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字卷 第六十五节 尤世禄
没想到冯紫英居然主动提出要到卫城里去看,总旗汉子还真被冯紫英的坦荡吓了一跳。 但是这帮人所骑骏马明显可疑,这几匹马都明显是来自西域血统的良驹,与这边常见的蒙古马截然不同,便是军中亦是极为少见,游击、参将都未必能有这样的骏马,若是不查个明白,说不过去。 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总旗汉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也好,若是能把来龙去脉说个明白,本总旗自然不会为难你等。” 汉子说罢,便一圈马,径直往卫城去了。 看着一干骑兵对自己几人虎视眈眈,冯紫英和急着赶出来的吴耀青打了个招呼,几人便重新上马跟随着那汉子而去。 这里是卫城所在,而且先前这一幕周围也有这么多人见着,冯紫英倒也不惧对方要杀人夺马,若是换个偏僻无人的地方,他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那个总旗不是那种狂妄无脑之辈,虽然跋扈了一些,但是这往往都是军中汉子的性子,有点儿个性者往往都是有些本事的。 看看这家伙对自己手下一帮兵士的控制力,就能看出这家伙不是寻常之辈,冯紫英也是西征平叛见过榆林军和大同军的,这人的架势,只是一个总旗未免有些大材小用的感觉。 开平中屯卫的卫城面积不大,看上去内里除了不多的战兵外,寻常屯兵都应该是在卫城外居住,或者说已经完全民夫化了,沦为只比寻常农户略好一些的民夫群体,他们和农户一样耕种,土地数量也要比地方上的农户多得多,但不纳赋税,却要承担起各种徭役,尤其是在军中的各种徭役,所以很难说这是好是坏。 刚刚来得及进了卫城,就看见整个卫城突然间响起了警哨,整个屯卫里的士卒们都顿时四处奔走,忙碌起来。 那名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总旗也忙不迭地丢下了冯紫英几人,只留下了一个小旗十人将冯紫英几人赶到了墙角处监视,其他人都急急忙忙地整队集合,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冯紫英也吓了一大跳,难道说自己刚刚走马上任,就赶上了外寇入侵?而且也一下子就打到了这相当于大后方的开平中屯卫来了,那三屯营和建昌营那边在干什么? 再想想刚才卫城外边的百姓表现,冯紫英不太相信这是外敌入侵了,更像是一种紧急集合。 难道这中屯卫这边也经常搞这种应急拉练不成? 只是这等时候人家也顾不得自己一行人了,除了近百铁骑迅速整队完毕,在另一端,还有接近一千人的步兵士卒也在集结整队,只不过这帮步兵士卒的集结速度和整齐程度明显逊色这帮骑兵许多,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很快,数十骑从西门鱼贯而入,当下一人眉目森然双颊窄瘦跨马当先,不是那尤世禄还是能是谁? 虽然看到了尤世禄,但冯紫英却并没有马上招呼,而是等到尤世禄下马检阅了卫城中的士卒之后,这才扬声呼喊。 自然是免不了一阵手忙脚乱,尤世禄显然是知道冯紫英现在身份,也是好生恭喜了一番,这才把冯紫英让入卫城中的主厅。 尤世禄也把开平中屯卫的驻镇主帅——一名游击杜山介绍给冯紫英认识。 冯紫英这才知道目前尤世禄跟随尤世功到了蓟镇,尤世功出任蓟镇总兵,这个任命也是才下来不久,而尤世禄则出任中协副总兵,负责松棚路、喜峰路、太平路三路防御,此番来中屯卫,也就是为物资和民夫而来。 听得尤世禄介绍,那杜山才知道这一位年轻得吓人的青年不但是新任永平府同知,正五品官员,而且还是总督大人的独子,这种身份迥异的父子关系,让杜山也是大为震惊。 之前蓟辽诸将也只知道总督大人独子是翰林院修撰,没想到这一转眼,却外放出任永平府同知了。 见这位杜游击十分震惊,冯紫英也不以为意。 毕竟像冯紫英这种不满二十就出居高位的情形,实在太少,在习惯于拼生打死的武官们看来,文官理应都是三四十岁才能积功升迁至这等五品大员上来。 而且像永平府这种京畿要地,民风骁悍,治安不靖,和军方龃龉不少,更该是选一稳重宿臣出任才是,却未曾想到会是这一位在京中颇有名气的小冯修撰来外放出任。 但转念一想,这位背靠阁老和都察院大佬,还有老爹更是蓟辽总督,选择其出任这永平府同知才是更合适的,起码在很多事情上处理起来更为迅捷高效。 一番交谈之后,冯紫英也才知道这一位一样是一个官二代,辽东镇分守副总兵杜松的侄子。 这军中和地方官员情况不同,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素来是子承父志弟继兄业,所以父子兄弟皆在军中为官的情形非常常见,像尤世禄还不是跟随其兄来蓟镇,出任中协副总兵。 寒暄之后,自然就是饮宴,席中也是把酒言欢,各自高兴不提。 待到闲杂人等避去,只剩下尤世禄和冯紫英,二人也才说些体己话。 “边墙外的情况不太好,林丹巴图尔现在胃口越来越大,估计总督大人很难再满足其胃口了。”尤世禄脸上露出一抹忧思,“什么都要,而且口气也越来越狂,言语间不时表现出要和东虏联手之意,这让总督大人也极为恼怒。” 这一段时间冯紫英因为忙于自家事儿,和父亲那边通信少了许多,倒还不知道这才几个月时间,怎么这虎墩兔憨就一下子膨胀起来了? 去年老爹还在竭力拉拢察哈尔人,要啥给啥,这林丹巴图尔也很配合,双方联手不断压制住了意图倒向建州女真的科尔沁部,稳住了叶赫部阵脚,迫使了努尔哈赤从乌拉部退兵,怎么这才多久,半年时间,咋就风向又变了? “出了什么问题么?”冯紫英沉吟着问道。 “总督大人竭力扶持叶赫部,引起了察哈尔人的警惕,他们认为叶赫部的壮大会削弱他们在草原上的影响力,而且总督大人又在交好科尔沁部,科尔沁人现在也不像前两年那样和东虏眉来眼去了,还在观望,这可能也刺激到了察哈尔人。” 作为军中高级将领,尤世禄也还是能接触到辽东这边的一些高层决策意图的,加上其兄尤世功更是仅次于冯唐之下的蓟镇总兵,许多事情自然也不会避讳自家兄弟,所以尤世禄也有所了解。 老爹扶持叶赫部是冯紫英支持的,但科尔沁人这边老爹也在挖墙脚倒让冯紫英略感意外,看来老爹还是受了自己一些影响,对林丹巴图尔不太放心,宁肯让关外局面更混乱一些,也不肯让任何一方独大,东虏如此,察哈尔人一样如此。 “所以尤大哥担心察哈尔人要寻衅南下?”冯紫英敏锐地觉察到了尤世禄来开平中屯卫检查战备物资的目的。 “嗯,大哥有些担心,察哈尔人实力很强,科尔沁人和喀尔喀诸部在在他们面前根本不算什么,叶赫部也不敢招惹他们,如果他们要南下,这几部根本连牵制作用都没有。”尤世禄点点头,“蒙古右翼诸部虽然和总督大人私交很好,但是这等情形他们也是绝不会插手的,……” 冯唐在大同和榆林担任总兵期间,和蒙古右翼诸部的关系颇佳,无论是土默特人,还是鄂尔多斯人,或者喀喇沁部(永谢布部),都能拉得上交情,原来每年收获骏马也多是这几部的头人所赠送。 “蓟镇管辖太宽了,察哈尔人游动力量太强,可以从任何一处破关而入,唯一办法就是做好机动力量的准备,另外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让商人们进入草原,哪怕多贩些察哈尔人所需要的东西进去,打探一下情况。”冯紫英沉吟着道:“察哈尔人如果要动的话,肯定也需要一个准备过程,哪怕是三五日时间,如果我们能提前知晓,那也能做好应对准备。” 尤世禄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都察院和龙禁尉在这边有人盯着,这让商人带货出关,寻常物事察哈尔人看不起,但是违禁物资却又……” 冯紫英点点头,“一次不要太多,可以采取那种细水长流方式,拖住察哈尔人胃口,至于龙禁尉和都察院这边,龙禁尉恐怕就需要尤大哥自己去搞定了,但我想皇上应该能明白,不妨由尤大哥密折上奏,至于都察院那边,小弟给乔师去一封信,阐明情况,……” 尤世禄大喜。 察哈尔人那边他们是有商人往来的,但是察哈尔人现在查得紧了,寻常物事便直接在关隘外就要交接,不允许商人深入,只有紧要物资和贵重物事才允许进入察哈尔人腹地。 但紧要物资几乎都是不允许进入关外的东西,要进入关外,须得要总督府签批特许,而且限制很多不说,也有配额,主要都被冯唐用于叶赫部和舒尔哈齐那边去了,察哈尔人这边现在基本停了。
己字卷 第六十六节 纷乱的草原
不过尤世禄最为高兴的是冯紫英流露出来的某种意思。 那就是自己兄长可以直接上密折给皇帝。 作为一镇总兵,当然有权力上奏折给皇上,但是作为冯唐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现在冯唐又是自家直接上司,若是绕过冯唐,直接挂线皇上,那冯唐会怎么想? 这也是大哥最头疼的事儿,如果先奏报总督,那就意味着要由总督府代劳了,这理论上是最合适的,但…… 没有那个武将会一直甘于现状,光是这个蓟镇总兵,尤世功很清楚在代理和正式任命上,冯唐就和朝廷扯皮无数次,皇帝对尤世功的疑虑是最大障碍,险些就要由李如柏来担任蓟镇总兵了,如果不是冯唐坚决支持尤世功,只怕李家就要在蓟镇站稳脚跟了。 为什么皇上不愿意同意大哥担任蓟镇总兵,还不就是因为皇上对大哥的不了解不熟悉,不清楚大哥的本事,而李家分明在辽东这边已经尾大不掉了,兵部就坚决反对,可皇上熟悉啊,觉得稳当,还是愿意用熟人。 尤世禄是清楚自己兄长心思的,兄长是个知恩的,并无意要背离冯唐自立的意思,而且总督大人和现任兵部左侍郎柴恪关系密切,而一直传言柴恪可能接任兵部尚书,总督大人有此后台,加上眼前此子和齐阁老、乔左副都御使等又有师生名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自家兄弟都不可能脱离冯氏的羽翼。 兄长只是希望可以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博得皇上的青睐,让自己能够更多的出现在皇上视野中,虽然现在兄长已经官居总兵,但是尤氏兄弟都很清楚,皇上并不太信任自己兄弟,之所以最终任命尤世功为蓟镇总兵,还是因为总督大人和柴大人的力挺。 一旦日后有什么差池,就像现在面临察哈尔人入侵一样,稍有闪失,没准儿朝廷就要趁势把你辛辛苦苦几十年的奋斗所得给撸了,而若是深得皇上宠信的,犯下再大错误,没准儿一句戴罪立功也能让你屹立不倒。 以眼前这一位的智慧,岂能不明白给皇上上密折的意义,可他还是主动提出来,这无疑是代表其父开了方便之门,这自然让尤世禄大喜过望。 冯紫英当然明白尤世禄如此兴奋喜悦的心思。 尤世功不再是当年那个还在给老爹当下属的尤世功了,自从他担任蓟镇总兵之时起,他就不再是纯粹的下属,某种意义上,他也具备了开府建牙的实力。 当然,在管理体制上他仍然必须附从于自己老爹,但是看看老爹以辽东总督身份却依然兼任着辽东镇总兵,毫无卸任这个总兵的意思,就明白了蓟镇总兵的分量。 允许尤世功密折上奏权,其实只是也该表面形式,人家本身就有这个权利,并不受你这个总督约束,若是一味强压或者束缚,只会让原本和睦融洽的关系变味,冯紫英也相信自己老爹不至于这么狭隘,只不过没想到这一出罢了,自己替他主动提出来,倒能结个善缘。 再说了,你不吭声人家就不密折上奏了?今日不上奏,不代表日后人家也不这么做,何苦来哉? 人不能自视太高,人性更不能用这种方式去考验。 当你具备那个实力的时候,人家自然会考虑该如何应对,你不具备那个实力,强要什么,只会贻笑大方。 “三哥,尤大哥上奏皇上之前,不妨和家父通报一声,相信家父明白尤大哥的意思。”冯紫英笑了笑,还是提醒了一句。 尤世禄心中更喜,“嗯,我会提醒大哥的。不过紫英,那都察院那边……” “放心吧,乔师这点把控能力还是有的,何况张大人也是辽东人,他应该清楚轻重缓急。”冯紫英给了尤世禄吃了一颗定心丸。 “哎,不敢不小心啊。”尤世禄也颇为感慨,“石家说完蛋就完蛋了,马家也一蹶不振,咱们这些下边起来的,一直最羡慕的就是四王八公十二侯这些开国武勋们,人家不比我们,一起步最起码都是千总,哪像咱们搏个百户都得要拿命去换,所以我们几兄弟也是盼着日后能封妻荫子,搏个爵位,子孙日后也能起步高一些,没想到都察院却是来得如此之狠,嘿嘿,石家马家可都是国公啊,还连带着把云巡抚都给拉下了马,啧啧,……” 冯紫英也没想到都察院前年的大动作在军中震动如此之大,尤其是对陕西巡抚云光的处置,力度之大更是前所未有。 要知道云光不但是北地进士出身的著名士人,而且还是封疆大吏,说拿下就拿下了,理由还是贪墨,可文官中贪墨的还少了么?就因为涉及到边务,石家马家都是来陪葬了。 尤家久在榆林边地,根基深厚,自然明白作为陕西巡抚的云光威势,这等文官在陕西基本上就是一言九鼎之人,即便是边军总兵,见了这等巡抚一方的大员,都要低头哈腰,没想到却是一跤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三哥,那是两回事,不一样。”冯紫英摇摇头,“云光自寻死路,染指军资外输,明显是资敌,又遇上了宁夏叛乱,他不栽谁栽?” “呵呵,紫英,你还年轻,咱们这边饭的,若是不弄把细了,不把上下都一一打点到,没准儿你还在喝庆功酒,那边御史们和龙禁尉就破门而入了,你说的,谁听?”尤世禄脸上也露出苦涩的神色,“就算是日后你能说得清楚,可官也免了,牢也坐了,等你官复原职,位置却没有了,没准儿就让你去哪个冷板凳上坐几年,……” 冯紫英也能理解,军中的竞争比地方上更激烈,而且大家都是拿命来搏,到关键时候更是不会让手,啥手段绊子都能给你使得出来,所以这就得要看你有没有靠山,每一场战事下来,都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脑袋落地,有人加官进爵。 “不至于,现在皇上、内阁和兵部都对辽东这边格外重视,朝中诸公也都是心如明镜,只要稳住局面,其他都不是问题。”冯紫英宽慰对方道。 “嘿嘿,紫英这句话说得好啊,只要稳住局面,可是这林丹巴图尔心思诡谲,谁知道他想干啥,谁知道他要从哪里入边?一旦真的打了进来,这局面……”尤世禄摇摇头。 “炒花五大营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冯紫英想了一想又问道。 炒花五大营就是内喀尔喀五部,这也是一个麻烦窝子,内喀尔喀五部在察哈尔人以北,科尔沁人以东,其中扎鲁特部和海西女真叶赫部接壤,而乌齐叶特部则和大周广宁这边接壤,其他几部都在靠西一些,目前五部中最强大的乃是弘吉剌部。 “还是那样,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尤世禄忍不住用了一句戏言来调侃内喀尔喀诸部。 “林丹巴图尔对他们的态度呢?”冯紫英再问道。 尤世禄见冯紫英盯着内喀尔喀诸部不放,态度也郑重起来,“现在林丹巴图尔在拉拢弘吉剌部的宰赛,但宰赛要价很高,林丹巴图尔暂时还没有作出决定。” 冯紫英有时候都觉得这关外的局面实在太乱了,西半块,靠南有察哈尔人,靠北内喀尔喀五部,还有貌似左右骑墙的科尔沁人;中间,靠南则是海西女真的叶赫部和乌拉部,北面已经是被建州女真控制;东边儿,北面以及更东面就是东海女真诸部了,南部原本是大周和建州女真交错,但宽甸六堡一放弃,建州女真兵锋直接指向更东面的朝鲜,所以现在老爹也在竭力扶持舒尔哈齐父子,以期重新夺回宽甸六堡以及与朝鲜这边的主动权。 就这样一块地盘上,盘踞了乱七八糟的无数势力,蒙古人,女真人,大周,还有更东面的朝鲜,而蒙古人还要分成察哈尔人,内喀尔喀五部,科尔沁人,女真还要分成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以及现在还挨不上边儿的东海女真。 这种混乱场面,既要遏制住建州女真膨胀势头,还要防范察哈尔人趁机坐大,另外还得杜绝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人与建州女真勾搭起来,还要把叶赫部和乌拉部扶持起来,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可手里资源有限,也真是难为老爹了。 “宰赛不是想娶叶赫部的女儿么?叶赫部和察哈尔人面和心不和,正好促成宰赛啊。”冯紫英笑了起来。 “哼,布喜娅玛拉倒是合适,可是谁敢娶?宰赛自己都没底气。”尤世禄也笑了起来,“宰赛看上了金台吉的女儿布舒拉,金台吉却还在犹豫。” “哦?这宰赛还是有自知之明嘛,知道自己没有一统天下的本事啊。”冯紫英想起布喜娅玛拉那深邃如潭的眼神和遒劲刚健的身躯,忍不住咂了咂嘴。 “呵呵,紫英,弘吉剌部也就是在草原上略有实力,连察哈尔人都远胜于他们,何谈一统天下?”尤世禄大笑摇头,“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主意?”
