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六节 首观大观园
从汪文言脸上看到的兴奋、满足和进取之意,冯紫英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毕竟相隔数百年,前世从政之路上的种种未必就能适合于当下,当然从大的道理来说相差无几,但是在具体细微的运作操作上却还是有不小的差别。
而对于谙熟,甚至在这方面有着天赋的汪文言来说,有他来帮自己出谋划策查缺补漏,无疑就要让人放心许多,起码自己不需要将太多精力花在这上边,也不必担心因为一时疏忽而铸成大错。
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冯紫英更愿意在以正合以奇胜这个道理中来占据以正合,而让汪文言藏身于后为自己以奇胜,或者说是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这个方略来作为自己日后行事的指导方针,而以奇用兵就是汪文言作为辅助。
要想在大周政坛仕途上走得更稳更远,除了依靠自己已经建立起来的人脉外,还需要有一整套完全属于自己,为自己所用的人马,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未来大道上更为宽敞。
林如海给自己留下了一套十分丰厚的遗产,这是诸如自己青檀书院一帮同学无法替代的,汪文言这帮人将和方有度、郑崇俭、王应熊这些人有力的配合起来,让自己可以更游刃有余的应对未来。
这也是冯紫英的底气。
*******
“宝玉今日为何如此急切邀请为兄过府?”冯紫英踏入贾府时就遇到了迎候的宝玉,上下打量宝玉的模样,比以往精瘦了许多,原本一张圆盘大脸居然变得有些棱角起来,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沉静,让冯紫英颇为侧目。
“小弟请冯大哥过府是想请冯大哥一游园子,前日老爷就说要小弟陪老爷一游,估摸着是要小弟就园子里的亭台楼阁题些匾额楹联,小弟心里没底,所以想把兄长请来一起先走一遍看一看,也替小弟出出主意,免得到时候小弟难以过关。”
自打宝玉沉迷于为《今日新闻》撰写传奇话本之后,他的地位在贾府中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一方面能沉下心来读书写书,似乎不算是一件坏事,起码和秦钟、蒋琪官等人来往密切程度明显下降,频率明显降低,这让贾政夫妇都松了一口气,当然你说要彻底断绝和这帮人关系,那也不可能。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既然能沉下心来读书写书,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去参加科考呢?
不过宝玉给出的答案也很坦然,他对经义味同嚼蜡,对时政更是毫无感觉,唯有诗赋和传奇话本才能激起他的兴趣。
好在冯紫英也指明了另外一条路景,如果能够在传奇话本写作上有所造诣,那么下一步也可以效仿临川海若先生一般通过戏剧脚本上的出挑打响名头,在士林中博得名声。
那样即便是在科举中无法确定成就,但是就凭在诗文和戏剧上的闪光耀眼,也能让宝玉在京师城中的士人中有一席之地了。
有些时候即便无法通过科举证明自己,但只要有在士林中有足够的名气,那么对于通过其他杂途获得官身,乃至寻找一门合适亲事,维系一个家族的凝聚和屹立,都能起到莫大的作用。
也就是说,只要在士林中博得名声,哪怕是恩荫或者捐官,名声都会要好得多,同样对于寻找门第家世更好的亲事,乃至扛起家族重担,都能大有裨益,而冯紫英为其指的这条路无疑就是最适合当下贾宝玉心性的一条路径。
“宝玉,你难道不知道愚兄对诗文一窍不通么?”冯紫英颇为好笑。
“兄长何必还在小弟面前遮掩?”宝玉脸上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前日二姐姐、宝姐姐和林妹妹、云妹妹、三妹妹、四妹妹她们去了府上,便带回来一首《卜算子·咏梅》,让小弟惊为天人,这首词便是放在京师城里也是万里无一,小弟自愧弗如。”
“呵呵,切莫被妹妹们所欺瞒了。”冯紫英笑着摇头,“不过是偶尔灵光闪现想起了一些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兄长无需谦虚,这是好事儿,只是兄长忙于大事,对这等小道不太在意罢了。”宝玉的话里也是充满了复杂的滋味,冯紫英不屑一顾的小道,在无数人心目中却是梦寐以求的大道。
“行了,宝玉你也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当不起。”冯紫英摆摆手,“走吧,我也早就听闻这园子建起来美轮美奂,让人目眩神迷,心里也很期盼一见。”
“就怕兄长期望值太高,会让兄长失望啊。”
贾宝玉早已经看过园子了,这园子的精美华丽程度的确让人叹为观止,但是听说花销也是如流水般,据说总共都已经超过了四十万两银子。
想到这四十万两银子堆在一起都能堆成一座银山,贾宝玉也是唏嘘感慨,但这是为了替大姐姐长脸,替荣国府撑面子,这份银子再多也得花,只不过现在把从林妹妹家中借来的银子、公中银子以及收回来各家银子都花了个精光不说,而且还在外边欠债不少。
冯紫英倒是没有那么多感慨,贾家既然如此做,自然是有其道理,某些念想放在心中难以割舍也很正常,毕竟贾元春也是贵妃了不是?至少在外边儿大家都觉得贾家又要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了。
至于再深层次的东西,真正知晓了解的就有几个?
宝玉领着冯紫英刚走到园子门口,便听到了一阵嬉笑声过来,却见湘云和探春二女迎面而来,一眼就见到了冯紫英和宝玉。
“冯大哥,宝二哥!”
湘云和探春都是喜出望外,“冯大哥怎么会过来,也不说一声?”
“嗯,宝玉邀约愚兄过来,看看园子,先睹为快嘛。”冯紫英乐呵呵地道:“怎么,二位妹妹往哪里去?”
“冯大哥要去看园子?那敢情好,我们也只是粗略转过一圈,却没有仔细看过,正好宝二哥当迎宾,带我们几个一览盛景,可好?”
湘云灿烂的笑容落入眼中,总让人有一种阳光照射入心底深处的明朗,格外舒服,冯紫英很喜欢对方的这份坦荡豪爽。
宝玉自然高兴,连连点头,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园子的主人,率先而行,一行人加上丫鬟仆僮,林林总总也有七八人往园子里过去了。
当先便是正门五间,那桶瓦泥鳅脊配上白墙,分外素雅,浓淡得宜,水磨裙墙,白石台矶,虎皮石随势而起,昂扬嶙峋,别有风味。
冯紫英已经有些印象,这便是大观园入园的第一印象,果然是不同凡响。
一进门便是翠嶂连绵逶迤,这应该是从南方买来的假山太湖石,奇石崚嶒,或如鬼怪猛兽,或如穷奇饕餮,纵横耸立,其上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上,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冯紫英忍不住赞叹出声,也让贾宝玉和探春都是十分得意。
“兄长,此番如何?”宝玉小孩子心性有些压抑不住。
“果真有层峦叠嶂之幽雅,令人见之忘俗,这般缩景精华于一隅,定是名家涉及,大匠所作。”冯紫英赞不绝口。
“兄长,美景尚在后边儿,这边走。”宝玉好不容易得此机会要在冯大哥面前炫耀一番,自然要做到家,却听冯紫英看见前面一百白石,显然是专门用来题词处,便问道:“宝玉,云妹妹,三妹妹,若是世叔问起,你们觉得这里该如何题词?”
