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五节 围观
叶向高面皮一阵轻微抽动,齐永泰为人方正,怎么却教出这样一个脸厚心狠的角色来?而且还如此年轻,难道是家学渊源?
但冯唐的风评也不像是这样啊,除了沉稳老练外,外界对冯唐的观感并没有其它太糟糕的看法,怎么生出个儿子却是恁地大言不惭?
当然,对于他们这种在宦海沉浮多年的人来说,冯紫英这种表现只是让他们因为对方年龄缘故而略感意外。
实际上这大周官场上有些城府和阅历的,也基本上都属于此类的,另类反而是要有足够的实力和背景才能当得起个性。
李廷机也有些看不过意了,“紫英,此番召你回来,你都已经明白朝廷的意图,永平府的地位重要性毋庸置疑,你大手笔在永平做事是好事,朝廷也很支持,但是有些事情你也应该先向朝廷通报一声,另外有些事**速则不达,也要考虑莫要过于激进了。”
“李公提点,紫英明白了,不过紫英还是觉得,恐怕有些事情现在是不能拖,权衡利弊,哪怕真的有一些指责攻讦,紫英愿意一身当之。”冯紫英语气沉静,表面上是接受李廷机的批评,但是仍然坚持自己的态度。
叶向高和李廷机同时皱眉,但是却没有再言语,倒是方从哲迟疑了一下,“紫英,那好,既然你如此胸有成竹,那总要说一说你的理由吧?如此操切,弄得民生沸怨,士绅抵制,甚至要来京中告御状,你才去永平,恐怕也不愿意见到此情形吧?”
“中涵公,紫英不知道朝中诸公究竟听到了一些什么指责攻讦紫英的言语,但若是紫英真的违制妄为,想必都察院那边早就会有反应了,府尊大人主持,绝大多数士绅理解,广大民众欢呼雀跃,府中积弊清理许多,紫英不认为做错了什么。”
冯紫英很清楚是谁在在背后使坏。
虽然清理军户隐户这些卢龙士绅已经迫于雷霆万钧对廖德福所在的廖家和简家、毛家的处置而退缩,尤其是因为此事还导致了一些卢龙士绅相互内讧,所以这些人只能饮恨接受。
但是涉及到清理被隐没的屯田,这就利益太大了。
要让这些人把二十年来侵没的屯田都交出来,甚至还要补上这二十年来的赋役,那就太让人无法接受了。
只不过现在冯紫英因为考虑到两家煤铁复合体的建设更看重军户隐户所提供的劳动力,对清理隐没的屯田力度故意放慢了一些,甚至有意做出要虎头蛇尾的架势,才让这些人能喘一口气。
但绞索已经套在了这些人的颈项上,什么时候收紧全看自己心情,也难怪这些人无法在继续龟缩下去了。
再加上自己对昌黎惠民盐田相关情况调取案卷,实地查看,这些消息都瞒不过昌黎那些大户们,自然又让这些昌黎豪门大户们感受到了阵阵杀机,所以这两帮人现在恐怕都已经开始联手了。
“至于说有些人鼓噪攻讦,紫英倒是觉得很正常,做事情哪有不触及到人的利益的,除非别做事。”冯紫英坦然道:“清理军户隐户这是永平府拖了多年未动的事情,这桩事儿不复杂,但涉及到卢龙县数十士绅,他们有的亲戚在朝中做官,有的在临近府县做官,还有的家资巨富有钱有势,……”
“前面几任同知都视若不见,他们有的是年老体衰精力不济,有的是卧病不起无力过问,有的是江南士人,不熟悉民情,但紫英才十八,观政期才满,对北地情况还算了解,如果仍然是以各种理由来搁置,那紫英就不会接受朝廷这个安排了,……”
“紫英不知道诸公听到一些什么反应,但是截止到我应召回京之前,整个卢龙县远东胜左卫、卢龙卫和永平卫军户隐户已经彻底清理完毕,除了部分军户隐户因为流亡于关外大宁、宁远等地,永平府已经通过山东都司行文给了辽东镇并报送了兵部,请求将这些逃亡军户遣返,预计七月底之前就可以全数完成清理到位,……”
永平府军务属于山东都司管辖,而九边的边军辖地是直接受兵部直管,所以还要走这么一场程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景秋脸上,张景秋嘴唇微动:“兵部已经收到了报备,在永平府本地军户隐户已经清理完毕,只等逃亡于辽东镇的军户被遣返。”
这也是一个时间差的问题,朝廷诸公听到的消息基本上都要慢一拍,甚至慢两拍,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也谈不上什么紧急,都是通过各种渠道多方辗转才会反馈到他们这些大佬的耳朵里来。
前期恐怕还要多问一问,核实一下,这样一来二去,以当下这个时代的消息传递时效,基本上都是五月间的事情,拖到六月份他们才知晓。
而现在是六月底了,冯紫英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帮人彻底压服了,如果不是冯紫英还摆出了要继续清理侵没屯田的架势,这些人恐怕都不愿意再继续和这位强势的小冯同知对抗下去了。
民不和官斗,哪怕是士绅,那也是属于民,只不过是上等民罢了。
一干人都是面面相觑,没想到这等事情居然已经被冯紫英以雷霆之势给处置下去了,这么简单?
在座的都是官场多年老手,很清楚这要出动士绅利益的动作哪有这么容易?
不说殊死反抗,起码也会软磨硬扛,动用各种人脉关系来打招呼,怎么才听到这个消息,那边就已经雨过天晴了?
连李三才都有些忍不住,插话问道:“紫英,清理隐户可不简单,而且涉及到三卫裁撤都应二十年了,两三个月就清理完毕?”
“道甫公,黄籍名单其实在府衙中的兵房里就有,没谁敢去涂抹更改,兵部还有底档呢,如果兵房司吏连这个都敢乱来,那我就只有请都察院和龙禁尉来拿人了,至于说牵扯到的士绅,无外乎就是打蛇打七寸,杀鸡吓猴,顺带还帮刑部破了几桩大案,……”
冯紫英语气很轻松,但是在座诸公却明白简单几句话里边,不知道冯紫英花了多少心血,提前做了多少准备。
要打七寸,谁是七寸?杀鸡吓猴,谁是鸡,鸡那么好杀么?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这些士绅是你能随便动的么?
而且如果单纯是隐户,对士绅的惩罚力度如同搔痒,冯紫英肯定是从其他方面来突破的,这才以点及面,否则两三个月要做这样大一桩事儿,一年时间你也未必能行。
冯紫英的回答让在座众人都是心思不一,百味陈杂。
齐永泰自然是欣喜自豪,叶向高、方从哲和李廷机却是感慨万千,北地士人不少,能读书的也不乏其人,但是真正要称得上能臣的,却没有几个,这也是江南士人始终能在朝廷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主因,甚至像李三才这种北地士人中的佼佼者,还不是一样被慢慢影响和拉拢进入了江南士人的群体中来。
但眼前此人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表现出了不一般的治政才华,这甚至比他之前提出的开海之略更让人深思,如果说你历练一二十年有这般能力也说得过去,可你才下去当一府同知,好歹你也要熟悉一年半载吧?居然就这么大刀阔斧干起来,还干成功了?
这单单要用运气来形容,恐怕就是自欺欺人了。
当然要说让几人心生嫉妒却还不至于,毕竟江南士人压制北方士人的态势局面不是一两个人能扭转的,更不用说像冯紫英这样的小字辈了。
哪怕他再绝才惊艳,要想走到三品官员位置上,没有十年也不可能。
要想入阁,看一看大周朝最年轻的入阁大臣是多少岁,四十二,还是广元年间了,冯紫英再厉害,也起码要二十年吧?
二十年,在座的人还有哪一个还能留在朝中?没准儿骨头都烂了。
再说了,二十年,谁又能说得清楚没有像冯紫英这样的天纵奇才出来,江南读书之风盛行,可不是北地能比的,历来是人才辈出,难道还惧怕一二人杰出之才不成?
倒是李三才对冯紫英又有一些不一样的观感,毕竟此子最早是和自己有些瓜葛的,或者说此子六年前的崭露头角和自己也有些关系,自己毕竟也还是北地士人,哪怕不太认同现在北地士人那种保守陈旧的观点,但是他的根还在北地,不可能像江南士人那样毫无顾忌。
冯紫英的卓越表现越是耀眼,特别是开海之略是深得李三才的认同的,在他看来,这才是有大格局大气象的胸襟,不会拘泥于北地那点儿狭隘格局,现在看来此子在具体地方治政上依然也有自家手段,值得夸赞。
就在一干人都是深思细品的时候,还是郑继芝打破了沉寂:“紫英,你大兴工商开矿,还要和兵部合作兴办火铳火炮工坊,嗯,还有开榆关港,那今年永平府的夏税秋粮应该没问题了吧?”
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六节 勇于任事
大周夏税秋粮和商税定额基本上是沿袭了前明,从开国之时起就确定了以一个大概数目,然后剩下的就是留存归地方使用,有些类似于保底之后超额留存的模式。
但实际上对于北方来说,很多地方都难以完成,所以往往也就是在起运和留存上都会出现一些差距,而者往往会成为每年吏部和都察院考核各地官员的一个重要标准。
同样对于江南地区来说,这种起运留存的夏税秋粮和商税,基本上间隔几年就会有一个调整,当然这绝不可能是调低,只可能是调高,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江南士绅对朝廷尤为不满的缘故。
但对朝廷来说,面对九边日益困难的局面粮饷军资都不断增长,如果不在江南想办法,难道还能在本身就完不成起运任务的北地府县上刮一层?
这也是南北分歧矛盾最为突出的焦点。
但从北方来看,整个九边都都压在北地各省的身上,从辽东到北直在到山西陕西,边军的补充基本上都是来自北方各省直的卫所,士卒大多来自北地,再加上一旦蒙古人突破边墙,就会给陕西、山西、北直和辽东带来巨大的破坏,这种长期以来的战乱压力,也使得北地无论是农业还是商业乃至城市建设上都无法和南方相比,这还没有算南方气候、交通上更具有的优势。
明明就是整个大周需要面对的军事压力,凭什么就该北方一力扛之,北方出了人,承担了压力,难道就不该在赋税减免上予以补偿么?
这大概就是南北争执的症结所在了。
前几年永平府在起运夏税秋粮上和商税上缴上都表现不佳,郑继芝也为朱志仁这个老乡擦了不少屁股,现在总算是有了改观,郑继芝也是有意这么一提。
谁都明白,冯紫英纵然能力再强,本事再大,但是他只是一介同知,如果没有朱志仁这个知府在背后给他扛起,他绝不可能有这么轻松就能在短短三个月里做成这么多事。
“伯孝公,商税今年永平府肯定能完成,甚至还会有一个比较大的增长,榆关开港还早,但是相信明年就会有大的起色,至于夏税秋粮,这可不是我这个同知的职责范围,您得问知府大人或者通判大人,他们才能回答。”
冯紫英很规矩地只谈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这是一个为官的基本准则,不去评价同僚的表现,那是知府的权力。
郑继芝看了冯紫英一眼,心中却是给冯紫英点了个赞,难怪朱志仁来信也对此子赞不绝口,这不仅仅是能力问题,而且其表现也足以说明此人不但能做事,更会做人,会做官。
“紫英,我也听闻你在卢龙和迁安开矿,看来今年工部节慎库收入会有大增长啊,但内阁更关心的是你和山陕商会以及佛山庄记搞的这个冶炼工坊,也就是那两家铁厂,听说会有一些新的工艺?庄记可是在工部都挂上号的大户,而且也和兵部有合作,在永平府这么搞,你是怎么考虑的?”
李三才要比这些人实在得多,直接问及具体的细节。
“道甫公,在诸公面前紫英也不敢遮瞒什么,这两家铁厂主要是要以熟铁和钢为主,铁料都在其次,……”
冯紫英的话半真半假。
铁和钢是两个概念,钢的价格要比生铁和熟铁都要高得多,而这一次用的新工艺主要也就是为炼钢,但他不能把话说满了。
在质和量上太过于大幅度的提升,肯定会引来朝廷的好奇甚至怀疑,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还要收着点儿。
“初步预测了一下,卢龙铁厂年产铁大概能达到一百四十万斤左右,其中熟铁和钢能达到八十万斤左右,而迁安铁厂的产量要高一些,大概在一百八十万斤左右,熟铁和钢产量能达到一百二十万斤左右,……”
在座的都吓了一大跳,生铁产量也就罢了,如此大的增长都很骇人了,这仅仅是一个永平府啊,可熟铁和钢也能达到这么高?
生铁价格最便宜,也最容易生产,熟铁要复杂一些,但是钢就不好生产了,在座的众人虽然不清楚生铁、熟铁和钢的具体生产工艺,但是还是明白其中贵贱的。
“紫英,熟铁和钢产量能达到这么高?”李三才有些不信,他是当过工部尚书的,对全国的钢产量很清楚,耗时耗力,所以才会奇缺。
“主要是采取了一些新的冶炼工艺,提高了炉温,使得铁水能更好地和其他一些炉料搅混,……”冯紫英信口编了一些,“问题不大,但是那是要等到一年半载正常情况下,现在肯定还不行。”
“即便如此也很可观了,大周钢很缺,如果新的工艺能够提升钢产量,那就太好了,尤其是对兵仗局生产盔甲极为有利。”方从哲点点头。
每年光是兵仗局制作各式盔甲和防护器械以及武器,所消耗的钢料和熟铁都不少,花费也相当巨大,如果说在钢铁生产的成本上有所下降,产量却还能提升的情况下,对大周来说,当然是一大福音。
“紫英,不知道这种冶铁炼钢工艺可否在全国推广?这样一来我们大周的钢料就再也不会捉襟见肘了。”李三才是工部尚书出身,很清楚钢对大周的重要性,几乎是哪个领域都需要这种东西。
“道甫公,这要看山陕商会和佛山庄记了,这种新工艺我提供了一些见解和思路,但是具体摸索提炼出来,还是他们的匠师,另外据说也还不稳定,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不过我想就算是商业秘密,三五年后估计也会慢慢流传开来,但前期山陕商会和庄记投入不少,总得要让人家把成本收回来才行啊,但可以让他们进一步扩大规模,反正永平这边的铁矿不少,……”
冯紫英把担子推到了山陕商会和庄记身上去了,短期内山陕商会肯定不会答应,这等近乎于垄断的暴利,他们岂会轻易交出来?
恨不能藏着掖着吃个钵满盆肥,焉能外泄于人?
那不是给自己的钱袋子过意不去么?
李三才会意地点点头,他祖籍陕西,山陕商人素来一体,要和这些山陕商人过意不去,也不是他愿意的。
“紫英,你这一趟去永平府时间不长,但是动作却够大,榆关开港你是怎么考虑的?”
方从哲和郑继芝都对榆关开港很感兴趣,从方从哲角度来说,开海之后,北方鼓噪很厉害,认为这纯粹是江南得利,北地毫无所获,如果能有此证明北地一样可以通过开海来获益,那么也算是对北方士人的一个回击。
而郑继芝就纯粹是看到了宁波、泉州、广州、漳州这些开海之后,设立市舶司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如果榆关开港之后,也能像宁波、泉州这样的城市一样,那也算是不无小补。
“榆关开港不仅仅是关税收入,更在于它对永平、辽西,甚至整个辽东边镇的粮食物资保障都是一个极大的利好,像广宁和宁远不再需要从京师或者直沽那边运送过来,中途还要经过一次转运,而且走海运要比走运河更快,这边可以直接在榆关下船穿过山海关就是辽西走廊了,单单是运输消耗上就能节省太多了。”
冯紫英耐心解释:“而永平铁料也可以大量输出到江南和沿长江进入湖广,可以说榆关一开港,整个辽西到京东,这盘棋就都活了,甚至未来想察哈尔人控制下的地盘,外边的朝鲜和日本,也都可以通过榆关来输入输出物资,这里将成为一个枢纽,……”
冯紫英笑了笑,“我是永平府同知,但一去府尊便把商税之事交给我,本来原来也因为开海之事,和各地商人们打交道比较多,南北的情况也大体了解,北地商人对江南在开海乃至因为开海带来的丝、茶、瓷、布等行业的带动很是眼红,这我也能理解,当时也和山陕商会的人探讨过我们北地该怎么来扬长避短,因为北地在丝茶这些行业本身就先天不足,那么北地优势在哪里,也就是石炭和冶铁这些上了,……”
冯紫英介绍了自己的想法,几位阁老都是微微点头。
这才是真正做实事的,照理说这一任同知是不该管这些具体事情的,清军、海防、治安这些才是同知主责,但知府把商税交给冯紫英也没错,同知同知,本身第一条就是协助知府处理政务,那么任何一项只要没有明确给通判和推官的事务都可以指定给同知。
平庸懒散一点儿的,便可以找借口推托和拖延,但是想做事情的,就会抓住这样的机会来证明自己。
而冯紫英抓住了机会,不但把本职事务处理得仅仅有条,而且还帮助知府处理最重要的赋税事务,可以说勇于任事这一条往往是吏部最考核上最看重的一点,这是态度问题。
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七节 擦边球
“紫英,你做得非常不错,不过在有些方式方法上还是需要多斟酌。”叶向高微笑着看了一眼一直未曾说话的齐永泰,“与士大夫治天下,朝廷优待士绅,你治政过于酷烈苛厉,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啊。”
冯紫英苦笑,他也知道叶向高是一番好意,“首辅大人,我也不愿如此,但是永平的局面有时候却又逼得府尊和我不得不兵行险棋啊,我知道不少人在京中也有一些人脉关系,免不了要托人在京中攻讦诋毁知府大人和我的一些举措,我有这个准备,但有些事情如果不作,行么?正好今日中涵公和伯孝公都在这里,我也顺带提一句,昌黎惠民盐场,长芦都转运盐使司已经屡屡行文到府衙,户部和都察院也都行文到过府里,但至今情况如何?”