己字卷 第六十七节 棘手
冯紫英沉吟半晌。 尤世禄也不催促。 从西疆平叛他就知道这位小冯修撰,现在是冯同知了,对军务策略一样有着超出他这个年龄的认知,相当厉害。 “察哈尔人是条狼,狼长大了迟早要吃肉,吃谁的肉?大周,海西女真,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还是建州女真?”冯紫英悠悠地道:“从现在林丹巴图尔的动作来看,内喀尔喀也好,科尔沁和海西女真也好,这些肉都太瘦,不值得下口,建州女真稍微肥一些,但这块肉论肥实程度不及大周,而且还有些硌牙,那大周呢?” 尤世禄脸色有些难看,冯紫英说的却是实话。 “大周或许在林丹巴图尔眼中就是表面上有一层硬壳,但内里却是柔软肥美无比的肉,硬壳就是以长城为依托的辽东镇、蓟镇和宣府镇军,只要撕开这层硬壳,那么里边的肥肉会让狼吃得满嘴流油,所以哪怕在撕开硬壳时会受伤,会流血,都是值得的。” 冯紫英淡淡地道:“我们汉人是以农耕和工商为主的民族,和草原戈壁沙漠上那些成日追逐草、水儿游弋的游牧民族不一样,先天上在机动能力这一块就不具备优势,只能依托固定的防御体系来保护自己,但是大周面积太大了,面对这些狼的爪牙很难全数覆盖遮掩到,他们的机动能力优势恰恰在面对我们能这种静态的防御中可以发挥到极致,……” “……,所以这种情形下,很难寄希望于他们大发慈悲不进攻我们,换了是我们处在林丹巴图尔的位置上,看着穷苦潦倒可怜兮兮的族人成日东游西荡忍饥挨饿,而越过长城就能掳掠到丰厚的金银、粮食盐茶、布匹人口,你能忍得住么?不能。如果要忍下去的话,那林丹巴图尔他就坐不稳这个汗位,因为他找不到一条可以让自己族人填饱肚皮穿暖衣物甚至还能有更多的金银、丝绸、茶叶和奴仆的办法,唯有南下,……” 尤世禄脸色沉郁,叹了一口气,“所以……?” “所以丢掉幻想,准备战斗吧。无论我们采取什么方法策略去延缓阻滞察哈尔人,都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除非我们能让给林丹巴图尔意识到这种南下的道路付出代价实在太大,大到了让他承受不起,又或者还可以找到一条其他可供选择的路径,比如进攻建州女真,但就目前来说,林丹巴图尔应该还没有这个胆量去挑战努尔哈赤,而且就算他敢去打建州女真的秋风,又哪里有来打我们大周油水更大?……” 尤世禄点了点头,冯紫英的话深入浅出,哪怕是他这个没读多少书的人也能听明白这个道理。 察哈尔人休养生息这么些年,实力在不断膨胀,这头狼要吃肉了,内喀尔喀也好,科尔沁也好,海西女真也好,察哈尔人不是不想吃它们的肉,而是它们的肉不够肥,打他们不划算,打建州女真更不划算,算来算去还是东边南边的大周最划算。 某种程度上来说,冯唐去年对察哈尔人的一些支援,也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林丹巴图尔的胃口,但出于那种情况下,冯唐也别无选择,那个时候他首要任务就是要压住建州女真,而不是考虑察哈尔人的威胁,只是谁也没想到察哈尔人的野心膨胀得如此之快,连冯紫英都没有料到。 “那紫英能否推测一下察哈尔人会从哪里破关?”知道这个问题有些幼稚,但是尤世禄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如其兄所言,宁夏镇反叛早在事发一年前就被眼前这一位预判到了,那么这一次对方又言之凿凿,那么察哈尔人从哪里进攻就是一个大问题了。 从宣府到蓟镇再到辽东,一两千里地,哪里都可能是突破点,甚至可以肯定,只要察哈尔人倾力突击,没有那一处能抵挡得住,因为这么漫长的防线,可供突破的位置不少,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到敌人突进来之后,尽快应对将损失压制到最小。 而如果能够及早预判,做出应对,那么倒是可以好好打这一仗。 “三哥,这等事情小弟如何预测得到?”冯紫英哑然失笑,“宣府,蓟镇,辽西走廊,都有可能,不过以小弟觉得,永平和顺天府北面可能性都很大,倒是辽西走廊那边,以林丹巴图尔的胃口,可能性略小,因为那边实在没有太多值得一抢的东西。” “紫英,你这么一说,为兄的压力就大了。”尤世禄苦笑,“我这三路是首当其冲啊。” “无论怎样,三哥都要当成察哈尔人就是要从你这边突破来做准备。”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不妨把这个消息向家父那边禀报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可以把辽东那边组建的火铳营先调过来,我听我父亲在信中提及,火铳营的组建相对顺利,但如果不经历几番血战洗礼,再好的火铳也发挥不出作用来。” 尤世禄忍不住摇头,“紫英,这话你可以和令尊说,我们这些当下属的如何能说?火铳营组建兵部有明确指示,就是用来对付东虏的,怕是不会允许调到蓟镇这边来。” “那太狭隘了,建州女真是敌人,难道要寇边的察哈尔人就不是敌人了?正好可以用来练练兵。”冯紫英也摇头,“依我看不把林丹巴图尔打疼,只怕未来几年里察哈尔人比建州女真更危险,当然,最终建州女真才是最大的威胁。” 借着酒意,二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关于边务的话题,这才慢慢回到冯紫英去永平府任职的事儿上。 “永平府情况不太妙,知府朱大人身体一直不太好,深居浅出,北边儿迁安和抚宁那边盗匪猖獗,连抚宁卫都曾经遭到过袭击,驿道过商队都需要大股武装护卫护送,否则很容易遭到袭击,单是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三月从辽东过来的商队就遭到了好几波袭击,其中有一拨还是义忠亲王的商队,被抢了上等皮货一百八十多张,三十年以上人参一百多根,还有不少金砂,鹿茸也有四五十对,据说损失超过五万两,……” 冯紫英讶然,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京师城里却是一无所知?这尤世禄又是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的? 见冯紫英目光里充满了探究之色,尤世禄诡秘地笑了笑,“为兄在这边忝为驻军长官,难道连这点儿消息都听不到?至于义忠亲王为什么不愿意声张,那为兄就不知道了,为兄只知道还是有少量赃物流了出来,为兄也拿到了几张蓝狐皮,到时候为兄给你送两张到永平府来,也可以给弟媳妇做个围脖,对了,怎么你孤身一人,身边连个丫鬟女人都没有,正巧老家买了几个丫头给大哥和我送了过来,米脂婆姨绥德汉,地道米脂女子,回去之后为兄便给你选两个送来,……” 冯紫英赶紧摇手婉言谢绝,“三哥,恁地没眼力劲儿啊,跟着我那个……” “哦,我眼拙了,是贤弟从甘州带回来那两个吧?”尤世禄恍然大悟,明白过来。 “嗯,已经给小弟当妾了,她是崆峒门人,正好也能卫护小弟安全。”冯紫英坦然道。 尤世禄也就不再多劝。 晚间就留宿在卫城中,卫城平素也有接待,像军中官员或者兵部要员们出入辽东,一般都会选择在卫城中留住,所以这客房倒也像模像样。 炕上,两条白花花身子翻滚跌宕,……,好一阵才算是安静下来。 尤三姐还是那般不堪一战,不过今儿个没有尤二姐,尤三姐似乎要放得开一些了,但一样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败下阵来。 搂着尤三姐丰腴瓷实的身子在怀中,冯紫英却有些睡不着。 除了尤世禄带来关于察哈尔人可能寇边的消息外,尤世禄也介绍了不少关于永平府的情况,治安不靖他是早就知道了,但没想到盗匪如此凶悍,甚至还敢劫掠驿道上的商队,连义忠亲王的商队都在这里吃了大亏,但这里边或多或少又有些和军队脱不开干系。 不愿意助剿地方是一回事,但是如果和盗匪勾结起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尤世禄负责中路,而义忠亲王商队却是在东路驿道上被劫,那是李如梅的地盘。 除了治安,军地严重的不睦也是一个大问题,以中屯卫为例,这里聚集人口已经不少,其中不少就是从各县流落而来,他们租垦军屯荒地,然后慢慢变成了现在这种情形,各县早有怨言,但是却无力改变这种局面。 难怪朱志仁装病不起,面对这种情形,你能奈何? 还有地方基础设施建设的严重不足,以水利设施为例,乐亭葫芦河和定流河河堤年久失修,上游一遇暴雨泛滥,下游便被冲成白地,原本岳婆港以下之地是上好良田,现在却成了荒芜一片。 建昌营南面紧邻迁安县城不远的滦河沿岸也是如此。
己字卷 第六十八节 困境
本地农户迫于赋役流落到中屯卫这等军队的屯垦区域,而各县想要清理流民却又受到军队的阻挠,水利不修,治安不靖,商队减少,本地士绅怨声载道,你还怎么指望能收得起来赋税? 尤世禄还专门提到了昌黎县城南面蒲泊的惠民盐场也已经荒废,主要就是受到盗匪袭击,据说是来自海上的倭人袭扰,原本已经向长芦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缴纳了盐场费用的商人们不堪其扰,不得不退出,盐户也四散而去。 长芦都转运盐使司几度重开都因为倭寇的袭扰而被迫中止,久而久之,惠民盐场就此烟消云散,而一大批民间小盐场却趁机瓜分了海边荒弃盐田,从此整个永平府私盐大兴。 为此长芦巡盐御史几度状告到永平府和户部、都察院,户部也专门来人查验,但是都是无果而终。 尤世禄也提到过因为倭寇凶悍,地方捕头衙役难以应对,户部还专门和通过兵部和蓟镇衔接过,希望蓟镇驻军能协助剿灭倭寇,但是倭寇来自海上,来无影去无踪,而蓟镇军也没有多少心思去管这种闲事儿,草草来过两回便了事大吉,但于事无补。 不过让冯紫英很好奇的是倭寇近年活动情形日趋减少,更为关键的是倭寇极少在登莱以北地区出现,这一点或许别人不太了解,冯紫英长期和海商打交道,自然十分清楚。 像这等反复集火于蒲泊的惠民盐场,去而复返,就为一个区区盐场,而盐场的盐那也是要有充分的销售渠道才能变现的,倭寇难道这么纠结于这里,就为抢盐,怎么看都像是私盐贩子的举动呢?这未免有些蹊跷了。 种种情况看来,这永平府的情况都不容乐观,自己这个同知位置也不好坐,只是不知道那位朱知府如何着想,难道说就这么一直托病不起?再这样下去,恐怕朝廷也就要是去了耐心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有些不安。 身旁的尤三姐也感觉到了自己男人的情绪变化,不过对这种事情轮不到她来插话,她能做的就是床上取悦郎君,床下保护好郎君安全。 自家男人可是极少有这样的情形,她以前见到冯紫英的一面都是镇定自若,从没有过束手无策的时候,但今夜感觉男人却有些不安。 “相公,永平这边的事儿是不是很难办?奴家可从来没有见到过相公这么棘手的样子。” 看见尤三姐灰蓝的眸子里带着几分讨好,粉嫩如雪的娇媚面颊上丰唇如火,沿着那优美入白天鹅般的粉颈向下,硕大浑圆,…… 两天修长健美的**有着混血女郎特有的结实,弹力十足,加上成日里仍然孜孜不倦的练剑习武,连冯紫英都不明白怎么在床笫之间这尤三姐反而不如尤二姐甚多。 “的确有些麻烦,可以说是积弊已久,这军地不睦,治安不靖,赋役不均,水利不修,难怪都不愿意来这里,连老师都劝诫我让我不要来永平。”冯紫英自我解嘲地道:“我这是自跳泥潭啊。” “相公选永平府肯定也是有些原因吧?”尤三姐自然想不到那么远,“军地不睦和治安不靖,公公是蓟辽总督,尤大人又是蓟镇总兵,这军地不睦就不该是问题了,治安不靖也可以请他们帮忙啊。” “说得也是,他们是可以帮忙,但是这帮忙也是暂时性的,不解决根本问题,恐怕一味依靠父亲的身份来,也不好办。”冯紫英知道老爹这边的身份用一次两次可以,但用多了恐怕也会引起反弹,他也不会那么去做。 自己是永平府同知,那么就该站在一府同知的身份来看待和处理这些问题,一句话就该按照既有的规则和程序来处理,而非一味动用人脉关系和人情。 觉得自己好像也帮不上忙,尤三姐也有些失落,看在冯紫英眼中,也有些好笑,这等事情便是自己都觉得棘手,须得要慢慢梳理出头绪来,才能有针对性的采取措施,其他人轻易间都上不了手,遑论尤三姐? 不过尤三姐的关心还是让冯紫英有些意动。 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对自己身畔女子们的宽容和不同,也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她们的心态。 就像这个时代其他男子娶妻纳妾,哪里会和妻妾说这些字公务上的事情,多问两句恐怕女人都会被训斥,但他从不吝和她们沟通交流。 哪怕她们的确帮不上任何忙,但是起码可以让她们感受到自己的尊重,这对于拉近感情和她们人格的塑造都大有帮助。 冯紫英可不希望自己身旁的女人们都变成唯唯诺诺缺乏人格自尊和思想灵魂的泄欲工具,那也太可惜这些聪慧贤淑的女孩子们了。 有思想灵魂的女人才是最有趣的女人,而非单纯的以色侍人,自己还不屑于那等格调之低的需要。 冯紫英感觉到尤三姐的失落,温声道:”三姐儿,爷去永平府,肯定是要动一些人的,到时候肯定会有一些人会狗急跳墙,耀青招募了一些人来,但是他们只能在外围警戒,真到了内院屋内,就得要靠你了,爷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来过问这些,日后你的担子可不轻啊,爷日后睡觉都只能抱着你睡才踏实呢。“ 略带调侃和揶揄,但是却又说的是实话,听在尤三姐耳朵里却是格外悦耳。 说实话,在获知冯紫英要兼祧二房之后,尤氏双姝都有些压力,尤二姐更是一门心思想要利用薛宝钗嫁进来之前这段时间怀上孩子,这算来算去也就是半年时间,而尤三姐心里更是不踏实。 比起二姐的温婉柔媚和在床笫间的曲意逢迎,尤三姐知道自己远不及二姐,可若是薛家姊妹嫁进来,再等两年林家姐妹也要嫁进来,这还没有算晴雯、云裳、金钏儿、香菱甚至以后的莺儿、紫鹃这种通房丫头,这围绕着爷身边的女人可就够多了。 所以尤三姐也是倍感压力,自己哪方面都无法和相公的哪些女人相比,日后会不会越发受冷落,自己怎么办? 但今儿个相公这么一说,让尤三姐也是心花怒放,自己其他方面也许没法和相公的其他妻妾们比,但是在武技上,对相公的安全护卫上,自己却有着无人能及的优势,或许在京师城里自己这份优势还不凸显,但是一出京师城,尤其是相公又是要做大事的,那么这种安全保护就非常重要了,而自己却能最好的贴身保护。 “爷放心,奴家便是舍却自家性命也要护得爷的安全,……” “嗬!不许说这等不吉利言语,爷和你都会平平安安的,爷还指望这你们姐妹俩趁着爷在永平府这几年替爷生个一男半女出来呢,嗯,要不就从现在开始努力,……” “啊?!” 嬉笑声中,……,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 第二日,冯紫英一行人便和尤世禄道别,启程经滦州到卢龙。 两百余里地,若是加紧一些,也能赶得到。 冯紫英却无意这么赶,选择了慢行,正好可以看一看从开平中屯卫到滦州这一带的情况。 在沙河渡口乘船等候的时候,冯紫英也随意问起码头上的挑夫们生计如何,都言世道不好,治安不靖,生意难做,这路上商旅都少了许多。 再看一个个面带饥色,冯紫英心里也有些感慨。 论理沙河两岸都该是滦州的地界,但是沙河以西似乎已经成为了开平中屯卫的势力范围,或者说不少民户干脆就往西一走,抛荒这边的土地,到屯卫那边租地,也能省却许多麻烦和赋役。 一直到沙河以东,靠近滦州州城,路上的行人和驿道旁的农田也才有了几分气色。 “邀请,这滦州的情况也不太好啊。” “大人,滦州还算不错了,北面的迁安和抚宁,南边儿的昌黎和乐亭,还不如这边呢,您瞧瞧这偌大的地盘,五县一州,却不过三四十万人口,这还得要把屯卫家眷算进来的,可若是放在江南,一个县都不止一个永平府的人,……” 吴耀青摇头,“还说着北地流民多,要说这些地方可供垦荒之地难道少了?咱们一路行来,这抛荒之地比比皆是,什么原因?大人怕是心里比我们清楚,这北地如此凋敝,只怕还是有些原因的,只是咱们却琢磨不出来。” 还能什么原因?赋役沉重,历欠愈多,治安不靖,种种都得要落到泥腿子们身上,士绅大户们难道还能来承担? 只是这等道理要说穿,只怕就是诛心之言了,与士大夫治天下这句话是金科玉律,谁敢质疑?连冯紫英现在她也不敢说挑战这个,唯有寄希望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化来实现产业和阶层的更迭,最终达到目的。 见冯紫英不言语,吴耀青也不多说。 一行人便趁着夜色渐近的时候踏入了滦州城。
