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字卷 第三十五节 多情种(第一更求月票!)
面对冯紫英的态度,段氏显得格外安静,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一直在等着冯紫英的解释。
一直到最后,冯紫英都感觉到了这种压抑情绪背后的暴怒,不敢再说下去,段氏才长吁了一口气缓缓道:“铿哥儿,长房娶宛君,是你师尊替你定下来的,我和你爹也认同,三房娶林家女,你未经我和你爹同意,自作主张,娘考虑你和林丫头结缘于危难,也就认了,现在这二房你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看样子是你又想自作主张了,铿哥儿,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在你这里,好像就从未将我和你父亲放在眼里,……”
这话有些严重了,听得冯紫英和沈宜修都赶紧要跪在地上,段氏赶紧把沈宜修扶了起来,这可是怀着身孕,不敢有半点差池,但却没有理睬冯紫英。
冯紫英有些尴尬,但却不敢起来,只得低垂着头道:“母亲,儿子不孝,……”
“铿哥儿,你不是不孝,你是觉得自己能耐大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了,觉得什么事儿都该你自己做主了,现在你爹在辽东,你就更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了,……”段氏越想越来气,这儿子娶三房媳妇,居然就没有一个能轮到自己做主,这如何能忍?
“母亲,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冯紫英硬着头皮解释。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北静王水王爷的嫡亲妹妹? 你看不上? 东平郡王的嫡女,你也不屑一顾,好吧? 神枢营仇大人和你爹也算是素识? 他的嫡女你又闲哪里不顺眼了?人家仇家二小姐文武双全,不是最适合你的口味么?怎么就又不满意了?你给我说道说道。”
段氏几乎是拍着炕桌怒斥了。
“母亲息怒? 儿子并无其他意思? 儿子只是想要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风险,以免影响到父亲和儿子的将来。”这个时候冯紫英也只能危言耸听一番了? 好在这屋里并无外人,“晴雯,云裳,明珠? 明嬛? 你们都出去。”
大小段氏都是惊疑不定,他们还从未见过冯紫英如此严肃,沈宜修却以为自己丈夫是在故弄玄虚? 但自然要配合,示意晴雯和云裳都出去。
待到丫鬟下人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四人? 冯紫英这才启口道:“母亲? 窃听儿子与你分析? 为什么水王爷和穆王爷这边的亲事不能结,母亲或许应该从父亲里大略知道,太上皇和皇上关系不睦,而且里边还夹杂着义忠亲王,……”
这个情况段氏自然是知晓的,当初之所以丈夫要躲出京城去,不就是怕被留在京营,卷入里边的漩涡里去么?
“坑哥儿,你的意思是说北静王和穆王爷都与义忠亲王有瓜葛?”和太上皇有瓜葛问题不大,但是和义忠亲王有关系那就麻烦了,段氏清楚这一点。
“北静王肯定是和义忠亲王有些瓜葛的,穆王爷这边不好说,父亲和儿子都没有看透,但是儿子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避而远之为上策,包括江南甄家,亦是如此。”冯紫英很肯定地道。
“那仇家呢?”段氏还是不甘心。
“仇士本其实就相当于五年前顶了父亲的身份角色,只不过当时父亲可能是五军营大将,而仇士本却被皇上安排到神枢营罢了,儿子这么解释母亲明白了么?”冯紫英淡淡地道:“日后矛盾一旦激化,仇大人免不了会卷入纷争,或许押对了一飞冲天,或许押错了,身死族灭,母亲,我们冯家没有必要去押注,起码现在局势混沌不清的时候没有必要。”
一席话说得在座几人毛骨悚然,虽然冯紫英没有点明会发生什么事儿,但是无论是大小段氏还是沈宜修,都是官宦出身,都能明白这背后隐藏的什么。
沈宜修在确定自己要嫁给冯紫英之后,也开始关注朝中时局变化,也从父亲那里或明或暗的了解到一些东西,皇上与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之间的恩怨情仇,委实都可以写一部传奇话本小说了。
现在丈夫这样一说,很明显就是感觉到义忠亲王和皇上之间,嗯,背后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太上皇,肯定会有一些风波。
“紫英,你现在自请外放,是不是也就是有这方面的担心?”段氏毕竟是经历过许多的,立即就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母亲,有一点儿,但不是主要的,儿子是文官,这方面牵扯的可能性很小,或者牵扯进去也问题不大,您看咱们大周朝的文官都是不偏不倚,不会参与到天家的事儿里边去的。”冯紫英笑了笑,“父亲虽然是武将,但他远在辽东,问题也不大,所以……”
“所以咱们就不能掺和到你提到这些人中去?”段氏盯着冯紫英道。
“嗯,倒不是说和他们结亲就一定会发生什么,但是这种风险能避免尽量避免。”冯紫英也不能把话说得太过严重,免得自己母亲太过紧张担心,“也许事情并不像儿子想象的那么危险严重。”
“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铿哥儿你这样做是对的,不过这些人不合适,但京中士林文臣亦是不少,家中亦有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子,为娘打算和宛君好好物色一番,希望能找到一个赶得上宛君一半的女子,娘便满足了,你意如何?”
段氏没有给冯紫英多少机会,径直表明态度,而且是把沈宜修也拉上了来作为参考,这让沈宜修也有些啼笑皆非,而且婆婆言语中对自己颇多推崇之意,也是让沈宜修颇为心喜,足见自己在婆婆心目中的印象和地位。
但转念一想,好像也是,这物色二房正妻,自己似乎就是以长嫂的身份来看妯娌,婆婆信任自己,也说得过去,只不过这物色的女子却又要和自己共享一夫,想想这也真够乱的。
冯紫英一窒,母亲应该是看出了一点儿什么来了,根本不给自己机会开口,但这等时候他却不敢退缩,甚至都不能和稀泥,只能硬着头皮上:“母亲,儿子已经有心仪之人,宛君也知道,……”
“嗬,铿哥儿,你又有心仪之人了?三房的时候你说你有心仪之人,这二房复爵兼祧刚现端倪,你又有心仪之人了?你这心仪之人何其多啊,别把宛君扯上替你当挡箭牌,娘难道还不知道你的那点儿心思!”段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冯紫英的话头,脸色也变得很不好看。
“娘,……”冯紫英咬紧牙关,还欲再说,小段氏却插话了。
她是知道自己姐姐的性子,铿哥儿再这样顶下去,都不退让的话,就要有些生分了。
“好了,铿哥儿,你也不必说了,你有你的想法,姐姐也有姐姐的道理,也不急在这一时,可以从长计议,铿哥儿你去忙你的,宛君,你留下来,……”
冯紫英无奈,但也知道姨娘是好意,只能隐晦地给姨娘一个颜色,希望她在自己母亲面前帮忙缓颊。
至于沈宜修这边,冯紫英倒是很放心,夫妻一体,他也信得过沈宜修。
待到冯紫英离开,段氏立即气呼呼地看着沈宜修,“宛君,怎么回事儿,铿哥儿又看上谁家姑娘了?纳妾养外室我都不计较了,可这娶正妻不比其他,断断不能由着他性子来,……”
看见婆婆和姨太太的目光都看着自己,沈宜修也有些心慌,心中暗自责怪丈夫把这道难题丢给了自己,处理不好,就会让自己在婆婆这里失分了。
想了一想之后,沈宜修才轻声道:“太太,姨娘,相公应该是早就有心仪之人了,恐怕时间已经有几年了,……”
“啊?!”段氏和小段氏都吃了一惊,“那三房订亲之时他为何不……”
小段氏话一出口,就明白过来了,“你是说铿哥儿那时候就同时心仪二人?这也太……”
沈宜修都有点儿替自己丈夫害臊,不过那时候丈夫并不认识自己,也不了解自己,而现在丈夫对自己敬爱有加,她也丝毫不认为薛宝钗和林黛玉能威胁到丈夫对自己的敢情,加上婆婆对自己的倚重信赖,所以心里也很坦然平静。
“嗯,应该是吧,不过相公早前就对林妹妹有诺,所以自然要首先把林家妹妹的事情确定,而这位薛家妹妹,宛君也见过,论人才、性格都是一等一的,丝毫不输于宛君,……”
大小段氏脸上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沈宜修浅浅一笑,继续道:“而且薛家妹妹对相公也是一往情深,所以相公……”
听得沈宜修提及“薛家”二字,大段氏似乎一下子回忆起什么来,有些紧张地问道:“宛君,你说这些‘薛家妹妹’的薛家,可千万别是铿哥儿在临清时遇到的那个薛家吧?后来他们家和咱家又合伙在北地开了丰润祥,他家好像就有个女儿,前两年那人病殁了,……”
沈宜修略一犹豫,“太太,倒不是那个薛家,但是也有莫大关系,是那位的兄长,也就是薛家长房的嫡女。”
己字卷 第三十六节 不一样(大更求月票!)
“断断不行!”段氏一下子就怒了,“那等商人家族,如何能配我家?”
小段氏也明白过来,微微摇头,“宛君,你觉得这合适么?冯家好歹也是武勋世家,现在老爷更是贵为蓟辽总督,铿哥儿即将赴任永平,也是正五品的同知,如何能娶一商人之女?你们沈家是书香门第,姑苏望族,那林家祖上也是列侯,其父也是进士出身,都算是官宦世家,这薛家算什么?”
这话问得连沈宜修都不好回答,要论门第,的确薛家差了一些,尤其是薛家两房还皆是父亡,这就是一个很大问题,没有哪家愿意娶这种人家女儿。
“太太,姨娘,其实薛家也是官宦世家,其祖上是紫薇舍人,现在虽然从商,但也是朝廷赐封皇商,薛家在金陵也是老金陵四大家,和贾家、王家、史家齐名,而且薛家妹妹的母亲便是登莱总督王子腾王大人的嫡亲妹妹,和荣国公府二房贾政贾大人嫡妻亦是嫡亲姊妹,……”
沈宜修小心翼翼地介绍道,既不能触怒大小段氏,还要委婉地把薛家的情况做一个详细的介绍,尽可能地把薛家好的一面展现出来,让大小段氏不至于太难以接受。
“王子腾,荣国府贾家?”大段氏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金陵四大家在江南还算是有些名气,不过放在京师城里,对北地士绅来说,了解却不是很多了,但段氏因为冯家和贾家算是通家之好,还是知晓这金陵四大家的。
她没想到这薛家就是金陵四大家的薛家,但是感觉这薛家怎么和王家、贾家却相差甚远,甚至有点儿云泥之别的差距。
“就是王大人和荣国府贾家,薛家妹妹的母亲与王大人、贾大人的嫡妻三人乃是嫡亲兄妹,薛家妹妹之母也是王家嫡女。”沈宜修见婆婆脸色稍微好转,心里也略微松了一口气,这种活儿可真不好做。
“那也不行,皇商本来名声也就不好,官宦世家如何去干这种行道?”段氏满脸不豫,“若说是家中有些营生补贴家用也就罢了,却专门去做这皇商一门,就有辱门楣家风了。”
这个话题却不好接了? 沈宜修只能恳求地看着小段氏。
小段氏也觉得为难,从她内心来说? 她也不太认同这门婚事? 和沈家、林家比,这薛家就有些上不了台面,纵然有王家和贾家作为依托? 但是始终就觉得差了一截? 只是铿哥儿走之前一副哀求模样? 小段氏也知道他的性子,认定了的事情便难得改变,如何来做通姐姐的工作,却也是难事。
“宛君,铿哥儿说你知道? 那你也是见过这位薛家姑娘喽?”小段氏也只能从薛家姑娘本身来做文章了。
“姨娘? 宛君见过? 薛家妹妹来过府里? 和林家妹妹还有荣国府其他几位姑娘一道来的。”沈宜修说了和薛宝钗见面的情况,“……? 薛家妹妹模样绝对是一等一的,性子温婉沉静? 而且诗书琴画尽皆有造诣? 和宛君也很谈得来,……”
“嗯,宛君的意思是这位薛家姑娘样貌和性格都很好,很招人喜欢?”小段氏嘴角带笑,她注意到了自己姐姐的不以为然,但还得要说下去,“那这位姑娘多大了?”
“今年应该十七了,比相公要小一岁,在家里也是把薛家管理得有条不紊,连荣国府里边儿的人都赞不绝口,这一点宛君是远远不及的。”
沈宜修的夸赞让大段氏更是摇头,“宛君你不必妄自菲薄,主要还是你嫁过来不久就有了身孕,家里也不敢让你太劳神劳心,日后孩子出身稍微大一点儿,你便可以掌家,实在不行,你也可以让尤氏或者晴雯帮你管着那些琐事,你管一管重要账目就行。”
不过沈宜修的话还是让大段氏脸色好看了一些,能让沈宜修这般夸赞,而且看样子儿媳妇和对方也似乎很谈得来,大段氏觉得或许这个女孩子家庭门楣略微差了一些,但是人品性子却很好,否则如何能让自己儿子心仪?
不过这婚姻之事,却不是单单看女孩子的样貌品性,家世门第却是最重要的一环,缺了这个,其他都不足恃,所以在这一点上大段氏是不可能轻易让步的。
冯紫英回到屋里等了一个时辰之后才等到妻子归来。
“如何?”
“太太还是不同意,但是口风却没有那么严厉了,只是太太还是说要找其他士人门第的女子更合适,这个太太很坚持。”沈宜修也有些无奈,“妾身和太太介绍了薛家妹妹的情况,也谈了薛家祖上情况,和王家、贾家的关系,太太听了,但没说什么,估计一下子要让太太接受还有些难度,看看姨娘那里能不能再帮着做一做工作,……”
冯紫英稍微松了一口气,只要母亲没有严词峻拒,那就好办得多。
自己母亲的性子他也是了解的,嘴巴硬心里软,黛玉的事儿不也就这么过来了?
不过现在自己有故技重施,再来一回,难免让母亲有些懊恼生气,觉得侵犯了她做母亲的权利了,这在这个时代还是非常讲究这份权利的。
“也只能如此了,先拖一拖,让母亲的怒气消散一些,然后再让姨娘帮着敲敲边鼓,若是不行,我还得给父亲写一封信,……”冯紫英也觉得头疼,之前他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但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说服母亲。
“那相公,薛家妹妹那边你打算怎么办?”沈宜修倒是有些担心薛宝钗那边,“妾身估计薛家那边肯定一直在关注这个情况,很快就会知晓这个消息。”
一个大家闺秀为你等候经年,现在已经满了十七岁了,这个时代是早就该出嫁了,真心不容易。
若是原来朝廷没有这个消息那也罢了,但现在朝廷同意复爵了,兼祧也不是问题,甚至你也给人家承诺了,现在却迟迟不给一个明确答复,那会让宝钗如何着想?让薛家那边如何着想?
这事儿的确是瞒不住的,连杨嗣昌都这么快就知道了,那传遍京师城也就是一二日之内的事情,还得要给宝钗那边一个交代才是。
“嗯,我知道,辛苦宛君了,谢谢你帮我做这么多。”冯紫英觉得沈宜修的确是选对了,标准的长房大妇,大气大度,这份风范宝钗和黛玉恐怕现在都还做不到。
“相公这话让妾身脸红啊,相公和妾身夫妻一体,如何说出感谢这等话来?”沈宜修心里甜蜜,脸上却是不悦。
“好好,算是为夫说错话了。”冯紫英深吸一口气,“为夫赴任永平,宛君在家中也要好好将息,莫要太累,便是打麻将也莫要久坐,时不时走一圈儿,活动活动,……”
远远看着这父亲恩爱,晴雯和云裳也都是既羡慕又暖心。
都说自家爷风流好色,但是这位爷却真的是风流而不薄情,带女孩子们都甚好,包括自己这些下人,而尤家两位姨娘爷也是甚为优遇,包括尤老娘和香菱的母亲现在都养在府中,待遇颇好。
哪里像其他大家族中的,侍妾丫鬟的父亲母亲,要么就是继续当下人,要么就是各自别居在外,还得要靠女儿资助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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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冯家二房又要复爵了?”歪着身子斜躺在炕上的王熙凤一骨碌坐直身体,看着刚掀开门帘进来的平儿,一脸不敢置信,“你从哪里听来的?”
“二位老爷都在说,都说皇上隆恩厚重,待冯家大不一般,冯家二伯早在十多年前就病殁了,那云川伯虽然是冯家祖袭,但却没有能给冯家三房,也就是冯大爷的父亲,而只是给冯家三老爷一个神武将军,所以冯家一直不满意,也找朝廷说过,不知道这一回子怎么朝廷就又给冯家复爵了。”
平儿听得很仔细,毕竟关系到冯紫英,而现在自己和奶奶的命运似乎都和冯大爷捆绑在一起丢不开了,所以听得贾政和贾赦在和老祖宗说话时,便躲在了一边儿听了一阵。
“二位老爷说的?”王熙凤坐了起来,平儿也把靠垫递了过去,让她靠着。
这段时间王熙凤以身子不爽利为由,一直没怎么出门,就在小院里,连老祖宗和二位太太都来看了,吩咐她好生将息,但是府里的事情却离不得她。
“嗯,二位老爷是向老祖宗禀告园子里现在欠账的事儿,顺带说了冯家的事情,奴婢刚巧却找鸳鸯,就躲在一边儿听得这个消息了。”平儿咬着嘴唇,“听说北静郡王和东平郡王都想和冯大爷联姻,都托人去打探了,还有刚巧甄家二老爷进京,听说此事,也有意联姻,好像是让甄家三老爷最小的一个女儿,……”
“呵呵,铿哥儿可真的成了香饽饽了,任谁都想啃一口啊。”王熙凤冷笑,“他们不知道铿哥儿会马上外放出京么?这不是放逐或者流放么?”
