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弄春
“哦?你这么看?”冯紫英颇感吃惊,“我还以为你们会觉得哪怕不嫁孙家,也应该选个普通一点儿的人家,只要真心对二妹妹好,那也就该满意了才对。”
贾府里边不少人都不看好迎春嫁入孙家,只是这种事情轮不到他们插嘴,除了贾赦,便是贾母都没有多少话语权,但要说给自己当妾,冯紫英觉得大部分人也一样不赞同。
好歹迎春也是贾家小姐,庶出身份虽然比较失分,但是嫁个寻常一些的人家,比如普通官宦士绅,冯紫英觉得以迎春的人才,应该是完全可行的。
当然这里边也有一个问题,这等寻常士绅官宦人家要满足贾赦的胃口估计就有些困难,这也是一道难题。
平儿轻轻叹了一口气,“爷,您这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啊。二姑娘虽说在府里边儿不像大姑娘和三姑娘那么受人看重,但是毕竟也是小姐,锦衣玉食,吃穿用度从未少过她的,咱们府里边也就是这两年才慢慢差了一些,前几年一样也是很风光的,寻常时日里各位姑娘从月例到日常花销都算得上是京师城里很优渥的了,这骤然要让二姑娘去一个寻常人家生活,粗茶淡饭,什么都要自家来,以前从未做过,以她的性子,真的吃得消?”
冯紫英笑了起来,“平儿,你这话太绝对了,我看二妹妹也不像你说的那般弱不禁风,真要嫁人了,刚开始也许有些不适应,但是时间久了肯定就没问题了,再说了,也不是就嫁给那种一日三餐都无法保证的人家,我说的寻常人家那也得是官宦士绅人家,也不可能差太多的,……”
“爷,奴婢说的自然有道理,您想想一个姑娘家如果嫁到一个陌生人家,陡然变成什么都要自己来操心做事,还得要为一家的日常生计着忙,您觉得二姑娘真的能行么?”平儿摇头,“若是三姑娘那性子倒是有可能,但二姑娘奴婢觉得到那等人家去大妇,只怕一样难过,……”
二人正说着,已经走到了缀锦楼的门口,迎春得到司棋的消息,早已经面带羞涩内心喜悦地迎了出来,“冯大哥。”
迎春其实只比冯紫英小月份,甚至比宝钗都要略大,已经满了十七了,像她这个年龄,论理都完全可以嫁人了,但到现在婚事都还没有定下来,这也是比较少见的,主要原因还是贾赦的择婿标准一直看准银子。
原本觉得孙绍祖不错,但是谁知道这半年孙绍祖似乎也不见了人影? 原本想在孙绍祖身上再榨些银子出来? 也未能如愿,所以这事儿也就一直拖着了。
“嗯,愚兄今日有事儿来府里,得知各位妹妹都已经搬进了园子? 还从未来过各位妹妹这边儿,所以正好就让平儿带着我来看看各位妹妹居所。”冯紫英上下打量着迎春,“那一日还没有谢过二妹妹的援手呢,要不愚兄可就要冻僵了。”
当着平儿的面,冯紫英也不在意,倒是迎春吓了一大跳,下意思的瞥了一眼平儿,但见平儿没有表示,这才涨红着脸羞涩地道:“也是妹妹该做的,……”
平儿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是内心却是吃惊不小,没想到二人好像还真的有私情,只是这位爷却不避讳自己,这是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还是其他原因?一时间平儿心里也有些发慌。
倒是旁边的司棋颇为知趣儿,待到迎春把冯紫英迎入屋里,便主动拉着平儿往一边去了。
冯紫英看了一眼司棋,这才收回目光,含笑坐下,等到司棋把茶端上来,那迎春已经紧张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妹妹坐吧,愚兄就是来看看,……”冯紫英见迎春这般模样,也有些怜惜。
想来那孙绍祖也不知道是何等恶人,对这般敦厚老实的女子也能下得了狠手,硬生生折磨致死,就凭着这一点,冯紫英都觉得不该让惨剧重演。
贾琏也和自己说了几回,加上元宵时候迎春给自己送来暖炉,虽说里边多半有司棋这莽丫头的撺掇,但是即便如此,能让一个大家闺秀有如此露骨的举动,也真的难为对方了。
“小妹知道冯大哥公务繁忙,寻常时候也不敢来打扰,小妹资质驽钝,不太会说话,也比不得林妹妹、宝妹妹和三妹妹她们,……”也许是冯紫英温和可亲的态度给了迎春很大鼓励,迎春终于还是抬起头来,迎着冯紫英目光,咬着嘴唇轻声道:“哥哥兴许也和冯大哥说过了,老爷想要把小妹许给孙家,小妹是不愿意的,只是父命难违,小妹原本也死了这条心,听天由命罢了,只是……”
没想到素来温厚胆怯的迎春居然敢和自己说这种话,冯紫英也是吃惊不小,想必也是这姑娘被关于孙绍祖的情况给嚇得太厉害,逼得一直逆来顺受的迎春也敢于去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那一日司棋回来和小妹说,冯大哥要小妹不要担心,说冯大哥会有安排,小妹想要知道冯大哥一个答复,……,小妹也知道冯大哥现在忙于公务,只是小妹年龄渐长,而老爷又……”
见迎春满怀希望的美眸望过来,冯紫英心中咯噔一响,果然拿不出所料,还是这司棋做的好事儿,也不知道这个小蹄子在迎春这里给迎春上了什么药,让迎春如此这般痴情?
只是看着迎春一双桃花眼里浓情蜜意几乎要溢出来了,冯紫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迎春是这个时代的典型美女,鸭蛋脸,柳叶眉,桃花眼,悬胆鼻,樱桃嘴,肌肤白皙,颈项修长,再加上柔媚的性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内宅最合适的配偶,只是……
冯紫英一时间没有说话,而迎春似乎也意识到了一点儿什么,脸色渐渐苍白起来,一双贴在小腹前的手更是扭在一起,那皓腕上淡青色的筋脉也隐约可见。
“对不起,冯大哥,也许我……”
“不,二妹妹,愚兄只是在考虑有些事情如何来处置才更合适,愚兄也得要顾及赦世伯的心意和面子,若是贸然挑破,赦世伯肯定会勃然大怒,甚至迁怒于妹妹,愚兄自然没什么,但是妹妹日后就是入了冯府,那今后也要经常回这边儿的,岂不是让妹妹难做?”
冯紫英心中暗叹不已,但是处于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再拒绝,只能先行把迎春的心稳下来。
迎春苍白的面颊骤然又像是打了一剂强心针一般,顿时红润转来,一双原本黯淡下去的桃花眸又重新活泛灵动起来,心中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没关系,只要冯大哥心中装着小妹这桩事儿就好,小妹信得过冯大哥,……”
从黯淡苍白到嫣红魅人,迎春的俏靥刹那间的转换让冯紫英都觉得如冬日里百花解冻,刹然生辉,看得他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如此美人,对自己却又情深义重,而自己的付出却又全然不对等,这种对比让冯紫英内心都有一种内疚感。
“妹妹可要想清楚,入我府上怕是要委屈妹妹了,……”
“小妹早就想明白了,与其去那等人家煎熬,不如和姊妹们在一起,冯大哥也是知晓小妹的性子,想必林妹妹也是容得下我的,……”说这话时,迎春脸已经红得如晚霞一般,低垂着头,嘤咛细语。
冯紫英心中一荡,忍不住起身去牵迎春的手。
迎春一吓,抬起头来却看见冯紫英目光灼灼的跨步过来,原本隔着一张圆桌,现在却坐在了自己身边的锦凳上,一时间惊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此时也是情不自禁,一只手揽住迎春丰腴的腰肢,微微向上一抬,便将对方抱起,放在自己腿上,一只手却已经抬起迎春的下颌,“妹妹日后真的不后悔?”
原本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樱唇听得这话,却是格外坚定,微微颔首,“绝不后悔,只要冯大哥日后多加怜惜,莫要负了小妹,小妹就心满意足了。”
香腮如火,柔荑似玉,冯紫英先前在平儿身上勾起的欲火又有升腾的架势,只是他也知道对迎春断不能过于轻薄,只是丽人在怀,若是什么也不做,自己心里又过意不去。
忍不住轻吻那晶莹欲滴的耳垂,那发间幽香扑鼻,让冯紫英醺然欲醉。
迎春何曾有过这种体验,一时间天旋地转,全身酥软发烫,蜷缩在冯紫英怀中,美眸半闭,喘息不止。
看着那星眸半闭,樱唇似火,冯紫英哪里还按耐得住,却听得背后传来“啊”一声短促的尖叫,惊得冯紫英和迎春都是一下子醒悟过来,迎春更是骇得捂着脸便跑入房中,只剩下冯紫英好整以暇的站起身来,看着一脸不敢置信的司棋和平儿。
“走吧,平儿,去藕香榭看看林妹妹和三妹妹她们。”冯紫英没有理睬二女的惊骇表情,淡然自若地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负手而出。
戊字卷 第一百四十七节 群美图(第一更求月票!)
面对面面相觑的司棋和平儿,冯紫英显得云淡风轻理所当然,这却让这两个丫头无法接受了。
先前看到那一幕难道是幻觉,或者说两个人同时产生了幻觉?这不可能。
只是这位爷为何却在发生了这一幕之后如此潇洒坦荡,泰然自若,甚至毫无异样?这是何等的霸气自信?
那可是贾家小姐,这般轻薄之举便是寻常丫头怕都难以接受,而他居然如此理所当然?
“爷,……”
“别问,问就是一切尽早掌握之中,司棋,你不就是盼着这一幕么?”冯紫英瞅了一眼这莽丫头,似笑非笑地道。
若非这丫头给迎春灌了**汤,迎春怕也不至于这般死心塌地,弄得自己现在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当然从内心来说,能够征服迎春这样一个大家闺秀美人儿,冯紫英内心仍然是无比愉悦的,甚至他内心还隐隐有些感激司棋,促使自己这么快就果断下手了。
至于说孙绍祖和贾赦那边,这一点冯紫英还是有这个自信的,无论是玩什么花招手段,他都可以奉陪到底。
被冯紫英一句话给怼回来,司棋脸也是红了,呐呐道:“爷,奴婢也是替我家姑娘着急罢了,……”
“好了,我也没说什么,但是此事儿暂时别外传,平儿这边也一样,待到日后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和赦世伯有个说法。”冯紫英摆摆手,“走吧,平儿。”
一直到跨出缀锦楼门槛儿,平儿都觉得自己脑袋晕晕乎乎的,先前那一幕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简直让她有些发懵,不敢接受。
一直到走出紫菱洲,踏上蜂腰桥的台阶时,平儿才算是回过味来,惊疑不定地问道:“爷,您真的要纳二姑娘?”
“你不都看到了么?这种情形下? 我若是负心了? 二妹妹怎么办?”冯紫英斜睨了平儿一眼,“也可没有负心的习惯,对二妹妹如此? 对平儿你也是如此? 怎么样?”
啐了一口,平儿脸又红了起来,“爷又不正经了,人家和您说正经话呢。”
“爷怎么就不正经了?说真话,你们又不愿意相信? 说假话,你们却信以为真,也真搞不明白你们了。”冯紫英没好气地道:“这事儿还早? 麻烦不少? 所以平儿你可得要替爷保密。”
“哟? 爷就这么信任奴婢?”平儿心里也是暖滋滋地,对方能如此信任自己? 怎么说都是一份难得的骄傲和满足,还有几分甜蜜。
“你迟早都是爷的人? 也不信你还能信谁?”冯紫英又开始大言不惭? 但是这一次平儿还真的不敢当对方是开玩笑了,而是要当真了。
见平儿不敢吱声了,冯紫英这才笑吟吟地踏上了秋爽斋大门的石台阶,“三妹妹可在么?”
不出所料,探春也不在,应该是在隔壁的藕香榭也就是史湘云居所里。
当冯紫英踏足藕香榭时,却看见几个姑娘们正在屋里打马吊牌。
这马吊牌也是这大周最时兴的娱乐方式,和京师城里那些个赌场的掷骰子、推牌九不一样,这种马吊牌更适合休闲娱乐,特别适合一大家子或者几家熟悉的人在一起玩儿,无论是男女均可,当然这也可以变相成为赌博方式,而实际上也正是这种带有彩头变成了具有赌博性质,使得这种游戏方式得到更大范围的推广。
冯紫英进门时,几个丫头都看到了,不过在冯紫英的手势示意下,几个丫头都是知趣地抿嘴一笑,然后放冯紫英悄悄进门了。
却见这马吊牌甚是精美,上面应该都是名家刻画的水浒群英,宝钗、黛玉、探春、湘云,外带旁边还坐着一个邢岫烟。
邢岫烟也一眼看见了冯紫英的进门,不过在看到冯紫英的手势之后,岫烟也是含笑低首,不做声。
这是何等和谐的一副群美图啊,冯紫英忍不住心生感慨,若是一览群美,不,应该是一揽群美,那该是何等快哉的美事儿!
湘云是主人,坐北朝南,宝钗居东,而黛玉坐西,探春就只能坐在对面了。
湘云身穿的一袭桃红褙子,而黛玉则是雪白的褙子外披一件淡黄的比甲,而宝钗则是淡紫色的褙子,一件枣红色的披风则抱在他后边的莺儿手中,至于坐在最下首的探春则是靛青齐胸襦裙,煞是耀眼。
齐胸襦裙这种裙式盛行于隋唐,在宋明时代便不再流行,不过进入大周之后又有些复兴的迹象。
不过寻常女子是不能穿的,也多是大家闺秀们作为室内的一种高端时尚服饰穿戴,因为齐胸会露出一抹颈项下的肌体,所以不受许多风气保守的女性所喜欢,在北方这种服饰并不太盛行,也就只有京师城里有一些高门大姓女子喜欢尝试,而在南方则受欢迎许多。
却见黛玉面前已经堆了一大堆铜钱,而湘云正嘟着嘴埋怨着:“每一次玩牌都是林姐姐获胜,宝姐姐持平,不是我输就是探丫头,林姐姐,你可是咱们姐妹里边几个最富裕的,为何还每次都欺负我和探丫头?”
“你可是一门双侯的史家大小姐,还缺这几个铜钱?”黛玉面色红润,显然手气正好,心情极佳,随手出牌,“看看人家探丫头多大气,输得最多,却没吱声,哪像云丫头你,不过百十个铜钱就噘嘴瞪眼的,差点儿都要把桌子掀了,要点儿风度好不好?”
“探丫头那是打肿脸充胖子——强撑呢,昨儿个还说环老三要回来了,她得给环老三准备点儿零花钱,我就在说,环老三也不小了,论理给月例也是府里公中给,怎么还轮到你这个当姐姐的成日里给钱了呢?这下可好,今儿个输光了,明儿个环老三回来,我看探丫头咋办。”史湘云嘟着嘴道。
“输光了就向林姐姐借呗。”探春笑着出牌,“我这贫寒小户的,难道还不成向你这个破落户借?放着林姐姐和宝姐姐这等富裕人家不借,赶明儿林姐姐嫁到冯大哥那边去了,再借就难喽。”
黛玉脸微微一烫,“探丫头,我哪里就富裕了?宝姐姐这尊大佛坐在这里,你不去拜,却找我撕扯什么?我这几回加起来也不过就赢了三四两银子,你可别全赖我身上了。”
“宝姐姐这边儿那是留着救命用的,真要哪天出了大事儿急着用钱了,走投无路那自然是把宝姐姐当成最后一根稻草呢。”
探春牙尖嘴利,眼睛里却满是笑意。
“林姐姐赢了多少,小妹可不知道,小妹只知道小妹和云丫头这几场都是输了不少,只不过有些人赢了要充大方摆阔气,身边儿丫头们都赚了不少,连我身边侍书都在说林姑娘大气,仗义,我就在说,再等几日,林姐姐就得要成这牌里的尊万万贯——呼保义宋江了,只怕侍书、翠缕和莺儿都得要被林姐姐给收买过去了,林姐姐就要在咱们府里扯起大旗立山头了,咱们都得要跟着林姐姐扯旗造反当反贼了,……”
“是啊,要不我就当一个三万——大刀关胜?”史湘云也乐了,做出一副手捋颌下美须的昂扬架势。
“去,你就是个五十——花和尚鲁智深吧,要不就是四十——黑旋风李逵,……”探春马上拆台,“成日里咋咋呼呼的,毛躁脾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大刀关胜呢,你能玩得动刀么?”
一番话把屋里众人都给逗得笑了起来,连冯紫英都忍俊不禁。
冯紫英一笑,立即就引起了桌边四女的注意,这才看到冯紫英站在一边儿,似乎已经看了许久了,“呀,冯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几女都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行礼,倒是史湘云发现几个丫头们都是抿嘴含笑,“好哇,你们几个小蹄子,冯大哥来了也不吭声,这可是真正不懂规矩了,翠缕,……”
“云妹妹莫要责怪他们,是我让她们别吭声的,好不容易能看到妹妹们能如此惬意悠闲的玩玩牌,一副赏心悦目的场景,岂能因为我来了就坏了兴致?”冯紫英赶紧摆手道。
“姑娘可不能怪我,大爷进来就说不能吱声,……”翠缕也满脸委屈。
“哼,不吭声,那也该去给冯大哥倒杯茶来,……”湘云气鼓鼓地道,“总之是你们没规矩,……”
“云丫头,你莫不是把输了钱心情不好,故意把火撒在翠缕身上吧?”冯紫英笑着道:“这可不像我心目中的云妹妹,我觉得云丫头应该是千万两银子过手都不眨眼的,怎能因为区区阿堵之物而闹心呢?”
史湘云绷不住了,一下子笑出声来,“冯大哥,您可真的会夸赞小妹了,千万两银子过手不眨眼,只怕小妹是不敢睁眼才对,怕一睁眼结果是一场梦,这银子就一下子没了,嗯,那还不如在梦里多想一会儿来得舒坦,……”
这一句话立即又把整个屋里的人都给逗得笑了起来,黛玉更是笑得站不稳,还得要紫鹃扶着,探春更是捂着肚子,差点儿要蹲下去,宝钗和岫烟要文雅一些,但是也是笑得捂嘴侧身,简直都被湘云的自我解嘲给逗乐了。
戊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凤姐儿的异样心思
这一幅场景让冯紫英也是眼花缭乱,内心也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宛如自己回到了《红楼梦》电视剧中的某个场景,莺莺燕燕们嬉笑嗔骂,群美戏春图这句话都涌到了嘴边,但想想还是没敢说,收了回去,那有点儿唐突佳人。
整个屋里的气氛变得格外欢快,还是一直沉默微笑的宝钗主动问话:“冯大哥今儿个怎么还来园子里了,还要平儿姐姐带路?”
“嗯,有点儿事情要到府里,二嫂子那边的有点儿事情,顺带也要和政世叔说说话。”冯紫英很悠闲自得地坐下,早有人替他端了锦凳来,翠缕也把茶送了上来,“都说妹妹们搬了新家,所以进来看看,先去了三妹妹的秋爽斋,听说三妹妹来了云妹妹这边儿,结果过来一看诸位妹妹都在,……”
“哦,小妹说冯大哥怎么会直接来小妹这里呢,原来是先去了探丫头那边呢。”史湘云娇媚的目光落在冯紫英身上。
探春也听出了湘云话语里一丝隐含的深意,但这还有黛玉在面前呢,心里有些发慌和窃喜,又有些懊恼和不悦,瞪了湘云一眼,“环哥儿还在小妹屋里留了点儿东西要我转交给冯大哥,可冯大哥这一个多月来一直没有来府里,所以还放在小妹这里,眼见得环哥儿马上又要回来了,小妹得早点儿把东西给冯大哥了,免得环哥儿回来埋怨。”
薛宝钗不动声色地睃了一眼黛玉,而黛玉则是低垂下头捧起茶杯细细品起茶来,还是岫烟最为机敏,插话道:“冯大哥难得进园子一回,不如午间就在园子用饭,小妹那边儿粗茶淡饭吃得嘴里没味了,正说去惜春妹妹那边叨扰一顿,还约了三妹妹和云妹妹一块儿呢,不知道宝姐姐和林妹妹意下如何?”