“锦嶂如何?”
“叠翠怕是还要一些吧?”
探春和湘云探讨着,冯紫英看着胸有成竹的宝玉,“宝玉可是有佳句?”
“冯大哥觉得‘曲径通幽处’如何?”宝玉微微仰首,嘴角却忍不住浮起一抹笑意。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这厮居然是有意引自己来,是要在自己面前展现一番了。
如同《红楼梦》书中大观园看落成之后,贾政带着一帮清客和宝玉,也是有意考较宝玉诗才文才,现在自己却替代了贾政这一角,而探春和湘云也取代了一干贾政的清客了。
当然《红楼梦》书中是贾宝玉被迫而去,而此番却是宝玉主动邀请自己充当起考官角色了,这无疑都是自己身份的不同和前日所作那首《卜算子·咏梅》的叠加威力。
“宝玉,好才情!”冯紫英自然也不吝夸赞,既然宝玉愿意奉自己为带头大哥,这贾家兄弟都为自己马首是瞻,冯紫英当然也不会刻意为难或者针对谁,最起码宝玉也要比贾赦这等人良善许多。
“兄长过誉了,不过是偶有所得。”宝玉听得冯紫英夸赞,赶紧拱手道谢,但脸上的喜欢之色却是溢于言表,看在湘云眼中,忍不住附耳探春:“宝二哥这半年里简直变了许多,原先他不是对冯大哥颇有恚怨之意么?为何现在又对冯大哥的夸赞这么在乎起来了?你瞧他脸上褶子都快要笑出来了。”
这一句话说得探春都有些忍俊不禁,但看看这位宝二哥与往常截然不同,显然是冯大哥在其心目中的地位分量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七节 首观大观园(续)
“宝二哥今非昔比,如何还能像往日一般?能沉下心思读书写字,据说已有京中戏楼来约稿,那一日听袭人说,宝二哥还专门在自家院里摆了一桌庆贺,只是没请外人罢了。”
探春显然比湘云消息更灵通。
“为何我们姊妹却不知晓?”史湘云知道宝玉应该是一个藏不住的性子,颇为讶异。
“袭人称宝二哥觉得只是约稿,算是对自己的一个认可,但是要等到某一日自己所撰写的底本上了戏园子成为人皆传唱的大戏,方为成功,他现在倒是越来越学着冯大哥的沉稳了。”探春话语里也还是挺为宝玉的成长感到骄傲的。
湘云抿嘴一笑,“探丫头,那方才宝二哥的表现我可还是没觉得他好像长大了一般。”
“总要有一个过程慢慢来才是,没见你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探春忍不住瞪了祥云一眼。
冯紫英见探春和湘云二人在一旁嘀嘀咕咕,扭头问道:“二位妹妹在那里说什么呢,这般高兴?”
探春展颜笑道:“云儿说宝二哥与往常迥异,气度高雅,卓尔不凡,让人刮目相看呢。”
冯紫英敢肯定史湘云嘴里绝对说不出这等话来,尤其是对宝玉,但宝玉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听得探春嘴里说湘云如此夸他,更是喜欢得眉花眼笑。
“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宝玉已非吴下阿蒙,若是再能好生沉淀积累两年,海若先生表示榜样。”冯紫英当然不吝鼓舞这个勉强走上正道的家伙,话语里满是鼓舞勉励之意。
听得冯紫英把海若先生作为自己的目标,贾宝玉还是吓了一大跳,再说对自己的文才很有自信,但是要和海若先生比,贾宝玉还是不敢的,连连摆手摇头,“冯大哥切莫说这等话,没地让外人笑死,海若先生《临川四记》至今无人超越,那《牡丹亭》更是号称绝唱,我何德何能敢向他看齐?”
“宝玉,话不是这么说,海若先生虽说现在名满天下,但是他在你这般年龄时只怕也是写不出《十三棍僧救唐王》这般传奇话本的吧?”冯紫英不以为然,“你有诗词歌赋的雄厚根底,传奇话本也好,戏剧底本也好,更多的是讲求对世情的洞察入微,于小处见功夫,你现在自还年轻,在经历几年对周围人情世故的体味,便能慢慢揣摩出许多来,我看好你。”
府中对宝玉一门心思写传奇话本的事情慢慢也传开了,起码像湘云、探春这些人是知晓了,下人里边也隐约知晓一些,但是却不知道宝玉的话本已经被刊载在《今日新闻》上成为热门。
当然宝玉最终目标也不是传奇话本,毕竟这种作品在当下来说似乎显得逼格不够,虽然受众面更大,已经有不少茶园说书者已经开始将这《十三棍僧救唐王》进行整理,开始在茶园里说讲起来,大受欢迎,但毕竟是下里巴人的东西。
戏剧底本才是他的终极目标,那才是能被士人所推崇的阳春白雪。
“再说了,愚兄倒是以为这传奇话本未必就逊色于那戏剧底本,只是原来大家更喜欢看戏剧,但是现在茶园说书大受欢迎,京师城里普通民众多有追捧,你这《十三棍僧救唐王》在茶园中广为传唱,日后只要一走出去说一声‘顽石点头’,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民间颂唱未必就逊于士人赞扬,将来的变化谁又能说得清楚?”
冯紫英的一番话让宝玉心里又是惶恐又是惊喜,惶恐的是冯大哥对自己期盼如此之高,惊喜的是冯大哥这么看好自己的表现。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越发看重冯大哥对自己的评价了,或许这就是找到了奋斗方向之后,更加渴望被主流的承认吧,冯大哥现在似乎就是主流的代表。
冯紫英也没有理睬心中百念陈杂的宝玉,径直往前走,还是探春提醒了宝玉一句,宝玉这才恍然从梦中惊醒,疾步跟上。
进入这层峦叠翠的假山中,蜿蜒绕行,却见这佳木葱茏,皆是这北方常绿树木,经过一番修剪之后,绿意盎然,一带清流从草木深处飞泻而下,辗转于奇石罅隙之中,再进熟不,豁然开朗,隐约可见雕甍绣栏藏于山坳树杪之中,更平添几分瑰丽气息。
沿着夹道而行,却见从山上下来的溪水如清瀑泻雪,怪石凌云,再往前行,便是白石围栏,环抱一泓清潭,一桥飞渡,有亭傲立其上。
冯紫英对《红楼梦》书中描述略有印象,因而笑问:“宝玉,这亭建得甚好,不知你打算取何名?”
宝玉挠头苦恼,“前日里我来看过,正巧碰上胡先生和程先生,程先生说有亭翼然,可得名翼然亭,但我却以为略显粗糙,不如取名泻玉亭,但又觉得单薄了一些,不如就请冯大哥定名。”
冯紫英有些懵,这些名字不都该是宝玉早就取好了的么,怎么现在却落到自己头上来了?
踌躇了一下,冯紫英游目四顾,沉吟半晌方才道:“这周围花木从容,溪流沁人,若是夏日里足以让人沁心赏芳,不如就叫沁芳如何?”