一提起惠民盐场,郑继芝脸色就格外难看,忍不住插话:“永平府治安不靖,屡屡生乱,导致惠民盐场至今荒废,着实可恼!”
方从哲脸色一样不好看,“紫英,惠民盐场的事情,你们永平府应该好好查一查,这倭寇来无影去无踪,真的这么厉害?不是说现在倭寇活动基本不过长江口么?怎么山东都没怎么听说过了,反倒是北直还冒出来了?”
方从哲和郑继芝负责财赋,对盐务这一块自然很关注,其他几个人对此就不太了解了。
齐永泰都忍不住问道:“紫英,惠民盐场怎么会被倭寇袭扰?难道盐田还能被倭寇搬走?”
冯紫英苦笑,“盐田倒是搬不走,但是倭寇屡屡来袭绕,造成盐户逃亡,现在盐场的盐田已经被昌黎本地士绅瓜分一空,县里也是束手无策,……”
“什么?!”
“岂有此理?”
不但齐永泰、李三才勃然变色,便是叶向高和李廷机也是面带怒色,而方从哲和郑继芝也是脸色阴沉。
这里边,除了方从哲和郑继芝是略有所知外,其他人都是不太了解具体情况,但是都是明眼人,倭寇袭扰,导致盐场荒弃,然后昌黎地方豪门士绅却来接管瓜分,傻子都能明白里边有什么猫腻。
盐课是大周最重要也是最稳定的一项收入,可以称得上是财政命脉,前朝盐铁丝茶均被专项榷卖,但在大周一朝,最初就只有盐铁两项榷卖,到后来连铁的榷卖都取消了,唯独盐的榷卖是从未动摇,加之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又是进入皇上内库的,所以其余三大都转运盐使司的盐课收入就是朝廷最稳定的一笔收入,堪称压库之宝。
其他啥都有起伏,唯独这盐课,基本上每年都相对稳定,只要老百姓还活着,那就都得要吃盐。
如果谁要打盐的主意,那就真的是要刨户部的根了。
“紫英你说可是真的?”叶向高脸色森冷,目光如刀。
“伯孝公应该略知一二,紫英也是上月才去了昌黎了解了一下情况,就接到不少告诫,要我各自安分守己,莫要去碰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否则就会要我在永平府寸步难行。”冯紫英也冷笑。
“伯孝,紫英所言可属实?”叶向高目光转向郑继芝。
郑继芝想了一想才道:“基本属实吧,惠民盐场三年前被倭寇摧毁,盐场损失很大,长芦都转运盐使司这边又花费巨资重建,没想到前年又被捣毁,户部拨专款又重建,但是去年还是被毁,盐户四处流散,后来户部便一直搁置,实在是经不起这般反复折腾,银子花得海一样,可却没有收益,长芦都转运盐使司那边也吃不消了,再后来我只知道有地方盐民在原址上晒盐,但具体如何,就不清楚了,……”
郑继芝的话虽然委婉,但是基本上确定了这是事实。
“难道刑部和兵部就没有任何反应?永平府这边也是坐视不管?”叶向高有些出离愤怒了,这种事情都发生了,那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户部就打算就此放弃了?!”
“首辅大人,倭寇是从海上来,数量不少,官军人少不济事,人多倭寇便扬长而去,没有水师助剿,根本难以根除。”冯紫英插话道:“永平的状况您应该略有知晓,地方上那点儿巡捕衙役,根本济不了事儿,要调兵还要经过兵备道行文借兵,永平兵备道就是一个空架子,而且蓟镇兵力远在北面,要南下昌黎,恐怕早就被地方上得知消息,倭寇很显然是和地方上有勾连的,得到消息早就远遁了。”
这种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方式对于这种倭寇来说的确是相当完美的,就欺负北直这边没有水师舰队,而且这种小股几百人的倭寇也最是难防。
叶向高目光扫了一圈,“这不是理由,朝廷如果听任这种事情发生,那将国将不国!”
话说的如此严重,但是真正落实到具体如何来处置,却也是一件难事,但这和昌黎大户们有无关系?各自心里都有一杆秤。
“现在要借调蓟镇兵也有难处,从边墙外草原上传来的消息,林丹巴图尔这一次野心颇大,可能是内喀尔喀态度较为恭顺,甚至连外喀尔喀也被林丹汗说服劝诱动了心,会派兵过来,一旦真的南侵,可能会是近二十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南侵。”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景秋插话道:“这种情形下,尤世功还在向辽东那边调兵,根本没有余力来管地方上的事儿,若是两三百人小股兵力,恐怕对付这种海上来一击便走的倭寇,用处不大,甚至稍不注意还有可能被敌反噬。”
叶向高皱了皱眉,军议不适合当着冯紫英这等外官商议,哪怕冯紫英父亲就是蓟辽总督,对这等情形更清楚,但规矩不能坏,这让他对张景秋更不满意。
张景秋这么说自然也有其道理。
冯紫英和蓟镇关系密切,从眼下的态势来看,蒙古左翼南侵的趋势越来越明显,蓟镇可能要面临的压力相当大,但兵部恐怕只能力保顺天府一线,要确保京师城不受威胁,不能形成前明也先率领鞑靼诸部进逼京师的局面,那么很有可能就会放弃永平府,起码不会在永平府的防御上倾尽全力。
可冯紫英是冯唐独子,若是在永平府任上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冯唐肯定会迁怒自己这个兵部尚书,未来自己这个兵部尚书要想兵力调动和战事筹备上得到冯唐的支持更是想都别想了。
所以他要提醒一下冯紫英,不要一门心思只想着建功立业,要有完全准备。
“军议我们日后再议,紫英,惠民盐场的事情永平府需要重视,这是朝廷赋税根基所在,若是任其为所欲为,只怕后患巨大,你们永平府有什么考虑么?”看到了叶向高阴沉下来的脸色,李三才很知趣地接上话。
张景秋不太服气他这个分管军务这一块的阁老,李三才也很清楚。
本来都一样是六部尚书,甚至张景秋担任尚书时间更早,也是皇上十分中意的人选,可最终却是自己上位了,要让张景秋心里舒服,谁也做不到。
但李三才不认为自己就比张景秋差。
自己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干起来的,你张景秋在南京赋闲时,自己早就在各个岗位上辗转操劳了。
单单是漕运总督上做出来的成绩,李三才自认为历任漕督中,就没有几个比得上自己。
好在张景秋虽然不太服自己,但是大事上还没怎么拖后腿,表面上关系还是能维系得过去,大家也都各自保持着几分颜面。
“道甫公,说实话,还真有些棘手,本想先调查一下,看看里边究竟有什么内情,但是今年也是多事之秋,就像刚才张大人所说,蒙古人南侵在即,永平府首当其冲,兴许我们一年努力都有可能白费,但是总不能因为蒙古人要南侵,我们现在就什么都不做吧?”
冯紫英苦笑着道:“但如果要解决惠民盐场背后倭寇的问题,肯定需要兵部的支持,所以今日我也当着诸位大人请求兵部能给一个便宜行事的许可,到时候如果有求于驻军时,请兵部下令给予配合支持。”
这一点倒是没问题,几位阁老和张景秋都点头认可。
这一场文渊阁问政显得有些波澜不惊,冯紫英自己都觉得寡淡无味。
也许就是一个好奇心,内阁诸公对于自己一个刚从翰林院出来的毛头小子去去了永平府搅起这么大冯郎颇感好奇,加上一些出人意料的动作,所以让他们有些好奇吧,但问了之后好像觉得也不过如此,心里反而踏实了。
冯紫英要的也就是这个结果,他可不希望自己被一干人视为另类,自己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规则以内,顶多也就是擦着规则边沿的事儿,这也是齐永泰和乔应甲再三叮嘱自己的。
无论如何绝才惊艳,无论如何才高八斗能力超群,只要不去捅破规则底线,朝廷都不会容忍,现在的自己,还不具备打破规则的实力。
乙字卷 第一百二十八节 头大如斗,乐在其中?
从文渊阁刚出来,冯紫英便迎面碰上了张瑾。
冯紫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一位在南北镇抚司里来回跳动的临清故人了,据说他现在从南镇抚司重回了北镇抚司,但是工作方向略有变化了,具体情况如何,却还不知道。
“张兄。”
“紫英。”张瑾在文渊阁外遇见冯紫英也很意外,想要疾步进入,但还是停下了脚步,”什么时候回来的?
冯紫英意识到对方肯定是有什么急事,照理说龙禁尉不对内阁,哪怕是有公务也应该是和都察院那边接触多一些,要么就是和六部具体接洽,内阁是商计朝廷大事,具体事务一般在六部。
像张瑾这种千户直入文渊阁,要么就是急事,要么就是大事,但看张瑾的神色表情却看不出什么来。
“找诸位阁老?”冯紫英下意识的问一句,笑着道:“张兄现在越发得意了?”
张瑾苦笑着摇头:“哪里比得上你风光?在京师城里都能随处听见你的名声,嗯,今儿个有事儿,若是紫英明后日不会离开,约一约喝顿酒?“
“好,有急事?”冯紫英下意识的感觉到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从对方眼底深处的担心就能看出。
“杨可栋现身了。”
杨可栋失踪在朝廷内已经不是秘密了,冯紫英也早就从汪文言传递过来的消息中得知了。
当初还有人不清楚杨可栋是不是沉湎于花街柳巷中没回家,这种情形也发生过,但最多不过一二日,但超过三日之后,仍然没见到杨可栋的踪影,龙禁尉这边就知道出事儿了。
“在哪里?”冯紫英心中一紧。
“已经回到了播州,但一直没露面,还是我们在播州那边的眼线十日前通过暗线发现的。”张瑾面色深沉,“现在还不确定杨可栋逃回播州的目的,播州那边也一直没有声音,杨应龙据说卧床不起,但我们怀疑他是装病。”
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握紧双拳,该来的迟早要来?
虽然冯紫英一直不认为将杨可栋扣下为人质就能制约杨应龙的野心,但是起码也算是一个牵制,延缓一下杨应龙野心膨胀速度,也能为大周多赢得一些时间,但没想到还是来得如此之快。
装病就意味着有些野心,或者是迷惑朝廷的一种手段,甚至可以说是杨可栋得知父亲病重,孝心可嘉,但又担心朝廷不同意他回去,所以才会潜回老家。
这起码还能为他赢得一些道义上的理由。
但这并不能改变播州叛乱在即的事实。
心中沉甸甸的,冯紫英点点头:“张大人和诸位阁老都在,张兄赶紧去吧,下来再联系。”
张瑾也不敢久留,点点头进去了。
出了文渊阁,冯紫英心情顿时大坏。
察哈尔人要南侵,正还在担心建州女真会不会也趁机出幺蛾子,没想到西南却要生乱了,怎么会这么巧?
冯紫英下意识的停住脚步。
冯紫英从来不惮于猜测努尔哈赤的狡诈和恶意,在他看来,建州女真就是一头尚未长成的虎,如果不及早削弱遏制,迟早要对大周构成致命威胁,哪怕有了自己这个变数加入进来,但是很多已经固化的社会结构带来积弊和痼疾都不是哪一个人能随便改变得了的,他有这个心理准备。
林丹巴图尔原本还应该要几年才膨胀起来的野心陡然在今年就爆发出来,没准儿就是努尔哈赤的手段。
前世中努尔哈赤并没有和林丹汗有多少交织,而是他的儿子皇太极才完成了对林大汗的绝杀,甚至一举把察哈尔人撵到了青海,最后毫无阻碍的接受了林丹汗的八大福晋。
但是今世,历史已经有些偏离原有航向,大明变成了大周,李成梁变成了自己老爹冯唐,而乌拉部也没有被建州女真吞并,甚至连科尔沁部也没有完全倒向建州女真,再加上舒尔哈齐父子的逃脱托庇于辽东镇并着手壮大自身,估计这些都刺激和影响到了建州女真的策略调整。
当努尔哈赤认为他无力一家来吃下辽东时,他可能就要想着办法来唆使林丹汗来作祟了,那么播州杨应龙这边呢?
建州女真在京师城中有联络点,就像叶赫部一样,肯定还有隐藏的角色从事其他秘密活动。
而杨可栋虽然人在京中当人质,但是一样可以承担起一个情报联络点的作用,毕竟播州是大周治下,就算大家都知道他是人质,也得要在表面上表示礼遇尊重,不可能对他的行径有太大限制。
那么建州女真和播州杨氏的接触也许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儿,一拍即合,各得其所也很难说。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中就一紧。
因为他一下子还联想起了当年在临清时遇到的倭人藏身于白莲教中的那一幕。
内忧外患,似乎都不再像前世历史那样并无牵扯瓜葛,似乎在被一根无形的线给牵动,不知不觉的形成了一个网络一般,而被网在中央的那个虫子的就是大周,甚至这个虫子自己还在不断的内讧作死。
坐上回府的马车,冯紫英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大周的敌人在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内部的,外部的,原来是亦友亦敌,现在逐渐变成敌人的,原来是癣疥之患,现在变成了肘腋之患甚至心腹之患的,都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了,这不能不引起冯紫英的警惕。
冯紫英很清楚自己并不比叶向高、齐永泰他们高明多少,他们也并非对大周内忧外患不了解,但是他们却很难真正分清楚其中的轻重,这不是他们眼光问题,而是历史局限性让很多偶然变成必然的不确定性都难以判断起来。
像前世历史上的万历三大征,谁曾想到张居正留下的丰厚遗产就被这三大征给折腾光了,一个小小的前副总兵哱拜叛乱会引发那么大的动荡,一个土司杨应龙的叛乱会让大明几十万大军陷入其中,经年难得脱身,其消耗更是望而兴叹。
那么今世呢?哱拜之叛应该没有前世造成那么大伤害,但是问题是大周没有张居正,也没有一条鞭法和考成法,大周的官场格局依然混沌,而且增添了天家夺嫡的这个超级大变数。
壬辰倭乱和前世差不多,而建州女真在同一时间线是不如前世那么强悍,可播州之乱在即,这个西南腹地的叛乱会带给大周什么?
冯紫英都无法判断。
还有白莲教,这也是一个隐形炸弹,一旦炸响,那就是在京畿腹地乃至山东、南直这些要害之地上,如果在骨节眼儿上爆发出来,其危险性在冯紫英看来,只怕丝毫不亚于西南播州之乱,甚至犹有过之。
至于说像倭人,洞武和安南人在西南边境的骚扰,这些都根本不值一提。
解决这些棘手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发展壮大大周的实力,冯紫英也正在积极的摸索路径,积蓄实力,但是这时间上实在太紧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快马加鞭一般的赶着往前冲了,所有自己记忆中的一些近似于金手指的东西都被榨了出来,但是现在看来,仍然是有些来不及了。
永平府没有三五年的平稳发展,根本无法在大周这个政局中起到撬动一点的作用,铁也好,钢也好,火铳也好,归根结底要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硬实力,才能发挥作用,而自己这个年龄和资历,实在太尴尬了。
“爷,这会子去哪儿?”马车都走了一段,冯紫英才被坐在前面的宝祥小声问道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去哪儿?”冯紫英愣了一愣。
到文渊阁的叙事时间并不长,这会子也还早,要去的地方也很多。
冯紫英甚至还等着齐永泰和张景秋、柴恪甚至郑继芝、官应震的单独召见,永平府这边虽然很多事情只是刚起了一个头,但是却已经露出了一些不一样的端倪,值得细细琢磨。
这会儿可以去中书科官应震那里,也可以去兵部柴恪那里,甚至去见一见杨嗣昌、郑崇俭和王应熊也很有必要,其他几个同学,甚至马士英那里也该见一面。
还有王子腾那里也要问候一下看在不在京,如果王子腾在京,也要见一见。
如果下一阶段要解决倭患,那么沈有容的登莱水师舰队必不可少,哪怕现在登莱水师现在还很稚嫩,但哪一支水师都不是装备起来的,而是打出来的,应该匿身于永平府附近的这群倭寇就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试金石。
这些都是公事,至于私事,那要见的人就更多了,黛玉和宝钗,还应该去一下书院,见一见周永春他们,……
贾政到现在依然还没有出京,也不知道元春是怎么和贾政交待的,或者元春另有打算?还有迎春,凤姐儿,探春是不是也该见一见?……
想到这一切,冯紫英就头大如斗,自己好像真正陷入了这个世界的天罗地网中无法自拔了,嗯,也许是乐在其中,乐不思蜀?