其实园子里各位姑娘的饭都是荣国府这边后房厨房里统一做好送的,当然姑娘们都是提前安排丫头们去告诉厨房里柳嫂子明日的喜好,然后厨房里便会提前备好材料,第二日便能做出来送过去。
所以邢岫烟所言也不过是个由头? 在惜春那里吃饭也不过就是姐妹能一起小聚说说话而已。
“嗯,我就不去了,午间还有事。”冯紫英笑了笑,“妹妹们尽管开心玩儿? 看妹妹们玩这马吊牌倒也有趣? 赶明儿我让人做一副更有趣的玩意儿来,保管妹妹们喜欢。”
“哦?”湘云兴趣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 “冯大哥你还会做这等游戏?不是投壶射箭这些武人喜欢的玩意儿吧?”
“呵呵? 当然不是? 是男女通用,妇孺皆喜之物,而且还能让心思敏捷? 让妹妹们增进感情,委实是难得佳物。”
冯紫英也是看见马吊牌才想起这般物件,这年头好像京师城里还没有麻将这号称国粹的玩意儿? 但是他在运河上已经看到过有挑夫船夫们闲来无事时候戏耍用了,不过麻将择地耗时? 船夫挑夫们更喜欢的还是掷骰子和推牌九这种更直接的方式来赌博。
见冯紫英说得认真? 姑娘们都好奇起来? 但是冯紫英却不肯多说? 只是笑着告诉姑娘们等到东西出来再给大家送过来。
大观园之游也就到此为止,黛玉和宝钗都在藕香榭里,冯紫英自然就只能改日去看了,本来时间也差不多,终归是要去面对王熙凤的一堆子烂糟事儿。
来到贾琏和王熙凤的院子里,冯紫英颇有点儿物是人非的感觉,贾琏现在基本上不怎么会这个院子了,据说已经在外边儿重新买了一个院子,大部分时间都歇在了那边,而这边也就是十天半个月或者府里边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才回来歇一回,而且都是单独住。
这事儿在荣国府里也不是秘密了,冯紫英估计这也应该是贾瑞原本冷下去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的主要原因。
既然琏二哥冷落了二嫂子,而那位小冯修撰好像也只是逢场作戏浅尝辄止,要不也不会一两个月都不来贾府一趟,那么就让他贾瑞来侍候二嫂子行不行?估摸着贾瑞这厮就应该是这般想的。
对于贾琏的不归家,贾母和贾赦夫妇、贾政据说都专门把贾琏叫去骂过。
但是贾母是真骂,贾赦夫妇是假骂,贾政是不好骂,只能劝。
本来贾赦夫妇就看不惯王熙凤和王夫人走得太近,什么事儿都听二房的,一直不待见王熙凤,加上王熙凤只生了一个巧姐儿之后就再没有了动静,所以现在见贾琏现在有了底气,就更是明里骂,暗地里却是支持了。
贾赦也还琢磨着好歹贾琏是嫡子,也得要有男嗣来继承长房这一脉才行,他就只有两个儿子,一个贾琏是嫡长子,还有一个庶次子贾琮,那年龄太小,现在还说不上。
没有嫡子始终是一个问题,对哪个家族都是如此,所以现在贾琏底气也很足,他现在就是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王熙凤,就是怕万一真的有了身孕,那就欠缺一个最有力的借口了。
再说了,以他贾琏的身份和现在腰包日鼓的底气,哪里不能找两个良家女子为妾?
只要和离了,重新选个官宦士绅人家的大家闺秀不也一样安好?
何必要来受王熙凤这个气?
看见蜷缩在炕上的王熙凤有些憔悴疲惫的脸,冯紫英忍不住摇头。
好强惯了,现在却遇上这种事情,对王熙凤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羞辱和刺激。
丈夫根本不回家,一门心思要和离,王熙凤当然不愿意,可贾琏却是态度格外坚决,甚至根本不给王熙凤任何机会,现在更是连家都懒得回,话都说不上两句。
“琏二哥现在不回来了?”冯紫英见就像是被打断了脊梁一般失去了精气神的王熙凤,皱着眉头问道。
“哼,他回来不回来,你会不知道?他可是端着你给他的饭碗,没有你让他去海通银庄,他能现在这么硬气?”王熙凤不无怨恨地睃了冯紫英一眼,“他现在在外边买宅子,养外室,不都是你给他的银子?”
“凤姐儿,你这话可有些冤枉我了。他那会子要去海通银庄,我记得也和你们府里边都说过吧?当时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呢,去扬州干了那么久,回来你们好像也都很满意,还说琏二哥终于能走出门去做事儿了,……,我记得琏二哥还给大家买了不少礼物,大家都挺乐呵的,……”
冯紫英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现在回京师了,这边海通银庄京师号要组建,琏二哥来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琏二哥出了大力气,京师号办得不错,我能昧着良心说做得不好,要扣他银子?再说了,现在琏二哥和忠顺王爷走得挺近,王爷也很看好他,还说要给他涨花红呢。”
王熙凤语塞。
的确,谁曾想到过原本窝在府里边的贾琏现在出了门儿居然这般风光起来了?
你说人家冯紫英风光,那大家都觉得理所应当,读书厉害,科举一跃成名,而且在朝中极受皇上和内阁诸公欣赏,可你贾琏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前几年都只能窝在家里混日子,便是王熙凤随时都能压他一头,现在却突然发达了,甚至还要一副独立门户的架势摆出来,买宅子,纳妾养外室,甚至连府里边的长辈们都拿捏不住他了,这如何能让一直不太看得起贾琏的王熙凤甘心?
见王熙凤无言以对,但脸上也是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冯紫英索性也就上炕,斜靠在了炕桌上的另一端,那熟练自如的架势,看得王熙凤和平儿都是一愣。
这可是男主人的位置,平时也只能是贾琏能坐这个位置,看这架势,难道这位爷要鹊巢鸠占怎么地?
一时间王熙凤脸红颊烫同时,也是惴惴不安,另外也有了几分异样心思。
你贾琏不是看不上我么?这自打去了江南之后就再也不曾碰自己,那副嫌弃劲儿看得王熙凤冒火,好,现在老娘就要让你看看,有的是人看得上老娘,甚至比你贾琏强得多,你特么在外边儿纳妾养外室,老娘也能让你脑袋上绿油油!
当然这层心思也只是从王熙凤心中一掠而过,或者说是像一颗种子在心中慢慢发芽,真要让王熙凤现在就做那等事儿,她也不敢。
冯紫英也没想到王熙凤现在心中也有了异样心思,他之前也没意识到自己这一屁股坐上炕占了贾琏平常的位置,会让王熙凤和平儿都生出了某种异样心思。
他只是觉得坐在这位置说话也方便,王熙凤就在旁边,隔着炕几,而平儿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着,挺合适的。
嗯,怎么这情形有点儿眼熟了,环顾四周,凤姐儿,平儿,妻妾,好像一家人欸,自己忽然间变成了贾琏的身份?
屋子里气氛似乎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说不出的那种暧昧劲儿,特浓。
戊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破罐子破摔?(还能来两张月票么?)
冯紫英也觉察到了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但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这坐一下炕上都能有这么多联想,他的确想不到那方面去。
干咳了一声之后,冯紫英还是打破了沉寂,“琏二哥那边,我可以去说一说,但是效果如何,恐怕难说,我自己觉得不太看好,这事儿感觉琏二哥认真了,要不凤姐儿,你去琏二哥那里服个软,说些好话,兴许还能有些挽转余地,……”
“哼,铿哥儿,这就是你给我出的主意?我找你来商量,你就只会让我去下跪求饶?那我找你有何意义?还不如我自个儿悄悄去做了就行了。”
王熙凤阴郁的面庞褪去了那份妖媚骚气,反而多了几分端庄贵气,只是眉宇间仍然还有那种桀骜味儿。
看得出这女人还有些不服气,一门心思想要让贾琏臣服回来,只不过冯紫英却知道现在的贾琏恐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随着王子腾的离京,王家似乎也有些走下坡路的迹象,更何况贾琏早已经不看好贾家的未来而另寻出路,都打着要淡出贾家的主意,怎么可能还在乎你王家对贾家如何施压的事儿?
而贾琏现在靠着自己本事在海通银庄干得挺顺手,每年几千两银子的薪俸和花红,这在整个京师城里都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看看内阁阁老和六部尚书们的月俸是多少,当然人家也不靠这个,但是寻常那等六七品官员的薪俸多少,就能感觉得到这海通银庄大掌柜收入的丰厚。
外有这样一份厚实的收入作为底气,还有扬州瘦马和京中小娘的刻意温存逢迎,内有贾赦夫妇的暗中支持,受够了憋屈的贾琏怎么可能还会回心转意?
王熙凤不是不知道这些,但是内心的愤懑和委屈,加上素来好强的性子,却让她始终放不下这份颜面,要让她去向贾琏下矮桩恳求对方回心转意,那还真的不如杀了她。
“凤姐儿,夫为妻纲,你去和琏二哥说几句好话又怎么了?”冯紫英也有不高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琏二哥和你也做了这么几年的夫妻,还有巧姐儿? 难道就不值得你去说几句软话?”
一听冯紫英提及巧姐儿,王熙凤更是气恼,凤目圆睁,双眸喷火,原本有些苍白的面颊也变得艳红起来。
“铿哥儿,你一个外人? 倒也还知道巧姐儿? 可贾琏那厮,狼心狗肺,可还顾念夫妻情义? 可还记得还有巧姐儿?回来这几个月? 他抱过巧姐儿几回?见过巧姐儿几次?只怕所有心思都钻到豹房胡同那个婊子胯下去了吧?”
被王熙凤突然爆发的情绪给堵得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这年头大男人主义盛行,男人家对家中女儿的确不太重视? 和后世的女儿奴小棉袄这一类说法大相径庭。
这从贾府里边就能看得出来? 无论是迎春还是探春惜春? 有几个当爹当兄长的在意过?
除了元春稍稍特别一些,但内里也还是一样? 元迎探惜四女中没一个落得好下场? 除了贾家没落的缘故外,一个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根本就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女孩子们未来的幸福。
元春被强行送进宫,也不管日后命运,迎春被贾赦卖掉,探春更是被打发出去远嫁异邦,名义上好听,但实际上谁不知道那是往番邦和亲?
惜春更是看透了这一切,为了避免厄运,干脆就出家了事。
又有哪个青春女儿没有憧憬幻想过自己能嫁个好夫婿,生儿育女,恩爱一生?
但现实的残酷让她们都只能黯然神伤,这也是为什么迎春会突然爆发出勇气想要追求一番改变自己命运的原因。
见冯紫英不吭声了,王熙凤更是得理不饶人,“贾琏这厮,原来还会人模狗样甜言蜜语糊弄人,现在呢?翻脸不认人,他有什么本事,我还不知道?不是你扶持提携他,他能有今日?真以为自己本事大了能让那些个贱货对他心甘情愿了?那些个年轻的浪货跟了他,迷得他三魂五道不知道姓什么了,想要我去求他,做梦!我倒是要看看他日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王熙凤的爆发也让冯紫英目瞪口呆,对自己丈夫称之为这厮,然后贱货浪货的噼里啪啦一大堆脱口而出,显然这一次贾琏也是把王熙凤给伤透了,这才让王熙凤绝望之余不管不顾了。
当然更大可能是王熙凤也意识到了贾琏不可能再回头了,所以干脆就破罐子破碎了,撕破脸也好,白刃相向也好,也就那么回事儿了,还能怎么着?
贾琏想把她赶出贾家还真没那么容易,就算是和离了,只要有贾母在,只要王家还没倒,贾琏就休想娶别的女人入贾府。
见冯紫英只是叹息,却不回应,平儿也有些着急,她也觉得自己奶奶有些疯魔了,可能也是这段时间被几方面的事情给逼得有些情绪失控了。
府里边现在窘况也是无法缓解,二月份府里边下人们的月例都还没有发放,奶奶姑娘们的倒是发了,但那没几个钱,可几百号下人,那都是等米下锅的,这要拖下去,就要出乱子了。
奶奶也在和鸳鸯沟通,想要再从老祖宗屋里挪点儿老物件出去抵当,弄些银子回来,还打算卖掉几个铺子和庄子,以免今后几个月都要面临这种情形。
只是鸳鸯那边也难,虽说老祖宗知道自家屋里的那些个老物件被典当出去不少,但是有些却是有意义的,老祖宗也不许弄出去,只是值钱的物件就那么些,不动那些个物件,又根本无法弄回来足够的银子。
这要都给弄出去了,日后鸳鸯也不好向老祖宗交代。
所以这事儿就这么拖着,但也把奶奶逼得够呛。
再加上琏二爷已经公开放了话要和奶奶和离,虽说老祖宗和老爷太太都不同意,但琏二爷却扬言便是府里边不答应,他也一样要和离。
《大周例·户令》中七去中,他认为王熙凤犯了四条,无子,不知节俭浪费,不孝顺公婆,忌妒,哪一条都足以让他可以公开休妻,若是王熙凤不愿意和离,那他就休妻。
按照《大周例》,和离之后,被离弃的妻子可以住在原夫家,直到另嫁或者本人愿意离开原夫家,原夫家不得逼迫,而如果休妻,这一条便不受限制。
这是一记很凶狠的招数。
如果贾琏坚持离婚,那么王熙凤不肯的话,仅仅是无子这一条就足以把王熙凤打倒,而浪费和忌妒这本来就是一个可上可下见仁见智的说法,而不孝顺公婆也有些说法,若是贾赦夫妇变调,那么王熙凤一样可能被休掉。
这也逼得王熙凤现在是走投无路,虽然现在老祖宗和贾政夫妇都还在为她打气,认为贾琏不至于公开休妻,因为休妻一样也会给贾琏带来很坏的名声,尤其是王家也是望族的情况下,这一步不到万不得已贾琏还不敢走,但是王熙凤却知道贾琏这一回恐怕是铁了心了,甚至王熙凤自己也做好了和离的准备。
更让王熙凤感到懊恼和愤怒的还是贾瑞的逼迫。
平儿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过一个人,哪怕贾琏这般无情,但平儿也知道这多半是因为以前自家奶奶对贾琏逼迫过甚的反弹,但贾瑞这厮却是真真一个无赖,而且是一个没有底线的无赖。
这厮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么大胆量和劲头,三天两头都往这边钻,对自己动手动脚不说,还说些不着调的荤话撩拨奶奶,真如奶奶所说,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连衣衫都没有穿利索过的一个蠢物,居然也想吃天鹅肉?
“大爷,奶奶现在心情很不好,请您谅解,这一次请大爷来,就是想请大爷替奶奶分解这些麻烦难题,尤其是那贾瑞……”说到贾瑞,平儿都忍不住咬牙切齿。
“贾瑞,还是贾瑞,这厮又怎么了?”冯紫英知道问题多半还是出在贾瑞身上,但他还没有搞明白贾瑞的底气究竟在哪里。
就算是贾琏要和王熙凤和离,就算是自己没怎么来贾府,但是王熙凤岂是他能招惹撩拨的?一介穷极无聊的腐儒,居然也有这般勇气胆量,冯紫英都要佩服这厮怎么克服这些恐惧的。
王熙凤粉颊上也掠过一抹羞恼的红晕,银牙几乎咬碎,“贾琏羞辱我也就罢了,铿哥儿你折辱我我也认了,只是贾瑞这厮居然也要骑到姑奶**上来拉屎拉尿,也觉得姑奶奶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他可以趁机占便宜,姑奶奶可不能忍!铿哥儿,你给个话,怎么处置,划出一条道来,否则这事儿捅烂了,我反正已经是债多不愁虱多不咬了,连贾琏都不要了,背点儿脏名声也无所谓了,你可是翰林院修撰,日后还要娶林妹妹的,还要在贾府里走动,难道也听任这厮胡说八道?”
第一百五十节 贾瑞的隐藏身份
冯紫英见王熙凤发了狠,估摸着这贾瑞是真的把王熙凤给惹毛了,甚至可以丢下其他一切,只要收拾这贾瑞了,不过贾瑞这般做,冯紫英觉得恐怕还是有些外因。
以他对贾瑞原来情况的了解,这家伙也就是个在族学里好占便宜不学无术的角色,或许就是多了一点儿色胆,所以才敢抓住点儿把柄想要要挟王熙凤,但王熙凤把自己交待的话都撂了出去依然没能吓住对方,这让冯紫英就觉得恐怕真需要好好掂量一下对方的分量了。
“嗯,我知道了,那这贾瑞什么时候来?”冯紫英知道王熙凤这么心急火燎的找自己,只怕也是因为不想在憋屈地面对贾瑞了。
“今儿个午后怕是又要来。”平儿替王熙凤回答了,“这厮成日里游手好闲,在族学里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成日里哄骗欺诈那些个外支来族学里读书子弟的钱财,亏他爷爷那般老实迂腐,却教出了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的下流胚子。”
平儿寻常是极少有这种语言来攻击一个人的,哪怕哪个人再招人讨厌,但是这一回平儿却破例用了前所未有的语言来形容贾瑞这厮,估计也是把平儿给气急了。
上下打量了一下平儿,冯紫英这才沉声道:“平儿,你没让这厮占了你便宜吧?”
平儿俏靥一红,没好气地道:“奴婢能吃什么亏?任是他嘴巴上不干不净,那也不过是沾些口头便宜罢了,真要有什么出格行径,奴婢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求个公道!”
“那就好。”冯紫英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前些日子有些疏忽了,还以为抬出我的名头能镇住对方,看来我还是高看自己了啊。”
“铿哥儿,我也有些想不明白,这贾瑞你可能不知晓,但是我却是知晓的,原来虽然也有些无聊,但是却不至于如此,怎么这两三年里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在族学里哄骗敲诈外支子弟的银钱也就罢了,据说他还和贾蓉挂上了交情,时不时地还要到东府代表去蹭吃蹭喝,那贾珍和贾蓉居然也能容忍?”
王熙凤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看来贾瑞虽然算是贾家旁支? 但是血脉上也隔得远了,在贾府里边根本算不上个什么。
而且其祖父贾代儒老朽迂腐,也就仗着读过几本书,所以在族学里混个教书先生? 但实际上因为宝玉和贾环、贾兰要读书? 府里边另外请了先生,其水准都要比贾代儒高明得多? 这也让贾代儒很是不忿? 经常到贾母、贾政那里去抱怨? 后来贾母也就还是让他在族学里挂了个号,子弟们来了也给他准备一份束脩,这样也让贾代儒混个温饱。
而贾瑞也就是仗着这层关系在族学里欺软怕恶? 遇上宝玉、贾环和贾兰这种,自然不敢招惹,但是其他旁支或者别家子弟来读书的? 那就要想方设法敲诈点儿钱物了。
这等角色,现在居然耀武扬威起来? 仗着那一日看到听到点儿阴私? 就想要敲诈自己? 若是一星半点儿银子? 这贾瑞若是懂事会说话,王熙凤给了也就给了,但这厮不但轻薄平儿,还想要占自己便宜,这就让王熙凤无法忍受了。
便是贾琏不稀罕自己了,那也轮不到贾瑞这种货色来觊觎,以为看到冯紫英占了自己便宜,他也要想来插一脚,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但这厮究竟仗恃着什么?这点儿把柄,兴许能给自己带来些麻烦,但是这还牵扯着冯紫英呢,这贾瑞难道就不知道冯紫英的厉害?
王熙凤的话让冯紫英也颇感吃惊,贾珍和贾蓉会看得起贾瑞?这怎么可能?
