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数风流人物TXT下载数风流人物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数风流人物全文阅读

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己字卷 第九十五节 雕虫小技

    汪文言揉着太阳穴,满脸唏嘘。

    冯紫英今日给他的新东西太多了,一下子灌入他脑袋里,饶是他自诩智计超人,但是骤然接受了这么多以前从未掌握,或者说以前朦胧知晓但是却不清楚的内情,也得花时间来捋一捋,缓冲一下。

    “大人,那皇上身体不佳,是否确实?不佳又是不佳到什么程度,能否有一个比较详细或者准确的勾画,以便于让我们能掌握时间上的走向?”想了一阵,汪文言才问出第一个问题。

    “只能知道的确是比前两年有很大的不如,但具体情形,我想宫中御医那里肯定是早就打过招呼,谁也探悉不了,而且估计就算是太医院御医也一样无法确定。”冯紫英摇摇头,“但我估计不应该是太糟糕,否则寿王也不可能有这般心情,但也不会太好,以皇上的性子,上朝时间和频率大幅度调整,本身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汪文言认可这一说法。

    “大人,如果可以的话,也许我们应当考虑在宫中也寻找一二能了解情况和说得起话的朋友,……”汪文言轻飘飘地道。

    冯紫英讶然地瞅了对方一眼,汪文言继续道:“我相信朝中诸公在宫中恐怕多少都有自己的眼线,……”

    冯紫英默然无语,这是必须的,龙禁尉能代表皇上对大臣武将们宅邸和周围掺沙子,那大臣武将们自然也能耍手段在宫中布棋子撒眼线。

    自己老爹难道就在宫中没有眼线?

    想一想也不可能。

    自己老爹扮猪吃虎的本事比谁都强,甚至连自己都坑。

    不少举措自己不过是提了一提,结果具体完善和实施都是他一手操作,但给兵部那边的印象,似乎都成了自己的功劳,弄得张景秋和柴恪对自己也是刮目相看。

    弄得自己有苦说不出,嗯,这算不算坑,还不好说。

    也不知道自己老爹是真的想把自己名声推得再上一层呢,还是他就是想存心藏拙。

    “嗯,此事似乎现在对我来说,还有点儿不好操作,毕竟我现在是外官,和宫里接触的机会不多,不过若是有机会,我会留意。”冯紫英想了一想点点头。

    “大人,贾贵妃这边其实不妨可以用一用,虽说她现在不受待见,但是她终究还是在宫中,总会有一些消息来源,您此番就可以和她说一说,甚至鼓励和支持她在这方面有所动作,我相信会有所得,合则两利嘛。”汪文言不以为然,“您在永平府也不过就是两三年光景,一旦入朝,那需要的时候就多了,我相信贾贵妃本人肯定也是愿意这样合作的。”

    屠龙少年变成恶龙,自己终究要变成自己原来厌恶的人?好像也不算吧。

    既然走了这条路,难道还能有什么心理忌讳不成?

    利用女人,或者相互利用,自己真有那么反感,好像也不是。

    只不过这样一来,自己似乎就越来越和贾元春,嗯,也算是贾家裹缠得紧了。

    见冯紫英不再说什么,汪文言定下心来,“太上皇、皇上和义忠亲王的之间这等复杂莫测的定位关系和实力对比,不是简单能确定的,就目前来说,大人您也只能悄然旁观,嗯,当然总督大人那边估计想要置身事外很难,那么总督大人抓稳蓟镇军队就是关键,起码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永远站在胜利者一方,……”

    冯紫英苦笑,“文言,谁都知道站在胜利者一方最明智,但有时候当你无法预测,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左右局面的变数力量时,你该怎么办?”

    汪文言也笑了起来,“大人无外乎就是担心自己以为自己一方是能改变局面的变数力量,结果人家还有底牌,自己可能成为垫脚石或者替罪羊吧?”

    冯紫英点头。

    这才是最关键的,你以为自己是左右局面的唯一力量,但结果是各方手里都还捏着一张甚至几张底牌尚未打出。

    自己这张牌打出去了,结果才发现还要看操盘各方后边儿的牌,自己只能坐等命运抉择,那就有些尴尬甚至悲催了。

    “所以我们就只能让我们自己实力大到变成最重要的一张牌,让别人不敢轻易用,只能放在最后,再或者,我们自己也可以再造一张牌,成为别人不知道,而专属于我们自己的底牌。”

    汪文言的话让冯紫英觉得有点儿绕,这家伙的确是个天生玩政治的人,对这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喜好和天赋。

    “行了,文言,说那么多,不就是自己想办法做强自己,我父亲那边我会去信,永平府这边我心里有数也有计划,现在你也对当下局面有了了解,京中局面你自己慢慢经营了,你都说了我们现在力量太弱,慢慢积累才是正经,但是这摆在面前的这个乱局危局我们只能力求尽早捕捉到有用的消息,以便能及时做出反应。”

    冯紫英吸了一口气,“不过贾贵妃这边遇上这桩事儿&……?”

    汪文言展颜一笑,“这等事情要解决简单,寿王看似有恃无恐,无外乎就是觉得贾贵妃有各种忌惮,不敢向外人透露,或者说让外人知道此事儿罢了,……”

    冯紫英笑着点头,他其实也已经有了想法,不过他更想看看汪文言的主意。

    “……,安排人给福王或者礼王传个信儿,就说有人传福王或者礼王和宫里某一位年轻贵妃有染,嗯,本身没这事儿,被人诬陷,自然会引起福王或者礼王的警惕,要四处查探,而这个事儿也要让寿王知晓,那么他就会面临福王或者礼王的警惕目光甚至挖他的底细,只要寿王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就该明白怎么做了,……”

    不得不竖一个大拇指,冯紫英笑了起来。

    这一招声东击西外加敲山震虎,真的是深得宫闱争斗的精髓。

    不动声色地挑起两位皇子之前的嫌隙龃龉,把注意力和火力点转移到一力想要悄然偷香的寿王身上,不想死的话就只能赶紧收手夹着尾巴做人了。

    而且关键在于好像二十年前,义忠亲王也是偷人偷到了自己老爹元熙帝身上,有这层前车之鉴,估计任何人只要听到这层风声,只怕都要用审视的目光去一一检索这几位成年皇子了吧?

    见冯紫英面带满意微笑,知道这位东家对自己的这一计谋很满意,汪文言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雕虫小技而已,他的心思可不在这些花招上,“大人,永平府这边的事情,耀青做得如何?我听说宝眷来永平时遇袭,可有线索了?”

    “嗯,此事有些脉络,耀青做得很不错,我很满意。”冯紫英不吝夸赞。

    这帮从林如海那边转过来的幕僚们,都很珍惜这样一个机会,做事儿都十分用心,当得起这般赞誉。

    “那我也就放心了,耀青以前做得就是这一块,很有经验,只是北地情况和江南还有些不同,他还要一个熟悉过程。”汪文言对吴耀青也很信任,能够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熬练这么多年,没点儿真材实料根本玩不转。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也是来北地时间太紧,没给吴耀青更多时间准备,否则绝不至于现在这样。

    “文言,我把底儿都给你了,你在京师城那边要做什么心里也清楚了,宫中我会安排,嗯,牵扯到我和我父亲这边的各种事宜,你就要多操心了,我这一两年心思都要花在永平这边,如果不能在永平立下一块丰碑,日后我去哪里都底气不足,……”

    “文言明白,大人请放心,给我两年时间,京师城乃至北地这边定然会有一个交代。”汪文言信心十足,“到时候大人回来,自然就能如臂指使。”

    冯紫英把所有资源都逐渐交给了自己,经费几无限制,加上自己来京师城开始涉足各个领域,还有冯紫英的同学也开始逐渐接受了自己作为他的代表存在,他要做的就是统合梳理和形成属于自己的东西。

    *******

    “鸳鸯,这几日休息得如何?”冯紫英示意鸳鸯不必拘谨,坐下说话。

    看着冯紫英俊朗秀逸的面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独有风姿,鸳鸯心中没来由的一热,对方对自己越是亲和,鸳鸯觉得自己就越是心里发慌,尤其是对方那双神采湛然的双眸,几乎要直入自己心底深处。

    “谢谢大爷的关心,奴婢很好,两位姨娘和金钏儿、香菱也待奴婢甚好。”

    鸳鸯手里仍然绞着汗巾子,半个屁股斜坐在椅子上,很不得劲儿,她宁肯站着和对方说话,但人家这般态度,自己似乎又不能不领情。

    “那就多在这边呆几日,也好适应适应环境?“冯紫英逗着这个聪慧可人的丫头,“永平府这边也有一些好去处,让金钏儿香菱领着你去看看,你平素里在贾府那边见侍候老祖宗,也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出来轻松一下。”

    鸳鸯心中一暖,甭管人家是不是嘴里客气,但是单这番话就暖人心。

己字卷 第九十六节 鸳鸯,吃香

    见鸳鸯这副情形,冯紫英也是好笑。

    “怎么了,鸳鸯?难道还怕爷吃了你不成,一副怯生生的小媳妇儿模样?”冯紫英看着对方打趣,“好像这几日里爷也没怎么你吧?”

    鸳鸯一脸郁闷,却又不好说。

    想起这两晚都睡得不清泰,她就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那一晚金钏儿娇声**一晚上,第二天香菱值夜,又是哼哼唧唧一夜,如魔音钻耳一般,挥之不去,一直要到下半夜才能睡安稳。

    鸳鸯一脸古怪神色,也让冯紫英很好奇,他这几日可是半点儿没“骚扰”对方,怎么对方还是这副冷着脸的模样,以往这丫头对自己可不是这样啊。

    “冯大爷,奴婢只是这两人没休息好而已,其他没什么。”鸳鸯见对方一脸好奇神色看着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真有点儿着相了。

    人家夜里床上的事儿碍着自己什么事儿了?夫妻人伦大道,虽说二尤和金钏儿香菱不算妻,但妾和通房丫头的身份却是定了的,人家男欢女爱,侍妾和通房丫头侍候男主人,不也是天经地义的?

    头天还听香菱那丫头还调侃金钏儿,结果她自己第二日值夜也不也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看着那小蹄子满面水润,气色大好的模样,谁眼里也揉不得沙子,还不知道她是干什么了,倒是见着自己还知道有些不好意思。

    “没休息好?”冯紫英自然不清楚这没休息好是啥缘故,还以为对方是择床,所以也不在意,“那你也是娇生惯养惯了,出一趟门儿还择床,……”

    鸳鸯更是无言以对,只能恨恨地瞪了对方一眼,不想再提这个话题:“冯大爷,奴婢还等着赶回去回复抱琴和老祖宗呢,想必宫里贵妃娘娘也是心急如焚,您这边儿……”

    “嗯,问题不大,我们已经有了对策,也很简单,……”冯紫英也不再逗弄对方,言简意赅的就把对策告知了对方,鸳鸯有些不敢置信,“冯大爷,这样就行?是不是太……”

    “行不行我们自然知道,大姑娘在宫中也明白,你只管把话带回去就行了,嗯,如果大姑娘还有话要带出来,日后不是还要辛苦你经常跑这边儿?”冯紫英斜睨着鸳鸯,“鸳鸯,是不是爷也得在这边儿给你留间房,一来二去,你干脆就过来算了,老太君那边我去说,……”

    被冯紫英的话唬了一大跳,鸳鸯赶紧道:“不行,冯大爷,绝对不行,老祖宗那边还离不得奴婢,而且大爷这边有金钏儿,哪里还有用得着奴婢?”

    “金钏儿是金钏儿,你是你,用不用得着那也是爷说了算,……”冯紫英深看对方一眼,“嗯,鸳鸯的意思是其实是可以过来的,主要还是老太君那边有些放不下?没准儿人家琥珀、鹦鹉都还等着你早点儿腾位置呢。”

    鸳鸯有些不悦,“大爷不必如此说,奴婢心里有数,谁也不是离不了谁,只是奴婢一直跟着老祖宗,舍不得老祖宗,……”

    冯紫英笑了起来,“也罢,爷也知道鸳鸯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过你总不能一辈子跟着老太君吧?贾府里的丫头们到了年龄都要放出去,你可不算小了哇,论理老祖宗也该替你考虑了,……”

    鸳鸯不语,冯紫英也也就不再多说:“好了,这事儿爷也说了,还是那句话,爷这边始终有你鸳鸯的位子,你也不必介意你来了金钏儿该怎么办,爷自有安排,至于你和老太君那边,那就要看你们了,你又不愿意让爷出面去和老太君说,爷就没辙了,由你吧。”

    “奴婢谢谢大爷的心意了。”鸳鸯也有些感动,有些纠结地绞着汗巾子站起身来,嘟囔着:“奴婢也不是不识趣的,只是,只是……”

    她也知道以冯紫英现在的身份哪里找不到一个管家大丫头?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攀上这高枝儿呢,但对方却始终记挂自己,这让鸳鸯既得意骄傲,又暖心甜蜜。

    “行了,你也莫要纠结了,爷知道你心意,若是你真是一个攀高望远的,爷反倒是要觉得看错人了,还是那句话,你跑不掉爷的手掌心,……”

    先前的话还一本正经,最后一句话却让鸳鸯原本充斥着感恩心动的心境一下子就被打破了,但是这种打破之后却又多了几分喜悦。

    “爷又不正经了,那奴婢就去了。”鸳鸯白了对方一眼,红着脸啐了一口,这才扭着身子婀娜娉婷地去了。

    自己实话实说,怎么就成了不正经了?难道这丫头心里不是这么想的?除了自己这里,她还能往哪里去?

    冯紫英笑了笑,见着对方优美的背影,尤其是弧形的臀线在清晨的阳光下那得那样真实而清晰,让人怦然心动。

    鸳鸯回到荣国府里,便径直面见了贾母,然后把冯紫英的回答一字不漏地禀报给了贾母。

    贾母富态白皙的面孔上也是挣扎和纠结。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精妙的高招,但是她也意识到,这种事情一旦开启,也就意味着元春是真正被卷入宫里的争斗中去了,而荣宁二府以后也是再也难以摆脱。

    其实不是现在,从贾王两家一体,从元春入宫开始,贾家就已经不可避免的被卷入了进去,只不过元春封妃让这种卷入更深,难以自拔了而已。

    “老祖宗?……”鸳鸯忐忑不安地看着对方,不知道对方还在犹豫什么。

    贾母当然不是犹豫,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没什么好犹豫的,她只是觉得贾家现在面对这种事情竟然如此无力和无助,让她有一种无语凝噎的失落。

    “唔,鸳鸯,辛苦你了,越好抱琴是十日后来,算一算日后也就是明日,届时你和她说吧,这会子你也下去歇着吧。”

    这一刻鸳鸯觉得老祖宗似乎骤然苍老了不少。

    “老祖宗,若是老爷太太问起来,奴婢该怎么回答?”鸳鸯迟疑了一下才又问道。

    贾母摇了摇头,“我和他们说了,他们不会问,若是旁人问起,你就说咱们府里恭贺铿哥儿去永平府赴任,送过去几件老物件,……”

    这个借口的确不高明,但是一时间却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鸳鸯估计老爷太太那里老祖宗怕是隐约给二人透露了一些,但她不能问。

    看贾母就这么短短一盏茶工夫,人似乎就疲倦了下去,鸳鸯赶紧扶着老太太上炕。

    从房里出来,叮嘱了珍珠几个伺候好,鸳鸯也觉得全身酸软,只想赶紧洗漱一番上床去躺着。

    这样一趟几百里地奔波下来,委实让人疲惫不堪,没有跑惯外边儿的人,这么骤然折腾,根本吃不消。

    刚踏出门就见到了莺儿在门外徘徊,鸳鸯心中一动。

    “莺儿,可是找我?”

    “鸳鸯姐姐。”莺儿一见鸳鸯,忙不迭地过来,“姐姐回来了?”

    “嗯,这么急就来关心我?”鸳鸯逗着莺儿。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抽红包!

    “姐姐说哪里话,……”莺儿脸微红,“我家姑娘听说姐姐去了永平府,是替老祖宗送几件贺礼?”

    “嗯,冯大爷帮了宝二爷、环三爷还有琏二爷甚多,此番远赴永平府去,估计要在那里呆上几年,你家姑娘大概年末嫁过去也是要跟着过去吧?”鸳鸯点点头,“所以老祖宗就说府里边儿也没什么好恭贺的,索性就送几件原来屋里的老物件,还能有些气象,一扇玉屏风,还有几样小家什,虽说不值几个钱,但都是老祖宗自家留下来的好东西,所以就让我送过去,也顺带祝贺了。”

    听起来的确很合情合理,外人也瞧不出什么来,但是为什么之前不送现在才送去,而现在送却不让宝玉或者其他人去送,却专门安排鸳鸯去送?