己字卷 第一百二十九节 猜不到的贾敬
“杨可栋已经回到播州了?”张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目光里多了几分深邃。
“回王爷,已经到了几日了,我们这边也安排了两人在那边,带了两笼信鸽,可以保持随时联系。”站在下首的中年男子恭敬地回答道。
“很好,顾访,你叔叔老了,不再有往日的雄心魄力了,孤希望你能全盘接手他在龙禁尉里的人脉和人手,不能让卢嵩把所有都接掌,尤其是在南边儿,本来就是我们的地盘,没有理由让给卢嵩!”张惕盯着对方。
顾访迟疑了一下,“王爷,我叔叔那边,恐怕……”
“孤知道他现在的心态,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加上父皇那边现在也是心意难定,哼,……”张惕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幽幽地道:“富贵险中求,坐在屋里难道就能等到机会?连孤都有这个勇气,他却没有了?”
顾访不敢搭话。
“好了,此事我知道了,杨应龙要求孤帮他做的事情,孤做到了,另外还是那句话,孤答应的事情,不会反悔,只要孤能等上大宝之位,改土归流之事便可以由朝廷和宣慰司商量着办,不会过分苛厉,……”
张惕威睖四射的眼眸中掠过一抹精芒,“湖广和四川那边不妨放松一些,他需要什么尽可予以满足,粮食、盐巴、甲胄、武器、箭矢,尽皆满足……”
“王爷,杨家那边提出了是否可以提供一批火铳?”顾访犹豫了一下,“他说既然辽东都可以讲火铳无偿支援给蒙古人,那么现在播州起码还算是大周治下,三五百支火铳应该不在话下吧?”
张惕冷笑,转首向旁边,“楚先生,你觉得呢?”
“不可。”楚琦在一旁断然摇头:“辽东送给察哈尔人火铳,那是兵部和内阁皆知的事儿,而且冯唐作为蓟辽总督有临机权变的权责,但是湖广四川那边,我们虽然有一些关系,可如果几百支火铳流入播州,那绝对是要引来龙禁尉的彻查,顾大人这边是遮瞒不住的,反而会暴露我们。”
张惕点头,杨应龙那边可用,但是如果说倚为臂助,甚至觉得是杀手锏,那就有些天真了,一切还得要靠自己,这一点张惕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
更何况现在局面尚未进入自己最期待的时候,很多事情还得要小心谨慎,张惕可不愿意这个时候来打草惊蛇。
“这样,先给播州方面复命,就说湖广四川那边火铳数量不多,一时间无法轻易调出,让其稍安勿躁,待到合适时机,自然不会少他,几百支火铳而已,到时候孤给他两千支!”
张惕的缓兵之计赢得了楚琦的点头,“王爷这个说法好,既可以让杨应龙暂时不忙轻举妄动,让他等候我们的召唤,九十月间察哈尔人一旦南侵,也许就是合适的机会了。”
“林丹巴图尔真的有这么大的雄心?”张惕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孤总觉得一个不满二十的黄毛小子,居然有此胆魄,这里边怕是有些什么古怪。”
“王爷,无外乎就是和努尔哈赤有了一些默契罢了。”楚琦姚扇微笑,“前日我去了宁远伯府上,也曾和宁远伯探讨起此事,宁远伯便说,插汉(察哈尔)素有野心,以为自己是黄金家族,当一统蒙古,不过东虏现在势头正猛,所以让林丹巴图尔有些疑忌,此番定有努尔哈赤的手段在其中,才能让林丹巴图尔起了南侵的野心。”
张惕一喜之后又泛起一抹忧色,“李成梁倒是说得透彻,不过那岂不是意味着努尔哈赤亦有可能从中浑水摸鱼?”
“王爷,我和宁远伯分析过,十年之内东虏尚无力对大周构成真正的威胁,顶多也就是在辽东那边能有所得利,所以无需过分担心。”
张惕点点头,楚琦的言外之意他也明白,如果十年时间自己都还不能坐上大宝之位,那一切都是虚幻了,别说十年,五年之内只怕就要见分晓。
楚琦见义忠亲王点头,有继续道:“而且东虏主要精力都还只能放在关外,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起码辽东和蓟镇两镇无力入关,对我们有利。”
张惕默默点头,随即又叹了一口气,“楚先生,难道孤就只能走那一条路?”
“王爷,在北地,在京师城内城外,我们毫无优势啊,太上皇那边又不肯明确支持您,虽说现在局面还不明朗,但是我们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才行啊。”
楚琦知道自己这位主子,总还有一些幻想,但他最终会明白,京师城不是他的主场。
“汤宾尹先期南下做准备是好事,江南不可有任何闪失,以我之意,若是可以,不妨让贾敬也可以南下了,他去金陵或者扬州驻足,先把一些事情做起来,他和甄应嘉关系莫逆,甄应嘉亦能接受他去江南,这样汤宾尹和甄应嘉在明面替王爷收揽士民之心,贾敬亦可在暗筹措布置。”
张惕迟疑,“楚先生,龙禁尉盯着贾敬很紧,……”
“王爷不是早就替贾敬安排有一个替身么?可以在适当时候安排贾敬假死,死人化了妆之后,便难以看出端倪来了,就说他服丹砂烧胀而死,……”
楚琦知道义忠亲王很看重贾敬,不仅仅是此人一直追随王爷,而且还因为贾敬此人的确有些本事,曾经在詹事府担任左谕德,后担任过户部江西、浙江清吏司郎中,在出任詹事府少詹事时太子被废为义忠亲王,其人也被都察院弹劾其辅佐太子不力,罢官后出家到玄真观修道。
可以说如果不是贾敬出家修道以求保身,就轮不到现在的汪梓年来替王爷掌管财赋这一块,但即便如此,王爷也从未忘记过贾敬,这一点楚琦深知。
甚至楚琦还隐约知晓贾敬之所以被罢官很大程度就是因为贾敬屡劝王爷和宫中那一位断绝关系,但是王爷却一直表面答应但背地里却始终藕断丝连,结果酿成大祸,王爷固然被废为亲王,而贾敬这个少詹事就成了做事不得力了。
张惕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贾敬在户部担任郎中多年,与浙江、江西官员多有往来,情况熟悉,而且贾家又是金陵老四大家之首,在南直隶那边人脉深厚,贾敬去了南直隶那边便可以和甄应嘉联手,一明一暗整合江南那边的资源,为自己打好基础。
微微点头,张惕又想了一想,“此事可行,楚先生,便由你来安排此事,定要小心,务必不能出问题。”
*******
冯紫英抵达贾府大门前时,还没下车,便有人从门房里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定睛一看,却是那张材,冯紫英也知道这张材算是府里边一个不上不下的角色,但其屋里的跟着周瑞家的走得很近,所以他也算是下人里边半个头面人物。
“哟,张材,这么急不可耐地,怎么了?”
“爷,您来了,小的怎么敢还在门上坐着,一帮不长眼的东西,还不替爷把马车赶紧院子里去?”张材满脸堆笑,褶子都挤了出来,身子如虾一般半躬着,亦步亦趋跟着下了车的冯紫英,“爷今个儿是先见老爷们,还是先去园子里?”
一句话还真把冯紫英给问住了,他本来是不打算去见贾赦贾政的,就想去看看黛玉宝钗二女,也不知道朝里边能留自己多久,没准儿明儿个就让自己动身回永平府,时间就有些来不及,所以他才忙不迭先来见黛玉宝钗。
只不过这会子张材这厮一问,倒是让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下才道:“二位老爷都在?”
“大老爷在,二老爷却不在。”
张材的话让冯紫英松了一口气,贾政不在就好,假意想了一下,“政世叔既然不在,那就改日我再来一并拜访二位老爷,今日我便先去园子里。”
张材连连点头,陪着冯紫英往里走,“宝二爷那边……”
冯紫英恨不能一脚把这厮给踹到一边儿上去,他只想见姑娘们,哪里还有多少心思去见宝玉?可人家一副满脸诚恳的模样,你还真不好说什么。
“哦,宝玉也在?”冯紫英顺口问了一句,还在思考怎么应对,那张材更是补了一句:“不但宝二爷在,环三爷今日也回来了,若是知晓爷过来,肯定会立即赶过来了。”
完了,冯紫英知道以张材这厮的德行,只要自己一进园子,这厮肯定要立马飞奔去宝玉和贾环那里报信儿,自己只怕和黛玉宝钗没说上两句话,这二人就能赶过来了。
深吸了一口气,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这样,张材你去和宝玉、环哥儿说一声,待一会儿我就去,让后厨破费一点儿,午饭我就在和宝玉、环哥儿一道吃了,也好和他们两兄弟好好说说话,这会子我先进园子去。”
“好嘞。”张材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您能在宝二爷那里吃饭,宝二爷肯定高兴得紧。”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节 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进贾府真的有点儿如今自己府邸的感觉了。
冯紫英觉得虽然不敢说闭着眼睛都能在贾府里边转悠,但是现在荣国府这边真的是太熟悉了,他来来去去起码也有几十回了,便是大观园里走过几遭,也是轻车熟路了。
从仪门旁的角门一进去,原本是打算从南大厅旁边小门走穿堂过去,却老远就看见了一道婀娜娉婷的身影过来,惊喜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
张材这厮也是眼色不行,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还一脸谄笑和对方打招呼,根本没看到冯紫英和对方目光里的交汇碰撞。
“平儿姑娘。”
“哟,张管家,这不是冯大爷么?”平儿站定,声音婉转如黄鹂,双手合叠放在腰上一福,“奴婢见过冯大爷。”
冯紫英似笑非笑挥了挥手,“平儿这是去哪儿啊?”
“去马厩那边打个招呼,明儿个奶奶要出门。”平儿看着冯紫英,目光里比往日多了几分热切。
一别三个月,当意识到自己和奶奶的命运已经和这个男人绑定之后,心思似乎也有了许多变化,可恨这个男人却是不肯来一封信,也没有了半点消息,折磨得人心力憔悴。
“嗯,平儿还是这么勤快啊,打发一个小丫头去说一声就事了,还能劳你大驾?”冯紫英打趣道。
“冯大爷大忙人,远赴永平府任职,还能贵足难踏来我们府里,奴婢去马厩不过是正理儿罢了。”平儿不轻不重隐隐刺了冯紫英一句。
冯紫英一窒,他走之前可没有去见过王熙凤和平儿,既没有那份心思,也没有太多关注,一些口花花的言语,对男人来说,也许就是热血上头时的狂放之举,过后就忘,就像提起裤子之后可能不认账一样。
冯紫英虽然不至于如此,不过自己好像不是没怎么王熙凤和平儿么?呃,在大事面前,分清楚轻重缓急,应该是优点才是。
趁着张材和平儿打招呼往前走时,冯紫英和平儿交错而过,看着平儿目光里期盼的神色,心里也有些意动,很隐晦地在交错那一瞬间和平儿附耳一句:“午间我在用午饭,晚点儿过来。”
平儿脸上红晕浮起,恨恨瞪了冯紫英一眼,却一言不发离去。
张材把冯紫英、宝祥二人带到了大观园门口,宝祥自然就在大观园门房上和几个下人说着闲话,冯紫英便独自入园。
穿过曲径通幽处的翠嶂,迎面而来的就是沁芳亭,盛夏的大观园里绿意盎然,潺潺溪流从沁芳亭下缓缓而过,带来的徐徐凉风让夏日的炎热多了几许凉意。
隔着沁芳溪可以看到对面的玉石牌坊和其后的太观楼,两层楼的环绕式建筑群落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富丽堂皇,缀锦阁和含芳阁将太观楼一左一右簇拥着,充满古韵余风的窗棂半开,垂柳依依,沿溪而立。
居然有一艘画舫听在玉石牌坊前的台阶边儿,这应该就是元春省亲时的那艘画舫,估计应该是趁着天气好拿出来整修了。
冯紫英漫步而行,看着迎面而来的绿植围成的篱笆后一堵粉壁,那应该是晓翠堂,背后一溜烟儿的葡萄架,探丫头的秋爽斋就藏身其后了。
向左走过翠烟桥,在桥拱上冯紫英举目眺望。
清澈见底的沁芳溪如玉带一般逶迤缠绕着整个大观园,如果说太观楼是整个大观园的中心,那么沁芳溪就是大观园的血脉。
一个近似于不规则的几字形,让沁芳溪从东南角的墙边钻了进来,将怡后园和东禅堂与栊翠庵、达摩庵、玉皇庙这一片分隔开来,穿过新房听、翠烟桥,潇湘馆和和晓翠堂秋爽斋隔溪相望,一道蜂腰桥却又将紧邻的缀锦阁和潇湘馆与秋爽斋那边连接起来了。
沁芳溪在“几”字的左上角分出来一溜,把缀锦阁所在的紫菱洲包围成为一个孤岛,只留有一条道向着潇湘馆那边延伸出去。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如此自由自在地在大观园里漫步感受,以往进来不是走马观花,就是有事儿直奔目的地,但今日却难得有这样的闲暇,独自一人享受这份视觉盛宴。
冯紫英一直走过潇湘馆,潇湘馆的门半掩着,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一路向前走到了蜂腰桥上,站在比翠烟桥更高出一大截的蜂腰桥上极目眺望。
北面就是一连串的建筑群落了,从晓翠堂到邱爽在,然后就是掩映在水中的藕香榭了。
芦雪广隔着石板路和藕香榭遥遥相对,一道曲折竹桥将藕香榭与大路连通,使得藕香榭不用走晓翠堂后的葡萄架那道曲廊才能出来,正好是一道闭环。
芦雪广掩映在荇叶渚旁的芦苇荡中,微风一过,苇杆苇叶摇曳,绿影千重,婆娑万象,让人心旷神怡。
再远就有些看不清楚了,但是冯紫英知道那隐约可见竖起的圆顶就是蓼风轩,稻香村和暖香坞都在那边儿,宝钗的蘅芜苑却是更远,根本看不见了。
难怪这大观园能够被历史铭记,冯紫英甚至都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四五十万两银子真的是花得值得。
如此利用现有的地势地貌重新全面建设出来的这样一座园子堪称这个时代的园林典范,融合了江南园林的婉约细腻,却又不乏北地园林中豪迈气象,连一直对贾家建大观园的持否定态度的冯紫英都忍不住为之意动。
只可惜这样一座精致华美的庭园却不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冯紫英摇了摇头,不无遗憾的下了桥,这才向潇湘馆走去。
看见紫鹃惊喜得捂住嘴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冯紫英赶紧按住对方,“林妹妹呢?”
“姑娘在那边看书呢。”紫鹃红着脸小声道。
大爷的手按在了她的肩头上,带着几分亲昵,虽然知道自己在姑娘嫁过去之后肯定会是通房丫头,但是自己毕竟是姑娘家,还是第一次有男人触及自己的身体。
冯紫英倒是没太在意,迟早都是自己的人,他也就没那么多讲究。
要说按照规矩,这未婚夫妻订亲之后是不能随意见面的,起码也需要有长辈在场,但这一点对于誉满京都的小冯修撰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别说订了亲的黛玉宝钗,就算是只是通家之好的探春、迎春甚至湘云,他不也是经常见面?
文人才子,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有这样的特权,甚至不会被人视为逾礼。
“哦?”冯紫英摇了摇头,举步向前,绕过后边的厢房,进门,却见一道身影坐在窗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呢。
冯紫英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身后紫鹃微笑着不语。
只见黛玉看得出神,冯紫英也有些好奇,难道这丫头还真的如《红楼梦》书中所写那样,偷看《西厢记》?