想了一想之后,冯紫英还是有些吃不准这贾瑞怎么会如此放肆,但见一见贾瑞的心思却浓了起来,先前他不太想理睬这个家伙,但是现在既然这厮有如此“胆量”,他倒是不吝于见一见对方,看看对方究竟有何仗恃。
“下午贾瑞会来?”冯紫英问了一句,他要确定一下,总不能为贾瑞这厮自己还要来等对方了。
“应该会来,前两日他便来说过,说要找奶奶说会子话,言语里就一直在说奶奶放贷的事儿,……”平儿说到后边儿,话语声音便小了许多。
冯紫英脸色也不太好看。
自己原本来是拿来敲打王熙凤的话,居然被贾瑞听了去,当成奇货可居,来要挟王熙凤,这要说自己还多少有点儿责任,难怪王熙凤一直咬着自己。
那一日自己的确有些色迷心窍大意了,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贾瑞那厮居然会躲在隔壁的门缝里看了听了个正着,只怕连自己探手入王熙凤的怀中的行径都看见了,没准儿就是这个才滋长了对方的色心。
说来说去,还是王熙凤自己做的孽,若不是她自己去做这种事情,岂会在意贾瑞的要挟,一顿耳刮子抽去,打他个鼻青脸肿,便再也不敢痴心妄想了,但现在你却怕人家去四处吆喝,甚至煽动那家苦主去上告。
叹了一口气,冯紫英也只能点点头,“算了,这事儿我来处理吧,下午我来见一见这厮,看看这厮想要什么,这中午我就懒得跑了,在哪儿对付一顿?”
这却让王熙凤和平儿有些迟疑,这贾琏不在家,若是要在屋里招待冯紫英,总觉得有点儿不合适,但是要让冯紫英回冯府去吃午饭,又深怕冯紫英被其他事儿给耽搁了,到府里其他地方吃饭,似乎也不合适。
咬了咬牙,王熙凤看了一眼平儿,“平儿,你去后厨安排一下,多弄两个菜,你伺候铿哥儿就在屋里吃吧,我去太太那里吃。”
说完王熙凤便下了炕,带着善姐走了。
平儿愕然,留客人吃饭,主人家却一个不在,让自己这个丫鬟来侍候作陪,这怎么都觉得不是味儿。
但见王熙凤急急忙忙走的架势,也知道自家奶奶是真的有些怕面对这位爷了,加上现在琏二爷正在百般挑刺儿,估摸着自家奶奶也不愿意授人以柄,起码明面上得做干净。
只是苦了自己,想到要陪着这位爷用饭,免不了又是一番煎熬。
其实冯紫英并没有像平儿担心的那样会有什么出格举动,简单吃了饭之后,便在平儿那间房里休息。
几年前在这里休息的一幕似乎还历历在目,不过现在的冯紫英却早非当然的冯紫英了。
冯紫英见到贾瑞时,就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方。
对方见到自己时,也只是吃了一惊,但是并未惊慌失措,甚至还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单单是这份表现,冯紫英相信换了贾府里其他任何一个处于贾瑞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见到自己都难以做到,这只能说明贾瑞背后有人。
这也让他越发好奇起来了。
和东府贾珍贾蓉很熟络,难道是因为秦可卿牵连出来的义忠亲王这一脉关系?
不像啊,便是贾蓉见到自己都是规规矩矩,就贾瑞这样一个身份,就算是和义忠亲王能牵扯上一些瓜葛,那也不可能如此放肆才对。
“贾瑞见过冯大人。”
一句冯大人映证了冯紫英的怀疑,果然。
若是贾府寻常人,纵然有些靠山,见了自己多半会是称呼自己冯大爷,文雅一点儿的,也可以喊小冯修撰,但是喊冯大人,那么就意味着对方有不一样的身份。
这厮是龙禁尉的暗探。
只是不知道这厮加入龙禁尉多久了。
龙禁尉在京师城中眼线密布,文官也好,士绅也好,甚至一些大的商贾人家,都有他们的眼线,像这些武勋家族中更是重中之重,原本冯紫英以为龙禁尉在贾家的眼线多半会是如隆儿、昭儿或者秦显,甚至像程日兴或者乌进孝这一类的都可能,但是唯独没想到龙禁尉竟然连贾氏族人都能发展进来了。
龙禁尉虽然经历过几番整饬比起前明锦衣卫看上去要低调许多,但是那也只是明面上而已,或者正面对上文官群体而言。
对于武勋和武将这些群体阶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官和龙禁尉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这方面龙禁尉就没有那么多忌讳,所以龙禁尉在这些方面的发展和渗透仍然是坚定不移持之以恒的,毕竟对皇权来说,执掌兵权的武将们才是最大的威胁。
而文官不过是希望实现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愿望而已,他们一般说来危及不到天家传承,这从文官对天家夺嫡这一类事情历来都是置身事外就能看得出来,对于文官们,皇帝也完全可以用异论相搅和地域之分来平衡,手段可以更多。
甚至很多龙禁尉的密探就是祖传父,父传子,有时候在某一家蛰伏一二十年都未必能发挥作用,或者就发挥那么一两次作用继续潜伏。
就是不知道这个贾瑞是什么时候被龙禁尉拉进去的,冯紫英判断这厮加入龙禁尉时间不长,估计也就是近两三年内,这从对方拙劣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真正能发挥重大作用的龙禁尉密探岂会这么无脑?
戊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有权有势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看见冯紫英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贾瑞没来由的一阵腿软。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身份,更知道现在对方威势极大,所以这两个月他一直按兵不动,他要看一看,这凤姐儿和这位小冯修撰究竟是什么关系。
那一日他在门缝中看到了冯紫英手探入了王熙凤胸衣里肆虐,看得他心火乱窜,也正是冯紫英那恣意放肆的一摸,才把他的心思和勇气给勾了起来,他冯紫英摸得,自己难道就摸不得?
原来贾瑞心中的王熙凤也是一个眼高于顶冷傲无比的女人,贾琏要说算是贾瑞的远方堂兄,但人家是荣国府的嫡长子,贾瑞自己不过是隔得太远的远支,根本没法比,王熙凤是四大家王家嫡女,嫁的又是贾家嫡长子,贾瑞在此之前是从未想过一亲芳泽的。
但是在看到王熙凤在冯紫英面前俯首帖耳只敢诅咒却又不敢反抗的模样,在得知贾琏意欲和王熙凤和离的消息之后,那份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滚滚欲焰就开始不可遏制的燃烧起来了。
当然贾瑞也知道若是要和那冯紫英抢女人,自己根本不够看,以冯家的势力和冯紫英的名头,哪一方面都能把自己压得死死的,甚至不需要冯紫英出手,自己就能输得一干二净。
不过那是正常情况下的贾瑞,若是三年前的贾瑞,他自己想都不会去想,哪怕是拿到这些把柄,但是现在,他却可以好好琢磨琢磨了。
两三个月冯紫英都未曾来过贾府,这说明这位小冯修撰对王熙凤不甚在意,不过是逢场作戏,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位小冯修撰还真的好这一口,难怪外边儿都说这位小冯修撰好色风流。
既然小冯修撰都对这琏二嫂子不过是闲来无事时才来尝一口,他贾瑞似乎也就可以分而食之。
所以也正是这份执念才让他敢于坚持下来,敢于三番五次来骚扰王熙凤和平儿。
但今日在看到平儿把他带到王熙凤房中,而王熙凤有全然不见踪影,只有这位小冯修撰大大咧咧地坐在炕上用那双如炬目光盯着自己时,贾瑞又忍不住心里有些发虚起来。
“哦,贾瑞你知道我?”冯紫英好整以暇的问道,也不招呼对方坐下,他要看看这家伙究竟有几分成色。
见对方直呼自己名字,也不招呼自己入座,贾瑞不但不愤怒,内心却更多了几分恐慌。
难道这家伙真的要对自己不客气?自己要不要把身份亮明?
“冯大人名满京师? 又和咱们贾家有这么深的渊源,贾瑞如何不知?”贾瑞陪着笑脸? 却又不好坐下,只能讪讪地站在一边儿。
见贾瑞的这番表现? 冯紫英心中放下大半? 这厮看来真的是才加入龙禁尉不久,对龙禁尉估计也了解不深,纯粹就是想要抱着龙禁尉这根粗腿来为自己谋取私利,这就好办许多了。
“你知道我?那上一回我让凤姐儿和平儿给你带的话你也收到啰?”冯紫英语气变得有些阴冷? “好像你有点儿没听懂? 或者是听懂了装作没懂?”
贾瑞额际有些汗意? 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
他当然接到了王熙凤和平儿的带话,但是他不认为冯紫英会因为此事而大动干戈? 要知道冯紫英才新婚不久? 而贾琏与冯紫英又是兄弟相称,若是传出去贾琏的正妻却被冯紫英睡了,王熙凤给贾琏戴了一顶绿帽子,那这种丑闻,对贾家,对冯家,尤其是冯紫英来说,绝对是致命的。
他赌的就是冯紫英不敢撕破脸,也不敢为了王熙凤这样一个**人去冒这个险。
“冯大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二嫂子和平儿姑娘也没和我说什么,我来找二嫂子也不过就是想要替外边儿的一些朋友要债罢了。”
贾瑞脸上堆起几分笑容,但是却也没有轻易退缩。
“这府里边修这么大一个园子,虽说是为了贵妃娘娘省亲,但是这欠的债也还是该付就得付吧?那几千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我问过珍大哥和蓉哥儿,他们都说这园子修好之后,所有钱银债务都归二嫂子了管了,我朋友来了几回,二嫂子都托辞不见,这说不过去吧?所以我也就勉为其难的来替朋友问一问了,谁曾想二嫂子却恁地难见面,话语也恁地难听,……”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厮还是怂了,不敢承认那等行径,却改口说是来帮朋友要债了。
贾府修园子在外边的确欠了不少债,尤其是还有许多尚未结账,或者是结了账但拿不到钱,这情形冯紫英也听贾琏提及过。
贾赦和贾珍、贾蓉现在倒是一丢手,把所有债务交回到了府里边,名义就是园子修好了,但是还有几万两银子没付,只能贾府公中里边来给,现在公中是王熙凤管着,自然就只能是去找王熙凤了。
“是么?什么时候你倒是成了替人要债的了?替外人要债不说,却还要到自家屋里来了,贾瑞,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啊,是该家法处置啊。”冯紫英也在考虑挑破不挑破贾瑞的身份。
挑破固然没什么,以贾瑞这种角色倒也对自己无甚影响,但是从现在的情形看来,永隆帝应该是加紧在各家武勋望族中撒子布子了,这也是一种信号,和自己的预计差不多。
冯紫英也相信自己府上一样有龙禁尉的棋子,甚至自己老爹在辽东的身边也一样有,这一点老爹和自己都心知肚明甚至探讨过。
龙禁尉的存在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坏事是许多秘密瞒不过皇上,好事就是只要你不犯原则错误,一些无关紧要的把柄掌握在皇上心中,反而能让他更放心。
“嘿嘿,冯大人言重了,贾瑞不过是替朋友问一问,这凡事说理,府里边欠人家银子,总得要有个说法,不能置之门外不理不问是不是?”贾瑞心中也慢慢安稳下来,“再说了,万一人家告到衙门里去,闹得满城风雨,那不是坏咱们府里名声么?我也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况啊,到时候也能帮忙缓颊缓颊嘛。”
冯紫英轻哼一声,这厮倒也是机智,但若是这般放过对方,只怕对方隔不了多久又要故态复萌,自己却没有那么多精力来过问了,还得要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这个问题。
只是现在这厮却是不肯承认,这倒是有些麻烦。
像《红楼梦》书中那般情形现在已经明显不够用了,指望泼一桶粪尿然后把对方在夹道里关一晚上得病而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了。
有了龙禁尉身份做依靠,贾蓉也好,贾蔷也好,哪怕这厮不暴露自己身份,在心里优势上这厮都只会占上风了,更谈不上压制对方迫使对方写什么欠钱条子,连王熙凤都被对方逼成这样,遑论贾蓉贾蔷之流?
更何况现在的王熙凤好像也贾蓉也没有那么熟悉。
王熙凤在修园子事情上没能掌握大权,希冀从中捞钱的贾蓉和贾蔷也就没有多少机会和王熙凤走近,而是和贾赦合作去了,所以手边无人的王熙凤也才只能靠自己来出面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突然一凛,莫不是这贾瑞出面来要银子还是真的,这里边弄不好就和贾珍贾蓉有关系。
内外勾结,花销虚报,然后欠下银子再来慢慢从府里公中索要,大家分肥,只是没想到贾瑞也参与到这里边来了。
这事儿且放在一边,还是得把手边上的棘手事儿给解决了,既然王熙凤和平儿都求到自己头上,这里边的麻烦也是自己无意间引出,冯紫英倒也不好推辞。
“贾瑞,你说的这些呢,我也懒得多问,你也甭给我绕圈子,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个而来,……”冯紫英眼睛半眯缝着,身子靠在炕头上,表情越发冷峻,“那一日你不就是在那门缝里看了一出戏么?怎么,心痒难熬了,觉得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贾瑞自然不明白这个梗,但是听得冯紫英突然把这事儿给挑开,心里也是一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尤其是看到冯紫英阴冷中夹杂着霸道凶狠的目光,贾瑞心中更是一寒。
“我就不明白了,贾瑞,你就怎么想着和我较劲儿了?”冯紫英语气越发放肆猖狂,“我和凤姐儿的事情,你发现了不知道藏着掖着,装作不知道,却还要来这般吆喝,你这是插标卖首么?我爹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么?不知道我来告诉你,蓟辽总督兼辽东总兵,手底下没多少人,二十万,亲兵营三千,个个都是可以替我爹去死的,……”
贾瑞面色苍白,已经忍不住筛糠一般地抖了起来,几乎要委顿倒地。
“你说如果你走出门去突然被一个喝醉了酒的醉鬼杀死,或者明日落水而死,会怎么样?嗯,前者投案可能会判流放,嗯,流放哪里呢?也许就是辽东吧,没准儿明年他就是我爹亲兵营的一个小旗或者总旗了,立了功嘛,是该升官,你说是不是?后者宛平县衙仵作一纸书就能说明,兹有宁荣街老儒贾代儒之孙贾瑞,夜间不慎失足落水而亡,你说可惜不可惜,这么年轻却走路不好好走,要去走河边不慎淹死,……”
贾瑞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只顾着磕头。
“咦,跪着干什么?我不过是说一种可能嘛,或许你觉得你身后的那边不会罢休,那又如何呢?贾府里边要找一个你这样的不难,而且你这样恣意乱来恐怕你身后的人怕也不喜吧?或者要不要我去给通步廊那边说一说?”
通步廊西侧紧邻五军都督府所在就是北镇抚司所在,贾瑞虽然从未去过,但也知道那里是什么所在,没想到冯紫英早就知道自己身份,可恨自己居然还在痴心妄想用这个身份来保自己一命,想到这里贾瑞更是痛恨自己的低能愚蠢,只能猛磕着头咚咚作响,额际血印子顿时出来了。
“冯大人,小的猪油蒙了心,不知死活,小的知罪,只求饶小的一命,日后但有吩咐,小的无不从命。”
戊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走投无路的出路(二合一大更求月票!)
对这个家伙,冯紫英并没有太大的杀意,而且真要做掉对方也还是有些隐患的。
而且冯紫英心里也还有些想法,彻底收服这厮既能对王熙凤那边有个交代,另外却还留着这厮,让王熙凤有个忌惮和膈应,让王熙凤有苦说不出。
最为关键的是这个家伙的那点儿小野心和贪婪,倒还是让冯紫英觉得这厮还能有点儿用。
既然这厮能和贾珍贾蓉甚至还有贾赦勾搭在一起联起手来敲诈骗取贾府公中的银子,那么也一样可以以同样手段来做同样的事情,甚至做得更好。
这种有奶便是娘的角色,看看他在族学里那点儿勾当,就知道是和贾赦一类角色,既好色,更看重银子,但还能耍点儿心思,玩点儿小花招,用得好,倒是能收到奇效。
日后在贾府里边有这样一个角色为己所用,一些特殊时候未必不能发挥大作用。
反正贾府日后真的要大厦既倒,这样庞大一个群体,有这样一个边缘性的人物来,很多时候更好办事。
当然,对这等角色,你必须要有绝对控制得住对方的能力,才能用好。
想到这里,冯紫英心里也有了主意,“滚过来!”
贾瑞心中一松,连滚带爬的匍匐着爬过去,刚抬起头,就看到了冯紫英略带戏谑的森寒目光,吓得又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我就不明白了,说你贾瑞好像也读过几天书,你爷爷好像虽然没考中秀才,但是起码也是过了县试的吧?”冯紫英斜靠在炕上,“都说读过书的人,脑子活泛,我看你是读书读迂了,做事情之前都该想一想对手是谁,实力对比,有多大收成,风险多大,……”
冯紫英斜睨着匍匐在脚下的贾瑞,看着对方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就你这样,诈骗点儿府里公中的银子还行,有珍大哥和蓉哥儿给你做后盾嘛? 想睡二嫂子和平儿?怎么,还想和我抢女人?平儿,进来!”
躲在房门外的平儿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一度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动手动脚的瑞大爷一下子就在冯大爷面前变成了软脚虾。
冯大爷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就把这个猥琐的家伙吓得委顿于地求饶,看那眼泪鼻涕涕泗横流的模样,完全想象不出对方在自己和奶奶面前的猖狂。
冯紫英的话虽然她没完全听明白,但是那什么被醉鬼杀死然后醉鬼发配之后升官? 失足落水淹死等等话语中隐藏的森森杀意却是显露无疑的? 听得平儿心里也是一阵发寒,难道真的可以这样做?
后边儿几句话她没太听明白,什么身后那边? 千步廊? 似乎这贾瑞还有其他什么特殊背景,但冯大爷却依然故我,这却让平儿震惊之余也越发对冯紫英的本事敬畏了。
这完全颠覆了她以前对冯紫英的看法? 原来觉得她就是有个当武将的老爹? 还有科举成名在朝中很受重用? 名声很大,但是落实到具体这位爷究竟有什么本事? 有多大权势? 却还有些模糊。
但经过今日这一幕,她才深刻感受到这个世界和她在贾府里边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样,外边世界的复杂性也根本不是贾府这样一个枯井所能比的。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得冯紫英一声喊,一个激灵之下,平儿忙不迭地进屋低垂着头走到炕边儿上,没等她反应过来,冯紫英已经伸手一把将给她拉到炕上倚在怀中,还没等她来得及挣扎,冯紫英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平儿是我的女人,琏二哥早就把她给了我,听说你想打她的主意?”
“没,没,冯大人,小的有眼无珠,……”
“行了,不用解释了,你这厮就仗着那点儿……,”冯紫英摇摇头,“凤姐儿便是琏二哥和离了,也不是你能想的,你的主子让你做事不是成日里想这些,等几日我还有事儿找你,明日你先到石碑胡同里去找倪二报个到,滚吧!”
终于听到冯紫英话语里那一句“滚吧”,贾瑞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磕了两个头,头都不敢抬便一溜烟出门。
贾瑞的脊背上早已经被汗水湿透,那股目光带来的森森杀意一直笼罩在他身上,他甚至可以肯定如果自己有哪一点儿不如意,对方兴许真的会把自己给当场弄死,至于寻个什么理由,或许就是他提到的那个现在在西城和南城极有势力的倪二手底下某个人来顶个醉酒杀人的罪名吧?
没想到贾琏这厮竟然如此不堪,和离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这位小冯修撰看上了王熙凤,竟然为了讨好对方把自己妻子拱手献上,这贾琏还是荣国府的嫡长子啊,未来是要袭爵的,却如此畏惧对方,不惜一切代价讨好对方?
想到这里贾瑞对冯紫英的畏惧有多了几分,虽说知道自己有了龙禁尉密探这层皮和以往不一般了,但是他也知道和贾琏这种正牌子武勋嫡子比,自己还是不够看的,但看看冯紫英的威势下,贾琏都只能托妻献子,贾瑞就不寒而栗。
只是对方最后却说还有事儿找自己,却不知道何事?
见那贾瑞夹着尾巴溜出门,甚至还主动把门带上,平儿愕然之余,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还被冯紫英揽在怀中。
当想起自己还在冯紫英怀中意欲挣扎时,冯紫英的魔掌早已经探入了平儿的绣袄中,挑开了内里贴身小衣,在对方身上游弋起来。
被这突如其来的侵袭弄得全身发烫浑身发软,平儿何曾经历过这等撩拨,瘫软在对方怀中,看见对方便要来解自己的裤带,慌得她用最后的努力握住对方还在肆虐的手,喘息着道:“爷,不能,不能这样,……”
冯紫英嬉笑,“怎么不能?爷都和贾瑞说了,你是爷的女人了,琏二哥那边我会找合适时候和他说便是。”
“不行,爷,奴婢不过是个下人,您要了奴婢身子无足轻重,但是琏二爷肯定会有其他想法,起码您现在不能这么做。”平儿见冯紫英动作放缓,挣扎着起来,“人言可畏,您或许能吓住贾瑞,可是其他人呢?”