“好,冯大哥这个名字取得好,果真是一语中的,画龙点睛!”还是湘云首先拍掌叫好,“这等悠闲所在,若是夏日里能在亭中设宴一局,饮酒作令,定当别有洞天。”
“云丫头成日里就知道饮宴,……”探春打趣。
贾宝玉沉吟一阵也觉得冯紫英这个起名极佳,慨然道:“这匾名有了,却还需要对联,冯大哥就一并……”
没等宝玉说完,冯紫英已经摇手,“宝玉,这却该是你的事儿了,我都说过了,这等取名作诗只是我不擅长,偶有得之一是殊为不易了,还是该你来才是。”
宝玉也不推辞,略微一吟哦便出口:“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冯紫英虽然记不起这沁芳亭的门柱对联了,但是估摸也就应该是这一首了,看宝玉悠然自得的模样,分明也是这一副对联极为满意。
“好,宝玉这一年来果真长进不小!”冯紫英也觉得写得极好,而湘云和探春更是迫不及待的记了下来,等到回去之后便誊录起来。
出亭过池,缓步前行,却见前面一堵粉墙蜿蜒,内里数楹修舍,更有高低不一的数簇翠竹环绕遮映,冯紫英一愣,恍然大悟,这怕就是日后的“潇湘馆”了,若是无竹,又岂能称潇湘妃子?
进门而入,细碎卵石铺筑的甬径蜿蜒曲折,两边却是芭蕉和梨树相映成趣,内里屋舍倒是不多,也就三五间,两暗三明,内里都有摆好的床几椅案,倒也颇为素净。
后院里更是种满海棠芭蕉和梨杏,沿着那粉垣延伸出去,却又有一条用石条砌好的阶沟,一股清泉从墙边的石缝中浸出,绕墙盘旋至竹林间,更平添了几分幽静。
见冯紫英默不作声,只是静静伫立观看,宝玉和湘云、探春三人都有些不解,有心说话,却又看冯紫英怔怔出神,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所以都不敢打扰,好一阵后,冯紫英才忍不住慨然叹道:“这等好去处,连我都有些艳羡了。”
宝玉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其实二位老爷在修这园子时就先和大姐姐说过了,大姐姐也说了不必过于奢侈,但求不落人后就是,而且也和二位老爷说在修这园子时也要好生规划,她平素便是两三年未必能回来一回,这园子也不能浪费了,便安排府里边的姐妹们住下便是,二位老爷也是遵照大姐姐的意思,让匠师在先前规划时便好生做了安排,老祖宗都是冯大哥也和咱们贾家是一家人,若是不嫌弃,日后便在府里留下一处园舍,也能让小弟能随时请益。。”
冯紫英不得不说这贾宝玉真的的长大了不少,以前他是绝对说不出这般话的,而且说这话还真有些打动他。
从前世而来,哪个红楼迷对大观园没有一番想象和挂念?能有机会在这大观园里有一处歇脚之处,只怕无数人都能梦寐以求。
当然冯紫英也清楚,这等事情也只能说想想而已。
一个外人如何能在这以女眷为主的大观园里有一处专门歇脚之地?这不要败坏门风么?
你要说偶尔在这府上歇脚住一两晚,那肯定是没什么不行,但是要说专门为你备好住处长住,那肯定是不行的,贾府也承受不起外边的风言风语。
“宝玉的好意愚兄心领了。”冯紫英笑着摇头,“这园子如贵妃娘娘所说,花费如此大,她又不常回来,若是空闲,缺了人气,很快就会衰败,所以让府里的姐妹们入住的确是一个好事儿,至于外人,那就不必了,愚兄先前也不过是开个玩笑。”
史湘云和探春也都舒了一口气,若是真的要让冯大哥在里边也有一处园舍,那就真的有些尴尬了,外界的流言蜚语肯定会毁人清誉,听得冯大哥这么说,日后自家住进去倒也方便。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路遇
一干人说着便往前走,却见青山斜阻,绕行而过,隐隐露出一带赭黄色的矮墙,初一望去如麦浪稻林,再一看却是泥墙上皆用稻茎遮掩覆盖,凭空顿生一份归田园居的味道。
冯紫英眼睛也是一亮,“此处布设甚好,城市中却有几分农家气息,可得名稻香居。”
宝玉也是面色一喜,“冯大哥果然厉害,小弟尚未想到这一出,之前还琢磨是否以杏花为由,兄长却已经先想到了,倒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就有这番意境。”
走进一看,却见杏林环绕,外部还有桑、榆、槿、柳零散分布,一条石井栏矗立,桔槔辘轳俱全,真正有了几分农家气象。
毫无意外,这应该就是日后李纨的居所了。
冯紫英也懒得进去多看,便沿着一边儿就往里走,穿过石洞,走过山上盘道,池边两行垂柳,外带朱栏板桥,过桥便能看到一所清亮瓦舍,一色水磨砖墙,青瓦花堵。
进门便是玲珑山石,逶迤蔓延,将整个房舍遮住,这造型倒是有些独特,但看到石上藤萝青苔甚多,再往里走,两边都是抄手游廊,顺着游廊步入,几间房舍连着卷棚,绿窗油壁,比前几处更见清雅。
“冯大哥,这里却如何命名?”探春四处打量,也觉得此处甚佳,忍不住抢先问道。
“莫若兰风蕙露,又或者蘅芷清芬,二位妹妹觉得如何?”这一回冯紫英是真的要抢一回先了,熟读《红楼梦》,他能记得的具体诗词歌赋不多,但是这蘅芜苑的提名他却是记得的,先是“兰风蕙露”,后是“蘅芷清芬”,都堪称妙语,现在自然就要归自己了。
探春和湘云都忍不住细细品味,都觉得十分精妙。
宝玉却是全身一震,宛若雷击,呆立当场。
他心中刚浮起“蘅芷清芬”这个词语,却没想到冯大哥竟然已经脱口而出了,而且还给出了一个“兰风蕙露”的选择项,这二者看似不分轩轾,但是宝玉却显然更喜欢“蘅芷清芬”这一句,只是自己为何与冯大哥这般投契?
“宝玉,你觉得如何呢?”见贾宝玉呆呆出神,冯紫英心中好笑,只怕自己这先发制人把宝玉震得不轻,这般表情也不知道是郁闷得,还是惘然若失?
听得冯紫英问他,宝玉这才清醒过来,“冯大哥才高八斗,这两句都是极好的,不过小弟却是更喜欢蘅芷清芬这一句。”
“哦?既然喜欢这一句,那就对出联来,想必是胸有成竹了吧?”冯紫英似笑非笑。
“吟成豆蔻才尤艳,睡足荼蘼梦也香。”宝玉略作思索便道:“兄长,你觉得这两句如何?”
冯紫英没有回答,而是问了湘云和探春,“二位妹妹觉得呢?”