平儿笑了起来,“那哪儿算啊,二老爷也说冯大爷圣眷正浓呢,而且冯大爷老师还是阁老呢,只不过他升官升的太快,让很多人眼红了,所以外出避避风头,这永平府出京往东也不过二三百里地,要回来也不过是骑马一两日的事情。”
“你这小蹄子倒是盘算得清楚,是不是春心荡漾发骚了,想要找男人了?”王熙凤也有些吃味,看着这丫头说起冯紫英的时候眼睛放光,王熙凤心里说不出来的味道,但现在主仆二人是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也只是心里酸一下,倒并无其他想法。
“奶奶!”被王熙凤揶揄得满脸通红,平儿手里捏着汗巾子,忍不住跺****婢好心好意去替奶奶打探消息,奶奶却没来由的吃哪门子醋?那冯大爷虽说是个多情好色之人,但奴婢看他对奶奶倒是,倒是……”
“倒是什么?无外乎也就是贪姑奶奶这身子罢了,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平儿你信不信,若是今日我让那铿哥儿上了身,要不了两月,他就得弃之若敝履,你也一样,别以为你还留着干净身子就能把他给沾得住,男人,哼,都是那副德行,没吃到嘴里时,心急火燎,你要啥都能给,一吃到嘴,你瞧瞧,那就觉得不过如此,家花不如野花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些话不就是形容这些男人么?”
王熙凤满脸冷意,轻蔑地撇嘴。
“奶奶,奴婢觉得冯大爷不是那种人,……”平儿忍不住摇头,嗫嚅半晌方才红着脸道:“而且奴婢看冯大爷对奶奶也是另有一番心思,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王熙凤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子,“男人没吃到嘴里时都是猴急无比,真要吃到嘴里,哼哼,……”
平儿忍不住了,脸上也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怪异表情,吞吞吐吐地道:“……嗯,再说了,便是对其他女人那般,但是奶奶却是不一样的,冯大爷若是上了奶奶身子,只怕就再也舍不得……”
王熙凤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自然明白平儿话语隐含的意思,这丫头是自己带来的贴身丫鬟,便是原来自己和贾琏房事也不瞒她,她就自然知晓二人在床第间的表现,某种意义上来说,贾琏之所以要和离,未尝没有其他一些方面因素,实在是招架不住,……
王熙凤没想到平儿这丫头今日居然把这话给挑明,饶是她早已经见惯风浪,但是这等床第间的表现如何能提及?跳起来,忍不住就要来撕平儿的嘴。
“奶奶,奶奶,奴婢说错了,……”平儿一边躲着,一边笑着道:“饶了奴婢吧,……”
“小浪蹄子,居然敢编排起我来了,……”王熙凤气哼哼地狠狠在平儿胸脯上扭了两把,这才恨恨松手,重新上炕盘腿坐下,“你日后尝了滋味,自然就明白,……”
己字卷 第三十七节 同知老爷(第三更求月票!)
主仆二人撕扯一阵,荤素不忌,这才慢慢安分下来。
“两位老爷和老祖宗说这铿哥儿家复爵是什么意思?”王熙凤静下心来,便慢慢揣摩,“就算是要恭贺铿哥儿,也不至于这般专门禀告老祖宗啊。”
“老祖宗倒是很关心,嗯,奶奶觉得会不会是和云姑娘有关系?”平儿想了一想才道。
“云丫头?”王熙凤皱了皱眉,“不是说云丫头家里一直在和甄家那边说和么?不过这么久了都没消息,那甄宝玉也没听说另外订亲,究竟谁打的什么主意?”
“是啊,奴婢也觉得奇怪,去年中就说起了云姑娘和甄家的事儿,都说那甄宝玉和宝二爷一样生得俊俏,不过好像也是读书不成,但甄家长房就这么一个嫡子,云姑娘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或者是甄家嫌弃云姑娘父母都不在了?”
“不可能,若是嫌弃,史家这边就不会去谈,更不可能有这个消息出来了。”王熙凤断然否定,“就怕是甄家那边也是心神不定,得陇望蜀,吃在嘴里,看着碗里,望着锅里啊。”
这话平儿不好接,甄家和贾家关系不一般,而且现在还是金陵新四大家之首,甄家二老爷便是南京礼部尚书,真正的二品大员,三老爷是杭州府同知,也是大权在握,比起贾家来都要风光许多。
“奶奶的意思是老祖宗想要用这个法子逼一逼甄家那边,还是老祖宗真有意思要让云姑娘嫁到冯家去?”平儿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不好说,老祖宗的心思谁能猜得到,她吃过的盐比咱们吃得米还多,这等事情定要想通透才行,不过史家那边老祖宗也不好越俎代庖,所以我觉得多半是还是做给甄家那边看,……”王熙凤猜测着。
“奶奶的意思是老祖宗不愿意云姑娘嫁给铿哥儿,奴婢看云姑娘和铿哥儿之间很亲近,还以为……”平儿疑惑地道。
“亲近?亲近就能决定二人的终生大事?这可是两家人,不是两个人的事儿。”王熙凤冷然道:“且不说史家那边答应不答应,冯家这边未必愿意,云丫头父母双亡,光是这一条就能让很多人打退堂鼓,史家现在也不比以往了,云丫头两个叔叔婶婶都是不省心的,现在铿哥儿这么紧俏,北静郡王和东平郡王都在打他的主意,都快要成唐僧肉了,史家这边儿有什么优势?……”
想到这里,王熙凤突然想起什么,“平儿? 你说宝丫头合适不合适嫁入冯家?”
“怕不行吧? 宝姑娘那边情况还不如云姑娘这边儿呢? 好歹云姑娘也是一门双侯,薛家现在可就是皇商这层面子了。”平儿迟疑着道。
“算了,不想这事儿了,反正也和咱们无关? 倒是你说二位老爷和老祖宗说修园子欠账的事儿? 老祖宗怎么说?”
王熙凤更关心这桩事儿? 这直接关系到自己未来还能不能在贾府里边站稳脚跟? 尤其是在她和贾琏和离之后? 缺乏了这份支撑,还能不能像以往一样,她心里真没底。
“老祖宗也很生气? 说欠下这么多帐,修园子花费远远超出了最初的设想? 原本觉得四十万两银子就能办下来,现在四十五万都还没有打住? 还欠外边儿那么多,公中银子也都空了,全靠四处挪钱磨债过日子,是该好好查一查,看看银子究竟花到哪里去。”
平儿的回答让王熙凤精神大振,“老祖宗真的这么说的?是老祖宗自己主动说的,还是二位老爷引着老祖宗说的?”
“二位老爷肯定引着话头过去的,老祖宗又问了鸳鸯两句,鸳鸯也说了浪费太大,府里下人也有反映,后来老祖宗就说该查一查了,不仅仅是园子,也包括原来府里边的事情,……”
王熙凤默默点头,鸳鸯也是助攻了一把,大概也是被自己和她说的府里现状给触动了,老这么把老祖宗的家当拿去抵押,也不是个事儿,迟早要露馅儿。
“府里有反映,而且反映还不小,现在大家意见统一了,这是好事儿啊。”王熙凤腮边露出一抹冷意,“也该是抖落抖落了,看看咱么这府里究竟有多少吸血的臭虫,……”
“奶奶,贾瑞应该是找了府里几个人,但起初都没答应,后来贾瑞应该找了吴兴登和林之孝,……”平儿小声地道。
王熙凤微微颔首。
这也在意料之中,既然有人牵头掀起这股子“倒赖”运动,聪明人都能看得出来这背后是有来头的,否则谁敢去动老祖宗面前的红人?
既然想要谋夺赖家留下来的位置和资源,自然也就要出力才行,否则日后论功行赏时便没有你的份儿。
林之孝和吴兴登应该是接近赖大那个位置的,而一旦赖大倒下,赖升在宁国府那边一样跑不掉,所以只要这位置一挪动,自然是个个都要转一转了。
赖家虽然霸道,但是在下边仆从小厮们的心目中印象并不好,准确的说已经有点儿脱离群众了,全靠着老祖宗的威势,若是没有老祖宗的支撑,他早就干不下去了。
现在时移势易,吴兴登和林之孝在下边仆从小厮们那里的影响力和亲和力要强得多,有他们出面,要寻到几个敢出头作证的仆从小厮不是问题。
“嗯,到这个时候,林之孝和吴兴登都还不敢有点儿行动,那他们日后也就别想去坐赖大的位置了,贾赦肯定是和他们打了招呼。”
王熙凤在只有平儿的时候,嘴里也敢直接称呼贾赦了,有此可见对贾赦的恨意。
“那奶奶,什么时候……?”平儿下意识地问道。
她还是有些紧张,赖大在贾家当大总管多年,积威甚深,这一动,只怕就要天翻地覆,从内心来说,平儿觉得若是没有冯大爷在背后支持,这阖府上下没人敢去做这件事儿,不管事大老爷还是贾瑞,抑或林之孝和吴兴登,加在一起也一样不敢去冒这个险。
王熙凤同样也有些担心,虽然她藏身于后,但是毕竟此事最终获益者她要占一个,而且从长远来看,她还是最大受益者,一旦没把赖家扳倒,她日后要想在贾家继续维持以前那样的日子就别想了。
王熙凤沉吟了一下,“还是要看铿哥儿那边准备情况,得等到他的准信儿,不过他很快就要赴任永平,他也答应了我要在走之前把这桩事儿给办好,我想他也该有个说法了。”
就在王熙凤念叨冯紫英的时候,冯紫英正满腹惆怅地策马往贾府这边走。
几乎是两三天内,京师城里便都知晓了冯家二房复爵的消息,兼祧的申请也已经递交到了礼部,如无意外,三五日之内兼祧的批复就会下来。
毫无疑问薛家,宝钗都应该得到这个消息了,自己如果在一直不露面,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所以再怎么为难,冯紫英也得要来薛家一趟,而且他也坚信母亲那边的工作是可以做通的。
宝钗在大观园里蘅芜苑,而薛姨妈则住在贾府东北角靠近大观园大门处不远的小院里,从贾府大门进去,还得要绕巷过道走一大圈儿,而现在自己去贾府,免不了又会引来无数人瞩目。
自己现在可真的是风头人物。
想想马上就要去永平了,来大观园里的时候也就不多了,冯紫英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这大观园里美好的一切似乎就要离自己远去,这还真有点儿遗憾。
从角门一进门,几个门房小子的态度都比往日不一样了,满脸堆笑,忙不迭地迎来前来,“冯大爷来了?”
对这些门上的仆从小厮们,冯紫英并不算熟悉,只认得其中一个李六儿的,是贾政长随李十儿的堂兄。
这些小子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也从来不得罪,囊中随手拿出一串铜钱,丢给李六儿,“嗯,刚来,六儿,拿给大家伙儿,喝一盅润润嗓子,……”
“好嘞,大爷太客气了。”李六儿见冯紫英能喊得出他名字,高兴得鼠须乱翘,忙不迭地双手接过钱串,“爷是来找老爷还是宝二爷,或者要去园子里?”
对冯紫英来贾府大家都心照不宣了,林姑娘未来夫婿,算是日后的表姑老爷了,当然大家都不明说,毕竟这年头未婚夫妻之间单独见面还是不合适的,得有长辈在场,当然这也没有人太特意在意这一点。
都听说这位爷现在升了正五品官,日后就要下去当同知老爷了,这两日里府里边都是传这事儿的,说得眉飞色舞,口水爆绽。
要知道政老爷是工部员外郎,也才从五品,比起这位爷已经要矮一级了,论理儿,政老爷见到冯大爷都要行礼称一声老爷了,而且这还是一府同知,可比政老爷在工部的这个闲职要厉害得多,想想顺天府府丞,那是何等威势的人物,现在冯大爷去永平府当同知老爷,就是这个范儿。
己字卷 第三十八节 再入贾府(第一更求票!)
“赦世伯和政世叔在?”冯紫英也知道还是该来贾府去见见贾赦、贾政的,好歹也是世交,而且还和黛玉订了亲,这也算是外甥女婿了。
“在,在,二位老爷都在。”李六儿嘴都乐得咧了开来,“那我给您通传一下?”
见见也好,不过别太耽搁太多时间就是,只不过这却由不得他。
照理自己从翰林院的从六品,三年进士期满,连升三级晋升为正五品的永平府同知,是一个非常惊人的升迁了,论理是该好好庆贺一下的,但是这公文刚下,缓一缓也说得过去,但起码应该告知一下亲朋故旧好友。
如此迅猛的升迁,就是进士的威力。
而如果能留在朝中六部或者都察院那就更不一般,正五品的京官那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不过按照大周惯例,进士三年观政期满要留在六部、都察院和通政司、大理寺这所谓的九卿机构中的话,一般说来都是要自动降一级使用,也就是说,如果冯紫英要留在吏部或者兵部或者都察院中,原本应该是正五品,那么就该是直接担任郎中了,比如吏部考功司郎中,但是想也想得到那不可能。
吏部的司郎中位高权重,便是进士没有十年以上的经历,都别想染手,又比如兵部武选司郎中,即便是进士,一样没有十年以上的任职经历别想担任,相比之下像武库司郎中也一般需要八年以上任职经历。
这些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却是在大周朝近百年磨合中形成的惯例,或者就是朝廷某一届内阁中提出来约定俗成的例法。
所以像冯紫英如果想要留在吏部,就算是齐永泰一力擢拔,他这个正五品也要降一级按照从五品使用,顶多也就是在吏部四司中任一个员外郎,而且多半还会是验封司或者稽勋司的员外郎,当然薪俸会按照正五品的发放,但是职衔却只能降一级使用。
而且大周和前明的不太一样,就是六部的各司郎中虽然只有一个,但是员外郎却不止一人,可以多达二到三人,主事可以多到三到五人,许多也成为一些吃闲饷的角色,比如贾政。
即便要降一级使用,但是进士们都还是更愿意留在京中? 因为谁都知道,虽然下地方高一级,但是日后升迁之路就太窄了? 下边这么多官员,和你情况相仿的比比皆是? 甚至人家比你更为来事儿更会做事儿,也许三年复三年再三年? 你都未必能挪一挪位置。
而在京师中抬头不是尚书就是侍郎,个个都是能随时面达天听的,或者能和内阁诸位阁老们说上话的? 随便表现好一点儿? 或者被哪位大佬看上了? 兴许就能一飞冲天了。
像冯紫英这种如此红得发紫的却又要外放为官的可谓绝无仅有,也幸亏大家都知道齐阁老和左副都御史乔应甲以及还有一个挂着户部右侍郎的官应震都算得上是他的恩师举主? 否则大家就真的以为他要一蹶不振了。
李六儿屁颠屁颠地去通传去了。
一直到贾赦、贾政二人一起出现,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觑了自己短短几天时间里身份的巨大变化。
他不再是那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了,而是实打实的正五品永平府同知了? 哪怕是贾政在他面前都要低一级,至于贾赦这种纯粹挂着虚衔的就更不值一提了。
“赦世伯,政世叔。”冯紫英还是老样子一板一眼的行礼。
贾赦贾政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神色,作为老一辈,最怕就是那种稍有得意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角色? 虽然他们都觉得冯紫英不会是那样? 但是还是多少有些担心,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紫英,恭喜啊。”贾赦率先道:“翰林院修撰,现在却是正五品同知了,永平府距离京师也很近,来去方便,……”
贾政也是捋须微笑,听着兄长道贺,等到兄长说完,他才接上话:“紫英你是二甲进士,但是却创造了历史,先是破格为翰林院修撰,现在晋升为正五品,算得上是我们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正五品官员了,绝后不知道也不好说,但是绝对是空前了。”
“世伯世叔过誉了,小侄之前也有些孟浪,所以这番外放出京也算是一个教训。”冯紫英没有讳言自己外放出京的事儿,明眼人都知道论理自己不该出京,但既然出京了,肯定有原因,众说纷纭,还不如坦然挑开。
“哦?”贾赦和贾政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知道外界传言可能是真的,开海之略还是让北地士人们不悦,所以连齐永泰都得要给自己得意门生一个教训来对北地士绅一个交待了。
还是贾政沉吟了一下,“紫英,其实朝廷心里应该有数,外放出京也不过是短暂的,估计也就是两三年就能回来,而且皇上和朝廷不是也给了你们冯家复爵作为补偿么?所以你也不必沮丧,搭熬两年就能回来了,届时朝廷定当重用。”
“那就多谢政世叔吉言了,小侄倒没想那么多,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嘛。”冯紫英笑了起来,“去永平府也好,小侄也很想熟悉一下咱们北地这边儿的情况,宰相必起于州郡,小侄不敢妄想宰辅,但正值当下板荡之时,也想为君分忧,所以下去也好。”
“嗯,紫英,那就去见见老太君吧,先前还在一直念叨紫英呢。”贾政邀请。
这也是应有之意,冯紫英要算贾母未来的外孙女婿了,今次来不同以往,自然要把礼数尽到。
到了贾母屋里,又是一番热闹,贾母也是很高兴,说了许多吉利话,冯紫英也免不了要谦虚一番,总之相谈甚欢。
在贾母和贾赦、贾政这边虚耗了大半个时辰,冯紫英便主动告辞。
贾赦贾政送出来,冯紫英称要进园子一趟,二人都是心领神会的一笑,便和冯紫英道别。
他们以为冯紫英是要去见黛玉,却未曾想冯紫英是去见宝钗。
倒是冯紫英刚走几步,那贾赦却丢开了贾政,跟了上来。
“紫英。”
见贾赦欲言又止的模样,冯紫英自然知晓对方想说什么,有贾瑞从中穿针引线,虽然冯紫英一直没露面,但是双方相互也算是有了默契。
“赦世伯,小侄无意多过问府里的事情,但是林妹妹借给府里的银子却也不能让一些外人通过恶劣手段来捞走,奴仆人家却能比主家过得更加豪奢,现在主家却陷入困境,这等行径恐怕任谁都难以接受吧?”