冯紫英没吱声。
平儿这才舒了一口气,“奴婢看二爷怕是下了决心要和奶奶和离了,奶奶便是和离了,怕也不会离开府里,老祖宗和太太都不答应,……”
冯紫英终于松开了手,平儿趁机坐正,却没有离开炕,只是挨着冯紫英而坐。
“凤姐儿和琏二哥的事情,我帮不上忙,琏二哥那边他自有主见。”冯紫英终于开了口,“不过凤姐儿真要和离了能留在府里边也是好事,她现在怕是哪里都去不了?难道她还能回金陵王家那边去受人白眼和闲话?”
平儿也是黯然,这等事情若是男人铁了心,便是谁也扭转不了,自家奶奶原来太强势,只怕琏二爷也是早就受够了,所以现在腰包里有了银子,加之奶奶又没有生下儿子,连老爷太太也趁机在背后支持琏二爷,这事情基本上就没什么改了。
“好了,你也莫要自怜自艾了,凤姐儿还有巧姐儿做依靠,便是没有儿子,日后女儿不也一样可以依靠?”冯紫英拍了拍平儿的丰臀,“倒是你怎么打算的?真打算死守着凤姐儿一辈子?爷说话算话,只要你点头,爷便趁着琏二哥和凤姐儿还没和离之前,去讨他一句话,把你要过来,你便跟着爷,去现在府里也行,日后你要在林妹妹那边去也行,你不是和紫鹃她们都很亲近么?”
平儿摇了摇头,脸上神色却慢慢坚定起来,“奴婢没想那么多,但是现在奴婢是不会离开奶奶的,奴婢是奶奶从王家带过来的,便是琏二爷要把奴婢给爷,那也得奶奶点头才行,奶奶现在这般凄凉景象,奴婢又岂能离她而去?”
心中暗赞,冯紫英点点头,“好,你既然有这般想法,爷自然也不会勉强你,凤姐儿这边……”
见冯紫英神色古怪,平儿心中也是一动,脸色却羞红,“爷,莫不是你也对奶奶有贾瑞一般的心思……”
冯紫英瞪了一眼平儿,没好气地道:“小蹄子,居然敢把爷和贾瑞那厮相提并论?”
平儿却不理会,看着冯紫英道:“爷是前程远大的人,切莫要为了女人迷了心窍耽误了前程,若是……”
“若是,若是……”平儿涨红了脸,最后还是一咬牙道:“若是爷真的想要奴婢,待到日后合适的时候,奴婢自然任爷处置便是,……”
能逼得这生性沉稳的俏丫头终于亲口说出,冯紫英内心也是无比畅快得意,这也算是辛苦一遭,聊有所得吧。
“看来平儿你是真的怕爷染指你家奶奶,还是真的担心爷的前程受影响?”冯紫英斜着身子靠在炕上,无可无不可地道:“总感觉你这话里有点儿舍己度人的意思呢?”
平儿身上一震,脸色煞白,看着冯紫英,“爷,奴婢虽然卑贱,但也知道知恩报德,爷帮奴婢和奶奶处置了贾瑞的事情,奶奶以前也的确对不起爷,但是奴婢是替爷着想,爷身边也不缺女人,林姑娘天仙化人,二姑娘也一门心思在爷身上,爷只要想纳二姑娘为妾,那也是肯定能成的,……”
冯紫英不言语,却只看着对方。
“爷要奴婢身子,只管拿了去便是,但是若要奴婢出卖奶奶,奴婢却是万万不能的。”
冯紫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爷知道了。”
平儿也不明白冯紫英这一句“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但见冯紫英一脸沉思的表情,却也不敢再多问。
“嗯,贾瑞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相信他不会再来骚扰你和凤姐儿,你便可以去和凤姐儿说道,日后未必就不能和贾瑞合作呢。”冯紫英笑了笑。
“和这厮合作?”平儿吃了一惊,想起什么,“爷,那贾瑞背后莫不是还有什么根脚不成?对了,爷说那千步廊……”
“好了,爷说的这些你最好从未听过,包括凤姐儿那里最好都莫要提,贾瑞这厮心性不佳,但是现在还不能随便处置了他,不过他不会再对你们有什么非分之想。”冯紫英自信满满地道,非分之想只能是自己才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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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简单,那贾瑞就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了?”王熙凤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内心深处却早已经信了。
“嗯,冯大爷说了这些话,那贾瑞便吓得委顿于地,只顾着磕头求饶,……”平儿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贾瑞还有什么根脚的事儿告诉王熙凤,冯紫英让他最好不要让凤姐儿知晓,但是语气却又不是很强硬,这让她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王熙凤皱起眉头,却不言语。
“那贾瑞最后被冯大爷骂了出去,冯大爷也说日后这贾瑞不会来骚扰奶奶了,还说……”平儿顿了一顿。
“还说什么,你这小蹄子今日怎么吞吞吐吐起来了?”王熙凤也有些焦躁起来,这段时间各种事情困扰,让她也是心力憔悴。
“还说这厮日后也许还能合作,嗯,是和奶奶合作,……”平儿只得道。
“和我合作?”王熙凤凤目圆睁,眉宇间闪过一抹煞气,“铿哥儿这么说?就没说其他?”
“没有,冯大爷只说日后就知道了,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平儿摇摇头。
王熙凤皱眉沉思,良久才道:“那贾琏的事情呢?”
“冯大爷说琏二爷的事情他爱莫能助,也不是外人能插手的,奴婢也和冯大爷说了奶奶日后的事情,他说最好还是留在府上,说您现在也不能回金陵,那只会更不好过,这边有老祖宗和太太,琏二爷也不能做什么,……”
“哼,……”王熙凤也没有指望冯紫英能在这事儿上起多大作用,那是贾琏心思野了,有了花花肠子,谁也帮不了,“贾瑞来要银子的事情,你说了么?”
“冯大爷知道了,他说此事还是应当落到大老爷和珍大爷、小蓉大爷身上,若是没有他们的唆使,这贾瑞怕是不会来的,至于说外边儿的欠债,那都是他们内外勾结早就说好了的。”
平儿也有些犯愁,这事儿戳穿了也麻烦,赦老爷是奶奶的公公,那边珍大爷又是东府的家主,若是这几人打死不认,谁也没奈何,反而会让矛头都集中在奶奶身上来,尤其是现在,只怕更是会让奶奶难过。
王熙凤岂是也已经猜到了这一出,但是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修园子几十万两的花销,要出头露面,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做得下来的,贾赦是长房长子来承担这事儿理所当然,明知道他要在其中捞银子你也只能让他去,至于贾珍贾蓉,人家东府也出了银子的,难道来帮忙管事儿还错了么?
“平儿,你觉得现在这事儿怎么办?”
“奶奶,恐怕您不能一个人撑着,还得要和太太老祖宗她们说道说道,眼下这情形,大家都只知道一个大概,成日里还是那般随意花销,公中现在根本就支应不起了,连鸳鸯那里都不敢再把老祖宗的东西拿出去典当了,谁都知道这一典当出去就再也拿不回来了,这日子还能撑得起多久?”
平儿的话让王熙凤又犹豫起来,这主动向太太和老祖宗挑明,那也意味着她王熙凤掌家失败了,要说如果不是这修园子超出那么多,而且占用了许多公中银子,现在府里也不至于如此艰难,起码在拖上几年还是没问题的,到时候没准儿大姑娘在宫里局面就能有起色了呢?
现在贾琏羞辱自己要和自己和离,连贾瑞都要来踩自己一脚,不就是觉得自己要失势了,这背后自然也还有自家公婆在后边唆使。
若是自己现在主动和老祖宗、太太说扛不住了,那只怕老祖宗和太太看自己的眼光都要不同了。
等到贾琏真的和自己和离了,他们还会一支支持自己么?自己还能在贾府里边呆得下去?
想到这里王熙凤就不寒而栗,自己能回金陵么?
金陵王家早就凋落了,老爹去世,二叔在山东,三叔在京中都完全是靠着二叔余荫混日子,自己兄长在金陵都还成日吵闹着要进京,就说金陵混不下去了,自己一个女人家若是被和离了,还能去哪里?
贾府里边这些人,王熙凤是早就看透了,真到关键时候,没人会帮你,便是老祖宗和太太也一样。
要说起来府里边这些人还真不如冯紫英,起码人家没有提起裤子不认账,还有点儿情义,想到这里王熙凤心里似乎又有了一点儿底气,或许这就是自己日后的一条退路?
心念陈杂,辗转百思,想到被撵出贾府得日子,王熙凤就不敢想下去了,她绝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
到那时候便是自己身边能保有一些银子,又能保得住多久?
手中没有权势没有人围着的日子王熙凤太清楚了,自己绝对无法忍受。
“平儿,你去把我的体己钱拿点儿出来,贾瑞那边不必理他,晾他也不敢轻易再登门,但这府里上下月例钱不能拖了,……”王熙凤语气有些干涩,又振作了一下,“你再去冯府那边见一见铿哥儿,他说的让贾瑞和我们合作究竟是什么事儿,也许这里边还有些门道,……”
“奶奶?!”平儿骇然。
她可从未想过王熙凤会拿体己钱出来贴大家月例。
之前在冯紫英那里说王熙凤难处,哪也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再说贴补得多,总能想得到办法捞回来,但现在府里边根本就不可能再有路子捞钱了,那就是一个无底洞,自家奶奶虽然有些积蓄,那又能济得了多久?
“去吧。”王熙凤此时反而沉静下来,目光也变得有些迷离,摆了摆手,“有些时候,不得不为啊。”
戊字卷 第一百五十三节 是贾瑞表现的时候了(继续大更求月票!)
冯紫英已经许久没有来大观楼了。
老远就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从街道两头开始就已经是人满为患,但主要还是小贩太多。
沿路的卖糖葫芦的,做糖人儿的,贩炒货的,兜售胡饼炊饼的,更有直接就一张木板桌搭起贩售那酸梅汁儿的。
甚至在戏园子外边的一处空地,一个杂耍艺人正带着一只猕猴四处敲锣,准备扯起圈子卖一场。
那猕猴倒也乖觉,蹒跚却又灵活的沿着跑了一个圈子,手中红绳系着的铜锣被它敲得当当作响,一些尚未进场或者没有位置的客人索性就围成一圈儿,先行看起杂耍起来。
马车缓缓驶过,绕道戏园子后边儿,那里便是停车所在。
冯紫英小心的搀扶着沈宜修下车,晴雯也赶紧替沈宜修的帷帽遮帘放了下来。
沈宜修的天癸终于没来,冯府阖府上下赶紧延请郎中来诊脉,结果让冯府上下喜出望外,大少奶奶终于有了身孕了。
怀了孕的沈宜修却反而变得有些活泼起来了,不但食量大增,而且也更不愿意呆在府里,这春日里便一门心思想要出门。
前日里刚踏了青,今日又想要来看戏。
本来说不行把戏班子请到府里来演一出,但是不得不说府里边的院子还是小了一点儿,戏班子进来还有些施展不开。
冯紫英也想到自己可能马上就要离开京师城,而沈宜修怀孕之后显然是不能跟随自己远行了,自己陪她的时候就不多了,所以也就答应陪她来看戏。
“小心点儿,莫要走快了。”怀了孕的沈宜修立即成了阖府上下的重点保护对象,连带着冯紫英都是格外重视,不确定自己穿越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还有没有让女人怀孕的能力,现在终于可以放下一颗心了。
同样为沈宜修怀孕而感到高兴的还有尤氏双姝,这样一来她们便可以不再有那么多忌讳来避孕了。
两女个头太高,尤二姐也是带了帷帽紧跟在沈宜修身后,而尤三姐却如同以往一般,索性就换了男装,一束胸围子把鼓胀的胸部一勒,换上一袭青绸便袍,面如冠玉,红唇饱满,双目灰蓝,更是显得英武不凡。
“哪有那么娇贵,这才一个多月呢。”见丈夫这般爱惜小心,沈宜修内心喜欢? 但表面上却是娇嗔道:“这还有**个月呢,相公这样,岂不是妾身连门都不能出? 只能躺在床上了?”
“说错了? 有了身子便更应该要注意适当活动,每日都要多动一动? 但是活动的方式形式就要注意了,有些幅度太大的就要避免? 而散步就是最好的一种活动方式? 但要小心上下台阶? 避免跌倒。”
冯紫英一本正经地道? 倒是让沈宜修很是好奇,“相公也懂医?”
“为夫跟着张师学过两年? 基本医理还是明白的? 但是却不敢开方子下药。”冯紫英摇摇头,“不过像孕妇的保健道理,我却是懂的。”
见丈夫这般讲究,沈宜修心中更喜欢,眉目间的少妇风情混杂着一份甜蜜? 看得人心醉。
不过沈宜修还是很会注意各方情绪,见尤二姐跟得紧,便侧首小声道:“尤家妹妹要加紧了,婆婆可是说了,希望尤家二位妹妹也早日替相公生下一男半女,……”
尤二姐也是喜不自胜,盼的就是沈宜修这句话。
虽然婆婆是这么想的,但是也得要照顾大妇心态,万一这沈宜修生的是个女儿而自己怀孕生下个儿子呢?虽说不至于起什么纷争,但是难免有些气量小的大妇心里就会不舒服。
问题是现在冯郎还只有自己和妹妹两个妾室,现在沈宜修怀孕便不能侍寝,大部分时间就是自己两姊妹侍寝,可以说现在是两姊妹最好的机会,没准儿再等一下,一旦再有女人进屋,那就又要分薄宠爱了。
所以得了这句话,尤二姐琢磨着自己姐妹也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备孕而不再需要计算时间了,只盼着能早日怀上一男半女,也能让自家姐妹在冯家牢牢站稳脚跟,也就不必再担心别的女人来分宠了。
柳湘莲却是迎了出来,看见冯紫英搀扶着沈宜修,柳湘莲也是上来见礼。
沈宜修也是见过柳湘莲的,知道这是和自家相公兄弟论交的,也大大方方地去了帷帽见礼。
“不是说弟妹有了身孕么?为何还出来,也不怕婶子责骂?”柳湘莲见沈宜修和冯紫英两个妾室都来了,他是知道冯家对沈宜修这个大妇头胎的看重的,这出门让大段氏知道了,冯紫英肯定又要挨责骂。
“无妨,时日还早,适当活动,看一看戏也能宽解心情,成日里呆在府里,她也闷得慌。”冯紫英解释道。
柳湘莲也知道冯紫英对这位嫡妻还是很珍爱尊重的,想了想道:“这等地方人多喧闹,尤其是上戏时,难免有吆喝呐喊的,免不了要受惊吓,若是弟妹在府里闷得慌,你不妨让荣国府那边的姑娘们可以多去你府里坐一坐,也就算是陪了弟妹了。”
柳湘莲一番好意,也是觉得林黛玉反正已经和冯紫英订亲,二女迟早是作妯娌,其他几女算下来也和冯紫英是亲戚了,这来冯府小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却没有想到冯紫英心里在打鼓。
这宝钗的事情还没有摊开,沈宜修倒是知晓了,可连黛玉都还蒙在鼓里,探春、湘云也都不知道,这二女冯紫英都能感觉得到对自己日益加深的好感,他不敢拍胸脯说这二女对自己情意有多深,但是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情愫,冯紫英却是能感受得到的。
这还没有算现在已经火烧眉毛迫在眉睫的迎春,想到这些姑娘们若是都来到府上,万一那句话一旦说漏了,只怕就立即变成修罗场,想到这里,冯紫英都不寒而栗。
可是这柳湘莲这么还当着沈宜修和二尤的提议,自己还真不好出言否定,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沈宜修已经高兴起来,“对啊,相公,明日就邀请林妹妹和其他几位妹妹们都来府里小坐吧,你安排人做的那个竹木棋牌不是已经做好了几副么,家里就我和尤家妹妹,人也不够玩儿,让几位妹妹过来,正好可以教会她们,一起玩啊。”
沈宜修现在怀孕之后,段氏便要求沈宜修不能再吟诗作画,说吟诗作画劳心费神,对身子不利。
沈宜修这成日里在府里呆着也是闲极无聊,正好需要其他娱乐方式消磨时间。
冯紫英那一日回来之后想要做这麻将,自己画出图案来,便安排府里的木匠去挑了一些竹木进行裁剪打磨,然后再让丰润祥来了两个雕工,一两日不到,几副精美无比的麻将牌便已经做了出来。
冯紫英简单教授了沈宜修和二尤一下游戏规则,因为事情多,还未正式玩过,所以沈宜修和二尤都还不知道这玩意儿的魔力会有多大。
“棋牌?”柳湘莲也很好奇,“紫英,你还会做棋牌,什么棋牌?象棋么?”
“不是,是小弟从马吊牌里琢磨出来的一种新鲜物件儿,刚做出来,日后柳二哥来府上看一看就知道了。”冯紫英乐呵呵地道。
他甚至已经在琢磨这玩意儿会以多么快的速度风靡整个京师城,这运河边儿上的虽然那些船工挑夫们中间都已经有了这玩意儿,但是一来都是用纸画上的,十分粗糙不说,而且玩起来根本没有这种竹木打磨之后玩起来的那种响脆带劲儿,而且麻将搓起来的那种味道更不是纸牌所能比拟的。
几个人说着话,早有人引道把冯紫英一行人引导到了二楼的包间中。
沈宜修还从未来过大观楼,对于这种呈现环形的包房戏楼十分好奇,包间中的座位也是分成三排,呈现出前低后高前窄后宽的情形,比如第一排可以坐两个人,第二排可以坐四个人,第三排能坐六个人。
房间里不但备有茶几茶水,甚至还有各色果子糕点,可谓真正的vip包房水准。
看一场戏也是放松,不过对冯紫英来说却是没多大意义,他本来也不喜欢这种消遣,甚至还不如打麻将。
但自己长久不出现,也就意味着对大观楼这样一个也是自己前期苦心打造经营起来的载体平台,自己可能会逐渐失去影响力和控制力,虽然柳湘莲是可靠的,但是冯紫英不愿意去考验人心。
贾芸从大观楼离开也是迫不得已,海通银庄京师号需要一个更得力的人手去帮助贾琏,冯紫英不能在贾琏要离开的时候再来手忙脚乱的寻找接替者。
没有了贾芸,而薛蟠能力严重不足,韩奇和卫若兰也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在这大观楼上,许多事情都只能由柳湘莲一人做主,现在看不出来,但日后就很难说了。
倒不是对这大观楼的盈利收入有多么期待,而是这样一个人来人往,尤其是京师城中达官贵人们经常来的场所,很多时候会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就像发现杨应龙不稳迹象一样,这里已经成为监控杨应龙在京师城中情报人员最有效的所在,兵部和通政司的人与杨应龙情报人员的联系就是在这里被发现,而冯紫英相信随着大观楼名声日盛,这个地方如何能够和汪文言正在着力打造培植的情报体系打通,还会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台上上演的《紫钗记》的《折柳》这一出,看着沈宜修和尤氏双姝加上晴雯、云裳等人都是看的出神,冯紫英这才悄然起身除了包房。
倪二早已经在一旁等候着了。
“大爷。”见冯紫英下楼来,俨然一身富家士绅的倪二立即跟了过来。
冯紫英上下打量了倪二一番,这才点点头,“嗯,倪二,你现在身份也不一样了,和上边打交道的时候也多了,也就需要讲究了,寻常下边的事情,你一定要盯着,但是却未必需要亲自去出手了,很多时候更要用心而不是用力,……”
倪二连连点头,“大爷说的是,年前大爷教训了我,我便注意了,城里拉粪的行当我已经交给老三去做了,不过他性子毛躁了一些,我还不敢丢手,还有就算是和工部与顺天府这边打交道修建的事儿,我亲自在作,……”
冯紫英微微颔首,“我交代你的事情呢?”