湘云和探春都是欢呼雀跃,今儿个终于见识到了冯大哥的真本事,信口道来,而且还直入心扉。
那“兰风蕙露”在二女看来也是极好的,探春尤喜,而蘅芷清芬却颇得湘云的喜爱,不过宝玉这般一说,甚至连附联的两句诗都吟诵了出来,自然二女也就再无异议了。
不过宝玉诗虽然好,但在二女看来,却不及冯大哥远甚,冯大哥这信口而出的两句才是画龙点睛,而且是龙未出,睛先到。
看了这两处,冯紫英便心愿已了,其他各处便兴致乏乏了,沿着石径前行,一直走到正殿,但见层楼高起,青松高耸,玉兰绕砌,走到正前方,之玉石牌坊巍然耸立,估摸着这一座玉石牌坊只怕花销都不下两三万两,上边龙蟠螭护,玲珑剔透。
冯紫英立定,沉思良久,“宝玉,这一处可有好名字?”
宝玉迟疑了一番,“蓬莱仙境如何?”
“不如太虚幻境。”冯紫英看着宝玉,却见对方一脸茫然,对“太虚幻境”一词毫无感觉,心中也是一动。
只怕那一日自己再秦可卿房中的一觉,便夺了宝玉的气运了,不对,还不能叫气运,只能说是对方的桃花运吧,否则黛玉和宝钗怎么可能入怀?
而对方连“太虚幻境”这个词语都毫无印象,也说明对方现在也真的就是一个寻常纨绔子弟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入梦截夺了那般气运,又会给自己的未来带来什么?又或者自己本身穿越而来,就是这般气运变化的结果?
湘云和探春都尽皆讶然,这“蓬莱仙境”颇为出格了,”太虚幻境“却又是一个什么来头?
见二女也是惊讶,冯紫英这才笑了起来,“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
这一路行来,又看了不少园舍,或蔚然清堂,或苍褐茅舍,或编花为牗,或堆石为垣,多奇花异草,更有诸般器皿案几等物件,都是些极具特色的古董,也当得起贵妃省亲这一出面子了。
在后面冯紫英便已经失了兴趣,宝玉等人也看了出来,便主动引道而出。
哪知尚未出园,就碰见尤氏带着秦可卿与王熙凤一道进来,显然也是来一赏园子的风光。
冯紫英最不愿意见到的三个女人,却一下子迎头碰上。
说不愿见自然有其道理,这尤氏对冯紫英一直不满,觉得冯紫英将其两个妹妹置为外室,大大地伤了自家颜面,好在冯紫英成亲后边将尤二尤三抬入府里,这尤氏心里疙瘩才算疏解开来,但对冯紫英印象却一直不佳。
王熙凤自然就不说了,两个人自打几番交手之后,在大观楼的包间里王熙凤落了下手,而且被人拿住把柄,这让素来好强的她一直耿耿于怀,想要寻找机会报复回来。
秦可卿才是冯紫英内心最为棘手的角色,虽然已经隐约猜测到了一些什么,但是这种事情素来不会看原因理由,现在这女人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稍有不慎,只怕就要被拉下水。
“哟,铿哥儿,宝玉,你们这是看了园子了?”没等冯紫英说话,王熙凤已经阴阳怪气地把话题拿了过去,“不知道感觉如何,比起你们冯府来如何呢?”
宝玉并不知晓王熙凤这矛头是指向冯紫英的,他只是感觉二嫂子好像语气有些不太对劲儿,却不知道端倪。
“刚看了,冯大哥对园子是赞不绝口,嫂子你们这一行是……?”宝玉看着尤氏和蓉哥儿媳妇,不知道这一行人进园子做什么。
宝玉并不知道这园子建起来,东府也是出了不少银子。
尤氏虽然在宁国府里被贾珍压得说不起话,但是秦可卿在宁国府里却是一个特殊角色,贾珍和贾蓉对其都是敬而远之,而尤氏也渐渐觉察出这里边有些不对劲儿,但是又不知道内里的原委,只是觉得可能是秦可卿手腕厉害,连贾珍和贾蓉都要退让几分。
这一回园子建好,原本尤氏是不感兴趣的,但秦可卿却是兴致高昂,所以才会有这一出。
冯紫英并不想和王熙凤有什么冲突,他知道现在贾琏已经和王熙凤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虽然现在贾琏也是每日都回去,但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家睡书房,要么就干脆不回去,这让王熙凤也是气得咬牙切齿,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理由来。
私下里王熙凤已经专门查探过贾琏的行踪,除了日常的应酬逢场作戏,贾琏却在外边儿并无女人,这也让王熙凤很是纳闷儿。
但和贾琏关系的冷淡已经让王熙凤把怒火渐渐延伸到了冯紫英身上,也让王熙凤对冯紫英的态度越来越糟糕,甚至认定贾琏这般与冯紫英脱不开干系。
冯紫英倒不是惧怕王熙凤,只是想到以前王熙凤待林黛玉甚好,而林黛玉还要在贾府生活两年,不想因为自己缘故而让黛玉受到影响,另外薛宝钗也是王熙凤表妹,日后嫁入冯家更要成为亲戚,关系过于糟糕也不是冯紫英想要见到的。
尤氏和秦可卿自然不会向王熙凤那样懒散地随便一福就算是见礼了,还是郑重其事的行礼,冯紫英也拱手回礼。
“铿哥儿府上妾身听说也是扩大了不少,这成了亲之后也已经独自开府了吧?”尤氏倒是笑吟吟的,“我听闻我那两个妹妹也住在一个跨院内,莫非这府上连两个院子都找不出来?”