己字卷 第六十九节 为官不易
在进滦州城时冯紫英就打量过这座颇有名气的州城。 青砖包墙,引滦河水形成的护城河宽约丈余,吊桥耸立,雉堞巍然,甚至在城墙头上还能看到角楼森森,很显然这座城屹立在滦河岸边的城池还保持着一定的警惕性,或许是十多二十年前察哈尔人的南侵仍然让这里的人们记忆犹新。 城南的文峰塔和碧霞元君祠在整个永平府都极有名气,在冯紫英尚未来永平时就已经听说过,所以冯紫英还打算利用时间去一游。 永升客栈算是整个滦州城最好的客栈了。 微服私行,冯紫英也没有打算去住驿站,相比之下他宁肯花点儿银子住得好一些,毕竟还带着女人,另外在这样的客栈中也能听到一些更多的东西。 对于他来说,通过各种方式尽快熟悉情况,以便于各方面事务也能尽快上手。 哪怕有吴耀青从各方面来替自己收集情报,但很多时候冯紫英还是希望能够最直观的感受一些东西,这样有助于自己来进行判断。 “滦州是仅次于府治所在附郭的卢龙县的所在,土地面积和肥沃程度以及人口数量都仅次于卢龙,远胜于其他几县。”吴耀青坐在冯紫英对面,“知州谢文礼,湖广南阳邓州人,颇为精明能干,元熙三十三年的举人出身,不过他和本地士绅大族关系不睦,因为手段酷烈,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弹,士绅们经常写信向京中告状,……” “哦?那主要矛盾在哪里?”冯紫英问道。 “一是谢大人屡屡清理县中土地,尤其是那些假借卫屯之名侵占土地之实的行径,打击豪强;二是动用县中劳役维修河道和河堤,而县中士绅大户们认为应该先修县城周边滦河两岸河堤,但谢大人却是力主先修城南到葫芦河和定流河交汇这一线,因为这一河堤情况最糟糕,而且大多为自耕农户,而上游则主要是大户们的土地,……” 知州有权每年根据情况来确定劳役和以工代赈的使用方向,如果要处于稳定州中局面,尽量避免流民出现和外流,那么肯定要重点维修普通农户为主的区域,否则一旦遭遇洪涝灾害,这些人抗击灾害的能力可要比士绅大户们弱得多,弄不好就就收一场动荡。 “这么说来这位谢大人倒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了。”冯紫英笑道。 “那也要怎么看。”吴耀青摇摇头,“此人性格刚愎苛厉,对士绅大户们尤为苛刻,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所以县里士绅大户们们对他也是又恨又怕,我们得到的消息是有些人甚至想要铤而走险,……” 吴耀青的话让冯紫英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之前也就不说了,如果自己走马上任担任同知,还要出现知州这样的官员遇到什么不测,那真的就是再打自己的脸了。 “耀青,这事儿确实么?” “只是一些传言,我们觉得可能性不大,虽然有些矛盾,应该还不到白刃相向的地步,杀官意同造反,那是要诛三族的!”吴耀青摇摇头,但又迟疑了一下,“但线人得到的这个消息称很准确,这让我也有些拿不准了。” 吴耀青从半年前就开始有意识的撒布线人,虽然冯紫英说是以北直隶诸府为主,但是还是暗示了他可能永平府和顺天府会是重点,顺天府是京师所在,自不必说,但专门提及永平府,自然就有深意,所以他不但自己通过各种渠道物色了一些人手,另外也从倪二那里要了不少原籍永平府各县,近年来才来京师落脚的人,从中选出了一些机敏人手,让其以各种身份回乡。 按照吴耀青的要求,这些人手,本身都要有正当的职业掩护,比如县衙衙役和巡检司人员,比如坐商行商,比如里正,比如某士绅大户帮闲清客,这也是一个相当宏大的工程。 不过好在冯紫英之前就说了,钱银方面不受限制,关键在于要能发挥作用,一旦自己到永平府任职,那就要能迅速把各州县的情况从官府以外的另外一个渠道给自己收集上来,不能让自己只凭着官府这条线来掌握情况。 冯紫英对官府这条线的情况上报渠道很是不放心,如果说他有充裕时间,花上三五年来慢慢经营,也不是问题,又或者自己只是想来镀个金,学着朱志仁那样要么托病,要么放手,也能混两年。 反正这个同知身份本来就是一个很微妙的角色,想管事儿,什么你都可以插一脚,本身就算是知府副手,不想管事儿,上有知府,府衙内还有通判、推官,还有经历司、照磨所、司狱司、税课司、杂造局和儒学官一干官员,这还没有算六房官吏,都是分掌其责,自然有人管事、做事。 但冯紫英来永平府可不是来镀金这么简单,他是要想在这里一展宏图的。 这里是辽东通往中原内地的咽喉枢纽,也是保障辽东安全的坚实后盾。 这里不但有丰富的煤铁资源,未来能够让自己的宏图得以施展,甚至成为自己事业的根基所在,而且还有可供开发的优良港口,同样还是从海上连通辽东、朝鲜、日本和山东的中转站。 而且他得到的消息,永平府很不安宁,这里边固然有官府、军队、地方士绅和海上倭寇的因素,里边还有一个最大的隐患——白莲教。 从山东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自己几年前安排进去的人已经反馈回来了,从临清一直顺藤摸瓜,脉络指向了滦州。 这让冯紫英都有些不敢相信。 临清距离滦州可还有些距离的,而且最初得到的消息是当初在临清民变时在其中发挥了相当大作用的外地人是来自南面,曹州、郓城、巨野那边儿,怎么现在却突然转向为北面,而且刚巧不巧就在自己要出任同知的永平府下辖的滦州?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但如果有地图也就能看得到,这其实并不算太巧合,从临清沿着运河而上,过河间府诸州县抵达天津卫,而天津卫实际上和永平府也就遥遥相望了,中间就隔着顺天府的沿海这一片儿也就是宝坻县罢了。 但来自那边的消息很肯定,虽然山东这边的白莲教活动很活跃,但是这边大多是听命于北直隶这边的指示,而且前期来传教授道的传头、总传头、总掌经等均为北直那边来的人,到后来才逐渐有山东本地的传头开始获得晋升提拔,成为头领。 想到这些,冯紫英心情越发沉重,按照那边所言,滦州很可能是白莲教,嗯,也叫东大乘教,现在更有名字叫闻香教的核心区域,但乐亭、迁安、昌黎也都有相当白莲教活动,而且据说还有镇卫军中之人加入信奉。 虽然不确定对方的这些消息是否准确,但毫无疑问的是白莲教在北直隶尤其是永平府的活动是极为猖獗的,甚至超过了山东那边。 “耀青,这事儿你安排人在跟进查一查,我可不想刚上任就遭遇这等糟心事儿。”冯紫英意识到永平府潜藏的各种危机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还要恶劣,但既然都已经来了,只怕就只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态来走一遭了。 “大人放心,小的已经安排人在细查了,只是我们在这边儿的人手还是少了一些,时间太短,很多人的脉络还没有建立起来。”吴耀青也不无遗憾,若是提前两三年来布局,以自己的手段和冯紫英钱银上不遗余力的支持,绝对不至于现在这副迷雾中摸索的情形。 “嗯,我想这等事情即便是要发作,也该有一个激化的焦点,我们应该还有一些时间,你抓紧就是了。”冯紫英叹了一口气,“耀青,这永平府几年的饭恐怕不好吃啊。” 吴耀青淡然一笑,“大人,在两淮运盐使司衙门那边的饭一样不好吃,那边的私盐贩子为了钱银什么手段无所不用及,小弟肋下几匹肋骨都断过,就是遭遇这些私盐贩子派人狙杀。” “哦?”冯紫英到没有想到吴耀青还有这样的遭遇,好奇地问道:“怎么回事儿?” “也没什么,安排进去的暗线被他们觉察了,然后设了套让我去接头见面,然就就是伏击狙杀啰,也幸亏我多长了一个心眼儿,安排了两名手下接应,否则命就得当场撂在那里了。” 冯紫英皱皱眉,的确,搞情报遇上这等事情免不了,但要让吴耀青亲自出马的情报肯定也是很要紧的,“耀青,这种事情你也不能经常亲自出面,你得培养一二信得过的助手帮手,该物色的人尽管去选用,北直这边你如果有信得过的,尽管招来,其他都好说。” 吴耀青沉吟了一下,“大人,永平府这边我没什么太多人脉,但是顺天府这边我还有些人脉资源,另外像河间、保定这边和永平府往来也比较多,我打算从河间这边也物色一些人手。” “你尽管去办,如果需要我出面,知会一声即可。”冯紫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吴耀青毕竟是自己私人幕僚,没有官方身份,很多时候自己出面一下,往往就要比吴耀青各种说服要管用得多。 吴耀青其实等的也就是这句话,毕竟冯紫英身份摆在那里,不提在京师城中小冯修撰的赫赫大名,单单是蓟辽总督之子这个身份就能让很多三教九流人士眼热无比,如果再加上十八岁的正五品永平府同知身份,真的可以说无往而不利了。 但自己再怎么说,人家也会有疑虑,但他一出面只要说几句话,安抚一番,许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 “那小的就去办了,另外大人嘱咐小的在永平府的一些摸底也有了消息,具体情况比较复杂,可能要花一些时间来整理。”吴耀青满怀信心。
己字卷 第七十节 到任
从滦州到卢龙,基本上就是沿着滦河上溯而行。 这一路行来,也能看得出来,这一线应该是永平府最富庶的区域了。 距离北面边墙还有几百里地,青龙河在卢龙县城边上汇入滦河,丰沛的水源和形成肥沃丰饶的冲积平原和谷地,使得沿着滦河和青龙河两岸都称得上是永平府的膏腴之地。 一路上冯紫英都在考虑自己走马上任该如何去做,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间,按照他的预测,可能三年到五年是最可能的,不会超过五年。 虽然按照大周规制,三年一考,三考之后才能谈的上升迁,但是那是常态下的积累资历和政绩的升迁,对自己来说,并不适用,甚至绝大部分进士出身的官员都不可能像这样,两年一升五年两升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这也是进士出身的最大优势。 冯紫英不可能在这里呆上九年,他没那么多时间,齐师和乔师他们也不会让自己在这个地方一呆九年。 要想让齐师和乔师日后在举荐推荐自己上说得起话,那就需要拿出像样的政绩来,这也是冯紫英早已经确定了的路径。 之所以推动晋商、粤商与海通银庄的合作,要在永平府打造这个煤铁复合体,除了要在北地推动煤铁产业的发展外,很大程度上也是要借永平府这个平台来给自己出政绩。 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情况恐怕没有自己之前想象的那么乐观,甚至可以说比自己预测的还要糟糕得多。 首先是察哈尔人可能要南侵的这个巨大风险就像悬在头顶上的一块巨石,随时可以落下来,把自己所作的一切都砸得粉碎。 无论是迁安还是卢龙,都直接面对着一旦从喜峰口——冷口——桃岭口——石门口这一线被突破的冲击,看看这一线密布的关碍和营寨,就应该清楚这一线面临着多么大的压力。 自己辛辛苦苦费尽心思打造出来,也许察哈尔人一个轻松的突破就可以来捡落地桃子,甚至把一切砸得稀巴烂。 其次就是白莲教的蔓延和猖獗程度也超出了预料,不但滦州、卢龙、乐亭和昌黎几个州县有,而且居然连蓟镇军中都可能有人卷入。 这个情况冯紫英得知时,几乎是像吞了一个苍蝇般难受。 再次就是水利设施和道路的失修,士绅与官府的关系不太融洽,肩上屯卫对流民的收留,直接导致了税赋历欠日增,也使得户部对永平府的印象极差。 而这些事务很大程度连县一级官府都无法单独解决处理好,都需要各地士绅的通力协助和支持,而这些因素可能都或多或少使得永平府行政运转不那么顺畅,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朱志仁托病的主因? 至于说军地关系不睦,盗匪猖獗,教育不盛,商路不畅,工商不兴,那都是小事情了,但这些小事情如果结合在一起,同样又会反作用于上述几个方面,成为一个难以解脱的恶性循环。 这些问题都一路上困扰着冯紫英,一直到进入府治所在的卢龙县城。 由于冯紫英一行人前来也没有让人去打前站,而是微服而来,所以也没有惊动什么人,便直接奔府衙而去。 永平府衙在旧城平山山顶,这里的旧城是指古平州城,大门前临街设建衢,立有“古北平”的牌匾,牌匾两侧分立两座巨大的牌坊,巍然耸立。 牌坊上各有题匾,东面牌匾题“东通辽海”,西面牌匾题“西拱神京”,字为隶体,浑圆古朴,苍劲有力,一看就是名家所书。 冯紫英没有立即入内,而是就在门外走了一圈,四下观察了一下整座府衙的情形,倒是中规中矩。 戟门内是仪门,而戟门外旌善亭和申明亭对峙,往里一看,戟门内仪门外寅宾馆和土神祠,与西面的一排房舍遥遥相对,倒看不清楚是什么,不过正面往里,府堂隐约可见。 吴耀青和宝祥已经把马匹圈到了一边,拴马桩上磨得亮滑,周边还有一些马粪,两株古槐倒也虬枝攀张,估计也应该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大人,需要去通报么?”吴耀青见冯紫英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轻声问道。 