冯紫英的话让贾赦心中大定,尤其是冯紫英专门在“外人”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贾赦当然心领神会,连连点头:“紫英说得好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曾想咱们贾家赤心待人,却养出一帮白眼狼来,早就该好好整治一下了,可老太君却是心慈面善,反倒是被这些人利用了。”
“嗯,赦世伯,相信只要把事情摊开,老太君还是深明大义的,咱们也不是针对谁,谁做了,吞了多少,该吐出来的吐出来就是了,这么些年来,贾府公中日益拮据,里边究竟有多大问题,是该查清楚,您说是不是?”
冯紫英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和,但看在贾赦眼中却有几分冷峻气息。
难怪说都怕读书人,这读了书的人做事情就是谋定而后动,一击必杀,把一切都策划好了,到最后让你根本无法脱身,贾瑞都被冯紫英收拾得服服帖帖,让贾赦啧啧称奇。
“紫英说得是,是该查清楚,这么些年来我也琢磨府里边怎么就会变得这么拮据了,里边究竟有多大的猫腻,咱们查清楚再来说道说道。”贾赦放下心来,这才准备离开,冯紫英却忍不住多问一句:“赦世伯,琏二哥已经启程去扬州了,他临行之前也委托我读看顾一下二妹妹,不知道二妹妹今日可在?”
贾赦脸色微变,看着冯紫英漫不经心的表情,许久才道:“二丫头自然是在府里的,不过紫英,你……”
“赦世伯,孙家不是合适的人家,赦世伯还是要多为二妹妹日后嫁过去的日子考虑一下,……”冯紫英又听闻孙绍祖回京城来给贾赦进献了一些,所以贾赦又有些心动了。
“哼,紫英,你又知道什么了?”贾赦有些不悦,“孙家也是武勋人家,孙绍祖现在也在平安州那边谋得了一个游击,虽说是续弦,但是二丫头嫁过去也就是正妻,有什么不合适?”
“赦世伯,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孙绍祖胆大妄为,在边地那些勾当,不出事则已,一旦出事,恐怕就要酿成大祸,没准儿还会连累他人,赦世伯仔细考虑一下吧。”
冯紫英也是的确不愿意迎春嫁入孙家那个火坑,而自己又马上要去永平赴任了,日后和贾府这边接触就没那么多了,消息也未必那么灵通,万一贾赦突然就把迎春嫁入孙家,自己便是要想救人都来不及了。
贾赦见冯紫英说得正式,也只能悻悻的拂袖而去,终究还是没敢和冯紫英恶言相对。
己字卷 第三十九节 俏寡妇(第二更求月票!)
冯紫英也不担心贾赦能干出一个什么名堂来,这厮是典型只看着银子的角色,为了银子可以出卖一切,包括他自己,更别说迎春了。
和贾瑞、倪二他们的合作能为贾赦带来收益,贾赦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放弃。
只不过现在的确不是处理迎春事情的最佳时机,自己都还在为宝钗的事儿犯愁,委实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来应对其他事儿了,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给对方一个警告,延缓一下时间,看下一步局面再来解决此事。
冯紫英自认为自己不是那种脱了裤子就不认的人,迎春论感情和自己说不上有多么深厚,但是如此妙龄女子,而且无论是性情、容貌都是一等一的,更难得是对自己还死心塌地,若是眼睁睁看着对方坠入深渊,冯紫英觉得自己还真做不到。
更何况自己也给过对方或明或暗的承诺,如果有条件纳入怀中,他自然要尽力而为。
从贾母屋里出来,冯紫英沿着夹道往北,贾府的院落的确要比冯府大太多了,即便是没有大观园,单单是这荣国府的前院就要比冯府大许多。
从夹道往北走,走过东西穿堂,再沿着一道粉油大影壁而过,就能看见王熙凤居住的院子了。
冯紫英今日没心思和凤姐儿聒噪,所以特意绕着墙壁而从大台矶那边转过去,打算从凤姐儿院子背后绕过去。
只不过他想避着人,却也未必能避得了,刚来得及转弯过去,便已经被从院子里出来的平儿一眼瞅见了,只不过此时冯紫英已经拐了过去,平儿连忙跟着过来,却见他已经走到了大观园的正门边儿上,看样子是要进园子。
迟疑了一下,平儿便没有招呼冯紫英,对方进园子多半是要去林姑娘那里,这对未婚夫妻碍于物议,来往并不算频繁,但园子里姑娘们也都知道,所以也不太在意。
冯紫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踪已经被平儿发现了,他还在琢磨着见到宝钗之后该怎么来和宝钗说这事儿。
只不过在门上却一眼看见李纨出门。
李纨也是刚从自家稻香村里出来,准备去薛姨妈那里坐一坐,这府里边也只有她们二人是丧夫的寡妇,现在薛家二房崔氏也来了,三个寡妇在一起,自然有更多的话说。
一眼看见冯紫英,李纨眼睛一亮。
“铿哥儿来了?”
“见过珠大嫂子。”冯紫英礼貌地一礼。
这个俏寡妇一身素淡打扮,《红楼梦》书中只说她年龄不过二十七八? 却对世事不闻不问? 加之贾家对其和贾兰母子俩也颇为冷遇,所以使得她“心如槁木”,一门心思只盼着儿子贾兰能读出书来。
前几回李纨也曾经找过冯紫英说贾兰的事情? 但是冯紫英一来的确没有那份精力? 二来也委实不愿意和一个年龄不大的年轻寡妇有什么牵扯,所以一直没有明确回应。
到后来贾环都在和自己说? 称珠大嫂子对自己有些不满,认为自己厚此薄彼,对贾环的钟爱远胜于贾兰,这倒是让冯紫英有些哭笑不得。
冯紫英没想到原本在贾府像个小透明一般的贾环? 现在居然还会被人视为“厚遇”的人了? 这可真有点儿好笑,就算贾环被自己推荐到青檀书院去,那也是贾环表现当得起自己的推荐,而且还有探春这层关系,只是没想到会让李纨觉得受了冷遇而不满意。
冯紫英可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把贾家每个人都要帮扶一番? 他也没那个能耐,若是顺手倒也罢了,但要刻意去花心思怎么样,只能说恕难从命了。
“铿哥儿,要给你道喜了,听说你要外放为官,而且朝廷要为你们冯家二房复爵?”李纨见冯紫英站住脚,也就停住脚步,含笑问道。
“呃,是有此事儿,不过嫂子也知道这等虚爵复爵也就是一个以象征意义,实质性的东西没啥,我二伯早已经过世多年,也没有子嗣,这等复爵虽然是朝廷恩赏,但也就那么回事,外边人闹得厉害,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
冯紫英没想到连李纨都知道了这事儿,还专门来和自己说起,只能应和着。
“那毕竟也是好事儿啊,现在你们冯家一门三房都有爵位,对你们冯家可意义不一样,像你这般读书成器当然没问题,若是家中子弟若是读书不成的,亦可凭藉此谋得一个官身啊。”
李纨也是官宦士绅出身,对于大周官场上这一套还是很清楚的,只可惜自己嫁了贾珠是二房的,爵位永远轮不到二房。
这一点冯紫英也承认,就连沈宜修这么淡然的人,不一样对这长房呼伦侯的爵位格外看重,不也是担心万一日后儿子读书不成,也能藉此机会获得官身,哪怕当个富贵闲人,那也毕竟有身份啊。
这同样也是冯紫英当初和薛宝钗许诺时一定要拿到的,有这个云川伯的爵位,起码能保证二房下一代有一个人可以承袭爵位官身。
人都是自私的,谁不想为自己子女谋取一个更好的机会?冯紫英固然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世界,但是他自己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努力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变化,会不会达到自己所希冀的那种状态,谁能说得清楚?
没准儿一场疫病,或者一场暗杀,就可能让自己身死。
那么一方面要尽量避免这些情形的出现,另一房面顺手为之为自己下一代留下点儿东西也很有必要。
“嫂子说得是,这的确是好事。”冯紫英估计李纨还是想说贾兰的事情,也不想和她绕圈子,“嫂子可是有什么事情?”
“铿哥儿,环哥儿去了青檀书院,妾身感觉他就像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一般,完全不同于以往了,兰哥儿也和妾身说起过多次,也希望能去书院读书,妾身也知道铿哥儿你忙,所以想和你说说,看看日后有机会,能不能让兰哥儿也跟他三叔一块儿去读书?”
知道冯紫英肯定是忙着去见黛玉,李纨也就满脸恳切地看着冯紫英,提出自己的要求。
“嫂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环哥儿的努力可能你也知道,兰哥儿现在年龄还小了一些,我也不说其他虚的,还是要看兰哥儿自己表现,若是能达到环哥儿的那种情况,我自然是愿意推荐的,但现在我也无法给您一个保证,……”
贾兰读书也很认真,但是冯紫英感觉一来努力还不够,二来好像不及贾环那么灵动执着,不过性子上倒是有些像宝玉,宽宏温厚,只是不怎么爱说话。
李纨好歹也是在贾府里生活了十来年的人了,哪里能体会不出人情世故?
冯紫英对贾环的亲善,对贾兰的冷淡,嗯,也不能说是冷淡,只能说是普通对待,让她很是受伤。
李纨觉得贾兰好歹也算是嫡子,而且自己也算是书香世家出身的闺秀,再怎么也比贾环强才对。
贾环有什么?赵姨娘就是贾府里的一个笑话,贾环不过是无人问津的庶出子,能和贾兰比么?
可这冯紫英却有些躲着自己疏远自己的感觉,想到这里,李纨心里微微一烫,莫不是这铿哥儿是惧于瓜田李下的流言,又或者觉得自己在勾引他不成?
冯紫英自然没想到眼前这个俏寡妇此时会如此脑洞大开的脑补。
他有点儿避着对方,固然有点儿怕流言的意思,毕竟两个人相差年龄不大,对方又是寡妇,正值青春妖娆的年龄,另外也还有懒得再多管贾家闲事儿,贾兰也不像贾环对自己那么崇拜,没必要掺和进去。
“铿哥儿,兰哥儿现在很努力,不必当年环哥儿差。”李纨加重语气,目光直视冯紫英,“兰哥儿也一直对您很仰慕,很希望得到您的亲自指点,就像前两年您对环哥儿做的那样,……”
冯紫英略微有些尴尬,人家这是很含蓄委婉地在表达不满呢,冯紫英也清楚自己对贾环的态度都被李纨看在眼里了,这个时候要推辞就显得有些厚此薄彼了。
“大嫂子,只是您也知道我马上就要外放离京了,恐怕很难有更多的时间来你那边儿指导兰哥儿啊。”冯紫英微微皱眉。
这女人倒是缠上自己了,看对方婀娜苗条的身段和一身皂白的妖娆劲儿,真看不出是一个寡妇,只是眉目间略微有些愠意的神色提醒着自己。
“是啊,铿哥儿是大忙人,来府里也是来去匆匆,去有些地方倒是挺勤的,哪有时间来指导兰哥儿啊。”
李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对方陡然生出了几分恼怒,可能因为对方的推诿,也可能因为对方在对待贾环和贾兰时的厚此薄彼,甚至还有点儿因为自己在对方面前被轻忽怠慢,总之混杂了这几种情绪,加之以前的种种积郁而情绪发酵,让她一时间鬼使神差地居然嘴里冒出了这样明显有**份的几句话来。
己字卷 第四十节 钗琴
听得对方这有些阴阳怪气的话语,心里本来就有鬼的冯紫英悚然一惊。
这是指自己去王熙凤那里,还是迎春这边儿?又或者宝钗那里?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宝钗,去宝钗那里理由很多,薛家和冯家在大观楼生意上交织颇深,说得过去,李纨也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说薛宝钗什么。
迎春这边,虽然司棋和平儿知晓了一些猫腻,但是司棋不必说,不可能泄露这个秘密,起码不会泄露给李纨知晓,至于平儿,冯紫英是信得过的,这丫头为人处世让人放心。
那就只有王熙凤这边了。
照理说现在贾琏不怎么回贾府之后,自己的确没有太多理由去王熙凤那里,但是自己去过几回不说,和王熙凤之间的关系也有些暧昧,或许自己不觉得,但是如果被一些有心人仔细观察自己和王熙凤的表现,恐怕多少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的。
只是冯紫英还是有些好奇这俏寡妇是什么时候从哪里看出不对劲儿的。
不过就算是她看出来点儿什么,冯紫英也不惧。
没凭没据的,冯紫英量李纨也没有这个胆量胡乱发声,纵然王熙凤现在有些落魄了,也不是她李纨可以比的人物,更不用说还牵扯到自己哪怕是有真凭实据,估计贾府都得要逼迫她闭嘴,以李纨在贾府里生存了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里边的利害关系。
“大嫂子,您这话一说我还有些不明白了,我来府里次数也不多啊,几个妹妹那里我去过,二位老爷、琏二哥、宝玉和老祖宗那里我也去过,您这说我去什么地方去得勤,我还真得琢磨琢磨,或者大嫂子提醒一下我?”
冯紫英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让李纨忍不住惶恐起来,暗自恨自己怎么会突然魔怔了,嘴里冒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不是纯心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眼前这家伙岂是自己能招惹的?
恨恨地瞪了冯紫英一眼,李纨强压住内心的惶然,咬着嘴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的确是看出了王熙凤和这位铿哥儿关系不太正常,不过最初她以为是冯紫英看上了平儿,因为自己婆婆把金钏儿玉钏儿送给了冯紫英,薛家那边薛蟠又把香菱送给了她,估摸着这家伙就喜欢美婢俏丫鬟这一口,而平儿也是府里边公认的俏婢,而且知情达意,难免这厮会动心。
但后来看冯紫英去王熙凤院里几回? 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真要看上平儿并不可能还去王熙凤院子里? 那不是纯心招王熙凤不自在么? 该是把平儿叫到外边儿,或者直接和贾琏说才是? 所以就有些怀疑王熙凤和冯紫英有点儿某种暧昧。
加之她也观察到几回府里人说起冯紫英时,王熙凤的脸色都有些细微变化,心里就更怀疑了。
这王熙凤性子本来就是有些放浪? 难免就容易招蜂引蝶? 对这等毛头小子的杀伤力有多强,李纨也是心知肚明? 没准儿这二人就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现在贾琏和王熙凤和离了,说不定就更给了这个家伙可乘之机,这对狗男女就更能一拍即合了。
不得不说李纨的猜测基本上是靠谱的? 不过她也只是猜测而已? 即便是猜对了? 她也不敢随便妄言。
只不过今日在这种情形下,她有些忍不住才会一下子挤兑一下对方。
“铿哥儿您还去哪儿妾身可管不着,您现在可是府里大红人? 老祖宗和老爷太太们都热切盼着您随时光临呢。”李纨知道今儿个自己话说得有些差了,也不好在多说,只能寡淡地丢下两句:“不过没兴趣来兰哥儿这里也是,兰哥儿笨嘴笨舌的,哪里有人家会招人喜欢?”
冯紫英笑了起来,不出所料,这女人有些怵了,不敢再提刚才话题,岔开话题了,至于说这等话,酸环老三几句倒也正常。
“大嫂子,我虽然要外放,但是也还要几日,而且就算是去了永平府,距离京师城也不远,嗯,回来机会也不少,到时候也可以来府上,到时候我来指点环哥儿一二,您欢迎么?”
李纨脸一阵发烧,这话里话外总觉得有点儿说不出的味道,究竟是迫于自己先前的话所以才肯,还是有点儿其他别样意思?
李纨心里有些发慌,一时间琢磨不透,但对方来指点兰哥儿却是好事,心里在发狠,但是这个事儿却不能拒绝,这可关系到兰哥儿以后一辈子的前途。
“那敢情好,这段时间妾身和兰哥儿都在,……”李纨脸上一抹红晕萦绕,却侧过身,“到时候铿哥儿让人来说一声,妾身就扫榻以待,啊,不是,……”
李纨话一出口才觉得这个词儿用得差了,羞不可抑,却不知道该如何挽回。
见对方臊得慌,冯紫英也不为己甚,装作没听明白,点点头:“行,大嫂子,走之前我会来你稻香村一趟,你把兰哥儿叫着,我和他说一说,至于以后,看表现吧,我也希望他能去书院读书。”
李纨连连点头之后忙不迭地走了,慌乱的架势,在拐弯儿处险些摔一跤,看色冯紫英都忍俊不禁,这个俏寡妇还是面皮薄了一些。
来到蘅芜苑,冯紫英酝酿了一下,这才抬脚踏入门槛。
还没进门,穿着一身素青掐牙背心的莺儿就迎了出来,意见冯紫英,顿时满心欢喜,“爷来了?姑娘正念着盼着爷呢,还有,琴姑娘也在呢。”
“琴姑娘?”冯紫英一愣之后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宝琴妹妹?蝌哥儿他们都到了?”