可那是宝玉带进来的**,冯紫英以一个现代人灵魂过来,《西厢记》委实算不得什么,打破什么封建囚笼那些不算,追求爱情好像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只不过无论是哪个朝代,感情似乎都要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否则贫贱夫妻百事哀也会让再忠贞的感情为之失色。
冯紫英定睛一看,却见那书页上端题目,“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水浒传》?!
林黛玉居然看《水浒传》,这太颠覆冯紫英的认知了,难道这丫头真的存着一个倒拔垂杨柳的梦想?
呃,林黛玉倒拔垂杨柳,想一想那副情形,冯紫英都觉得忍俊不禁。
似乎觉察着了一点儿什么,黛玉猛然回头,却见一脸笑意的冯郎站在自己身后,惊喜之下,猛然起身,“冯大哥?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看妹妹看书看得出神,妹妹真是用心啊。”冯紫英眨巴眨巴眼睛,揶揄味儿连身后不远处的紫鹃都能感受到。
黛玉脸唰地一下红了起来,赶紧将书藏在身后,“没有,冯大哥,小妹……,”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深怕冯大哥误会自己,素来嘴巧的黛玉此时一急之下,眼圈儿都红了起来。
见黛玉这般,冯紫英倒是有些心疼,以手抚摸对方面颊,以示安慰,“怎么了?一本《水浒传》而已,冯大哥都看过好几遍了,看得精彩处,冯大哥也热血沸腾,拍案叫绝,……”
“啊?!”黛玉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冯大哥,您也看这本书,不对,这不是你说的什么《水浒传》,这本书叫《江湖豪客传》,是……”
林黛玉欲言又止,显然是既不想在冯紫英面前隐瞒,但是又不愿出卖别人。
冯紫英摇摇头,《江湖豪客传》?应该是《水浒传》的别名吧?
他也懒得知晓黛玉是从哪里得来的,不过以宝玉现在写《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传奇话本,带回来一两本这种书也很正常,但是黛玉应该不会去从宝玉那里拿到书才对。
ads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可领!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一节 淡极始知花更艳
“好了,别管这书叫什么名字了,这书我看过,不就是写前宋山东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好汉么?嗯,书中美化为好汉,但是放在朝廷角度就是强梁盗匪,大逆反贼。”冯紫英温和地笑了笑,“所以最终会是改邪归正,招安归附,否则这等书就要被朝廷列为**了。”
“冯大哥,可是这书里也写了官逼民反,若不是那些贪官庸官肆意欺压凌辱百姓,这些人又怎么会走上那条造反之路?难道说庶民百姓就只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林黛玉见冯紫英并不介意自己看过这本书,心中大定她最怕就是冯大哥因此而对自己有了看法,但现在看来冯大哥似乎还对此书很有兴趣,甚至很熟悉。
黛玉明眸善睐,很认真地看着冯紫英,似乎要等到冯紫英来替她解惑。
“嗯,怎么说呢?历史很难用好坏对错来评判,只能说逆流而动,那么就不会有好结果,每个人身处不同的环境,那么对一个事物就会有不同的看法。”冯紫英心想这丫头可千万别钻牛角尖儿啊,“举个例子,假如那个时候林叔在前宋京东西路为官,下边州县有贪官恶官肆虐一方,但是林叔是巡盐御史,却管不了这些,而当地人杀官造反,他们会因为林叔是巡盐御史而放手吗?不会,那么如果因此丧父的妹妹,又会对这些人如何看?”
冯紫英看着黛玉怔怔出神的模样,进一步道:“再说了,他们杀官造反,那么一百单八将好汉,手下还有那么多喽啰,每天都是要吃饭的,那粮食、盐巴,身上穿的布匹,一切用度,哪里来?还不是只能出去打家劫舍,如果遇到商人反抗,百姓不愿意拱手交出,杀死了这些人,他们的子女家眷又该如何想?”
黛玉脸色变幻不定,冯紫英却就此打住了。
再要引申下去,就要谈封建社会的腐朽没落,如何让无产阶级站起来夺取政权了,那太遥远了。
“每个人所出位置决定了他们的立场,所以妹妹所说的并非那么简单。”冯紫英总结道。
“那冯大哥觉得这里边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呢?难道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被逼上梁山?”林黛玉有点儿文青的执拗劲儿犯了。
“嗯,你是说书中的林冲、鲁智深吧?”冯紫英林黛玉应该是早就看完了这本书,又在重新回味。
这种充满江湖气息热血沸腾的故事的确很引人入胜,尤其是林黛玉对江湖并非一无所知,甚至还有所接触,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不也就要和秋水剑派、漕帮这样的江湖势力打交道么?
黛玉点点头。
“嗯,我以为林冲被逼到如此地步,还是源于当时朝廷制度遭到了破坏,那高太尉的地位有些近似于咱们朝廷现在的兵部尚书吧,可你能想象咱们朝里兵部尚书的儿子敢如此公开的强抢民妇,嗯,还不算民妇,林冲好歹也是一个官儿,类似于武进士出身的官儿,如果真的发生此类事情,只怕他儿子不但不保,只怕当尚书的老爹也早就被都察院的御史们给弹劾罢职了吧。”
冯紫英见黛玉还欲要说什么,摆了摆手,“我知道妹妹想说什么,不错,的确即便是在咱们大周朝,也一样有着某些龌龊丑陋的一面,比如官员贪墨,徇私枉法,但是起码朝廷的制度体系是健全的,出了什么错,犯了什么罪,地方上有官府,朝廷中也有都察院、大理寺,起码你能找到一个伸冤告状的路径,无外乎就是执行人的问题了,而执行人一样也受到都察院乃至龙禁尉这些监督,……”
“我要告诉妹妹的是,每个朝代,每个地方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仓廪足而知礼仪,富贵思**,饥寒生盗心,便是圣人垂拱,一样难以避免,我们只能说力求不断地去完善,无愧于心便是,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冯紫英话音刚落,黛玉目光痴缠地看着冯紫英,“亚圣所愿,便是冯大哥的志向么?”
这话问得太吓人了,好在这周围无其他人,冯紫英微微颔首,“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黛玉眼中崇拜之色愈浓。
抚摸了一下黛玉头上的秀发,紫鹃已经知趣地躲到了外间,黛玉缓缓偎入冯紫英怀中,许久不说话。
冯紫英也很享受这种温情脉脉,少女有些瘦削的身子宛若细柳,哎,还是瘦了点,正琢磨间,黛玉突然像是感受到了一些什么,有些羞怯地抬起臻首,“冯大哥,小妹是不是太瘦了?”
“嗯,是瘦了一点儿,妹妹还是要适当多运动锻炼一些,也能多吃一点儿东西,这样也能让身体看上去更健康。”冯紫英也不说透,黛玉心思灵动,一点就透,不需要多说。
身子骨不好,日后怀孕生育便会有困难,黛玉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若是其他,黛玉也许不会在意,但是在这一点上,相信黛玉是绝不愿意后人。
尤其是宝钗成为二房嫡妻带来的压力更是让黛玉感到有些紧张,甚至宝琴也要像妙玉一样作媵,这让黛玉都觉得这简直就是有点儿比着自己来的了。
话题这才慢慢回到冯紫英回来的原因,冯紫英也把自己在永平府经历的种种事情选了一些有趣的说了,听得黛玉也是心驰神往,但听到冯紫英对卢龙劣绅动手,黛玉又忍不住握住冯紫英的胳膊,为情郎担心,……
“不管怎么样,冯大哥都一定要小心自家安全,最好让尤三姐一直陪在冯大哥身边,反正她不是喜欢女扮男装么?”黛玉丝毫不在意二尤,“尤其是冯大哥出门在外,尤三姐也最方便,不行我听吴先生说过扬州秋水剑派有不少弟子适合干这一行,可以让吴先生多招募一些,像上一次那个秋琴心就挺好,……”
冯紫英看了一眼黛玉,“妹妹这是要考验冯大哥么?”
黛玉嫣然一笑,“冯大哥何等尊贵,寻常女子也不能入冯大哥眼才对,小妹不是妒妇,一切都要以冯大哥安危为最。”
“妹妹多虑了,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只需要把这些关节理顺,慢慢便会好起来。”冯紫英也觉得黛玉是变化不小,有些吃惊。
以往对包括尤二尤三这些女人虽然谈不上嫉妒,但是要说多么喜欢亲近,那也绝对不可能,但现在似乎黛玉心境也有些变化了,甚至还主动提及了秋水剑派的秋琴心。
这女人姿色过人,当年在扬州奉命保护时,黛玉便难得对此女有好脸色,当时冯紫英就看出来了黛玉是有些看不惯秋水剑派对自己的殷勤态度。
没想到现在黛玉居然会主动提及要让那秋琴心来护卫自己,甚至还隐隐有点儿把秋琴心放在了和尤三姐一个地位上的意思。
这是要直接让秋琴心给自己当侍妾么?冯紫英有些好笑,他可没那么多精力来想这些了。
知晓冯紫英还要去宝钗那里,黛玉脸色便有些不好,一直到冯紫英答应在离京之前还要再来看她一次时,黛玉这才心情好转,站在门上依依不舍地看着冯紫英消失在蜂腰桥上。
“姑娘,其实冯大爷最先来咱们这里,已经足以说明姑娘在冯大爷心目中的位置了,他告诉姑娘说要去宝姑娘那里,也说明冯大爷为人厚道实诚,……”
紫鹃的劝慰让黛玉嘟了嘟嘴,“紫鹃,我也知道,可是我就是不高兴,就像你最爱的东西被人分了一半,……”
紫鹃轻笑,“姑娘,冯大爷可不是什么东西,他对姑娘可以说宠溺了,若是老爷太太或者老祖宗看见姑娘看这《江湖豪客传》,肯定会生气,宝二爷都不敢看这种书,但冯大爷却一点儿也没怪姑娘,还为您开解呢。”
……
冯紫英的到来一样让宝钗喜出望外,不过宝钗可要比黛玉能控制情绪许多,甚至还把在蔷薇院住的宝琴也叫了过来。
这还是确定了关系之后冯紫英第一次见到宝琴,当初谈及宝琴要和宝钗一起嫁过来时,冯紫英也颇为诧异,甚至觉得太过孟浪唐突,但是后来听说宝琴本人也是愿意,到让他既得意也满足,自然也就顺水推舟的允了。
看着眼前盈盈二女,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二位妹妹请坐,蝌哥儿呢?”
“已经去让人请了。”宝钗淡然而坐,宝琴却少了往日的几分活泼灵动,或许是意识到了身份的变化,让这个冯紫英很欣赏的丫头也有些不一样了。
想了一想冯紫英才道:“宝钗和宝琴二位妹妹都在这里,那我正好说一句,愚兄很满意能娶到二位妹妹,真心实意的高兴,嗯,二位妹妹也无需有什么担心和顾虑,日后能嫁入冯家,自然也就明白,……”
宝钗和宝琴都有些惊讶,不知道冯紫英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愚兄的意思是,希望以后我们相见,嗯,也包括二位妹妹和其他妹妹们相见,能够像以往一样,不要因为和愚兄订了亲反而多了几分拘束,愚兄不喜欢那样。”冯紫英看着二女。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二节 舅子
薛蝌来得很快,冯紫英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和薛氏双姝多说几句话,薛蝌就急匆匆的赶来了。
看见堂姐和妹妹都在,薛蝌才意识到自己来的有些鲁莽了,该留些时间给三人说说话才好,但冯紫英现在时间很紧,此番回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而且他这一回来,肯定要找他说话的人很多,自己不抓紧时间就没有多少机会。
所以薛蝌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冯大哥,小弟已经去了一趟登莱,感觉那边情况不是很好,舅老爷在登莱的时间不多,我去拜会过两次都没见着人,他的一个幕僚接待的我,感觉有些敷衍。”
当着薛宝钗的面,薛蝌也没有客气,因为事实如此,他需要向冯紫英说明真实情况,以免误导让冯紫英对自己有什么看法。
“在我预料之中,王大人心思在登莱军上,水师舰队他都懒得过问,何况为水师舰队提供辅助支持的码头和船厂。”
冯紫英对王子腾的表现有些失望,但是人各有志,王子腾也许觉得掌握一支兵力雄厚的登莱军才有助于他维持自己在朝廷中的话语权,但这种方式冯紫英不看好。
只要调兵权掌握在兵部手里,兵部就有一百种方法来让你顾此失彼疲于奔命。
几万登莱军对朝廷来说意义不大,而且登莱远离京师,冯紫英也想得到朝廷,永隆帝是不会让王子腾手中这支力量靠近京师的,要从登莱进军京师,那十天半个月都不行,而京师城中如果真的生变,那里还能等得到十日?三五日就要见分晓。
所以冯紫英也有些不太明白王子腾在想什么。
“船厂和码头建设进度不快,好在船只倒不一定非要在登莱造,从宁波、漳州、泉州那边就可以购船,还能直接送到登莱,关键是现在缺乏知晓这一片海域情况的船员,沈大人都是从福建那边调了不少昔日老部下来充实登莱水师舰队,可小弟这边就坐蜡了。”
薛蝌也知道自己初涉海贸这一块,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是没想到第一困难就是找不到人。
冯紫英想了一想,“蝌哥儿,我看这样,你也莫要急于求成,我明白你的心思,但就目前来说,你需要的是先熟悉适应,我给你写封信,你可以去宁波找大隆船厂的东家,他可以帮你招募一批船员,船你也可以在大隆船厂订做,不要贪大求全,一二艘船先做起来,航线我建议你可以先选宁波到东番那边,或者宁波到登莱,另外榆关这边下半年就能建成启用,届时,江南的货物可以直运榆关,同时永平这边的铁料、钢料、铁器也可以直运江南或者东番、日本。”
都是自己大舅子了,冯紫英当然不会厚此薄彼,薛蟠都能靠着大观楼衣食无忧,而薛蝌比薛蟠靠谱多了,而且还有上进心,冯紫英自然要扶持一番。
薛蝌大喜过望,“冯大哥,您说选择东番……”
“东番目前是安福商人在负责屯垦,这个屯垦会是一个长期过程,他们会组织各地大量无地流民前往东番垦荒,而这些流民垦荒前期势必需要大量物资,你可以和他签订合同,负责替其采购和运送各类物资,也包括替其运送人员,我在永平府还接到了安福商会的来信,介绍他们在东番进展,短短半年时间,他们已经在东番站稳脚跟,并开始屯垦,……”
安福商人选择的也就是冯紫英给他们建议的嘉南平原和屏东平原交汇处的高雄作为切入点,这里是距离大陆最近同时也是地理环境最好的区域,东有屏东平原,北有嘉南平原,而且盐商们也选择在这一区域开发盐场,这样一来,双方就可以合作。
安福商人在短短半年时间就招募了超过三千人前往垦荒,目前在嘉南平原大概有一千八百人左右,在屏东平原约有一千人,预计到年底,人口可以超过八千人。
这样一种迁民速度让冯紫英都叹为观止,以至于冯紫英都觉得安福商会这帮人的确在屯垦组织上很有一套,值得合作。
盐场的进度也不慢,而且随着嘉南平原和屏东平原的大力开发,移民人数越来越多,这里也会形成一个消费市场,这也是买下了东番盐业经营权的盐商们所乐见其成的。
“……,东番未来发展会很快,西面和南面的平原区域很适合水稻种植,而且又有盐场,山中更有大木可供砍伐,目前安福商人在两处平原结合部选址开港,虽然还只是一个雏形,但未来可期,如果你有兴趣,我也可以给安福商会去一封信,日后榆关、宁波,嗯,万年,安福商人来信请我为他们的港口码头命名,我觉得永定吾邦,万年不渝,干脆就叫万年,所以榆关——登州——宁波——万年,这一线应该是非常有价值的一条航线,……”
薛蝌听得很认真。
他知道这是冯紫英在替自己铺路。
没有冯紫英的帮助,那个船厂东主会替你招募船员水手?
没有冯紫英的招呼,安福商人怎么可能搭理自己?
江右商人历来抱团,安福商人尤甚,若非自己这位堂姐夫兼妹夫原来和安福商人结下的交情,他们岂会理睬自己?
“那冯大哥,您觉得我首先该从那里做起?”