冯紫英正欲搭话,却见两名书吏模样的角色从仪门里一直走了出来,脸上还有些愤愤不平。 “府尊大人成日这般,难道就不知道马上同知大人就要来了么?若是被同知大人寻个由头,参他一本,他便是想要致仕都要休想了。” “你懂什么?同知大人是谁你不知道么?京师城里的小冯修撰,二甲进士,还是庶吉士,据说连皇上都亲自召见过的,为什么来咱们永平府当一个同知?你知道么?” 一身灰扑扑的青衫男子不屑一顾,“二甲进士又怎么?落毛凤凰不如鸡,来咱们永平,我看用不了多久也得被搞得灰头土脸,学着府尊大人一样缩着脖子混日子。” “你懂个屁!”另外一名个头矮一截,但是却更灵活的男子满脸鄙屑,“还自诩消息灵通呢,连这位小冯修撰师尊是谁都不知道吧?当朝齐阁老,吏部尚书大人,明白么?你以为人家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么?要我说,人家就是来染一水,没准儿明年就去哪个更好的地方去了,凭啥和府尊闹别扭?大家就这样凑合过不好么?” “那就只有苦了咱们了。”青衫男子叹了一口气,“眼见得这门可罗雀,都没几个人上门,上边催逼得紧,你说这日子怎么过?”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个子高顶着,你一个钱粮科的典吏,操哪门子心?”矮个子嗤之以鼻,“上有司吏,再上边还有通判大人,什么时候板子能打到你身上来了?” “话不是这么说,没见通判大人这两年日渐苍老,那也不是被逼得这般模样?他待我等不薄,我等也想为其出力,奈何力有不逮,也只能黯然叹息了。”青衫男子摇摇头,“走罢,今日去我屋里小酌两杯,……” 二人出门而去,只留下一旁的冯紫英和吴耀青。 冯紫英饶有兴致的看着远去的二人。 这二人身份他大致能判断的出来,青衫男子应该是户房钱粮科的典吏,算是这府衙里具有正式身份的官、吏、役三类人中第二类,不上不下,但是权力巨大。 吴耀青目光也有些深沉,看样子这永平府不安泰啊,这位朱知府的日子不好过,连一干吏员们也都不看好新来的同知,甚至还知道自家主子的来历,都还是不看好,这就很有些味道了。 “耀青,听出来点儿味道了么?”冯紫英悠悠地问道。 “嘿嘿,永平府里并不平啊。”吴耀青用了一句戏腔来吊了一嗓子,“不过大人胸有成竹,若非如此,又如何能显得出大人的本事呢?” “呵呵,你这高帽子倒是给我戴得好,就怕捧得越高就摔得越惨啊。”冯紫英也不在意,“宝祥,替我去通报,我也该去见一见府尊大人了。” 同知是佐贰官,不需要像主官到任那样有那么多规矩礼节,僚属、士绅要到城门外迎接,要沐浴,要祭祀,等等各种过场一大堆,佐贰官么,虽然不说随便怎么来都行,但是只要官凭备齐,勘合无误,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而且理论上所有府衙里的官、吏、役都只对知府一人负责,这种“一把手”负责制在这个时代更为突出,所以佐贰官如果不思进取,要想偷懒,真的很容易。 宝祥很快就把名剌送了进去,一会子功夫,便出来了好几人,府衙里也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一般,躁动起来了。 出来当先一人个子瘦小,细眉狭眼,满脸苦相,颌下一缕胡须寥寥无几,站在他身边却是一名比他个子高出一大头的壮年汉子,目光炯炯,正在打量着冯紫英和吴耀青。 “属下经历司经历赵立恒见过大人。” “属下经历司知事袁谈见过大人。” 一个瘦小,一个魁梧,倒也相映成趣,不过瘦小的是经历,魁梧的是知事。 如果说一个永平府相当于后世的一个地级市,比如唐山市,那么经历司基本上相当于府衙里也就是市委市府里边的办公室,嗯,当然是合二为一的,经历么,相当于办公室主任,正八品,知事也就是副手,副主任,正九品,他们二人出来迎接倒也合乎规矩。 “免礼。”冯紫英抬抬手,也在上下打量二人。 吴耀青给了冯紫英永平府府衙里官员名单,作为经历司的二人自然不会少。 按照大周定制,官员一律实施回避制度,从九品以上官员尽皆需要避籍,以省为限,但南北直隶则是以府为界限。 这二人,赵立恒是山西太原人,而袁谈则是河间府人。 “府尊大人可在府中?”冯紫英启口问道。 “府尊大人在后堂,卑职已经禀报了府尊大人。”赵姓经历语气倒是很恭敬,“同知大人可随卑职进府拜谒。”
己字卷 第七十一节 观感
面见知府朱志仁时,冯紫英也很仔细观察过对方。 说对方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冯紫英是半点不信的。 虽然此人已经五十有八,但面容白皙富态,一双眼睛却是格外精神,虽然摆出了一番病态模样,但是言语条理清晰,有条不紊。 此人已经在永平府担任了四年多快五年知府,如果不出意外,一年多时间后他要么致仕,要么转任。 当然,也不排除此人还能升迁,这种情形也不少见,和本人政绩表现不挂钩的事儿在大周朝一样屡屡发生,你很难用一个统一规范的标准来评定。 “紫英啊,你来之前东鲜,子舒都已经和我来过信,甚至连伯孝兄也都和我来信夸赞紫英大才,我心里也是十分高兴,这永平府的情形想必紫英也有所耳闻,不容乐观,本府在此已经为官快五年,此地民风骁悍,刁滑者亦众,而我因为身体缘故,经常眩晕而卧床不起,所以对本府公务有所耽搁,……” 半真半假的介绍,也带有一点儿自责,冯紫英当然只能听着,半句话都不能多说。 “……,紫英来了,当放手大干,府中不少刁吏猾役,紫英也需小心,还有本府通判、推官二人,紫英当同心协力,……”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阵,端茶送客,冯紫英走人。 接下来便是和同僚众人见面。 通判是府中三号人物,相当于分管粮道、水利、河道等事务,是佐贰官中仅次于同知的重要角色,而且负责事务也相对固定,不像同知在各府中所处地位和负责事务更多需要看二司的态度,但北直隶诸府上无二司,则更多由知府来确定。 推官的职责据更明确,就是负责刑名事务,但涉及诉讼需要知府亲定,而具体侦捕下有府中刑房和司狱司,更有各县刑房,所以主要是协助知府审查各类刑民案件,以备知府定案。 除了最重要的通判和推官外,接下来就是经历司、照磨所、司狱司、儒学官、税课司、杂造局、河泊所以及巡检司的各类官员,在府中的都一一来见礼,冯紫英自然也要一一说话,这也是在来之前,齐永泰和乔应甲专门交待了的。 毕竟冯紫英还是第一次外出为官,而且一下子就是到府,可以说是要直接和最基层官吏打交道,再说你策务精良,见识深远,但是遇到这最基层的日常杂务,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人情世故免不了,而且这等地方上佐官胥吏的重要性若是不明白,日后也定要吃不少苦头。 冯紫英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好歹上辈子也是从乡镇起来的干部,对于下边基层官吏的利害他也是了如指掌,当然这世间倒推四百年,这大周朝的情形肯定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但一些基本要义却没有太大变化。 当冯紫英离开内堂,朱志仁才慢悠悠地端起茶盅,细细抿了一口,没有抬头,也没有了先前的亲和和慈眉善目,而多了几分沉静思索之后的凝重。 “泽仁,感觉怎么样?”放下茶盅,朱志仁微微仰头,重新恢复了平常之态。 对于东翁的变化,已经从其背后移至对面右下首出的中年文士也是沉吟着,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 “怎么,不好回答?还是觉得看不透?”朱志仁嘴角微挑,耐人寻味,“若真是一个简单人物,那能闯出小冯修撰这么大名头,敢单枪匹马闯土默特人的腹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噢,是冒北地之大不韪,推动开海大计?” “东翁也觉得看不透?”中年文士眉毛一扬,“看东翁和此子交谈,并无多语言语,故作倾听状,但其实内心早有定计主见,目光沉静,眉目间却是没有半点不耐,以余之见,倒像是一个性子坚韧之人。” “单单是一个性子坚韧就能当得起东鲜和子舒这般夸赞?伯孝兄在信中赞叹也就罢了,开海之策并不新鲜,关键在于如何平衡,如何细化到具体方略,平衡若无齐永泰和乔应甲一力支持,又正好合了皇上的意图,赶上了宁夏叛乱,哼,再美好的愿望也只能搁置在文渊阁的故纸堆里。” 朱志仁冷笑了一声。 “那依东翁之见,此子是浪得虚名,实际难堪大用?……”中年文士讶然。 “那倒不至于,虽然有乔齐等人的推动,又得了皇上的钦点,但具体方略还是不得不承认此子的本事,市舶司不新鲜,海税也是应有之意,但这特许金的设置和分年度竞拍,倒是别出心裁,这东番垦拓更是神来之笔,居然能把盐务和拓垦完美结合起来,把龙游商人加上安福商人与一干扬州盐商都一网打尽,揽入囊中,不得不服啊。” 朱志仁也禁不住感慨了一番,“都说北地皆出方正之士,却没想到还能冒出来一个如此通晓经济之略却还懂变通的士子,可真是罕见,难怪齐永泰乔应甲他们视若拱璧,不惜强压住北地士人声音,把他送来这里避风头。” “东翁,只是避风头么?”中年士人笑了笑。 “呵呵,齐永泰和乔应甲对其也很有信心,东鲜、子舒他们也是觉得此子不凡,但是政略上优秀并不一定能体现到这等和下边官员吏役们以及士绅们打交道的能力上,没有十年八年在下边的打磨,谁敢说他就真的懂咱们大周这块土地上的规则了?” 朱志仁有些诛心的话让中年士人也有些皱眉,很显然这位东翁或许看好这位新任同知的未来,却不看好对方在永平府的任期。 “开海大计对咱们永平府有多大影响?敢于单枪匹马闯草原,的确胆略十足,但放在咱们这里有何意义?”朱志仁进一步道。 “东翁,您这话有失偏颇,同知大人可是蓟辽总督独子啊,咱们永平和蓟镇矛盾重重,龃龉不断,您不也盼着能有人能来解这个结么?”中年文士有些惊讶。 “若是冯紫英连这点儿用处都没有,齐永泰和乔应甲又怎么敢把他放在永平来?去宁波府或者保定府不好么?”朱志仁冷笑。 “啊?您的意思是说同知大人本可去宁波府?那他为什么不去?”中年文士大吃一惊,这宁波府无论从哪方面来都要比永平府强太多了,而且宁波要设市舶司,也正是冯紫英政绩所在,傻子都知道选宁波府啊。 “呵呵,泽仁啊,你忘了这位小冯修撰号称什么?”朱志仁轻笑,“北地青年士子领袖啊,连咱们湖广才俊杨文弱(杨嗣昌)和贺梦章(贺逢圣)都要让他几分,开海之略他被北地士人骂得那么惨,去宁波干什么?让江南那边为他歌功颂德么?那他以后还怎么在北地立足,日后怎么回朝中?只怕连齐永泰和乔应甲都保不了他了。若是去宁波什么都不做,那就成了两头不讨好,人嫌狗厌,不成了虎头蛇尾?你觉得以冯紫英的性子他会容忍这样么?” 中年士人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此子来咱们永平也是要不甘寂寞大干一番啊,这不正合您的意思么?” “我也希望他来大干一番,他背后可是有齐永泰和乔应甲,有他爹冯唐,这等资源不用起来就太可惜了,但是我也担心他过于激昂突进,欲速则不达,适得其反啊。”朱志仁语气放得平缓了一些,“而且他初来乍到,泽仁你也知道咱们这府里和各县情况,盘根错节,我来五年了,才算是勉强把水搅转,他才来没有一年半载,怎么上手?” “那大人的意思是……”中年士人有些迟疑。 “先看看吧,是骡子是马,总得要拉出来遛遛,这位小冯修撰名头如此之大,我还真不希望他浪得虚名,给我带来的一些惊喜,我也不吝支持他一把,也能在齐乔二位面前搏个颜面,东鲜和子舒那边问起,我也能有个交代,若是个银样镴枪头,那他要去祸害一方,那也由得他去,反正他有齐乔二位给他背书,大不了换个地方。” 朱志仁平静的语气听在中年士人耳朵里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他可知道自己这位东翁隐忍这么久了,恐怕不会仅只于在这永平府知府位置上终老的,都说他是等着致仕,但若是真想致仕,又何必和官应震、柴恪以及郑继芝几位朝中湖广籍大佬保持如此密切的联系,有怎么会对官应震、柴恪等人的态度如此重视? 再说了,自己这位东翁也是寒门出身,现在现在一妻六妾,两个小妾前两年和去年才生下两个幼子,长女才出嫁,长子和次子读书不成,还指望着恩荫呢,他岂会甘心就此致仕? 看看今日和自己说这些,哪一样像是想要致仕的模样?无外乎就是既寄希望,又有些担心期望过高失望越大罢了,还在自己面前说这般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哎,这位东翁也是一番苦心啊。
己字卷 第七十二节 接触