冯紫英没想到会遇上尤氏来挑刺儿,不过这却真不是他舍不得一个院子,而是二尤愿意住在一块儿。
“珍大嫂子说笑了,府上虽然小了点儿,但是三五个院子也还是有的,只是二姐儿和三姐儿却愿意住在一起,我也曾专门询问过,挨着东跨院边还有一处院子,甚至可以直接连通,但二姐儿和三姐儿都是不肯,只说日后再说,现在她们愿意住在一起。”
冯紫英说的是老实话,但是从内心来说,他也不愿意二尤分开住,现在他过去二尤那边过夜已经习惯于大被同眠一床三好,要只有尤二姐或者尤三姐一人,反而有些不太习惯了,尤其是若是只有尤三姐一人,根本不堪挞伐,最终还得要尤二姐来救驾,所以这住在一起更为方便。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九节 暴虐,教训
尤氏其实也知道冯紫英和沈氏对二尤其实不错,这从尤老娘经常来东府里说起的话就能知晓,像各种头面,丫鬟仆妇的配置,还有东跨院里的的各色床几凳椅,都是选的最好的老料,称得上十分体贴了。
照理说像新妇入门,对妾室肯定没有好脸色,甚至霸着男人不肯松手,有些心思诡谲的正妻更是宁肯把自家贴身丫鬟推上男人床,也不肯让男人去妾室屋里,许多妾室一月都未必能轮到一回侍寝,要想有身孕更是休想。
但是沈氏对二尤都是和颜悦色,而且也完全不像所担心的那等十天半个月都等不到一回,尤老娘来说就是基本上三五日冯紫英就要在二尤屋里歇息一晚,这对于二尤来说称得上十分优遇了。
虽说这男人要在哪个屋里睡便是正妻也干涉不了,但是哪个男人也都不会过分恶了正妻,尤其是还处于新婚燕尔其间,所以能做到这般,也足以说明沈氏的贤惠大度了。
“铿哥儿,看来妾身是误会了,我家两个妹妹出身边地,可能没那么懂规矩,不过她们俩都是清白人家性子纯善的,铿哥儿可莫要欺负她们。”
尤氏脸色转为和缓,语气也好了许多,她能听得出来,冯紫英语出至诚,并无什么心虚掩饰。
“大嫂子说笑了,我既然要纳二姐儿三姐儿入房,自然是要对她们好的,否则我又何必这般?”冯紫英语气很轻描淡写,但是话语里流露出来的意思却很霸道。
这京师城里想要入冯府的女人难道还少了不成?以二尤的身份,根本就派不上,他冯紫英就是喜欢二尤的单纯老实,所以才会纳二女为妾。
当然也还有二尤混血的别样风情,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对这种美并不太待见。
见尤氏和冯紫英交锋不过几句话便转换了风向,王熙凤心中更是恼怒。
这女人先前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说冯家如何如何,却没想到遇上冯紫英几下便缩了,那二尤王熙凤也见过,碧眼蓝眸,纯粹就是胡女,除了屁股奶i子大一些也不见得有多么漂亮,却没想到冯紫英居然喜好这一口。
“铿哥儿,借一步说话,嫂子有事儿要和你说道说道。”王熙凤阴着脸寒声道。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惊了一跳,听王熙凤这口吻似乎有些问罪的味道,可冯紫英何时又和王熙凤这般不对路了,琏二哥和冯紫英之间的密切关系可是人尽皆知的。
只有尤氏大略知晓恐怕就是和贾琏有关,那贾琏平素都不怎么回家了,一个当家男人成日不归家,再说外边儿有事,但作为过来人,看那王熙凤成日里干心急火燎的模样,再看看那脸色气色,就知道明显是缺了男人。
冯紫英倒也不在意,在这大观园园子里,他不信王熙凤能撕得下来脸做个啥。
“哦?二嫂子有事儿?”冯紫英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宝玉、湘云和探春都是有些惴惴不安,倒是那秦可卿有些意味深长,淡淡地笑了笑:“好。”
王熙凤银牙几乎要咬碎,主要是现在她现在完全没有机会约到冯紫英,既不敢去冯府,怕再吃亏,而现在冯紫英来贾府几乎不惜要通报门房,径直而入,等到她得到消息,要么冯紫英早已走了,要么就是有其他人,自然也不方便。
所以她也只能出此下策,至于这些人要如何去想,她也顾不得了。
好在也还有平儿跟着,倒也不虞有外人去嚼舌头。
沿着夹道走到一头,冯紫英这才好整以暇的面带微笑看着对方:“二嫂子,这下子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吧?”
“铿哥儿,贾琏现在的情形你就不管一下么?”王熙凤脸色煞白,气得牙齿几乎要咬破樱唇,“成日见不着人影儿,家里的事儿什么都不管,这园子修了这么久,到现在都建成了,他愣是没露过面,每日里晚上都要亥时才回来,一回来就倒头就睡,身上全是女人的脂粉味儿,……”
冯紫英有些懵了,这事儿该自己管么?
这海通银庄京师号虽然是自己委托给贾琏在做,但是那也只是公事儿上的事情,至于贾琏下来之后要干什么,自己如何能管得了?就算是他在扬州养了一匹瘦马,自己不也一样无权过问,顶多也不过提醒一下罢了。
“等等,二嫂子,你这话可有些不合规矩啊,琏二哥的事情我可管不着,你该和他自己好好说啊,要不你去找赦世伯啊。”冯紫英赶紧摆手,“你千万别觉得我让他管海通京师号就啥都能管得到他了,那只是纯粹的公务,不搭边儿,论理我要娶林妹妹,他是林妹妹的表兄,他就是说我几句这个当妹夫的,我也得受着不是?”
“他说你几句你得受着,那我这个当嫂子的说你几句你也该受着?”王熙凤被冯紫英的一番话堵得喘不过气儿来,凤眼圆睁,双手叉腰,气得胸脯急剧起伏。
“那也得在理才行了。”冯紫英摊摊手,“琏二哥要说是荣国府当家人之一,他要干什么肯定轮不到我去插话,他只要把海通京师号的事儿办妥,其他我可就管不着了。”
“若没有你给他那么多薪俸银子,他如何能有现在这般嚣张?”王熙凤气急了眼,口不择言。
“哟,二嫂子,您这话可不对,哪有妇人嫌自己丈夫挣银子挣得多的?他挣得多是好事儿才对,如果你是说他挣的银子您没瞧见,没拿到,那该是您的问题才对,当女人不就该是在屋里炕上好好侍候丈夫,让他主动把银子上交给你么?”
最后几句话冯紫英语气已经转冷,“若是连这般事情凤姐儿你都干不好,也难怪琏二哥心生别意,看看你这几年干的什么事儿,别以为人家都是瞎子聋子,啥都不知道,就你这样,我看就是欠收拾!”
称呼从“二嫂子”换成“凤姐儿”,话语语气也骤然从先前的解释变为训斥,不但王熙凤咋然色变,一旁的平儿也是骇得脸青面白,嘴唇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你!”
没等王熙凤发作起来,冯紫英已经泰然举步上前,抬手捏住王熙凤的下颌,二人便面对面这样不足一尺相视,冯紫英嘴角带着冷笑,“凤姐儿,看来大观楼那一回你吃的教训还不够啊,你真的以为你的那些勾当没人能奈何得了你不成?上一次你做的事儿我替你压了下来,你好像不领情不说,还有点儿东郭先生和蛇的味道,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仗着什么在我面前这般张狂?”
冯紫英和王熙凤、平儿三人是选了一处夹道折回的拐角处,正好有一个折角,算是一个死角地带,外边儿是池塘,另一端则是库房,只有一边儿能看见,而且可以一目了然,所以无虞被人看见听见。
冯紫英是真的被王熙凤给激怒了,这婆娘屡次三番的寻衅,冯紫英考虑到黛玉还要在贾府呆两年,而且说实话之前王熙凤待黛玉也的确不错,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心思目的,但黛玉是受了好处的。
但这鬼婆娘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总爱挑衅自己,之前借钱,后来的平事儿,都觉得自己帮她是理所应该,给了她一回小教训,好像也只管了一段时间,现在有故态复萌了。
就算是贾琏在帮自己做事儿,但那是自己和贾琏之间的交情,而且贾琏算是受益的一方,现在连贾琏都不想忍受和王熙凤之间这段婚姻了,这女人居然还不知好歹的来张牙舞爪,自己若是不给她点儿教训,真还以为老虎不发威,当我是helleo kitty了。
王熙凤被吓住了,她从来没捡到冯紫英面目狰狞的这一面。
就算是上一回在大观楼里戏谑自己,她也不过觉得是对方有些放肆罢了,并没有真正生气,但是这一回她却看到了对方狂怒之后凶横暴虐的一面。
“你知不知道你包揽诉讼关司的事儿在宛平县和顺天府早就有人想要捅你们王家的屁股了?你知不知道你放高利贷逼死人命的事儿已经有人往都察院里递了帖子了,你以为你二伯真的能把这一切摆平?别说他是登莱总督,就算他还在京营节度使位置上坐着,御史们要弹劾他,他也只有避位受着,还得要看皇上愿不愿意保他,这种时候你是想当你们王家的掘墓人么?”
