?”牛继宗冷笑,“他就不怕弄假成真?”
“至少现在我们还没有这个能耐,我的登莱军被调走,你的宣府军能控制几成?大同镇那边你能拉得出多少来?”王子腾叹息了一声,“如果兵部在把京营调出京师城呢?”
“啊?!”牛继宗大吃一惊,“谁敢这么干?理由呢?”
“蒙古人南侵,蓟镇兵力不足,调京营协防,没问题吧?”王子腾冷漠地道。
“那京师城谁来守?万一蒙古人突破蓟镇防御,进攻京师城呢?”牛继宗不敢相信。
“继宗兄,其实我们都明白,蒙古人要想打破京师城那纯属做梦,无外乎就是民心和皇上相不相信罢了,如果皇上都觉得不担心,民心也不可能有多少起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王子腾觉得牛继宗还有些迂腐了,还没有明白过来。
“你是说皇上要借此机会把京营……”牛继宗身上有些发冷。
“谁说不能?”王子腾冷笑,“京营这帮兵,在京师城里还真的能算一支军队,但是出了城,还算么?你我都是当过京营节度使的人,很清楚这帮人的情形,关着城门,京师城里没其他军队,他们的确可以妄自尊大,但是出了城,蒙古人和边军恐怕就不会惯着他们了。”
大周规矩,除了京营诸军外,非得特旨,其他边军、卫军一律不得入京城,违令者视为谋反。
所以京师城里只有京营诸军,像五城兵马司、勇士营等人数不过千儿八百人,力量太过分担薄弱,很难和高达数万人的京营诸军相提并论。
“太上皇怕是不会答应吧?”牛继宗冷静下来。
京营诸军是太上皇的嫡系,虽说现在皇上当家了,但是要把京营调出京师,那无疑是触及太上皇的逆鳞了。
“按道理是如此,但是皇上如果动了这个心思,只怕太上皇还拦不住。”王子腾摇摇头。
牛继宗凝神倾听。
”第一没换将,现在京营节度使人选太上皇和皇上不也还没有说好么?陈继先不也就是个五军营大将暂掌京营事,他是谁的人?恐怕太上皇和皇上都不放心,但是又都只能暂时接受。”
“第二让你出城协防蓟镇,又不是让你不回来了,说得过去;第三,若是蒙古人真南侵下来了,朝廷有了旨意,你却不肯去迎战,京师城中民间士林,民意汹汹,恐怕没人能扛得住,太上皇也一样!”
牛继宗明白了,皇上这是要裹挟士林民意来压人,谁如果敢不奉诏,那他就站在了道德高点,便是动人,那太上皇都再难反对。
“那你也就只有去湖广了。”牛继宗慨然叹道。
“继宗兄,你应该还想说什么才对。”王子腾看了一眼对方,这个老狐狸,还在和自己打马虎眼儿。
“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还会有变数。”牛继宗也不相信义忠亲王会对王子腾没有任何表示,这厮也和自己一样,大家都不挑明,不到关键时候,谁也不会迈出最后一步,因为谁都知道,迈出了这最后一步,那就再无回头机会。
“对了,史鼐找过你没有?”王子腾问道。
“史鼐?”牛继宗疑惑地问道:“他找我干什么?”
“他走了寿王门路,可能要出任大同府副总兵。”王子腾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牛继宗,这个牛继宗在搞什么,就算是重心放在宣府镇,就算是史鼐奔着大同镇副总兵去是为了捞银子,但他作为宣大总督,也该过问才对。’
“啊?”牛继宗吃了一惊,脸色阴沉下来,“史鼐来大同当副总兵,刮银子吧?”
“人家也不过是为了讨个生活,史鼎在外边儿欠了三万两银子赌债,躲起来不见人,忠靖侯府里就几个妇道人家,人家就闹上保龄侯府去了,弄得史鼐也是狼狈不堪,不过这人虽然贪了点儿,但是拉拢收买人心倒是有些手段,……”王子腾阴阴地笑道。
“你是说……”牛继宗明白过来。
他因为要牢牢控制住宣府这边,加上大同那边是冯家的基本盘,而现任大同总兵也是和他不对路,所以一直没有机会插手大同。
史鼐此人打仗做事都不行,也贪财,但是拉拢收买人倒是一把好手,否则也不能走通寿王的关系,若是能把此人用起来,让其在大同那边能拉来一两支人马,也权当废物利用了。
“嗯,别小看了寿王,寿王这么卖力,只收了史鼐一方价值不到百两银子的砚台。”王子腾仰起头来,“皇上这几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啊,福王频频去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送礼,拜师,听课,玩得一溜一溜的,礼王你知道在干什么?两度去大护国寺为皇上祈福,然后转过身来又纳了神枢营仇士本的庶出女儿为侧妃,……”
牛继宗倒吸一口凉气,仇士本可是京营中仅次于五军营大将也是现在执掌京营事的陈继先的大人物。
“还有禄王,刚成年呢,向皇上提出来,愿意去五军营中锻炼,从小旗干起,勇气可嘉啊,……”王子腾颇为玩味地轻笑道:“继宗兄,皇上生得几个好儿子啊,你说他们这一个个兄友弟恭的,是不是能让皇上病体快愈呢?”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当头一棒
看见龙行虎步健步而来的青年,冯紫英几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短短几年间,这家伙竟然长成了这副身板儿?