对冯紫英来说,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一个熟悉过程。 从经历司到照磨所再到司狱司和税课司、河泊所,这是整个府衙中最为重要的几个部门,起码是冯紫英认为最重要的几个部门,关系到行政、审计监督、司法刑狱、税收收入几大块,轻忽不得。 无论自己这个同知未来如何定位,都免不了要和这几个部门打交道。 相比之下像杂造局、儒学官、马政驿丞、医学正科、阴阳学证术、僧纲司、道纪司这些等等,就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了。 经历司相当于办公厅,照磨所则相当于审计部门同时也要肩负一定对衙门内的监督职责,司狱司不用说,勾管犯人,税课司和河泊所官商税和鱼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永平府这些职能部门还是都齐全的。 一天时间下来,冯紫英一口气见了七八拨二十来号人,虽然未必一一能认清,但是几个重要同僚和属官、吏目却已经有了几分印象。 “冯大人,下官敬您一杯。”端起酒杯,当下一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方面阔口,浓眉凤眼,微微一举手,“像您这种二甲进士却又是庶吉士出身的,说实话,下官还是第一次听说直接外放出京的,不过外放我们永平府却是我们永平府的荣光啊,小冯修撰大名在京师城里可是闻名遐迩,……” 冯紫英含笑起身,“侯大人过誉了,紫英不过是承蒙皇上抬爱,在翰林院里虚度两年罢了,……” “诶,冯大人此言差矣,二甲进士每科不过寥寥二三十人,我们永平府自大周开国以来,至今也只有泰和年间有一人考中,但亦未能馆选庶吉士,足见其艰难,冯大人这个庶吉士怕也是来之不易,当之无愧。” 通判侯子瑜,河南彰德府人,原任大名府推官,后升任陕西布政使司理问所理问,永隆元年便出任永平府通判,比朱志仁还早来永平府两年,算是这永平府衙中重要官员中的元老了。 从吴耀青那边得来的消息,此人其实已经算得上是永平府人了,虽然发妻是原籍彰德府的,但是其在永平府七年间,便纳了三房妾室,其中有两房都是这卢龙和乐亭士绅大户庶出旁支女子。 在冯紫英未来永平府之前,侯子瑜便是这永平府的二号人物,正六品比起除了滦州知州之外的任何人都更尊贵,而且此人性格豪爽却又不乏周密,待人接物甚是周全,和地方士绅关系也是相对密切,人脉颇宽,甚至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和朱志仁分庭抗礼的味道。 总而言之,侯子瑜给冯紫英的第一印象极好,虽然只是举人出身,年龄也不过四十出头,只是以此人人才,为什么已经在永平府连任六年都尚未转迁升迁,倒是有些让人意外,冯紫英估计这应该是和朱志仁对此人的不太满意有关。 “当不起,当不起,侯大人人中龙凤,紫英虽然才来,也曾听闻大人风采,……”冯紫英面带笑容,连连举杯示意。 对于对方把自己捧这么高,冯紫英也说不出究竟是好是坏。 好的是能让自己名声迅速在永平府传开,二甲进士,馆选庶吉士,京师才子,北地青年士人领袖,这些人设都能有助于自己迅速在永平府站稳脚跟,打开局面。 但坏的一面就是自己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而永平府当下局面,特别是自己又是仅次于知府的同知,在朱志仁稍稍托病推杯的情况下,责任就得要落到自己身上。 这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虽然前世有些这方面的经历,但是还是觉得有些心发虚,毕竟这些相隔四百年的行政事务,实在是和前世中所接触的事务相差天差地别,完全没有可比性,只是有一些隐约脉络可以遵循。 二人干了一杯之后,侯子瑜立即又为冯紫英倒上第二杯,冯紫英也察觉到有点儿失策,对方这是有心把自己灌醉么?目的何在? 好在朱志仁出面暂时把这个话题拉开,而经历司的赵立恒也很识趣的接上了趟,和冯紫英碰了杯,但是朱志仁示意对方要适可而止。 侯子瑜对朱志仁的态度还是相当恭敬的,但具体如何,冯紫英就不得而知了。 知府作为一府至尊遇着绝对优势,但是如果说要谈到擅自处置佐贰官却又力所不及了,也就是在年考和三年的京考中发表态度罢了,但这却对佐贰官来说又是致命的。 双方的对抗又是一种复杂的实力博弈,佐贰官要想有对抗知府的实力,那么就必须要有赖于在吏部和都察院里有足够分量的依靠,否则被贬谪那就是必然之事,知府对佐贰官的绝对优势是制度赋予其的,先天如此。 这一顿酒吃得谈不上尽兴,朱志仁的表现既不像冯紫英最初以为的那样弱势,但是从通判、推官以及经历、照磨、司狱和税课司大使的态度来看,的确对这位朱大人有些怨气,但朱志仁仍然表现出了足够的影响力,并非想象中的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或者完全的混吃等死。 只是冯紫英还有些没太看明白朱志仁和这些官员之间的关系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下,这还有待于细细观察。 打着酒嗝,冯紫英坐在廨舍后堂的中厅里喝了一口茶,忍不住皱了皱眉。 习惯了金钏儿和云裳他们的侍候,居然会觉得宝祥送上来的茶不是滋味了,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宝祥今日的茶没泡好。 放下茶盅,冯紫英这才启口问道:“今日耀青也和一干幕僚、吏员们有所接触,感觉如何?” 按照大周朝官场惯例,知府、同知、通判、推官四人是有权力自行招募幕僚的。 像知府幕僚一般在三至五人,当然也有六七人之多的,比如顺天府尹;同知一般在二至三人,通判、推官一般是一人,但这只是一个惯例,具体多少还要根据所在府州经济状况以及东主别人经济实力来定。 像有些富家出身的通判推官,他也一样可以募请二三幕僚,许多事情便直接交给幕僚办妥,他只管用印便是。 这些幕僚虽然是官员自身出钱募请,但实际上这些花销都会被官员们以各种办法从日常事务中来榨取出来,蛇有蛇道,鼠有鼠踪,知府不必说,佐贰官们也有各自的办法套路。 而这些幕僚们实际上也都要参与府暑内的各种事务,他们其实也就代表着各自东翁,所以像这种聚会饮宴,很多时候他们也都要参加。 而属官和吏目们也都要对他们保持足够的礼遇和尊重,很多时候他们要打交道的往往就是这些人。 特别是一些刚从进士举人身份转过来的官员们,往往对这等日常政务一无所知,更多的还是要靠这些幕僚来帮衬指导做事,所以得罪了他们往往也就的做了这些官员们。 “龙蛇混杂,但总体来说,感觉还不像那种一派散乱的架势,比想象的略好,只是时间尚短,还要下来细细琢磨。” 吴耀青对这些幕僚吏员并不陌生,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就要和这些幕僚吏员打交道,而且因为他涉及要收集各路情报,还要和一些地方官署接触,所以这些情况他都谙熟。 “大人的感觉呢?” “嗯,龙蛇混杂这个词语形容很准确,但是这龙和蛇都不简单啊,我看从朱大人到侯、秦两位,都不是简单之辈,几个属官也都各有心思,但总的来说,朝中还是小觑了这位朱大人,还真的以为这位朱大人在永平府是令不行禁不止了呢,并非如此。”冯紫英摇摇头,“只是我还有些看不明白这位朱大人究竟是在想什么等什么呢?或者还是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吴耀青噗嗤一笑,“大人,这位朱大人几年里可在这永平府纳了三房小妾呢,最小的比他足足小了三十七岁!他最小的幼子才一岁有余,您说这朱大人是身体不好还是有难言之隐?我看他倒是龙精虎猛得紧呢。” 冯紫英也忍俊不禁,这位朱大人身体是肯定没问题,眩晕症究竟是什么状况,郎中都说不清楚,只说要养,而且说发作就发作,毫无来由,嗯,一句话,全看心情。 “或许朱大人真的是在等什么,大家好像都在等什么,或者就是都在等我?”冯紫英摩挲着下颌,“等我给这永平府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对我的期待这么高么?” 吴耀青也微笑,“或许是大人您的特殊身份让很多人也有些忌惮,也多了几分期望呢?” “嗯,你这种判断不无道理,所以对于他们的忌惮也好,期盼也好,我们也不必太过关注,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首先我要确定这位府尊大人对我,对我来永平之后的态度,或者说,他将如何来对待和安排我的下一步权责和事务范围。”冯紫英目光已经望向了西面知府廨舍。
己字卷 第七十三节 试探
对于冯紫英的单独拜访,这在朱志仁的预料之中。 作为自己的副手,若是不能取得自己的支持,这个同知要比通判、推官这两位佐贰官难做得多。 因为按照大周规制,通判管粮运、马政、水利。 对于像永平府这样的边陲要隘之地,粮运不必说,每年起运辽东的米麦、绢布、马草皆须一分不少送往辽东,这是永平府每年最重要的一项事务,可以说这项事务做不好,那么从知府到通判都可能直接免职罢官,如果贻误战机,甚至下狱论罪亦是可能。 因为通判分管工作的重要性,所以大周治下各府的通判职责都是明确无误的,那就是田赋,嗯,也就是每年从收回来到起运送省也好,送京也好,运边也好,这是天下第一任。 所以即便是知府也不会轻易干预通判的分内工作,除非通判有明显失职渎职。 至于马政,在南方也许不那么重要,但是对于在永平这种边府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虽然各地养马情形不一,养出来的马也未必能成为军中战马,但是作为后勤补给驼运马匹却是不可或缺的。 水利不必说,直接关系到每年田赋上缴,也是至关重要。 正因为通判的特殊性,所以作为一府知府往往对通判都格外倚重,如果通判不得力,作为知府往往就要花费几倍的精力来亲自处理这些事务。 而推官的情况也相似,当然从地位重要性上不能与通判相比。 作为一府通判,主要职责就是对诉讼的审查并拿出意见,为上堂知府的审判定案作出判决依据。 这项事务不可谓不重要,盖因作为知府的主要职责中,其他事务都可以委托同知、通判和推官这些副手佐贰官来处理,唯独诉讼审判不能假于他人手。 也就是说同知在一定情况下替代知府处置任何事务,但是唯独诉讼审判不能。 当然这只是大周律例中的规定,实际操作中并非如此,许多同知一样受知府之托进行审判,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下,诉讼决断仍然是知府最重要的一项工作,轻易不会假于人手,这也足见推官所要处理事务的重要性了和地位的特殊性了。 通判和和推官的职责都相当明确,便是知府也不能随意变更,也就是说人家是明确的活儿的,做不好的话,他固然脱不了责,但知府一样得挨板子。 但同知就不一样了。 同知作为仅次于知府的佐贰官,其最明确的职责就是协助知府处理府内大小事务,也就是说,你可以处理一切事务,但是前提是知府让你去处理,不让你去过问,你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吧。 当然同知职责还缀了一条,那就是清军。 什么叫清军?全称就是清理军匠,大概意思就是管理和卫所相关军务。 可是这里是边陲要地,卫镇营军直接隶属于蓟镇总兵管辖,前明风光一时的永平六卫早就成昨日黄花。 比如抚宁卫和山海卫以及开平中屯卫均直接隶属于蓟镇总兵管辖,地方无权干预。 而最早设立于卢龙县城里的卢龙卫和东胜左卫在前明时候就和原来的永平卫合并为新的永平卫,大周沿袭了此制。 但在元熙二十三年察哈尔人寇边之后,兵部深感永平府一二线尤其是二线防守的薄弱,为了加强抚宁卫和建昌营、燕河营、台头营、石门寨营的实力,永平卫便被活生生肢解,大部力量并入抚宁卫,剩下余部分解并入建昌营、燕河营、台头营和石门寨营,这使得作为府治的卢龙县城中居然一支卫军都没有了。 可以说卢龙县城就像是一个光溜溜的大姑娘,站在群虏环伺的燕东大地上,你说这种随时可能被白刃加身,而毫无反抗能力的感觉和滋味怎么能让永平府的府县两级和地方士绅对兵部和蓟镇满意? 只不过胳膊扭不过大腿,再不满意,永平府也拿兵部和蓟镇无可奈何,而蓟镇对永平府的不满情绪也一样心知肚明,双方这种不睦的关系也是愈演愈烈,这样才导致了现在这种僵局。 所以冯紫英很清楚要想在朱志仁这里赢得支持,要想让现在心思难测的通判、推官乃至经历司、照磨所和司狱司这些同僚和下属们刮目相看,哪怕是一个在其他地方看起来更像是鸡肋的清军工作,但在永平府却是关系到政通人和的关键,他就必须要把这事儿办好,办得漂亮。 “世伯,此番小侄初来乍到,对本府情况一无所知,许多事情还要请世伯多多指点,……”冯紫英奉送上礼物,满脸笑容,“官师曾多次教诲学生,也说到志仁公坚韧不拔,柴公亦称志仁公做事为公,细致入微,……,堪为湖广子弟楷模。” 前一次是公对公的拜谒,而这一次则是私人拜会了。 官应震和柴恪都应该给对方去了信,虽然同属于湖广士人,但是同样已经和自己结了仇的梅家同样是湖广士人的中坚力量,在冯紫英离开之前,梅之烨出任顺天府治中,而梅之焕则出任江西布政使司右参议。 朱志仁捋须微笑,心里却是格外舒坦。 论年龄,官应震和柴恪都要比自己小一大截,但自己考中进士时间太晚,几乎和官应震和柴恪时间差不多,而且仕途坎坷得多,而这二人一个高居户部右侍郎兼执中书科事,一个乃是在军务上极有话语权的兵部左侍郎。 关键是据说朝廷有意要设立商部,官应震有可能直接接任商部尚书,这对于湖广士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利好消息。 要知道作为湖广士人的翘楚人物襄阳郑继芝已经七十多了,虽然身体状况还好,但年龄毕竟太大了,极有可能在一二年内就要致仕,而内阁五人中更是一个湖广士人都没有,这让湖广士人们,特别是朱志仁内心很是焦灼。 一旦郑继芝致仕,那么不但内阁阁老中没有一名湖广籍士人,甚至连六部尚书中也没有一个湖广士人,这是湖广士人们内心最为紧张和在意的。 朱志仁关系最密切的是户部尚书郑继芝,他能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坐稳永平府知府,便是得益于郑继芝屡屡在朝中帮自己缓颊。 和官应震关系只能说是不错,和柴恪关系更是一般,作为年龄要比这二人大一大截的他,朱志仁又不可能像有些人那样不顾颜面去刻意交好对方,眼见着官应震和柴恪有日益成为接替郑继芝的湖广士人领袖,自己却没有能和对方有更密切的关系,朱志仁也是一直有些纠结的。 此番官应震和柴恪,尤其是柴恪能主动写信给他,也让他大涨面子,要知道之前他和柴恪并无私人书信往来,这还是柴恪主动给他来信的第一遭。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朱志仁知道自己因为年龄原因,并不太受朝中湖广籍官员的看重,像官应震和柴恪之前对自己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 但是这一回二人却为了此子专门写信,足见对此子的看重。 朱志仁也相信官应震和柴恪也不是齐永泰和乔应甲能指使得动的,尤其是柴恪,这也说明此子不仅仅是在北地士人中被誉为英才,而且也得到了湖广士人的看好,这也是朱志仁最为好奇的,他很想看看此子能给自己带来一些什么不一样的变化。 “紫英,东鲜和子舒他们二人的话也只能听听而已,不过是老朽一把年龄罢了,……”朱志仁大笑着摆手。 “志仁公何出此言?伯孝公七十有五了,皇上依然甚是倚重,志仁公怕是六十不到吧?小侄听闻去年令公子才满岁,志仁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才对,……” 虽然知道对方是奉承自己,但是朱志仁还是听得很舒服,郑继之七十五了,但是要致仕还得一两年,也就是说弄不好致仕都得要七十七八了,而自己才五十八,不敢说和郑继芝比肩,但是以自己的身体状况干过十年没问题吧? 朱志仁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很有信心的,再加上对方有提到自己幼子才满岁,嗯,这老当益壮用在自己身上好像也不为过。 难怪官应震和柴恪都对此子这么看好,这番人情世故言语谈吐可不像那些心高气傲血气方刚的年轻士子,朱志仁对对方又高看了几分。 不过这些都不能让朱志仁对此子就刮目相看了,要想在这永平府立住脚,但是靠人脉关系和一些嘴皮子功夫那还远远不够。 有人脉资源,还得要有本事把这份人脉资源转化为实打实的政绩,得拿出点儿让阖府上下服气的东西出来,你才能站稳,才能让人信服、 “呵呵,紫英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朱志仁笑容一收,“东鲜和子舒都给老朽来了信,其他不说,老朽这里,肯定会鼎力支持紫英你,不过,老朽也想问一问,紫英来永平,打算如何?”