冯紫英越想越冒火。
前日他才和王子腾达成了某种交易,王子腾会在一定程度上给予水师舰队的建设支持,这边在户部和兵部,冯紫英也会动用自己影响力支持今年朝廷户部银两的拨付速度。
本来这事儿冯紫英就有些气闷,觉得王子腾有些不厚道,没有兑现之前的承诺,没想到这王熙凤却要跳出来瞎折腾,实在让他有些忍无可忍。
看见王熙凤惊恐惧怕的眼神中却还有一丝不甘的手肘压在对方胸前,一种暴虐的心态勃然而生,另一只手猛然扭住对方衣襟用力一拉,撕拉一声,绣袄盘扣断开,露出内里桃红小衣。
在王熙凤惊呼声中冯紫英探手进去,挑开小衣,那感觉……,顺手揪住那内里肚兜一扯,咯嘣,鲜红之物落入手中,放在鼻尖一嗅,然后托在手中,“凤姐儿,你是不是想要让我把此物配对?”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节 掀开一角,不堪入耳
看见冯紫英凶狠的目光和狰狞的面容,王熙凤恍然间意识到眼前这个青年已经不再是那个来贾府里边大家都还要亲热的逗乐打趣地举人进士了。
他现在不但是翰林院修撰,老爹更是蓟辽总督,丝毫不逊于自己叔父,更重要的是对方现在在朝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朝中几位重臣都对其极为期许。
无论是顺天府还是都察院甚至龙禁尉那里,对方都有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自己现在去挑衅撩拨对方,简直就是如同羔羊在猛虎面前撩蹄子撒欢。
自己居然还觉得自己可以倚仗叔父和荣国府的威势压得住对方,没想到人家反过来将军,问自己是不是想要把叔父乃至王家一起葬送。
想到叔父冷峻阴狠的面容,王熙凤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再想到自己为了捞钱在顺天府那边挖空心思和顺天府推官搭上线,很是干了几笔包揽诉讼的勾当,捞了不下四千两银子,至于说冯紫英所说的放贷逼死人的事情,王熙凤自然也有耳闻,不过是那借银子的人讲银子拿去赌场里输了个精光,走投无路便把自己妻子和女儿一并发卖为奴,后来便索性投河自尽了。
包揽诉讼的事情王熙凤自认为做得极为隐秘,却不知道冯紫英如何得知了。
至于那逼死人命一事她虽然有些惧怕,但是毕竟自己只是借银子然后去索要银子,那人自己要去卖妻女,最后又觉得妻女与人为奴无颜见人去投河,她王熙凤也不能承担多大责任才对,只是这等事情若是被人翻出来,却要投帖子进了都察院,只怕就会有人借机要往自己叔父身上攀附了。
若是这等事情都被叔父得知,或者被那都察院或者龙禁尉翻出来借势生事,王熙凤不敢相信自己叔父会如何对待自己。
王熙凤思前想后这么多,其实也不过就是电光火石间,冯紫英对此女人却在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耐烦心,扭住对方绣袄衣襟,猛一推搡,将对方压在墙角上,盘扣脱落,那白花花的一大片身子顿时露了出来,惊得王熙凤忙不迭地挣扎起来,想要掩住。
冯紫英没想到自己来这世上第一次壁咚居然用在了这女人身上,简直觉得有点儿暴殄天物的味道,只是这等时候确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铿哥儿……”
“铿哥儿也是你能叫的么?”冯紫英目光越发凌厉,这般近距离的压迫式俯视,二人面孔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鼻息呼吸可闻,“凤姐儿,我都不明白你哪来那么大的底气成日里和我作对?是不是我的宽饶大度被你视为软弱无能,还是觉得我真的是善人可欺?”
冯紫英的一只手再度探入对方衣襟中,绣袄不断变形,冯紫英声音也变得有些火热起来,“我就不明白了,都说贾史王薛四大家号称金陵名门,怎么我看贾家、薛家乃至史家姑娘们都是温婉娴雅的大家闺秀,怎么到你身上却变成了心机狡谲蛮横无赖的泼妇了呢?难怪琏二哥都对你避之如虎,……”
原本已经被冯紫英彻底给压制住了,甚至对冯紫英另外一只魔掌探入自己怀中肆意轻薄都只能瑟瑟忍受,王熙凤却不敢喊叫,但是听得冯紫英这一番话之后,却立即一下子猛烈挣扎起来,“铿哥儿,你少在那里喷蛆!我是泼妇?贾琏避我如虎?他也配?”
眼见得王熙凤脸色潮红,姣好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目光却癫狂起来,冯紫英也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就被她挣扎开来。
“他成日里做得那些不要脸的勾当,以为我不知道?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只要是有几分姿色的,见到人家就骨头酥了几分,恨不能直钻入人家裙子下边去了。那鲍二媳妇千人骑万人压的,他如获至宝;多姑娘便是厨房火工十文铜钱都能上身的,他也能乐此不疲;老爷身边的秋桐,不知道陪老爷睡了几年了,他居然也能有胃口,我呸!”
冯紫英却没想到对方挣扎反而平静下来了,甚至还有有意无意的将胸脯挺起来,方便自己行事,唬得他赶紧缩手,只是这一番话却是腌臜龌龊,不堪入耳。
就这么一会子,冯紫英的火气已过,尤其是见到王熙凤那眼圈子红了起来,他才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做得过了,收回手来,拉开距离,却没有说话。
“这些也就罢了,男人哪个不偷腥?便是别人的老婆自己都想要去骑一回尝尝滋味,总觉得要比自家屋里的来得香,只是那有事没事却又招些小厮进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真以为我不知道?”王熙凤几乎是咬牙切齿了,阴寒的目光渗人的慌,“这一窝子就没一个好的,上行下效,兄终弟及,……”
冯紫英这就尴尬了,本来是教训对方的,却没想到被对方反过来变成诉苦了,这特么算啥?
“……,回了屋里便如死蛇一般,动也不动,就像是在外边被抽了筋髓一般,我也不知道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却摊上个这样银样镴枪头,……,真以为我没人要不成,……,若是惹恼了我,那焦大说的就莫要怪我落到我身上去了,……”
王熙凤的口不择言让冯紫英觉得再也不能听下去了,这特么太刺激了,《红楼梦》书中那焦大所说的爬灰养小叔子,不是说秦可卿么?怎么到这里却又演变出其他新故事出来了?
难道贾赦这厮真的也瞧上了王熙凤,而贾琏想要与王熙凤和离,也是因为贾赦的原因,这特么太乱了!