    有心人自然也就能琢磨出这里边肯定还是有些什么不对劲儿,只是却无法知晓罢了。

    莺儿满脸堆笑,“那也是辛苦姐姐了,我家姑娘都说这会子姐姐才回来,肯定要休息一下,不好来打扰,打算明儿个过来看看姐姐。”

    鸳鸯不得不承认这宝姑娘是个人精,分明是想要来打听一下情况,但是话语里却是暖意融融,嗯,顺带也有点儿宣示主权的意思。

    这也说得过去。

    没准儿也还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想法,想到这里,鸳鸯心里既有些羞燥和忐忑,但是还是有几分得意满足。

    起码自己让这位平素平易近人,但是内里却是眼高于顶的宝姑娘都要有些刮目相看了,也足以说明许多了。

    “莺儿,宝姑娘是想要来问一问冯大爷的情形吧,不如明儿个我去蘅芜苑,哪儿能让宝姑娘找我们这些当丫头的?”

    鸳鸯鸭蛋脸俏丽明媚,说话里随意自然,却自带着一份闲适亲和,这一点看得莺儿都自叹弗如。

    “那我就代我家姑娘先谢谢鸳鸯姐姐了,姑娘也说金陵那边儿有人带了几匹云锦过来,颜色儿挺适合,……”莺儿抿着嘴话没说完,鸳鸯就故作生气:“莺儿,你我姐妹俩还说这些?宝姑娘难道还能不知晓我?”

    二人又是一阵嬉笑埋怨,轻描淡写间,却没有注意到旁边还有两个女孩子各自站在一方打量着。

己字卷 第九十七节 莽司棋

    就在莺儿准备告辞离开时,这才看见了对面站着的女孩子,略微一愣之后,莺儿也展颜一笑,迎上前去,“紫鹃,你也来找鸳鸯姐姐?”

    一袭掐牙靛蓝背心搭着一件葱绿乳黄边儿的比甲,紫鹃看着迎上来的莺儿,也笑着上前握手:“是啊,听说鸳鸯从永平府回来,我家姑娘也来问一问,看看冯大爷在那边儿情形怎么样了。”

    “嗯,是啊,冯大爷这一去就是一个月,也没个音信儿回来,虽说才去那边忙着公事,可托人带个信儿,也好安一安记挂着的人心不是?”莺儿伶牙俐齿,眉目间也有些剔透。

    紫鹃淡淡一笑,“那倒也是,不过总还有个轻重缓急,大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便是一时间忙碌,但肯定在心里是有牵挂的,也不必急在一时。”

    莺儿脸一僵,但迅即恢复过来,重新绽放笑容,“嗯,只是我家姑娘记挂,心里不踏实,所以我才来鸳鸯姐姐这里来替我家姑娘打听一番。”

    见这两个丫头都是话里有话,鸳鸯站在一边儿也是觉得好笑。

    不过她素来和紫鹃亲善,和莺儿关系倒是一般,这等情况下倒也不好去调解二人。

    反正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二人能撕扯出个什么来,都是要顾颜面的,哪怕自己不计较,但也绝不会替自家姑娘落面子。

    这看似美靥如花,浅笑隐隐,甚至还握着手说得眉花眼笑,外人一看还不知道是多么亲密的一对姐妹,何曾知道这里边的故事?

    好在莺儿并没盘桓多久便告辞离开,而紫鹃也找到鸳鸯问了一阵,虽说和鸳鸯关系密切,但鸳鸯也不可能和紫鹃说这等事情,还是照着贾母的叮嘱说了,紫鹃虽然也有些怀疑,但是却也找不出破绽来。

    眼珠一转,紫鹃倒是想要诈自己这个最要好的姐妹一下。

    “大爷走之前来了我家姑娘那里专门坐了一会子,说了许多体己话,也说到他去了永平府那边儿,金钏儿和香菱也要跟着去,这边儿就只剩下晴雯和玉钏儿,晴雯要伺候那边大奶奶,而玉钏儿还小,日后若是有什么也未必顾得过来,就说只要有事儿便只管找你,我家姑娘也在取笑大爷,说他一个外人居然要安排起府里边最紧俏的大管家来了,……”

    鸳鸯没想到素来忠厚的紫鹃居然会来诈自己,也没在意,笑着道:“哟,我哪里当得起林姑娘这般说,大管家要么姓吴,要么姓林,林姑娘可别搞错了,不过林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儿,只要用得着我鸳鸯的,只管吩咐便是,……”

    “可大爷却不是这般说的,只说不关事,鸳鸯那不比寻常人,日后迟早是一家人,……”紫鹃压低声音,脸上却是神秘的笑容,唬得鸳鸯差点儿就要捂紫鹃的嘴了。

    这话在冯府那边说一说也就罢了,这要被贾府里边人听了去,那还得了?

    “紫鹃,这个小蹄子,你是想害死我不成?”鸳鸯也压低声音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冯大爷不过是开个玩笑,你难道不知道轻重?死丫头,枉自我还把你当姐妹,你却在后边编排起我来了,……”

    “嘻嘻,这可是冯大爷说的,可不是我说的,我都差点儿就问冯大爷了,那鸳鸯姐姐既然要和我们是一家人,那究竟是去大奶奶那边和晴雯作伴呢,还是去宝姑娘那边,当然我是最欢迎姐姐来我们这边儿,我家姑娘也肯定高兴,……”

    紫鹃半真半假,越说越像,弄得鸳鸯真的有点儿急了,“小蹄子,你还在这里胡吣!冯大爷不过顺口一句玩笑话,你家姑娘听了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姐姐可是在暗示我家姑娘心眼儿小?”紫鹃和鸳鸯情分不一般,所以这般玩笑也敢开。

    只是鸳鸯却受不起,又要去撕紫鹃的嘴,“小蹄子,你还敢说?我何曾说过林姑娘什么了?日后若是你家姑娘对我有了嫌隙,铁定是你这个小蹄子在后边儿捅我刀子!”

    紫鹃咯咯笑个不停,躲开鸳鸯的手,求饶道:“姐姐莫要生气,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嘛,大爷都说了你迟早要进门,嗯,以后是一家人,自然姐姐要帮我们,……”

    “再说,再说我就真恼了啊。”鸳鸯恨恨地捏着紫鹃的脸颊,“我撕了你这张脸,也不怕日后冯大爷怪我!”

    “大管家撕小丫鬟的脸那不是正该的么?”紫鹃笑嘻嘻地道。

    被紫鹃给逗得无话可说,鸳鸯作势欲走,紫鹃这才拉住鸳鸯,“姐姐莫恼,说真话不愿意听,那我们就说说别的,姐姐去了永平府,我家姑娘也很记挂冯大爷,也不知道冯大爷这段时间是不是很忙?忙些什么?”

    “冯大爷忙什么我可不知道,但肯定很忙倒是真的,我在那里呆了两日,就看他几乎是日出而出,日落方回,回到府里边儿也是与人说事儿,要不就是看书写信,……”

    这些情况鸳鸯也是从金钏儿和香菱那里知晓的,倒也不是假话。

    “怎么,你家姑娘如果记挂冯大爷,可以写信托人送去呗,我看冯府那边估计也是十天半个月就会有人去那边儿,托人把信带到那边交给玉钏儿就行。”

    鸳鸯笑着建议。

    一直到紫鹃走了,鸳鸯才冷下脸来,瞅了一眼那边树丛后,“出来吧,紫鹃走了。”

    却见一个丰壮高挑的女子从树荫后钻了出来,径直走到鸳鸯面前,“这一个个小蹄子,姑娘们都还没嫁过去呢,却都一个个都知道护主了,鸳鸯,你去永平府看冯大爷了?怎么你也要跳高枝儿,给冯大爷当通房丫头去?”

    被对方粗鲁直白的言语给弄得脸红耳赤,鸳鸯却又不好发作。

    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家生子,都知根知底,司棋就这豪莽性子,仗着自家外婆是邢夫人陪房,有些骄狂,不过司棋对一起长大的几个,包括鸳鸯、紫鹃、袭人几个倒也挺仗义,本人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和她那个外婆是两样人。

    “司棋,我给不给冯大爷当通房丫头,也轮不着你来指手画脚,至于紫鹃和莺儿护主,那关乎人家一辈子的事情,不该么?”鸳鸯没好气地道:“你又来作甚?”

    鸳鸯还没想到过司棋来的目的,之前在永平府听金钏儿话里藏话,还以为是说三姑娘探春,压根儿没往迎春身上想。

    看了一眼鸳鸯,司棋估摸着这丫头恐怕还真不知道有些内情,这府里边知晓此事除了姑娘外,也就只有自己和平儿。

    平儿和鸳鸯关系密切,司棋还以为多少会透露一点儿风声给鸳鸯呢,但现在看来平儿的嘴巴还挺严实,鸳鸯似乎并不知晓。

    鸳鸯不知晓,司棋就不好随便挑明了。

    毕竟这事儿虽然冯大爷口头承诺了,但是这突兀地去了永平府让自家姑娘一下子像丢了魂儿一般,成日里在缀锦楼里一步不出,郁郁寡欢,人都清减了不少,看得司棋都替她着急。

    “没事儿,就是觉得你几天不见,一问才知道你去了永平府给冯大爷送东西,老祖宗可真的是把冯大爷当成咱们府里边的东床快婿了呢,只可惜林姑娘和宝姑娘都不是正经八百贾家姑娘呢。”

    司棋的话让鸳鸯有些纳闷儿,这司棋没头没脑地来说这些做什么?

    “不过鸳鸯你若是要过去冯府,那倒真是好事,冯家日后家大业大,肯定免不了添丁增口,这荣宁二府当初两位老太爷才搬到京师城来时,府里才几个人?现在多少人了?没个像样的管家人可不行,看看赖家一家人把咱们府里祸害得,几年都对得要缓不过气来,这大户人家都得要个知根知底的人来管着,否则又得要走咱们府里覆辙。”

    鸳鸯仔细打量了一眼司棋,若有所思,“司棋,你这浪蹄子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平素里你可懒得来我这里一趟,今儿个来了却和我说这些不着调的,弄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究竟想说个啥?”

    司棋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来说这些也有点儿不沾边儿,好在她脸皮够厚,也能稳得住场面,“行了,我就说过来找你说会子话,没想到遇上莺儿和紫鹃这两个小蹄子撕扯,对了,冯大爷去了永平府,那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鸳鸯其实这会儿已经感觉出来了一些什么,但也不好挑明,毕竟这也关乎二姑娘的名声,要给冯大爷当妾的话,这还真不好说,大老爷怎样想,老祖宗又怎么想,特别是林姑娘和宝姑娘当嫡妻,怎么贾家女儿却给人当妾?

    虽说出身不同,但是这对比起来,还是让人有点儿不是滋味。

    “就是冯大爷在那边情况怎样。”司棋也看出了鸳鸯起疑心了,她本来就是莽性子,也知道鸳鸯品性值得信任,“我家姑娘也想问问,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难道我家姑娘非得要嫁给孙绍祖那厮才合你们意么?我倒是支持姑娘勇敢一回,别啥都忍着憋着,到最后吃亏是自己。”

己字卷 第九十八节 无助

    被司棋的莽给吓住了,鸳鸯下意识的四下打量了一眼,这才一把拉住司棋的胳膊,往一边儿拽:“小蹄子,你疯了?敢这般妄言,被大老爷听见还不抽死你!”

    “这四周就你我二人,难道你鸳鸯还是出卖人或者到处搬弄是非的人?”司棋却也不惧,任由鸳鸯把她拉到一边儿,双手叉腰,把胸前一对双峰挺得更高,仍然不依不饶:“我若是看错你鸳鸯,那我这双眼睛也该瞎了!”

    “去,少往我身上套,就你这大嘴巴,我不说,也得有人知道!”鸳鸯没好气地道:“你家姑娘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当下人的来做主了?”

    “我说的不对么?那孙绍祖前面的妻子不就是说长期被他酒后欺凌殴打,最后才跳井死了么?真以为这事儿能瞒得了所有人?我家姑娘过去怕要不了一年就得要步后尘,鸳鸯,再说我家姑娘老实敦厚,我知道下边人都说她用针都扎不出一个屁来,说她是‘二木头’,可她好歹也是主子,也是我一起长大的,再怎么也有几分情谊在里边,我司棋就不能看她跳火坑!”

    被司棋的话吓了一大跳,鸳鸯忽略了在自己面前因为激动而挥舞双手说话带动的一双惊人双峰上下跳跃,赶紧问道:“司棋,你这消息哪儿听来的?”

    “哼,蛇有蛇道,鼠有鼠踪,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不信你要去打听打听,那孙家下人也不少,还有些被撵出去的,难道还能问不到?”司棋撇撇嘴,“只不过大家都装聋作哑,懒得多管闲事而已,大老爷又是一个只认银子的人,哪里会管我家姑娘死活?”

    鸳鸯沉默了,如果司棋所言是真,那二姑娘就真的命运多舛了。

    她也听说过孙绍祖的一些情形,都说他为人粗鄙,要娶二姑娘是续弦,花银子把大老爷给迷了眼,其他却不清楚了,没想到会是这样。

    “没错,给冯大爷做妾,名声是不好听,可我家姑娘的这性子,我看嫁到那里都是吃亏的命,还不如给冯大爷做妾。人家当奶奶的也都知道她性子,去二房也好,三房也好,都知根知底,宝姑娘和林姑娘也不会为难她,便是去长房,晴雯这小蹄子听说成了冯家长房大奶奶的贴心丫鬟了,攀高枝儿了,也能在冯家大奶奶那里说一句公道话,我家姑娘还能图个啥?”

    别看司棋莽是莽,但是这一番话说来,那也是情通理顺。

    二姑娘这性子的确到哪家,若是遇人不淑,不但要受男人的气,只怕连做妾甚至当通房丫头的都能骑到她头上。

    如司棋所言,若是真的给冯大爷做妾,到二房三房,以宝姑娘和林姑娘的性子,肯定不会难为她,那日子不比嫁到孙家去强许多?

    当然若是要讲排面虚荣,嫁到孙家表面风光肯定要好许多,可对二姑娘一辈子来说,未必就有多大意义了。

    见鸳鸯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司棋越发得意,“冯大爷人义薄云天,待人处事不用说了,我家姑娘损了名声过去,他肯定不能亏待我家姑娘不是?这里外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家姑娘也能得个满意归宿了,总胜过被大老爷给卖了吧。”

    鸳鸯狠狠地剜了司棋一眼,“你说得轻巧,大老爷能答应?老祖宗怎么想?贾家颜面还要不要?冯大爷那边呢?”

    “冯大爷那边我看是有这个心思的,我家姑娘性子沉静了一些,但是人品性模样却是不逊人的,再说了她的体格也是能生养的,冯家一门三房单传,难道还不巴望着能多生几个儿子出来?”

    司棋振振有词,“至于大老爷那边,那孙绍祖不也就拿银子把大老爷给糊弄了么?难道冯大爷还能缺那几个银子?孙家能拿得出来,冯家能拿得出来更多!老祖宗那边,哼,我家姑娘何曾放在她心上?她心思都在宝二爷,都在宫中贵妃娘娘身上呢。”

    鸳鸯脸色一愣,“司棋,你嘴巴放尊重一些!”

    “哼,再说了,贾家还有什么颜面,修了园子前外边儿银子一大堆,三天两头有人上来要债,这就是贾家颜面?不是把赖家给挖了根儿弄了一笔银子,只怕今年咱们府里大家伙儿连月例银子都得要断了吧?”

    司棋也不再去争论老祖宗的心思,她也知道这话题不能去触及鸳鸯的逆鳞,自顾自地道:“现在的贾家还能和十年二十年前比么?出个啥事儿都得要去求外人,荣宁二府的名声早就不中用了,……”

    鸳鸯一凛,下意识地瞄了对方一眼,难道这小蹄子也觉察到一点儿什么,还是自己太敏感了?

    但见司棋再没有其他表情,鸳鸯心里又稍稍一松,看样子是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

    “好了,司棋,你也别成日里长个嘴巴胡吣,二姑娘的事情轮不到你我来置喙,若是冯大爷有心,自然有安排,你觉得你可以去和大老爷说道这些?”鸳鸯扎了对方一句,“自个儿悠着点儿,别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说不定本来是好事儿都会被你给搅合没了。”

    两人又撕扯了两句,鸳鸯这才和司棋分手。

    说实话得知迎春的情况之后,鸳鸯还真有点儿替对方高兴。

    若是冯紫英真有意,鸳鸯觉得应该是可以搞定大老爷的,就像司棋说的,不就是银子的事情,冯紫英肯定能让大老爷低头,倒是三姑娘这边,哪怕郎有情妾有意,估计二老爷未必能抹下这张脸。

    ********

    “鸳鸯这么说的?”元春站起身来在厅堂里走了几步,“就这么简单?”