己字卷 第七十四节 胸有成竹
朱志仁的坦率倒是让冯紫英一愣,这可不符合自己对这一位的认知。 能隐忍这么多年,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还能安之若素,不应该是如此耿直坦荡之人才对,这样的性子很难在如此环境下坚持下来。 见冯紫英有些诧异,朱志仁呵呵一笑,“是不是感觉老朽有点儿和你的了解不太一样?” 冯紫英点点头。 “紫英啊,前日你来,咱们是公事公说,但今日,既然你以子侄身份来,那么老朽如果还和你云遮雾罩的说些闲话,那日后东鲜和子舒肯定是要写信来责怪老朽的。” 朱志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可不是送客,而是表示要准备敞开心扉畅谈的姿态,但是不是敞开心扉不好说,但畅谈一番却很有必要。 朱志仁很清楚或许这真的是一个机会,但他要听一听对方有什么倚仗,开得出什么样的条件,值不值得让自己投入。 永平府这几年他也不易,几乎是跌跌撞撞才维系了这个局面,难道他不想再进一步么?但条件不允许啊。 他也很清楚,如果着未来的一年时间里他不能有所斩获,那么怕是继续担任这个永平知府都是一种奢望了,而转迁更是痴心妄想,没准儿就真的只有致仕了。 “老朽知道紫英本可以选择宁波、保定这等远胜于永平府的地方,但是却选择了永平府,那么自然有其道理,而且能让齐阁老和乔大人都能同意你的这个选择,必定有其原委,所以老朽想听听原委,可以么?” 朱志仁的问话也让冯紫英略微犹豫一下就展颜一笑,“紫英事无不可对人言,之前齐师乔师其实都不太赞同小侄选永平,官师也曾经建议小侄可以选黄州,嗯,官师的家乡,但后来他们还是同意了小侄的选择,其原因有二。” “第一,永平府地处辽东入中原,中原出关外的咽喉枢纽,家父担任蓟辽总督,蓟镇和永平不睦,便会直接影响到辽东军心,而小侄亦有此条件可以处理好这等本不该有的龃龉;……” 朱志仁点头,这应该是齐乔二人和官应震将冯紫英放在永平主因,若无冯唐蓟辽总督这个身份,其他人谁来都不可能有这般条件来压制住蓟镇军方。 “第二,世伯怕也知道小侄在开海之略上让北地诸多同乡士人不满,虽然小侄亦有辩驳,但北地和江南民情不同却是现实,那么小侄便希望能在永平做一番尝试,看看是否能让开海之益福泽永宁,……” 朱志仁凝神思索,“榆关?你想在榆关开埠?” 榆关便是山海关,但山海关乃是山海卫辖地,永平府管不到,但山海卫以南之地有诸多海岸良港,便属于古榆关之地,现在应该算是抚宁县地,但山海卫、抚宁卫和抚宁县在这一区域错综复杂,加之本身人口稀少,所以并不受永平府这边重视。 冯紫英点点头。 朱志仁有些失望,开埠设港建码头都相对简单,无外乎人和钱银,冯紫英有此打算,自然是要利用山海卫和抚宁卫的需求,南方物产便可源源不断从江南、两广直入榆关港。 只不过这就成了一个单纯的商埠,对山海卫和抚宁卫当然大有裨益,但是对抚宁县和永平府呢?也许就是一些商税收入?但若是货物都是为山海卫和抚宁卫输入,这商税能收到多少还要打个问号,军队物资素来免征商税。 “在榆关附近开埠设港倒是一个好主意,但是这周边人口太少了,除了北面的山海卫,紫英你是打算把南边米粮和军资以海运方式在山海卫交接,再从陆路运往广宁诸卫和宁远?”朱志仁含笑道:“对辽东镇来说当然是大好事儿,对兵部、户部和朝廷也都是好事,但对于我们永平府来说意义就不大了啊,紫英,你可是永平府同知,不是宁远卫和广宁诸卫的参将游击。” 没等冯紫英解释,朱志仁又继续道:“紫英,我知道令尊现在辽东也不容易,你有此打算也属正常,没有此想法才不合理,但你也要考虑齐阁老和乔大人以及东鲜他们把你安排到永平恐怕不仅仅只是为辽东镇做好后勤保障那么简单吧?你自己也说了,北地士人对你的开海之略颇为不满,若是你只是以开埠榆关而为辽东输入军资,北地士人恐怕会有些失望。” 朱志仁的话倒是实话,当然也有从永平府自身角度来考虑的意思,自己这个永平府同知就纯粹成了为辽东镇搞后勤保障了,反而忽略了本职了,就算是能收一些商税,但可能距离朱志仁的期望有些远。 “世伯,不仅仅是从南方为辽东输入军资,小侄的意思还是要从几方面来做一些事情,开埠榆关只是打开一个门户,作为内输外运的一个枢纽。”冯紫英沉吟了一番道:“不知道世伯可知道卢龙和迁安两地铁矿丰富……” 朱志仁笑了起来,“这如何不知?此两县亦开采不少,但一来矿质参差不齐,二来冶铁投入巨大,当地缺乏匠人和劳力,官府无力支撑,民间虽有此意,但许多却因为冶炼技术欠缺而废置,老朽五年前刚到永平担任知府,皇上亦有意鼓励开矿,嗯,也是以多征矿税充实内库,老朽当初亦有此意,但道路交通,人口劳力,冶铁技术,以及向外贩卖亦需商贾来经营,诸多限制,使得只能停留于纸上,……,怎么,紫英有此意?” “对。”冯紫英很肯定地点点头,“世伯应该知道开海之略放开之后,江南获益甚大,北地商贾颇有非议,小侄便联合山陕商会和两广铁商,有意在北地以开矿为主业,连接海运,以求为北地增益。” 朱志仁精神一振,但随即又有些颓然,“紫英,你想在卢龙、迁安开矿,户部和工部怕是乐见其成,我明白你的意思,开矿冶铁,若铁料能外运,便可和南方军资输入形成互补,此诚为好事,但迁安和卢龙产矿之地皆为临山之地,若是以木炭冶铁,还需烧炭,砍伐林木,又需劳力,冶铁出来铁料外运这消耗甚大,这一带人口稀少,诸多不便啊。” “世伯,要做事情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是咱们北地这边儿总得要做点儿事情才行,不能眼睁睁看着南方的丝、茶、瓷、布源源不断外运,论粮食产量,咱们不及北方,京师都要仰仗江南粮、丝和各色南货,论海贸最重要的丝、茶、瓷、布,我们更是望尘莫及,江南每每说他们赋税数倍于我们北地,九边之地粮饷尽皆仰仗江南粮银,这是事实,人家在朝堂里自然就能趾高气扬,声音比谁都大,北人就要矮三分,内阁诸公除了齐师,其余四人,首辅次辅,加上二位李阁老(李廷机、李三才),皆为江南士人,恐怕世伯都不会认为道甫公现在还代表北地士人吧?” 朱志仁默然不语。 李三才(字道甫)虽然是北地士人,但是此人长期在南京任职,后又担任漕运总督,与江南士人往来极为密切,受江南士人影响极大,所言也经常为江南辩解,所以已经不太算是北地士人了,甚至有不少北地士人视李三才为叛徒,对其恨之入骨。 朱志仁是湖广士人,但湖广士人虽然看似一直在北地士人和江南士人中保持中立,但实际上随着江南士人日益势大,湖广士人想要不偏不倚已经不可能,而日益和北地士人渐趋一致。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朱志仁点点头。 他很清楚,自己这种人是很难获得像叶向高、方从哲这些人的认可的,唯一可恃的就是自己是湖广士人。 而湖广士人现在隐隐已经在和北地士人结盟,目前虽然江南士人在内阁中占有主导地位,但是齐永泰是吏部尚书出身,加之作风清正廉洁,在朝中威信很高,便是江南士人也对其十分尊重,此番卸任吏部尚书,那么谁来继任吏部尚书他本人便有很大的推荐权力,未来如果能抓住这一点,或许自己还能有所寸进。 “紫英,你说的愚伯都明白,但是摆在面前的却是具体的难处,铁料无论南北都大量急需,广东佛山便是以铁料出产闻名,据说光是铁料一行一年市税便超过十万两,可佛山人口密集,交通便捷,冶铁技术发达,我们永平府如何能像佛山那般?”朱志仁忍不住问道。 朱志仁所提问题皆是要害。 一是劳动力,二是技术人才,三是资金,四是运输能力,五是销售渠道,哪一样都不简单。 “世伯,劳动力的问题,小侄希望和蓟镇协调,屯卫亦有不少人,应该可以商量;工匠人才,屯卫和府中本来亦有部分工匠,另外佛山方面为主;钱银由晋商和海通银庄解决,加上佛山庄记也能提供部分;运输是个大问题,但是现在还只能凑合着,只是日后会越来越麻烦,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销售渠道相对简单,只要榆关开埠,其他都好解决。“冯紫英轻描淡写,都语气却很肯定。
己字卷 第七十五节 钢铁破局
见冯紫英说得这般肯定周密,朱志仁心中也有些意动。 永平府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对户部的赋税历欠太多,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了。 如果按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这种历欠只会越来越严重,哪怕户部那边郑继芝能帮他缓颊,但是一两年后郑继芝不再担任户部尚书了呢?那他这个知府位置可就岌岌可危了。 再说了,户部郑继芝也不能一手遮天,一旦官应震出任新的商部堂官,他的户部右侍郎肯定会有人来补上,这新来者肯定会对原来遗留问题进行清理,永平府恐怕逃不掉。 到那时候,郑继芝也未必能一直帮自己掩盖下去。 如果按照冯紫英所提及的能够把煤铁产业真正做起来,单单是矿税这一项数目就不会小,虽然矿税不属于户部,而属于工部节慎库,但节慎库属于皇上亲自掌握,能在这上边博得皇上欢心,甚至比直接补户部亏空更有效。 再说了,还有铁料的商税这一块,只要是外销,那市税和关税这一块算下来也不少。 只不过永平府历欠户部的是田赋为主,商税这一块因为本来数量就不大,所以没欠多少,但是按照大周的惯例,田赋不足,若是工商繁盛,亦可以矿税、商税来进行折抵,所以朱志仁才有如此兴趣。 “紫英,看你架势,把握很大?”朱志仁沉吟了一阵,“你需要愚伯如何做?” “世伯,主要还是工匠和人手,佛山庄氏乃是佛山头号冶铁大户,但要千里迢迢从佛山招募工匠来这边,气候饮食差异很大,所以许多人都不愿意来,所以牵头负责的工匠可能是庄氏来的,但是更多地还得要我们永平府这边自个儿募集。”冯紫英语气很缓慢,“这一回小侄是想要做就做得大一些,有山陕商会这些商人的支持,海通银庄也会鼎力相助,所以钱银上不差,销售市场渠道都不是问题,庄记甚至愿意包销,冶铁技术上,我们也有一些尝试,要通过石炭的加工之后再来冶铁,效果会好很多,……” 朱志仁也非对冶铁行业一无所知,皱了皱眉道:“紫英,石炭炼铁,据说铁质很差,……” 冯紫英明白对方意思,煤炭直接炼铁,由于硫含量太高,所以铁质不佳,这也是煤炭炼铁的最大问题,但如果能将煤炭加工转化为焦炭,那不但铁质得到保障,而其因为冶炼温度提升,也能让铁料品质更佳。 “世伯放心,这方面我们已经有考虑,不解决这个问题,那庄记也不可能如此兴趣浓厚,……” 见冯紫英态度相当自信,朱志仁也只能姑且相信,再说这事儿也不是一蹴而就,他还有时间来看这个年轻人所说究竟是夸夸其谈还是真的有什么拿手绝技。 “紫英,若是此事能如你所说的晋商和佛山铁商都愿意大力投入来押这一注,你觉得这铁料能年产多少?”舔了舔嘴唇,忍了许久,朱志仁还是没忍住问了这个问题。 隔壁顺天府的遵化铁厂算是整个北地最大的铁料生产地了,除了主要供应京中的兵仗局和军器局外,也供应民间打造农具、铁锅等物件,但是随着遵化周遭的森林砍伐完毕,而烧制木炭日益困难,而以石炭冶铁质量难堪大用,所以现在遵化铁厂情况已经大幅度萎缩,工匠数量不及百年前立国之初的五分之一,据说遵化铁厂都有意要关闭了。 遵化铁厂据说最极盛时期日产铁量达到三千斤,年产铁料可达到百万斤之多,但是实际折算下来,按照一斤十六两计,实际上也就是七百吨左右。 这样一个数量若是换到后世,哪怕最垃圾的土法炼钢都能比这玩意强十倍有余,而且更关键的这练出来的都还是铁,还不是钢。 终明一代,似乎就没有真正能够练出真正的液态钢水,而几乎都是混杂于熟铁和钢的一种混合体,当然以那个时候的人们也无从知晓这铁矿石和钢铁中的碳、硫、磷等元素对钢铁质量的影响。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缓缓道:“一千万斤应该不是问题吧?如果我们设计的冶铁炉能够符合设计标准小侄觉得在许多工艺上还可以改进,日后达到二三千万斤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朱志仁脚有些发软,忍不住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起来了,“多少?紫英,你说多少?千万斤?” 冯紫英很肯定地点点头,“世伯,你莫要以为我在大言炎炎,冶铁无外乎两个关键,一是石炭如何实现比木炭更好的效果,二是冶铁工艺的改进,也就是冶铁炉的设计,在这一点上,庄记和山陕商会一直在进行改进,……” 冯紫英的话半真半假,庄记在佛山的冶铁炉也就那样,根本谈不上什么新工艺,还是沿袭原来的传统方式,但冯紫英这一次通过顾登峰给庄记的工匠们带去的一些新想法和思路,的确给了庄记工匠们很大的启发,在炼焦上已经取得了惊人的进展,接近于成功。 在冶铁高炉上也是争议很大,但是冯紫英的态度也很明确,如果纯粹的老式冶铁,无论是产量还是质量放在北地都还不如直接从广东运过来,之所以要在永平府这么做,就是希望能够用新工艺来实现一个突破。 这一点上庄记和山陕商会的商人们也都是在经过一番争论之后下定了决心,愿意拿出一笔银子来打水漂尝试一回。 连这点胆魄都没有,冯紫英还真要看不起这帮晋商了,想想前世中这帮人都可以为了利益而勾连建州女真,冒那么大的风险,现在也不过就是出些银子罢了,一旦成功,其回报有多么大,他们又岂能不明白? 朱志仁忍不住站起身来,狠狠地搓了搓手。 如果冯紫英所言不虚,那他的这个冶铁大计,就真的不简单了。 之前他还以为冯紫英要干这个也不过就是达到遵化铁厂的规模也就是相当不简单了,但是没想到人家一口气就上了千万斤的规模,虽说这可能需要一个过程,但是如果在一年时间里能够有这样一个铁厂出现,那么无论是工部还是户部甚至兵部,只怕都要对自己这个永平府有一个更“客观”的认知才对了。 “紫英,那现在有什么需要愚伯做的?”朱志仁终于忍不住了。 “世伯,可能有两桩事儿,一是工匠,小侄听说裁撤永平卫时,虽然将卫军悉数分拨给了抚宁卫和四营,但是工匠却都留了下来,这部分人小侄要用,而且当初还约定要把兴州右屯卫的部分工匠作为补偿换给府里边,但这桩事儿一直拖下来,现在那批工匠一直在迁安定居下来,日益变成了民户,……” 冯紫英的话让朱志仁忍不住露出古怪神色,“紫英,你想把这帮工匠要回来?蓟镇怕不能同意吧?” 他就差点儿要说,你这是要和你爹争利么?那可现在是蓟镇的屯卫工匠,虽然看起来是民户了,但实际上性质未变,很大程度还是为兴州右屯卫服务。 “可以谈嘛。”冯紫英笑了笑,“那些工匠对于当下的兴州右屯卫来说是鸡肋,否则也不会沦为如同民户一般,但是对于如果要做一批大规模的冶铁工坊来说,却是很重要,兴州右屯卫和开平中屯卫不一样,他们是以制作车辆、盔甲和维修武器这些为主,这批匠户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或许你打算和蓟镇那边合作?”朱志仁犹豫了一下,“所产铁料量如此之大,完全靠外运,有些不划算,其实还可以打造成为如锅、犁、锄、镐这些各地都急需的物事,……” “包括火铳和铸炮。”冯紫英平静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可以在永平府内开办一家可以制作火铳火炮的工坊,庄记其实在佛山就为兵部制作过火铳,质量比兵仗局和军器局更好,但价格更便宜,如果可以在永平府制作,不但能更快的策应辽东需求,而且也能在九边军务上也推行火铳,……” 冯紫英的这个设想又让朱志仁吃了一惊,若是要在永平府建一座枪炮工坊,那就不简单了。 “紫英,愚伯要提醒你一下,可不要好高骛远,枪炮工坊可不是随便能建的,就算是兵部那边允许,但是兵仗局的货色好像京营都不愿意要,你别耽误了大事。” “世伯放心,小侄心里有数,所以还要请世伯在各方面都多指导支持小侄。”冯紫英知道一时间也很难让朱志仁接受太多,也只有一步一步慢慢来,当真正的以炭炼钢的技术彻底成功了,才能真正释去朱志仁这些人的担心。 “唔,紫英,永平府当下情况不好,愚伯也明白你的想法,想要一下子打开局面,愚伯肯定支持,但愚伯建议你多花点儿时间熟悉一下永平情况,弄清楚我们当下最首先要做,再做计较。”朱志仁还是有些担心,冯紫英的热情让他高兴,但是又担心对方急于求成了。
己字卷 第七十六节 宫闱