“大爷放心,这些人我都亲自安排在物色,文言先生来过几次,也选了一些人,……”
倪二观察着冯紫英的神色,汪文言来他这里选了好几个得力人手,让他很是心痛,但是这是冯紫英亲**代的,而且对那几人也是一份机会,倪二也只能放手,虽然不知道汪文言要做什么,但是肯定是重要的事情,自己这点儿家当不能比。
“倪二,心胸放宽广一些,日后这些人要有了造化,说起来那也是你倪二爷一手提携出来的,也是你脸上有光。”冯紫英笑了笑。
倪二手底下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人数众多,但除了京师城本地的外,相当大一部分都是来自北直隶各府近一二十年因为水旱蝗灾而逃难来京师城里的流民,甚至也还包括一部分山东和辽东那边的流民。
他们自己或者父辈甚至祖辈逃难来到京师城,然后慢慢定居下来,从事京师城里各种贱役,成为京师城中最下层的一个庞大群体,而倪二手下相当大一帮骨干成员就都是来自这些人。
其中除了顺天府各县的外,尤以籍贯是顺天府周围的保定府、河间府和永平府的最多。
冯紫英要让汪文言迅速在北地打开局面,尤其是要把情报网罗打造出来,要有足够能用的人手是必不可少的,而这些人从哪里来,主要就要靠倪二这个地头蛇。
倪二在接手京师城的粪水清掏外运活计之后手底下的人手便成几何倍数增长,后来又在冯紫英的引导下和兵部与顺天府搭上线,人手更进一步增长。
现在倪二手底下吃饭的少说都有六七百,这还不算那些临时性召集来的,除了他原有的一些看家护院开设赌场私窑子的活计外,主要还是请掏粪水和他工部负责修造疏浚沟渠、漕河乃至城中一些设施需要大量人手。
正因为倪二手底下有充裕的人手,而且这些人大多来自顺天府周边府县,而且他们许多人在老家都还有亲朋故旧,所以这也是汪文言要选人的最好对象群体。
而汪文言挑人极其挑剔,挑走的都是倪二也都看得上的角色,自然让倪二心痛不已。
“那是,那是。”倪二也只能认了,话说回来,冯紫英说的也没错,万一日后这些家伙有了出息造化,那自己也可以挺直腰杆说话硬气一些。
“那贾瑞来了?”冯紫英又问道。
“来了,但没说个啥,只说是您让他来的,我和他说了一阵,这厮很是奸猾,啥都没口风都没露。”
倪二也对冯紫英安排这贾瑞来找自己很好奇,冯紫英没说具体事儿,只说和贾府里边的事情有关系,现在倪二也还有好几千两银子的债在贾府那边儿没收到,正琢磨如何去收债呢,没想到这贾瑞也是替人收债。
“倪二,赦老爷和珍大哥以及蓉哥儿他们在你这里捞了不少银子吧?”冯紫英笑着道。
倪二嘿嘿一笑,“爷,您不是打这个主意吧?那我日后名声就得要臭了,谁还肯把活儿拿给我们干啊。”
“那倒不至于,这银子本来也就是贾府的,而赦老爷和珍大哥本来就是贾府主人,这里边的门道本身也就说不清楚,贾府里边自己安排合适人选,有没有监督制度,出这样的问题也在所难免。”冯紫英摇摇头,“不过贾府里边还是有下人从中挣了不少,甚至比几位老爷更能捞银子,……”
倪二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迟疑,“大爷您莫不是在说赖家?”
不得不说赖家在贾家还真的是有几分排面,饶是贾赦和贾珍联手,虽然拿下了部分活计,但是仍然有一些采购物件的活计被赖家拿下了,这一笔收益同样不小,因为赖家更狠。
像园子里的花树几乎全是赖家包揽了,再比如建园子时相当大一部分木料也是赖家承揽了,另外像太观楼主楼也是赖大找的人来建的,为此差点儿和贾赦撕破脸,最终还是贾母出面交给了赖家,这也让贾赦极为愤怒,同时也让原本一直想要拿下的倪二颇感气恼。
“嗯,明白我的意思了么?”冯紫英笑了笑。
平儿昨日又来找了冯紫英,但是冯紫英没在,但冯紫英大略知晓平儿来找自己的目的,原本还说稍微等一等再来挑开这个贾府得脓包。
但是事情就有这么凑巧,冯紫英很快就得到了一条消息,赖家的儿子好像很快就要任官赴任去了。
任官,外官,赴任,赖家的儿子,要外出当官了,但是贾家似乎完全没有得到这个消息,这太蹊跷了。
戊字卷 第一百五十四节 闲来无事便有事(大更!)
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居然用了一万两银子捐了一个七品官,另外有用八千两银子打通各方关节,半年之内就获得了实授实缺,而且是江西某县县令,据说很快就要赴任了。
这个消息是冯紫英无意间获知的,到吏部去拜会齐师时,不经意间听到了说起今年捐官数额不多,但是却有一些大手笔,一位主事便提到了赖家赖尚荣捐官正七品候缺,然后很快就获得了实授。
再一打听,这实授也来之不易,当然这就不是外界所能知晓的了,不过对冯紫英来说,只要想了解到这并不难。
一万两银子捐官这个手笔不可谓不大,而更为夸张的是用八千两银子来打通补缺这一关键。
大周虽然有捐官这一体制,但是捐官历来不受吏部的喜欢,往往是捐了官三五年都未必能得到机会补缺,即便得到补缺也多是四川、云贵或者陕西、两广等地穷乡僻壤,但赖家居然能花下如此血本来做好此事,不能不让冯紫英感到震惊和佩服。
一万八千两银子,便是薛家、贾家这样的家庭都好好生掂量一番,贾琏也不过是花了几千两银子捐了一个虚衔的同知,而一个奴才家,就敢花几倍于贾琏这个正经八百家主嫡子的花销,捐一个实授实缺县令,而且还是江西的。
江西虽然相较于江南诸省直无法比,甚至也不比北地诸省,但是比起四川、云贵、两广和陕西这些地方来又要好许多了,这么短时间,就能谋到一个江西实缺,不得不说这赖家动作力度够大。
而赖家在不敢让贾家知晓的情况下就谋到了这样一个机会,除了使银子,也就没有别的路子了。
这让冯紫英实在无法不怀疑,这赖家是不是在修园子这一出里挣了不止这一万八千两银子,才能如此大方的一掷千金,捐一个官来当。
“那大爷打算怎么弄?”倪二眼睛都亮了起来。
黑吃黑是他最喜欢的了,如果街坊之间倪二对贾家还有几分敬畏的话,但是对贾家的奴才,倪二就毫无忌惮之心了,再想到本来自己还能多拿下一两处活计却被赖家截胡,至今自己还有不少银子未曾结到账,而赖家却早已经落袋为安,倪二心里自然就难以忍受。
“不急,先把准备工作做起来嘛。”冯紫英笑了笑? “这修园子赖家既没有人手? 也没有手艺? 还不是得到外边儿去找人,赖家进货,尤其是那花木,据我所知不少就是来自桂花夏家? ……”
倪二恍然大悟? 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薛大爷的岳家啊? 爷,我明白了,……”
赖家其实也就是一个空手套白狼的角色? 这一点贾家上下也都明白? 甚至贾母也有意无意是让赖家来掺和这笔生意。
贾府里边自然不会少明眼人,贾赦、贾珍挣了这个银子,下边人固然有些看法,但是都觉得可以接受? 这荣宁二府本来就是贾赦和贾珍的? 不过就是左边兜里揣到右边兜里,但是你赖大赖二也来插一脚,凭什么?
都是府里边下人? 都是拿薪水养家糊口,你却一家人把荣宁二府大管家位置垄断不说,这吃肉却没有想过给下边人分润一点儿,那怎么行?
以前也就罢了,零敲碎打的,赦老爷和珍大爷也没有在意,但是这一次赦老爷和珍大爷主事,你仗着贾母宠信还来这么一出虎口夺食,把赦老爷和珍大爷得罪死了,立即就在府里边树立了两个最大的敌人。
若是贾家现在兴盛,不在乎这几万两银子也就罢了,但现在是贾府连几百两银子都得要掰着花了,逼得王熙凤现在都走投无路了,你还来这么一出,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冯紫英不认为赖家在有把柄落在人手上的时候还能顶得过贾赦和王熙凤的联手进攻,尤其是在外边儿还有倪二支持,府里边还有贾瑞这个搅屎棍的煽风点火。
就看这赖家能榨出多少银子来了,但无论如何也能帮贾府缓解一下财政危机,让王熙凤不至于成日里扭着自己不放了。
倪二喜笑颜开的离开,早已经等候着的贾芸这才上前见礼。
“芸哥儿,在银庄里可曾干得顺心?”冯紫英看着神采奕奕的贾芸,忍不住颔首笑道。
比起几年前那个落魄穷酸的贾芸,眼前的这个青年人简直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一身淡灰色府绸长袍,面如朗月,气宇轩昂,手中一柄犀骨折扇,前明唐寅的《桃花庵歌》中的两句题在其上,“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倒也有些意境。
就是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附庸风雅,还是真的能明悟这其中道理了,以冯紫英看来,估计还是前者居多。
“谢谢大爷的提携,贾芸没齿难忘。”贾芸言出至诚。
若说冯紫英将他安排到这大观楼来做事是一番历练打磨的话,那么将他推荐并做担保让其到海通银庄京师号做事,那就真正是对他贾芸的大恩大德了。
贾芸知道,京师城无数人都想来海通银庄做事,甚至不少人都托到了忠顺王爷那里,但是这海通银庄终归是要赚钱的,连忠顺王爷都知道舍一笔银子可以,但是银庄里的事务那是寻常人不能插手的,一旦出了问题,那涉及到数百个股东的利益,他忠顺王爷也背不起这个责任。
如冯紫英所言,让自己到海通银庄做事,一是因为知根知底,人品放心;二是经历了大观楼的历练,觉得自己能做事;三是他冯紫英认可的人。
贾芸知道,若说是前两者,无数人都能具备这些条件,唯独第三条,那才是关键,不是小冯修撰的人,这海通银庄的重要位置便不能坐。
就像琏二叔,若非是去了一趟扬州入了冯大爷的眼,哪里能有机会来组建这个海通银庄京师号,要知道扬州号和大同号乃至广州号都是冯大爷的亲表兄负责的,贾琏在之前并没有太多从商的经验,完全是到扬州之后让冯大爷一手一脚带出来的。
贾芸当然也知道冯紫英和贾家的密切关系,林姑娘是二位老爷的嫡亲外甥女即将嫁给冯大爷为三房嫡妻,甚至有传言说二姑娘亦有可能要给冯大爷做妾,这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转念一想,二姑娘一个庶出女,以大老爷的心性,倒不是不可能,这也能巩固琏二叔在冯大爷这边的地位。
“好了,芸哥儿,这些奉承话就不必说了,做好你手中事儿就好。”冯紫英摆摆手,“琏二哥这段时间恐怕家里事情耽搁多一些,你恐怕要担待一些,……”
贾芸心中一凛,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位爷在变相的表达对贾琏的不满,但这段时间贾琏在和屋里的二嫂子闹和离,的确耽搁时间多一些,但总体来说,也没有影响到京师号的营生。
“大爷,琏二叔虽然家里有些事儿,但是他可从未耽搁过号里的营生,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贾芸赶紧道。
“别那么紧张,我可没对琏二哥有什么看法,我只是说他们两口子的事情走到最后肯定会有些影响,你就多操心一些,嗯,下一步琏二哥何处去还要看他的想法,你应该知道他想去扬州号,但是又放不下这边儿,我的考虑你在打磨一下,大同号那边我表兄已经基本做上路了,不行我打算让你去大同号独当一面,有没有这个信心?”
冯紫英的话让贾芸大喜过望。
大同号和京师号、扬州号、广州号乃至金陵号这些地方肯定没法比,但是那毕竟是独当一面啊。
这京师号虽然是贾琏执掌大局,自己协助,但是像自己这样协助贾琏的还有两三个,都是其他渠道来的,比如是忠顺王或者其他大股东们推荐来的,但都是经过了冯大爷的审核认可才得以上任。
要说这几个助手中,自己无论是资历还是家世都是底气最不足的,无数人都渴望着能出去独当一面,现在若是自己有机会,那简直就是一份天大的机缘。
不过激动之后,贾芸也迅速冷静下来,“大爷,我觉得我可能还是需要再历练一两年,我接触这些活计还是太少了一些,时间太短了一些,当然,我很渴望去大同独当一面,但是我不愿意因为的缘故去了之后却无法把事情做好,辜负了大爷的期望。”
对贾芸的理性和冷静冯紫英还是很欣赏的,没有因为自己的许愿而忘乎所以,还是能清醒地看到自身不足,不过冯紫英也自有主意。
“芸哥儿,大同号的情况和其他几个地方都还略有不同,那里是我们冯家和我母亲段家所在,各方面都能有人照拂,所以我表兄才能在短短两三个月间就把大同号打理出来,你去大同也不至于面临太大压力,在大同号磨砺一番,便可以扛起更重的担子。”
贾芸略一沉吟,最后还是道:“如果大爷认为我能够胜任,我不胜荣幸,不过从我个人角度来看,我觉得还是更适合再等上一两年去独当一面,我心里更踏实。”
冯紫英满意地点头,有自己的见解是好事,不轻易被他人的观点所左右,更是好事,贾芸经过这几年的打磨锻炼,的确成长很快,而且也还树立起了自己的自信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芸的成长性比贾琏更大。
冯紫英发现自己自觉不自觉地就已经和贾府产生了很密切的联系,除了和书中万人仰慕的女孩子们,那些个边角余料的男人们也慢慢进入了自己眼帘,甚至慢慢成为自己周围的一部分,宝玉和贾环就不用说了,像贾琏和贾芸,甚至成为自己某方面事业的一个重要臂助,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冯紫英回到包房时,沈宜修仍然沉浸在台上的表演中,倒是尤二姐也很喜欢,甚至开始抹泪,倒是尤三姐显然不太喜欢这种活动。
“三姐儿不喜欢?”冯紫英侧着头,小声问道。
“嗯,不是很喜欢,不过姐姐她们似乎很喜欢。”尤三姐是个直爽性子,很坦然地道。
“我也不喜欢,那不如我带三姐儿出去转一转?”冯紫英笑着小声道。
“好啊。”尤三姐大喜过望,喜滋滋地站起身来,“不过姐姐她们……”
“不用管她们,她们都已经深入其境无法自拔了。”冯紫英看了一眼沈宜修和尤二姐,摇摇头。
自打成亲之后,主要重心都转移到了沈宜修这边,难免对尤二尤三有些冷落,尤二姐还好一些,性子柔绵,也没有那么多想法,但是对原来在边地自由惯了的尤三姐来说,肯定就有些落寞了,哪怕是去扬州,尤三姐也觉得很畅意,但是像现在这样成日里呆在府里给人做妾的生活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冯紫英也能感受到这一点。
尤三姐和府里其他女孩子都不一样,甚至也和未来自己要娶的黛玉、宝钗她们也会不一样,她们也许会安于府中的生活,满足于相夫教子,但是对尤三姐来说,崇尚习武的性子让她不甘于这种蜗居生活,而在边地所经历和见识过的种种,也让她内心更渴望一些其他挑战。
当然,这并不是说她就不渴望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带来的坚实依靠和温暖怀抱了,只不过她想要的会更多一些不一样。
漫步在戏园子外的街上,看着四周熙熙攘攘的人流,尤三姐突然发现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几年前那种无忧无虑的时候。
虽然此时已为人妇,但是看见丈夫陪着自己这样自由自在的游荡在街市中,看着自己买来的冰糖葫芦塞进嘴里,酸梅汁儿爽心入口,还有那小风车呼噜噜转个不停,尤三姐只觉得这一刻无比幸福。
只是碍于身穿男装,否则尤三姐真的想要投怀送抱,亲密一番。
“那就是冯铿?”
阿拜侧首看了一眼讷图,小声问道。
“对,那就是蓟辽总督冯唐独子冯铿,翰林院从六品修撰。”讷图轻声道。
“如果杀了他,能不能算给冯唐一个警告?”阿拜目光一凝。
讷图吃了一惊,上一次二贝勒来也有这个想法,此番三贝勒来又有这个企图,这让讷图很是矛盾。
“三爷,冯唐如果有几个儿子,那么杀了冯铿或许能给他一个震动和警告,可冯唐只有一个儿子,如果杀了他,冯唐知晓或者觉得是我们的人杀了他儿子,那一旦冯唐发起疯来,我们承受不住。”
讷图想了一想才道。
阿拜想了一想,也的确是如此,如果对方有几个儿子,那么死了一个庶子之类的儿子,倒是可以让对方胆怯心惊,进而有利于下一步接触,但是如果杀了他唯一的儿子,恐怕没有任何想法的冯唐就有可能要不顾一切的针对建州女真了,那只会便宜了察哈尔人、叶赫部和舒尔哈齐。
“而且三爷注意到没有?那个他身边的俊俏青年,其实是他的小妾。”
讷图的话让阿拜大吃一惊,“大周允许官员娶男人为妾?”
阿拜知道大周这边许多人好男风,但这种公然纳男人为妾的还是把他吓了一大跳,这太夸张了。
“不,不是,那个俊俏男子其实是女子,不过是女扮男装罢了。”讷图赶紧解释,“那女子是武技高手,据说出自大周西北的崆峒派,和这家戏园子的班主艺出同门,别看她是女子,但寻常刺客杀手根本不是她对手,而且冯铿本人虽然是文臣,但是亦有很高明的武技,一般人很难刺杀成功。”
“大汗让我进京的目的就是要常驻京师城,搞清楚现在大周内部情形,我们建州女真现在面临局面很不好,乌拉部得到喘息机会,察哈尔人野心勃勃意图控制喀尔喀和科尔沁,叶赫部则是心腹之患,还有舒尔哈齐,现在大周政策有所变化,已经开始公开不遗余力的扶持我们周围的这些势力,这让大汗很心焦。”
阿拜此番也是建州女真内部经过一番认真讨论之后才派进京的。
原本是代善来得,但是考虑到此番前来是要常驻京师,阿拜年龄仅次于褚英和代善,而且性子沉稳谦和,考虑问题周到,所以努尔哈赤才将自己这个三子派进京师城中主持大局,就是要从内部来化解大周给建州女真带来的沉重压力。
“此事二爷上次来也提过,既然大周在关外不断给我们找麻烦,那我们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周自家的麻烦更多,我们也一样也可以给他们找麻烦。”讷图语气有些阴沉。
阿拜精神一振,“看样子讷图你是心里有数了?打算从哪些方面着手?倭人,还是朝鲜人?蒙古人?”
讷图摇了摇头,正欲说话,却见冯紫英凌厉的目光望了过来,心中一震,糟糕,被发现了。
戊字卷 第一百五十五节 鸡鸣狗盗亦有用
冯紫英感觉到有目光一直围绕着自己而转,他只是下意识的回头四处寻找,但恰巧就看到了这几个明显不像是京师本地人的家伙。
看见对方有些紧张的神色,冯紫英就知道对方有问题。
从对方一行人的衣着肤色来看,不像是南边人,倒有些像蒙古人、朝鲜人或者女真人。
冯紫英原本想要过来查问一番,但是心念一动,却又假作有些狐疑的看了这边一眼,迟疑着没有举步。
讷图心中稍稍一松,不动声色地小声道:“三爷,别动,那厮起了疑心,可能是因为带着家眷而不好过来,咱们先稳住,待会儿从那边绕过而走。”
阿拜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对方眼神这么厉害,居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几人的不对劲儿,估计还是自己出了问题,以讷图在京师城中几十年都未曾出过纰漏。
阿拜也稳住心神,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把目光投向旁边的杂耍艺人,似乎对那正在沿着吞剑把戏的杂耍艺人十分感兴趣。
冯紫英同样不动声色,一边笑着和尤三姐亲昵,一边却附耳小声道:“三姐儿,咱们右后方那三个人你看到了么?”
尤三姐身体微微一震,但是江南之行的保镖生涯已经让她具备了相当水准,“爷,看到了,怎么了?”