    “鸳鸯代冯大爷的话说,有时候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最有效的,他说寿王如果真的是痴情种子,甘愿只为美人不爱江山,那真的还不好办,但肯定不是这样,那么他就得要好好掂量,嗯,鸳鸯还说冯大爷会安排人在外边儿先发动,娘娘在宫里稍微有些配合就行,……”

    抱琴一五一十把鸳鸯带回来的话给元春一一说了,元春一时间还有些无法接受,听得说“爱江山不爱美人”,元春忍不住嗤之以鼻,寿王这种人她还能看不穿?

    也就是觉得自己不敢声张,而许皇贵妃在宫中又能帮他遮掩,才敢如此放肆,但如果流言是从福王、礼王那边出来,那就好办许多了,自己这边不过是配合造一造势罢了。

    “嗯,还有其他么?”元春想了一想之后才问道。

    “还有就是鸳鸯带话回来说,冯大爷在娘娘省亲时候和您说过的,老爷兴许可以外放为官,……”

    抱琴的话让元春一惊。

    冯紫英的确和他说过这话,这意味着京中局面会非常紧张危险,避开这个漩涡。

    自己当初也有些担心,现在看来这种局面还真的在一步一步变成现实,甚至连冯紫英都倾向于这种观点了。

    元春一时间心乱如麻。

    父亲如果外放,倒是能避开一些风波,但是大伯呢?整个贾家呢?

    能避开么?

    还有舅舅那边的动向也是不明,这才是让元春最为头疼的。

    她意识到自己这位舅舅以前也许是自己的一个助力,但是现在王子腾越来越按照他自己的利益和王家的利益角度去考虑事情,而自己这个在宫中的外甥女似乎根本就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或者是他早已经看穿了皇上封自己为妃的目的意图?

    元春发现自己现在竟然是如此无助,甚至没有了目标,生活在这宫中,如同囚笼不说,而且自己竟然看不到自己未来究竟是什么,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为什么目标而作?

    皇上根本就不来自己这里,这不仅仅是对自己,对其他几位新晋妃子也都是摆明了要利用起家族,而自己却恰恰和她们不一样。

    她们和家族利益一体,而自己,贾家对皇上来说毫无作用,而原来在皇上心目中有用的王家,可自己对王家有影响力么?能左右王子腾么?也难怪皇上对自己弃之若敝履。

    那自己呆在这宫中意义何在,难道就这样每日里不但要担心被寿王这种人纠缠引来杀身之祸,而且还要操心自己会不会被王家所牵连?

    一时间元春觉得府里把自己送进宫就是一个最愚蠢的决定,而太妃把自己推出去成为皇上的妃子更是那自己当了一颗试探用的垫脚石。

    在他们心目中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若是自己能影响舅舅固然好,影响不了,那也就扔在一边行了。

    可自己一辈子难道就这样浑浑噩噩毫无目的的混下去,一直到新皇登基,然后自己被安排到某个冷宫中,孤老一生,可自己才二十出头啊。

    有时候元春自己都忍不住自暴自弃地想,也许自己真的被寿王弄上手并非坏事,起码自己还有一个盼头,现在自己这样,人生又有何意义?

    尤其是在听闻自己两个表妹都要嫁入冯家为正妻大妇,享受美好人生时,她内心的那种憋屈愤懑更是充斥于胸。

己字卷 第九十九节 抽丝剥茧(求300月票!)

    冯紫英当然想不到自己给元春的主意,帮她解决麻烦,也会引起元春这么大的情绪。

    当然这种情绪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贾家和王家,但王子腾的动向的确值得关注倒是真的。

    薛蝌已经托人正式向方家订亲,出面的是贾政,而方有度的父亲也带着女儿在来京路上,而薛蝌这边一旦订亲,那么薛蝌就会赶赴登莱,准备为他自己未来的发展路径做准备了。

    从沈有容那边的来信就能看得出来,王子腾的主要心思仍然在登莱军的组建上。

    寿王张弛和右都御史刘一燝对登莱的巡视只是暂时让登莱总督府那边推动了水师舰队的建设,但是冯紫英很清楚只要王子腾的心意没变,那迟早还会调整回来,登莱军还会是王子腾最重视的心头肉。

    不过沈有容倒是借着这个机会加速了水师舰队建设,第一批十三艘舰船也已经组建完毕,现在也已经开始按照最初和冯紫英商谈的那样,将火炮安置于舰船上,而且要完全按照西夷人的舰队组建方式来进行。

    放下信,冯紫英递给了还未离开的汪文言。

    汪文言看了之后也忍不住咂舌,“大人,这沈大人要按照西夷战船的方式来建设,这投入可不小,单单是各式大小炮的配置就远胜于我们原来在舰船,而且对火炮射程、威力和质量也有更高的要求了,这不但是花费巨大,而且水战方式恐怕也会有很大变化吧?”

    “嗯,这也是我当初和沈大人探讨过的,他在福建担任参将主掌福建水师,在澎湖和红毛番交过手,虽然取胜,但是他认为如果不是红毛番远来,没有准备,加上实力也远逊于我们,这一仗谁胜谁负还不好说,单单是同等舰船规模和水兵数量情况下较量,大周水师根本不是对手,正因为如此沈大人才一直心忧我们海防的薄弱,……”

    冯紫英面色也有些沉重。

    从广州那边得来的消息,南洋那边局面也日趋复杂,弗朗机人在苏禄吕宋盘踞势力日趋稳固,红毛番在原前明旧港宣慰司地盘上大肆经营,而英吉利人也已经抵达这一区域,开始和红毛番争夺香料、矿产等利益。

    虽然从现在来看,西夷大股势力还没有北上的迹象,但是西夷商贾无孔不入,大周、日本、朝鲜都已经出现了或多或少的西夷商船,像大周的广州和日本的长崎更成为西夷商贾云集所在。

    冯紫英不认为西夷人会安分太久,当西夷人发现大周海防如此薄弱,而大周水师舰队又是如此落后的情况下,只怕人家的野心獠牙都会慢慢暴露出来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一直督促沈有容要赶紧把水师舰队建设起来,不但要有一支效仿西夷舰船的水师舰队,而且还要在登莱建设一个能够制造出西夷舰船的造船基地出来,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支撑得起水师未来的需求。

    只是这却不太符合王子腾的胃口,一门心思要要把登莱军打造成为和宣府军或者蓟镇军那样的边军力量,王子腾也是大量挪用挤占本该水师舰队的经费,但就目前来说,冯紫英也无可奈何。

    王子腾作为登莱总督有这个权力,而朝廷内部对建设水师舰队的急迫性也明显没有多深刻的认识,甚至对探寻水道经虾夷地入鲸海抵达东海女真辖地的兴趣也是乏乏,这让冯紫英也很是无语。

    这是历史局限性决定了的,朝中诸公完全意识不到世界正处于一个大变革时代,对所谓西夷商贾还抱着一种鄙屑的眼光去看待。

    而此时的西方殖民者已经开始经历了文艺复兴时期之后的科学技术积累,处于工业革命前期的准备阶段,磨刀霍霍正在争夺全球任何一处阳光下的土地,大周如果不跟上,还满足于现状,哪怕日后真正打赢了对建州女真或者察哈尔人的战争,一样会面临来自西方海上的侵略,就像前世中两百年后的鸦片战争一样。

    “大人,您担心西夷人会北上,甚至对我们大周造成威胁?”汪文言敏锐地觉察到了冯紫英的担心。

    “文言,西夷人其实和建州女真、察哈尔人没什么两样,欺软怕硬,利益引导,甚至更加凶狠,只不过他们限于地理上原因,暂时还无力把手伸过来而已,但是你应该清楚西夷人在舰船上的优势,我们的商船更适合于近海航行,南洋就是我们的极限了,但是你知道西夷人到南洋相当于我们到南洋的几倍距离么?”

    冯紫英淡淡地道:“我告诉你,十倍!可是西夷人依然不屈不挠的来了,不但来了,还占领了苏禄吕宋,占领了前明旧港宣慰司属地,现在他们几乎控制了整个南洋的香料交易,就算是我们汉人在那边一样要屈从于西夷人的管治,而这些西夷人把香料运到我们大周境内,卖出一个好价钱,而且还供不应求,……”

    汪文言沉吟不语。

    “他们带来香料和白银,白银从哪里来?是从更遥远的美洲,距离大概是也是相当于我们到南洋距离的十倍,那里的土人被他们杀戮殆尽,或者沦为他们的奴隶,他们驱使这些土人为他们开矿,然后冶炼出银子,或者就是拥抱南洋土人为他们种植的香料,最后在我们这里换走瓷器、丝绸、茶叶,运回西夷本土,……”

    冯紫英语气里充满了一种深沉味道,“终究有一日他们发现用火炮火铳迫使我们交出瓷器茶叶和丝绸比采取这种贸易的方式更划算更快捷时,他们就会用他们的战舰和火炮来迫使我们,……”

    汪文言被震住了,虽说他觉得自己在见识上已经算是佼佼者了,但是这样听起来有些像天方夜谭的设想还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和无法接受。

    那些西夷人能有多少?而且远离他们的母国,就算是有些舰船和火炮火铳,但他们敢进犯大周么?

    而且西夷人来南洋和大周的大多都是商贾,商贾求利,怎么可能会用枪炮来迫使大周?

    见连汪文言都有些不敢置信,冯紫英一时间也有些意兴索然。

    的确,现在怎么看西夷人那点力量都不可能来挑衅大周,所以没有人会相信西夷人能给大周带来什么祸患。

    “算了,文言,这些情况也只是我的一个设想,但是我认为这种设想会在我们大周不能及时做出应对,尤其是在舰船规模和火炮数量和力量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变成现实。”冯紫英很肯定地回答。

    ”可是这些情况王总督却显然不以为然啊。“汪文言也明白冯紫英的担心。

    “他的打算我觉得极有可能为其带来灭门之祸,这么苦心打造登莱军目的何在?”冯紫英轻蔑地撇撇嘴,“贪心不足,利令智昏,……”

    “大人,你觉得王总督的这支登莱军要加入义忠亲王和皇上之间的交锋中去?”汪文言始终觉得有些无法理解,“登莱军新建,实力如何不好说,但肯定是无法和宣府军、蓟镇军相提并论的,我感觉他更像是要建立自己可以控制的兵力作为自己的护身符?”

    冯紫英想了一想,“也许有这方面的考虑吧,但我觉得他是在首鼠两端的玩火,既不愿意和义忠亲王划清界限,但是却又不太看好义忠亲王,总想在里边搅合,观察局面,以求自己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大人,对此也无可厚非,关乎一个家族的兴衰存亡,再谨慎也是正常的。”汪文言倒是觉得可以理解,毕竟王家是武勋,和文官又不一样,踏错一步就没有回头余地。

    “算了,不说登莱的事儿了,贾贵妃传回来的消息我觉得有些可以好好摸一摸情况,顺带分析一下,一是皇上的身体状况,二是义忠亲王在做哪些准备,三是太上皇的态度,这几者因素的变化都会影响到整个朝局,如你所说,再谨慎都不为过,我们也要做好应对准备。”

    冯紫英收回话头:“而永平府这边,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大人,永平府这边情况我不熟悉,耀青应该可以拿出更好的对策来,只要给他一个机会,您可以信任他。”汪文言正色道。

    就在冯紫英和汪文言谈及吴耀青时,吴耀青也正在榛子镇外一处砖窑边的瓦舍中静静地等候着。

    约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人影从后方的野地里钻了出来,悄悄靠近这一处瓦舍,在门口四下观察了一阵之后,这才蹩进院中。

    “见过大人。”

    吴耀青摆摆手,“不必多礼,我让你查的事儿呢?”

    “比较复杂,我找了几个人了解了一下,就是按照您提及的战马问题,榛子镇这一带战马来源主要从两路,一是北面兴州右屯卫,但这里以屯垦和军匠为主,马匹虽然也不少,但是像您提到的可以骑射追逐的战马,一次性出动这么多而不被人知,很难。”

    来人隐藏在阴影中,“还有就是南边开平中屯卫,情形一样,都不太可能,排除这两者,那就只能是北面的诸营了。”

己字卷 第一百节 地头蛇

    吴耀青脸色微微一动。

    “你是说边军?”

    理论上开平中屯卫和兴州右屯卫这些都属于边军,但是吴耀青话语里所指的边军肯定不是指这些以屯垦和制作为主的屯卫军,而是指真正负责对外御敌的蓟镇军队。

    比如驻扎在三屯营的蓟镇总兵直接掌握的机动部队,又比如分驻各路的营兵,比如松棚营,建昌营,燕河营,台头营以及石门寨营这些驻防一路的军队。

    这些都是实打实战兵,一旦察哈尔人入侵,那都是要直接拉上去接战的。

    “对,这种能够参与突袭来去如风的游骑只能是来自这些营兵,屯卫军中也有,但数量不多,太过明显,也不容易聚合起来,但营兵中随便拉出几十骑来,并不招人眼目。”来人声音很小,似乎觉察到吴耀青脸色并不太好,“大人,我回来的时间太短了,之前去京城逗留了几年,原来一些熟人关系都只能慢慢捡拾起来,多给我一点儿时间吧。”

    “哪一营不能确定么?”吴耀青沉吟着道。

    “建昌营的可能性最大,当然三屯营那边可能性也不小,那里驻扎军队最多,而且频繁出动训练,找个借口跑出来的机会很多。”

    吴耀青点点头,对方的表现算是不错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基本上把这一线的情况都摸清楚了,只不过要达到自己的要求还有些差距,的确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支持。

    “嗯,我知道了,这边事情你要继续,所需要的花费不必吝惜,北边诸营的情况要查清楚,你知道这桩事儿牵扯到什么。”吴耀青提醒道。

    来人咧嘴一笑,“大人放心,小的知道利害,小冯修撰的爱妾么,出这么大一桩事儿,这不是打小冯修撰脸么?蓟镇可还是冯老爷当总督呢。”

    “你知道就好,行了,那你就去办你的事情吧。”吴耀青转身准备离开。

    “大人,还有一个情况,不知道需不需要注意?”来人也准备离开,但是又停下脚步。

    “哦?你说。”吴耀青对他们的要求当然不止于冯紫英家眷被袭一事,要求他们各方面的有用消息都能收集起来。

    “小的发现乡里不少人都信闻香教,这事儿以前我们还在这边老家的时候就有,不过都是些穷苦人家罢了,但这一次我回来,发现其中不少富户也有信这个的,像榛子镇上就有匠人和商贾也信这个,但他们很隐秘,小的也是无意间发现的,而且好像还有屯卫甚至边军中人也和他们来往,……”

    吴耀青一下子打了个激灵,这闻香教冯大人可是专门交代过,要特别关注,没想到自己还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作为切入点,这边儿就已经有了线索出来了。

    “你说一说具体情况,你是怎么发现的,凭什么说是和屯卫和边军都有关系,……”

    来人絮絮叨叨地介绍了情况,原来是他一个亲戚在迁安的兴州右屯卫中当铁匠学徒,说起他师父就是信闻香教,然后他才小心地从对方嘴里摸出来这些情况。

    吴耀青沉吟许久,”兹事体大,暂时不要惊动,你可以想办法多摸一摸,但是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如果可以的话,你和你那个亲戚能够混进去最好,……“

    *********

    作为一府同知,冯紫英最首要的工作便是清军。

    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枯黄皱纹密布的男子,冯紫英点点头,“坐吧。”

    “大人面前,焉有小的座位?”

    文绉绉的话倒是让冯紫英觉得有些有趣,“行了,老蔫儿,坐吧,听说你可是熬走了七任同知五任知府的人了,还能在我面前装出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

    被冯紫英揭穿,男子也不在意,只是呵呵笑着。

    他这等老吏和流水般往来于衙门里的官们不同,基本上如果不犯差错,那就是要干到因为老病而退。

    他宋三宋老蔫儿可是这永平府兵房勘合科的老资格司吏,永平府内军务烂熟于胸,谁来当这个同知,都得要仰仗。

    当然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几十年,自然也不是蠢人,懂得起利害,分得清轻重。

    什么人得捧着,什么得顺着,什么人得熬着,他都是分得清楚的。

    眼前这一位他还在尝试着接触,人家是在名气太大了,京师城里大名鼎鼎的小冯修撰,蓟辽总督冯唐的独子,齐阁老和乔左副都御使的门生,怎么就会突然来永平府这旮旯里当同知了?