就在冯紫英终于外放永平,开始为了自己在永平府的事业打开局面而四面出击,苦心经营时,京师城中却依然是暗流涌动。 站在凤藻宫外的游廊上,元春手轻轻抚在廊柱上,几乎是在眺望着蜿向西流向太液池的溪流,眉目间多了几分疑惑。 “他还真的外放出京了?”元春自言自语,但面色却有些凝重,“齐永泰和乔应甲居然会同意?还是别有用心?” 站在一旁的抱琴不敢搭话,虽然她已经屡屡出宫替自家娘娘和小冯修撰传过几次话了,也知晓一些内情,但是涉及到关键事情,她也不敢胡乱插言,一旦误导了娘娘,那可是弥天大祸。 “娘娘,小冯修撰不是给了您一封信么?您看看就知道了啊。”抱琴见元春凝神苦思,忍不住道。 “哼,我就怕看了之后还会更看不穿悟不透了啊。”元春轻声道:“一个馆选庶吉士,而且还是翰林院修撰,如此大好前程,居然说丢下就丢下了,去了永平府当一介同知,换了谁,谁会愿意?其师还是内阁阁老,谁会相信?” 在宫中的消息的确不太灵通,元春也知道这和自己根基太浅有很大关系,像许皇贵妃、苏贵妃这些有了成年皇子的贵妃们就要灵通许多。 不仅仅是人家在宫中根基深厚,替他们卖命的人更多,更因为人家有子嗣王爷,可以随时和子嗣光明正大的联络。 儿子们也可以大大方方的进宫来问安,安排人给自己母妃送各种物事,自然各种消息都能第一时间获知。 像冯紫英外放元春居然是从梅贵妃那里得知的,这才以弟弟宝玉过生赐物为由安排抱琴出宫回家中一趟。 省亲时的见面情况还历历在目,元春心中越发沉重。 太上皇这段时间身体也不太好,太妃一直陪着,而义忠亲王也越发去仁寿宫那边勤了,而且是带着那位王世子。 据说太上皇见着那位王世子心情就要好许多,这算什么? 造势么? 还是父慈子孝? 可这等情形皇上知晓了心中会如何着想? 元春心中越想越是烦躁。 “抱琴,去把信拿过来。” 信的笔迹是宝玉的,语气也是宝玉的,但是言语流露出来的许多信息却分明就是冯紫英传递过来的。 没想到宝玉突然间又和冯紫英如此热络密切起来,倒是让元春颇感惊诧。 母亲来信说宝玉现在成日在屋里读书写书,只不过却是写那等传奇话本。 这本来让元春有些不喜。 后来听说冯紫英也很支持,加之宝玉写的话本不但在《今日新闻》上连载,而且也还成为了京师城中一些茶楼酒肆中说书人说书的底本。 甚至还有戏班子要拿来当做脚本上戏台子,这就很不简单了。 能上戏台子的脚本基本上都是小有名气的士人所写,等闲之人便是能写也很难让戏班子采用。 宝玉虽然读书科考不济,但若是能在这方面有所表现,起码可以在京师城中的士人里边博得一个好名声,结亲人家也能高看几分。 这等信件能带进宫来,自然也是不怕查的,不过元春还是从其信中揣摩出一二不一样的意思来。 联系到义忠亲王这段时间越发活跃,元春心中也是一紧。 也许留给自己和贾家的时间真的不太多了。 可冯紫英为何还要娶薛宝钗? 这又让元春有些不能理解。 宝钗算是自己嫡亲表妹,但是却也是舅舅的外甥女,冯紫英娶黛玉也就罢了,列侯出身和进士父亲身份足以让黛玉当得起嫡妻,但宝钗和薛家能给冯紫英什么? 还得要沾染上王家,冯紫英不是一直暗示自己要认真考虑和王家之间的关系么? 这时候他却要娶薛宝钗? 元春觉得自己越来越有些看不懂冯紫英的心思了。 难道他也是觉得皇上现在身体越发衰弱,要以防不测,所以也打算在义忠亲王那边暗中先布线? 可以冯家的身份哪里用得着这般?冯家要说只怕比王家分量要更重才是,而且薛宝钗又算得上什么,难道自己舅舅还能在意她? 而且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无论是哪边都要百般拉拢冯家才是。 正踌躇间,却听得远处一小丫鬟一路小跑而来,面带惶急,看得元春心中也是一凛。 抱琴迎上去问道:“翠福,怎么了?” “寿王殿下来了,说是两广进献孔雀翎,特地给娘娘送来,……” 抱琴一愣,扭头下意识的望向元春,却见元春粉颊羞红,双目中怒意隐现,抱琴便赶紧道:“就说娘娘身体不适,无法见客,不,还是我去,……” “不必了。”元春定了定神,竭力让自己心境恢复平静,淡然起身,“请寿王殿下在宫门稍候,……” 那小丫鬟赶紧退去。 待到小丫鬟离开,抱琴这才满脸担心地道:“娘娘,这却如何是好?” “这厮简直狗彘不如!”话语阴寒无比,犹如从牙缝中挤出,元春眉目间阴霾萦绕,脸颊羞红慢慢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苍白。 遇上这种事情她也是从未想到,原本以为这宫中固然枯寂寥落,但是却也可以落得个清静,未曾想宫外家中不得安宁不说,宫中居然还会遭遇这等畜生不如的角色。 明知道自己是其父皇妃子,这厮居然敢打自己的主意,隔三差五来骚扰一番,却又不敢明目张胆。 原来还不过是偶尔遇上言语轻薄,但这两三个月皇上身体欠佳深居浅出之后,这厮却是三五日便要找着机会以觐见其母妃许皇贵妃的名义来凤藻宫这边转悠,是不是还要假托外藩进贡给自己送物事,让元春也是既恐惧担心,又羞恼无比。 元春稳住心神,保持着固有的冷淡平和姿态,在抱琴的陪同下,缓缓走到了宫门口。 却见那寿王背负双手悠然自得地正在四处打量,身旁的一名内侍却捧着一个托盘,上有几枝五色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委实十分华美夺目。 “张弛见过德妃娘娘。”寿王见元春过来,双瞳异彩爆闪。 鹅黄色的宫装长裙曳地,外罩丹红色的比甲外罩,遮掩住诱人的香肩,芙蓉玉面宛若一枚煮熟剥掉蛋壳的鸡蛋,珠圆玉润中又透露出几分贵气,那修长的天鹅颈更是说不出的华贵雍容。 “寿王殿下免礼。”元春语气平和淡然。 “今日幸得广西进献孔雀尾翎十支,驰知娘娘喜欢雉鸡翎,这孔雀尾翎更胜雉鸡翎一筹,所以驰便专门替娘娘送来三支,……” “寿王殿下有心了,只不过本宫却只喜雉鸡翎,这孔雀翎如此斑斓耀眼,以本宫之见,还是更适合许皇贵妃身份,寿王不如还是送给你母妃更为合适一些。” 元春目光澄澈,对于对方有些不太掩饰的灼灼目光毫不回避,她知道这厮也是你如果越是闪避退缩,这厮便越发猖獗,倒是这般落落大方的挑明,还能让对方忌惮几分。 不过张弛既然敢来,自然也不会被元春这几句话就能打发走,笑了笑,挥手示意内侍将托盘交给自己放在手上。 那内侍似乎早就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奉上托盘之后便知趣离开,一直走到十丈开外方才站住,目光却是望向来处路口。 “娘娘似乎心境不佳?可是因为父皇身子不适么?”张弛没话找话。 “本宫自然记挂皇上身体,倒是寿王心情甚好,还有心思成日里惦记这些东西,也不怕御史记挂?” 元春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的笑容。 寿王眼角一抽,脸色微变,但是迅即又恢复正常,“孤昨日才去宫中看望过父皇,父皇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在宫中静养几日便可,倒是有些人口口声声把父皇说在嘴上,却难得看到踏足父皇寝宫一步呢,……” 一句话却让元春气得凤目圆睁,玉靥含霜。 她如何没有去看望过,只是执掌宫中事务的许皇贵妃却不允许这些贵妃们随意去觐见,理由也很简单,皇上需要静养,这实际上是要隔绝这些妃子们面见皇上的机会。 像苏贵妃、梅贵妃和郭贵妃这些有子嗣的自然可以携子同往,而像自己和其他几个无子嗣的妃子却只能望而生叹,那周贵妃如此嚣张的,在许皇贵妃面前也一样被训得不敢抬头。 一句话就戳到了对方的软肋,张弛有些得意。 从那一日见到这位贤德妃之后,他发现自己心境就再也无法平静,对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勾得他心旌大乱。 他也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在走钢丝,刀口舔血,若是让父皇知晓,哪怕不会对自己怎么,但是毫无疑问就会在自己未来争夺大宝之位的道路上画下一个叉。 父皇早在多年前就禁绝女色了,这对张弛来说不是秘密,像贤德妃这样才进宫的女子不过就是父皇出于政治需要笼络或者迷惑人心的举措罢了,但是禁绝女色不代表其他人就可以染指这些女人了。 可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
己字卷 第七十七节 逼入绝境
张驰喜欢看到眼前这个绝色丽人的一笑一嗔,一喜一恼,举手投足,捋发拂面,每一个动作都让他心动神摇。 这等端庄富贵气象仪态大方的女子,却还有着一股子冷冽傲矜的味道,更是勾得他心慌意乱。 虽然不至于说是日思夜想,但是真的有点儿魂牵梦绕的感觉了。 张驰当然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好招惹,父皇固然对这些女人不怎么上心,但这毕竟是在宫中,哪里没有父皇的眼线? 也是这位贾贵妃的确不太中父皇的意,而其代表的勋贵现在更是和父皇有些貌合神离。 那王子腾从京营节度使位置上离开之后,地位已经下降了,登莱总督府不过是一个新建的总督府,一穷二白,都是从头开始,而且还是以开辟和保护通往辽东航线为主,明显不够分量才对。 也不知道父皇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还是太妃存着什么心思,才把这个贾贵妃给纳为妃子。 “惦记牵挂皇上在心,而不在于那行诸于表面的言行,有些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阳奉阴违,那才须得要小心,……”元春强忍住内心的怒意,竭力表现得平静,“皇上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那也是像本宫这等在宫中默默为皇上祈福的一份功劳,难不成还是那等成日东游西荡,恣意嬉玩者的功劳?……” 贾元春的犀利词锋不但没有让张驰生气,反而更刺激了他的兴趣,这等有着强烈个性的女子才是他想要的,真要柔绵如羊,俯首帖耳,那才无趣。 “呵呵,娘娘说得也是,只不过孤可不敢东游西荡成日嬉玩,前几日孤才奉父皇之命,与都察院右都御史刘一燝刘大人去登莱视察登莱总督府的相关军务,……” 张驰慢悠悠地道:“朝廷拨付巨额款项督促登莱总督府加紧水师舰队建设,但是以孤和刘大人所见,登莱总督府管理懈怠混乱,水师舰队建设进度缓慢,码头至今未建成,船厂更是停留于纸面,远不像王总督向朝廷所报告的那般一切顺利,……” 元春吃了一惊,这厮是用自己舅舅的事儿来威胁自己? 不过元春也知道,自己舅舅这边可不是谁便谁都能动得了的,就算是都察院那边对此有看法,但有右都御史压阵,反而不想一些愣头青的御史那样容易挑起事儿。 这寿王却妄想要以此来要挟自己,未免也太天真了一些。 当然元春也不会因为这个而故意和对方撕破脸,不轻不重的应付着,任他如何叫嚣威胁,我只管装傻充愣,不予回应就行了。 “是么?那寿王殿下可真是辛苦了,这一来一去几千里,寿王该在屋里好好歇息一段时间才对,还有心思出来东游西晃?”元春根本不接对方的话茬儿。 张驰一怔,这个贾贵妃还真的有些城府呢,居然来一招如封似闭。 “娘娘,刘大人可是嫉恶如仇的,有些事情……”张弛阴阴一笑。 “寿王殿下,那宫外之事,和本宫有何关系?朝廷自有律法,若是谁真的犯了法,自然跑不掉,那等事务也不是哪一个人说好就好说差就差的,总还有个轻重缓急,平衡统筹才是,……” 元春内心对此人不屑之极,但也知道这厮若是一味在朝中攻讦诋毁舅舅,肯定会有一些影响。 本来御史们和武勋不对路,尤其是那些喜欢热血上头的青年御史们,更是一门心思寻找这些他们认为可用来立威扬名的“老虎”,这都快成了这些青年御史们快速成名的捷径。 如果此人在外边散步这等言论,很难说会不会引起这些青年御史们的注意,进而演变成群起而攻之,所以元春也不敢把话说得太硬,以免真的激怒对方。 不过她这等话语也很容易就被对方看出了虚实,张弛心中更是得意。 “娘娘,朝廷自有规制,这登莱二镇兵部可是早就确定了要以打造水师舰队为最主要的目的,可好像孤和刘大人见到的却不是这份情形,呵呵,要不娘娘可以去信问一问令舅,他自行其是打造登莱军意欲何为?” 元春心中一凛,但是话语却不敢示弱,“既是如此,那寿王殿下何必来本宫这里聒噪,何不让刘大人直接上奏朝廷,依律处置便是?” 被元春强硬的话语顶了回来,张弛有些悻悻。 若是真有那么简单,刘一燝只怕早就上报朝廷了。 可登莱二镇本身基础条件就不佳,地方上也配合不力,水师舰队的建设缓慢,进度被拖累,也不完全是王子腾的责任,朝廷钱银拨付缓慢,兵部内部对于登莱军的筹建也是意见不一,朝令夕改,所以才会导致这样。 不过张弛也窥探出这位德妃对其舅的行为还是很关注,心里倒也踏实许多。 事情不急在这一时,这一趟回来,还可以好好寻摸一下王家的虚实,甚至还有贾家这边的勾当。 他就不信这贾王两家在京师城中这么多年,会没有一点把柄,到时候自然可以用这些把柄来拿捏对方。 终于把这厮给打发走了,元春心中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她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以寿王的性子,绝不可能就此罢休,这从对方居然敢以王子腾在登莱的军务来威胁自己就可以看出,这个家伙已经有些失去了底线。 见自家娘娘面色变幻不定,抱琴也有些担心:“娘娘,这寿王殿下隔三差五就要来纠缠一番,若是被宫中其他人知晓,只怕会为娘娘引来不测之祸啊。” 元春何尝不知道,她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应对。 这种事情,照理该向皇上或者主持六宫事务的许皇贵妃禀告,但是皇上根本不往自己这边来,自己去禀告,对方会信么? 至于说许皇贵妃那边儿会更不必说,一个是素无交道甚至还隐隐有些敌意的宫中妃子,一个自己亲儿子,用脚想结局会是怎么样,弄不好就会被对方反过来栽诬一坨,败坏自己名声。 又或者太妃甚至太上皇那里?那更不妥,元春可不希望在这二人心目中留下任何不良印象,寿王只需要反咬一口,自己作为女子和皇上被冷遇的妃子就可能被外界视为自己是要报复皇上,那自己百死莫辩。 夏总管?元春也觉得不妥,这种事情越是少人知晓越好,而这位夏总管可信不可信,元春并无把握,所以这个险她还不敢轻易去冒。 “抱琴,此事务必保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迫不得已我也只有挣个鱼死网破了。”元春撂下狠话,但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番话有多么软弱。 “娘娘,其实可以问计于小冯修撰,奴婢觉得小冯修撰肯定有办法来应对处理这种事情,……”抱琴突然建议道。 元春其实内心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冯紫英现在已经不再在京师城中,而是去了数百里外的永平府,平时恐怕很难回京师,而这等事情若是用书信既不保密,也好很难说清楚。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面对面的沟通,但现在这个法子不可行,那么让抱琴去替自己传话介绍情况,并把对策拿回来就是最合适的了。 只是让抱琴外出数百里到永平府去一样不可行,那不是半日内将就能回得来的,这宫中人如果在外过夜而未经六宫都总管太监批准,那是要乱棍打死的。 这贾府里边在这种事情上也没有一个值得信赖之人,便是自己亲身父母,元春都不敢让他们知晓,否则出了徒增烦恼,毫无半点益处。 “冯紫英不在京师城了,永平府离我们太远了,……” “娘娘,其实可以让可信之人带话,……” “可信之人?谁?”元春摇头。 “宝二爷您觉得如何?”抱琴稍微犹豫了一下,“奴婢觉得宝二爷已经和往年情形不一样了,或许可以……” 元春下意识的摇头,宝玉如何能牵扯入这等事情中来?真要泄露了,岂不是要害宝玉终生? “娘娘,奴婢觉得您不能再以老眼光来看宝二爷,宝二爷变化很大,只需要自己去府里,把事情透露一二,请宝二爷走一趟永平,当面和小冯修撰一说,便能有一个结果。” 抱琴见元春不肯,也有些着急。 “抱琴,宝玉虽然年龄不小,但是性子却还太单纯,心里藏不住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只怕会害了一家人。”元春摇头,“你觉得探丫头如何?” “三姑娘?”抱琴一惊,“让三姑娘去一趟永平府?可三姑娘以何种理由去永平府?” 这也是一个问题,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独自去几百里外的永平府? 元春沉吟了一下,“那你去和鸳鸯说,……” “那老祖宗那里……?”抱琴迟疑着道。 元春也是为难,她不愿意让父母知道,但府里没有可信之人,说实话,反倒是老祖宗的性子和心思更让元春觉得可靠。 “老祖宗若是问起,你便说有紧要事情让鸳鸯跑一趟,府里派车,……”元春一咬牙,“若是老祖宗真要问个究竟,你便说就是……”