冯紫英想了一想,“登莱或者宁波买船招人,先和安福商人联系上,负责这种短途航运熟悉,等到条件成熟,这边榆关、登州这边也应该具备一定条件了,就可以连接起来了。”
薛蝌点头,冯紫英又道:“但是登州和榆关这边你也可以安排人先熟悉情况,一旦条件合适,就可以迅速接上,……”
北地的航运条件比江南相差太远,但这恰恰也是一个机会,谁能抢先进入这个市场占据先机,那么就能在日后的竞争中居于优势地位,特别是榆关港的地位更是尤为突出,而冯紫英在永平府的身份和他与晋商们的关系,更是能促成薛蝌在这一边抢占先机。
“冯大哥,我想下个月就去宁波,……”
薛蝌的话让冯紫英吃了一惊,“那你的婚事……?”
“我想还是等冯大哥您和姐姐与宝琴的婚事之后再来,明年下半年比较合适。”薛蝌态度坚定,“我想用一年时间来拼一把,看看能不能闯出一条路来。”
薛蝌的态度让宝钗和宝琴都有些担心,这海上航行本来就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加之还要去东番,而东番正处于开拓期间,疫病和治安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而薛蝌可是薛家二房唯一男丁,真要有个好歹,……
冯紫英也觉得棘手,但是却又不能打击薛蝌的积极性,思考了一下,才用郑重其事的语气道:“蝌哥儿,你做事儿,大家都高兴,但是愚兄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现在不仅仅是一个人,你会成亲,会有一家人,你还有母亲和妹妹在盼望着你安全归来,不能只想着建功立业,海上航行风险极大,如果抱着那种心思,愚兄就不能帮你,这既是对你负责,也是对你们薛家负责,……”
薛蝌微微一震,也郑重其事地点头:“冯大哥放心,我自己一定小心,不会去轻易冒险,先熟悉情况,确保自家安全,前期宁肯少赚钱甚至不赚钱,多请懂行之人,船宁肯花费贵一些做得坚固牢靠一些,……”
冯紫英这才点头:“你明白这一点就好,……”
待到薛蝌离开,宝琴这才盈盈起身,微微一福,“冯大哥,谢谢您的劝诫,我哥哥之前一直有些狂热,甚至想要亲自以身试险,我和母亲都劝不住,总觉得别人能行,他也能行,还是您的话他才能听得进去,……”
冯紫英知道薛蝌的心思。
梅家退亲给了他很大刺激,薛家的没落是梅家退亲宝琴的主因,如果说自己读书有成不说考中一个进士,哪怕考中一个举人,梅家也不会退亲,或者说自己真的能在探索航线这些事务上有所斩获,进而被朝廷赐封,那么就是对梅家最好的回击。
不过冯紫英不认为梅家的犯错却要薛家用冒险来证明,完全没有必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薛家只要在自己的扶持指点之下,以薛蝌的人才,要发迹起来并不是难事,也就是一个时间问题,何苦要去用自己性命去冒那些不必要的险?
真要出了啥事儿,宝琴岂不是要埋怨自己一辈子?
“妹妹何须如此多礼?你我已经是一家人了,蝌哥儿也就相当于我的弟弟,说实话,我还真没弟弟,有这样一个弟弟也不错,我也希望他日后能光大薛贾门楣。”冯紫英宽慰道:“我会随时和他用书信保持联系,提醒他莫要冒险。”
冯紫英现在初去永平,有多忙碌,宝琴自然知道,寻常人怕是要见一面都难,现在答应经常书信往来提醒薛蝌,宝琴也是心中暖意融融。
己字卷 第一百七十三节 夺人气运者戒
和宝钗、宝琴的温情时刻被贾环的到来给打破。
冯紫英也是无语,一个薛蝌,一个贾环,好像都是在这方面不太解风情的角色,贾环也就罢了,性子偏激固执的家伙,这薛蝌看起来如此灵性的一个人物,居然也一样。
从蘅芜苑出来,贾环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冯紫英身边,真的有点儿奉冯紫英为师的架势。
看看这家伙兴奋的神色表情,冯紫英就知道贾环肯定在青檀书院收获良多。
冯紫英也简单问了问书院的情况,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冯紫英还是打算要回一趟书院。
这里是自己的根据地,保持对书院长期持久的影响力极为重要,那么去给师弟们讲一堂课,选一些表现优异的师弟们谈谈话,交交心,这等惠而不费的方式能够在很大程度对这些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处于成型阶段的青年士子们起到尤其重要的影响。
冯紫英很清楚这是一种取巧的行为,但是就目前来说,自己没法像周永春那样去青檀书院干几年山长掌院,那样培养一两届学子出来,未来在大周朝堂就能有更深远的影响力,现在自己就只能用这些小手段来稳固和提升自己的影响力和威信。
贾环知无不言,既谈自己的学业进展,也谈现在书院的发展壮大情形,自然也要谈到一些当下的时政。
这已经成为当下各大书院一项重要学业,每科秋闱春闱中时政考题占比越来越重,要求越来越高,也不由得他们不重视。
从蘅芜苑出来,冯紫英没有沿原路走,而是从东面绕行,经过省亲别墅背后,凹碧山庄山下,从凹晶溪馆这边绕到栊翠庵这边过来,一直到宝玉的。
一边和贾环闲谈,一边也浏览着沿途胜景,盛夏烈日当空,但是穿行在林荫夹道中,却是清凉怡人。
起伏的山丘绿意盎然,林木森森,沁芳溪时隐时现,沿着道路盘曲环绕,冯紫英越发觉得这贾家建这座大观园委实值得,起码这等地形地势上设计精妙,依山傍水,花木葱茏,深得江南园林和北地山水的交融精髓。
穿过一片碧桃林,便是一顺用竹篱花障形成的格栅,一处月洞门变成了这一院落的进口。
遮住院落背后的是满架的蔷薇宝相,两边围墙都被绿柳拱绕,一直到门口。
到门口,宝玉已经带着袭人、紫绡、麝月几个丫头在门口候着了,嗯,身旁居然还有一个少年,贾兰。
看着多了几分斯文却似乎少了几许灵性的宝玉含笑行礼,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感触,自己是不是真的毁了一个可能为挣脱封建枷锁努力的少年梦?
那太虚幻境里或许还真的需要这样这一块顽石去补天呢?
复杂的情绪萦绕在冯紫英心中,但冯紫英表面上却没有半点异样,扶住宝玉双手,上下打量:“宝玉气色似乎没上次见到那么好啊?不过感觉心境似乎沉稳了许多。”
宝玉心情比冯紫英想象的还要复杂。
听闻冯紫英进了府里,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去见还不是不见对方。
正纠结难决时,张材却来带话说冯紫英要到来做客,也把贾环叫上了,这也省了宝玉纠结,没想到一会儿贾兰也过来了,据说他母亲叫他过来的。
林妹妹要嫁冯大哥也就罢了,怎么连宝姐姐甚至连带着宝琴妹妹也要嫁给冯大哥?而宝琴妹妹居然是作媵!
宝玉对宝琴的活泼灵秀却又有着独有的干练伶俐的宝琴是极为仰慕的,在他看来宝琴甚至要比宝姐姐都更胜一筹,仅次于林妹妹,只可惜林妹妹早已定亲,甚至没有给自己半点机会,现在宝姐姐居然还要带着宝琴妹妹一起嫁给冯大哥!
这样巨大的反差失落感让宝玉很是沮丧郁闷,甚至连带着去姐姐妹妹那边儿顽的心思都淡了许多,一门心思放在了写他的传奇话本事业上。
没想到今日冯大哥却要主动来见自己,甚至还要在自己用饭。
冯紫英不来不行。
一别三月,专门来贾府一趟,只顾着去进园子,却对贾府未来的当家人之一视而不见,贾环你都这么看重,这宝玉难道你就这么瞧不上眼?
好歹宝玉现在写书博名声这条路还是自己指的呢,好像还效果不错。
宝玉见完礼,贾兰也上前见礼。
冯紫英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贾兰,李纨的心思他也知晓,但当初他的确没有太多精力来管贾家的事儿了,帮了贾环,还要帮宝玉,贾琏贾芸这些都不说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贾兰。
冯紫英不是一个有始无终的人,既然帮了那就要帮到底。
就像贾环一样,人家那么崇拜信重自己,冯紫英自然也不会辜负他的期望,宝玉对自己三心二意,情绪复杂,那他也只能尽力而为,而贾兰如果自己也出手相帮,又得多花一些心思,所以他不是太想参与。
只是人家这般热切,他又不好拒人千里之外。
冯紫英还是第一次来,一踏进门就能感受到与别处的不一样。
两边都是宛转承接的游廊,当中几块山石,数本芭蕉在一旁,叶阔脉厚,鲜绿肥润,在阳光下闪动着莹莹如玉的光泽;在远处就是几株松树,另一边则是一株西府海棠,其势如伞,丝垂翠缕,葩吐丹朱。
居然还有两只仙鹤在树下剃翎引项,看得冯紫英都是目眩神迷,这特么不愧是《红楼梦》中的主角光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多了气运,现在却沦为如此境地?
宝玉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专门待客的房间,外边抱厦两边都是榻炕,实际上就是丫鬟婆子们守夜时睡的地方,再往里走就是正房,一间用屏风隔断的正屋紧邻着宝玉的书房,就算是待客用的了。
宝玉把冯紫英迎上了上首,自己也和冯紫英隔几而坐,作为主人,他也当得起。
冯紫英也问了宝玉现在的写书情况,说起这个,宝玉倒是十分振奋,《十三棍僧救唐王》他已经结束了,现在新开了一本《风尘三侠》。
“虬髯客、李靖和红拂女?”冯紫英颇感惊奇,“宝玉为何突然想起要写这三人的故事?”
宝玉沉吟了一番,这才缓缓道:“小弟很感触于这三人之间的感情,虬髯客和李靖都很钟情于红拂女,都愿意为她而献出一切,但是虬髯客却顾念他和李靖之间的兄弟情谊,而主动退让,最后玉成李靖和红拂女,甚至还将自己所有财产赠与李靖,让他去辅佐唐太宗李世民夺取天下,自己漂洋过海而去,成为了笑傲江海的七十二岛主,这等情怀,何其感人?”
“宝玉,你这些情节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记得红拂女本事杨素府上一歌姬,李靖拜会杨素时,二人一见钟情,然后才私奔而出,路上才遇到的虬髯客,怎么就成了虬髯客顾及兄弟情谊而礼让李靖了呢?再说了,红拂女好像和虬髯客只是惺惺相惜,并无儿女私情,哪来什么礼让一说?”
冯紫英感觉到宝玉说这个故事时很有代入感,照理说写书人这般情怀是好事儿,写出来的东西更能打动人,但是冯紫英总感觉这里边儿有些别样味道。
难道这家伙把自己和他都代入了,自己成了李靖,他成了虬髯客?
嗯,所以礼让自己成全了兄弟情谊,他让妻赠财,成了傲啸山河的大英雄,自己不过是受人恩惠之流?
冯紫英很快就明白了贾宝玉假借《风尘三侠》故事来抒发内心愤懑情绪的意图,不过他却只是觉得好笑,并不在意。
这等失败者的一种自我排解,如果自己都还要去斤斤计较,那未免也太狭隘了。
再说了,以他对宝玉的了解,恐怕这也就是宝玉能做到的极限了,真要让他做什么胆大妄为惊世骇俗之举,借他几个胆量他也做不出来,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他呢?
既满足了他内心相当英雄的愿望,同时也能创造出一本好书,有何不可?
“冯大哥,你说得不对,小弟收集了一些资料,其实是虬髯客先和杨素认识,成为杨素的幕僚,……,后来李靖来见杨素,虬髯客慧眼识英雄,认为李靖是个人才,能成就一番事业,所以就挽留了李靖,……,李靖留下来之后喜欢上了红拂女,而虬髯客因为性格豪迈深沉,虽然也对红拂女有意,却一直未曾表露,而李靖告知了自己这位大哥对红拂女的心意之后,虬髯客顾全兄弟之情,这才挥慧剑斩情丝,成全了李靖和红拂女这一段千年流传的感情故事,……”
见宝玉说得慷慨激昂,意气飞扬,自己若真是还要质疑,只怕就真的要和自己争执起来了,冯紫英自然就点头微笑。
得了便宜就别再卖乖了,也得要给这位原书中的主角几分薄面才对。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四节 登堂入室
贾环早就有些不耐烦了,他不知道冯大哥和宝玉有什么好谈的,内心深处也对这位嫡兄充满了轻蔑和不屑。
不学无术,却还成日里一副文人士子的架势摆足了,贾环甚至不无恶意的猜想,如果不是生在贾家,像宝玉这种人会不会连乞讨都不会,只能饿死?
也是冯大哥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听他夸夸其谈,换了别人,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了。
还谈什么《风尘三侠》写作意境和情怀,简直狗屁不通,也不知道宝玉哪里这么好的感觉。
冯大哥现在日理万机,出则是文渊阁六部公廨,入则是阁老、尚书们的宅邸,便是寻常官员要见冯大哥,恐怕都要预约,哪里有闲心去陪着你这个酒囊饭袋说这些?
若不是要来见林薛二位姐姐,恐怕冯大哥都懒得来贾府一趟了,还不知道珍惜,贾环不无愤懑地睃了一眼还在那里说得眉飞色舞的宝玉。
只不过冯紫英屡屡告诫他不得去和宝玉起冲突,让他如果有志气就日后考上举人进士,自立门户,就像现在的琏二哥一样,索性就把二嫂子都和离了,和王家再无瓜葛,去了扬州优哉游哉,既有自己的事业,又还能独立,何等逍遥自在?
贾环已经在畅想只要自己考中举人,便要从贾府里搬出去,母亲若是愿意跟随自己,他也乐意奉养,不过他估计自己母亲怕是不会愿意。
至于王氏,自诩嫡母,贾环却是对其最为憎恶,自己日后的一切荣耀,都要与她没有丝毫干系,让她去守着她的宝玉哭去吧。
贾兰却早就看出了自己这位三叔的不耐和厌恶,当然这种不耐烦和厌恶是针对宝二叔的。
贾兰也对自己这位宝二叔没有多少好感,这主要还是源于自己母亲的印象,母亲对宝玉的不读书很是遗憾和不满,对环三叔的上进却是十分赞许。
尤其是环三叔去了青檀书院之后,母亲更是要求自己在每次环三叔回来的时候,都要去见礼一番,远胜于对宝二叔的态度。
这也让贾兰对自己这位环三叔十分羡慕。
当然,贾兰也很清楚环三叔的发达某种程度上还是得益于上首坐着的冯大爷,若是没有冯大爷的帮助,环三叔哪里有机会去青檀书院?
而今日母亲让自己来宝二叔这里,也就是打听到了冯大爷要在宝二叔的里用饭,这也是自己拉近关系的一个机会。
没有理由环三叔能得到冯大爷的垂青,自己却不行?
贾兰不认为自己就比三叔差什么,论天赋,论勤奋,贾兰觉得自己不输于人,在身份上,自己好歹也是荣国府这边嫡长孙,而三叔不过是个庶出子,但好像冯大爷对嫡庶之分却又不是很在意,这让宝二叔都很受伤。
贾兰一直到上饭桌之前,都没有得到多少机会,好在在饭桌上,冯紫英也问了一些贾兰对情形,倒是让贾兰兴奋莫名。
看着贾兰那张兴奋得发红的小脸,冯紫英心中也有些感慨,自己现在也已经成了可以左右别人命运和心情的大人物了,看着相陪的宝玉和贾环,还有唯唯诺诺的贾兰,这也不过就是短短六年时间而已。
两壶黄酒很快就下肚了,或许是情绪有些激动,又或者觉得自己已经成年,宝玉这一回显得有些豪放,居然会主动提出喝酒,倒是让冯紫英有些意外。
贾环也已经满了十四了,按照这个时代,也算是成年,可以适量饮酒了,冯紫英虽然知道自己酒量不佳,不过面对宝玉和贾环,还是有些底气的,两壶酒下肚,除了宝玉面红耳赤,最终被袭人她们扶上床休息外,冯紫英和贾环倒还都能稳得住。
从出来,贾环和贾兰陪着冯紫英散步。
“冯大哥,宝二哥未免太放荡了,难道他就这般过一辈子?”贾环也有些酒意,话语里便有些放肆起来。
冯紫英瞥了对方一眼,“人各有志,宝玉不喜欢经义时政,如何能强求?而当下科考为官,经义为基础,时政为核心,二者缺一不可,可宝玉都不喜,奈何?好在你们荣国府也还有这么大一个家当,只要他能继续如此写书,在士林中维持名声,日后寻个好人家结亲,倒也能维系住你们荣国府的门楣。”
“冯大哥,你莫要安慰我们,谁不知道这武勋世家的情形?要么读书,要么打仗,否则便是日渐没落。”在青檀书院大半年,贾环已非吴下阿蒙,见识眼光都不同以往,摇摇头,“兰哥儿也在这里,我也不怕说,这贾家我是不打算沾什么光的,嗯,贾家也没什么光轮得到我来沾,后年秋闱,我便要争取考过举人,只要考过举人,我便搬出府里,反正平常时日也在书院里,……”
贾环的话让冯紫英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贾环对荣国府的恶感如此之大,皱了皱眉:“何至于此?你能考中举人,便是有了官身,但我想你肯定还要去考进士,便是永隆十一年春闱不中,你也还要继续在书院读书吧?”