    要说永平府当然不能算旮旯,但是要和宁波府、保定府这些豪门大户比起来,肯定就远远不如了,据说人家是完全可以去这些地方的,但没去,就是来你这永平府了。

    冯紫英走马上任第二日,人家就规规矩矩送来一份贺礼,不轻不重,一方砚台一柄连鞘窄锋刀,寓意文武双全。

    后来尤二姐他们到了之后,这厮又专门去府里送了一些首饰,连带着两个通房丫头也都有份儿。

    虽然不算多名贵,但是三五十两银子也是值的,倒是把尤二姐喜欢得心花怒放,不图这值多少银子,关键是总算是感受到了当姨娘这半个主子为外人所知晓甚至尊重认可的滋味儿了。

    那一日冯紫英回屋尤二姐便是格外火热激情,床上更是十八般武艺都使将出来曲意逢迎,弄得冯紫英都忍不住好生恩爱了一番。

    “老蔫儿,废话少说了,我上次和你交代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冯紫英也知道这人都是老油子了,也不废话,直接步入正题。

    对冯紫英来说,你油也好,赖也好,横也好,贪也好,都无所谓,他只要一点,能做事儿,自己交代的事情,你得做好。

    做不了,那么什么毛病都得要给你翻出来,做得好,什么问题也都能压下去。

    “大人,匠户的情况已经清理登记完毕,一共是八百九十二户,三千四百七十九人。”宋三正色道:“其中尚能保持制作能力者六百八十七户,一千零四十九人,其余皆因年老体衰或者系妇孺,……”

    冯紫英点点头,看起来这户数虽多,但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匠人却不多,这也正常,松散这么多年,能有这样一个情况不错了。

    “那原来东胜左卫、卢龙卫、永平卫的军户情况呢?”

    听得冯紫英问及这个问题,宋三脸上的皱纹都密集了几分,迟疑了一阵之后才道:“大人,时日久远,二十年了,而且中间还经历了三卫合并和将兵士全数归集兴州右屯卫这一过程,这期间变动太多,许多档案资料早已经湮灭流失,再要重新来一一清理,难度实在太大,……”

    这事儿提出来时宋三就知道这是个麻烦事儿,谁也未曾想到这位新来同知一来就要做这事儿,前面几任同知那个不知道这是烫手事儿,而且你清理这些军户有何意义?

    这些军户们要么就是匠户身份明确,要么就是没什么手艺的庄户人,早已经把身份转为民户,甚至附籍这些豪门大户背后了,你这来清理这个,不是找事儿么?

    “老蔫儿,你少在这里蒙本官,我还不知道你在勘合科干了二十七年了,二十年前你刚从典吏变司吏,正是要好好表现的时候,你敢说这些档案资料湮没了?信不信本官就要用这一条治你罪?”冯紫英盯着对方道:“我知道你有难处,不过没关系,我不是要和谁过意不去,我也知道这些军户们现在都傍上了大树,跑去开平中屯卫的,我自有办法把他们带回来,这些大户们藏匿着的,我就要你给我清出来,……”

    宋三当然不敢把这些军户档案资料丢失了,他只能说可能不全或者不详细,这是他这个兵房勘合科司吏的职责,要在这上边没了分寸,那是要掉脑袋的。

    “大人,您这是何苦来哉?都是些苦命人,这军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您清理出来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把他们全都分拨地重新按照二十年前那样管起来?这卢龙城周围哪里还有地?你若是让他们去偏远地方垦荒,那要不了多久,还不又得要四处流亡,所剩无几?”

    宋三苦口婆心。

    冯紫英不为所动,“清理是一回事儿,我这个同知就是干这个的,你这个兵房勘合科的司吏更是责无旁贷,至于说清理出来之后如何处置,那是府尊大人的事情,你操什么心?总不能几千军户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湮灭了吧?朝廷颜面何在,律法何在?”

    宋三听出了一些端倪来,狐疑地看了冯紫英一眼,“大人,您莫不是有什么其他想法?”

    这些军户现在基本上都是归附与这卢龙县里各家大户们,土地也早就被这些人化整为零通过各种手段给拿下了,现在冯紫英要来清理这个,简直就是虎口夺食。

    这是要逼着这些大户们吐出吞进去的肉啊,他宋三固然不敢把军户档案资料毁了,但是要让他去直面和这些大户们对阵,也是他不敢承受的。

己字卷 第一百零一节 地头蛇(续)

    冯紫英自然清楚这个家伙的想法,但是现在他还不能透露自己的意图。

    “老蔫儿,你就做好自己的事情,我知道这几千军户现在烟消云散,其实藏在哪里,好像这一二十年里府里边不问,他们也就安之若素了,可我来了,那就得按照我的路子来办。”冯紫英笑了笑,“几千军户,还涉及到原来屯卫的土地,户房那边我也要过问,上万亩土地,都是按照规矩发卖入库了?”

    宋三脊背一阵发凉,这一位真的是要把这永平府翻一个个儿?府尊大人难道爷放任他这么做?

    没错,二十年东胜左卫、卢龙卫、永平卫三卫裁撤合并之后将战兵全数移交给了兴州右屯卫,而兴州右屯卫的匠户交还合并之后的永平卫,而紧接着察哈尔人寇边,永平卫也被裁撤,只剩下匠户由永平府代管。

    而原来那些以屯垦为生的军户也挂在了永平府的兵房上,相当一部分原来屯卫土地通过发卖入库,但仍然保留了相当数量的军屯田。

    只不过这二十年过去了,永平府城的扩大占地,建渠修路,自然都是在这些土地上通过腾挪倒换,军户逃亡不剩,土地越来越少,至今剩下来不过两三千亩。

    而要知道当初发卖后移交给户房的土地应该不低于一万五千亩,而这两万亩上好良田去哪里了?

    除开各种占用和调换用地,冯紫英粗略估算起码有一万亩以上好良田不翼而飞了。

    土地不翼而飞,军户烟消云散,这二十年里,历任知府和同知好像也就不闻不问。

    反正挂着军户名头,土地不纳赋税,军户也不承担劳役,大家都像是忘了这桩事儿,蓟镇那边因为已经移交,自然不会去过问,而永平府这边户兵两房挂着,论理属于军队的这一块代管,也就这么不吭声不出气。

    连宋三都不明白这位年轻同知怎么会对永平府二十年前的隐秘如此了解,一来就把这一块抓住了。

    关键在于这一块兵部那边都是有黄籍的,便是永平府这边把档案毁了,但兵部那边一样可以有底档可查,到时候就该是自己和户房的人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没谁敢做这事儿,起码自己不敢。

    见宋三讷讷不敢搭腔,冯紫英笑了笑,“所以嘛,老蔫儿,你就做好自己的事儿,谁也怪不上你这边儿上来,有啥都推到我身上,这不就结了?”

    “大人,您这是何苦?您才来,还不清楚这边儿的情况,何苦去得罪他们?”宋三叹了一口气,“这也不是这几年遗留下来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这样一来,他们会觉得是您在故意针对他们,……”

    “我故意针对他们?这兵部都有黄籍,怎么,他们还觉得真把这些能吞进肚里不成?真的当国法为儿戏了?”冯紫英冷笑,“老蔫儿,不妨替我带句话给他们,吃了的要给我吐出来,占了的要给我交出来,至于说后边儿怎么处理,府尊大人和我自有计较。”

    宋三是真被冯紫英这狂放霸气的话给震住了,如果不是最后一句“府尊大人和我自有计较”,他真的想要不干这司吏了,夹在这双方,弄不好就要身死族灭了。

    自有计较,也就意味着还有商量余地,那就意味着不是不可以谈,否则真的要让这卢龙县的豪门大户们毫无余地的把军户和土地退出来,就要生乱了。

    都不是没有跟脚的,丝瓜蔓藤,扯着下边就会牵动上边,别以为这永平府就没有人了。

    “大人,您真的打算要清理这一块?”宋三语气也低沉了下来,这句话就不再是玩笑话了。

    “当然。”冯紫英也坦然回应:“本官来永平府不是混日子的,也不是捞银子的,是要做事儿,而且这永平府危若累卵,若是不做事情,别说朝廷不能答应,就是我们自个儿都别想好过。”

    宋三狐疑地瞅着对方,觉得对方是在危言耸听。

    这永平府乱是乱了一点儿,但那都是针对外地商队的,本地士绅大户们和商贾,并没有收到多大影响,就算是蓟镇这边和官府不是很和睦,但是军中自有法纪,也不可能有什么逾线之举。

    至于说冯紫英可能提及的是历欠税赋问题,论理也该是府尊和通判的职责,和同知关系不大才对。

    京中要考核,着急也该是府尊和通判,这么多年也熬过来了,没理由这位在京中赫赫威名的小冯修撰来了,反而还难过了。

    除非就是小冯修撰的几位恩师在朝中的政敌要刻意针对,但无论如何板子都打不到同知身上,要打也是先打通判和府尊。

    “大人,能否明示?”

    “哼,老蔫儿,若不是看着你还懂规矩,本官就要惩戒你了,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三日之内我要看到历年军户名单,十日之内勒令这些军户重新到兵房清理登记,等候处置。”冯紫英毫不客气地道。

    宋三脸色难看,但是嗫嚅半晌,也只能叹气应承。

    同样的事情也搁在了户房杂科司吏鲁瘸子身上,但对于鲁瘸子来说,这道题更难更烫手。

    论理户房的事儿不该同知管,那是通判的地盘,但是受持府尊的指令,冯紫英自然是要把权力用足。

    可对于户房来说,要清理这二十年被县里豪门大户们侵吞私占的土地,简直就是要拿刀割大户们的肉了。

    清理军户对大户们来说也痛,但是毕竟人家是附籍隐匿,缺了这些人,还有其他佃户,甚至还可以想办法招募流民,但是这清退土地,那就是虎口夺食了。

    但对于户房来说,割肉不割肉是同知大人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做这种事情一样是得罪人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脸都快要阴沉出水来了,何文祥把鲁瘸子送走,背负双手站在门槛上遥望着远处的城郭。

    初夏的燕东大地正是最美好的时候,麦子收成还早,但一望无垠的麦浪仍然让人心旷神怡,似乎连麦地里的特有清香都能沁入心脾,让人心情好起来。

    但是今日,往日的这种美好感受却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沮丧。

    一直到二儿子何述达回来,何文祥才示意跟着自己进入静室。

    “父亲,鲁瘸子和宋三的口吻一致,这位新任同知大人来者不善,态度很严厉坚决,军户隐户也就罢了,我们家也不算多,就算是清理出去,我们影响不大,但是土地……”

    何述达龇牙咧嘴,显然是一想到这么些年来落下来的土地,经过这么多年的精耕细作,要重新交回给官府,这如何能忍受?

    “军户隐户的事儿不必说了,这是同知的分内事儿,听说他为了把兴州右屯卫的匠户拿回来,还专门去了三屯营和蓟镇总兵谈判,硬生生把几百匠户要了回来。”何文祥脸色深沉,“他爹是蓟辽总督,他都敢不管不顾,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愣头青呢,还是他爹有意要为他这个儿子捧一把?”

    何述达一愣,“父亲,这位同知大人是要六亲不认?”

    “谁知道?”何文祥叹了一口气,“他能在这永平府呆多久?两年,三年?何苦要把事情做绝?军户隐户的事情我们可以认了,但田土的事儿,我们不能这样轻易拱手退让。”

    “父亲,大哥那边……”何述达还有些不服气。

    “你大哥那边,……”何文祥迟疑了一下,“你去一封信把这边情况说一说,看看他的态度,他在通州当县丞,挨着京师城近,总能听到一点儿消息,……”

    “好,那孩儿马上就去写信。”何述达兴冲冲地道。

    “别添油加醋误导你大哥,而且你大哥那时候也还在县里读书,清楚来龙去脉。”何文祥一看二儿子的模样就知道对方打什么主意,皱着眉头道:“咱们何家犯不着挑头去和官府作对,还有赵家、田家几家呢。”

    “可是……”

    “没什么可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别看上午那帮人说得热闹,真要让他们去正面硬扛了,只怕就要溜边儿了,哼,你爹我和他们打交道这么多年,还能不了解?”何文祥轻哼了一声。

    “再说了,我听鲁瘸子说,这位同知好像也并不是纯粹不讲理的人,……”

    何文祥的话让何述达懵了,看着自己老爹,不解地问道:“父亲,您什么意思?”

    “田土问题很复杂,不是一年两年积留下来的,而且那么多年抛荒的,府里只管登记在册,县里其实才具体丈量,那等荒地时日变迁,加上我们的辛苦耕作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不能说一句话就要收回去吧,当初和县里也有些协议,……”

    “可是父亲,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和县里的协议扯出来,那不是要翻旧账么?县里那边怎么可能答应?”何述达迟疑道。

    “哼,正因为是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才好办,真要现在的,才不好办了。”何文祥冷酷地道:“把责任都推到那时候的县尊身上,不好么?要追责任,就让御史们去追早已经致仕的郭县令去吧。”

己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倒逼

    冯紫英烧起来的第一把火,立即就让整个卢龙县豪门大户们躁动起来了。

    之前他们也曾经预料到这位在京师城里闯下赫赫名声的小冯修撰来了永平府这个旮旯里肯定不会悄无声息,但是却怎么也没想到首先却是拿军户隐户和屯田开刀。

    要动人和田,这直接就捅到了大户们的腰眼子上。

    卢龙的士绅大户们哪一家没有隐匿军户?哪一家没有从私没军屯田土从获益?

    虽然哪一家都觉得这是一个隐患,但是这一二十年都过去了,历任府尊和同知也都没有人来挑这事儿,怎么这位小冯修撰一来却要来捋虎须?

    说捋虎须不为过,这不是哪一家的事儿,而是卢龙县里的大户士绅们起码有一半都牵扯其中,你一个新来的同知就要挑战整个县里的所有士绅?

    “紫英,你这可真是的给老夫出了一道大难题啊。”朱志仁也没想到冯紫英会如此酷烈骁悍,之前他搞定了蓟镇那边匠户的事儿,朱志仁还非常满意,虽说有其父的因素,但是毕竟这也涉及到蓟镇军方的利益,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但现在冯紫英刀锋一转,却指向了卢龙县里这帮士绅大户们,这就不能不让朱志仁肝颤了。

    “府尊,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咱们府衙在这帮大户士绅们心目中的威信不足的情况比较突出啊。”冯紫英瞥了一眼对方,微笑着道:“虽然是朝廷厚待士绅,但是并不意味着士绅可以凌驾于官府之上,另外士绅享受朝廷的优遇,但是他们也一样应当承担义务,一个最重要的义务便是要率先垂范,奉公守法,但好像我们永平府的士绅却没有做到这一点,甚至在挑战朝廷律法底线。”

    冯紫英不太客气的话让朱志仁脸皮发烫,心中有些恼怒之余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属实。

    自己在永平府遭遇的各种阻力未尝不是这些士绅们在其中作祟,有些事情他何尝不想做?

    做一番政绩出来也对自己未来晋升有利。

    可是这帮士绅却是总会找各种理由来阻挠,而且还动用朝中一些人脉关系来打招呼和设障碍,让自己进退两难,久而久之也让自己就有些意冷心灰了。

    现在骤然来一个如此酷烈强势风格的助手,自己居然还有些不太适应,甚至变得有些畏首畏尾了,这让朱志仁内心也有些不适,迅即转化为一种振奋。

    朱志仁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和优势。

    短板就是性子偏软,同时在朝中没有太过强力的靠山背景,优势就是自己在永平府毕竟呆了这么多年了,人熟地熟,哪一方面都能牵扯得上关系,都知根知底。

    而眼前这一位的优势劣势似乎就恰恰和自己相反。

    人家老爹是蓟辽总督,已经做到了武将的极致,还是武勋出身,只要在辽东战场稍稍立功,那么晋位公侯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恩师是阁老加户部右侍郎掌中书科事,举主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甚至连和自己有着乡党关系的兵部左侍郎柴恪也对他赞不绝口,还有一大帮关系密切的永隆五年进士作为羽翼,加上又是庶吉士出身,还有翰林院修撰光环加身。

    这些人脉关系让朱志仁都忍不住眼红得充血。

    朱志仁很清楚此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现在不过是暂时栖身于此,寻找一个合适平台起飞罢了。

    自己要做的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好好藉此机会和对方合作,无论对方如何,毕竟在这永平府,自己才是当之无愧的父母官,出事,自己跑不了,功绩自己也少不了,这样的机会岂能不抓住?

    真正出了大问题,朱志仁相信无论是齐永泰还是官应震和乔应甲都不会坐视不管,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敢陪着这个家伙疯一回?

    “紫英,我明白你的雄心壮志,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一蹴而就能行的,也许循序渐进能避免更多的麻烦,……”朱志仁苦笑着道:“你以为老夫就不想做这些事情么?但是你要知道这帮士绅可不简单,他们在京中都有着千丝万缕的人脉关系,稍有触动,便会引来各种攻讦和质疑,……”

    “府尊,我当然知道,但是因为他们有这些靠山,我们就不做了?”冯紫英摇头,“我是同知,清军是我的职责,我自幼跟随家父大同边地生活,也清楚军户隐户是痼疾,哪里都有,但是像永平府这样猖獗的情形,我真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当然这不是府尊的责任,十多二十年了,遗留下来的破事儿,要清理肯定会遇到很多阻力,但我做好了各种准备和挑战,……”

    朱志仁摇了摇头,“军户隐户问题固然麻烦,但是还不是最主要的,……”

    “大人是担心清理军屯田土?”冯紫英再问。

    “对。”朱志仁一反以前的表情,郑重其事地道:“军屯田土从二十年开始陆续以各种原因现在只剩下二三千亩,而且这二三千亩均被置换为偏僻所在的下田,其中有多少人在其中上下其手?这不是一干士绅能做到的啊。”

    冯紫英一凛,“府尊的意思是这里边还有许多问题,嗯,是和官员有关?”