“二爷在太太大爷那边儿,琴姑娘就跟着姑娘住在这边儿。”莺儿脸色又微微一暗,“姑娘和琴姑娘心情都不太好,爷来了就好了。”
心情不太好?冯紫英觉得自己让倪二调查的情况,那宝琴恐怕是早就知道了,而现在宝钗也应该知道了。
正在和莺儿说着话,宝钗带着宝琴已经出来了,看见冯紫英,原本沉着脸的宝钗顿时变得一脸心驰神往的喜悦,连带着旁边的宝琴立即就明白了自己这位堂姐怕是一颗心早就系到了这位冯大哥身上。
“冯大哥!”宝琴抢先笑着上前一步,“小妹有礼了。”
“嗯,宝琴妹妹可算是来京里了,你姐姐可是盼你许久了,这一回来了就不走了吧?”冯紫英上下打量着宝琴,心里也有几分感慨。
一别经年,眼前少女变化很大,个头一下子窜了一截不说,就像春天的树苗抽条一般,比起宝钗已经矮不了多少了,浑身上下充满了灵气、生机和韵律。
一件翡翠撒花洋绉裙,外罩一件丹红色的淡花比甲,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段,果真是一副美人胚子。
尤其是那张堪比貂蝉昭君的姣靥,既和宝钗挂着相有那份温婉沉静,却又多了几分黛玉的机敏,甚至还有几分湘云的娇憨爽利,难怪在《红楼梦》书中里边有着不输于黛钗的评价,单单是眉宇间这份灵气就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应该不走了吧,小妹也想留在京师城里呢,不过……”宝琴也在打量着这位冯大哥,发现对方变化也很大。
唇边微微留起的髭须,只不过因为年龄原因,还显得有些淡,却也有了几分威严,眉目间的沉稳自若,还有几分精悍凌厉,只不过在面带笑容的这张面孔下被很好的隐藏起来了。
这走进来的气势就能看得出来和寻常人不一样,已经隐隐有了几分上位者的威势。
可是这位冯大哥才十八岁不到啊,宝琴很清楚记得这位冯大哥的年龄,要到十月间好像才满十八,也只比宝钗姐姐大一岁不到,比自己也不过大三岁。
“不过什么?”冯紫英淡然接上话,“若是那梅家真的要悔婚,那就是他们梅家自己鼠目寸光,宝琴妹妹这般人才,便是皇子王爷都能嫁得,那般囿于家世出身的狭隘偏见,不过是些心胸狭隘之辈的短视之举,根本不必理会。”
冯紫英的话让宝钗和宝琴都微微变色。
她们没想到冯紫英已经知晓了此事,尤其是宝钗,她是委托了冯紫英去帮忙打听,而冯紫英这样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出来,显然是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了挽回的余地了。
“冯大哥,你是说……”宝钗心中一沉,双拳握紧,目光里却有些不太愿意接受。
倒是宝琴显得很沉静,“冯大哥,你也知道这桩事儿了,让您见笑了,其实小妹一来也就和姐姐说了,不过母亲和哥哥都还不太清楚,只以为梅家这边儿不太满意,母亲还想来商议一番,现在看来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去自取其辱了。”
冯紫英微微叹气,然后点头,“梅家这般做,怕是也有了一些准备,但我还是想要知晓梅之烨怎么能来给士林一个交代。”
宝琴也就把苏州那边的事情介绍了一番,冯紫英这才明白原来梅家如此有恃无恐,的确是找到了一个完美借口。
正如宝琴所言,这本来就是一个说不清的烂账,薛峻已故,谁也说不清楚这桩事儿,只需要拉拉扯扯拖一段时间,这事儿传开,梅家就可以光明正大悔婚退亲了。
己字卷 第四十一节 鹣鲽(求100月票!)
宝琴的介绍让冯紫英也觉得的确很为难。
若是继续放任这样下去,苏州那边的事情肯定不是短时间内能见出分晓的,而梅家若是借势在京中散布苏州那边的情况,哪怕是一些似是而非或者说撕扯不清的故事,都足以让薛家的声誉大坏,别说宝琴退亲不可挽回,而且还会影响到薛蝌日后的婚姻。
“冯大哥,其实小妹早就有心理准备,正如你所说梅家这么做肯定早就做足了准备,小妹只是怕母亲因此而伤心难过,也怕影响到哥哥日后的婚事,……”
宝琴的沉静淡然也让冯紫英叹息不止,这样一个女孩子,居然会因为家世的缘故而被梅家借机退亲,也不知道这梅之烨生得一双什么样的狗眼看人低。
“冯大哥见多识广,对京师里这些情况也很了解,所以小妹也想请冯大哥替小妹拿个主意,这等事情若是继续拖下去,小妹觉得恐怕没有太大必要了。”
宝琴的果决还是让冯紫英很惊奇,按照他的想法也是如此,既然这段婚姻已经不可能,还不如早做了结,也免得影响到其他,大家都悄悄把这段婚姻忘记,就像没有这回事。
虽然有点儿自欺欺人,知晓的人也不少,但拖下去只会让更多人知晓,让薛家更蒙羞,所以早些了断是最佳之略。
见宝钗和宝琴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冯紫英略作沉吟便道:“以愚兄之见,不如和梅家见一面,早做了断,大家也没有必要撕破脸,各自安好,分道扬镳,这样可以把影响降低到最小,嗯,日后蝌哥儿和宝琴的婚事也能把影响降低到最低。”
宝琴脸上露出一抹凄然,这等被人退亲的事情,要想瞒着周围熟悉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以说自己日后一辈子几乎就会被这桩婚姻毁了。
再想要寻找到一门哪怕是差强人意的婚事都很难了。
谁来提亲不会先打听一下女方的情况?
谁会选择一个被退婚的女子作为婚姻对象?
便是寻常小户恐怕都难以接受,他们不会去打听究竟什么原因导致被退亲,只知道这个女孩子被退亲过就足够了。
这对薛家的影响一样很大,甚至会影响到薛蝌日后的婚事。
对这等事情冯紫英也无可奈何,看着宝琴脸上的凄美之色,他心里也不太好受,而宝钗更是眼圈都红了? 只是拉着宝琴的手却不做声。
“谢谢冯大哥的提醒了,小妹也是这么想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小妹日后倒也罢了,却不能影响哥哥太多,只是母亲那边? 小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和母亲说。”这才是薛宝琴最觉得难过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告诉本来身体就不大好? 又对此事有些怀疑的母亲。
看着宝钗求援似的目光望过来? 冯紫英也觉得难办? 想了一想才道:“此事如果能够替蝌哥儿寻到一门好的婚事? 兴许能够冲淡此事的影响。”
冯紫英此话一出? 立即让宝钗和宝琴精神都是一振? 说实话她们二人都已经意识到宝琴这桩婚事的麻烦和影响? 最大的影响就是薛蝌的婚事。
薛蝌已经马上十七了,他只比宝钗小三四个月? 比冯紫英刚好小一岁多一点儿,论理已经该是考虑婚事的时候了? 如果这宝琴被退亲的事情传开,肯定会让其日后选择亲事有很大影响。
“冯大哥可有合适的人选替我哥哥物色一二?”宝琴最是惦记自家哥哥的亲事? 忍不住问道。
冯紫英心中盘算了一下。
练国事的妹妹都已经嫁人,郑崇俭也还有一个妹妹尚未许人? 郑家在宁乡也是望族,尤其是心在郑崇俭高中进士之后郑家在本地更是水涨船高,恐怕郑崇俭都不太愿意自己嫡亲妹妹嫁给一个商人之子。
他们这些人固然和冯紫英交好,但在这方面的观念却和冯紫英完全不一样。
想到《红楼梦》书中和薛蝌配对的邢岫烟,冯紫英心中也是微微一动,但是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现在薛家是希望有一个更好的婚姻对象来提气,邢岫烟虽然本人条件很好,但是论家世却不值一提了,其父母的情形堪称鄙陋,冯紫英也很清楚,也瞒不过宝钗宝琴,提出来只怕还会被薛家视为自己的敷衍搪塞了。
至于说《红楼梦》书中最后找了薛蝌,那情形已经不一样了,那时候薛蝌已经没有了什么想法,寻个合适亲事便满足了。
但现在,看着冯家的飞腾起势,宝琴在看到自己姐姐和冯紫英这种特殊关系一看就知道恐怕是冲着现在吵得沸沸扬扬的冯家二房复爵兼祧去的,想到自己固然一辈子无望了,但是也希望自己兄长能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冯紫英想来想去就是方有度在老家还有一个妹妹未嫁了。
方有度有两个妹妹,其中大妹在方有度考中进士之后便在络绎不绝的来提亲的人家中选择了一个举人的儿子,这位举人曾经在河南担任过承宣布政使司杂造局的大使,后来还干过经历司的都事和经历,不过现在已经赋闲归家,在歙县也算是大族,方有度的大妹便嫁给了对方的嫡次子。
另外一个小妹妹也待字闺中,尚未许人。
现在方有度是长兄为父,虽然父母都还健在,但是像屋里的大事基本上都是要经过方有度来决断了。
若是能和方有度说好,将其妹许给薛蝌,倒也是一桩美事。
“嗯,愚兄先问一问吧。”冯紫英也不能确定方有度妹妹的情况,万一方有度不太愿意自己妹妹嫁给薛家,而觉得自己妹妹该许给一个读书人家呢?这年头个人观念不一样,还真不好说。
薛宝琴也是一个十分聪慧机敏的人儿,知道冯紫英来多半是有话要和自己姐姐说,便主动表示要去母亲和兄长那边,宝钗也没有多挽留,只是嘱咐她午间过来一起用午饭。
看到冯紫英有些严肃而又微皱的眉头,宝钗心中就禁不住砰砰猛跳。
她前日便已经得到了朝廷同意冯家二房复爵的消息,这和冯紫英之前所说的一致,但冯紫英一直没有来这边儿,她就意识到了恐怕冯家那边会有一些变故。
事实上之前母亲就曾经和她告诫过,如果真想要嫁入冯家,其实就不必等到复爵,直接去让冯紫英在宛平县衙就可以申请兼祧,那爵位放弃了也就放弃了,一旦真正复爵之后则需要在礼部申请,而且这消息一旦传开,肯定会有无数人盯上冯家,到那时候恐怕就会凭空生出许多变数来。
只不过宝钗也考虑过,冯郎已经下了这个决心,而且也有把握,没理由这个时候去让冯郎放弃,而且如果不复爵就去要求兼祧,只怕在冯郎母亲那边的理由会更不充分。
看见宝钗那温婉如玉的娇靥,一双美眸中有些惶恐担心的神色,冯紫英心中也是微痛。
母亲那边虽然有所松口,但是急切间他也无法催促过甚,他能理解母亲的想法,却无法认同。
认定了宝钗,自然就要一定终生,这一点他早有决断,只是不希望在这件事情上和母亲闹得太僵。
毕竟这个时代在对儿女的婚事决定权本身就就在父母,而自己已经彻底剥夺了父母的这份权力,从沈宜修到林黛玉,一直到现在的薛宝钗。
“冯郎,是不是你家里……”看着宝钗怯生生的模样,想到素来雍容大方的女孩子居然也会变成这样,冯紫英忍不住一把把对方揽入怀中,“放心,没事儿,之前回去和母亲说了,母亲之前也接到一些上门来打探婚事的,但都被我一一和母亲分析利弊打消了她的心思,……”
被冯紫英揽在怀中,宝钗原本因为紧张的身躯也慢慢温软下来,依偎在对方怀中,“冯郎,切莫和太太争执,小妹也知道薛家现在和你们冯家比有些……”
一只手温柔的掩上宝钗的樱唇,冯紫英目光柔润,注视着对方,“妹妹不必如此说,我冯紫英选妻子从来不会看其家世,母亲她有她的想法顾虑,但是我却只需要一个能够为我安定后闱的妻子,母亲对宛君很满意,但是我相信妹妹嫁入我家里之后,会一样让母亲更满意。”
宝钗心里忍不住颤动起来,温润如玉的姣靥仰起,冯紫英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微微垂首温柔地吻上那殷红如火的樱唇,这一刻,……
也不知道过了许久,似乎是静谧的空间让二人都有些恍惚不知,一直到窗外微风偶尔掠入,让宝钗的微露的衣襟感受到几分凉意,宝钗这才“啊”的一声惊醒过来,忙不迭地推搡着爱郎。
而冯紫英也才恋恋不舍地将手从对方里衣里抽回来,软玉温香,羊脂堆雪,回味无穷。
就这样靠在情郎怀中,宝钗把脸贴在对方胸前更紧,幽幽道:“那冯郎……”
“不必多想,母亲先前虽然不悦,不过后边儿有姨娘和宛君在一旁劝说之后,态度已经软化了许多,只是面子上还有些搁不下,所以还得要缓上几日,放心吧,为兄说过要娶妹妹,那便一定要娶妹妹,而且就在今年年内。”
冯紫英笃定的语气让宝钗心安不少,而对方更是提到了就在今年年内也让她心里喜不自胜。
她都十七了,明年翻年就是十八了,这年头大家女子有几个十八岁还未嫁人的?沈宜修那真得是特例,但是人家也是早就定了亲的。
“冯郎,你替我多谢谢沈姐姐,还有姨太太那边儿……”宝钗把脸仰起,“日后……”
“日后你嫁过来,多孝顺一下母亲和姨娘,只要宛君那边,她对你印象极好,自然也是希望一个能投缘的妹妹能过来和她当妯娌,……”
冯紫英的话让宝钗微微一笑,“那冯郎的意思是林妹妹和沈姐姐就不甚投缘了?”
冯紫英一愣,随意展颜一笑,手却在对方翘臀上拍了一下,“妹妹怎么也学得林妹妹那般牙尖嘴利起来了?我可没说林妹妹和宛君不投缘,不过林妹妹性子和妹妹不一样,嗯,也许日后要和宛君相处,须得要多一些时间方能融洽吧。”
“那冯郎打算什么时候赴任永平?”宝钗丢开自家心事,她也不愿让情郎一直为自己这桩事儿烦心,既然情郎有把握,那她也无条件相信对方,就只需要静候就是了,当然母亲那边还得要去安抚好。
“还要二十日吧。”冯紫英点点头,“前期我已经安排人去帮我熟悉情况去了,嗯,兼祧还要三五日礼部才批复下来,妹妹只管放心就是。”
宝钗轻轻叹了一口气,“对冯郎小妹是信得过的,只是宝琴这边……”
“车到山前自有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冯紫英摇摇头,“只是宝琴要寻个人家却需要等上一年半载了,等到和梅家这边解除婚约的事情慢慢淡了,再来计议,放心吧,上苍自然有她的姻缘安排。”
上苍安排?
宝钗美眸中一阵闪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唇微动,但最终却没有说出口来。
己字卷 第四十二节 京东第一府?烂泥潭!
平儿在角门上在园子门上守了许久,也没见着冯紫英出门来,便径直往园子里来寻人了。
只不过一直找到潇湘馆,不动声色地问了在门外玩耍的雪雁,才知道冯紫英并未到潇湘馆来,这让平儿很是纳闷。
冯紫英进园子不去潇湘馆,还能去哪里?莫非是缀锦楼?想到那一日正巧和司棋看见冯紫英拥吻二姑娘的情形,平儿没来由的一阵躁动。
这位冯大爷还真的是肆无忌惮,居然敢在大观园里如此胆大妄为,而且还是素来老实敦厚的二姑娘,这简直大大出乎平儿的预料。
不过若是二姑娘真的入了冯府,也是一桩好事,起码在平儿心目中要比嫁给那孙绍祖强得多。
一路行到缀锦楼,平儿和司棋也不见外,径直入内问了,才知道并没见到冯大爷来。
这倒是让平儿格外好奇了,除了二姑娘和林姑娘外,那就只剩下云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和宝姑娘了。
珠大奶奶那里是不可能的,四姑娘那里可能性也很小,云姑娘、三姑娘和宝姑娘都有可能,只是自己也不能一家一家找下去。
就在平儿疑惑不已的时候,冯紫英却早已经从东面绕行出来了。
回到家中,吴耀青已经在府中书房等候了。
“回大人,永平府目下的基本上情况小的已经通过这一段时间的了解,有了一个大概勾勒。”吴耀青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奉命去了永平,结合着顾登峰和一干晋商们在永平那边的勘探活动,开始收集各方情况。
相比于南方这些府州的富庶,永平无论是在人口还是经济发达状况都要差许多,永平府下辖五县一州三卫,同时蓟镇驻地也在永平府境内。
永平府也算是边地,除开五县一州外,抚宁卫、山海卫加上开平中屯卫三个卫隶属于蓟镇的卫所,地域面积实际上不小,但是却因为紧邻边墙,经常遭受蒙古左翼诸部的袭扰,经济上比较凋敝。
像三个卫镇中,开平中屯卫是完全的屯垦卫所,而抚宁卫和山海卫则是以边军为主,兼有部分卫屯。
三个卫屯分部占据了整个北面和西面,而永平府五县一州则主要是在东部、南部和中部。
由于军地关系一直不好,双方矛盾不断,经常是各自上书告状,使得永平府也一直是北直地区官员们都不愿意来的地方,所以冯紫英来这里也是让很多人大为吃惊。
在这些人看来,就算是冯紫英要“引咎外放”,那也完全可以去江南大府,即便是要留在北直地区,保定、河间这些府难道不好么?怎么会去选一个人人都不愿去的永平府?