“别忙看,记住这三人形象,我们回去的时候,你立即告知倪二让人去盯着,你从街道另一端过去,倪二的人懂门道,你别太靠近,看看他们去哪里。”冯紫英的注意力似乎仍然在糖人摊上,一只手还在糖人摊上的成形的糖人上拨弄着。
就在冯紫英和尤三姐不经意的转身往回走进戏园子的一刻,讷图和阿拜四人也是动作敏捷地向人堆里一钻。
尤三姐一进园子大们便灵活地向侧面一个箭步跃身而上,倪二在这园子里也有人,只是几息时间,尤三姐便已经找到倪二把事情原委交代清楚,也把几个人的形貌特征和衣着打扮说清楚,而倪二也毫不含糊? 立即安排人从戏园子后门抄近道直奔街口。
不出冯紫英所料,那一行人虽然动作很快,但是毕竟这一段街面都是十分繁华热闹所在,要不管不顾的拔腿狂奔几个人也知道太显眼? 所以他们只能尽可能加快速度,但是却还只能保持着正常的步伐离开。
尤三姐和倪二兵分两路,分头去堵街道两头? 不错所料,尤三姐在拐角的香烛店外看到了那一行四人健步如飞地离开。
这个时候就相对简单了,倪二手底下这帮人都是这一带最熟悉路况地形的人? 而且人手众多? 他们对这等行径也早有经验? 交错式跟踪手法也运用的十分娴熟,甚至比尤三姐这等武技高手还要得心应手。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悬念? 当冯紫英在包房中陪同沈宜修他们看完《折柳》这一折戏之后? 尤三姐和倪二的人也已经回来了。
“那帮人绕了一大圈,最后在史家胡同口的二郎庙外边分手? 两个人去了挨着四夷馆的金鱼胡同里边,我问过? 应该是女真人在京里的一处落足点? 不算隐秘? 另外两个人则是去了三条胡同里的一处隐秘小院? 连倪二的人都不知道那个小院是属于谁的,但看样子应该是租下来的,很是偏僻隐蔽。”
尤三姐很是兴奋,显然清闲了这么久了,突然遇上这样一桩事儿,一下子就把她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了,言简意赅,三五两下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如果估计没错,这应该是女真人,而在京师城里好像除了建州女真,其他女真诸部应该没有公开的联络点吧?建州女真一直是把自己当成了女真人的代表,不过叶赫部倒是也已经在京师城里有了落足点,但是不在金鱼胡同,更不在三条胡同,而是在大时雍坊的栅栏胡同里。”冯紫英字斟句酌地道。
布扬古一行人来京师城里时已经和冯紫英专门打了招呼,也留下了联络处,就在栅栏胡同里,而且叶赫部几个人冯紫英都见过,估计留在京师城里也就一两人而已,今日这几人只可能是建州女真。
“那爷的意思是三条胡同那一处应该是建州女真的秘密藏身处?”尤三姐越发感兴趣。
留在府里没什么事情,而这种事情才是最能发挥她作用的,她也不像姐姐那样安分守己,更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事儿。
看着尤三姐跃跃欲试的模样,冯紫英心中也是暗叹,看样子这丫头是呆不住了,这样也好找点儿事情做着,这京师城中,加上尤三姐一手武技,倒也无虞安全。
“建州女真一直在京师城中有秘密窝点,我估计弄不好还不止一处两处,而且应该是经常调换,龙禁尉那边我曾经通过私人关系去问过,他们也说除了金鱼胡同那一处是公开的外,建州女真在京师城里的秘密窝点和联络点起码有五六处,而且经常停用和调换,很多地方就是一年使用期就换了,有些甚至连龙禁尉都尚未了解,人家就又换了。”
冯紫英点点头,“这些女真人在咱们内地也有很多和他们有生意往来的商人,许多居所都是这些商人提前就帮他们租好的,一旦需要就马上启用,所以龙禁尉也一直没有能掌握清楚这些建州女真的秘密窝点。”
“那爷的意思是这帮女真人是冲着爷来的?”尤三姐又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如果女真人真的要对冯郎不利,那敌人在暗,冯郎在明,还真不好防范,只有千日抓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防不胜防啊。
“倒不完全是,但肯定是和他们在关外的情况有关系,毕竟我爹的一些动作肯定让努尔哈赤有些坐不住了。”冯紫英笑了起来,“这不是坏事,说明我爹在辽东的这些举措起作用了,逼得努尔哈赤现在都要采取这些措施了,以前努尔哈赤可没有这么好的耐性和细腻的心思,不行就打,但现在他也要像琢磨其他路子了,以前他可是看不起这些套路的。”
“那爷现在打算怎么办?”尤三姐既有些可惜,又有些担心。
“怎么,三姐儿,有些寂寞难耐了?想找点儿事情做?”冯紫英看着对方道。
尤三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然道:“爷,妾身呆在府里也没有其他事儿,既然这帮女真人已经盯上了爷,妾身觉得还是想要把这帮人来历和意图查清楚最稳妥,若真是要对爷不利,那我们也可以有个准备,甚至可以先下手为强。”
冯紫英也不想把尤三姐就此束缚在府里边儿,那样只会让尤三姐闷闷不乐,如果给她找点儿事情做,只会让她觉得这日子过得更有意义。
“三姐儿,你的意思爷明白,只是你一个女儿家,倪二手底下都是一帮男人,爷便是心胸再宽广,也不能允许你和这帮人混在一起啊,如果是你一个人,只怕你也玩不转啊。”冯紫英看着对方叹了一口气。
“爷,其实您要人做这些事情,妾身也能找得到一些熟人。”尤三姐听得冯紫英话语里松口的意思,精神一振。
她也知道自己身份,作为一个未来仕途一片光明的文官的妾室,如果流连奔波于市井江湖中,周围都是男人,肯定会为人诟病,便是冯郎再大度,只怕婆婆那边也会不高兴,但若是还有其他女子和熟人在一起,那就要好说许多,对冯郎那边也是一个交代。
“什么?!”冯紫英大吃一惊,一脸不敢置信,“你是说你能找到人来做这种事情?嗯,女人?”
尤三姐抿嘴一笑,“嗯,肯定是女人,当然也有男人,不过和妾身在一起行动的肯定是女人,……”
冯紫英被尤三姐笑得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三姐儿,你哪来什么熟人能做这种事情?”
“爷,您忘了扬州的秋水剑派么?”尤三姐有些得意,“其实妾身和秋琴心她们一直有书信往来,林老爷过世之后,秋水剑派还是受到了很大影响,妾身感觉秋水剑派好像也有点儿想要北上来京师发展的意思,还有漕帮,一样也有不少女子,……,另外便是妾身师尊那边,崆峒派,在西北兰州、西安、太原也都有人,如果能给他们机会,他们肯定也愿意来京师城,不信您问问汪先生和吴先生,他们肯定比妾身了解要多得多。”
冯紫英恍然大悟,这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尤三姐出身崆峒,虽说是女子,但是多半也是和崆峒派中有联系,而扬州秋水剑派一直是林如海扶持的,现在林如海病殁,新来得巡盐御史也好,运盐使也好,多半是有自家的一帮人,秋水剑派就要靠边站了,自然也想另寻出路。
那秋琴心冯紫英都还有些印象,颇有姿色,没想到还和尤三姐有联系。
而吴耀青对南北江湖武林都有交道,若是安排一些人来做这种事情,自然不在话下。
戊字卷 第一百五十六节 身份和地位
对于冯紫英来说,他自己现在都还不确定自己未来会走向一个什么方向,这个问题他无法对人说,无论是自己几位老师,还是自己老爹。
在他们看来,自己就该是老老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积累资历,入阁拜相就是每个文官的终极目标,而在实现这个终极目标的过程中顺带实现自己的治政理念,当然也可以反过来,就是在职位品轶不断攀升的过程中推行自己的治政理念,最终达到作为文官职位的顶端——内阁首辅。
这也是一个穿越者的悲哀,尤其是穿越的这时代还是以前历史书中未有过的,许多东西顶多只能作为一个借鉴参考,而且不少还得要从《红楼梦》这本书中模糊的内容来进行推断。
所以冯紫英现在觉得自己唯一能够抢先做的就是尽最大可能性的把情报体系建立起来,一个属于自己的情报体系。
在他看来,大周的情报体系严重落后,甚至可以是极其散乱和陈旧呆板,算起来,龙禁尉、兵部职方司、行人司、刑部以及边军和地方官府都具有某一部分的情报搜集职能,但是整个大周朝廷却没有一个真正完整成体系的情报系统。
理论上龙禁尉对内情报收集,但是其侧重基本上都放在了对官员的**贪墨上去了,这本来该是都察院的职责,但是由于都察院自身力量的欠缺,更多由龙禁尉来承担前期的线索收集,而这就让龙禁尉的偏重失衡,对于真正危机大周安危的情报反而缺乏足够的精力去侦测搜集。
兵部职方司理论上是要承担起对危及大周安全的外敌情报收集,但是职方司所涉及的职责范围太过笼统和零碎,哪怕是在萧大亨下台,张景秋和柴恪出掌兵部之后这一块工作有所重视,但是要在短时间内达到理想状态根本不可能。
这从兵部职方司几乎对蒙古和女真乃至倭人和朝鲜方面没有取得多少高价值的情报就能看得出来。
这种情形也可以体现在行人司上。
行人司表面上并不涉及情报收集,但是作为对外出使的主要部门,他们经常要出使周边国家和势力,这也是了解大周周边各方势力的一个重要渠道和手段,但是鉴于行人司在这方面力量有限,尤其是行人司一般都是由举人、进士等科举出身的官员出任,便是寻常吏员也缺乏足够的情报收集培训,所以在这方面效果一样不佳。
反倒是像辽东镇、宣府镇等边镇由于总督或者总兵官的重视,自行组建的情报刺探机构,反而取得了不少效果,这其中也就包括辽东镇。
虽然李成梁在一些战略决策上有所失误,但是其在辽东组建的一支针对女真诸部和科尔沁、喀尔喀、察哈尔蒙古诸部的谍报力量还是相当发挥作用的。
冯唐执掌辽东之后,也接受了冯紫英的建议,不但全盘接手了这支力量? 而且还大大加强了这支力量? 并将这支力量向更遥远的东海女真和朝鲜进行渗透? 以求最大限度的掌握了解整个关外各方势力的动态。
冯紫英还帮助自己老爹在与女真和蒙古诸部往来的密切的晋商中物色人手? 力求从商业这个渠道上也物建更隐蔽同时也更高效的情报力量,这一块原来是蒙古人和女真人用于刺探和策反大周内部的主要手段和渠道,但是现在冯紫英也要反其道而行之,一样要用同样手段来对付对方? 哪怕这些晋商中可能存在双面间谍? 那也一样值得。
这些商人哪怕是充当双面间谍一样也是会理性评判形势? 看得清楚谁胜率更大? 尤其是他们的家族和家人还在大周境内时? 很多时候单单是钱银就未必能让他们彻底倒向对方了。
刑部和地方官府的刑房、巡检司等机构一样也承担着一些情报的收集? 但是他们无论是从情报收集指向、积极性乃至范围上相对于龙禁尉和兵部职方司来说都更显业余,或者说缺乏这方面的专业性和主动性? 这一点和地方官府职责有很大关系,你也很难苛求他们。
对于冯紫英来说? 要建立起一个全方位的情报体系,无疑是不现实也不可能实现的? 哪怕他能得到老爹那边的全力支持和接受林如海遗留下来的资源? 也不可能。
这只能是一方足够强大的势力才能做到。
但老爹那边更多精力还得要应对关外住房势力,没有那么多精力来估计关内? 所以在这边,还只能靠自己? 那么有针对性的局限于一个区域或者领域内,才是切合实际的。
比如依托林如海遗留的资源,在扬州、金陵、苏州、杭州、宁波这一带维系原有的体系,略作收缩,以求日后有用。
另一方面就是依托自己有意识的整合各方资源,在北地以京师倪二、辽东、山西大同、陕西榆林、山东东昌府(临清)那边的冯段沈等几家资源,先组建一个粗略的综合情报研判体系。
这样一来,起码能够让自己在日后在地方上为官时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而有了情报体系的支持,许多事情便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出政绩也要容易许多。
就像现在冯紫英就要求汪文言优先将倪二手中资源整合像顺天府周边的北直隶诸府发展渗透,这样等到自己无论是去保定府还是河间府或者永平府,都可以在第一时间就能掌握本地情况,迅速融入进去。
要建立这样一支力量和体系,除了要消耗大量银钱外,更重要的还是要有足够可用的人手,同时还要尽可能以商业营生方面的目的来掩盖一些真实意图,这同样也是一道不好做的题,好在汪文言此人手段手腕都相当老练,倒是让冯紫英放心不少。
冯紫英很清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还只能是猥琐发育,贪好女色也好,营生上捞银子也好,这些龙禁尉和都察院都不会多看你两眼,甚至搞起《今日新闻》,都能说得过去,唯独要从收集各方情报信息,就很难不让有心人起猜忌了。
好在有曹煜《今日新闻》的掩护,许多事情,尤其是在北地这边的一些动作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毕竟《今日新闻》上几个版块所涉及的内容已经不完全局限于京师城了,开始覆盖整个顺天府,甚至向北直隶诸府波及的趋势,所以这也是冯紫英和汪文言在琢磨了几番之后才拿定的主意,有这样一个借口掩护,很多事情就要好解释得多。
现在尤三姐的一个提醒倒是让冯紫英豁然开朗,江湖武林或许也能在这样一个体系上发挥作用,而且吴耀青在这一块上恰恰也有很大的优势。
这个问题一直让冯紫英回到家中都还在仔细思考,以求拿出一个稳妥的策略。
沈宜修对于丈夫能在看一场戏的时间里都能进出几趟很是好奇,不过她很好地克制了这种好奇心,从加入冯府之后,她就日益感觉到自己这位丈夫应该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绝对不像外界所说的那般只是贪花好色,也不像父亲所说的单纯只是在时政策务有着某些天赋那么简单。
虽然丈夫也主动地和自己谈了一些事情,但是沈宜修还是觉得丈夫内心隐藏着许多秘密,这纯粹是几个月枕边人日益亲密之后的某种直觉感受。
不过作为女人,她也只是想或许是公公在辽东独当一面可能面临着很大的压力,同时又肩负着整个冯氏家族重担,所以大概丈夫也是想要从各方面帮助公公,而不仅仅只局限于丈夫自身现有的公务,所以才会有很多隐秘的举措,这一点上自己婆婆和姨娘似乎就显得司空见惯,坦然不惊了。
这一点上沈宜修在回家之后询问了尤三姐之后,就更映证了自家内心的某些判断。
“这么说来,相公已经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去江南的时候就遭遇过这种危险?”尤三姐并没有说是哪方面的危险,这也是冯紫英叮嘱过她的,沈宜修也没有深问,她只是关心丈夫的安危。
“倒也没有姐姐所说的那么危险,不过姐姐应该知道,公公在辽东手握重兵,女真人和蒙古人恐怕都会注意到冯家,而爷又在江南推动开海之略,免不了也会触及到一些人得利益,所以……”
尤三姐对于沈宜修单独把自己招来询问这些情况也有些奇怪,对方完全可以直接问爷才对。
“妹妹可能有些奇怪吧,我现在有了身孕,也怕相公担心,所以就装作不知道好一些,不过相公可能很快就要外放为官,如妹妹所说,相公安全为大,所以我想委托妹妹跟随相公去,而我和二妹妹就留在京中,……”
尤三姐这才明白过来,迟疑了一下,“姐姐,就我一个人跟随爷去么?”
“那妹妹的意思……?”沈宜修皱起眉头。
“姐姐,我觉得您可能需要和婆婆说一下了,相公可能还不太在意,或许是小妹大惊小怪,但是随着公公身份变化,相公也可能日益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冯家可就只有相公一棵独苗,府里边是不是可以考虑安排一批人了来加强一下安全护卫,尤其是相公要外放的话,小妹怕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啊。”
尤三姐还真觉得自己有些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原来府里还有冯佐冯佑这些老手,但是随着公公去了辽东,得力人手都跟着去了,府里边这些老人就几乎没有留下了。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一节 闲手落子
在获知去向可能是永平或者河间、保定三府之一时,冯紫英就已经拿定了主意。
保定看起来无疑是条件最好的,那是整个北直隶地区仅次于顺天府和真定府的大府,人就众多,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堪称大周心腹禁地,而且距离京师也很近,府治所在清苑距离京师城是最近的。
河间府也不差,其下沧州不但是长芦盐场所在,也是长芦盐运使司所在地,乃是北地最富庶的地方之一。
最差的可能就是永平府了,不但偏处北直隶东北一隅,面积狭小不说,只有六个州县,而且北部还有属于蓟镇的山海卫、抚宁卫,西边还有开平中卫,蓟镇的驻地也在西北角的三屯营。
从齐永泰府邸出来,冯紫英骑马回自己府上。
永平府的同知年迈致仕,而保定府同知升任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河间府同知则是因贪墨被都察院拿下。
这北直隶三府的同知出缺并非同时,永平府同知致仕都是去年年初的事情了,而保定府同知升任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也还只是吏部正在走程序,而河间府同知出事是去年年底的事情。
齐永泰把冯紫英召到府上也就是专门和他是这桩事情,并建议他到保定府担任同知,因为保定知府徐守谏乃是湖广黄州府人,乃是官应震同乡,只比官应震晚一科,与官应震关系密切。
但冯紫英却不想去保定。
保定固然好,但还是徐守谏正值壮年,精力充沛,风格强势,而且和官应震宜属同乡不说,也和首辅叶向高关系十分密切,自己去保定给他当助手,只会被压得死死的,没有半点发挥余地。
河间府知府严崇年情况也差不多,同样是二甲进士出身,甚至比徐守谏还早一科,乃是浙江严州府人,与次辅方从哲关系极为密切,也是一个正处于仕途上升期的官员,看看上任同知就是因为和严崇年没有把关系处好,最终落得个身陷囹圄,就知道这一位也不是善于之辈。
自己去河间的话,如果与严崇年保持步调一致,那么必定会遭到本来就对自己有些看法的北地士人更加不满,如果和严崇年唱反调,且不说会不会被对方打压,真的冲突起来,对自己未来发展一样不利。
自己固然有齐永泰、乔应甲做后盾,但是严崇年一样有方从哲的支持,纵然不至于落得上任同知那般境地,但是两败俱伤也不是冯紫英愿意见到的,而且口碑若是差了? 日后无论到哪个地方去? 都会引起原来官员们的警惕和敌视。
所以保定和河间冯紫英都不会去? 他早就拿定了主意去永平府。
不过有些话题他还不好和齐永泰说? 齐永泰性格刚正? 虽然说了他也能理解自己的一些苦衷,但难免会觉得自己喜欢投机取巧而留下不佳印象? 所以还得要有其他更充分的理由才行。
如何来说服齐永泰,还要让齐永泰不至于产生其他不悦的情绪? 冯紫英还得要好好琢磨一番。
当然除了这方面的心思外,冯紫英也还有一些其他打算。
已经走到阜成门街的四牌楼了? 冯紫英想了一想,看看时间还早? 索性就拉转马头,策马向红罗厂方向走去。
“爷? 您不回府里了?”瑞祥吃了一惊,“今儿个不是说荣国府几位姑娘要来府里么?”
“不急,先去忠顺王府。”冯紫英点点头。
瑞祥也知道大爷和忠顺王之间往来一直十分密切? 尤其是海通银庄京师号开张越发兴盛之后,忠顺王爷那边的帖子来府里的时候就多了。
忠顺王府位于崇国寺街上? 这里紧邻战车厂,和定府大街相连。
这里王公侯府鳞次栉比,连绵不绝,大周朝的宗亲王爷们的府邸大多都在这一线,但也就是这么短短百余年间,也经历了无数风吹雨打。
忠顺王府也就是五十年前的定王府,而定王乃是广元帝之弟,但因为卷入一桩宫闱丑闻,被削去废为庶人,后来这栋府邸便赐给了天平帝之七子鲁王,也就是元熙帝同父异母的弟弟,但鲁王却在相助其兄与元熙帝争夺皇位的斗争中失势,后来被圈禁至死,这幢府邸就被元熙帝给了自己九子,也就是忠顺王。
冯紫英来忠顺王府已经是熟门熟路了,门房上一见是冯紫英的帖子,甚至没等王爷回话,便已经把冯紫英迎了进去。
不出所料,还在听戏的忠顺王便丢下了一干戏子们,与冯紫英入了书房。
“贾琏真的要去扬州?”忠顺王对此很不满意,他觉得贾琏这大半年在京师号干得相当不错,各方面的营生都已经打开,“紫英,孤听闻你也要出京?这是为何?”