贾环狠狠点头,“当然,我是定要考中进士的。”
“既如此,又何必说这些?无论你中不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书院里,搬出去有什意义?”冯紫英毫不客气的批评:“怎么,显示你贾环特立独行,和贾家再无瓜葛了?你姓贾,留的是贾家的血,难道你搬出去人家就不知道了?幼稚,荒唐!”
贾环被冯紫英训得不做声,但冯紫英也知道贾环也有些情绪,稳了稳才又道:“我知道你们府里之前待你有些不公,但是哪一家大户里边能一碗水端得绝对公平了,这个世界本来也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你觉得你和宝玉比不公平,那你说贾蔷贾芸这些呢?要说几代之前也都是一脉出来的,人家呢?这难道公平?人家不也觉得你胎投对了?难道人家就怨天尤人要死要活了?”
贾环不做声,贾兰更是吓得低着头。
“男儿汉大丈夫,委屈和磨难才是人成长的最佳食粮,有本事就自己去闯出来证明给他们看,但是即便是成功了,那也不必趾高气扬,保持平常心,这才是一个真正男人的品质!”
冯紫英教育贾环的话也让贾兰目泛异彩,内心也是触动极大,难怪母亲一定要自己来跟着见识一下,果然冯大爷的这番见识看法与众不同,内里那份男儿气概真的是让人叹为观止。
“环哥儿,我和你说的,你记住了?”
“记住了。”贾环在冯紫英面前是没有任何反抗情绪的,他也明白冯紫英是为他好,甚至对他有更高的期盼,不希望他成日里纠结于和贾家的这些细枝末节中来,只是这么多年来,受够了王氏和宝玉乃至老祖宗的种种轻慢,让他很想寻个机会来发泄报复一回。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井底之蛙是难以明白的,我不希望你只做一个井底之蛙。”冯紫英教训道。
“小弟明白了。”贾环低头受教。
“兰哥儿,我刚才和你环三叔说的,一样也是对你在说,你母亲对你期望很高,也来找过我几次,我公务太忙,没有太多时间来过问,既然你今日也来了,那我也和你说几句,你父亲秀才出身,那么你起码也应该要奔着举人去才是。”冯紫英淡淡地道:“你好好读书,若是十四岁时,也能像你环三叔这样考中秀才,青檀书院也会向你敞开,这是我的承诺。”
贾兰喜出望外,一翻身就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谢谢冯大爷,贾兰一定牢记大爷的教诲,定不负大爷的期望。”
打发走了贾环和贾兰,冯紫英说自己准备在大观园里走一圈,散散酒气,贾环本来还想陪着,但是被冯紫英断然拒绝了,只说想一个人静一静。
“哟,铿哥儿,这可真是贵足难踏啊。”见到冯紫英进来,王熙凤环抱双臂斜倚在门框上,冷冷地道:“怎么今个儿有兴趣转到我这陋室偏屋里来了?”
冯紫英瞥了对方一眼,也不客气,借着酒意,径直上前,一把推开王熙凤,那胳膊更是直接就杵在那饱满的胸脯上,便要登堂入室,慌得原本板着脸的王熙凤忙不迭地咒骂着,红着脸只能让他进屋。
在后边儿的平儿忍不住捂着嘴轻笑,自家奶奶也是刀子嘴,厉害得紧,但是遇上冯大爷便是半点辙也没有,只能是过过嘴瘾了。
见冯紫英一进门便大摇大摆的上了炕,斜靠在那秋香色的金线蟒引枕上,大大咧咧地道:“平儿,爷吃了几盅酒,嘴里渴了,替爷沏一壶好茶来。”
这沏一壶茶和倒一盏茶来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屋里人自用,一般是沏一壶茶来,而外人来客,则是泡上一盏茶来,冯紫英这个不一般的姿态,让王熙凤又羞又恼,而平儿更是心里一动。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五节 使不得!有正经事儿商量!
“铿哥儿,你少在这里说浑话,莫不是以为贾琏走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王熙凤羞恼之下,也是口不择言。
“嗯,凤姐儿,琏二哥和你和离了,你和他也就没有什么瓜葛牵扯了,我好像还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呢?”冯紫英脱掉官靴,一直敲踩在炕沿儿上,一只脚吊在炕沿下,优哉游哉地道:“怎么,莫不是凤姐儿你还有什么异议?”
被冯紫英强硬的话语一下子给顶了回来,噎得王熙凤险些说不出话来,气得脸颊如火烧一般,又烫又红,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怒斥对方,只能恶狠狠地等着对方。
浑圆饱满的一对峰峦在鹅黄色的褙子紧勒之下,颤颤巍巍,因为情绪激动而起伏跌宕,卷起乳波峰浪,让冯紫英忍不住想起张养浩的一首词,“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似乎就是眼前这位凤姐儿身段最活灵活现的写照。
看见平儿端着茶壶出来,王熙凤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发泄对象,冷笑着抄手道:“哟,平儿,你可总算找着表现的时候了,看来你冯大爷没白疼你呢,难怪成日里都惦记着,哼,我还没死呢,这屋里啥时候就轮到你说话了?”
平儿被王熙凤夹枪带棒的一阵抢白,若是换了寻常,只怕早就红着脸润着眼眶要分辨一番了,但今日平儿却显得很淡然,“奶奶言不由衷,何必再奴婢面前遮掩?”
一句话就把王熙凤给弄得咬牙切齿,“小蹄子,你说什么?”
平儿也不多解释,依然一脸从容,“奶奶何必如此?大爷既然来了,有什么话就好好说呗。”
冯紫英满意地点点头:“平儿,这才是个当丫头的样子,不像有的人,口是心非,掩耳盗铃,这不是自己难为自己么?”
王熙凤被冯紫英联手挤兑得面红耳赤,直恨得她银牙咬碎,朱唇欲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和贾琏闹翻之后,王熙凤心思就有些飘忽了,就像断线的风筝,不知道该向何处去。
贾瑞的上门欺人,府里公中的窟窿愈大,而府里消耗不减,贾家日渐黯淡,都让她有一种大厦将倾而无处可依的绝望感。
而贾琏最终毫不留情的和离然后飘然下扬州,更是如最后一击,彻底摧毁了王熙凤内心的倚仗。
一直到冯紫英的强势出现,将分明背后就有些仗恃贾瑞才在脚下,甚至还让贾瑞服服帖帖的与贾赦等人一道将赖家一家掀翻在地,为府里公中捞回来几万两银子,让贾府未来三年不至于喝西北风。
这种强悍霸气,以及一连串的举措,都让王熙凤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靠山。
特别是对方表现出来对自己那种毫不隐晦视自己为禁脔的独占**,更是让王熙凤既感到惶恐惊惧,却还有些迷醉和心安。
王熙凤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在失去了贾家长孙媳身份之后,她在贾家里的身份已经很尴尬了。
哪怕是贾家有人现在鼓噪要撵她出门,她都没有多少能反击的底气。
当然现在还有老祖宗和姑母的支持,加上她原来给府中众人的精明印象,还能让她勉力维持。
但她很清楚,一旦老祖宗逝去,姑母王氏的支持力度就不足以让其再在贾家里立足了,单单是贾赦夫妇就足以把她撵出荣国府。
现在骤然出现了的这个男人,似乎一下子就让自己心里踏实了许多。
说句连她自己都觉得羞燥的话,在贾瑞登门欺凌,贾琏和离里去之后,那段时间里王熙凤连夜里睡觉都睡不好,经常做噩梦,梦到自己被撵出了贾家,而王家那边也回不去了,自己居然栖身破庙,凄凉无比的晚景。
可自打这个男人霸气无比的表明了要让自己成为他的女人之后,王熙凤虽然表面上咒骂不已,但是内心的那份安宁踏实却是压抑不住的,这也是平儿为什么嗤笑她口是心非的缘故。
只不过对王熙凤来说,这种情形的确有些燥人。
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一个被丈夫和离了女人,而且自己年龄也比冯紫英大好几岁,纵然有些姿色,也是肯定和对方没有好结果的。
对方若只是贪于自己的身子姿色,想要玩弄一番,兴许也就是一年半载没有了新鲜感,厌弃也就是清理之中的事情,王熙凤是很了解男人的这种心思的。
她不相信冯紫英会是例外。
长情的男人不是没有,但她不相信会试冯紫英,也许能让冯紫英长情的女人也不是没有,但王熙凤不相信会是自己。
但她又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做什么,坚决拒绝?
自己还有这个资格么?
对方帮了自己那么多,而且这么久来耳鬓厮磨,若是说没有半点感情,好像也不是,……
正是这种矛盾复杂的心境,才会让王熙凤在冯紫英和平儿面前表现得顾此失彼,前后矛盾。
看着王熙凤惶恐慌乱的模样,冯紫英心中却是格外舒畅,这个在贾府里边不可一世的女人,现在居然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此不知所措,那种强势背后的虚弱无助,更是让冯紫英有一种无比畅意的征服快感。
面对冯紫英目光灼灼,犹如灵猫戏鼠一般,欲待择人而噬,王熙凤进退两难,平儿这小蹄子却是只站在门口不肯进来,含笑看着,直恨得王熙凤想要跺脚,却又怕这更会被冯紫英看透了自己虚弱,只能握紧拳头。
“铿哥儿,你欲待如何?”
“凤姐儿,这话可问得好笑,平儿说你成日里念叨我,怎么我来了你却这般模样?”冯紫英洋洋得意,“我欲待如何,嗯,倒也是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不是该为所欲为?”
被冯紫英狂放嚣张的话给怼得难以回答,王熙凤索性一屁股便坐到了旁边的炕上,和冯紫英隔着炕几而望,“铿哥儿,请你自重,……”
王熙凤这一句话却还真把冯紫英的火气给勾了起来,以往她和贾琏没有和离之前,他还要忍着点儿,现在和离了,一切束缚羁绊都不在了,捆绑在冯紫英内心深处的道德枷锁也没有了,加上今日又喝了大半壶黄酒,某种冲动更是噌噌噌地往上冒。
尤其是王熙凤这么斜坐在对面,看着那鹅黄褙子下鼓胀丰隆的凸起,下边一条葱绿色素裙,白腻的玉足缩在其中,隐约可见,那股子诱惑力简直让人不能忍。
“嗯,我自重?”冯紫英一翻身爬了起来,虎目微眯,“我若是偏要不自重,凤姐儿,你又能如何?”
“啊?”王熙凤被冯紫英的话给堵得,尤其是看到对方略略有些发红的面孔逼视过来,带着些许酒意,王熙凤突然有些后悔。
自己这去挑衅对方干什么,明知道对方喝了酒,就该和对方东拉西扯说些闲事儿,或者说正经事情都好,这么去撩拨挑衅,就有些自找苦吃的感觉了。
王熙凤眼中闪过的一抹惊惧畏缩和面上装出来的强硬让冯紫英内心更有一种快意的感觉,轻盈地跳下炕来,没等王熙凤张嘴欲呼,便一手从对方膝下抄过,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腋下,抱起对方便径直往里屋走。
王熙凤也没有想到对方是如此鲁莽,只觉得身体落入对方手中,头晕目眩间,那几步路几乎是一跃而过,就感觉到自己身体已经被放在了床榻上,”铿哥儿,使不得!……“
听得王熙凤略带哭腔的颤音在空气中跳跃,此时的冯紫英哪里还能由得了她?
一只手粗暴地插入对方褙子里的腋下,拉开束带,齐胸襦裙顿时松落开来,猩红的肚兜下一对饱满顿时如得到解脱一般,几欲裂衣而出,冯紫英另外一只手也早已经钻进了襦裙下摆,摸索到那小衣的汗巾子,轻轻一拉,再探手一触,……
王熙凤打了一个激灵,几乎要哭出声来,全身都缩了起来,“铿哥儿,使不得!”
到了此时,冯紫英反而没那么急切了,斜歪着身子将还欲挣扎的王熙凤压在身下,一只手挑起对方润泽如玉的粉颊,一只手早已经穿入那丰隆所在,恣意把玩,“为何使不得?凤姐儿,剑及履及,难道还能由得了你?”
“铿哥儿,我不过是残花败柳,那里值得你这般?你也是有身份的人,这等事情能个传了出去,我不过就是被赶出贾家,你却是要坏了名声,……”王熙凤也由得对方肆虐,却咬着嘴唇口不应心地道。
“有钱难买爷喜欢!爷喜欢怎么,便无人能管得了。”冯紫英傲然道:“至于说我的名声,呵呵,我在这方面的名声好像从来就不好吧?谁不知道京师城大名鼎鼎的小冯修撰就是个性好渔色之徒?那又如何?再说了,这贾府里,谁还敢嚼舌根子?贾瑞?还是贾赦?”
王熙凤身子一僵,“老爷也知道了?”
冯紫英轻笑,“他知道不知道又如何?凤姐儿,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一只手早已经将裙下松花斑点汗巾子连带着紫红小衣拉了出来丢在了床头上,冯紫英便欲翻身而上,顺带喊了一嗓子:“平儿,把好门,我和你家奶奶有正经事儿商量。”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六节 捉奸在床?
被按在身下的王熙凤听得冯紫英这嗷一嗓子,心里更是一颤,外边儿还有人呐!
平儿也就罢了,可冯紫英进来的时候,小红、善姐都看着呢。
善姐也就罢了,糊里糊涂的小丫头,也老实听话,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生不出什么幺蛾子。
可小红就不一样了。
她可是林之孝的女儿,脑瓜子灵,眼皮子活泛,做事儿也用心,王熙凤也是看上了这女孩子肯上进,才把她调到自己房里。
但是一来时日尚短,还不能交心,二来王熙凤也没指望小红能培养成像平儿这般知根知底推心置腹的人,平儿可是自己从王家带来的,而小红是贾家的家生子。
王熙凤是想把小红用起来,作为自己专门用来对外的一张牌,也正好能借着林之孝两口子的势。
“铿哥儿,外边还有人啊。”又气又急的王熙凤急得一身香汗。
冯紫英此时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一把掀起对方的葱绿长裙,分开一双羊脂玉般的大长腿,自己一边拉开汗巾子,便欲翻身上马,成就好事。
“有人怎地?谁还敢来管爷的闲事儿?平儿要敢进来,爷把她一并办了!”
“铿哥儿,还有小红!那是林之孝的女儿,才来我屋里没多久!”王熙凤气急败坏,“这要让她知晓了,我还活不活人了?”
冯紫英略微一怔,这才想起贾芸也说过林红玉到了王熙凤屋里来了,还以为应该是王熙凤心腹才对,没想到听这口气,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只不过到了这个地步,冯紫英哪里还能熬得住,“林之孝的女儿又怎么了?我看小红是个活泛人,她娘老子在贾府里边这么多年当天聋地哑,有口皆碑,生个女儿难道就会这么不懂事儿?放心吧,借她几个胆也不敢乱嚼舌根。”
王熙凤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对荣国府里边这些情况也如此了解,挣扎着道:“这丫头就是太活泛,我怕她嘴巴不稳,……”
冯紫英懒得理睬王熙凤的无助挣扎,拉下对方嫩绿抹胸,正待挥戈跃马,却听得门外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平儿姐姐,嫂子可在?”
心神不宁的平儿一直站在门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上虚汗直冒。
她也没想到冯紫英会如此狂放霸道,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把二奶奶给抱进屋里去了,进屋干什么,不用想都能猜得到,她也不是没见过贾琏和二奶奶之间的夫妻之事,可冯大爷和二奶奶之间,这算什么?……
虽然早就知道日后可能会走到这一步,但是这一步似乎也来得太快了。
先前她把冯紫英邀约来,也是想到奶奶这段时间太过煎熬,有点儿心力憔悴的样子,而冯大爷现在都已经成了二人的心理依赖,没想到来了之后,二奶奶是这般口不应心,冯大爷却又是喝了酒,这一番下来,竟然成了这般模样。
心思恍惚间,冯紫英的一嗓子更是把她惊得一激灵。
这是要自己帮着望风把门么?