当然也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大略能猜得到一些原因。
比如永平府挨京师城最近,回京师最方便;又比如永平府现任知府朱志仁年老体衰,经常抱病卧床? 性格也宽厚? 便于主副相处;又比如冯紫英父亲是蓟辽总督,而永平府北面和西面均为蓟镇卫镇控制区域? 乃是蓟辽总督辖地,冯紫英去担任同知有利于缓和军地关系。
结果吴耀青呈上来的厚厚一叠文卷? 冯紫英大略一看,对于环境地理和人口经济这些,他没有多看,这些日后有的是时间吗,慢慢去了解,他关心的是永平府目前存在的问题和成因以及潜在的风险。
“耀青,其他我就不多看了,你具体和我说说? 永平府目前的情形如何?”冯紫英放下文卷,直接问道。
“不太好,北面西面乃是三卫之地,人口不多,大多为军户及其家眷,粗略估计大概在二三万户,七八万人之间,五县一州? 均在中南东部,各县人口分布不均,卢龙最多,为上县,其他几县州均为中下县,匪患严重,尤其是在三卫和五县州交界地区的山区,各色盗匪相当猖獗,而州县难治,而卫镇军队却根本不问,甚至还有勾结,……”
“还有勾结?确定么?”吴耀青的话让冯紫英吃了一惊。
要说军地关系不睦,军队对匪患放任不管,的确说得过去,在榆林,在大同,这些边地或多或少都存在此类情况。
若是地方官和军队关系密切,那么军队自然可以助剿,但如果关系不好的话,那么就对不起,哪怕盗匪就在眼皮子底下,这些人边军也一样不闻不问,坐视不管,但要说到和盗匪勾结,那就有点儿夸张了。
“应该是如此,在开平中屯卫和抚宁卫那边,都有这种情形,这也是我们在永平府这边的一些人反馈回来的,前一任抚宁县丞便是被盗匪袭击杀死,导致县令被撤职,……”
吴耀青的话再度让冯紫英吃了一惊,这连一县县丞都被盗匪杀死,县令被撤职,足以说明永平这边的治安不靖到了何种地步。
“那就你目前了解,永平府治安状况不好,又以何地为最差?”冯紫英再度问道。
“抚宁、乐亭、迁安都不算好,滦州和昌黎略好。”吴耀青如实回答:“一句话,和卫所交界地区情况都不太好。”
冯紫英立即就明白了,这意味着这三县的盗匪猖獗或多或少都和卫镇军中有相当关系。
“嗯,我知道了,那这五县一州的赋税收取情况如何?”冯紫英对这一点也格外关心。
府县的官员,考核按照轻重缓急来分,首重治安和赋税,然后再是诉讼、教化,一句话,如果这个地方治安良好,田赋杂税劳役能按期收取督办到位,那么基本上这个地方的正印官考核就能算一个优了,当然诉讼也很重要,如果你这里诉讼多发,说明民众教化不佳,也会受到一定影响。
而按照前明延续下来的惯例,各府县会按照冲、烦、疲、难四类情况来加以确定这个地方的任官难易和时间,后来又加了一个边字。
冲、繁、疲、难、边,冲是指地处交通要冲;繁是指公务繁多,一般可以指人口众多,赋税收取量大;疲,就是是赋税收取难度大,拖欠多;难,就是指民风刁悍,容易产生流民,社会治安不佳;边则是指地处边地,叛乱、战事风险高。
如果五条只要占据四条及其以上就称之为“最要缺”,而占三条则称之为“要缺”,占两条则称之为“中缺”,一条则称之为“简缺”,而这种地位的重要性也直接决定了官员晋升的年限和优先程度。
像“中缺”和“简缺”地方的官员,一般说来都要求必须任满三考之后才能有机会获得升迁,每一考为三年,也就意味着后两类官员正常情况下都需要在一个岗位上干满九年才能获得升迁,而如果是“要缺”则干满两考如果都为优秀,就有机会获得升迁。
而“最要缺”岗位上则只需要干满一考以上为优秀就有机会获得升迁,但这种一考即升的情况也很罕见,只能说具备这种可能性,更多的还是要干满两考才能升迁,当然亦有干满一考,但是二考未到但却受到擢拔的情形。
府县的考核皆以此类来进行,而永平府的情况就毫无例外的属于“最要缺”。
冲,永平号称京东第一府,乃是京师以及内地通往辽东的咽喉之地,也是辽西走廊通往内陆的必经之道,自然符合“冲”的特点。
繁这一点,永平府算不上,人口不算多,赋税不算重,但是劳役却不轻,所以不能占着“繁”这一点,但实际上由于永平府北、西两面都是卫镇,一旦有战事,劳役量很大。
疲,永平府当之无愧,赋税因为社会治安和水旱灾害印象,收取难度大,历年积欠大。
难,这也是为永平府定义的,这里和辽东接壤,民风彪悍,老百姓好勇斗狠,而且因为水利设施欠缺,水旱灾害频繁,极易产生流民,盗匪众多,社会治安很差。
而边这一说就不用说了,直接面临西北面蒙古左翼的察哈尔部威胁,虽然这两年有所减缓,但是仍然随时面临这些说不清什么时候就钻进来的蒙古人的威胁。
正因为如此,永平府也算得上是“最要缺”之地,来这里固然条件艰险,但是若是能打开局面获得上级好评,晋升的可能性也很大。
“回大人,赋税收取情况好像也不太好,永平府的水利设施多年年久失修,像乐亭的葫芦河和定流河便经常泛滥,上边儿的滦河三年发大水,淹了迁安县城,连卢龙城墙也都被冲垮了一大截,所以起码近三年来各县都是屡有拖欠,知府大人身体不佳,所以户部屡屡申饬,知府大人都敷衍了过去,不过大人若是去了,只怕这事儿就得要落到大人身上了。”
冯紫英听得一阵头皮发麻,之前选择永平,也就是觉得朱志仁年老体衰,身体不佳,也许就难以掣肘自己做事,但是没想到这边情况却是如此糟糕,还京东第一府呢,这简直就是烂泥潭啊。
己字卷 第四十三节 宏图,曲线(大更求月票!)
匪患严重,社会治安不靖,水利设施年久失修,赋税拖欠严重,冯紫英甚至怀疑如果不是朱志仁是福建人,而且和户部尚书郑继芝是同科进士,这个家伙或许早就该被免职了。
以上这几条,随便一条都能成为主官被免职的有力依据,但朱志仁以抱病之躯还是能挺过来,也足见此人还是有一番本事的。
冯紫英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来永平府恐怕不像最初自己猜测的那样是自己主动请缨那么简单了,没准儿也有齐师的一番心思在里边。
朱志仁这个福建士人在永平府搞得如此糟糕,现在更是经常以托病卧床不起为由推诿事务,自己这一去,重担都可能压在自己身上,干得好也许就是自己扬眉吐气,干得差,没准儿就可以把责任推到知府无能和掣肘。
毕竟知府和同知之间的差距还是相当巨大的,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越,能不能进入正四品官员序列,往往就是迈入大周高级官员的一个门槛。
不过冯紫英估计齐师他们的心思还是倾向于自己能放手一搏,永平府是轮人口和赋税是下府,但是地理位置和意义又极其重要,特别是作为京东咽喉,扼守辽西走廊,其意义大不一般,又是北直地区的一个关键点位,这里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京师人心。
在这里能做好,足以为自己日后迈向更高的台阶打下坚实的基础。
“……,总体来说,这里士绅对官府还是较为拥护支持的,主要是因为西面北面的卫镇军屯对他们影响很大,加之十多前年察哈尔部曾经突破边墙进入永平掳掠,也给永平诸县带来了很大的破坏,不少百年大户都被蒙古人横扫一空,许多现在的士绅都是在前一批人惨遭灭族之后才逐渐出头的,所以对官府还是较为敬畏的,……”
嗯,这应该是一个好的消息,北地士绅在地方上影响力很大,尤其是一些稍微出一个一两个举人的家族都会在地方上拥有很大影响,这也会很大程度上对官府施政,尤其是对自己这种想要去大干一番的新锐官员是一个不利因素。
如果永平府士绅力量相对薄弱,这对于发展以煤铁产业的自己来说就大有为有利了,当然冯紫英也相信晋商这帮人也不是易与之辈,对于这些地头蛇,他们也在大周南北纵横几十年,自然也有应对之策。
“……,登峰他们和佛山庄记以及山陕商会的人已经在滦州、开平右屯卫、迁安一带开展勘探接近半年了? 大体上也圈定了几个区域,主要集中在迁安县南部、滦州西部与开平右屯卫交界地区,这些区域石炭品质很高? 他们据说也按照大人提出的办法正在试验将石炭变成木炭(焦炭),具体情况解释登峰会向大人做具体报告? ……”
其实这个情况冯紫英已经掌握了,顾登峰基本山保持着每一旬要向冯紫英通过书信上报一下这个联合体的进展.
应该说还算是较为顺利? 主要还是因为永平诸县人口都不算多? 一些偏远区域尤其是靠近北部卫镇的区域人口更少,这还是十多年前蒙古人寇边入侵带来的巨大阴影? 谁也不愿意成日生活在夜不能寐的危险境地下? 加上卫镇这边的不给力? 匪患在这些结合部更为严重,所以联合体选择勘探的主要区域还是集中在这些地区。
要启动冯紫英心目中的煤铁复合体项目,资本、人力、技术、市场、运输,缺一不可? 这也是冯紫英之所以愿意放弃京师城中的优渥生活,舍弃去保定或者宁波这等条件更优越的地方? 来永平的主要原因。
资本有了,有晋商和海通银庄做后盾,人力有些问题,但是北直诸府乃至山东地区深受小冰河时期的灾害所困? 只要一到冬春季节便多的是过不下去的流民要往京师城跑。
每年各地官府拦截劝返都是一个大事儿,但是即便如此,每年倪二们手底下会平添许多只需要填饱肚子或者家人生存而不要命的汉子,这是大势,谁都挡不住,所以只要想些办法,这些都不是问题。
市场不愁,有庄记早就开辟出来的市场渠道,能有多少他们就能卖出去多少,而且还有国内市场这样庞大一个亟待开发的市场,比如火铳火炮的制作,这也同样是冯紫英给庄记的要求,没有这一点,冯紫英也没有必要如此看重庄记。
运输也是一个问题,这需要一个过程来解决。
永平府东北角上的山海卫境内南边儿,就是后世最著名的秦皇岛,那里也是天然良港,冯紫英计划打着为辽东输送补给的幌子,要在这里提前建立起一座可以上通辽东、朝鲜、日本乃至东海女真,下联扬州、宁波、广州、东番和南洋的港口,作为北地开埠的第一城!
一边听着吴耀青的介绍,冯紫英也一边提着问题,只不过他问的问题都相对刁钻,让吴耀青都有些不太习惯,不过吴耀清也知道这一位马上就要去担任同知,各方面都要了解,特别是对他自己不太熟悉的领域就要求更高。
这一席话一说就是一个多时辰,冯紫英把所有的资料都留了下来,顺带也问了目前在人手上的物色情况。
用人不疑,既然确定了汪文言为总揽,其他诸人各自按照擅长和以前的经历来进行分工,冯紫英就不会过多的去干预,他只需要结果,但在人手和财务上他仍然需要过问。
就目前来说,冯紫英的这些活动都还可以说是为自己出任永平府同知做准备,甚至也能推到自己老爹的蓟辽军务需要上,也还不存在可能会牵扯到的比如龙禁尉的刺探和都察院的监督上来。
但是随着日后事务越来越繁杂,冯紫英相信肯定是避免不了要被龙禁尉来掺沙子的,这一点也是他只需要谨慎对待的。
冯府里边都有龙禁尉的眼线,但冯紫英并不惧怕,一切都是规则范围允许以内的事情,所以不必担心。
但是像自己现在做的事儿,尤其是通过汪文言这个团队所作的,眼下还见不出,但三五年以后呢?恐怕龙禁尉就难免会有些怀疑了。
当然只要自己成长够快,加上有老爹这座大山做遮掩,许多事情还是说得过去,但冯紫英也不确定这种说法能否一直让人信服下去,尤其是龙禁尉这些人他们天生就是针对他们认为对皇权构成威胁的。
不过这不是冯紫英打算退缩的理由,更何况朝中越发诡谲的局面也让他认定未来几年里,只怕天家自己内部的争斗才会是龙禁尉的侦察重点,对军中武将们动向的窥探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
而自己这种小年轻,在他们心目中顶多也就是被“放逐发配”之后一门心思要要一鸣惊人像世人证明自己,所以要别出心裁做某些事情罢了。
冯紫英也乐于以这样一种形象来向世人昭告,嗯,这不是坏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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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有些烦闷地坐在屋里,一直到妹妹进来,才撩了一下眼皮子,没有理睬对方。
这铿哥儿可真是本事,把妹妹和沈氏都给“收买”通了,这两日里妹妹便一直在自己耳边聒噪。
但段氏实在不能接受一个皇商家庭,在她看来这和沈家相差甚远,和林家也不再一个层面,也不知道那薛家女子有什么魔力就把铿哥儿给迷住了。
她当然也托人打探了薛家情况,和她猜测的差不多,虽然是原来金陵望族,但是早就没落了,全靠着王家和贾家的余荫勉强维持着,和蒸蒸日上的冯家根本无法比。
对娶林家女段氏就一肚子气,林黛玉的娇弱让她揪心不已,幸亏还有一个陪嫁过来的庶出姐姐作媵,现在薛家又冒出来了,让她很不甘心。
“姐姐,……”
“婉琴,不用说了,我不想再听你替铿哥儿当说客的那些话,你们娘俩就是联起手来糊弄我,嗯,还有宛君,你们婆媳加上铿哥儿,……”段氏不无醋意,“你们都当好人,就是我这个当娘的来作恶人,没见着铿哥儿这两日都不过来了?”