“见过大哥!”
走拢之后,玄甲青年一个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沉声道。
“你我兄弟,何须这般?”冯紫英感慨之余,也是一把就把左良玉拉了起来,在信中他已经窒知晓左良玉请了一名教书先生给他起了字,昆山,“昆山,起来吧,再这样我可就受不起了。”
左良玉满脸油亮,颌下髭须微现,一双虎目神光湛然,腰间一直短柄自生火铳斜插,再看看那双满是厚茧的手掌,还有一道从鬓间斜划而过的疤痕,略显扭曲丑陋,看不出究竟是刀剑所伤,还是箭矢划过。
把左良玉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冯紫英也是有些兴奋,此时的他早已经没有了六年前遇上前世历史名人的那种新鲜神秘感了。
在京中平素见的都是叶向高、方从哲这样的历史中的大人物,也曾和卜石兔这样在《明史》中赫赫有名的土默特首领谈判,,马上要面临大名鼎鼎的林丹汗的进攻,甚至日后可能还要和奴酋努尔哈赤交锋,威震四方的曹文诏、贺人龙是老熟人,连孙传庭都在给自己当小弟,左良玉也真的就不算什么大人物了。
他现在感到兴奋的是终于看到了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中第一个遇到的名人,在自己没有去刻意改变历史的情形下,终于还是沿着他他自己选择的路径成长起来了。
“多谢大哥。”左良玉爽快地起身。
“我父亲就让你一部来?”冯紫英知道左良玉现在是把总,手底下五哨人马,六百来人,虽然知道父亲不可能给予自己太多增援,但是这六百多号人也太少了一些。
沿袭前明规制,卫所依然还在按照小旗、总旗、百户、千户体系,但是在边军、营军中已经不再按照这种模式,而是演变为伍、队、哨、部、营的模式,进位均为五。
五人一伍,五伍为一队,二十五人,队设队长,五队为一哨,一百三十二人,哨设哨官、副哨官,五哨为一营,设把总、副把总,共计六百六十二人。
左良玉原本是冯唐亲兵队长,后来设立火铳新军,冯紫英在给左良玉的信中便鼓励他去火铳新军,左良玉便毛遂自荐,冯唐便让他出任新组建的火铳新军三个营中的泰山营中第二部的把总。
冯紫英也清楚自己辽东镇在老爹的全力推动下,已经组建了拔山营、摧山营、破山营三个营,其中拔山营是首先组建的火铳军,而老爹的亲兵营则是以自生火铳为主,但是目前只有两部。
老爹还没有大方到把亲兵营都交给自己的地步。
“还有一部。”左良玉脸色略带不虞,但是还是老老实实道:“拔山营第一部,把总是个有些讨人厌的家伙。”
“哦?”冯紫英有些好奇,能让左良玉不悦,但似乎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看来那位把总也不简单,“还没到?”
“到了,但他先去整队去了,可能一会儿就要来见大哥,我让我的副手去整队宿营,我就先来了。”左良玉点点头,“那家伙嘴巴很招人厌,但是练兵也是一把好手,并不输于我。”
能让左良玉称好手的,恐怕真的还不多。
老爹在给自己心中也说到左良玉练兵刻苦,对自己要求更严,打仗更是勇猛亡命,和蒙古人以及东虏的几番交锋中,他都是身先士卒,能坐上这个拔山营第二部把总,老爹并没有发挥太大作用,不过就是给了左良玉一个表现机会罢了。
好在现在辽东镇和东虏、蒙古人的交锋都是小规模的摩擦,一般都不超过百人,谁死谁伤都自认倒霉,大家都心照不宣,左良玉两度受伤,但伤情都不重。
二人正说着话,外边宝祥来报,“爷,外边一位黄大人求见。”
左良玉脸色微沉,但是迅即又舒展开来,“这厮来了。”
冯紫英示意宝祥去把人请进来,自己也起身迎接。
只见进门一人瘦削刚健,论年龄似乎也只比自己左良玉大二三岁,不过就是二十出头,刀条脸,青森森的脸颊看起来有些渗人,三角眼中目光锐利,鹰钩鼻下一张阔嘴。
难怪老爹也在说,除了三个营的参将年龄略大,其他像下边的把总、哨官乃至士卒都是以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为主,因为只有年轻人反应才够快,学习起来更专注认真,容易接受。
“卑职黄得功见过同知大人。”
黄得功?!冯紫英一愣,江北四镇之首?