冯紫英要离京的消息一般人不一定知晓或者注意,但是作为海通银庄的大股东,忠顺王自然会更关注,他起初也不明白红得发紫的冯紫英怎么会突然想到离京去地方,但后来询问了一些人之后也就大致明白了。
“王爷,有些事情您应该明白才是,开海之略朝廷得大头,但家父那会子在榆林,现在去了辽东,都需要银子,所以下官也没话可说,但江南也收益巨大,唯独北方一时间还见不到收益,您说咱们北方的士绅商贾们怎么能满意?”冯紫英苦笑。
忠顺王怎么能不知晓这些事情?冯紫英从没有轻视过这位王爷,看似贪财而又好玩,玩票,男风,甚至贪墨,干预司法,哪样都沾,但却能一直站稳,这可不是光靠和皇上是同胞兄弟这层关系就能行的,御史们可不会管你这些。
“就因为这个?”忠顺王意似不信,“即便如此,那也不必去地方上吧?哪怕留在翰林院里韬光养晦两年,不也就过了?”
“王爷,韬光养晦不适合下官。”冯紫英坦然道:“北地不满是再所难免的,但这也的确是一个现实问题,咱们北地的确从中没有得到多大益处,如果说一定要有,那也只能从辽东那边才能见出分晓,可是建州女真现在正处于上升势头,家父过去之后也感觉到压力很大,三五年内,我们对建州女真都还只能采取守势,……”
忠顺王微微点头。
他当然清楚辽东的局面,皇兄也是对辽东局面最关注的,建州女真蓬勃发展的势头,尤其是从努尔哈赤一统建州女真并向兼并海西女真发起攻势之后,皇兄就一直坐卧不安,否则也不会硬着头皮把李成梁撤换了。
要知道在父皇几十年里,李成梁一直是辽东的定海神针,但是眼看着建州女真日益膨胀的势力,皇兄哪怕冒着辽东一段时间内不稳的风险都要换将了。
李成梁老了,已经再没有往日的雄心和胆魄了,继续这样下去,那便是如温水煮青蛙,只会将辽东局面彻底葬送,所以皇兄才会断然做出决断。
冯唐去了辽东,短时间内就稳住了局面,但是建州女真的势头并没有被彻底遏制住,这个心腹大患依然存在,甚至还会继续壮大。
“所以想要从辽东这一块来扳回北地士人对我的印象,难度很大,而齐师、乔师和官师他们免不了就要受一些非议了,所以下官不打算浪费两年在翰林院,宁肯下去在北地随便哪个府州干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冯紫英胸有成竹。
忠顺王沉吟了一下,“你很看好永平府那边?”
晋商们和庄记的合作已经进入实质性的勘探阶段,并且开始接洽海通银庄贷款,这一点忠顺王应该是得到一些消息了。
“看吧,下官个人比较看好,佛山庄记规模很大,其主要外销的各式铁料铁器数量极大,但南边儿矿山不多,品质不佳,但在永平府这边应该不差。”冯紫英点头示意,“如果能在永平府这边复制一个类似于佛山那样繁荣的以冶铁业为主的市镇,我相信北地士绅们对下官的批评声是不是会减轻许多?”
忠顺王明白过来了,这一位是想要用自身的本事来力挽狂澜,不惜以下地方作为赌注。
换了一个人恐怕绝不敢下此豪赌,下了地方,要想回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尤其是还是受到攻讦的情况下。
但是如果真的如冯紫英自己所说,能做到在永平府复制一个类似于佛山那样庞大繁华的集冶铁、制铁和铁器销售的大市镇,其带来的影响力就不言而喻了,甚至其仕途也会变得更加光明。
只不过之所以被忠顺王视为豪赌,就是因为这个可能性太渺茫了。
从顺天府到永平府这一线是铁矿富集地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遵化一带就有许多官营和私营的矿山和冶铁铺,但是受制于开采难度、冶炼技术和运输、市场等诸多因素,遵化这一带的冶铁业虽然在北地也算发达,但是要和佛山比,那就不可以道里计。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冶铁技术和运输能力限制,加上顺天府这一线无法和佛山依托广州海运和珠江航运的便捷相比,所以市场也相对狭小,这也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紫英,你这个目标太宏大了,宏大到孤虽然很希望成功,但是却觉得难以实现啊。”忠顺王叹着气道:“永平府不是一个好地方,你可能会失望。”
“总要去试一试才行。”冯紫英也明白永平府算得上是整个北直隶最贫穷的一个府了,或许也只比万全都司和保安州略好,但越是贫穷的地区,只要找对了路径,也就越是能更快地见到效果。
见冯紫英已经拿定主意,忠顺王也不多劝,“那贾琏这边怎么办?”
“如果贾琏要去扬州的话,那暂时让贾芸负责吧。”冯紫英想了一想道:“之前我就让贾琏有意识地让贾芸来协助他了,带了这么久,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贾芸?那个贾家旁支的年轻人,能行么?”忠顺王有些怀疑,“紫英,孤知道前期京师号做得很顺,但是并不代表后边儿也能如此,……”
“王爷,还是那句话,如果您相信我,就交给我。”冯紫英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正是这种自信一直让忠顺王对冯紫英很看好。
“好吧,紫英,希望如此,但如果表现不佳,我希望你能物色更合适的人选,尤其是在你又要离开京师的情况下。”忠顺王懊恼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本想推荐一个自己更看好的人选,但是他发现在冯紫英面前缺乏这个底气。
毕竟对方一手推出了开海之略,才会带来这一切变化,连王子腾那厮去登莱某种程度上也是拜冯紫英的开海之略所赐,也才能把牛继宗从京营节度使给挪出来,现在京营节度使一直空缺,忠顺王很清楚自己就皇兄恐怕永远都不会再任命一个京营节度使了。
这个家伙不但在生意营生上有着惊人的嗅觉,同样在朝堂内的风波起伏一样有着无与伦比的敏锐感知和应对手段。
冯紫英不可能将京师号交给任何一个自己无法控制得人,即将在永平府的一系列动作需要大量资金,这一次晋商和庄记的合作很大程度上就要从海通银庄借贷,而如果没有一个自己完全可以掌控的人,肯定就要受到各种羁绊。
“王爷,我也希望留在京师城,这样也能更好的把控,但是开海之略给皇上分忧解愁了,江南得利了,但我却成了受害者了。”冯紫英无奈地摊摊手,“否则我何须离开?何其不公啊。”
义忠亲王盯着冯紫英,好一阵才笑了起来,“紫英,这样怨天尤人,让孤感觉你今番来是有为而来啊,说吧,需要孤在皇上那里去做什么?”
“王爷误会了,下官其实只想告诉王爷,其实太上皇那边也很体贴下官,……”冯紫英眨了眨眼睛。
忠顺王死死盯住冯紫英,似笑非笑,“还是你们家那个云川伯?一个虚封而已,有那么重要么?或者是传言你真的还想兼祧再娶一门?哪家姑娘让你这么挂心?”
冯紫英笑而不语,忠顺王最终还是轻哼了一声,“孤知道了这等让皇兄不高兴的事情,怎么都得要孤去做?”
“王爷,未必就会让皇上不高兴,或许皇上现在也在进退两难,正需要一个人给他递一个台阶呢。”冯紫英轻飘飘地笑道。
忠顺王细细一琢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父皇的小动作也被皇兄看在眼里了,这么看来情况可能还真如冯紫英所说,皇兄现在也为难。
既如此,倒不如自己来当一回好人,既能让冯紫英满意,皇兄有台阶下,而且父皇那边没什么好说的,甚至让各方都能达到皆大欢喜的结果。
不过这厮是真的如此风流多情?忠顺王忍不住又多看了对方一眼。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二节 麻将的妙用
离开忠顺王府的时候,冯紫英心中笃定了许多。
如此露骨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如果忠顺王都还不能将自己的意图转达给皇上,那这个最忠实的合作伙伴就名不副实了。
从海通银庄创立之初,忠顺王实际上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和冯家绑定了,外界或许很多人不太明白海通银庄的价值和意义,但是冯紫英相信忠顺王和永隆帝是看得到这家银庄的未来的。
皇室宗亲和大批北地士绅商贾们的入股,使得海通银庄从某种意义上具备了金融资本的分量,如果说在工商实业上江南早已经将北地压倒了,那么利用金融资本来扶持北地发展,顺带也能控制江南工商业的想法,现在虽然还不明显,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迹象很快就会显现出来。
相比之下,江南的商业资本在这方面上就显得要迟钝和犹豫许多,当然这也有其原因,一方面工商业发达,民间资本有更多的渠道可去,另一方面作为更加强势的皇室宗亲资本进入使得江南商业资本担心自身利益会受损,所以积极性不算太高。
这些担心都可以理解,不过冯紫英却不会等待谁,朝廷和当下的局面也不允许这样等待下去。
尤其是海通银庄开始大规模介入登莱的港口码头、船厂和舰船建设建造之后,海通银庄和朝廷绑定的迹象也越来越明显。
冯紫英当然清楚这种绑定有利有弊,尤其是对于一个还处于封建时代以田赋盐课为主要财政收入的王朝来说,不稳定甚至是瘠薄的财赋收入和没有预算计划的开支,使得这种银庄很容易被缺乏信誉支撑的朝廷拖垮。
但同样利益也是巨大的,缺乏竞争对手和近乎垄断的格局,加上正处于喷薄欲发的工商业和拓殖事业可能带来的巨大机遇,也一样可能海通银庄获得巨大的收益。
这种风险与机遇并存的时代,也就是最好也是最坏的时代,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
忠顺王虽然对于金融这一块的了解未必有多深,但是却能明白,如果银庄和朝廷绑定,只要朝廷不倒,那么这种收益始终都能得到保证,而如果朝廷真正倒了,那么银子对他这个皇帝的一母同胞来说也就毫无意义了,所以他的态度也很坚定。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也才敢很坦然的把自己的想法意图告知对方,而无需担心其他。
一个很简单的要求而已,之前永隆帝拿捏自己不过是觉得自己有些飘了,想要打压或者敲打自己一番,但拖了这么久,尤其是面临太上皇的压力,以及自己即将下地方,冯紫英相信永隆帝应该会很快给出一个结果才对。
谋定而后动,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冯紫英的风格。
回到府里是,已经是申正时分了。
看着贾府的马车还在院子里? 冯紫英就知道一干姑娘们都还没走。
刚踏进花厅里? 便听得暖阁那边喧闹声一片? 热闹非凡。
不出所料? 一干人都围在了桌子边儿上,正兴高采烈的玩着自己辛辛苦苦设计制作出来的新式娱乐——麻将。
除了沈宜修外,黛玉、湘云、探春都是当仁不让,尤二姐、宝钗、迎春和惜春却是坐在一旁观战。
“二筒!”
“开杠!”看见探春打出一张牌? 湘云兴高采烈的拍着手? “探丫头果真是好姐姐? 不像林姐姐? 每张牌都是三思而行? 一点儿都不大气!”
林黛玉冷笑? “非得要人家打出牌来给你碰给你开杠给你胡牌才叫大气,我看那不叫大气? 叫钱多人傻吧?”
一句话把周围宝钗几女和几个丫头们都逗得哈哈大笑,探春却是气红了脸? “林姐姐,这牌我又不要? 也挨不上? 只有打掉,刚才沈姐姐不也说? 这种牌要趁早打掉么?……”
“沈姐姐是这么说了,但是也说要观察? 特别是那种上下牌都断了,但是却一张未出的就要小心了,你看三筒都下了四张了,一筒也只有一张了,明显出牌就容易被人碰或者杠,……”林黛玉噘着嘴。
冯紫英没想到这才一两日,沈宜修居然成了麻将大师?还能向这几位妹妹们传授起麻将技艺来了?
“我想到可能会是有人碰,但我又要不起,……”探春还是不服气。
“其实林妹妹和三妹妹说的都没错,这里边按照你冯大哥所说,就是一个几率问题,嗯,或者就是一个运气,……”沈宜修很喜欢这种热闹景象,虽然林黛玉、史湘云和探春三个丫头吵吵闹闹,但是越是这般,才越显得出亲近。
冯紫英走进花厅时,就被沈宜修看见了,赶紧起身,“相公回来了?”
一干姑娘们也都起身,一片莺声燕语,“冯大哥回来了。”
“欸,欸,妹妹们就别多礼了,继续玩吧,我在一边儿都听得林妹妹和三妹妹斗嘴,云妹妹幸灾乐祸,还故意挑起战争,……”
冯紫英的话立即引来史湘云的反驳:“冯大哥,小妹啥时候幸灾乐祸,挑起战争了?您这可是往小妹身上泼污水啊,您看看,这这输钱还是我和探丫头,沈姐姐和林姐姐赢钱,林姐姐面前铜钱都堆不下了,您还挖苦我和探丫头,太不公平了,……”
冯紫英也是朗声大笑,“瞧瞧,这云妹妹的嘴可是从来不饶人,话一出口就必定要把人给绕进去,我啥时候挖苦三妹妹了?你这杠了三妹妹的牌,赢了三妹妹的钱,却还想和三妹妹结成统一战线?三妹妹,你能答应么?”
冯紫英的一番话把一干人都逗得又笑了起来,连带着还有些赌气的探春也都被逗乐了,这气氛真的是让人愉悦无比。
“冯大哥,沈姐姐说这是您自己想出来让人做出来的,你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东西?难道书里边也有这些东西?”史湘云很是不解冯紫英一个二甲进士,翰林院修撰,怎么能有这些心思来想这些,而且还格外有趣。
“说错了,云妹妹,这也是你们那一日玩马吊牌给我的灵感,这东西其实在运河边儿上就有不少人玩儿,不过他们都是用纸图画上一些符号,很粗糙,而且远不及用这种竹木制作这么带劲儿,你们不觉得这样玩起来比纸牌更铿锵有力吗?”冯紫英笑着道:“而且玩法也更丰富,比如除了杠牌加倍外,全部都是碰牌或者三张一样的牌,这叫对对胡;又比如手中的牌都是两张一样的,最后一张单牌和别人打出来的或者你自己摸着的牌一样,也算胡牌,……”
昨日冯紫英也只和沈宜修教授了最初级的玩牌法则,但麻将牌的玩法太过繁多,可以在日益熟练之后不断丰富,对于这些长期呆在家里的女孩子们,也不失为一个消磨时间的好方式。
对于女孩子们来说,冯紫英的表现也是让她们大为惊讶,谁也没想到冯大哥在这上边居然还有天赋,还能创造出这样一种可供大家娱乐的方式来,这和冯大哥进士和翰林院修撰印象大大不符。
一直到把姑娘们送走,沈宜修才回到丈夫身边,曼声道:“相公,这些妹妹们其实都挺好,妾身很希望她们能经常来府里坐一坐。”
“那你可以经常邀请她们来啊,尤其是我外放之后,你要养身子,不宜多出门,那么请妹妹们多来坐一坐,陪你玩一玩,说说话,我想也对你的身体和心情都有好处。”冯紫英爱怜地看着妻子,“而且……”
“而且林妹妹和薛家妹妹迟早也要和妾身成为妯娌,早一些处好关系,也能让相公放心,是不是?”沈宜修脸上露出笑容,“妾身还要多谢相公想方设法做出了这个麻将牌,能够让让大家更好地在一起休闲娱乐,这样也能化解有时候缺乏话题的尴尬。”
“看样子宛君和几位妹妹都相处甚欢喽?”冯紫英心中也略微放心,黛玉那里不用说了,关键在于宝钗这边儿,虽然他也提前和妻子说过了,妻子也显得很大度,但是真正到了永隆帝那边重新追封之后,自己如果要和薛家订亲,没准儿还会引发一些问题来。
“相公就放心吧,妾身知晓怎么做。”沈宜修看了一眼丈夫,似乎觉察到了丈夫一些担心,“林家妹妹和薛家妹妹都是很好相处的,林家妹妹虽然性子燥了点儿,但心地却很好,薛家妹妹就更不用说了,是个大度的性格,……”
冯紫英没想到才接触两三回,沈宜修已经能大致揣摩出黛玉和宝钗的性子了,笑了起来,“宛君,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就踏实了,其实我设计这麻将牌也就是希望你能和她们有一个更多相处在一起的机会,这样也免得我日后外放了你太孤单了。”
沈宜修心中一阵甜蜜,她其实也猜到了这一点,否则以丈夫的忙碌怎么可能有闲暇来做这些,而这份情意更是让她心醉不已。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三节 兄与弟
忠顺王进宫的时候,正赶上了卢嵩从东书房出来。
看见脸色略微有些阴沉的卢嵩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见得就要和自己相对而过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忠顺王忍不住干咳了一声。
“啊,卢嵩见过王爷。”卢嵩这才惊醒过来,赶紧抱拳行礼。
“才从皇兄那里出来?皇兄今日心情如何?”忠顺王和卢嵩私下关系一直不错,但是忠顺王也知道这种关系保持目前状态最好。
作为执掌龙禁尉大权的卢嵩,哪怕是自己,也不宜和其关系太过密切,虽说皇兄对自己信任有加,可忠顺王却知道沾染了权力的御座,已经容不得其他了,若是自己不能把握一个界限,那么再亲密的关系都一样可能刀刃相向。
卢嵩苦笑,摇了摇头,“王爷去了之后,也许皇上心情会好许多。”
忠顺王心里一沉。
皇兄这半年身体都不太好,连带着脾气也有些暴躁起来,前几日寿王和福王分别去看望卧床的皇兄,结果都是被训斥了一番。
福王甚至还别扔了一盅药,险些打破脑袋,吓得福王在府里都是睡不安枕,连带着苏贵妃都是赶紧到永隆帝身边衣不解带的侍候了几日,以防有人趁机进谗言对自己儿子落井下石。
“出了什么事儿?”忠顺王忍不住问了一句。
卢嵩摇了摇头,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四周,本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位王爷一去也就能知晓,所以卢嵩也没打算瞒对方:“几桩事儿都让皇上不太满意,辽东那边狮子大开口是一桩,殿试试题上恐怕内阁那边和皇上有些分歧,还有陕西春旱日益严重,陕西布政使司传回来的消息很糟糕,还有安南那边又在袭扰南疆,……”
忠顺王吓了一大跳,“情况这么糟糕?那内阁那边拿出来对策了么?”
“还不止,……”卢嵩叹了一口气,“王爷去见了皇上就知道了,皇上这几日心情都不好,内阁那边拿出来的对策都是四平八稳,但却是难以解决问题的,要不就是时间上太过紧张苛刻,根本来不及。”
听得这般情形,忠顺王都有些后悔这个时候进宫了,但已经走到东书房门口了,忠顺王自然不可能倒回去,而且越是皇兄心烦意燥的时候,越是能显现出自己的作用才对。
所以忠顺王在和卢嵩道别之后,还是定了定心,到东书房外求见。
内侍把忠顺王引到书房外,通报之后,忠顺王便坦然入内。
永隆帝的面容气色看上去不太好,但不是卢嵩所言的心情不好,而是仍然有一抹病色,这让忠顺王忍不住启口:“皇兄,朝务固然重要? 但是您的身体更需要保重才对? 现在这大周朝离了谁都行,可唯独离不得您啊。”
“哼,老九,这话说得恐怕许多人心里就要不舒泰了。”永隆帝眼皮子撩了撩? 随即又垂下眼睑,翻阅着案桌上的奏折,“朕看许多人巴不得朕一直卧床不起,有的人是希冀朝政按照他们的心思去办,还有的人则是指望朕干脆一命呜呼,起了别样心思呢。”
忠顺王吓了一跳。
以前皇兄虽然也若隐若现的流露出这样一些意思,但是却从未如此直白露骨地发泄内心的不满,当然,这可能也是单独面对自己时才会有的一种情绪爆发,两兄弟从小长到大,兄长平素在外人面见一直都是谦冲有度的,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偶尔释放一番。
“皇兄言重了,内阁那帮人素来老成持重,但若是没有皇兄作为他们的主心骨,他们亦不可能拿出真正切实可用之策,……”忠顺王不好搭这个话题,但是却又不能不应答,只能硬着头皮道,“至于老大那边儿,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插标卖首而已。”
被忠顺王最后一句话给逗得乐了,永隆帝笑了起来,“老九,没想到你也能用些讨巧的词儿来引朕高兴了,这可真难得啊,见到卢嵩了?没那么夸张,这等烦心事儿,那一日朕不面对?都看着这张椅子眼珠子发红,朕却是坐得如坐针毡,睡不安枕,老九,你说朕若是继续当朕那悠闲安然的忠孝王,岂有这般烦心?看看朕这两鬓的白发,与日俱增,当了这个皇帝,朕寿元起码减二十年!”