小段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看来自己姐姐还真有些吃醋了,“姐姐,铿哥儿是你身上掉下里的一块肉,您还能和他计较?再说了,他也是在忙着为去永平做准备呢,我听金钏儿说,他回家开始,在书房里都见了好几拨人了,一谈就是一个时辰,连饭都是端到书房里去吃的,吃完又在看东西,……”
段氏狐疑地看了一眼妹妹,“真的?我还以为惦记着兼祧的事儿呢。”
“姐姐,我觉得铿哥儿有句话说得很对,以他现在的情形,其实已经不需要依靠姻亲来帮助自己了,沈氏和林氏,都是江南士绅望族,一个是书香世家,一个是列侯出身的士林文臣之后,而且还算是武勋一脉,铿哥儿本来就是北地士人的翘楚,其师尊也是北地和湖广士人中的领袖,这等情况下,他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后院,……”
小段氏坐在姐姐身旁,一边替姐姐按摩肩膀,一边笑着语气很随意的说着话。
……,嗯,而对我们冯家来说呢?长房和三房既然已经定了下来,那么现在二房又有这样一桩喜讯,嗯,这也是铿哥儿自己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
小段氏这话一说,段氏就有些不悦地哼了一声,小段氏也一笑,不再说这桩事儿。
“……,可对我们冯家来说呢?最需要一个能尽快生养下冯家子嗣延续香火的女子,一个能够和沈氏、林氏和睦相处的二房大妇,好让铿哥儿去永平府之后也能心无旁骛地做他的大事。”
“沈氏有了身孕,但是谁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林氏年幼体弱不说,还要等两年才守孝期满,这薛氏我也打探过了,性子的确温和大度,嗯,体格丰润健康,而且年龄也只比铿哥儿小一岁不到,正是适合生育的年龄,……”
“再说了,姐姐也知道铿哥儿得性子,他喜欢的女子,就一定要得到,……”小段氏看着段氏,“姐姐又何必要弄得铿哥儿要外放几年的时候不高兴呢?姐姐若是喜欢沈氏,那就多和沈氏说说话,日后沈氏有出,姐姐便多宝爱他一些便是了,不过小妹倒是觉得这薛氏真如沈氏所说那么知书达理,姐姐日后未必就不会改变心意呢,……”
不得不说小段氏这个说客还是相当厉害的,之前一句铿哥儿已经不需要联姻来帮助而需要一个稳定的后院来让他专心做事,后一句何必要让他外放几年临走之前还弄得心情不悦,都让段氏心中也是有些感触。
尤其是想到儿子这一去就要几年,虽说也就几百里地,但是毕竟再无可能像现在这般每日来问安陪着自己说话了,心里还是有些发酸,毕竟儿子还是长大了。
看见自己姐姐黯然叹气,小段氏自然明白姐姐心思,“姐姐,永平府也不算多远,逢年过节和休沐,铿哥儿也能抽时间回来,也就是两三年的光景而已,……”
“哎,想到两三年里铿哥儿都要在外,老爷也远在辽东,我心里就慌得紧,铿哥儿这一去,谁去伺候他?尤氏姐妹固然要去,那边金钏儿姐妹和香菱都跟着去吧,这边沈氏身子日渐不方便了,晴雯和云裳都还是留在沈氏边儿上更合适,……”
小段氏眼珠子一转,“姐姐,你还忘了薛氏?若是能早些成亲的话,让薛氏嫁进来就跟着铿哥儿去永平府,论理那边也该有个大妇去主持屋里事儿,……”
段氏哪里还不明白妹妹的意思,瞪了对方一眼,但是最终却还是点点头,“这事儿让我想想,另外我也得给老爷那边去一封信,这么大事情,我一个人也不能做主,若是老爷允了,那便依了铿哥儿吧。”
己字卷 第四十四节 马士英
小段氏说得没错,这段时间冯紫英的确陷入了忙碌之中,甚至没有太多心思来过问兼祧的事情,反正向礼部已经申请,也就是一个走程序的问题。
他需要在走之前把许多事情都要有比较完善妥当的安排。
该做的事情都要做,该见的人都得要见,该说的话也得说到,日后自己虽然还可以通过书信遥控一些事情,但是许多就只能靠各自的临场发挥了。
比如《内参》。
方有度进入都察院,郑崇俭和王应熊进入兵部,那么《内参》这日后三年就必须要交给其他人来了。
合适人选也有几个,许其勋,陈奇瑜,孙传庭,傅宗龙,薛文周,这几个都是青檀书院的同学。
还有一个在殿试中高中第二名的马士英,论理此人才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冯紫英接触过几回,待人接物都很有风范儿,虽然只比冯紫英大一岁多,但是接触下来,如沐春风,之前会试时还不觉得,但殿试一过,立即就显现出不同凡响。
不过马士英却是冯紫英他们这一科都已经高中之后才从贵州来青檀书院求学的,所以和冯紫英、练国事这一帮永隆五年的师兄们并没有什么交道,也就谈不上多少交情。
但冯紫英虽然知道此人在前世中明末极有名气,却是争议颇大,接触这么几次,感觉此人言谈举止中亦是比较务实,这一点也是冯紫英很欣赏的。
不过像范景文、方有度等人不太赞同将《内参》的总编一职交给对方,认为交给陈奇瑜或者宋师襄乃至孙传庭和许其勋都可以,毕竟这些人更为值得信赖。
不过练国事却赞同冯紫英的意见,认为既然要做大事,便当心胸宽阔,不能再一味囿于地域之见,而应当有海纳百川之气概。
王应熊作为青檀书院中西南士人代表也赞同由马士英来担任总编,认为马士英做事作风踏实,文章言之有物,可堪大任。
最后冯紫英和练国事也商量了一番,觉得可以对《内参》编辑部进行改组,设立编辑委员会,编辑委员会由总编和副总编,以及三位主编组成,负责处理一切《内参》事务,其中由马士英担任总编,陈奇瑜担任副总编,宋师襄、孙传庭、许其勋三人任主编。
这样一来,一个西南士子担任总编? 一名北地士子担任副总编? 而剩下三名主编则是两名北地士子一名江南士子,也算是相对平衡,既没有是去北地士人占据主导地位的优势? 但是却又更提升了非北地士子在青檀学子中的地位。
“坐,瑶草。”冯紫英降阶相迎? 让马士英也很激动。
他也知道这位前科青檀书院的传奇人物即将外放为官,去永平府担任同知,这一度也在青檀书院里引起了很大争议。
但是以马士英对冯紫英的了解和观察? 他觉得冯紫英可能既不是像有些人所说是因为“背叛”了北地士人利益而“放逐”? 也不是像有的人所说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他感觉更像是冯紫英的一种主动策略而下放。
冯紫英公开所言是他更愿意下地方去打磨锻炼? 熟悉一下地方事务,马士英觉得可能还真有一些这方面的因素? 但是肯定还有其他一些更重要的隐藏未露的原因。
在马士英看来,以冯紫英当下的身份却愿意主动下地方,如果真的是想要打磨砥砺自己,熟悉地方事务,那真的就是所谋乃大了,目标是直指日后的阁老。
宰相必起于州郡,这句话虽然未必完全合用,但是如果一个在府州有过履历的官员,无疑是更受人看重的,也更得有过府州经历的官员们的天然信赖。
虽然马士英也是今科一甲进士中的榜眼,但是马士英却很有自知之明,无论是从哪一个方面来说,自己要和眼前这一位相比,都要逊色几个身位。
看看永隆五年这一科号称前后五科中荟萃了大周精华人才的这个群体,无论是北地翘楚练国事,湖广人杰杨嗣昌,还是江南精英黄尊素,都要让冯紫英一二,单单是一个开海之略推动了朝廷的巨大变革,就足以让冯紫英名垂青史了,这根本不是其他士子所能比拟的。
“瑶草见过大人。”在冯紫英面前,马士英半点都不敢怠慢。
“欸,都是同学,何来大人一说?”冯紫英连连摆手,示意对方入座,“你我之间,便以字相称,你叫我紫英便可。”
“这可如何能行?”马士英有些激动。
“都是青檀一家,平素里君豫、非熊、克繇他们都是以字相称,君豫年龄略大,我们便称之为兄,三五岁之差,便以字相称最好。”冯紫英笑着道:“来,尝尝这是你们西南那边的蒙顶茶,蒙山顶上春光早,扬子江中水味高。这水我没法弄扬子江中水,但是茶却是地道蒙顶茶。”
马士英欣然端起茶抿了一口,微微点头:“紫英果然是雅人。”
“呵呵,口腹之欲,圣人难禁,西南腹地,物产丰富,人杰地灵,乃是大周不可有失之地,……”冯紫英看着马士英,“今科殿试一题便是流土之争如何破解,瑶草自然更有体会,剿抚并用如何落实,难处在哪里,瑶草可有良策?”
马士英心中一凛,他也知道今日冯紫英相邀必定有什么意图,一时间也还没有想明白。
没想到对方这一来便直接提及了殿试题中的一道大题——流土之争,显然是很关注西南局势,难怪王应熊说冯紫英对西南局势一直十分关注。
自己在这道题上提出了剿抚并用之策,嗯,实际上,绝大多数士子也都是提出了剿抚并举之策,只不过在后边的分述侧重上各有不同。
有主张以剿为主,有的主张以抚为主,也有主张先礼后兵,还有主张先剿后抚,以剿促抚。
马士英一时间没有敢轻易回答。
虽然对方要说现在也就是自己书院前辈,论年龄还比自己略小,但马士英却从未以寻常同学视之,对方在青檀书院和北地士人中的影响力都非同小可,在马士英看来,即便是当下的山长周永春和掌院毕自严都未必能压过对方一头。
这个时候对方想自己发问,更像是一种考察和评估,自己的回答可能也直接决定着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印象。
沉吟了一阵,马士英才慎重启口:“紫英,既然你提及流土之争如何破解,想必也是对西南局面有些了解的,前年非熊兄在兵部观政其间便一直很关注云贵川三地的土司活动情况,认为风险极大,也曾询问过瑶草贵州那边有无亲朋故旧,以便了解情况,当时我便很是诧异,这本该是兵部职方司或者刑部贵州清吏司的职责,如何还要用私人关系来了解情况了?”
冯紫英微微颔首,却不言语,难怪人家能脱颖而出,果然杰出之士都是如锥处囊中其末立现啊。
马士英顿了一顿,“瑶草听闻朝中为了加强九边之地,尤其是辽东防务,有意要从湖广、西南抽调卫镇兵力,甚至亦要抽调土司之兵,若是此策推动,只怕西南便会不稳,以水西安氏为例,其家族在贵州盘踞千年,地方官府对其毫无办法,水东宋氏情况亦相差无多,……”
“加强九边之地防务早有规划方略,抽调内地卫镇士卒实边亦有考虑,但却从未提及到要动西南土司之兵,若是有此传言,只怕是心怀叵测者有意乱人心之言了。”冯紫英皱起眉头。
“紫英,不管朝廷有无此略,但是以瑶草之见,土司亦是大周领土,土司兵民亦是大周一员,若是朝廷需要,那便须得服从,当然朝廷也当根据实际情况而定,不能竭泽而渔,但若是以此为由拒朝廷例令,那便国将不国,须得要以正视听。”
马士英的态度深合冯紫英的心意,这一关算是过了。
“那瑶草以为西南流土隐患当如何解决?”冯紫英不指望一个刚考中进士的士子就能拿出多少实际有用的方略来,能大致有一个概略性的想法,也能看出对方的思路了。
马士英却从冯紫英话语里的“隐患”一个词听出了朝廷应该是已经对西南有些担心了,前两年王应熊还曾经问过自己,但是这一年王应熊却没有多提,这显然不是朝廷觉得西南流土之争降温而无虞了,恐怕更是在悄然做应对准备了。
“紫英,这道题太大了,瑶草可没有这份本事能回答,不过瑶草以为,流土之争如果既然迟早要爆发,当下就该早做准备,非熊前期不是已经有一些针对了么?但瑶草以为西南土司之所以能独立于朝廷律令之外,不是其有多么强悍,关键还是其占据地利人和,……”
冯紫英心中暗叹,恐怕还不仅仅是地利人和,还得要加一个天时才对,建州女真,北地白莲教,都在窥伺机会,吴耀青给他汇报的永平府白莲教势力之大,让冯紫英还没走马上任就已经有点儿如坐针毡的感觉了。
己字卷 第四十五节 传承,培养
“西南多山地,地势险恶,山民民风刁悍,素来不服王化,若是一旦起了战事,朝廷大军的后勤补给将是一个极大问题,而且贵州地贫人穷,单单是要这些补给物资运送过去消耗巨大,若是不早做准备,一旦事起,恐怕……”
马士英的这番话让冯紫英觉得自己没选错人,起码对方对西南的局面还是花了一些心思的。
流土之争一旦起了战事,平定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朝廷需要付出多大代价,而最重要的就是后勤补给上的花费,这将是一个天文数字,估计不会比宁夏叛乱低,甚至更高。
这样一笔开支对于现在还没有喘过气来的大周朝廷来说也许就是不可承受之重,而冯紫英还担心一旦流土之争引发战事,努尔哈赤那边会静观不动?
白莲教会不会趁机起事?
甚至再杞人忧天一些,倭人会不会也要来趁火打劫?
几年前临清民变倭人就有密探深入到白莲教中就让他大为警惕,也在提醒他虽然前世中壬辰倭乱平息之后,德川家康开启了德川幕府时代,倭寇袭扰大明的情形逐渐消失,但是现在大周和大明又不一样了,许多东西不能再沿袭前世中的历史来判断。
从临清民变中就能看出来,这个时空的倭人和前世中的倭人不一样了,他们似乎野心更大,更具侵略性。
所以冯紫英认为马士英所说的土司们占据地利人和还不够,还有天时,一旦起事,弄不好建州女真也会发起攻势,白莲教也会一样遥相呼应,甚至倭人都会来趁火打劫。
“瑶草,那你的意思是现在朝廷就要开始做准备了?”冯紫英轻轻点头,问道。
“起码应该要做一些前期准备了,为了避免刺激土司们,可以加大在军备物资上的补充运送,比如现在重庆一带囤积物资,至于驻军,可以采取轮换的形式,悄悄调集部分精锐,……”
马士英已经是完全按照土司们就要起事的模式来进行备战考虑了,看得出来贵州走出来的他对自己家乡这些土司们心怀疑虑,甚至比王应熊和冯紫英都更认为战事会迫在眉睫了。
“瑶草,你我在这里忧心忡忡? 可朝廷未必这样看啊? 稍有动静,说不定还会觉得这会刺激那些土司们的好战之性? ……”冯紫英摇头。
马士英冷笑? “朝廷这是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若是这些土司并无反意? 一些物资上的调配? 少量军队的轮换? 能刺激他们什么?只有心里有鬼,才会担心这些,朝廷若是以此而自缚手脚? 什么也不做? 那才是祸不远矣。”
似乎又想起什么? 马士英有些不解地问道:“我感觉非熊他们应该在做准备,怎么紫英却说朝廷维护这样看?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非熊做了一些准备? 但很多都是我们私下里分析判断的结果? 可兵部并没那么认为? 起码不认为情况有那么严重,所以有些事情也只能是非熊和大章他们半私半公的做,像兵部职方司一些事情可以做,刑部和龙禁尉那边就有些难处,还要通过一些私人渠道来沟通,就没那么方便了。”
冯紫英的解释让马士英也若有所思,“紫英,你们是不是希望我能做一些事情?”
点了点头,冯紫英也就挑明:“瑶草,我和方叔、非熊他们现在都要各自走上各自岗位了,你也知道《内参》现在开办几年,影响力越来越大,而当初创办《内参》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这些刚刚踏入仕途之路,尚未被磨灭锐气和血性的进士们能够有一个合适的渠道俩阐述我们的观点和心声,所以我们当时指定的规则就是,编辑们都是志同道合的新科进士,而撰文发表者既可以是新科进士,也可以是已经任官的官员,但在发表文章时需要隐匿名字身份,以防止因为身份干扰影响读者的判断,……”
马士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现在书院里的《月旦谈》便是效仿《内参》的模式来的,提议也是冯紫英,不过在《月旦谈》开办起来的时候,他们这一批人已经是面临最紧张的春闱大比了,所以他们这批人都基本上没有去过问《月旦谈》的筹建。
而《月旦谈》只用了短短两期就打开了影响力,不旦在通惠书院等其他几家书院也获得了好评,而且在国子监也极受追捧,这也让马士英他们这帮人遗憾无比。
马士英自认为以自己的文才,《月旦谈》里争取一个主编不是问题,而他也可以借助这个平台把自己的许多看法见解也都通过《月旦谈》里阐述出来,赢得更多的交流者和支持者。
只不过时间恰恰不凑巧,等到春闱大比结束,自己这帮人又不可能再回去在《月旦谈》上发表文章了,所以马士英也很是遗憾,也把心思转向了更高大上的《内参》。
见马士英脸上浮起兴奋的神色,冯紫英知道《内参》对于这位初出茅庐的新秀还是有莫大的吸引力的。
毕竟这是能影响整个朝局变化的刊物,朝中大佬包括皇上无一不是这份刊物的忠实读者,哪怕很多人未必认同这上边的许多观点,但是也都愿意把这份刊物作为了解时政朝局面变化和地方社情民意的一个窗口。
“瑶草怕是都已经猜到了吧?”冯紫英温和地笑了笑,“没错,我有意邀请你加入《内参》,成为《内参》编辑委员会的一员,并担任总编辑。”
马士英心中轰然作响,总编辑?他预料到冯紫英邀请自己是要担任主编,但是没想到会是总编辑,而总编辑的权责是什么?
心中固然激动万分,但是马士英也很清楚这份荣耀背后肯定需要背负许多责任和压力。
“紫英,我能问一问这《内参》编辑委员会的构成,总编辑职责权利以及下一步《内参》的思路方向和重点么?”
马士英的谨慎和冷静符合冯紫英对他认知,这样也才能扛起这份担子。
“《内参》的主旨瑶草应该明白,几个板块的基本上都是按照朝廷要务来一一进行布局的,但我们讲求的是先行一步,不会完全按照朝廷既有的大政方针来进行探讨,而更多的是前景展望、现实评估和事后总结,尤其是前景展望和预测,事后对问题的总结和分析,……”
马士英点头,《内参》在青檀书院中有渠道可以读到,他几乎一期部落都读过,一些精彩文章和片段他还专门做了摘抄和笔记,反复研读。
“而下一步《内参》的方向,我个人认为仍然需要侧重于民生和军务,民生直接关系地方安稳,而安稳则关系到朝廷大局稳固,准确的说就是要解内忧,而军务则主要是指边务,也包括我们先前提到的流土之争,这是混杂了军务和民生的结合体,更为复杂棘手,一句话,内忧外患中最紧迫的问题,就是《内参》永远追逐的焦点。”
冯紫英的回答没能让马士英满意,他继续追问道:“紫英,你能不能更具体一些,下一步若是你要我出任总编辑,我的理解,总编辑在采用文章和确定未来采录选题方向上都需要做战略预判,我不愿意把你们辛辛苦苦打下来大好局面落到我手上就败落了,我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嗯,没那么夸张,不过我也可以和你说一个我们这一批人的关注点,民生经济方面,开海之后的海贸和海贸伴随而来的工商业发展,我们认为这应该是破解朝廷财力困窘的一个着眼点,当然这还不够,海贸出口的丝、茶、瓷、铁、布、药、盐几大类如何良性发展,可以重点探讨,嗯,我们认为编辑委员会下一步可以主动向地方上的官员们主动约稿,听取他们在这方面的建议和意见,各府的知府们都是四品官员完全有资格获得《内参》的阅读权限,甚至更低一些的各县县令,我以为都应该有这份权力,当然这可能需要一个过程,……”
冯紫英这样一个大胆提议让马士英也是心潮澎湃,这意味着《内参》的覆盖面会更大,影响力辐射圈都会全面增强,约稿是鼓励地方官员们的参与积极性,这会带动他们的兴趣,而允许他们获得阅读知情权,那么就更能激发他们的参与积极性,同时这种反作用的影响一样会大大加强,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马士英都不得不佩服冯紫英真正是一个天才,这份《内参》的创立在他看来,甚至比开海之略意义更为巨大,这足以影响和改变整个大周朝廷的律令的贯彻执行方式。
“……,军务是始终绕不过去的,关乎大周生死,那么下一步重点是哪里?我们认为辽东肯定还会是重头,但是更紧迫得可能就是我们先前谈到的西南流土之争,极有可能会局面恶化,你应该知道杨应龙之子杨可栋还在京师中吧?”
马士英脸色沉重,微微点头。
这个情况他原来并不知晓,也是近期才知晓,也让他很震动,朝廷并非没有疑忌,否则不会让杨应龙之子做人质,但杨应龙却愿意如此,要么就真的是心地坦然,要么就是隐忍图谋大计,马士英当然清楚这只能是后者。
“一旦杨可栋那里生变,那就意味着战争之门打开了。”冯紫英很肯定地道:“龙禁尉负责监控杨可栋,但是我觉得杨应龙一旦要动手,肯定会有完全之策让杨可栋脱身,一旦杨可栋失踪,战争基本上就能倒计时了。”
马士英深吸了一口气,“紫英,我明白了,还有么?”