    “唔,这些田土都集中在卢龙,一二十年里县令换了好几任,哪一任敢拍着胸脯说他在里边没有沾手荤腥?”朱志仁目光阴冷,“紫英可知道这几任县令里边最终去了何处?”

    冯紫英意识到了棘手,皱了皱眉,“这军屯田土皆属府里兵房和户房管辖,为何却是卢龙县里来具体过手了?”

    “紫英,你是不清楚下边的情况,府衙里的兵房户房并不具体经管,而只负责造册登记和监督,具体日常的抽检检视和管理都是县里,否则这府里管五县一州,各房不过区区几十人,还有几个卫镇土地人口,那里管得过来?”朱志仁对府衙里的具体情形还是十分熟悉的。

    “那府里也该履行监督职能,难道这一二十年里都没看出问题?”冯紫英哂笑,意似不信。

    “紫英,这等事情,都在这一块地盘上生活,这些各房之人都是人精,岂能看不出问题来?”朱志仁摇头苦笑,“问题是县里把上下表面文章都能做得花团锦绣,寻常抽检你是查不出什么的,什么移花接木,瞒天过海,李代桃僵,这些花式手段层出不穷,如果再能和府里具体经办人员有点儿默契,心照不宣,谁还愿意去把这些盖子揭开来得罪人?”

    “那府尊的意思是此事就没法做下去了?”冯紫英冷冷地问道。

    “不,紫英,你都把话放出去了,这便是泼出去的水,断无收回的道理,但是我觉得是不是可以寻找一些不那么激烈的手段,徐徐图之,也让那些人有些回旋的余地,……”

    “大人,我怕来不及了啊。”冯紫英摇头不已。

    “来不及了?”朱志仁疑惑不解,“紫英,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才道:“府尊,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没有差错的话,察哈尔人今秋极有可能要南侵,……”

    朱志仁一听之下,险些要从椅中滑到在地,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嘴唇也哆嗦起来,“紫英,你说什么?蒙古人要南侵?我们永平府?这个消息从何而来?准确么?”

    蒙古人入侵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了,这二十年来整个永平府虽然还笼罩在蒙古人入侵阴影下,但是随着时日推移,大家这种警惕心也慢慢在淡化,毕竟成日里都绷紧着,谁也受不了,没想到现在蒙古人又要来了。

    “我说了,如果没有差错的话,蒙古人入侵是大概率事件,至于说从哪里下来,这就无法确定了,也许蒙古人不走永平而却辽西的大宁和宁远,也有可能从西边入侵顺天宣府那边,只是我个人觉得只怕我们永平府的危险更大。”

    冯紫英的话让朱志仁几乎要瘫倒在椅中,冯紫英没说消息从何而来,但是他很清楚这消息只能来自于蓟镇那边。

    “这却如何是好?”朱志仁没想到自己来永平府都五年了,如果运气好,干一年就可以挪位置了,还以为冯紫英来了正好是自己的机会,却没想到等来这样一个噩耗。

    “大人,这只是我的一个个人判断,就算蒙古人南侵,我们永平也并非就只有坐以待毙了。”冯紫英没想到朱志仁对此如此恐惧。

    也难怪,文人出身,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情,而永平府二十年前的浩劫还在永平府官民心目中留有很深的阴影,朱志仁自然也是早有耳闻,所以这般惧怕也在情理之中。

    “紫英,你是不知道蒙古人……”

    “大人,我五岁便跟随家父在大同和土默特人交锋,打了又和,和了又打,一直到十二岁才到京师。”冯紫英毫不客气打断对方,“永隆六年我和柴大人一起西征平叛,我独自去和土默特人首领卜石兔谈判,最后才说服对方,使得其不支持刘东旸他们叛乱,……”

    朱志仁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同知可是武勋出身,而且自己也是亲自上过战场的,心中稍宽。

己字卷 第一百零三节 孤注一掷?(求200月票!)

    “那紫英你觉得还有什么圆转余地么?”朱志仁当然也不可能冯紫英随口几句虚张声势就蒙住,他要听听对方的意见。

    现在才五月,按照蒙古人的习惯,基本上是要十月左右才会开始集结南下,还有五个月时间,从时间上来说的确还比较宽裕,但面对一支随时可能南下的蒙古骑兵,如何来应对?

    如何避免蒙古人铁蹄蹂躏永平府,这才是最关键的。

    至于说蒙古人愿意去顺天府也好,去辽西或者宣府也好,那都不关他朱志仁的事儿,他只求永平府能安稳度过。

    即便真的做不到安稳度过,起码也要把损害减小到最少。

    最好能让将蒙古人挤压在卢龙以北,必要时迁安和抚宁都是可以牺牲的,只要不南下进入卢龙、滦州和昌黎这一线就行。

    “府尊,我和尤总兵谈过,他也不确定察哈尔人会从哪一路进来,但是我可以肯定察哈尔人一旦突袭,边墙上肯定是无法抵挡得住的,只能等到察哈尔人进来之后才谈得上如何应对,将他们逐出去。”冯紫英沉吟着道。

    朱志仁有些不耐烦了,”紫英,你说这些我都明白,但我们如何应对?如果蓟镇大军都无法堵截住,我们又有何策?“

    朱志仁说的是实话,如果连蓟镇主力边军都无法拦截住南下的蒙古铁骑,那永平府如何能让这些蒙古铁骑按照自己希望的那样不南下卢龙和滦州?

    其实在地图上看一下就知道,永平府北面地势摆在那里,察哈尔人要突破边墙,对永平府威胁最大的就是两路,一是燕河路,一是台头路。

    这两路正好俯瞰着南面的卢龙和昌黎,乃是永平府的腹地。

    而更西面的太平路,那里已经接近三屯营,那是蓟镇总兵驻地,乃是蓟镇机动力量重兵驻扎所在,而更西面的石门寨路,又紧邻着抚宁卫和山海关,不但堡寨众多,也一样有重兵防御。

    燕河路的冷口到桃林口这一线,正好夹在青龙河滦河交汇之间,迁安县城和兴州右屯卫也处于这个区域中,算是北地较为富庶区域,在冯紫英看来危险系数最大,而台头路的青山口到界岭口这一段则直接对着台头城和抚宁卫,再往南就是昌黎了。

    ”大人,蓟镇兵马不少,但要顾及的面积太大,他不可能将所有重兵集中在我们永平,无论是从保卫京师的重要意义和为他们自己头上乌纱帽着想,他们都会将重兵放在喜峰口以西到古北口这一线,这里一旦突破就直接可以进逼到京师城下,朝廷断断不会容忍,所以我们永平府就很有可能成为受害者,……“

    冯紫英耐心地给朱志仁解释道,甚至把自己带来的一张舆图都摊开来,向朱志仁介绍整体情况。

    朱志仁黯然失色。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哪怕顺天府那边兵力再雄厚,明知道察哈尔人有也不可能攻下京师城,但是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朝廷肯定是要求首先加强那边的防御,这是政治影响。

    至于永平府这边,为京师城做一些牺牲也无关紧要,反正蒙古人来去如风,也不可能在永平府逗留,无外乎就是损失一些人口财货罢了,只要山海关不丢,和辽东通道维持畅通,一切都可以接受。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冯紫英也没有说出来,尤世功刚执掌蓟镇,蓟镇体系下的势力复杂,他这个总兵还得要小心翼翼的行事,避免授人以柄,像李成梁的嫡系,还有拥护麻贵的将领,虽然麻贵现在病重,但是这些人还指望着麻贵能顶替尤世功,这等情况下如果尤世功调动兵马迎战,稍有不慎遭遇挫折失利,只怕潮水般的攻讦就要扑面而来,届时连自己老爹都未必能保得住他。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首先是要保住京师这一线的安全,顺天府正北的关隘堡寨都是要加强防御的,然后就是平谷——三河——宝坻这一线预留足够机动兵力,防止蒙古人从永平府突破之后趁势西进窜入顺天府。

    在确保京师安全的前提下,尤世功还得要考虑避免兵力折损太大受人攻讦,这种情形下,要让蓟镇边军来主动替永平府的安全考虑,未免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即便是冯紫英抬出老爹的牌子,尤世功也只能说略作考虑,不可能改变这种大态势。

    “紫英,如你所说,一旦蒙古人南侵,我们永平府只能束手待毙,或者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该做准备,坚壁清野?”朱志仁脸色晦暗,声音枯涩。

    “不,如果是这样,我们现在这么大动作就毫无意义了。”冯紫英一字一句道:“迁安和卢龙这两地的铁矿开采已经启动了,大人怕是知晓了,另外石炭炼焦也已经取得成功,新式冶铁高炉正在建设之中,相信六月就可以炼出第一炉铁水,……”

    顾登峰和庄立民他们的进展相当顺利,这得益于前期的准备充分,再加上冯紫英的动作也成功地吸引了各地的士绅大户们,所以这些地方豪门大户们心思都在冯紫英下一步举措上,都不愿意在开矿冶铁这个问题上去触怒冯紫英,让自己成为靶子。

    佛山庄记的一大批匠人已经在通过运河抵达临清,预计帮个月内就能从直沽登陆往永平府这边过来,为高炉冶铁炼钢出货之后的铁料加工做好准备。

    冯紫英还专门交待了庄立民无比要带一批制作火铳的工匠过来,其中也包括那三名西夷工匠。

    时间太急,但是冯紫英却别无选择,谁让林丹巴图尔会突发野心,也许还真的是去年自己老爹给察哈尔人的支援让他突然膨胀了。

    朱志仁大惑不解:“紫英,你这样做,不是拱手给蒙古人送上门么?你怎么想的?”

    “府尊大人,蓟镇既然不可倚仗,而你我又不能无所作为,否则真要任由蒙古人铁骑进来肆虐,我估计您和我都难以向朝廷交代,朝廷那个时候恐怕不会只说蓟镇边军如何如何,御史们肯定也会找我们的麻烦,而地方士绅们恐怕早就对我们不满,这一次损失巨大之下,还不趁机发难?”

    冯紫英的描述让朱志仁不寒而栗,他可以想象得到这样一个场面,几乎和冯紫英描述的无二。

    自己在永平府这几年碌碌无为,但是却也并没有获得地方士绅的支持,处于一种和平相处的状态下,但如果蒙古人南侵,朝廷那里无法交代,受损的士绅也要找出气筒,自己恐怕是最好的替罪羊。

    冯紫英流露出来的意思是既然如此,那就无需在顾忌地方士绅的态度,但问题是这和清理军户隐户以及军屯田土有关么?

    难道借此捞一笔等到蒙古人南侵之后朝廷追责就致仕走路?自己可以如此,冯紫英呢?

    见朱志仁越发疑惑不解,冯紫英这才道:“大人,我打算召集民壮。”

    朱志仁恍然大悟,随即苦笑着连连摇头,“紫英,你怎么这么幼稚?若是训练几个月的民壮都能抵挡得住蒙古铁骑,那我们大周边军岂不是早就可以出边墙把蒙古人都给剿灭了?这太荒唐了,怎么可能?”

    朱志仁一边摇头苦笑,一边叹息不止,但是看到冯紫英不为所动,他渐渐平静下来,“紫英,难道你还有什么点石成金撒豆成兵的本事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把这些军户隐户清理出来,对其抽丁组建民壮,加以训练,用来抵当蒙古骑兵,……”

    冯紫英稳稳地点点头,“对。”

    朱志仁有些毛了,压抑住内心怒气:“紫英,你这是自寻死路么?这些民壮济得了什么事儿?各州县亦有民壮,你看看他们这些民壮是什么模样?从军户中抽丁而来,难道还能强多少?”

    “大人,如果要将一支未经战事的民壮训练成战兵或者弓兵,短时间内本来也不可能,但如果是火铳兵,却未必,起码我们现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另外我也想去信辽东,请我父亲调来一小股火铳兵,协助我们训练民壮,四五个月时间未必就不能练出一直差强人意的角色,我们也并不指望他们能去和蒙古人野战,但是据城据堡坚守,总还是可以一试吧?”

    冯紫英泰然自若地道:“其他不敢说,但是火铳兵,只要舍得下血本勤训苦练,我倒还是有几分把握。否则怎么办,索性你我二人现在就辞官,省得日后御史弹劾?”

    朱志仁当然知道冯紫英出身武勋世家,这么说肯定是有些底气的,但是理智又告诉他,把希望寄托在这上边,简直就是和赌场里押注一样。

    见朱志仁沉默不语,冯紫英又道:“大人,你相信我,我自己觉得我自己前途远大,不会那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冒险,我爹也不会允许,……”

    冯紫英最后一句“我爹也不会允许”打动了朱志仁,他不相信作为蓟辽总督的冯唐会坐视自己嫡子这样冒险,那根本不值当。

    沉默良久,朱志仁才艰难地道:“紫英,若是你父亲能给一个合理的方略,那我……”

己字卷 第一百零四节 交手(第四更求200月票!)

    合理的方略?这种纯属押注一搏的事情,怎么可能有什么多合理的方略?如果真的合理,那就是常规套路了。

    但冯紫英不愿意打击支撑对方信念的脆弱依靠,点点头,“可以,我前期就已经给家父去过一封信,谈到了如果察哈尔人,真的从蓟镇突破,对他这个初任不久的总督形象有损,而察哈尔人人暂时还看不上辽西宁远和大宁那仨瓜两枣,不妨适当调动部分军队增援蓟镇,……”

    一听冯紫英咋么一说,朱志仁精神大振,原本死蛇一般蜷缩在椅中的身体陡然昂扬起来,一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也绽放精光。

    “对对对,紫英,你说得对,察哈尔人要打秋风肯定不会找辽西那边,可顺天府那边宣府和蓟镇兵力雄厚,是防御重点,唯独咱们这永平府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极有可能又要重演二十年前故事啊,那对令尊的影响会很糟糕,会对他去年在辽东的功绩有所影响,……”

    “嗯,我也是这么在信中告知家父的,家父回信说会考虑,我准备再给家父去一封信,顺带就说咱们这边有一些考虑,愿意配合蓟镇这做好防御,甚至我们府里愿意出一些银两钱物犒赏辽东军,……”

    冯紫英望向朱志仁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暗示,而朱志仁心领神会,面带喜色,连连点头,“对,辽东军支援蓟镇,保卫我们永平府,本官相信本地士绅定然感激涕零,必定会有所回报,……”

    这就对了,冯紫英矜持地笑了笑,“士绅们的感激恐怕要放在后边儿去了,这些人鼠目寸光,不看到蒙古人铁骑踩在他们的田土里是不会相信的,甚至还会以为我们这是在刻意危言耸听敲诈他们,所以……”

    朱志仁欣然点头,他很清楚自己是没法和这些短视的士绅一样,一旦蒙古骑兵冲了进来,再说其他都毫无意义了。

    “紫英,你不必说了,清理军户隐户立即做起来,本官做你后盾,清理军屯田土也要让户房和各县立即行动起来,可以先清理,暂不谈如何来处置,待到合适时机再来计议,你看如何?”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厮内心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蒙古人会南侵,还是担心自己是故意用这一招来糊弄他,不过冯紫英也不在意,等到日后一一映证,对方自然会求上门来。

    冯紫英也知道过于激进暴烈恐怕会激起本地士绅强烈反弹,如果所有士绅都纠合起来发难,就算是齐师和乔师在朝中也不好做。

    毕竟这些都是正经八百的北地士绅,齐师就是北直人,这也算是他的基本盘了,而左都御史张怀昌是辽西人,和永平府这边是界挨界,据说其姑父就是这迁安人大户。

    “府尊所言甚是,那就先把军户隐户清理出来,一一验明正身,然后归入兵房,民壮之事,我意点先点检各州县民壮,从中选拔其中精锐,然后再从军户中选取勇武善战之士,凑齐二千丁勇,……”

    朱志仁也是头疼。

    要说二千民壮不算多,沿袭明制,大州县民壮一千,中等州县六百至七百,小县五百,这永平府本身民风强悍,习武者众,但是从五县一州中选取一千余人不是问题。

    再从军户中选拔千余人,凑足二千丁勇不在话下。

    但是关键在于这样大一股民壮力量,冯紫英的姿态肯定不是草草成军,像寻常州县民壮那样简单演练一番就行,而是要拉上战场和蒙古人对阵一番,而且还是要训练为火铳兵!