忠顺王赶紧摇头,“皇上切莫说这等不吉利之言,皇上龙马精神,千秋万载,……”
“行了,老四这等话语也就是糊弄外人行了,你我两兄弟还说这些有意思么?”永隆帝淡然摆手,鹰目中掠过一抹向往之色,“朕也希望能像父皇这般多活几年,但各人不一样啊,所以朕一直修心养性,除了朝务,朕基本上都没有了其他喜好……”
也只有和这个一母同胞永隆帝才能丢开其他羁绊,随意任性地说一些自己无法向他人启口的话,这也是永隆帝最珍视自己和这位一母同胞之间感情的缘故,当然这位兄弟也帮了自己不少,只不过却是过于贪财了一些。
不过若是他既不贪财,又不好男风,只怕自己又难以对他推心置腹了。
永隆帝从不相信什么忠贞不二,若是一人无欲,那只能说明此人所谋乃大,哪怕是内阁那几位,永隆帝内心也很清楚他们所图,要么图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好在史书中浓墨重彩留下一笔,要么就是要为家族子孙或者学生子弟留下一笔丰厚的政治遗产,继承他们治政理念,或者就是要为他们的乡人争取更多的利益,所作所为,无外乎这三者。
若是没有这些图谋**,永隆帝一样无法信任这帮人,虽然这帮人的毛病一样不少。
面对皇兄的感慨,忠顺王只能保持沉默了,这个话题不是他能接口的。
永隆帝很快就收回了儿女情长,恢复了作为一个帝王的冷静,“卢嵩恐怕也和你说了,朕还以为今年会好一些,但是没想到依然是让人失望的消息迭传,陕西春旱远超语气,陕北乃至甘肃一带夏收恐怕又要出大问题,陕西布政使司已经上书请求免去三年赋税,而且还需要调粮赈济,榆林粮价比去年十月已经翻了两倍,……”
忠顺王心里也是一颤,这可真的是一个太过于糟糕的消息。
按照惯例,暖冬,春旱,紧接着就必定会起蝗灾,今年陕西收成就危险了。
而陕西素来就是不安定之地,尤其是陕北历来都是匪乱丛生,冯唐坐镇榆林还算能稳得住,但是现在九边总督换成了陈敬轩,榆林总兵贺世贤虽然也算老练,但是却没有冯唐那般威信,固原总兵侯孝端乃是修国公侯家一脉,却是个无用的老好人,只怕一旦起了匪乱,很难控制得住局面。
“皇兄,陕西乃是西北边地之要害所在,断断不能乱,只怕这赈济之粮须得要尽早安排部署到位才行,否则一旦起了匪乱,其花销就不是一些粮食能压得住了。”
忠顺王对这一点还是看得很清楚的,广元十三年的匪乱就是在陕北爆发,足足用了两年时间才算压下去,军费开支超过五百万两,让广元帝也是因此心力憔悴,郁郁而终。
“朕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永隆帝脸色越发阴沉难看,“但粮食从哪里来?河南也一样受到春旱印象,洛阳、开封、郑州三地粮价也已经上涨了接近一倍,山西自身难保,湖广今年看起来倒像是风调雨顺,但是要把湖广粮食调到陕西,这运输又是一个大问题,哎,……”
“皇兄,不管怎么,这事儿都得要做到前面,陕西绝对不能乱,否则大周在甘肃宁夏乃至开边拓土赢得的口碑就都要付之东流了。”忠顺王沉声道:“这关系到大周的未来,……”
永隆帝悚然一惊,老九的提醒让他更是警醒。
拓土哈密和沙州是他这两年最大的政绩,也赢得了北地士人的交口称赞,如果陕西一乱,受到影响的必定就是甘肃宁夏,补给跟不上,弄不好甘肃宁夏又要重演前年故事,那就真的成了大笑话了,到时候北地士人的风评定然会倒转,加上本来就和老大关系密切的江南士绅只怕更要攻讦自家浪费粮秣帑银了。
“老九,你说朕把冯唐从三边换到辽东是不是有些草率了?”这种话也只有当着自家兄弟永隆帝才会这么说,“朕感觉陈敬轩软了一些,驾驭不住三边的局面。”
“皇兄,陈敬轩原来一直在漕运上,对边地军务了解不多,担任蓟镇总兵时间也太短,好在三边主要应对的蒙古人,只要土默特人不起风浪,问题就不大,如果陕北真的起了匪乱,只要粮草补给跟得上,我相信陈敬轩和贺世贤还是能够压得住场面的。”忠顺王知道自己皇兄担心什么,“陈敬轩不好说,但是贺世贤也算是边地宿将,纵然不及冯唐名声大,但是在平息宁夏叛乱时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的,皇兄不必太过忧心。”
己字卷 猛虎卧荒丘 第四节 大计(二合一大更求月票!)
永隆帝沉默不语。
西北局面的不佳始终是个隐患,甘肃宁夏加上刘东旸他们拓土的哈密和沙州,看起来光鲜无比,但实际上弊病已经开始显现出来,那就是后勤补给的困难,耗费巨大,已经成为一个让他隐隐有些后悔的隐痛。
之前张景秋和柴恪就在谈及收复哈密和沙州时就曾经向他禀报过收复哈密、沙州的利与弊,但是当时处于那种局面下,自己必须要赢得民心和北地士人的支持,做出了这个决定,现在哈密和沙州倒是收复了,但这经年累月的补给就成了三边的一个痛点了。
陈敬轩给内阁和自己奏折中通篇都是粮秣和钱银的严重不足,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甘肃镇和哈密、沙州的补给消耗过大,陈敬轩甚至隐约透露出了是否可以放弃哈密的意思,还好这厮还没说要放弃沙州,但即便如此,也在内阁中引起了很大的争论。
但还好,大家都明白这事儿的敏感性,尚未扩散,只局限于几位阁老和自己知晓,但户部那边也一直在喊辽东和三边的开支过大,已经到了难以支持的地步了。
可一旦陕北起了匪乱,补给肯定无法再像原来那样基本能够维持,只怕甘肃宁夏二镇就支持不起了,尤其是哈密和沙州两地,还能保得住么?
想到这里,永隆帝就觉得自己脑袋隐隐作疼,怎么这父皇治政四十年,却能六下江南潇洒无比,轮到自己却成了如此烂摊子?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让他也是心意难顺。
“皇兄,既然湖广丰收在望,不如趁着北地情况尚未恶化,现在湖广屯粮,先行运送至西安,只要能给甘陕民众一个西安屯有大量粮食的消息,就能让陕北粮价稳定下来,另外不妨也让河南从江南调粮,稳住了河南,陕西那边粮价再涨的余地就不大了。”忠顺王忍不住插言道。
永隆帝苦笑,“老九,户部虽然还有一些银子,但是那都是应急所用,你这所言花销巨大,田赋和开海之略所能余留的银子都要十一二月份去了,眼下哪里来银子提前做这等事情?”
忠顺王默然,好一阵后才道:“何不向海通银庄借贷?”
永隆帝也迟疑,“内阁中亦有人提出向海通银庄借贷,但反对声亦是不小,主要是在利息上? 你也知道这一借便不是几十万两的,起码是一二百万两,且不说海通银庄能否拿得出来? 这利息一年就是不小数目,……”
在商言商? 忠顺王再想帮皇兄一把,要说借银子不计利息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便是想要低息都会遭到其他股东们的反对? 也难怪内阁里也是反对声不小了。
“怎么不说话了?”永隆帝哂笑,“关系到自家利益? 就觉得好办了?”
“皇兄说笑了? 不过皇兄也知道这海通银庄乃是数百股东集合而成? 其中咱们张氏宗亲便有数十人之多,北地士绅商贾,江南士绅商贾,加上海商和湖广南直的盐商和粮商皇商? 成分复杂,虽然臣弟要说起来也是第一大股东? 但是算下来也无足挂齿了,……”
忠顺王一脸尴尬,苦着脸解释。
海通银庄的股东具体名单只有冯紫英手中才有,但是作为第一大股东? 忠顺王大略知晓,便是龙禁尉也只知道一个大概,要具体到每一个人,就只有冯紫英才知道了。
“老九,你的意思是你也做不了主?”永隆帝有些好奇。
这海通银庄的情况他是大略知道,但是如何运作,以何种模式来盈利赚钱,他却知之不多,只知道当初和朝廷达成了协议,登莱这边水师舰队和相关船厂、码头建设海通银庄会提供贷款,其他就没有了。
“皇兄,这海通银庄当初成立之时,便有一个章程,也是各家股东都签名认同的,明确了运作模式,无论是谁都不能超越这种商业运作规则,臣弟也好,冯紫英这个发起人也好,都不行,这一点也是得到了当初所有人的认同,否则,江南那帮士绅商贾,盐商和粮商,都不会加入进来,不就是担心咱们皇室宗亲和朝廷占他们便宜么?但实际上咱们这些皇室宗亲只怕比他们还反对朝廷掺和进来呢。”
对这帮宗亲,忠顺王是很不屑一顾,如果不是当初要筹集银两打开局面,他还真不愿意和这帮或近或远的亲戚们打交道,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有这帮人的加入,的确也让北地很多士绅商贾心里踏实许多,也带动了北地士绅商贾们的入股。
“当初和登莱那边的贷款,这帮人便一直不同意,觉得利息太低,而且朝廷并未给银庄提供多少帮助,还是冯铿去专门做了几番解释,才算勉强说服这帮人,要说这帮人忠君之心真还不及寻常士绅商贾。”
忠顺王的感慨让永隆帝也大为触动,利益之下,谁会退让?这些皇室宗亲,论礼法都是自己臣子亲戚,但一谈到利益,便再也没有那份温情脉脉的情义了,要从他们嘴里分羹,那更是休想。
“既然如此,那老九你还提及说要从海通银庄借银子?”永隆帝沉默半晌方才道。
“皇兄,臣弟是没这个能耐的,但是冯铿也许可以。”忠顺王略作犹豫便道:“前番登莱贷款事宜,也是如此,但冯铿便找了几个头面人物一一说服,虽然中间也有些波折,最终还是得以通过,此番虽然也有难度,但是臣弟觉得以冯铿的口才,还是能够说服这帮唯利是图的家伙。”
“冯铿真有如此本事?”永隆帝有些惊讶,开海之略固然是冯铿提出来,也足以证明其在宏观大略上的远见,但这和具体银钱的放贷又截然不同了,永隆帝很清楚那帮宗亲的胃口和德行,要说服他们可不简单。
“虽然臣弟也不知道冯铿如何说服这些人,但是臣弟对冯铿的本事是很佩服的,他总能找出一些道理来让人不由自主的跟随其想法道理而动,……”忠顺王笑了起来,显然对此还是很有信心的。
永隆帝微微颔首,似乎是揣摩着什么,又像是有些触动。
“皇兄还在为辽东事务烦扰?”忠顺王小心翼翼地道。
“这卢嵩也是多嘴,你也知道了?相较于陕西之事,辽东这边就不算什么了,起码没有那么急,只不过朕觉得自己都算是心急胃口大的人了,但这冯唐似乎比朕更甚。”永隆帝嘴角浮起一抹笑容,只是这抹笑容有些复杂,“老九,你可知道他要什么?”
忠顺王一阵紧张,“臣弟也想知道。”
“哼,他提出将宽甸六堡划给舒尔哈齐的建州右卫,同时允许舒尔哈齐招募朝鲜流民来宽甸六堡一带垦荒。”永隆帝一字一句道。
宽甸六堡虽然被李成梁放弃,但是只是在实际行动中撤出了军队,但是理论上这里仍然是大周朝控制地区,只不过为了避免被努尔哈赤所突袭,加之补给困难才撤出,现在交给建州右卫管辖,好像也说得过去,唯一有些不符合常理的是,宽甸六堡紧邻建州左卫的羁縻地,而非建州右卫羁縻区域。
忠顺王自然也明白这里边的道理,皱着眉头道:“只怕努尔哈赤不会答应,另外朝鲜那边也会有反应吧?”
“朕也担心这一点,虽然现在朝鲜和努尔哈赤眉来眼去,但是那也是因为努尔哈赤在关外势大,也是咱们辽东这边实力不足的缘故,但若是放任舒尔哈齐在宽甸六堡一带扎根并吸纳朝鲜流民,一来努尔哈赤不会答应,会激化冲突,战事不休,二来朝鲜方面会不会因此生恨,更与努尔哈赤打成一片?”
忠顺王也拿不准了,这等军国重事,他能大略知晓,但要拿主意,他却不敢妄言,“诸位阁老和兵部的意见呢?”
“不太赞同,齐永泰和李三才是支持的,方从哲坚决反对,叶向高和李廷机则不太明确,没有反对,但是却提出了几点担心,主要还是担心一旦战事迁延,户部支应不起。”永隆帝一样也是迟疑不决,兹事体大,的确不敢轻易遽下决断,“而且一旦朝鲜与我们交恶,大周在辽东局面会更为险恶。”
“难道冯唐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忠顺王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他应该有一个说法才对。”
“他自然也有他的一番理由,也不能说不对,只是朕和内阁都担心他所言能否达到目的。”永隆帝叹了一口气,“冯唐在奏折中提出,朝鲜国王李晖迫于努尔哈赤威势,对建州女真日益阿谀,但又惧于大周压力,所以便有意采取左右逢源的骑墙之略,目前大周尚无力迫使朝鲜改变政策大势,那么便应当谋取实利,像扶持舒尔哈齐的建州右卫招募朝鲜流民与努尔哈赤抗衡便是一策,……”
“皇兄,就这个?”忠顺王皱起眉头。
“当然还有,冯唐提出,从山东、北直、河南迁民至辽东辽西充实边地,迁民三十万,免赋税二十年,并在前三年提供粮食种子和耕牛等支持,……”
忠顺王倒吸一口凉气,难怪连皇兄和内阁都是如此踌躇犹豫,这个口子就开得太大了。
迁民实边不是什么新路子,但是迁往辽东,尤其是现在迁往辽东就不能不慎重了。
努尔哈赤之发展势头之所以如此迅猛,除了其一统建州女真和兼并了海西女真的辉发部和哈达部外,还有一个更重要因素就是他招募、吸纳和掳掠了辽东汉地的许多汉人,甚至包括从察哈尔那边都吸引了许多流落在塞外关外的汉人。
这一部分汉人给女真带去了冶铁、制甲制革、农耕等原来女真从未掌握过的技术,使得建州女真第一次具备了自家打造兵器和制作甲胄的能力,实力大增,这样才让他具备了进一步吞并海西女真的实力。
要知道努尔哈赤是靠十多副破烂甲胄起家的,对于兵器和甲胄的制作能力格外重视,只要有本事的汉人在其麾下反而能获得比在关内更好的待遇,生活也更好。
正因为如此,现在朝廷对于辽东的局面也是三心二意,踌躇不决。
明知道辽东现在单单依靠军屯根本无法支撑起辽东需要,大量补给和物资需求都不得不从关内运入,而单单是运费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且除了粮秣之外,其他一切物资都需要从关内运入,这种巨大补给困难严重制约了辽东方面的自我补给能力,使得任何一次行动甚至许多训练都不得不考虑自身的补给是否能得到满足。
要解决这种补给严重不足的办法无外乎有两个,要么是要有内生性的强大生产能力,要么就要有强大高效且低成本的运输投送能力,如果两者皆备,那自然更好,但这两者对于当下的辽东或者说大周来说,都是不具备的。
前者需要充裕的人手,而现在辽东人口不足五十万,其中辽东镇士卒十万人,加上其家属亲眷,几乎就占到了七成以上,剩余部分也多是围绕辽东镇军服务的各类人员,真正能独立生存的人员恐怕不足五万人。
也就是说,整个辽东就是一个庞大军事集团,几乎没有其他民间人口生存的基础,而这个庞大的军事集团除了一部分人口属于军屯勉强能维系自家生存需求外,绝大部分军事和生活需求都完全依靠外来输入。
在海运断绝的情况下,所有物资都需要从京师方向经辽西走廊输入,而京师本身就是一个难以自给自足需要大量从江南输入的城市,这也就意味着所有物资都要从更遥远的江南或者湖广输入,其消耗和成本之高可想而知。
可以说冯唐也就是冲着为辽东长久之计来考虑的,但是要实施这一策略,却是困难重重。
首先迁民本身就是一道难题,哪怕是要把因为遭受灾荒的流民前往辽东也是不易,国人安土重迁,要离开家乡非万不得已不为,这是其一;迁民耗费巨大,哪怕是从最近的北直隶和山东迁民,从陆路耗费巨大,而且容易沾染疫病,从海路走,需要庞大的运力,耗费同样不小;迁民从筹备到规划再到落实,都是极其繁琐复杂的,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民乱,这是其三;迁民之后会不会刺激建州女真或者察哈尔人野心,进而导致两方的进袭掳掠,辽东镇能否抵挡得住?这是其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否则就成为替敌人作嫁衣裳了。
见忠顺王也被震住了,不敢言语,永隆帝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这事儿也还只局限于内阁诸公和朕,以及你知道,也是一道让人取舍皆难的题,不这么做,从长远说,的确难以遏制住建州女真乃至察哈尔人的威胁,没有充足的人口实边,辽东就像一个大窟窿,不断吞噬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朝廷财力,可要实边迁民,这道题太大了,太难了,哪怕是如冯唐所言分成三到五年来逐渐实现,以朝廷官府推动和民间商人辅助相结合来进行,一样耗费巨大且困难重重,……”
忠顺王沉吟良久,方才道:“那冯唐提出此略可曾说过如何来实施呢?”
永隆帝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这却未曾说,只说由朝廷安排来实施,可以结合登莱水师的建设来进行,前期可以通过江南海商来推动此事,他在奏折也说道,扶持海西女真和舒尔哈齐也好,拉拢察哈尔人和打压科尔沁人也好,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难以真正遏制建州女真的膨胀,要想真正摧毁根绝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威胁,还得要我们汉人自家在辽东这块土地壮大站稳脚跟,而他也称辽东这一块土地容纳二三百万汉人生存是不在话下得,尤其是他提到了一些新的可食之物从海外传进来,或许可以给辽东迁民提供帮助。”
“新的可食之物?”忠顺王有些疑惑地问道。
“嗯,他大概指的是徐光启在天津卫隐居时圈地种植了一些西夷传来的作物,称之为土豆和番薯,类似于香芋和落花生,……”永隆帝颇为不解,“不知道冯唐从哪里得知这个情况,便信誓旦旦称在辽东亦可种植这等作物,可减轻从关内往辽东运粮的压力,……”
忠顺王有些不以为然,“辽东地寒,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情况难道少了?冯唐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这等关乎朝廷大计之事,岂能因为一些道听途说就信以为真?此非良策,不过冯唐所言迁民乃固本之举,臣弟倒是深以为然的,若无足够人丁,的确难以支撑起整个辽东的局面。”
“那老九你觉得此时可行?”永隆帝看着忠顺王道。
“此非臣弟可以妄言,臣弟只是觉得辽东必守,那么无论采取什么策略,都应当要确保辽东稳固,或许冯唐之建议有些操之过急,但未必不能有一些折中之略。”忠顺王犹豫了一下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