“一旦西南战事爆发,建州女真,白莲教,蒙古人,甚至倭人和西南的洞武,安南,会不会趁火打劫?《内参》恐怕都需要做好一些预先提醒才是。”冯紫英摊了摊手,颇有些无奈地道:“我们现在只有这样大的影响力和话语权,甚至还是用宁夏叛乱和开海之略搏来的,那就要把这份话语权用到最大。”
己字卷 第四十六节 枝节
马士英走了,满怀激情却又深感责任重大地走了,甚至连编辑委员会的情形都没多问,但冯紫英还是向他介绍了编辑委员会构成情况以及运行模式。
日常事务是由总编负责,但是涉及敏感重大题材的选用和定向,需要由编辑委员会共同确定,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来决定。
这种崭新的机制也是马士英从未接触过的,但此时他的心思都被冯紫英略显沉重的“危言耸听”所吸引住了,对于这一点反而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很好奇。
《内参》未来的运行事宜告一段落,冯紫英也算了却一桩事情。
马士英沉稳冷静,陈奇瑜激昂但略显浮躁,这两人互相配合牵制,倒是一个不错选择,孙传庭理性大度,宋师襄执着认真,加上一个风格细腻慎密的许其勋,这个编辑委员会大有可为。
不过高攀龙现在是翰林院学士,日后《内参》的运行能不能像往日与黄汝良那般默契和谐,还要看编辑委员会这帮人的水平了。
送走了马士英,冯紫英又和随后来的陈奇瑜、宋师襄以及孙传庭三人做了一番长谈。
冯紫英对陈奇瑜其实不太看好,觉得此人性子有些偏激而飘忽,不过此人口才极好,煽动能力强,这方面和方有度有一比,加之此人一直在山西士子中有很大号召力,连乔应甲都觉得此子可堪造就,所以冯紫英也只能让其担任副总编辑。
宋师襄和孙传庭二人和冯紫英关系都很密切,此番春闱大比中都名列前茅,自然不必多说。
“好了,《内参》的事宜就交给你们几位了,瑶草来自西南,对西南那边情况更了解,玉铉,大章也应该和你说过一些情况了,我们都很担心未来一两年间西南会生变,但朝廷在这方面却有些迟钝,或者说有些大意,所以下一步《内参》在这方面要集火重点多介绍分析流土之争潜在的隐患,……”
“放心吧,紫英,你刚才都介绍得更详细了? 一衷和伯牙也都在呢? 我们明白怎么做。”陈奇瑜大大咧咧地道:“瑶草那里我会和他交涉的? 他既然是那边人? 就应该明白利害关系,……”
“嗯,那我也放心了,玉铉? 一衷? 伯牙? 你们三人馆选庶吉士应该准备好了吧?”这也是今日冯紫英要和他们谈的事儿。
馆选庶吉士意义非同小可? 只要具备这个资格? 那就意味着未来上限会大大提升? 如果正常情况下,庶吉士出身的进士? 基本上都能干到正三品,优秀者就能入阁了。
而大周朝非庶吉士而入阁的几乎没有? 没有哪个士子不望着入阁拜相光宗耀祖的。
“问题不大。”陈奇瑜很有信心,“咱们青檀书院出来的? 时政策论便是强项? 而馆选庶吉士不就是考这方面的见识见解么?一衷精于治政,伯牙擅长军务? 我么,嘿嘿? ……”
见陈奇瑜张牙舞爪的模样,冯紫英和宋师襄、孙传庭三人都忍俊不禁。
尤其是孙传庭,他和陈奇瑜、郑崇俭号称永隆五年青檀书院山西三杰,结果郑崇俭却先拔头筹,给陈奇瑜很大打击,也幸亏此番春闱大比和殿试陈奇瑜成绩都不差,这才让陈奇瑜心里平衡了许多。
“玉铉,可别大意失荆州啊。”冯紫英也笑着提醒,“我知道你心里有数,但今科江南士人也都不差,庶吉士对于日后意义重大,……”
“放心。”陈奇瑜郑重其事地道:“这等事情上,断不敢有所轻忽。”
“另外就是在北地的工商产业发展上,可能《内参》也要有所倾斜,你们也知道我此番外放一定程度还是受了开海之略的影响,朝廷获益,江南得利,咱们北地却无甚收获,所以我都快被咱们北地士绅给视为叛徒了。”
冯紫英的话让三人都沉默下来。
这个情况他们都知道,也很清楚最大获益者是朝廷,甚至可以说解了朝廷燃眉之急,但北地士绅们可不管这些,他们只知道他们没有获益,你冯紫英还是北地青年士子领袖,就这么维护北地士绅利益的?
“其实也不是没有获益,只是短时间内看不太出来罢了。”孙传庭忍不住插话,“紫英你也无需气馁,终归这些人会明白过来的,单单是边务整饬,九边稳固,就足以说明一切。”
“呵呵,问题是这些人恰恰就是鼠目寸光。”宋师襄也插话,“紫英你说要在《内参》刊文上有所倾斜是指什么?”
“我此番去永平,也算是一个探索吧,准备汇集南北工商实力在永平拓展实业,以煤铁开采冶炼制作为主,一来可以充实边防,二来可以吸引流民,三来可以增加工商税收弥补永平财赋不足,……”冯紫英平静地道:“这些动作多少会有一些响动,到时候你们在刊载文章上,也可以摇旗呐喊一番。”
“你是打算亲自撰文?”陈奇瑜皱起眉头。
“嗯,实践出真知,总要做了,才知道这些事情能不能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们也不必抬高,实事求是地评价便是。”
冯紫英也不确定自己所做的这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效果,地方上的反应如何,以及朝廷又会如何来看待,但是从吴耀青那边反馈回来的消息来看,永平府的地主士绅力量在十多年前遭遇察哈尔人寇边后受到很大损失而被削弱得很厉害,尤其是像迁安和抚宁都是如此,这是一大契机。
没有地方士绅的反对,或者说反对声音小,那么开矿、冶铁甚至开办各类铁料制作乃至于制作火铳火炮这些行业才能更顺畅地办起来。
而像山海卫控制下的“秦皇岛”,嗯,也就是孤竹国和碣石所在地,地理行政上虽然归永平府,但很大程度却还要看蓟镇的态度,而自己特殊身份正好可以发挥作用。
开矿(煤铁),炼焦,冶铁,然后依托晋商和庄记,吸引更多的需要以生铁、熟铁为原料的各种加工产业,彻底打造出一个后世唐山加义乌那样的一座纯工业城镇,然后在建设“秦皇岛”港口,形成真正的一条龙产业链。
这听起来有些玄幻,似乎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经济发展机制,但是冯紫英却坚信事在人为,尤其是在目前这种环境下,可以说各方面的条件都具备起来了,在特定的地域内,针对特定产业的一种集火发展,没有理由不敢去尝试,而且还有着辽东这个兜底的所在,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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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烟叹了一口气,看着背对自己而立的妙玉,“姐姐还在犹豫什么?不是都说好了么?栊翠庵的环境姐姐也很满意,为何姐姐还迟迟不肯下决心?”
“岫烟,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我不喜寄人篱下,当初父亲也曾经希望我归家,母亲也表示不会干预我,但我总感觉那不是我的家,何苦要去碍眼?”妙玉慢慢转过身来,语气说不出萧索,“这大观园也是贾家贵妃省亲所建,我妹妹过去住那是因为她母亲就是贾家人,妹妹住院子里也是大太太的外甥女,可我算什么?”
“姐姐未免太多心了,且不说林妹妹的渊源,这去住栊翠庵,那也是冯大哥出面说和的,贾家也是卖冯大哥的面子,又哪里说得了那么多?”邢岫烟很是无奈,这位闺中密友也未免心思太重了太敏感了一些。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妙玉脸色微微一冷,“我承他的情住进去,算什么?”
邢岫烟有些忍不住了,“妙玉姐姐,我不知道您对冯大哥为什么会有那么大成见,但我觉得冯大哥待人处事都很好,和园子里姐妹们都相处甚欢,您若是真的不想嫁给冯大哥,冯大哥也说了绝不会勉强,只要您不出家,您也答应了,但现在小妹就不明白您现在究竟怎么想了?这几日牟尼院里都有闲人来打探你,小没感觉就是前几日那在院门外遇见那帮人搞的鬼,你这一个人在这边呆着,万一出个什么事儿,谁能顾得过来?”
妙玉目光投射到邢岫烟脸上,定定地深看了一眼才道:“岫烟,莫不是你也被他……”
邢岫烟一愣,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妙玉说的什么,脸涨得通红,忍不住跺脚:“姐姐!你想哪儿去了?!冯大哥也不是那等人,小妹蒲柳之姿,如何会被冯大哥看上眼?小妹只是觉得冯大哥待人真诚,并没有那等纨绔子弟气息,也没有那等士人为官之后的倨傲不群,脾性也好,是值得姐姐托付终生的人!”
妙玉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邢岫烟一眼,“岫烟,你可知道冯铿马上又要兼祧二房,这意味着他还要娶一房妻室,三房正妻,还有媵妾无数,你确定他是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岫烟呀,我觉得你现在好像被冯铿下了**药一般,怎么就认定了他呢?”
己字卷 第四十七节 绑票?劫色?
邢岫烟几乎要崩溃了,羞怒交加,恨恨地看着对方:“姐姐,我是替您考虑,您怎么倒打一耙,赖在我头上来了?”
“我倒是不觉得,岫烟,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吧?你父母带你进京来,未尝没有替你寻一门好亲事的想法吧?”妙玉某些方面格外偏执,但是在某些方面却是十分敏锐,“你都是十六了,也该说亲事了,我感觉你对冯紫英的印象很好,为什么不替自己……”
邢岫烟真的怒了,脸色冷了下来,“姐姐,你若是真无意这段婚事,那权当妹妹没说过,但也不必扯到妹妹身上来,另外,妹妹还是要劝姐姐,即便你对冯大哥无意,但是去栊翠庵也和他没多大关系,而且他马上就要出京任官,以后回京时间很少,即便姐姐在栊翠庵里住着,也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
妙玉吃了一惊,她却只听着了岫烟提起冯紫英家二房兼祧的事情,没在意冯紫英要外放出京为官的事儿,“他要出京?”
“嗯,外放为官,听说是在东边儿的永平府。”岫烟冷着脸道:“所以姐姐无需担心日后在园子里和他见面会有什么尴尬。”
妙玉一时间没有说话,邢岫烟也猜不透这位闺蜜究竟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妙玉才有些意兴萧索地道:“岫烟,你也别逼我,让我再想想。”
“再想想?再想想人家牟尼院的人都要撵人了,没见着先前那个小尼态度?”邢岫烟冷然道:“姐姐你以为人家每日供你吃喝花费不是人家化缘得来的?看着师太面子而已,这两日里有闲杂人来骚扰,更是让人家都觉得你成了碍眼人了,……”
邢岫烟的话说到了妙玉痛处,妙玉顿时脸色阴了下来,“妹妹无需说得这么难听,赶明儿我不去贾府,也一样能找到歇脚处。”
“我看算了吧,姐姐这等娇体贵肉的,寻常小庙怕也供养不起,难道姐姐也打算和那等小尼一样跟随着一干老尼们抛头露面挨家挨户去化缘?姐姐能撂得下这张脸?”
一连串的反问让妙玉气急败坏,但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
看见妙玉气恨恨的样子? 岫烟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好笑。
自己这个姐姐还真是有些天真二尤矫情? 以前跟着师太不觉得,现在师太一走,世态炎凉一下子就能感受到了。
心里彷徨无助? 却又抹不下颜面。
明明知道自己无法接受那样的生活? 却又不肯面对现实,明明最终还是得接受冯大哥的安排,却又还要傲着性子不肯低下头,这是何苦来着?
“好了,姐姐若是一时间还难以下决心? 那就再想想吧,不过妹妹还是希望姐姐早日进园子来,黛玉妹妹昨日来芦雪广我坐了一会子? 专门来和我说这件事情? 拜托我再来你这里劝你一番? 本来说她要和我一块儿来,不过我知道你素来喜欢清静? 所以还是我一个人来了,不过黛玉妹妹的确很关心你。”
邢岫烟的话还是照顾了妙玉面子? 知道妙玉和黛玉不太亲近。
妙玉冷哼了一声? 却也没有说什么,她和黛玉实在说不上多么亲近,毕竟从小到大十多年,从未在一起生活过,现在突然要她们俩亲如姐妹,嗯,本来也是姐妹,实在做不到,能够保持这种相对客气但疏淡的姐妹关系已经算是非常难得了。
当然妙玉也知道这怨不得黛玉,这种事情上,都是父母的问题,和她们无关,只是那种心理上的疏离感却难以融化。
当妙玉把黛玉送出牟尼院时,却不知道她们二人从一踏出妙玉小院禅房的门槛时,便已经被人盯上了。
两辆马车不动声色地一前一后停在了牟尼院门口,这个时候正式午间过往行人最少的时候,马车遮住了路的对面行人目光,而从牟尼院里尾随而出的人则悄然逼近。
就在邢岫烟和妙玉正在握手道别之后准备抽手离开时,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一夹,一只手带着汗巾一下子捂住了两人的嘴,另外跟进的二人在两女腋下被背后一托,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马车车厢的帘子猛然拉开,便将二女拉了进去。
这一切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阻滞,甚至没等邢岫烟和妙玉发出半点声音,马车便已经快速启动,在车夫吆喝声中骤然加速,迅速消失在牟尼院门外。
邢岫烟和妙玉被人突然一托,如腾云驾雾一般,昏头昏脑的跌进了马车车厢里,而捂在脸上的汗巾让她们惊恐之余也是难以发声。
一直到马车快速飞驰起来,将场面已经牢牢控制住的对方也没有放开堵在二人嘴里的汗巾,而眼睛也被迅速蒙上,在她们手上用细带迅速完成打结捆绑都足以显示这是一帮专业人士。
邢岫烟完全没有想到过会在京师城里遭遇这样离奇的打劫,她一度以为是打劫,但是看到对方把自己二人捆绑堵嘴,然后用马车运送走,而且后面还有一辆马车,能用两辆马车来打劫的,她闻所未闻。
相较于惊慌茫然从未经历过甚至听闻过这些事情的妙玉,在苏州时就很自立而且对外接触颇多的邢岫烟在短暂的惊慌之后就冷静了下来。
这不太像打劫,更像是绑票。
在苏州城里也经常有人贩子拐小孩和妇女,小孩子不必说,妇女则更多地是那些个不通世务的村妇居多,也有针对富贵人家的绑票,但一般也都是针对小孩或者男性子嗣比较多,但是像这样架势阵仗,肯定不是拐骗,而是绑票了。
可这可是京师城,而且这种架势的绑票,邢岫烟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绑自己二人,目的何在?要银子,还是其他?或者劫色?
如果是前者,显然不太像,自己二人似乎还够不上这种档次才对,京师城里王孙公子多了去,有这样的绑票能力,似乎没必要用在自己二人身上,一个庶出女,一个更是小户人家女子,哪里配得上这般?
劫色的话,想到邢岫烟心里一凛,联想到这几日里妙玉也再说,经常有闲杂人进牟尼院里东游西逛,好像牟尼院的人也不怎么过问,让她有些不安。
问题是劫色,用这样夸张的方式,仍然仍然觉得太夸张了。
邢岫烟一边凝神苦思,一边也在琢磨着这是要把自己二人往哪里拉。
她总觉得这场莫名其妙的绑票肯定有什么原委,自己和妙玉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治安森严的京师城里成为绑票的对象,来了京师城这么久,她对京师城的社会治安状况还是有所了解的,不敢说这等绑票从未发生过,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针对女子的绑票还真的闻所未闻。
如果有,那必定都是针对非常特殊的对象才对,绝对轮不到自己二人身上,而敢于做这种事情的人,那也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只是现在嘴被堵,到后来眼睛也被蒙上了,这样摇摇晃晃感觉到好像还是在京师城里打旋儿,又或者出了城,但是也不会太远,只不过具体拉到什么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一直到让二人下车,邢岫烟和妙玉跌跌撞撞地按照对方牵着的绳子往前走,等到手上绳索解开,眼睛的蒙眼也被取下,才发现到了一处庭院内。
粗略的一看,邢岫烟和妙玉就能发现这座庭院不简单,有着浓郁的江南风格,邢岫烟和妙玉都是在苏州长期生活居住的,对这种小桥流水,桶瓦粉壁的江南园林并不陌生,虽然这一处院落小了一些,但是却是别致中带着典雅,很有点儿江南柔绵的韵味。
面前的两人都带着斗笠,而遮住半边脸的面巾应该是才戴上的,但浑身上下得那种伶俐利索和足下的皮靴,妙玉自然看不出来什么,但是素来心细的邢岫烟却越发意识到这帮人的特殊。
妙玉死死拉住邢岫烟的胳膊,全身僵硬得吓人,那手指甲几乎要隔着衣衫掐入岫烟的肉里,疼得岫烟都忍不住皱眉。
“不知道诸位把我们姐妹俩带到这里来做什么?”邢岫烟没有试图呼救叫喊,她知道对方既然敢在这里把自己嘴里的汗巾取下,就不会惧怕自己呼救,那反而会不利于自己。
当先一人见邢岫烟如此冷静理性,眼中也闪过一抹赞许之色,真要遇上那些头脑发热或者吓得不行乱喊乱叫的,他都觉得正常,可像眼前这一位脸上仍然有惧意,可却能审时度势地保持克制,这对于一个年轻女孩字来说,就不简单了。
“不好意思,奉命行事,不得不为,二位姑娘稍安勿躁,请相信我们没有恶意,另外也提醒一下,不要试图逃跑或者呼救,这位姑娘的表现就很好,你们应该清楚我们敢把你们松绑,自然就不怕你们做这些,但那样毫无意义不说,也会逼着我们伤害你们自己。”
当先一人笑了笑,虽然有面巾遮面,但是邢岫烟还是感觉到对方很轻松自然,笑得也很笃定,丝毫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就像是对这类事情毫不在意。
己字卷 第四十八节 智勇双全慧岫烟
邢岫烟感觉到对方不像是要急于图财(色)害命的架势,心里略略放下。
在苏州,她并没像在京师城里这样享受着大家小姐的生活,更不像妙玉这般和外界从无接触,她对这世间种种了解颇多,所以度过了刚才的紧张恐惧期之后,心境已经慢慢稳定下来。
“我不知道诸位英雄把我们姐妹二人掳掠到这里来的目的何在,如果是误会抓错了人,请立即把我们帮了,我们也就当从未发生过。”
好歹也是看过许多传奇话本故事的人了,邢岫烟虽然在苏州也听过看过这类明显带着夸张和传奇色彩的故事,但是却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什么英雄救美这类故事她从未奢望过,自己姐妹俩算不算“美”不知道,但是“英雄”能是谁?顺天府还是宛平县的衙役,或者五城兵马司的兵士和刑部的捕头们?