一旁的平儿倚着墙壁险些就要蜷缩在地上了。
眼前这一幕对她来说简直太惊吓骇人了。
冯紫英的突然爆发,吓得她全身发僵,那一刻她甚至完全丧失了思维,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冯紫英在二奶奶身上肆虐,她想要去制止,想要喊人救命,但是却发现自己嗓子似乎被堵上了,发不出声,连脚都挪不动,尤其是冯紫英回首那凶悍的一眼往来,只把平儿险些给吓尿了。
一直到琏二奶奶突然破罐子破碎般的爆发,又让刚刚缓过劲儿来的她吓得想要掩住耳朵不敢往下听。
尤其是二奶娘最后那两句,几乎就是要把这个家的一切污浊黑暗的一面给挑明了,而冯大爷可是外人啊,甚至刚才还在你身上作践你呢,奶奶你怎么能这样啊?
似乎是经过了这一番发泄,无论是冯紫英还是王熙凤都耗尽了精力和激情,变得平静了许多,二人都直接选择性的无视了平儿的存在。
“凤姐儿,你再这么下去走钢丝,迟早是要出事儿的,即便是没有我,总归要出事儿。”冯紫英不动声色拍拍手,往后退了一步,直视对方,“至于琏二哥那边,我也不好评判你们两口子的事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们自个儿去掰扯吧。”
“哼,男人!”王熙凤此时也恢复了些许冷静,轻哼了一声,“贾琏的事情也用不着你来操心,银样镴枪头,两兄弟都是一个样!他想干什么由他去,只要他做得出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至于我自己的事情,听天由命,真要到那一天,吃官司也很好,去狱神庙也好,我去便是!”
冯紫英还没想到王熙凤居然还有这么光棍的时候,冷笑一声,“凤姐儿,你切莫在这里嘴硬,真要到了狱神庙里,恐怕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你真以为那滋味是你这等富贵人家儿女能吃得消的?还有,你就真的不怕把你二叔给拖下水?”
王熙凤身子微微一颤,但是仍然犟嘴:“反正都这样了,又能如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冯紫英啼笑皆非,也不知道这疯女人在想些什么,摇摇头:“你好自为之吧,我看你们贾家这副模样,花团锦簇,气象万千,还真有点儿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意思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走眼了。”
见冯紫英举步欲走,王熙凤陡然想起什么,脸又是一红,“铿哥儿,我的东西……”
冯紫英这才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我说了么,好事要成双,好东西要配对,我喜欢。”
见对方如此猖狂无忌,王熙凤气得忍不住跺脚,那绣袄一边儿又脱落下来,露出大半个白腻的身子来,慌得王熙凤惊叫一声赶紧又掩上,这个时候平儿这才蹒跚着小步过去扶着王熙凤。
直到冯紫英背影消失,王熙凤这才目光复杂地收回视线,一只手掩着绣袄,恨恨地骂道:“小蹄子,你刚才为何不过来帮忙?”
“奶奶,先前奴婢都被吓得全身酥软动弹不得了,……”平儿带着哭腔道,眼圈儿也红了起来,“冯大爷那模样太骇人了,奴婢从未见过,我还以为他要……”
王熙凤脸又是一红,她先前也以为对方真的就要在这里白日宣淫,糟蹋自己,也吓得魂飞魄散,还好这厮只是占了自己一些便宜罢了。
“还不快走!”主仆二人身影也消失在夹道中。
良久,夹道中再无声音,却见那墙角斜对面的一处布满蛛网灰尘的破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面带兴奋舔着嘴唇的青年忍不住搓着手,似乎是在期盼着什么。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一节 秦可卿(求保底月票!)
无论是冯紫英还是王熙凤主仆都不会想到在这个旮旯里居然还能有人听墙角看春宫。
这旮旯里本来就是一个死角不说,关键还很偏,一边就是池塘河湾了,一边只有一带破旧不堪的仓房,之所以修园子都没有拆到这里来,实在是因为这里太偏。
一顺仓房大概有十来间,都是府里边寻常用不着不值钱的粗苯杂物旧物给丢弃在这里,比如用过的半新旧马桶,车辕,不堪使用的烂马鞍,拆卸下来的凳子腿破旧柜子等等。
也正因为不值钱且难以搬动,所以便是那一串钥匙都是直接挂在仓房顶头那间的墙上。
谁都能拿到钥匙,谁都可以来这里,但的确平常根本就没有人会走到这里来。
即便是来,也是从围墙的另一边过去,因为要去拿钥匙,而对着夹道旮旯这边是一道罕有人走得过来的后门,这从布满蛛网和灰尘,以及门槛上长满的苔藓就能知晓,怕是经年都难得有人能开一回这门。
但是,恰恰今日就有人正好在门的另一边儿,那门缝罅隙,足以让门另一边的人看到听到他所想要的一切了。
冯紫英当然想不到会有这么离奇的巧事儿,对他来说,他更多的考虑是这王熙凤带来的麻烦。
他也不知道今儿个这一出算不算是解决了,要说先前似乎是把王熙凤制住了,但是王熙凤的破罐子破摔似乎就把这个局面给扳回来一些,这就让冯紫英吃不准了。
说实话,他前世中在看《红楼梦》一书时,对王熙凤的印象并不算差。
或许这个女人有着短视、贪婪和狠辣的一面,但是这和她所出的环境和出身有很大关系,而且她起码还算是遮护优待过黛玉,精明、泼辣,这对于一个要在荣国府中顶着来自公婆,也就是贾赦和邢氏的不满,以及其他人挑剔的目光把这个每况愈下的荣国府维持下去,还真不容易。
但这种略微的好感等到轮到冯紫英自身身上时就荡然无存了,这女人的三番五次的挑衅和企图占便宜,加上不知进退,让冯紫英腻歪够了。
之前的退让却被对方视为软弱可欺,那么必要的教训是要给的,但是若要真正说到如何对付对方,冯紫英也没想过,手眼温存占点儿便宜也就罢了,冯紫英还没有想过更进一步其他。
见到只有冯紫英一人过来,一干人都惊讶万分,冯紫英也懒得多解释,“二嫂子和我说了点儿事儿,琏二哥那边的,心情不太好,就先从那边走了,珍大嫂子和蓉哥儿媳妇若是要去园子里一游,不如就请宝玉和二位妹妹作陪吧。”
“那冯大哥您呢?”湘云和探春显然不太愿意再去游一圈。
“我心愿已了,园子也看了,饱览盛景,差不多了,自己回去就行了。”冯紫英摆摆手,就准备离开。
却见那秦可卿迟疑了一下,“冯家叔叔,侄儿媳妇却有一些事情想要询问叔叔,不知道方便可否?”
冯紫英有些头疼,对于这个秦可卿的事儿,他是真不想沾染。
他不清楚这个秦可卿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清楚自己的怀疑是否准确,更不知道如果自己关于秦可卿猜测的身份属实,秦可卿自己是否知晓,更重要的是她是否知晓当前京师城中复杂的局面,她一个弱女子若是不知死活的要去折腾什么,也许会害了无数人。
整个贾府里边好像对这个秦可卿的身份也有些模糊,或者说似是而非,像贾赦贾政知道么?冯紫英估计他们也许猜测出一二来,但是未必了解真实情况。
贾珍贾蓉怕是知晓,所以才会畏之如虎,但为何秦可卿却要嫁入宁国府,这恐怕和在玄真观中修道的贾敬有很大关系。
那贾敬是真的在修道么?