或者是同名同姓?不会这么巧吧?这边左良玉,现在又冒出来一个黄得功?
但冯紫英也有印象,黄得功应该就是辽东人,好像是开原卫那边的,论年龄也好像差不多。
“黄大人免礼,你我不相隶属,此番黄大人和左贤弟来援我们永平府,该是我向二位道谢才对。”冯紫英朗声笑道。
见冯紫英态度自然大方,黄得功心中稍微安稳。
他知道左良玉不但是总督大人心腹,亲兵营过来的嘛,而且还打听到左良玉和总督大人不但是同乡,而且自小和总督大人公子交好,有过生死情谊,所以此番南下来援,他便不太愿意来。
只是军令如山,抽调拔山营二部,自然要选一二部,就是他和左良玉跑不掉了。
打仗黄得功从来不怵任何人,哪怕左良玉骁勇剽悍,但是黄得功也从未输给对方,一部二部之间的争锋从来就没有歇停过。
总督大人自然不会去关注这等碎末之事,但是来了永平府,谁知道这位自幼和左良玉交好的永平府同知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他也在军中就听说过,总督大人这位公子不但是翰林出身,而且老师还是当朝阁老和都察院大员,阁老距离他们这些武人太远,但是都察院的御史们却是连顶头上司们都最为担心惧怕的。
“黄大人请坐,先前昆山还在说黄大人,他说他一直不服气,但是也要承认黄大人担任这一部把总当之无愧,但他会努力让二部压倒一部。”
冯紫英的话让左良玉惊讶莫名之余却也不好反驳,先前自己的话虽然没这么说,但是意思却差不多。
而黄得功没想到左良玉在冯紫英面前还能说出这样一番公允的话来,左良玉当然不会服气自己,但是对方却也实事求是,说了会努力来压到自己,这也就意味着到现在为止,对方并没有能站到自己的上风。
“昆山贤弟若是能做到这一点,黄某自然会服气,就怕昆山贤弟做不到啊。”黄得功也不客气。
这等战场上以战功说话,磨嘴皮子毫无意义,无论是黄得功还是左良玉都是这个态度。
“虎山兄放心,你会看到那一天的,今次来永平府,正好有冯大哥作证,有鞑靼人来做标靶,也好做一个较量。”左良玉冷冷地回应道。
黄得功坦然道:“只要左贤弟能划出道来,黄某无不从命。”
冯紫英一看二人虽然在自己面前还有所克制,但是已经是针尖对麦芒,针锋相对了。
“二位且听我一言。”冯紫英抬抬手。
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是不再言语,再怎么也是远来是客,而且这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都是正五品同知,这可是文官。
“家父派二位来驰援永平,我不胜感激,待会儿我还要带二位去见府尊大人,不过在此之前,我也先要和二位谈一谈,谈我们在蒙古人南侵之前所要做的,顺带也要告知我们永平府可能要面临的局面,……”
当冯紫英把永平府可能要面临的情形娓娓道来,前因后果也说得明明白白,饶是黄左二人都是勇武过人之辈,也忍不住乍然变色。
“大哥,您是说蓟镇几万人很有可能不会为永平府一战,而要靠我们?”左良玉吞了一口唾沫,“那小弟想要问一句,总督大人还会π多少后续部队来永平?”
冯紫英摊摊手,“现在还不清楚,但是我估计不会太多,也许就是一二部吧,总计不会超过一个营。”
左良玉和黄得功都忍不住交换了一下眼色,脸色都有些变了。
打仗不怕,苦战恶战都不怕,可这样一千多号人要去和可能上万的蒙古骑兵拼,怎么拼?野战不必说,就是守城那也不可能啊。
蒙古人是骑兵居多,但是并不是说骑着马来,人家就不会攻城了,附从于蒙古铁骑的更多的还是那些仆从奴隶,一骑骑兵背后往往都是三四个这样的仆从兵,他们虽然也能骑马,但是更能充当攻城的先锋。
“那大哥,我们这样如何能打这一战?”左良玉忍不住问道:“我们就一千多人,敌我悬殊如此之大,就算是再来一二千人,那也差距太大,这是以卵击石啊。”
黄得功在一边也是脸色难看,他没想到一来就听到这样的消息,简直如当头一棒。
己字卷 第一百五十三节 震撼,花架子也不简单
“这正是我们现在要努力改变的。”冯紫英泰然自若地注视着二人,“虎山兄,昆山,你们不会认为我会把我自己仕途第一站的未来当做儿戏吧?”