    这个动作就太大了,那火铳的价格朱志仁也是有所了解的,一支都在二十两银子上下,这二千支就意味着四万两,这还没有计算所需火药、枪子以及训练所需,按照这架势,这杂七杂八算下来起码要五六万银子。

    若是这蒙古人真的南侵来了,倒也好说,打赢这一仗一切都不必说了,打输了,自己自请致仕走人,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了。

    可如果蒙古人没来呢,这花销算谁的?难道真的都要在这清理田土款中出?

    这岂不成了自己白白承担这么大风险,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看见冯紫英目光灼灼的模样,朱志仁心中也是一硬,直到如今,也只有相信这个家伙一回了,再不济到最后再来想对策,总胜过事到临头束手无策的好。

    “紫英,就依你!”朱志仁一咬牙,“你只管去办,若要用印,只管说!”

    冯紫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厮总算还是有些眼光和担当,若是连这点儿责任都不愿意扛,自己就真的需要考虑到时候给不给对方来一个釜底抽薪了。

    有了朱志仁的全力支持,冯紫英迅速将整个兵房的司吏、典吏和其他吏员动员起来,同时将卢龙县令、县丞召集,要求立即对整个原东胜左卫、卢龙卫、永平卫三卫的军户逐一进行清理检点,核实准确,对照黄籍。

    这个迅猛的动作立即在卢龙县里引发了躁动。

    “许大人,同知大人这么做未免太过酷烈了吧?他是把我们卢龙士绅视为无物了?”一身紫褐色绸衫八字胡的矮胖男子手中紧握一柄工笔山水折扇,气势汹汹地道:“他还号称北地青年士子领袖,就是这么对待我们北地士绅的?”

    “是啊,府尊大人居然放任对方这般胡作非为,就不怕都察院御史那里告他一状?”另外一个名气度沉稳的中年士绅也皱起眉头,“以往府尊大人应该不会这样毫无举措才对。”

    许还山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抿了一口,任凭几个人围着自己发着牢骚,低垂着眼睑,罔若未闻。

    这帮士绅,闹腾的厉害,但是在听闻人家老爹是蓟辽总督,恩师是齐永泰,举主是乔应甲之后,脊梁骨就软了半截,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拍桌子摔板凳得要上京去告状了,也只能在自己面前吆喝一阵,看这样子也就只能如此了。

    “大人,您总得要说句话才行啊。”见许还山听了半晌,依然一言不发,几个士绅都有些发急了。

    “我说诸位,你们这样闹腾有何意义?”许还山终于张口了,语气却有些不耐,“清军乃是同知大人的本责,前几任同知没有履职,并不代表冯同知也像以前几位一样,怎么现在同知大人履职,你们这帮人却不思协助大人做事,却还恶人先告状了?”

    听得许还山语气不对,几个士绅脸色都是微变,一直未曾说话的那名淡褐色花纹长衫老者起身一拱手,冲着许还山恭敬地一礼。

    “大人,您虽然不是咱们永平人,但是却一直是我们永平士绅心目中的楷模,或许我等眼拙目浅,没能看明白形势,还望大人不吝赐教,为我等指点迷津。”

    许还山这才不咸不淡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微扬起头来,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好一阵后,才慢吞吞地道:“首先你们要搞明白,清军是同知大人本职,他做这件事儿没有任何问题,谁要阻拦,那是自寻死路;其次,二十年了,这军户隐户已经不是一件纯粹或者说简单的军务,其中牵扯到甚多民政,像不少当初改换军籍为民籍也非偶然,也是得到了兵备道那边的认可,……”

    几个人眼睛都是一亮。

    这军籍转民籍并非绝对禁止,但是却需要县、府两级批准,而且要报兵备道备案,但是七年前兵备道衙门失火,许多文档资料被焚烧一空,为此时任兵备道被免职入狱,后被褫夺官身逐回原籍。

    淡褐花纹绸衫老者却皱眉,“县里简单,早有安排,但是府里宋三那边……”

    “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宋三就是本乡本土之人,只要你们不要太过分,我相信宋三也是愿意为本乡士绅效劳的。”许还山正色道:“但是我要提醒一句,清军隐户是正事儿,谁要想在其中违抗同知大人的意思,从中作鬼,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只能说将一些有具体原委的可以核查清楚,请同知大人明鉴。”

    几个人都明白了,这清理军户隐户之事已成定局,谁要直接硬扛,那就没有好下场,但是利用这二十年时间许多档案年久丢失或者查寻修正,做些手脚倒是可以,但却需要把握好一个度。

    几人有些不情愿,但是却也知道这恐怕是底线了,这位推官大人能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很难得了。

    “大人,……”许还山站起身来,一抱拳,“本官还有事儿,先告辞了。”

    没等几人说话,许还山便扬长而去。

    剩下几个人,其中一人忍不住呸了一声,“娘的,一千两银子就得他这样一句话?还得什么都要我们自个儿想办法。”

    “老田,不容易了,人家起码给你指了一条道。”矮胖如龟的胖子满脸沉郁,“清理隐户也就罢了,可清理田土怎么办?”

    “不是说只先清理登记,要根据实情来定么?”中年男子沉声道:“我这消息是从府尊那边来的,府尊大人其实也不太赞同清理土地,而军屯田地虽说和兵房相关,但实际上该属于户房了,那不该是同知大人管才是。”

    褐色长衫老者摇头,“府尊大人那边语焉不详,我看府尊大人也是首鼠两端,没准儿也是想要从中做些手脚呢,毕竟他也在永平府五年了,论理还有一年他就该动了,你们觉得他现在的表现能行么?哼,也许就想借着小冯修撰的刀来做点儿事儿呢?”

    “赵公,那我们该怎么办?”

    “且让一步,清理军户隐户一事,我们先让一步,看看这位冯大人的态度,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果他要一味置我们于死地,那也就被怪我们无情了,他好像得罪的人可不少,我听说惠民盐场他也在问昌黎县里情况,看样子是真的肆无忌惮,太年轻啊,真以为他的总督老爹就能保他一切?哼!”老者眼中目光变得有些阴冷。

己字卷 第一百零五节 山河变色时代即将来临(第一更求月票!)

    王子腾刚从山东回到京中,就接到了牛继宗的邀请。

    他心情不太好。

    沈有容和他剧烈争吵,加上寿王和都察院右都御史刘一燝都警告要加大对登莱水师舰队的建设,这势必影响到登莱军的进一步壮大,而这是自家立身之本。

    王子腾当然知道兵部对自己行径越来越警惕了,刘一燝的出现就是一个征兆,虽然这一回侥幸过了关,但是登莱军却再无充裕的军费来扩军和训练了。

    见面安排在日忠坊的广化寺街深处的蕖园。

    蕖园是城北相当著名的景点,也是昔日前明英国公的私家园林,但是后来落入了大周朝建立时泰和帝的一位最得宠的内监手中,再后来这位内监因为犯事被广元帝诛杀,就落到了广元帝九子当时的鲁王手中。

    在辗转几十年无数人过手,终于变成了一处京中富商的私家园林,而规模也比前明时候扩大了许多。

    许多自命雅趣的官宦士绅,都喜欢选择这里作为设宴、诗会文会和游玩所在。

    蕖园太大,王子腾是从后边角门进入,整个后半块的左角一片都被牛继宗包了下来,这样可以最大限度保持隐秘性。

    王子腾并无兴趣喝什么酒,但是和牛继宗见面越来越敏感,很难避得开龙禁尉的耳目,他必须要抓住每一个机会。

    这一次牛继宗也是以宣府镇粮饷问题回京向兵部和户部打嘴皮官司才得以回来,而在蕖园也正好是其妻舅,也是四王八公十二侯中的锦田侯陆皓祝寿所在,所以他也趁机邀约了王子腾在席间可以寻机见面谈话。

    随着酒宴上日益热闹,牛继宗以饮酒后身体不适为由,假意在蕖园内的内房休息,其实却是和王子腾见面。

    “王爷越发急切了,我感觉他太自信了。”牛继宗脸色不太好看,“水溶让汤宾尹南下去金陵了,子腾,那贾雨村可靠么?”

    王子腾同样脸色阴沉,“两淮巡盐御史至今尚未任命,皇上一直推托,太上皇那边很不高兴,好在陶国禄很识趣,但他只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很多盐商也在观望,贾化这个人,呵呵,不好说,……”

    “皇上要拖下去也没什么,他现在还不敢直接挑战太上皇,只能拖,但现在看样子他未必拖得起了。”说到这一点牛继宗嘴角浮起一抹笑容,“我看皇上几个儿子也有些轻佻,望之不似人君,那福王居然传出和周贵妃有染,不知道这事儿被皇上听闻会是如何感觉?”

    王子腾嗤之以鼻,“这等流言不过是效仿当年要拉太子下马的手段罢了,所以我说这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是这妖风却越来越大了。”

    “我前日觐见皇上,皇上身体的确出了问题,我觐见半个时辰里,皇上倦怠不堪,勉力维持,而且我注意到宫中御医正在积极为皇上熬服药丸,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牛继宗的消息渠道也很灵通。

    “所以他几个儿子现在才开始十分活跃起来了,以前他们可不敢。”王子腾轻笑,“继宗兄知道么,甚至某一位皇子还来主动接触我了,都让我有些震惊。”

    牛继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未必是坏事儿啊。”

    两人心照不宣,都能看到对方眼底的喜意,似乎局面终于看到了一丝反转的迹象,虽然太上皇依然态度模糊,但是相信到了某一天,他会做出明智的抉择。

    再退后一步,就算是太上皇囿于血缘、亲情和宗**理,不愿意明确态度,到那时候人心向背,实力对比,恐怕都会逼着很多人做出理性选择了。

    再不济,用实力来对阵,只怕风向也会逆转了。

    “继宗兄,恐怕我们还得要谨慎低调一些,那等无关大局的事儿,最好别理,徒乱人意。”王子腾目光里耐人寻味的神色越发诡秘,“你我接触皇上这么多年,除了身体这个因素是老天爷安排,谁也无法安排,其他呢?不说算无遗策,皇上可是每一步都留有后手的,……”

    王子腾的话让牛继宗心中一凛,“子腾,你的意思……?”

    “我们看到的未必都是真实的,也许人家都等着我们出错,我们不能被别人抓住把柄。”王子腾沉静自若,“我们仍然要做最坏的准备,所以水溶安排汤宾尹去金陵我是赞同的,反正汤宾尹在京师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贾化这个人只有在你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能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本事我看不出。”

    牛继宗脸上的喜色慢慢消去,看了一眼王子腾,“你这么不看好?宣大这边我可是有把握,登莱那边你进展不顺?”

    “不是这些因素,如果皇上真的大行,那当然一切好办,但如果皇上拖上一两年呢?大周正统乃是不可动摇,便是太上皇也无法轻易出手,失去了这份道义,我们面临的压力会陡增几倍。”

    王子腾要比牛继宗想象的谨慎得多。

    “冯唐和陈敬轩始终不肯明示态度,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对皇上忠心?还不是觉得面对皇上旨意时,他们没有把握压制得住麾下将领。继宗兄,你觉得那种情况下,宣大的诸将就真的都会俯首帖耳听你的命令?连我经营了二十年的京营我都没这份把握,宣大你就这么自信?”

    “陈敬轩不必说了,他在三边根本控制不住局面,他那点儿资历威望,也就只能维持一下太平局面,倒是陈继先这边,京营里,这个家伙始终看不清,……”牛继宗不耐烦地道。

    “所以我们从来不把希望寄托在京营里能如何如何,我们只要能做到让其散沙一团,不能为哪一方所用就足够了。”王子腾淡淡地道。

    牛继宗深深地看了王子腾一眼,“子腾,你太小心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王子腾回了一句,“继宗兄,我们要明白在做什么,更要明白自己所处态势,高估敌人固然危险,高估自己更危险。”

    牛继宗皱眉,“杨可栋失踪了,你知道么?”

    “当然知道,如果不是这件事儿,我不会来见你。”王子腾点点头。

    “子腾,你我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牛继宗冷冷地道:“皇上命令卢嵩正在彻查龙禁尉北镇抚司,现在龙禁尉内乱成一团,昨晚一名南镇抚司的百户被刺杀,据说此人内审苛厉,极遭人恨,但是在这个骨节眼儿上,呵呵,顾城也脱不了干系,……”

    王子腾不屑一顾,“顾城耄耋老矣,就算是在龙禁尉里有些人,那又如何?他还有几年能活?太上皇还在呢,谁去动他,那就是脑袋被驴踢了,往他身上攀附,有意义么?”

    “好吧,不说此事儿了,说说杨可栋的事儿吧,兵部已经紧张起来了,要求户部增拨军费,担心西南要出乱子,……”牛继宗目光里多了几分凝重,“一旦播州生乱,朝廷会用哪里的兵平乱?”

    王子腾反应过来,“你是说可能要调动我的登莱兵?”

    “哼哼,你以为你在登莱的所作所为皇上和朝廷不无所指?”牛继宗反问。

    “那他们就不怕我和杨应龙同流合污?”王子腾冷笑。

    “你不会,就像你自己所说,除非皇上大行,大义之下谁也不敢逆流而行,义忠亲王都不敢出头,你敢么?玩清君侧,没有出头之刃,你我都还远不够分量。”牛继宗淡然。

    王子腾沉吟不语。

    “当然,你也可以用缓兵之计应对,从登莱到西南,这一路行进,只安排三五个月也说得过去。”牛继宗继续道:“但到了西南和叛军接上阵,只怕就由不得你了。”

    “那如果在此过程中有其他变化呢?”王子腾慢腾腾地问道。

    “你寄希望于这个?”牛继宗惊讶地问道:“子腾,这可不符合你的风格啊。再说了,什么变化?皇上大行,建州女真或者蒙古人破关而入,还是倭人进兵朝鲜?”

    王子腾深深看了牛继宗一眼,“继宗兄,你方才不也在说王爷似乎太急切了,我想他急切肯定有其道理,起码这么多年来除了在女人身上栽了一次筋斗,其他他都还没怎么犯大错误吧?”

    “你想说什么?”牛继宗疑惑地道。

    “继宗兄,王爷不蠢,我们能看到的,他也能看到,太上皇的姿态越来越明显,就是不想掺和,但是对他始终还是抱着几分纵容,嗯,一些资源似乎也在听凭他接手,否则水溶何须让汤宾尹南下?汤宾尹还带着他那个学生韩敬,韩敬可是在当年青檀书院中力压群雄的角色,韩家也是浙江士绅望族,只不过在大比之后才被冯紫英抢了风头而已,……”

    王子腾语气里隐含的色彩让牛继宗也是思路急转,忍不住心惊肉跳,“子腾,你是说王爷是打算……?”

    “继宗兄,未来两三年里,也许会是山河变色的时代,你我可能都无法独善其身不是?”王子腾悠悠地道:“那我们就抓紧时间抓牢我们能抓牢的东西吧。”

己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流言来袭(第二更求月票!)

    贾赦阴沉着脸回到自己屋里,背负着手来回踱步。

    一直到邢氏出现,他才满脸不耐地斥道:“你去哪里了?怎生这么久才来?”

    邢氏被唬得脸色都有些变了,还以为自家兄长的事儿被贾赦知晓了,嗫嚅着半晌不敢说话。

    “好了,坐吧。”贾赦一拂袖,邢夫人赶紧入座,“老爷可是有什么事儿?”

    “哼,你成日里在院子里走动,难道就没有听见一些什么?”贾赦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枉自你还是府里大太太,下边下人都传开了,你却闭目塞听,……”

    听得贾赦声色俱厉,邢夫人一下子吓得站起来。

    她还真以为是自己兄长的事情被贾赦知晓了。

    这刑忠也是一个不晓事的,来了京师城便无所事事,成日里游手好闲,可手里又没有几个银子,还去赌场。

    前些日子还说手气顺,赢了好几十两,邢氏也有些眼红,去找他絮叨,那厮也还大方给了邢氏二十两。

    谁曾晓这一来二去手气便转了,十日前来借了一百两说应急,邢氏便有些迟疑,但是最终还是借给了对方,没想到七日前又来借银子,邢氏便不肯了,那厮便哭天抢地,弄得邢氏下不了台,只能再借一百两,便说再也没有了。

    谁知道前日便有人找上门来说刑忠被扣在赌场里,欠下三百余两银子,要让邢氏拿银子去赎人,把邢氏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有心不管吧,那边却说每日都要上门来要账,要不就要砍下刑忠的手指来抵债,吓得邢氏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先给了五十两缓一缓。

    今儿个正犯愁,琢磨着如何来解决此事儿,打算把邢岫烟叫来说一说,却没想到贾赦却气冲冲的回来了。

    “老爷,妾身的确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除了会说不知道还会说什么?王善保家的难道也没有听见?司棋那丫头不是她外孙女么?跟着二丫头,难道一无所知?”贾赦越说越上火,“我看琏儿一走,这家里就没个章法了,这等大事我还得要等到二弟来问我,你这当母亲的如何在管教?”