隐约听得里间床榻响动,还有二奶奶似乎还在和冯大爷说着什么,间或一声惊呼娇吟,也不知道二人究竟在干什么勾当,想到这里,平儿就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对狗男女还能干什么?还不就是那等春宫图上的妖精打架。
正有些不自在,却听见外院的小红在和人说话,一阵嘀咕之后,小红走进内院来,“姐姐,二姑娘和岫烟姑娘来了,正好在门上碰上了三姑娘也来了,……”
“啊?!”平儿吓得差点儿脚都软了,怎么二姑娘、三姑娘都来了,还有邢岫烟?
这是要干什么,来捉奸?
好在平儿也是沉稳性子,虽然心里惊涛骇浪,但是颜面上也只是略微一变便稳住了心神,“三位姑娘都来了?二奶奶这会子还在午睡,……”
小红略感吃惊,她是看见冯大爷进来的,怎么这才多久,二奶奶就午睡了,那冯大爷呢?她可没见着冯大爷出去啊,难道自己眼睛花了?
平儿也不理睬对方,脸色平静,正待往外走,不过还没等小红跟着她出去,就听见一个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平儿姐姐,嫂子可在?”
咯噔一声,平儿还来不及出门去阻止,就看见探春已经站在了内院门上,举步进来,后边儿跟着迎春和岫烟。
“呃,奶奶还在午休呢,三姑娘可是有事儿?”平儿稳住心神,迎上前去,“昨儿个奶奶没睡好,今儿个上午又处理了一摊子事儿,正说忙不过来,也要请姑娘来帮忙呢,午间吃了饭就有些乏了,刚睡了,……”
探春有些疑惑,她是见贾环酒气醺醺的来自己这里发了一阵子牢骚,才知道冯紫英回来了,还在用了饭,这才出来寻冯紫英。
探春还以为会是在蘅芜苑和潇湘馆,但是一问才知道冯紫英出了园子了,再一路问来,有婆子说是往王熙凤这边院子来了,她才过来问一下,没想到在门口却碰见了二姐姐和岫烟。
探春这一声,是真的差点儿把剑拔弩张的冯紫英给吓萎了。
王熙凤这小院正房是五连间,卧房在最里边,外边就是两升炕榻的日常休息间,包括丫鬟们夜里守夜也在这间,在外边也就是当面最大的一间堂屋。
右边则是原来贾琏的小会客室和书房,但贾琏和王熙凤和离之后,这边屋子就改了,最里边也改成了平儿的卧室,外间也是一个带炕榻的休息室。
要说探春她们进来,虽然隔着墙壁和槅扇,但直线距离也不过就是两三丈远,甚至透过那窗棂,只要支起身子,就能隐约看见站在院子里的几个姑娘们。
而此时再看看这床上二人,冯紫英外袍早已经脱掉,只有一件里衫,王熙凤更是如**羔羊,葱绿裙子被掀到腰际,上身的褙子脱落,抹胸也被扔到一边儿,这简直就是一副活生生的春宫画了。
看见冯紫英身子僵住,王熙凤此时反而镇静下来,她相信以平儿的急智,自然是寻得到解决办法的,索性支起身子来,探个头借着午间的阳光向外打量,一对**在王熙凤一只手半遮掩下颤颤巍巍,落入冯紫英眼中,简直不能忍。
但再不能忍,此时也只能忍住,外边儿三个姑娘呢。
看着冯紫英的尴尬模样,王熙凤心中也是好笑,干脆把身子往冯紫英身上一挨,把嘴附在冯紫英耳边,小声道:“来啊,不是说得谁都不敢管你闲事儿么?不是说谁进来就把谁办了么?我倒是要看看冯大爷有多么厉害,敢不敢真的为所欲为,……”
面对王熙凤此时的挑衅,冯紫英咬紧牙关,只敢用手恨恨地在那饱满处狠捏一把,本想再在那肥臀上狠狠抽一记的,但是又担心那一声脆响,没准儿就要暴露行迹,也只能忍了。
被冯紫英一把捏到要害处疼痛不已,王熙凤暗自咒骂这死人不知道怜香惜玉,更是把身子死死贴着对方,故意捉弄对方,看着冯紫英欲罢不能烈焰焚身的模样,让王熙凤忍不住吃吃偷笑,总算是在这家伙身上占了上风。
“那冯大哥可是来过这边?”探春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没想太多。
“冯大哥回来了?!”迎春和岫烟都是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呃,听说是昨日回来的,今儿早上来府里了,午饭说是在宝二哥的里用的,环哥儿和兰哥儿都陪着吃的饭,宝二哥喝醉了,冯大哥就出了园子,我听说婆子说往二嫂子这边来了,……”
在迎春和岫烟询问时,平儿脑子里就在急速的运转,考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若是不承认,那身边的小红肯定会起疑心,这是院子里人都看见的,若是承认,也是个麻烦事儿,那冯紫英上哪儿去了?
在屋里为什么却不露面?二奶奶在干啥?
略一沉吟,平儿便抿嘴笑道:“冯大爷是来了,喝了点儿酒,不过那会子奶奶都休息了,所以他也就是进来和我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旁边的小红心中剧震,她不知道平儿为什么撒谎,冯大爷进了内院分明就没有出来,难道自己真的眼花了?不可能。
只是这等情况下她是断断不敢质疑的,只能低垂着头不做声。
探春也没多想,只是有些遗憾没见着冯紫英,估计冯紫英此时应该都回冯府去了。
“哦,冯大哥走了?”探春摇摇头,这才问迎春和岫烟,“二姐姐和岫烟姐姐来这里也是找二奶奶?”
“我们可不是找二奶奶的,而是来看平儿这丫头的,听说平儿昨前日身上不舒服,还在屋里歇了两日,不知道可曾好些了?”迎春抿着嘴笑着道:“我让司棋给你送来的八珍益母丸你可曾服用了?”
迎春虽然是个老实性子,但是却很细心,平儿平素里对缀锦楼这边多有照拂,迎春也记在心里,不像她自己丫鬟莽司棋那样,所以得知平儿前几日夜里受了凉,加之又是经期上,所以才专门让司棋把自己屋里的八珍益母丸送来给平儿服用。
“啊?抱歉抱歉,平儿,我怎么不知道?回去我便要好好说一说侍书这丫头,……”探春连声道歉。
“姑娘切莫这样,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不过是受了点儿凉罢了,……,谢谢二姑娘的药了,服了好了许多,正说隔两日来姑娘屋里道谢呢。”平儿心中暗自叫苦,人家这般来看望,便不能一直搪在这门上说话了,那不但不守规矩,而且也招人一心。
她只得掀开门帘,邀请三人进屋,内心却在念叨着诸天神佛保佑,自己拖了这么久,这两人可千万要藏好,莫要出岔子,若是被人发现,那不但二奶奶,便是自己都没法见人了。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七节 露馅儿
进门时也把脚步声放大,加上在门前说话时声音也是格外清脆,所以平儿在进门时也就下意识的往左边儿瞥了一眼,自家身子也往左边走一步,让出门来,示意三位姑娘往右边走,进右边自己住的那边。
只是这一瞥之下,心胆欲裂。
左边的休息屋里,炕上自然是没有什么东西,再往里也有门帘儿,而且奶奶的床榻是在靠里边儿的,从堂屋这个门口角度是看不见床榻的,但是这休息屋里的炕沿下,一双男式官靴却是明明白白放在那里,正是冯紫英穿的那双靴子。
这进门任谁只要随意往左边一瞧,就能清楚地看见炕下那双男式官靴。
这几人都是官宦人家女子,哪一个还能辨识不出这种只能是有官身的男子所用官靴?
便是寻常男子穿戴,被官府拿住都要惩处鞭笞。
一双男式官靴怎么会出现在二奶奶的休息屋里?
这贾家里边能穿官靴的人屈指可数,贾赦贾政是能穿的,贾琏也是能穿的,宁国府那边贾珍和贾蓉也是能穿的,其他便再无一人。
贾琏早已经去了扬州,不可能;贾赦肯定不可能出现在昔日儿媳妇的屋里,那真的就是爬灰故事了,贾政同理;贾珍当然更不可能,和这边根本不熟,倒是贾蓉几年倒是经常来这边,但那是贾琏还在的时候。
而最近几年荣宁二府男主人之间关系似乎越发淡了,倒是尤氏、秦氏还时不时过来走动,贾蓉也几乎看不到身影了。
这等情形之下,谁会在二奶奶屋里?
平儿心胆欲裂,她这才想起当时冯紫英抱起二奶奶进里屋时,便是赤脚而行,连靴子都没来得及穿,自己因为忙忙慌慌地出来望风,也没想到这一出。
心念急转,平儿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神色表情显得自然一些,一抬手往右边一晃,“三位姑娘这边而坐,奴婢去奶奶那边儿把门掩上,免得惊扰了她。”
话音未落,一个箭步便进了左边屋里,一躬身便将那双官靴拿起藏在自己小腹前,背对三女,然后将那双官靴扔到了炕脚边上,顺手拉下那猩红洋罽把官靴遮住,这才舒了一口气,重新出来,一边小心地观察着三女表情有无异样。
这一连串动作,要在一口气时间里完成,而且需要背对三女完成,还不能显得过于慌张,让别人看出破绽,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也亏得平儿这沉稳性子,才能如此完美。
只不过平儿不知道的是在她一个箭步踏入王熙凤休息屋里时,眼尖的三女都已经注意到了平儿动作过于敏捷。
不过限于三人所处位置角度不一样,邢岫烟是一眼就看见了那是一双男子靴子,而探春却只看到了平儿似乎是在藏匿什么,没看到具体物件,还以为是二嫂子的私密物件落在了炕下,所以平儿要替她藏起来。
而迎春也隐约看到了靴子一角,只是性子纯朴的她却没有往其他方面想。
探春自然不会去提这等事情,若真是二嫂子的肚兜、抹胸或者小衣甚至天癸用的布条,那问起来就太尴尬了。
邢岫烟心中惊骇之余,但她素来心性大度淡然,所以也能保持镇静,而迎春压根儿就没往那边想,所以三女脸色都没有什么一样,这才让平儿心里稍稍放下。
三女进了平儿那边的休息屋里说着闲话,而这边冯紫英心里才稍稍放下。
二人赤身**地躺在床上,他本想寻个藏身之地,但王熙凤这睡房里除了梳妆台和锦凳,还有就是一组橱柜,要说是藏人,那是断断不可能的。
而她这床榻下边又是密封的,还有抽屉,根本无法藏身。
想来想去还是这床上最稳当,起码还有一床鲛纱帐,屋里光线不好,再加上一床薄被遮掩,相信只要王熙凤装睡,几女是不可能进来看的。
此时见几女进了那边屋里,冯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反倒是身旁的王熙凤反而来劲儿了,一勾腿攀上了冯紫英身上,轻声笑道:“铿哥儿,还要来么?”
气得牙疼,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女人明知道今日再无可能,才会这般放肆挑衅,只不过面对这种情形,冯紫英也只能认怂,“凤姐儿,别逼我,……”
“谁逼你了?你先前不是还吆喝着谁进来就要把谁给办了么?好啊,二丫头和三丫头,你先办了谁?要不我替你喊过来?岫烟这丫头也不错,你要有本事,一并办了,别成日里拿平儿开涮,吓唬人家,……”
王熙凤洋洋得意,语气越发放肆,“二丫头和三丫头都是正经八百的大家闺秀呢,你敢说你没有一点儿心思?早先贾琏就说你对二丫头也有些想法,现在贾琏虽然走了,但我这个当嫂子的,却还是要替二丫头操这个心的,她是个老实性子,认定的事儿就不会变,你要真想纳她为妾,也不是没办法,只要解决了贾赦,贾赦你肯定是有办法对付的,……”
这会子平儿和三个姑娘就在那边休息室里说着话,冯紫英也不敢动弹,稍有响动,被人家听见以为是王熙凤醒了,要过来看一看,那可就麻烦了。
见冯紫英不吭声,王熙凤也不在意,附耳在一旁小声道:“莫不是你也看上了三丫头?三丫头那边可是麻烦一些,二老爷是爱面子的,让三丫头给你当妾,他搁不下这张脸。不过我看三丫头也是对你有心才是,专门来我这里找你,……”
“你别瞎说,她也就是来帮着问问环哥儿的事情,肯定是环哥儿去她屋里和她说了我来府里了,……”冯紫英口不应心。
“哼,还说我,口是心非!”王熙凤轻叱,“那邢岫烟呢?你不是要娶林丫头,让妙玉作媵么?这丫头和妙玉好得蜜里调油,而且是个精明性子,我看林丫头这一房,她和妙玉都不是管家的性子,倒是岫烟这丫头合适,不如纳了她为妾,我看太太和岫烟父母铁定都是愿意的,……”
“行了,凤姐儿,你先安顿好你自己吧,……”冯紫英忍不住在她肥臀上拍了一记,不敢用力,“你就没想过你日后怎么打算?”
一说到自己,王熙凤声音就低沉了下来,“我能怎么办?还不就这么将就过着,等到那天府里边儿的人看我不顺眼了,要撵我走了,我就带着平儿出去租房子住,怎么,铿哥儿,你打算管我和平儿一辈子?”
王熙凤的反将一军让冯紫英语塞。
王熙凤心中一酸,果然,男人都是这样。
“凤姐儿,你我都成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只要你愿意,现在我就能把你安排出去,偌大京师城,难道还能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让你和平儿俩安顿?”冯紫英的话让王熙凤心中又是一暖,“只不过这几年我没法呆在京师城里,若是你们愿意,去临清,来永平,都没问题,但我还是觉得在京师城里最稳妥。”
“哼,……”王熙凤把身子贴紧对方,却不做声了。
那边平儿和三女说笑了半天,其间也免不了要说到冯紫英回京的事儿,又是一阵猜测嬉笑,这才算是把三女送走。
待到三女离开,冯紫英酒意早已经消散,再也没有那兴致,三五两下穿好,和王熙凤说了几句,便出门而去。
听完平儿的话,王熙凤心中也在暗自算计。
在床上时她就在琢磨小红这个麻烦。
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但是王熙凤却知道这种事情落在小红眼里,几乎就和贾瑞那一回情况差不多了。
探丫头她们几个上门,自己却装睡,平儿说冯紫英走了,然后在几个丫头走了之后,冯紫英却又大摇大摆地才离开,便是小红不知道平儿和探丫头她们几个说了什么,但肯定心里都认定了自己和冯紫英有私情了。
早知道就不该把小红要来了,只不过这会子再来后悔已经没有意义,现在需要考虑如何让小红闭嘴。
可这丫头不是寻常的小丫头,她父母可是府里的老资格的家生子,林之孝是管家不说,林之孝家的在太太那里还很受信重,若是小红这丫头把消息传出去,落入太太耳中,……
“此事我知道了,小红那里也不要去刻意说什么,若是她问起你,你便说是冯大爷是来和我商议纳二丫头为妾的事情,所以不好见她们的面,……”王熙凤阴着脸,“或者你也可以找个机会透点儿这方面的风声给她,暂时把她稳住,让她不至于乱想瞎猜,也莫要透露出去,……”
平儿苦笑,“奶奶,小红这丫头可精明得紧,这等话怕是哄她不住。”
”我知道,所以只是暂时把她稳住,日后我自有办法。“王熙凤咬着牙道。
平儿狐疑地看了王熙凤一眼,不知道王熙凤能有什么法子,但是王熙凤不愿意多说,她也就不深问了。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八节 树欲静而风不止
走出王熙凤小院,冯紫英也是燥意十足,谁特么遇上这种事儿都得要坐卧不安心神不宁。
这坦诚相对在床上折腾半天,眼见得都要生米煮成熟饭了,却没想到遇上迎春和探春她们来了,弄得自己只能羞刀入鞘,难受至极。
好在酒意慢慢褪去,冯紫英也知道有些疯魔了,居然在这等时候就要放浪一回,真的要是被人给撞上,也不怕终生不举?
摇了摇头,冯紫英自我解嘲,以后这等事情还是得稳妥一些好,莫要再行这等刀口舔蜜之举,稍不留意就是割伤自家。
刚走到角门上,准备出门回府,便遇见贾政从马车上下来,看见冯紫英,大为惊喜。
“铿哥儿,这是去哪里?”