黄得功和左良玉当然不会如此认为,冯紫英二甲进士兼馆选庶吉士,然后还一跃成为翰林院修撰,几与状元待遇评级,正五品同知,任谁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儿戏。
见二人摇头,冯紫英这才道:“不知道虎山兄和昆山你们训练这两部火铳军已经多久了?”
二人迟疑了一下,还是黄得功坦然道:“已经一年多了。”
“那二位对拔山营战斗力如何看待?”冯紫英继续追问。
黄得功傲然道:“无论是卑职的一部,还是昆山的二部,在辽东镇火铳军中皆为上上之选,某自认为在蓟辽乃至宣大,能与我二部匹敌者鲜有。”
“那对上蒙古骑兵如何?”冯紫英毫不客气。
这个问题就没那么好回答了,黄得功沉吟了一下,“大人,那要看在什么场合下,对上敌人有多少,以及周边环境态势如何,不能一概而论。”
“依托城寨防御作战呢?”冯紫英直接问道。
“那某可以夸口,便是三倍骑兵,某也不惧!”黄得功朗声应道,三段击在这一年多已经被练得无比娴熟,而且也已经多次小规模的与蒙古人和女真人接战,取得了不俗的战果,所以黄得功有这个信心。
“同等兵力下野地浪战呢?”野地浪战也就意味着临时相遇,对方以骑兵为主。
“这不好说,还是要看地势,但是若是时间宽裕,斥候能提前发现敌情,某也可以一战。”黄得功略作思索,这等情况下他不能示弱。
按照大周规制,边军每一营都有自己的斥候,骑兵斥候和步兵斥候皆有,行军打仗时必定会先行撒出去,取得情报先机。
拔山营肯定有,但是现在只来了二部,不知道带来了多少斥候,这是接战迎敌的先决条件。
“嗯,那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二位,我们需要守卫住迁安和卢龙,甚至滦州,但我以为如果能在迁安和卢龙守卫战中予以蒙古人痛击,那么蒙古人位置还能有勇气再南下滦州,所以迁安和卢龙守卫二战可能是关键。”冯紫英沉声道。
“这不可能!”黄得功也毫不客气地道:“便是整个拔山营全部到来,不过三千余人,若是只守一城,尚有一战之力,但迁安与卢龙相隔不过几十里距离,正是骑兵发挥其优势的最佳情形,若是分散而守,必被各个击破,若是只守一城,另一城必遭覆灭。”
冯紫英点点头,黄得功还是比较实在的,说话坦率,也是实情。
偌大一个县城,以卢龙为例,城周长九里十三步,高三丈六尺,底宽三丈,顶宽两丈,皆为包土石砖,要在这样的城池防守作战,一个营是最基本的要求,而且还需要集中优势兵力予以敌人造成损伤的情况下,若是敌人持续不计伤亡的进攻,都还两说。
“那如果我们有两个营的火铳军,再辅之以一些其他守城民壮,是否可以守住两城?”冯紫英再问。
黄得功有些迟疑了,“大人的意思是说摧山营或者破山营也会来?”
“不,摧山营和破山营不会来,不过我为二位准备了五千民壮,我希望二位及其所属能够在这两个多月时间里能将这五千民壮训练成功,让这五千人成为你们的忠实部属,打赢这一仗,……”
冯紫英的话让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是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也承认火铳手比起弓弩手和普通使用枪矛刀棍的步兵士卒更容易训练成形,但是两个多月时间如何能行?
若是有半年时间,兴许还能有些希望,但两个月时间实在太短了,恐怕这些民壮连基本的阵型和火铳操练都还没能练熟呢。
“大人,您的要求恐怕我们无法达到。”黄得功知道左良玉肯定不好当面拂逆冯紫英的意见,这个恶人只能自己来做。
“虎山兄,先不要下断言,我先带你看一看我们训练了十五日的民壮情况,虽然他们还不懂怎么使用火铳,甚至连火铳都尚未配备到位,但是我以为前期的训练也许能你们二位觉得这支民壮不一样,……”
冯紫英的自信让黄得功和左良玉都觉得不可思议,半个月训练能有什么成效?比那时神仙也变不出多少花样来吧?