    邢氏一愣,这才回过味来,好像不是自己兄长的事情,心里顿时放下大半,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这般没头没尾地说了许多,妾身却也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老爷说的是什么,……”

    贾赦暴怒,顺手拿起身旁茶几上的杯子就砸了过去,茶盅从邢氏耳边飞过,砸在墙壁上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吓得邢氏禁不住尖叫起来。

    外边丫鬟都忙不迭进来,却见大老爷脸色铁青,太太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知道这是老爷在教训太太了,没等贾赦目光过来,又都一骨碌吓得溜了出去,赶紧把门掩上。

    在这长房里,贾赦就是天,无论是邢氏还是原来的贾琏、贾迎春,都是毫无反抗余地。

    贾赦双目喷火,直视邢氏:“你枉自当母亲,外边传二丫头的事儿,你难道一无所知?司棋护主,和二丫头狼狈为奸也就罢了,岫烟不也是住在园子里,成日里和二丫头来往,难道也充耳不闻,还是没把你这个当姑母的放在眼里?”

    贾赦也有些口不择言了,一阵乱骂,但是的确是把他气懵了。

    当二弟吞吞吐吐地问起自己是不是要把二丫头许给冯紫英为妾时,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有过这种心思那也是藏在心里,被老二这般当面问起,简直就是打自己脸了。

    他当然矢口否认,但是老二却说府里边都在传,这就让贾赦恼羞成怒,这才忙不迭地回来,要问一问邢氏这个当母亲的在如何当,为何阖府上下都知道,就他这个当父亲却一无所知。

    邢氏虽然也吓得够呛,但是毕竟不是自己的事儿,她心里也还要踏实许多,壮起胆子问道:“老爷,您总得给妾身说一说啥事儿啊,要死也得要让妾身当个明白鬼啊。”

    贾赦瞪着对方,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府里传冯紫英要纳二丫头为妾,还说二人情投意合,……”

    邢氏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原来是这事儿,这事儿不是自己和老爷也说过么?只不过当时没说到一条路上,还有孙绍祖这层关系在里边,便没再提了,怎么老爷却对这事儿这么上火?

    镇定了一下心神,邢氏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老爷,这事儿在下人里边有过传言,但是却绝不像二叔所说那般夸张,什么阖府上下都在传,这纯粹就是污蔑二丫头,二丫头的性子老爷还不知道,针扎都不敢吭声的,哪里敢去和冯家大郎做什么情投意合的事儿?”

    贾赦听得邢氏这么一说,火气稍减,但仍然不肯罢休,“那老二这么故意在我面前来恶心我,是什么意思?”

    “这妾身就不知道了。”邢氏没敢妄言,她还没有搞明白贾赦生气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二丫头这份传言让让他丢了面子,还是觉得被孙家得知不好向孙家交代?

    贾赦脸色阴晴不定,想了一想才道:“去把秋桐给我叫来,司棋这丫头素来狡狯桀骜,无凭无据问她,肯定不会承认,我先问问秋桐,待会儿你再问问岫烟,你这当姑母的可是当得清闲安泰!”

    邢氏不敢作声。

    秋桐很快就被叫来,当贾赦问及迎春的事情时,秋桐却是扑通跪下:“老爷太太,这等事情奴婢如何敢说?”

    贾赦和邢氏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中更紧。

    贾赦阴森森地道:“有什么不敢说?不是都说府里传遍了么?我都知道了,就想要映证一下,你有什么不好说?”

    秋桐却只是磕头,不敢搭话。

    倒是邢氏觉得这秋桐怕是有什么诡计,这丫头素来阴险,却又颇会讨好老爷,所以邢氏一直撺掇把这秋桐赏给贾琏。

    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贾琏却飘然而去下扬州了,这秋桐原本也是一门心思想跟着贾琏去的,但失望之余就只能牢牢攀着贾赦了。

    “说!”贾赦火气又上来了。

    “那老爷要恕奴婢无罪,……”秋桐磕头如捣蒜。

    “好,你说。”贾赦觉得只怕从这秋桐嘴里出来的话还要更不堪,但到这会儿不问又不行。

    “府里下人都在说冯大爷看上了二姑娘,二姑娘也嫌弃孙家大爷为人粗鄙,不愿意嫁过去,所以一来二去,……”秋桐目光微微一瞥贾赦,然后又赶紧低下头,“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贾赦不耐烦地道。

    “还说冯大爷去过几次二姑娘的缀锦楼,其他丫鬟都被打发出去,……,便有人说二姑娘身子都给冯大爷破了,……”

    贾赦邢氏双双色变。

    贾赦一阵头晕目眩,这等流言出去,二丫头还能嫁人?只怕只有去死了。

    问题是这是流言么?贾赦还是知晓自己这个女儿的,断无如此大的胆子,但是他却又知道冯紫英这厮是胆大包天不说而且好色如命,若是二丫头本身就倾心于他,这二人独处,情浓之际,没准儿就会有出格之举也不一定。

    邢氏却没有像贾赦那样轻易被秋桐的言语所迷惑,只是冷冷地看着秋桐。

    二丫头和冯紫英的事儿她是听到过只言片语,并非像老爷所说那般人尽皆知,不过是一些下人说冯紫英待二姑娘甚好,不像府里人对二丫头那么轻视忽略,也的确去过几次缀锦楼,但何曾到什么破了身子这种程度?她也从未听说过。

    “秋桐,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为何我却从听闻过?”

    秋桐一凛,低眉垂目地道:“奴婢不过是从旁人那里……”

    “哪个旁人?”邢氏厉声道。

    “是四月间一天奴婢去缀锦楼给二姑娘送太太给的香粉,路过紫菱洲,在蜂腰桥那里遇上一个婆子和丫鬟再说,因为她们是过桥往秋爽斋和藕香榭那边去,奴婢只看到背景,却没有看清楚是哪家的下人。”秋桐回答有板有眼。

    贾赦沉声道:“秋爽斋和藕香榭是哪家姑娘在住?”

    邢氏下意识觉得这是秋桐这小蹄子撒谎,但是对贾赦的话却不能不回答:“秋爽斋是三丫头,藕香榭是云丫头,可那条路还要通到暖香坞和稻香村,四丫头和珠哥儿媳妇住在那边,……”

    贾赦轻轻哼了一声,他知道邢氏的意思,这个不能作为判断。

    “秋桐,你先下去。”邢氏径直吩咐道。

    秋桐眼底闪过一抹阴寒,叩头之后便低垂着头出去了。

    “老爷,这秋桐的话不可信,妾身听说过冯家大郎和二丫头的事情,但是根本没有这般夸张,不过是通家之好兄妹间的关系罢了,……”待到秋桐出去,邢氏赶紧解释道。

    “哼,你就这么确定?冯紫英性喜渔色,听说在家里也是无女不欢,二丫头太过老实,遇上表面风流倜傥的冯紫英,你觉得逃得过他的魔掌?”贾赦不屑一顾,“他那点儿花花肠子我还能不明白?”

己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庙小妖风大

    邢氏不以为然,冯紫英固然好色,但是人家年龄摆在那里,又是一门三房单传,自然是想要多开枝散叶的,多纳几个女人怎么了?

    不过具体到自家女儿身上,肯定是不乐意了,邢氏也不敢反驳。

    “老爷,妾身还是觉得不至于那般,冯家大郎也是懂分寸的,若是司棋、紫鹃这等丫头被他破了身子那也罢了,可像二丫头这等姑娘,日后便是真要入他冯府,那也是要见白绫染红的,他也不怕他自家府里人闲话?”

    邢氏的话让贾赦一下子又恼了,“谁说二丫头要给他当妾了?我还没发话呢,这贾家颜面何在?”

    见邢氏又不做声了,贾赦强压住内心的不悦,沉声道:“去把岫烟叫来问问,这府里流言蜚语如此,她这个当侄女的难道就没说给你透个信儿?”

    邢氏无奈,也只能让小丫鬟去叫邢岫烟。

    邢岫烟还在栊翠庵中和妙玉说着闲话。

    “我以为宝琴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性子,但是没想到会……”妙玉的确没有想到过薛宝琴那等出尘脱俗的人才,居然要和宝钗二女共侍一夫,去给冯紫英做妾,而素来光彩照人的宝钗居然也同意了,这真的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姐姐,心高气傲也好,出尘脱俗也好,女孩子始终要有一个归宿。”邢岫烟淡淡地道:“宝琴姑娘被梅家给耽误了,退婚之事让她几乎要想嫁一个好人家变得不可能,而以她的性子,姐姐觉得能接受一个终日为柴米油盐奔波的寻常家庭,成为成日困守于蜗居中相夫教子的俗妇?”

    “宁为鸡头不为凤尾,难道这世上就找不到一个好人家了?”妙玉意似不屑,“非得要在冯紫英这棵树上吊死?”

    “姐姐,倒不是说找不到了,但是对于薛家来说,恐怕也有多重意思,一来冯大爷为薛二爷找了一门好亲事,当朝御史的嫡亲妹妹,也是冯大爷同科同学,知根知底,二来薛家现在的情形都看得出来,日益沦为寻常商贾人家,皇商现在也是越来越不景气,若是不能有一个好的依靠,只怕下一辈就要泯然众人,真正沦为寻常商贾人家了。”

    邢岫烟·显然要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妙玉理性清醒许多,“对薛家二婶来说,薛家二爷才是支撑起薛家未来的关键,可是薛家二爷又是一个读书不成的,那怎么办?单靠做些营生可撑不起薛家未来,那么有一个能够扶持自己儿子的姑爷,当然就很必要了,至于宝琴姑娘,终究要为他人妇,当初薛家选梅家未尝不是这种想法,只不过梅家却瞧不上薛家悔婚罢了。”

    “妹妹的意思是薛家二房这是有报恩酬谢的意思?”妙玉当然不傻,只是不太通时务罢了,岫烟这么一说,她也就明白了,“还有就是寻个靠山,还是在为薛家打算?”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邢岫烟轻叹,“哪一个又能摆脱自家的羁绊,无所顾忌的按照自己心意行事呢?”

    妙玉脸色微变,沉默不语。

    邢岫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触动了妙玉的某些伤痛,想要解释,但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姐姐莫要怪妹妹话语有些直白了,便是姐姐一样如此,虽然小妹以往也觉得伯父对姐姐和婶婶不起,但是随着年龄渐长,经历越多,感受越深,伯父当年也应当是迫于无奈,许多事情不是他能左右,他也需要顾及诸多方面,而对姐姐,小妹还是以为伯父已经安排最为妥帖了。”

    妙玉脸微微涨红,略带恼意:“妹妹何出此言?难道我就只能嫁人,我便要寻个清静自在也不能?”

    岫烟清丽秀雅的脸上掠过一抹无奈之色,“姐姐,这个世界恐怕也不是你我这等人想要寻个清净自在就能行的,像那一日你我遇上的情形,我们招惹谁了?若非倚仗冯大爷的名声,只怕你我姐妹尽皆……”

    岫烟没说下去,但是妙玉却无言以对。

    “再说了,便是那等出家人所在之地,不也一样要被凡尘俗事所滋扰,化缘,垦田,祈福消灾,哪一样能不闻不问?便是这栊翠庵,若是贾家日后不行了,无人供给,姐姐不也得要自食其力?”

    岫烟的话挑开了妙玉最后一层遮羞布,但妙玉这一回却没有恼怒,只是呆呆地出神。

    见妙玉怔怔出神,岫烟也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其实何尝不明白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心中所想。

    无外乎就是觉得同为林公之女,觉得自己母亲也是官宦出身,只不过命运不济外祖父遇祸下狱,母亲被打入教坊司,正因为如此她便觉得只是命运一个错位便让她只能是一个连庶出女都不如的身份出现,到最后甚至还只能给妹妹当陪嫁作媵。

    自诩容貌姿色、文采性情都不输于自家妹妹,一心想要在各方面压对方一头,但是最终却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姐妹俩命运捆绑在一起,这如何能让心高气傲的妙玉接受得了?

    这也是她为什么对薛宝琴同样接受了要和薛宝钗一起嫁给冯紫英这种现实感到无法接受的原因,要知道之前她一直隐隐视宝琴为知己,实际上二人性格并不相投,不过是觉得身份处境有些相似罢了。

    谁曾想一眨眼,薛宝琴却也要给冯紫英为媵了,这种梦幻破灭的感觉让人太难以接受了。

    二人正相对无言,却听得栊翠庵外门槛响动,却是岫烟的小丫鬟篆儿来寻。

    “老爷太太要姑娘马上过去。”

    岫烟吃了一惊。

    太太找自己也就罢了,自己姑母,岫烟隐约感觉可能是自己父亲的事情,这段时间自己父亲神出鬼没,经常夜不归宿,后来才知道父亲经常去赌场赌博。

    她当女儿的只能苦口婆心的规劝,一度和母亲跪在父亲面前求他莫要再去,但是却没有收到多少效果。

    可连老爷都要过问了,那自己父亲真的闯下什么大祸了?

    “篆儿,老爷太太可说什么了?”岫烟咬着嘴唇道。

    “姑娘,是费大娘来让婢子找姑娘的,不曾说什么。”

    篆儿知道自己并不太得岫烟喜欢,而篆儿同样也不怎么看得起这个空壳子姑娘,不过是太太同父异母的侄女儿,而且太太也不太喜欢这一家人,只是碍于情面才不得不接纳,她却真把自己当成了姑娘了。

    “妹妹,可是有事?”见岫烟神色不对,妙玉赶紧问道。

    “没什么,姐姐,我先过去了,明日再过来,对了,宝姑娘也在约我们明日去蘅芜苑小坐,明日我们便一起吧。”

    岫烟稳了稳心神。

    “算了,我就不去了,妹妹去就是,我还是一个人在庵里自在。”妙玉摇头。

    “姐姐还是去吧,宝姑娘人心纯善,诚挚邀请,你不去,反倒是让人觉得你见外了。”岫烟劝说道:“你不是和宝琴姑娘有话要说么,正好啊。”

    迟疑了一阵,妙玉终于点头。

    邢岫烟这才跟着篆儿一路疾走去了贾赦院子。

    听得自己姑母劈头盖脸的训斥夹杂询问,岫烟也是满腹委屈,但是却不能形诸于色,只能婉言解释:“老爷,太太,冯大哥何等英雄人物,岂会做这等下作苟且之事?便是……”

    “便是什么?”见岫烟欲言又止,邢氏厉声道。

    “便是二姐姐真的仰慕冯大哥,也是正常之事。”邢岫烟淡然道:“二姐姐年龄不小,平素里也未曾见过其他男子,冯大哥经常来往府里,也不曾见外,但冯大哥和二姐姐风光霁月,侄女是绝对信得过的。”

    “哼,你知道什么?”贾赦毫不客气地道:“冯紫英固然有才,其他德行倒也无甚说的,但是唯独在女人身上他是过不得关的,三房妻室还不满足,却要打二丫头的主意,我是断断不允的。”

    岫烟低头不语。

    邢氏迟疑了一下,却见贾赦示意,只能硬着头皮道:“岫烟,你平素里和你二姐姐往来颇多,嗯,可发现二丫头有无其他失德之举?”

    “嗯?”邢岫烟一时间不明白姑母什么意思。

    邢氏不好启口,贾赦悻悻拂袖而出,邢氏这才低声道:“府里有无说……,二丫头已经失贞……”

    邢岫烟脸色骤变,“这是何人如此恶毒?二姐姐葳蕤清白,如何可能做这等之事?侄女可以担保二姐姐绝对清白,从无失德之举,……,前几日我还和二姐姐在一起绣花,二姐姐也别无异样,……”

    见侄女说得斩钉截铁,邢氏也稍微放心,若是迎春失贞,那她这个嫡母也是有责任的,她也知道自己这个侄女素来精明,便沉吟着道:“岫烟,那依你之见,这等谣言是何人所出,意欲何为?”