“这位姑娘很会说话,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恕难从命。”当先的男子对邢岫烟印象很好,以往杀人越货事情干得多了,他还从未遇到过哪个女孩子有如此冷静的表现,也不知道主子没看上这个女孩子反而会看上另外一个吓得抖抖索索面青唇白的女孩子?
“那英雄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何事?”邢岫烟当然知道眼前这几个人不过都是些受人指使的爪牙,根本做不了主,她只是想要用问话来确定自己的猜测。
“呵呵,姑娘稍安勿躁,自然有姑娘知晓的时候。”当先男子摆摆手,“这里有休息的地方,二位姑娘先前估计受惊不小,先休息一阵吧。”
“既然你们连原因都不愿说,想必肯定不是为了钱银而来,想想也是,我们不过就是寻常女子,英雄们就算是要劫富济贫也不该轮到我们头上才是,……”邢岫烟却没有因此住嘴,“我们二人的身份也当不起哪个大人物用来当什么人质或者要挟他人的价值,这位英雄,小女子说得没错吧?”
蒙面男子倒是很佩服眼前此女的精明机敏,寻常女子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而她却还能不断的询问,甚至抽丝剥茧,一点点接近真相。
只不过这种话题连他都不好回答,多回答就是多漏一份破绽给对方,谁知道这两女未来的结果是什么?
见对方默不作声,邢岫烟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与猜中事实,但是内心却更加绝望,只是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惧意。
若真是为色而来,那自己二人几乎就没有什么机会了,邢岫烟心中发冷。
敢如此大胆妄为者? 绝对是在京中有着莫大的势力? 而且又绝对把握做下这等罪恶之事而不被人发现或者追查,想想也是这京师城里一百多万人,龙蛇混杂? 恐怕每天都有人在被杀? 被拐卖,失踪? 这等情况不是很常见么?
这帮人要么就是根本没有了解过自己和妙玉姐姐的身份? 要么就是了解过也根本不在乎,想想也是? 妙玉姐姐不过是外地来挂单修行的居士,无甚跟脚,自己不过是荣国府里一个远亲,谁会在乎?
恐怕自己失踪了? 除了自己父母呼天抢地到官府报官坐等? 还能做什么?
而且她也可以肯定和上一回在院门前见到的那个青年男子绝对有瓜葛。
妙玉也说自那以后,便一直有闲杂人来窥探,也幸亏是牟尼院在京中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尼庵? 否则也许早就发生这一幕了。
见几人默不作声地就要离开,邢岫烟心中凄苦绝望,明知道事不可为? 但是却不肯束手待毙。
“等一等? 我们姐妹俩也不知道诸位英雄为何要行此恶行? 但是你们这样做就不怕官府追查么?活生生两个人失踪了,难道顺天府就听之任之熟视无睹?”邢岫烟颤声道:“我们姐妹俩虽然是寻常人,但是我姐姐却是马上要嫁给京中小冯修撰为媵的人,这会子正要搬入荣国府中去住待嫁,若是她失踪了,小冯修撰岂能善罢甘休?铁定要追查一个水落石出!”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男子身形微微一滞,对方话语中的一句“小冯修撰不会善罢甘休”还是让他悚然一惊,小冯修撰的名头他当然听闻过,便是自家主子也经常提及,怎么此女却还是小冯修撰的媵妾?
不动声色地把目光落在对方身上,蒙面男子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哟,还用这一招来吓唬我们兄弟,小冯修撰,你这姐妹一个佛庵里的女居士居然还能给名满京师的小冯修撰当妾?真当冯家不要颜面么?”
江湖人士哪里懂得起媵和妾的区别,除了正妻之外,大户人家的媵妾外室通房丫头在他们心目中都差不多。
原本吊在空中心顿时落了下来,邢岫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他原本就是孤注一掷的,如果对方真的是那种传奇话本小说中所写的纯粹高来高去的江湖人,那小冯修撰的名声他们要么不知道,要么就算是知道也不会在意,但是对方目光闪动,身形也僵滞了一下,就凭这一点,邢岫烟断定对方肯定知晓小冯修撰,而且还知晓这里边的一些门道。
不出所料,对方没有离开,反而质疑,这就太好了。
质疑就说明对方是有忌惮的,但是对方连媵和妾的区别都分不清楚,说明对方也的确不是士绅官宦出身,大户人家出身的人哪里会不明白媵和妾的区别。
“这位英雄,小妹虽然不知道英雄出于何理由来掳掠我姐妹二人,但是小妹相信无论是英雄您还是其他人,恐怕都不愿意做对抗官府而亡命天涯,或者英雄心里觉得有所仗恃,不过英雄知晓小冯修撰的身份,便应该清楚若是他的未婚媵失踪,恐怕无论是顺天府还是刑部,甚至龙禁尉都要给他一个交代吧?”
邢岫烟此事的心境越发平稳,眼见得有了一分希望,此时的她更加小心谨慎,既不能触怒对方让对方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又要给对方一定压力,让其要慎重考虑后果,权衡利弊。
“而且,小妹可以确定,英雄这几日里怕都是在牟尼院里出入吧?”邢岫烟决定要赌一勾,她必须要让对方有所忌惮,否则对方发现情势不可控的情况下就可能要杀人灭口,“牟尼院能让诸位英雄随意出入,想必也是有什么缘故吧?”
蒙面男子一凛,他没想到对方居然觉察出了这一点,这就有些麻烦了,牟尼院知晓自己一行人和福王府关系的人不少,总不能连这些人都要解决掉吧?那问题只会越弄越大,王爷也绝对不会允许。
邢岫烟没有停顿,也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一口气说下去:“恐怕英雄还在怀疑我姐姐的身份,小妹不妨告诉英雄,我姐姐是前两淮巡盐御史林公之女,其妹是小冯修撰三房嫡妻,其也要嫁入冯府为媵,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小冯修撰绝无可能善罢甘休,这一点请英雄谨记,也不妨去访查一番,看看小妹所言是否属实。”
……
张骐原本英俊的面容都要扭曲得变形了,最心爱的寿山蜡油冻佛手被摔在地上跌得粉碎,眼中几欲喷火看着跪在面前的二人。
“谁让你们如此胆大妄为的?”张骐鼻孔喷着浊气,手狠狠握着官帽椅旁的扶手上,身体都微微发颤,“你们这他妈是在寻死,却还要拖上孤?”
“王爷恕罪,小的们也是见王爷心慕那位姑娘已久,所以才擅作主张,行此下策,之前小的们也曾访查,那位姑娘的确是苏州来的挂单修行的女居士,其他并无异样,而另一位不过是荣国府的一位远亲,所以……”
跪在下边的男子虽然有些紧张焦急,但是却也没有太过惧怕。
好歹也是为主子办事,而且先前自己隐约透露了一二,对方也没有断然拒绝,现在不过是因为遇上了惹不得的人物,所以才让对方恼羞成怒想要找个替罪羊罢了,那都无所谓,责骂一番,大不了藏匿一段时间不露面罢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进来。”
进来的人径直走到张骐身边,附耳低语一番,张骐脸色一连几变。
自己就随意看上一个女人,居然还招惹出这么大是非来,还正巧不巧地遇上是冯紫英得未婚媵,这天下未免太小了一点儿,这冯紫英好色之名还真的不虚,连挂单修行的女居士都能勾搭上,不过这女人居然会是林如海的庶出女,倒是真让人意外。
“陶先生,孤现在心志已乱,还请陶先生以教孤,如何来处理这帮蠢材自作主张的荒唐之举。”张骐踌躇再三,委实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应对。
这帮江湖人士头脑简单,上不得台面,只能做些粗笨活计,杀人灭口是断断不行的,这等事情牵扯到冯家,一旦传出去,冯紫英和冯唐为了自家颜面都断无可能善罢甘休,最好的办法是悄然解决,但如何来解决,却也不简单。
己字卷 第四十九节 意想不到
坐在张骐身旁的中年男子脸色阴沉,一时间没有说话。
遇上这种事情也的确让人无语,他本来就不太赞同招揽这帮江湖人士,认为这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很容易招人眼目。
大宝之位岂是靠一帮鸡鸣狗盗的江湖人士能夺来的?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帮人除了无脑地讨好主子和作死,还能干什么事儿?
自己这位主子还是太年轻稚嫩了一些,还没有真正做好为未来谋划行事的准备,如果不是自己已经踏出了这一步,他真的有点儿想放弃了。
好在眼前这位主子爷还不算太刚愎自用,还能听得进人言,否则便是冒着得罪苏家的风险,他也要走人了。
“武亨,也就是说你们去牟尼院这几日,牟尼院除了主持外,还有其他人知晓你们身份?”陶姓男子沉着脸问道。
“呃,因为跟随王爷去了两次,住持是知晓我们身份的,住持身边的两个小沙弥也应该知晓一二,其他人恐怕应该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事关重大,作为张骐麾下这帮江湖人士的首领,武亨知道这关系到大家的命运去留,也不敢撒谎。
他们来福王府时间不长,虽然待遇优渥,但是却感觉到没有多少具体事情,这样才想到“别出心裁”来讨好主子爷,没想到现在却是一脚踢到了铁板上,弄巧成拙,现在还得要想怎么来善后。
“殿下,那边确定了?”陶姓男子转过头来问道。
“嗯,确定了,此女的确是原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庶出女,其母是原杭州同知董增贵,董增贵因倭寇进犯贻误战机被抄家问斩,后病殁狱中,其女原本该入教坊司,却被当时还在都察院的林如海看中赎出养为外室,后来便生下此女,……”
陶姓男子也知道这位王爷在龙禁尉那边也有自己的人脉,所以很快就得到了确切消息。
“林如海和冯铿举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乔应甲是同科,临死之前将嫡女许给冯铿,此女便陪嫁为媵,只是因为林如海才死,林家两女都需要守孝,所以还未嫁入冯家,林如海嫡妻便是荣国府贾家嫡女,所以……”
陶姓男子微微点头,算是明白了这里边的瓜葛关系。
贾家无足轻重? 虽然还有一个女子嫁入宫中? 但是作为张骐的心腹? 他也知道贾家那个女子名义上是贵妃,但更像是一个用来拉拢王家的噱头,当今皇上并未放在心上。
“殿下,牟尼院在京中贵人中亦有相当名声,若是要解决牟尼院这边泄露消息? 恐怕很难? 动了牟尼院的人? 加上这二女,只怕顺天府和刑部都难以压制住,弄不好龙禁尉都要介入? 此事就要闹大了,……”
陶姓男子语速很慢,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我也想过看是否可以以王府护卫凑巧遇上解救的名义来解决此事? 但是武亨又说另外一女似乎看穿了他们身份?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 只要没对这二女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相信小冯修撰也不会为此大动干戈,便是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甚至可能还觉得殿下颇为礼遇,……”
张骐一喜,“那先生的意思是……?”
“没那么简单。”陶姓男子苦笑着摇摇头,“如果换了是别的人,那也就罢了,可小冯修撰……”
张骐微微点头,意识到了问题。
冷着脸摆了摆手,示意武亨等人先下去,只留下陶姓男子和另外一名一直抚剑站在张骐身后的壮年男子。
陶姓男子知道对方身份,倒也不忌讳:“小冯修撰虽然马上要出京,但是齐大人、乔大人和官大人都和其关系匪浅,日后回京是迟早的事情,若是因此是而交恶,却会成为殿下的一块心病啊。”
“那武亨他们……”张骐一咬牙,眼中掠过一阵阴寒杀意。
陶姓男子摇摇头。
他虽然不喜欢这帮人,但是一来这帮人在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上还是能有些用处的,二来牵扯面太宽,恐怕影响太大,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只怕便是杀了这帮人,冯紫英也未必会认为是这帮人自作主张,没准儿还觉得是杀人灭口。
“殿下,此事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不过只能暗中求个最好,以余愚见,先把人放回去,可以叮嘱一下这二女,毕竟被人掳走也不是什么好听名声,就说是一场误会,盯住二人不外泄,如果二女真的没有对外说,那就再好不过,……”
陶姓男子的说法让张骐摇头,如果都这么简单,那就真的好办了,他也希望如此,可如果对方去告知冯紫英那边了呢?
“如果二人把事情说出去了,这边殿下也要有些准备,就说偶然一见惊为天人,原本想要找人扮强盗殿下亲自出马英雄救美,以搏美人芳心,没想到会出这样一个状况,所以……,殿下亦可私下寻个机会向小冯修撰道歉赔罪,以余之见,或许还能变坏为好,……”
陶姓男子的这样一个主意让张骐眼睛一亮。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自己想要演绎出英雄救美博取美人芳心虽然看起来荒唐了一点儿,但是自己这种人家好像做这种事情也说得过去,而且在发现二女身份之后就立即表明了态度和诚意,甚至道歉赔罪,这等姿态不可谓不好,没准儿还真能拉近和冯紫英之间的关系呢。
“这恐怕是最好的态度,另外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可以证明殿下的坦荡的性格,以余之见,或许像小冯修撰这种人,更愿意结识那种性格直率坦荡而非执着于经义诗文的王爷。”
张骐忍不住站起身来,欣喜的搓手不已,“先生所言甚是,这位小冯修撰虽然科举成名,但是和父皇一样,一直不屑于诗文,孤和大哥以及三弟屡屡邀请其到诗会文会一聚,都被对方婉拒,先生这么一说倒是真的有点儿这种意思在里边,……”
“殿下切莫高兴太早,这只是一种可能,而且以我的看法,这位小冯修撰出身武勋,但是却又颇得朝中诸公的信任,只怕不简单是一个意气用事之人,其对时政策务的关注重视,说明其人在很多方面有着自己的主见,殿下若是想要赢得其人的支持和认可,怕不能单单只希望于性情上的好感才对。”
陶姓男子的分析让张骐更加满意,他当然不会简单的以为这样就能化不利为有利,未来争夺大宝之位的路程还很漫长,需要每一步都踏稳,冯紫英当然是值得争取的对象,但是眼前这位表现出来的智谋和判断能力更让他高兴。
“先生所言,孤记住了。”张骐长叹一口气,“那么此事就按先生谏言来处理便是,不过以先生之见,觉得孤应该是希望这二位女子回去之后是告知冯紫英呢,还是闭口不言呢?”
陶姓男子苦笑,摇摇头:“殿下,您这是太着相了,以余之见,此事最好的结果还是二女隐瞒不言才好,毕竟我们无法预判冯家对此事的看法,小冯修撰的性子以及他对此事内心究竟如何着想,我们也无法确定,这等不必要风险能不冒还是最好不冒,我先前所说也不过是迫不得已之下的对策罢了。”
张骐有些遗憾地点点头,从内心来说,他还真的希望是后者,但也的确有一些不确定的风险,不过日后倒也还有机会来好好结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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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烟和妙玉枯坐在这间房中,短短两个时辰,却像是两个月,每一刻都是煎熬。
虽然有着某种期盼,但是邢岫烟内心也很清楚,这种期盼的可能性并不大,对方更大可能还是担心暴露带来的不测而对自己二人下毒手。
杀人灭口的故事在传奇话本里也是屡见不鲜的,甚至深入人心。
纷乱如麻的心事不断在胸中涌现,忽而想起父母,忽而想起冯紫英,又忽而想起园中诸位姐妹,邢岫烟只能握住同样已经有些六神无主而又绝望无助的妙玉的手,以示安慰。
这等时候只能坐等结果,门外监视自己二人的“匪徒”似乎也一样有些心神不宁,不时耳语几句,望过来的目光也是时而凶悍,时而复杂,更让二女心惊肉跳。
终于,门外二人汇合了另外几个人得脚步声,一阵低不可闻的对话声之后,邢岫烟和妙玉忍不住抱在一起,等待着命运的抉择。
这个时候她们才发现自己显得是如此脆弱,面对不可预测的结果,竟然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还是那名蒙面男子进来,一挥手把汗巾和蒙眼巾拿过来,态度却好了许多,“对不起,二位姑娘,这是一个误会,抱歉了,我们会送二位回去,请二位姑娘还是像方才一样,我们就不唐突了,请二位自己……”
邢岫烟和妙玉简直不敢相信耳朵,忍不住紧紧搂在一起,然后松开,“英雄,您说现在就送我们回去?”
“对,纯粹是一场误会,这事儿请二位姑娘谅解,嗯,也不必宣扬,以免有损二位姑娘名声,……”男子态度出奇的温和,“好了,我们马上就送二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