只是冯紫英都这么说了,他们二人还不至于连这点颜面都不留,都只能点头。
一行人来到较场内,冯安早已经按照冯紫英的要求将这一千多民壮按照一哨一百三十二人,组成了八个哨。
而另外一批八个哨才进入训练不到三天,只是搞明白了基本的列队,就站在一旁观摩已经进行了十五日训练的这帮“老人”的训练状况。
这帮“老兵”手中都握持着一直木棒,以替代日后要装备的火铳。
在完成基本的队列训练之后,持枪行进就是必须的了,但这种训练还只进行了五日,十分粗糙,连冯紫英都觉得远远不够。
跟随着冯紫英登上校场高台,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有些好笑。
眼前这帮一看就是生瓜蛋子的民壮们,手里握持着木棒,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可笑。
这帮人就能去和蒙古人对阵,只怕一队蒙古骑兵就能把这一千多号民壮撵得鸡飞狗跳,杀个片甲不留吧?
冯紫英也看到了黄得功和左良玉二人眼底的轻蔑不屑,他也不在意,单就眼前这副情形,二人的确有轻视的资格,但是一旦走起来,恐怕他们就会瞠目结舌了。
“安叔,可以开始了,让他们按照这十多天来训练的步骤操练,我不要求其他,只需要把气势和节奏给我保持好就行了。”冯紫英给另外一个略矮一些的高台上的冯安示意。
伴随着专门挑选出来的喊号兵粗犷浑厚的声音响起,整个操场寂静了下来。
“各就各位!”
“全体立正!稍息,立正!”
“前后对正,左右标齐!”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中,较场内浮起一阵黄尘,这是千人整队带来的威势。
十多天的汗水、棍棒、皮鞭,夹杂着哨官、队官们无数咒骂和羞辱形成的生理反应,让民壮们早已经进入了一种半麻木状态,听见命令便会下意识的机械行动起来了,完全没有经过思考。
“全体向左看!”
“全体向前看!”
“立正!稍息!立正!”
“第一哨,齐步走!”
黄得功和左良玉都面带轻慢笑容不动声色地看着冯安挥舞着棋子示意,四周的喊号兵便牢牢盯着冯安手中的红绿小旗,伴随着小旗颜色和动作变化,喊出不同的号令。
冯安是总督大人原来的亲兵长随,黄左二人都知道,受伤退役来跟了冯紫英,所以黄左二人都要保持着礼节上的尊敬。
伴随着这些民壮士卒们一个接一个整齐动作,黄得功和左良玉脸上的表情都开始慢慢变了,如果说立正稍息的整齐程度还不足以让二人动容,但是那一阵细碎脚步调整队列站距的步伐动作,就让二人不得不正视这一支据说才训练了十五日的民壮了。
当他们看到第一哨按照标准进行口令持枪齐步行进时,黄得功和左良玉都禁不住张大了嘴巴。
这种颠覆了他们认知的训练模式和整队排列行进,完全让他们无法接受,虽然他们看得出这些人持枪动作还相当僵硬生疏,但是行进的整齐程度,步伐的协调一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自身拔山营。
拔山营重视的三段击,也很重视行进的节奏保持和队列并行,但是在没有科学的训练方式下,要想达到像冯紫英一手按照队列训练内容撰写的训练手册训练出来的民壮这种水准,显然是不可能的。
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这帮民壮训练了半个月,却连火铳都没见过,接下来的才是关键,不过单单是这表面虚架子也已经把黄得功和左良玉二人震得不轻了。
看着第一哨一百三十人在代理哨官的指挥下匀速通过检阅台,踏起的黄尘弥漫,但是却丝毫不影响高台上一干人的兴致。
冯紫英不是第一次观看,但是仍然是兴奋莫名。
他也知道其实这就是一个类似于高校开学新生军训的水准,但是在哨官队官们棍棒皮鞭和超强度的训练下,这些老实的民壮可要比高校新生们的服从性和忍耐性强百倍。
一日四练,除了吃饭睡觉和短暂休息时间,这十五日他们脑海中只会有一个基本的目标,那就是训练,以超强的训练来巩固他们的生理定势,形成肌肉记忆。
伴随着八个哨依次行进,几乎是如出一辙,稳定的百人横队保持着一个在高台上冯紫英看来还不太满意的线形走过,每一哨之间保持着两丈距离,来回两次,先是齐步走,再来一趟跑步走,持枪变提枪,看得黄得功和左良玉都是心驰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