    “姑母的意思是……?”岫烟心中一惊。

    邢氏咬牙切齿地道:“这必定是有人故意要毁二丫头声誉,只是我不知道此人的目的意图何在。”

己字卷 第一百零八节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邢氏虽然这般说不知道是谁要毁迎春的声誉,但是岫烟却听出了自己姑母言语中的切齿仇恨。

    岫烟何等聪慧,虽然来府里时间不长,但是这府里上下各种牵绊瓜葛只要她一过眼,便能知晓一个大概,分辨一个明白。

    姑母所在的长房和二房不和是心照不宣的事儿,只不过老祖宗还在,谁都不敢挑明。

    二老爷呢也还算低调,大老爷,也就是自己姑父呢,也较为隐忍,所以两兄弟之间的关系倒也还过得去,但自己姑姑和二太太这妯娌俩关系就不那么和谐了。

    二太太出身王家,自己姑母不过是小门小户,又是续弦,所以天生底气就不足,但是却又占着长房嫡妻的份儿。

    可谁都知道老祖宗喜欢二老爷,不太待见大老爷,这种尴尬憋屈的角色让荣国府的长房这边儿始终难以释怀,无论是姑母夫妻俩还是琏二哥,可二嫂子却还恰恰是王家女,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更让双方关系扑朔迷离。

    岫烟甚至怀疑之所以琏二哥要不顾一切的要和二嫂子和离,甚至远去扬州不愿意在京师城呆着,很大程度就是因为二嫂子仗着王家声势凌迫,使得琏二哥难以忍受,所以这才索性和离,自寻自己的日子去了。

    二嫂子和姑母不对路,又和二太太是亲姑侄关系,所以这等关系就微妙了。

    “姑母,不至于……”岫烟忍不住说了一句。

    “哼,不至于,你知道什么?”邢氏气哼哼地道:“有些人惯会收买人心,其实龌龊不堪,我比不得人家会做这表面文章,……”

    邢岫烟不敢再说了,再说下去姑母挑明,那就尴尬了。

    邢氏也知道这等私下里的不睦是不便于挑明的,也不再多言,却把话题转到邢岫烟父亲身上来了,“岫烟,你父亲成日里去外边儿赌场厮混,你们娘儿俩也不管一管?前日里那赌场里居然来人找上门来,说你父亲欠下赌场数百两银子,……”

    邢岫烟一听便吃了一惊,难怪这两日父亲没见人影,却是欠了赌场的赌债。

    “你可知前两次我已经借给你父亲三百两银子,你父亲说好只用三月,我以为他要做什么营生,却不知道他哄我,这才借给他,没想到他却是去赌场高乐,这下可好,前日里赌场来人索要欠账,口口声声称若是不给,便要斩你父亲手指,我看着亲戚份上,替他先付了五十两,据说还差三百多两,姑母却是再也拿不出来了,……”

    一听这话,邢岫烟忙不迭地道:“姑母,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那边来人没说,但是我却知道那些赌场对像你父亲这种人是不会轻易如何的,还是想要从他身上把所欠银子收回来,只怕这两日还会来,没准儿你父亲还在赌场里优哉游哉,乐不思蜀呢。”

    邢氏几乎要咬牙切齿了,自己三百五十两银子砸在刑忠身上,也不知道这厮猴年马月能还自己?

    这欠着赌场还有三百多两,若是还不起,还不知道赌场会如何处置刑忠?

    邢岫烟却想不了那么多,她现在只想着自己父亲安全,至于说欠的银子,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还,但是无论如何自己父亲总得要找回来才是。

    “姑母,那赌场叫何名,在哪里姑母可知道?”岫烟忙不迭地问道。

    “好像叫银钩赌坊,就在这城西阜财坊的承恩寺胡同里,紧挨着王恭厂。”邢氏这地名倒也记得牢靠,但迅即道:“岫烟,你一个大姑娘家,可不许去那等腌臜之地,小心吃亏,与名声也有污,……”

    “可是姑母,我父亲若是被他们扣在那里,又没有银子与他们,如何是好?”邢岫烟急了。

    “放心吧,那等地方岂肯轻易对你父亲这等肥羊如何?”邢氏这些道理倒也明白,“你这个时候找上门去,那更是要好好敲诈你一笔,还不如这样拖几日等到那边觉得没啥油水可捞,说不定就能放了你爹,再不济也能讲一讲价钱,……”

    话虽如此说,岫烟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这却是自家老爹,她如何敢让老爹被扣在赌场?

    万一那些和匪人无异的强梁一时兴起,要拿自己老爹杀鸡吓猴,岂不悔之晚矣?

    心乱如麻的岫烟来不及和自己姑母多说,便匆匆走了,她要去和自己母亲商量,若是姑母所言是真,如何能把自己老爹赎出来。

    她明白,对自己姑母来说,她已经借给自己老爹三百两银子,还帮自己老爹暂时垫了五十两银子的赌债,这简直就是仁至义尽了,再要让她出银子,只怕比杀了她还难。

    看见邢岫烟急匆匆离开的背影,邢氏这才进了内房。

    “岫烟这丫头怎么说?”一见邢氏进来,贾赦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岫烟说断无此事,绝对是谣言,要来坏二丫头名声。”

    听得邢岫烟的肯定答复之后,再结合自己对二丫头的认知判断,邢氏也相信以迎春的性子绝对不敢在出嫁之前就坏了身子。

    若是说仰慕冯紫英,有些你侬我侬的亲昵举止或许可能,但是若要剑及履及到行夫妻之实,她相信二丫头绝对不敢。

    贾赦狐疑地看着邢氏,“岫烟这么肯定?”

    “岫烟说了,她一直和二丫头亲善,住进院子之后,几乎每隔二三日都就要在一起,不是二丫头去她芦雪广,就是她去二丫头的缀锦楼,若是二丫头真的破了身子,那绝对会有几日不适,岫烟定能觉察,……”

    别看邢氏大事愚鲁颟顸,事事都是唯贾赦是从,但是这等事情却也能判断出一二来,起码对冯紫英和贾迎春之间的这种关系还是分析相当精准到位的。

    “那会不会住进园子之前……”贾赦还是有些不放心,二丫头都十七了,这个年龄女子嫁人都嫌略大了,怀春更是很正常,若是被那冯紫英的手段勾引一二,难免就会上钩。

    “老爷,那怎么可能?二丫头住进园子之前不过是一小院,前后都有人家,而且丫鬟们也都挤在一块儿,哪里能有那等机会?”邢氏解释道。

    贾赦稍稍放心,“这样,你带着人去查探一番,……”

    邢氏骇然,“老爷,那如何能行?这要传出去,无论有无,那二丫头都没法见人了,……”

    贾赦也知道这样做肯定后遗症不小,但他是真怕出事儿。

    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迎春许给孙绍祖了,但孙绍祖前些时日不来气,弄得他也有些恼火。

    他也曾琢磨过是不是索性就把二丫头给冯紫英当妾了,反正冯家有的是银子,冯紫英未来前途也一片光明,不过这几日他又听到一些风声,好像冯紫英现在麻烦不少。

    见贾赦沉吟不语,邢氏试探性地问道:“老爷,以妾身之见,这等流言蜚语传起来,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哦?”贾赦疑惑不解,看了一眼邢氏,“何出此言?”

    “妾身听闻三丫头似乎也对冯紫英有意,……”邢氏话刚一出口,贾赦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一派胡言,老二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他怎么会应允……”

    只是说这话贾赦自己都有些汗颜,老二当然不肯答应,觉得这是有损贾家颜面,怎么自己却好像有些意动,只是现在觉得不合适了而已呢?

    “老爷,妾身没说二叔,只说三丫头,这冯紫英这一两年里来咱们府里太勤,和姑娘们都甚是亲近,你还记得林如海病重,几个丫头都南下扬州去照看林丫头么?这一趟来回,几个丫头便都有些……”

    邢氏没再说下去,话锋有一转,“老爷也知道二叔和王氏对环哥儿都不怎么看重,要说环老三也没啥出奇之处,这冯紫英煞费苦心才把环老三送进青檀书院,据说让珠哥儿媳妇很是不满,觉得冯紫英厚此薄彼,没有帮她家兰哥儿,难道还真是环老三是什么读书奇才么?还不是三丫头在冯紫英面前百般水磨,……”

    贾赦又有些不耐烦了,“这和你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

    “老爷,妾身觉得,莫不是那王氏有意把三丫头许给冯紫英做妾,却又打听到二丫头和冯紫英也有这一层关系,所以便添油加醋地造谣,要坏二丫头名声,……”邢氏赶紧道。

    “王氏?”贾赦迟疑了一下,“就算三丫头和冯紫英有些眉来眼去,就算王氏打算让三丫头拉拢冯紫英,可是造二丫头和冯紫英的这种谣,不是故意让二丫头只能许给冯紫英了么?”

    “老爷,若是二丫头和冯紫英真的有了那层关系,当然是如此,但是二丫头其实根本就和冯紫英没这种关系,这种谣言出来,那对二丫头名声会造成多大的损害,而冯紫英会不会觉得二丫头名声不佳,自身不检点呢?”

    不得不说邢氏考虑问题的角度更周全,远胜于贾赦那等粗暴直接的思考,更能从冯家那边来考虑问题。

己字卷 第一百零九节 激荡(求200票!)

    贾赦脸色变幻不定,“你的意思是说王氏是故意用这种谣言来败坏二丫头名声,其实是要抬高三丫头?”

    “老爷,咱们实事求是的说,三丫头论性子肯定要比二丫头强,二丫头就是一个闷葫芦性子,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比得了三丫头的活泛?那丫头这方面就是体着了姓赵的,……”邢氏悻悻地道。

    “现在冯紫英这般风光,十八岁的正五品同知,二叔这么多年也不过就是一个从五品有职无权的员外郎,三丫头也不过是一个庶出女,要说二叔也就是抹不下脸,让王氏出头不也就有了一张遮羞布?”

    贾赦沉下脸,却没有说话。

    “老爷,要以妾身说,这二丫头若是真的给冯紫英做妾也未尝不可,琏儿在去扬州之前不也说,再等几年,等到冯家大郎风光了,便是赶着想要给他做妾,都未必能行了,妾身说得很有道理。”

    邢氏的说辞却没有让贾赦意动,他摇摇头,“琏儿知道什么,小时了了大时未佳,冯紫英这一两年来的确风光过甚,岂不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有这家伙过于跋扈嚣张,还以为去了地方上也能如此,我便听得消息,他在永平府不过两个月,便已经弄得天怒人怨,不少当地士绅已经联合起来要上京来告状了。”

    “啊?”邢氏吃了一惊,但又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冯紫英举主不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么?告状还能告得准?他老师还是阁老呢。”

    “那可不一定,那齐永泰便是北直河间人,这北直隶便是齐永泰的根基所在,这永平和河间紧邻,若是放任冯紫英在永平府胡作非为,荼毒士绅,那齐永泰这个北地士人领袖何以服众?便是他弟子,没准儿他也要挥泪斩马谡呢。”

    贾赦脸上挂着一抹冷笑,“冯紫英素来眼高于顶自命不凡,吃些亏才能让他明白,许多事情不是他会读书能科举就能行的。”

    “那冯家大郎在永平府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惹得这些士绅来告状?”邢氏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她还是觉得二丫头给冯紫英当妾不是坏事,冯家有钱,冯紫英有才有权有势,二丫头一个庶出丫头,又不是自己亲身的,去给人当妾有什么不可以?

    真要把冯紫英在床上侍候好了,比那嫁个远天远地的孙绍祖要强得多。

    起码那孙绍祖就从未把自己打上眼,而冯紫英每一次来带来礼物,多少都给自己考虑了一份儿,日后若是二丫头真的进了冯府,老爷固然能拿大头,但断然也少不了自己的。

    邢氏的问话把贾赦问得张口结舌,他何曾知道这些具体内情?不过也是听着贾政说起,而贾政也是在朝中无意听到同僚的闲谈中谈及的。

    见邢氏目光痴痴望着自己,贾赦故作不耐地一拂袖,“冯紫英骄横跋扈,自诩进士出身,肯定是对那等乡绅不假辞色,惹怒了这些人呗,……”

    邢氏不敢再问。

    贾赦倒也没有夸大其词,永平府这边的躁动,的确也迅速就反馈回了朝中,甚至比想象的更快。

    河间府和永平府紧邻,而且士绅通婚者甚众,而河间府不但是齐永泰的老家,同样也是冯紫英密友范景文的老家,冯紫英在永平府的“胡作非为”,恣意“侵害士绅”的举动,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传递到了北直隶东边的永平、河间、顺天三府。

    这三府山水相连,原本就是联系甚多,各方士绅子弟虽然遵循朝廷规制避籍任职,但是这在北直隶跨府便算是避籍,所以北直隶跨府任职便甚多,而在北直隶东部三府就更是普遍现象。

    齐永泰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一直到下人进来通报称范景文到来,齐永泰才稍微舒展。

    “见过齐师。”

    “大章,坐吧。”齐永泰和范景文算是河间老乡了,齐永泰原籍保定府,十二岁时随父迁至河间东光,在东光长大,而东光和吴桥紧邻,范景文便是吴桥人。

    这年头乡党往往是最重要的一种纽带,范景文既是齐永泰的学生,又是齐永泰的老乡,齐永泰对范景文自然也是寄予厚望。

    此番观政结束,范景文到了六部担任正七品评事。

    大周官制沿袭了前明,但是又在前明基础上已经有了较大变化,尤其是在中央六部,以礼部为例,除了尚书、左右侍郎号称堂上官外,其余仪制、祠祭、主客、精膳四清吏司,每司各有正五品郎中一名,从五品员外郎二至三名,正六品主事四名至六名,正七品评事八名,另外还有司务厅、铸印局的司务和大使若干。

    这其实在前明官僚体制上膨胀了不少,尤其是中级官员上膨胀了几乎一倍,原本在前明很多是吏员来负责的,就基本上确定为中下级官员来承担了。

    这既有好处,就是避免了吏员长期把持日常事务,又无升迁希望,便可以肆无忌惮糊弄上司从中谋利,同时也有坏处,那就是官僚体制膨胀,官员升迁渠道更窄了。

    范景文被安排到了主客司担任评事,主要就是从事外国、属国、藩属以及羁縻地和少数民族地区的管理事务。

    “主客司那边的事务可还好?”

    范景文还不知道齐永泰突然把自己招来所为何事,前些时日他还登门拜会了齐永泰,对方也没有说什么,今日却如此急促招自己来,让他和很纳闷儿。

    “还好,学生近期主要在负责清理原前明遗留下来的属地情况,比如旧港宣慰司,……”范景文介绍道。

    原本齐永泰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但听得范景文这一介绍,还真来了兴趣,“大章,照你这么说,我们大周对原旧港宣慰司属地仍然拥有不可置疑的主权和管辖权?可是现在那里的汉民情况怎么样,有多少,对于我们大周朝廷的态度如何?周围你所提及的西夷人活动情况,以及当地土著情况如何呢?”

    “齐师,这个情况就比较复杂了,若是要细细论起来,只怕今日一日都难以说清楚,学生也正在准备写一篇文章,大致介绍一下旧港宣慰司的情况,我们大周继承了前明的宗法体系,现在版图上也基本上是继承了原有的领土,甚至还在原有基础上有所扩展,比如哈密是在前明手上失去的,现在我们已经收复了回来,……”

    范景文一说起这个就眉飞色舞,但是听在齐永泰心中却是沉甸甸的。

    复地哈密乃是皇上最为得意的,但是现在哈密的粮饷补给却成了三边最大的隐痛,陈敬轩已经多番上书希望收缩兵力,将刘东旸所部兵力收回来,甚至希望直接放弃沙州。

    这遭到了皇上和兵部的严厉训斥,但是从内阁和户部的角度来看,哈密乃至沙州对于现在的大周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光是长了颜面有什么用,源源不断的军资粮饷消耗,让三边不堪重负。

    与其在西北这边耗费粮帑,不如把精力放在南洋,起码南洋的物产远胜于西北,香料、金、银、铜、锡,都是朝廷急需的,而且开海之略推开后,朝廷也需要考虑在南洋那边建立一处稳固的落脚点,以确保沿海的安全,防范西夷人日益渗透的威胁。

    但是齐永泰又深知放弃一块复土会带来什么样的政治后果,就连内阁中的几位江南同僚都不敢提这个问题,更别说他这个北地士人领袖了,那可真的就要丢失士林民意基础了。

    想到这里,齐永泰的心情就越发不佳了,西北不能放弃,南洋需要开拓,而朝廷最大的威胁却还在蓟辽一线,兵力、财力有限,如何来平衡?

    “……,旧港宣慰司那边土地原来并不小,即便是现在也是以咱们汉民聚居为主,其他土著更多的是住在该岛的边远地区,但是满者伯夷王朝覆灭之后,这里先后被周边的土著王朝所侵略,至今仍然是一片混沌,但据说西夷人已经开始觊觎这片土地,所以对我们大周来说,就非常紧急了,……”

    范景文越说越兴奋,但是齐永泰却已经听不下去了,现在连西北和东北都让朝廷力不从心,还要大举进入南洋,想法是好的,但是力有未逮啊。

    “大章,此事我日后专门来听你介绍一番,今日为师找你来是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询问你,嗯,近日你可曾听到家乡那边的反映,嗯,包括河间和永平府那边……”

    齐永泰话一出口,范景文就明白过来,忍不住想笑,早在半月前他就听到了动静,河间和永平一脉相承,士绅同气连枝,你这么大动作,真当这些北地士绅朝中无人么?

    他还专门去了信给冯紫英,前几日冯紫英也给他回了信,介绍了情况,他还正在琢磨呢,没想到齐永泰就招自己来了解情况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839/ 第一时间欣赏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作者:瑞根所写的《数风流人物》为转载作品,数风流人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数风流人物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数风流人物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数风流人物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数风流人物介绍:
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