己字卷 第七十八节 无奈之举
不出所料,当抱琴回到贾府面见贾母提及要让鸳鸯跑一趟永平府时,贾母产生了怀疑。 不和自己两个儿子说,却直接向自己说,而且要鸳鸯单独跑一趟永平府,这里边毫无疑问有许多难以告人之处。 是什么样的秘密,不能让自家人知晓,却还要去告知冯紫英,这显得太不可思议了。 面对老祖宗多年积威下的目光,抱琴知道如果自己不把情况说清楚,恐怕难以实现这一次的目的了。 如娘娘所言,这阖府上下恐怕没有几个是能真正看明白外边儿世界和贾府所出局面的,包括老祖宗在内。 不过老祖宗虽然因为年龄和这么些年来的养尊处优嗅觉迟钝了,可思维却还是清晰的,而且她毕竟经历了这么多年来的各种风雨,对贾府的现状应该也有所觉察,只是缺乏应对方略罢了,所以元春才宁肯让老祖宗知道,也不愿意让自己父母知晓而徒乱人意。 屏退了左右,贾母听闻抱琴的和盘托出,白皙富态的老脸上浮起一抹气恼混杂着尴尬和恐惧的红晕。 谁曾想到自家孙女入宫了居然还会遇上这种狗血事情,自幼喜好戏曲儿而对历史并不陌生的她当然很清楚那天家庄严神圣表面背后的龌龊,这寿王是欲行前唐高宗之事,欲纳其母妃么? 武曌临朝倒是风光无限,但是谁都只看到武曌的风光,却未曾看到日后武氏一族的悲惨境地,更看不到历史上无数这种**之事背后的失败者。 这大周朝难道还真的有这种传统? 贾敬如何避祸玄真观? 别人或许不知道,贾母如何不清楚? 若非贾敬在义忠亲王与太上皇的宠妃中所扮演角色,他堂堂宁国府嫡子,且又是进士出身,和当下的冯紫英情形何等相似,甚至更胜一筹,贾敬的诗文水平可远胜于冯紫英的,本该飞黄腾达前程无量,岂会落得个如此下场? 或许前些年府里还没有几个人知晓,但是现在随着太上皇逊位,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加上秦氏在宁国府那边的古怪处境,这府里边也渐渐的就有人怀疑,自然也就有人会去探根究底,免不了就会有人隐约知晓了。 没想到这种事情居然又要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演,只不过现在贾家却又要扮演女方角色一方了,这让贾母如何不恼怒、尴尬和担心惧怕。 “这寿王殿下如此狂悖荒唐,难道就不惧怕皇上降罪?”良久,贾母才从恼怒带来的眩晕中慢慢清醒过来,沉声道。 “皇上这半年身体都不太好,连上朝都懈怠了许多,除了上朝和东书房外,再无踏足其他地方的时候,……” “那宫中岂会没有皇上耳目?”贾母根本不信。 “寿王殿下生母便是执掌六宫事务的许皇贵妃,……” “哼,执掌六宫事务焉能遮蔽皇上耳目,便是遮蔽一时,那也迟早会被皇上发现,这寿王岂不是自寻死路?”贾母忍不住一拍炕上案几,越发恼怒,“他想要寻死却为何要拖我家大姑娘去寻死,还要连累我们贾家?” 这话抱琴就没法回答了。 贾母气得直喘粗气,但是却也知道这种事情真的是无法对人言。 去告知太上皇和太妃? 这等自爆丑事,太上皇和太妃恐怕不会只认为是寿王无德,固然会责怪寿王,但免不了会认为是不是你元春不检点招蜂引蝶,才会引来寿王的垂涎,而且太上皇和太妃能如何处置? 他们已经不是现在宫中的主宰了,无权处置这些事情了,最大可能还是隐晦提醒或者让元春自家好生检点,但有用么?有用恐怕元春也就不会心急火燎让抱琴出宫来寻救兵对策了。 告知执掌六宫事务的许皇贵妃?想想也不可能,那最终只会变成年轻妃子勾引成年皇子的老套故事。 直接禀告皇帝? 这个结果恐怕是最糟糕的,没准儿就会演变成寿王固然失宠,但元春被打入冷宫幽禁终生都算是好的,没准儿就是赐给你一杯鸩酒或者三尺白绫,对外说病死了事大吉。 哪一条路都走不通,才来问计于外边,贾母想一想这种事情告知贾政夫妇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恐怕除了让这夫妇俩焦急不堪,捶胸顿足,相对抹泪,恐怕没有任何结果。 但这等事情能拖么?贾母心中也是暗叹,这寿王疯魔了,执念不休,却要拉着别人陪葬,一旦被皇上知晓,对于大姑娘来说就是灭顶之灾,贾家会有什么结果,谁也无法预料。 黯然叹息不止,贾母一时间也有些乱了方寸,许久之后才缓缓道:“那大姑娘却要鸳鸯去走一遭告知铿哥儿,鸳鸯心性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但铿哥儿可有良策应对?” 抱琴苦笑:“老祖宗,这等涉及天家隐秘之事,谁能轻言应对?冯大爷现在省亲时和娘娘见过两面,娘娘对冯大爷的本事和人品都信得过,更何况现在冯大爷要娶林姑娘和薛姑娘,二位姑娘都算是娘娘嫡亲表妹,有这层关系,冯大爷也不会袖手不管,……” 贾母思考良久,才又道:“难道不能问计于她舅舅?” “娘娘也想过,舅爷远在登莱,这一趟来回怕是要一二月,而且舅爷面对此事只怕也只会让娘娘暂且忍耐,舅爷也无法宣之于人,……” 的确是如此,王子腾面对这种事情,他又能如何?他也不可能因为此事而向皇上禀告,也不可能专门回来敲打寿王,恐怕装作不知,让大姑娘姑且隐忍才是他唯一的建议吧? 但若是能忍下去而不生祸端,大姑娘恐怕也就隐忍了,就怕对方有恃无恐得寸进尺,贾母甚至在想,兴许王子腾会想,既然一入宫门深似海,再无回头余地,便是被那寿王占了便宜也无所谓,但前提是不能被皇上觉察就行。 可这谁能做到?除非皇上真的病得不能视事,甚至一病不起了。 想到这里贾母都忍不住打一个寒噤,卷入这等事情,也是贾家的不幸,兴许从当年让大姑娘进宫那一日开始,便是做错了。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铿哥儿看是否能有良策了。”贾母摇头叹息不止,“把鸳鸯唤来吧,你先和鸳鸯说,老身还要叮嘱鸳鸯几句。” 鸳鸯在听闻了抱琴介绍和贾母叮嘱之后也是惶恐不堪。 对于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甚至有些不可思议的任务突然落在自己头上,她心里没有任何准备,而且如此隐秘重大的事情,怎么就突兀地交给自己了?这阖府上下数百号人,大老爷们儿也不少,咋就不明不白让自己一个丫头去永平府? 老祖宗离开了,只剩下抱琴和鸳鸯。 她们都是一块儿长大的,抱琴、鸳鸯、袭人、晴雯,再加上一个外来的平儿,关系原来都不一般,只不过抱琴跟着元春进宫太早,后来没有太多机会在一起了,但是儿时情分却还在。 “鸳鸯,娘娘也是没有办法,阖府上下,咱们扪心自问,谁能办这等事儿?”抱琴语气里有些平淡中夹杂无奈心酸,“老爷太太?宝玉?三姑娘,还是贾环?” 鸳鸯无言以对。 老爷太太是不必指望的,看老祖宗态度就明白了,这是连告知都不愿意告知,徒乱人意。 宝玉论身份倒是最合适的,但连鸳鸯都觉得宝玉这心性恐怕还稳不住,是个装不住事儿的人,一旦压力太大,泄露了口风,那就是弥天大祸。 探春倒是合适,但现在冯大爷已经定下林、薛二女婚事,三姑娘这奔波数百里去永平府算什么?有损名声。 贾环估计是大姑娘信不过,否则以他和冯大爷关系,他去一趟也是十分合适的。 “可是抱琴,这事儿也太大了,我怕是……”鸳鸯下意识地摇头。 “鸳鸯,这事儿府里除了你,也没更合适了,其实也就是让你跑一趟,辛苦几日,若是我能离京几日,我便去了。”抱琴叹了一口气,“这种时候,你不顶上去,还能谁去?” 鸳鸯看着抱琴,脸色复杂,但最终也只能应承下来。 “抱琴回来又走了?是给宝玉过生赐物?”王熙凤惊讶地道:“然后鸳鸯要去永平府,让府里备车?” 虽然不知道什么事情,但是把这联系到一起,王熙凤心里都忍不住有些发慌。 寻常人也许注意不到这一点,但是对王熙凤来说,她现在管着府里上下事务,自然就要联系在一起,这鸳鸯去永平府算是什么事儿?老太太身边人居然奔波数百里去永平府? “奶奶小声些,这奴婢也只是觉得这一趟抱琴来去匆匆,连其他人都没见,只见了老祖宗和鸳鸯,老爷太太那边也就留下一封信就走了。”平儿脸上也有些疑惑,“这鸳鸯却手忙脚乱地明日就要去永平府,真有啥事儿,前两日金钏儿、香菱她们才和尤姨娘去永平,为何不一起走?”
己字卷 第七十九节 贾家的主心骨
王熙凤认同平儿的判断。 让鸳鸯去永平府这有些离谱了。 鸳鸯何许人,老祖宗不离须臾的人,现在居然要离京几日去永平府? 而鸳鸯和冯紫英又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为何要由鸳鸯去? 宝玉不能去?吴兴登或者秦显不能去?老爷身边李十儿不能去?宁国府那边贾珍、贾蓉不能去? 若是必须要是女子去,琥珀不能去?太太身边的彩霞不能去?甚至自己身边的平儿不能去? 唯一的理由就是这桩事儿恐怕既非常重要,而且还需要严守秘密,要让放心的人去,所以选来选去才会定了鸳鸯。 冯紫英的妾侍们前日才启程前往永平府,为此金钏儿和香菱都还回府里了一趟,算是告别,日后这一两年里基本上就难得见面了,那时候府里边也没说啥,这说明这事儿是临时来的,而且多半就和抱琴突然从宫里回府里有关。 “那平儿你说这鸳鸯去找铿哥儿会是什么事儿?大姑娘的事儿?若是大姑娘的事儿,会是什么让老祖宗都这般不管不顾地安排鸳鸯跑这一趟?” 王熙凤若有所思,“按照你说的,老爷太太好像都还不清楚此事儿,难道大姑娘连老爷太太都瞒着了?老祖宗也不和老爷太太知会一声?” 王熙凤这一番话说得平儿为之色变,大姑娘究竟有什么事儿需要瞒着老爷太太,只知会老祖宗一人,然后还要鸳鸯去永平府找冯大爷问计求援? 去找冯紫英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而且这等鬼鬼祟祟的架势,要么是遇到难事儿去求计问策,要么就是过不了坎儿,索性就求援了。 涉及到大姑娘,而大姑娘现在更是贵妃娘娘,这一指向让王熙凤和平儿都是大为不安。 “要不奴婢去问一问鸳鸯?”平儿试探性地说了一句。 瞪了平儿一眼,王熙凤轻哼一声,“哼,你这个蠢蹄子,这般紧要的事情,若是交给你,鸳鸯来问,你会说么?你会把我的阴私说给鸳鸯听么?” 平儿摇头,她也知道这事儿鸳鸯肯定不会说,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才会想去问问。 “算了,平儿,你也别去难为人家鸳鸯了,多半也是宫里那些破事儿了,你以为宫中难道就是一片净土不成?省亲时,我便看出来了,大姑娘在宫中过得很不好,你们见她见咱们的时候倒是和颜悦色,但是没人的时候便是落落寡欢,叹息不已,哪一个入宫新妇会是这般?” 王熙凤悠悠地道:“我看啊,她未必就比我过得好,老祖宗和老爷太太未必就不知晓这些情况,但是又能奈何?当初是他们一门心思把大姑娘给弄进宫里去,觉得可以光宗耀祖,贾家都能跟着沾光,但是现在看,贾家沾了什么光了?修这个园子劳民伤财,把家底儿折腾一空,这还似乎没讨着好,皇上好像对大姑娘这边儿,对咱们贾家根本不在意,甚至可能招来御史们的撕咬,你说这花银子花得冤不冤?” “奶奶说得也是,奴婢看大姑娘回来也好像的确心事重重,前一两次抱琴回来,奴婢也和抱琴算熟悉,但是抱琴说话甚少,每一句话好像都要琢磨一番,无趣得紧,奶奶您说,这等日子过得有甚意思?” 平儿的话也勾起了王熙凤的心思,只是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各家都有各家难处,自己现在这情形,又何曾是自己想要的?但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却又能如何? 想到鸳鸯要去见冯紫英,王熙凤心中又是噗噗一阵猛跳。 那个冤家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甚至在走之前都没有来给自己打个照面说句话。 原来倒是对这个冤家恨得牙痒,但是现在王熙凤却觉得人一走,心里就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心里不踏实,而贾琏和自己和离去扬州,自己却半点没有多少这种感觉,这让王熙凤羞愧不已之余也很是惊讶于自己的这种心绪。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怎么会有这种诡异的感觉。 赖家倒是一下子被掀翻了,贾赦、贾珍、贾瑞都是兴高采烈,活生生把赖家这几十年的家当都给压榨个精光,除了五万多两现银外,还有七八处宅子、铺子和庄子,折下来起码也要价值四五万两银子。 本来赖尚荣的补缺还缺一千两银子就能正式走马上任,可到现在却哪里还能行?遇上贾赦那里还可能他们这等机会。 便是赖尚荣一门心思想要去借银子来把这事儿给办了,也被那些人打听到了消息,坐地起价,眼见得也就黄了,一个捐官现在就只能这样枯等,却不知道何时才有这等机会,没准儿三五年上不了任,这事儿也就算废了。 他倒是兑现了诺言,光是这赖家身上,这收回来的现银和庄子铺子,实打实能值十万两银子,加上一档子如郑好时这种跟着赖家走的角色,零七八碎也还搜出来一二万两银子,这算一算十二万两银子有多没少。 就算是贾赦和贾政以及贾瑞老走一些,就算是把外边的债务付给了一些,也还能有六七万两银子的结余,这放在当下贾家,悠着点儿用,两三年里贾家算是熬得过去了。 贾赦、贾珍和贾瑞几个是没甚耐性的,前面局面打开了,具体的盘算和核实就都是王熙凤的活儿了,这事儿上王熙凤自然是当仁不让,这一个月办下来,倒是清减了不少,但和贾琏和离带来的负面影响就算是慢慢消除掉了。 二奶奶还是那个二奶奶,哪怕二爷不在了。 “平儿,你说这真要是宫里那些事儿,铿哥儿又能有什么法子?”王熙凤心思重新转回来,“大姑娘这是病笃乱投医么?”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宫里的事儿,咱们也不明白,但大姑娘和老祖宗这么做,恐怕也还是有考量的……”平儿摇了摇头,“不过冯大爷这才去永平府只怕也会很忙吧,咱们贾家现在倒像是真的有些离不得冯大爷了,……” 平儿突然想到迎春,二奶奶说三姑娘对铿哥儿好像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再想起那一日冯大爷抱着迎春的亲昵举止,看样子二姑娘也是一门心思想要给冯大爷做妾,现在大姑娘宫中有事儿也是忙不迭地找冯大爷,林姑娘和宝姑娘也算是半个贾家人,这贾家现在的顶梁柱似乎不知不觉就从二位老爷、琏二爷以及宝玉转变成了冯大爷了。 王熙凤脸颊一烫,下意识地瞪了平儿一眼,平儿莫名其妙,眨了眨眼睛,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似乎有点儿敏感了,噗嗤一笑。 “奶奶,奴婢可没说您,奴婢只是在想从大姑娘到三姑娘,还有二姑娘,甚至也算半个贾家人的林姑娘和宝姑娘,好像多多少都和冯大爷牵扯上了一些瓜葛,离了冯大爷,许多事情好像就办不好了。” “哼,你这小蹄子光说别人,你呢?”王熙凤悻悻地道:“还不是盼着早日爬上他的床,……” 被王熙凤有些粗野的话给羞得满脸通红,平儿猛地一跺脚,“奶奶,瞧您说的,奴婢是要跟着您的,何曾想过那些事儿?奴婢若是有那些想法,天打五雷轰!” 王熙凤也有些感动。 她也知道对方对自己的忠诚,但是女人家哪里可能一辈子没男人?自己这一辈子却是没啥出头之日了,日后会如何,她自己心里都没底儿,可平儿这丫头却是连男人滋味都没尝过,好不容易这铿哥儿看起了,却又碍于诸般阻碍,哎,这事儿…… “平儿,你也不可能一辈子如此,我自己日后会如何,我现在心里都没底,倒是你,哪能一辈子这样?”王熙凤有些伤感,“铿哥儿太优秀了,不说现在已经有了金钏儿、香菱和晴雯几个,日后宝丫头和林丫头嫁过去,莺儿和紫鹃两个丫头自然也是要过去当通房丫头的,你若是也跟过去,……” 平儿满面娇羞,“奶奶,奴婢现在还没想过那些事儿呢,奴婢只想现在好好侍候奶奶,再说了,奴婢看冯大爷对奶奶也是存着几分心思的,奶奶也莫要只顾着说奴婢,还没想过这边儿吧?” 王熙凤摇摇头,“我这残花败柳的,还指望个啥?铿哥儿哪也不过是口头沾些便宜,男人,没到手之前都是心急火燎,猴急得紧,真要被他们得了手,要不了几日就兴致乏乏了,……” 见平儿脸上又露出那诡秘表情,王熙凤忍不住又要撕平儿的嘴:“小蹄子,你再胡咧咧,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奶奶,那一日冯大爷说那些话,奴婢觉得也不是信口而言,冯大爷人的口碑,阖府上下都都知道,若是做不到或者不愿意做的,便是刀刃加颈也是不行的,但若是说了,那边时要做到的,奶奶又何必如此悲观?没准儿如您所说,您身子骨也正合适,还能替冯大爷生个儿子呢?” 平儿的目光里闪动着莫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