“政世叔,小侄在宝玉院里和宝玉、环哥儿两兄弟以及兰哥儿一起用了饭,正说回府里去。”冯紫英不想和贾政打招呼,但是遇上了,却又不能见礼。
“嗨,什么时候回来的?”贾政亲热地和冯紫英说着话,“走,到叔父书房里坐一坐。”
冯紫英很想拒绝,但是却又说不出口,只能随着贾政进屋。
在贾政书房里,贾政也问了冯紫英在永平府的情形,冯紫英也耐着性子做了一番介绍,贾政听得兴致高昂,唏嘘不已,这让冯紫英也很惊讶。
他印象中,贾政对这些具体事务是不太感兴趣的,他更喜好的就是那种按部就班,点卯应到,没太多具体事务的清闲职位,像工部员外郎就很适合他,其他几个员外郎都要承担具体工作,唯独他,大家都知道他的性子,也就让他在工部混个生活。
但今日好像贾政却有些不一样。
“政世叔,地方上的事务繁琐,须得要有耐心,小侄初去,也主要是慢慢摸着石头过河,慢慢熟悉适应,不过都有这样一个过程,小侄看世叔也有些兴趣,莫非世叔也有意出京?”冯紫英不知道贾元春是怎么和贾政说的,但贾政这么就都没动静,也让他十分疑惑。
“呃,不瞒贤侄,娘娘从宫中也带信来,说愚叔如果有机会,不妨出京去试一试,一辈子都呆在京中,委实也有些厌倦了,若是能有机会,愚叔也是愿意去试一试的。”
贾政还有些碍口识羞的样子,似乎是对出京任官有些没有信心,担心自己哎外边儿适应不了。
不过《红楼梦》书中贾政好像是出京去江西当提学,也算是一个闲职,不知道今世贾政能去哪里。
正琢磨间,却见宝祥在贾政书房门外探头探脑,冯紫英总算是找到了机会,立即问道:“这么不懂规矩?我正和政世叔说话呢,什么事儿?”
“宫里来了公公到府里,听说是皇上要召见爷,请爷即刻进宫。”宝祥垂着眼睑道。
“哦?”冯紫英吃了一惊。
自己回来,是内阁召见,他也大略知晓缘故,榆关开港,永平开矿和冶炼工坊,加上清军涉及到兵部,又得罪了那么多士绅,召集自己回来问个究竟也属正常,但这应该还不至于让皇上召见才对。
据他所知皇上身体欠佳,早朝已经不断延期和压缩,现在十日未必能开一次早朝了,而午朝时间也很短,而在东书房见外臣更是罕见了。
贾政更是震惊。
冯紫英才回来,也说了是内阁召见了解情况,他还在自我安慰,可能是永平府地理位置较为特殊,沟通辽东和关内的枢纽,加上又是齐永泰的得意门生,所以喊回来问一问,其他几位阁老不过是顺水推舟给齐永泰一个面子罢了。
可皇上召见就不一样了,齐永泰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指挥动皇上,看来这是皇上自己有意要见冯紫英。
这冯紫英何德何能能让皇上三番五次召见?
贾政虽然在工部不问事务,但是对流传在六部里边的各种八卦还是非常感兴趣的,每天支棱着一双耳朵,就能听到无数消息。
冯紫英在当翰林院修撰时就两度被皇上召见,这不是秘密,也一度引起了朝廷内许多中下级官员的热议,即便是一些尚书侍郎们,估计内心都有些嫉妒,贾政也以为应该是冯紫英的开海之略实在太符合皇上的胃口了,所以才会两度召见,细问详略。
现在开海之略早已经成为定局,而冯紫英也一度受“打压”出京任职,大家都以为冯紫英的仕途生涯应该回归一个正常的轨道,比如在永平府同知任上干满三年,如果表现一般可能会平掉到某个大府担任同知继续历练,如果表现优异就有了能晋升从四品,比如到某个省布政使司担任参议。
若是其他人,基本上都是要第二任才可能提拔,但是换了冯紫英,大概率会在三年一任任满就获得提拔,进入从四品官员序列。
不过贾政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冯紫英的影响力,昨天冯紫英才回京,今日内阁诸公问询完,还没等到第二日呢,皇上又要召见,这未免也太夸张了一些。
想一想那些外埠的四品知府们经年难得回一趟京,要想获得皇上单独接见而不能,打赌都只能集体觐见,足以证明冯紫英的得宠了。
“世伯,……”
“贤侄,你赶紧去,皇上召见,乃是天大的喜事,如何能耽搁,愚叔这边,你随时都能来,愚叔也特别高兴你能多过来坐一坐,宝玉,兰哥儿那边,多去看一看,指点他们一番,哎,环哥儿现在去了书院,愚叔也算是放下了一块石头,你赵姨娘现在也都安分了许多,……”
贾政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家的事儿,让冯紫英感觉似乎贾政一下子就老了不少。
“总之,你能多来,几个姐妹那里,宝玉和兰哥儿那里,对了,前几日你赦世伯也说起了琮哥儿现在也已经读书了,若是你能去勉励几句,也是好的,……”
贾琮?冯紫英还有点儿印象,是贾赦的庶子,比贾兰都还要小两岁,现在恐怕还不到十岁吧?
看来这贾家还很的是把自己当成了大树,他们成了藤萝,可这贾家几位姑娘似乎都和自己有缘无分的感觉一样,纠缠不清,但是却始终隔着一道鸿沟,难以逾越,或许可以在迎春或者探春这里得一个突破?
在东华门外等候的内侍等到冯紫英,冯紫英自然免不了是一番道歉,一封金锞子免不了,小内侍也是眉花眼笑,喜滋滋地引着冯紫英入内。
“冯大人,皇上已经不经常在东书房召见外臣了,这半个月来您还是第一个呢。”
“哦,或许是天气烦热吧,这日头,可真是让人够呛。”从荣国府赶到东华门,虽然是乘车,这未时日头真毒,冯紫英还是一身大汗淋漓。
小内侍见冯紫英无意多打探什么,也有些诧异。
以往轮到自己带外臣觐见时,这些臣子或多或少都要问一些事儿,周公公也交代只要他们问,都可以按照要求回答,如果他们不问,也可以抛出一些话题来引他们发问。
今日这位小冯修撰他是第一回带进宫,见他出手大方,以为对方会问什么问题,但是没想到对方口风如此之稳。
心里有些诧异,也还有点儿不甘,小内侍又道:“是啊,天时太大,上回户部郑大人觐见,皇上也专门赏了饮子,赐座答话,……”
“伯孝公年长,皇上体恤,臣子们自然是感激不尽的。”冯紫英淡淡地道。
见冯紫英又是一句话就关了门,小内侍越发郁闷,却也不敢再深说,这一位位卑,但是却在京中风头很盛,皇上看样子是极看重的。
冯紫英不知道这位小内侍是受何人指使而来,这等话语如果是无意间偶尔漏一句,他还能不在意,但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漏风,显然不是皇宫里的规矩。
冯紫英不相信一封金锞子就能有这么大效果,虽说皇宫里没有秘密,但是秘密却不是这种方式就能探听到的。
东书房。
永隆帝揉着太阳穴,越发感受到年龄不饶人,从前年开始,他就感觉到精力不济,就几乎戒绝了所有活动,除了清修和朝务外,其他事务他都不怎么过问了,甚至连宫内事务也一并交给了许氏。
几个儿子都已经成年,许氏便是想要做什么也无能为力,自己只要不给她染指朝纲的机会,她便永远别想像太妃那样发挥影响力。
局面很不好,这一点永隆帝很清楚,但他一直以为自己能驾驭,但算来算去却没有算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下滑如此之快,以至于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措手不及的感觉。
那边儿也似乎觉察到了一些什么,活动越发频繁起来,可恨父皇还视若无睹,让永隆帝内心也是又恨又忧。
几个儿子都太稚嫩了,也许自己还是该把他们早点儿放出去历练,但是现在局势越发微妙,永隆帝反而不敢轻易放手,一旦出了差错,内忧外患爆发出来,那就是不可收拾之局。
想到这里,永隆帝内心也是越发烦郁。
己字卷 第一百三十九节 带话
“皇上,冯大人到了。”内侍的声音将永隆帝从沉思中惊醒。
“哦,让他进来。”永隆帝振作了一下精神。
一个永平府的同知,却被内阁诸公专门召回京中问询,倒是让永隆帝有些好奇。
不过冯紫英在永平府诸般举措他早已经知晓,龙禁尉把所有情况都一一汇报了,的确当得酷烈之举,尤其是整治卢龙廖氏,连根拔起,这等苛厉暴烈手段连卢嵩都为之心惊,在汇报的时候都不无批评之意。
龙禁尉也不清楚廖氏府中所藏各式皮毛和药材从何而来,有可能廖氏的确和蒙古马贼有瓜葛,也有可能纯粹就是冯紫英栽赃之举,甚至是不是蒙古马贼也不一定,但冯紫英的意图也很明显,就是要借此机会打击敢于抵制他清理军户隐户的卢龙士绅大户。
这些货物的确是老大和水溶派往辽东被劫的商队之物,这一点据说和卢龙县衙那边的报案一致。
这些都无关紧要,老大和水溶现在裹得越发紧了,不过好像在永平府这边吃了一回大亏之后,就不怎么敢再往辽东去了,据说老大还有些怀疑是自己再从中做手脚,还专门派人去蓟镇那边儿安排他在军中的一些人调查了一番,结果无果而终。
想到这里永隆帝也觉得有点儿意思,这小小永平府居然还能搅起这么大风浪,冯紫英这个家伙一去就把原本死水一潭的永平府给搅得风起云涌,连带着蓟镇也受到了影响。
永隆帝并不太关心永平府那些事儿,无关大局,但是蓟镇却是他不得不重视的所在。
尤其是在察哈尔人南侵意图越来越明显,而且兵部职方司和龙禁尉这边得到的消息,内喀尔喀五部已经铁定要加入林丹巴图尔的南下大军,而外喀尔喀也在蠢蠢欲动,据说林丹巴图尔也开出了极具诱惑的条件,唆使外喀尔喀诸部出兵。
如果连外喀尔喀诸部都要加入进来,形势就极其严峻了,也就必须要有所取舍,这一战后,永平府还能变成什么模样,永隆帝内心一点儿都不看好。
“臣冯铿见过皇上。”
“免礼,赐座。”永隆帝对冯铿的观感很复杂。
开海之略的确是绝才惊艳之举,解决了朝廷财政上的拮据,若非特许金、关税抵押等,去年难关很难熬过去。
但是开海对江南的利好让永隆帝也有些心绪不宁。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老大似乎正在积极游说拉拢这些江南士绅,这种姿态看起来很正常,本来老大就和江南士绅关系密切,但是这种全方位的拉拢还是让人有些疑惑,他意图何在?
难道是想要借江南士绅向朝中江南籍的官员施加影响,问题是这样做的目的呢?最大的可能性老大现在囊中羞涩,意图要从江南士绅嘴里通过开海分一勺羹,而他也意欲通过他自己的影响来成为江南士绅的代言人。
对于这一点,永隆帝倒不太在意,终归还是要到自己这里来定板,等到父皇大行,自然有的是办法来收拾他。
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身体,永隆帝现在也是越发爱惜自己身体,他一定要挺到父皇先走。
皇帝召见地方官员,一般会见各省三司主官,或者各府知府,哪怕是直隶州的知州都很少见,至于说一府同知,那就是绝无仅有了,单单凭这一点,冯紫英都觉得自己足以自傲了。
“……,永平府地理位置太过重要,军地混杂,情况复杂,加之临边靠海,兼有盐铁之利,乃是沟通辽东中原之枢纽,乃是北地不可多得的宝地,臣到辽东,不敢懈怠,……”
前面都是大话套话,但不能不说,在冯紫英看来,恐怕永隆帝对永平府的了解也只是停留于舆图上,你要真让永隆帝说这永平府具体一二三,恐怕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再重要,也不过是北直隶一府而已,而北直隶也不过是内地十多省直中的一个行政区而已,对永隆帝来说,若非京东锁钥这个地理位置太过重要,你永平府有多少人多少地,蒙古人南侵会带来多大影响,恐怕他都不会在意。
“冯卿,永平地理位置重要,朕也知晓,听闻你去永平之后,和山陕商会一道意欲开港榆关,以卿之见,榆关若是开港,那蓟镇和辽东在后勤补给上的困难是否能够得到彻底解决?”永隆帝也没有绕圈子,径直问道。
“回禀陛下,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缓解,但是要说彻底解决,恐怕还需要在三岔河口和镇江堡开埠立港,方能彻底解决整个辽东蓟镇的后勤补给问题,同时这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大周必须要建立起一支足够强大的水师舰队,虽然从现在来看,建州女真还不具备在水上作战和运输的能力,但是从长远来看,建州女真对朝鲜的威逼之势越发明显,臣担心朝鲜现在的光海君未必能抵挡得住东虏的凌压,可能会和东虏合作,而且日本德川幕府动向不明,亦是令人担心之处。”
冯紫英的话让永隆帝也是既感到欣慰,也有些心忧。
不愧是冯唐的儿子,对辽东局面了解如此透彻,而且也并不避讳自己。
难怪此子要选永平府,看来也是有些担心其父未来在面对蒙古和建州女真夹击的情况下难以支撑,在榆关开港恐怕也不仅仅是从永平经济发展角度来考虑,更多的还是要保证辽西走廊这条重要通道的安全。
此子还谈到了朝鲜和倭人的威胁,虽然感觉有点儿夸张了,但是这种警惕性还是值得嘉奖的。
“唔,的确需要警惕。”永隆帝话锋一转,“兵部的消息是察哈尔人和内外喀尔喀诸部今秋都有可能南侵,你们永平府恐怕就要面对蒙古人的大军南侵,蓟镇这边恐怕会承受压力很大,而且蓟镇主要守卫京畿,永平府恐怕要有一些准备才是。”
冯紫英有些惊讶,永隆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仁慈了,居然会主动来提醒自己永平府可能面临的洗劫和荼毒?他会在乎这个?
或许会在乎,但是在面对蒙古人对整个京畿地区的进攻时,他不该更在乎顺天府么?
或者说这是永隆帝一种变相示好的方式?对自己,还是对自己老爹?
不过既然皇上都这么关心了,冯紫英自然要顺着对方的话题说:“皇上所言极是,臣回去之后便会向府尊大人汇报,永平北部解释蓟镇防御地,蒙古人南侵势大,蓟镇恐怕也不该放任不管才是。”
“冯卿,蓟镇防御战线太长,你应该清楚才对,朕也想要面面俱到,但实际上说这做不到,难道从辽东或者宣府调兵?辽东令尊那里恐怕也一样捉襟见肘吧,东虏难道会在这种情况下安分?宣府一样如此。”永隆帝喟然叹道:“令尊也是武勋出身的宿将,应该明白才对。”
冯紫英一直在猜测永隆帝的意图,他相信永隆帝绝不会如此毫无缘由地说些这样似乎有些不着调的话,肯定是有所暗示或者隐射。
他苦苦思索。
“皇上,难道就不能从其他地方抽调一些兵力来援助么?”冯紫英心中猛然醒悟,皇上在谈及自己父亲时专门强调了“武勋出身的宿将”,语气格外重。
“各地都不安分啊,要看兵部和内阁的意见了。”永隆帝意味深长地道。
冯紫英懵懵懂懂地结束了这一次有些诡异的觐见,后边儿永隆帝的问话都有些心不在焉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心思不宁还是精力不济。
一直到走出宫门,冯紫英才确定,永隆帝此番召见的意图应该就集中在蓟镇对永平府的防御上,蒙古大军南侵在即,蓟镇这一线如何防御?该向哪里求援军?
“大人,这还不明显么?皇上这是在暗示您该给总督大人以及尤大人去信,提醒他们可以向兵部和内阁请援兵了。”汪文言在仔细询问了冯紫英觐见永隆帝的所有细节之后,立即很笃定地道:“虽然文言不知道皇帝的目的,但是这也许是对您或者总督大人的一个示好?”
“没那么简单。”冯紫英摇头,自己和老爹固然重要,但也还不至于让永隆帝如此折节,这一位如此做,绝对是有什么特定目的,:“请援?援军从何而来?宣府镇皇上主动就否定了,哪还有哪里?登莱军?!对,登莱军!”
冯紫英犹如被捅破了那层砂纸,豁然开朗,永隆帝对王子腾不放心,要动他的登莱军了?!
可是如果王子腾率领登莱军北上,和蒙古人一战,以蒙古游骑的德性,王子腾也是宿将了,要想保存实力很简单,甚至还可以借此练兵,弄不好对皇上来说会得不偿失啊,除非解除王子腾对登莱军的控制,难道临时指派一个文官督战?王子腾会听命么?
冯紫英想得有些头疼,皇上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吧?
至于说为何要通过自己带话那倒简单了,辽东总督请援,内阁和兵部都可以光明正大的调兵,王子腾也无话可说。
若是没有充分理由调兵,难免就要让王子腾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