据冯紫英所了解到的情形,那北静王水溶便经常去往玄真观,而义忠亲王府中也有人时常去玄真观敬香。
怎么看冯紫英都觉得这个贾敬身份似乎并不简单。
问题是这个秦可卿又在里边起着什么作用,或者说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是无辜的,或者对此一无所知?
看见周围包括宝玉、湘云和探春以及尤氏惊讶、疑惑和不解的目光,冯紫英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蓉哥儿媳妇,我知道你是要说蓉哥儿的事情,怕是二嫂子说琏二哥的事情,让你觉得也有些感触吧?只是珍大哥难道不管么?如果是钟哥儿的事情,那请恕我无能为力。”
冯紫英目光制止了秦可卿还欲再言的动作,摆摆手,“这样吧,我找时间和蓉哥儿打个招呼,或者我让琏二哥和蓉哥儿说一声,有些事情我这个外人也不能干预太多不是?钟哥儿那边,我让柳二哥说一说。”
秦可卿似乎听明白了冯紫英话语里隐藏的意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贾蓉在外边甚是荒唐,养了两个**不说,而且还成日里在绕梁阁和一个小生打得火热,据说连贾珍都制止不了了。
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一干人也不清楚,不过似乎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让秦可卿找上冯紫英这个现在在几家人里最具有话语权的当家人了。
至于秦钟,秦可卿只怕更没有多少精力顾及了,本来也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两姐弟原来关系甚好,只不过在秦钟变得优游放荡之后,秦可卿和秦钟的姐弟关系似乎就淡了许多。
只有冯紫英知道,秦可卿要找自己绝不是因为贾蓉,更不会因为秦钟,当然给外界的表象却需要是这个,否则必定会引来麻烦。
但对冯紫英来说,正如汪文言所言,既然有些事情回避不了,那么还不如主动应对,尽早准备,而秦可卿似乎早就认定了自己,如果落在有心人眼中,甚至已经落到了有心人眼中,自己还能回避得了么?
冯紫英很清楚如果秦可卿真的是如自己猜测那般身份,那么在这荣宁二府中肯定有对方的眼线,专门为观察秦可卿的一举一动,可以说她稍微一些异常举动和表现都可能被记录在案,然后供他们身后的人来分析。
冯紫英不确定自己和秦可卿这短暂的几次接触会不会被他们身后的人所观察到,但冯紫英宁可信其有。
随着秦可卿表示身体不适,不愿意去园中一游之后,尤氏也无奈地放弃了去园子里一游的意思,二人便打道回府。
剩下的宝玉、湘云和探春等人都感觉到了今日之事的蹊跷,琏二嫂子莫名其妙地就这么突兀地走了,甚至连来打个招呼都没有;蓉哥儿媳妇也是诡异的提出要和冯大哥单独说话,却被冯大哥婉拒了,虽然冯大哥作了一个解释,但是哪怕是迟钝如宝玉,都觉得恐怕不只是贾蓉或者秦钟的问题。
秦钟这边儿宝玉知道,虽然因为他在家中读书写书有些淡了,但是藕断丝连,而且秦钟在燕子楼和绕梁阁都很得意,甚至也和北静王水溶搭上了线。
至于贾蓉,放荡冶游也不是这一年半载的事情了,连贾珍都有些招呼不住,当然更主要的是贾珍自个儿都是荒唐无比,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冯紫英能有多大的震慑力,没有人有把握。
从贾府回来,冯紫英便把汪文言叫来,把今日的情形说了一说,当然不会说与王熙凤的香艳,只说秦可卿背后的势力,以及可能的种种。
这让汪文言也皱眉不已。
抛开太上皇这一系不说,义忠亲王这一两年里明显更为活跃。
一个最重要迹象就是北静王水溶以及与水溶关系密切的汤宾尹等士人与义忠亲王日渐密切亲近,而且还不止北静王,西宁郡王这半年里也和义忠亲王有了往来,一反以往四王中只有北静王和义忠亲王往来较多的情形,倒是东平郡王和南安郡王仍然保持着平静。
“大人可是担心这秦氏会出什么状况?”
汪文言思索良久方才问道。
“正因为不知道这秦氏究竟是和用意,我才如此烦恼。”冯紫英也不讳言,“这秦氏两三年前便有异动,但当时我巧妙避过,加之这两面我外出时间较多,这秦氏大概是没能寻到机会,所以一直蛰伏,没想到今日这秦氏却又跳出来了,而且当着众人面表示要与我单独说事情,这分明是要陷我于不义。”
冯紫英愤怒不已。
汪文言摇摇头,“大人,如果按您所说,我倒不认为这个秦氏是有意构陷大人,更像是一种茫然无措中抓住一个稻草就想要救命的感觉,尤其是这根稻草有日益变成大木的迹象,换了是我,肯定也不会轻易罢手。”
“那这个秦氏的目的呢?”冯紫英反问。
汪文言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如果按照猜测,这秦氏真的是义忠亲王私生女,那么她的命运早已经注定,或者说和义忠亲王绑定了。
义忠亲王发达了,她未必能得好,因为其母的尴尬身份会让无数人将义忠亲王聚焦于道德火炉上灼烤,义忠亲王如果出事了,那么还得要看这宁国府一帮子人搅进去多深。
以冯紫英观察,贾珍贾蓉这对父子是没有这份能耐去趟这等浑水的,但贾敬他又没有了解,或者说看不出贾敬的动向,
若是搅得不深,秦氏或许还能的一个解脱,若是搅得太深,兴许就要把秦氏也要卷进去,难以脱身,哪怕就是一个连带罪,都足以让秦氏在教坊司里呆上下半辈子了。
“目的文言的确难以判断,但是文言觉得其实大人没有必要过于紧张,既然有人专门盯着,那么大人不妨放开手脚,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做,且看这些背后的人究竟时打算干什么。”
汪文言提出自己的看法。
冯紫英摇摇头,慨然叹道:“也只能如此了,且行且看吧。”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二节 大坑(第二更求月票!)
沈宜修敏锐的觉察到了丈夫心情的变化。
丈夫去了贾府,据说是去看贾府为贵妃省亲所建的园子,回来心情就不是很好。
现在这京师城里新晋贵妃们今年获得皇上特旨恩许回家省亲,所以为了这省亲都是加足马力堆金砌玉的大造省亲别墅,贾贵妃、郑贵妃、周贵妃等几个家中都是你追我赶,不甘示弱。
宁荣二府是武勋世家自然不能落于人后,便是沈宜修这等对外界不是那么敏感的妇人,也早已经听说过这等事情,这也成为永隆七年下半年京师城中一桩趣事儿。
冯紫英心情不好,自然也就影响到了全家人的心境,便是晚间吃饭时,气氛似乎都沉闷了许多。
冯家的规矩是吃饭都在一起,大小段氏也觉察到了冯紫英一直脸色阴郁,用目光示意沈宜修,沈宜修在婆婆面前也不敢妄言,只是微微摇头,表示不知道。
二尤更是坐在下首不敢吱声。
一顿饭吃得沉闷无比。
冯紫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思一直放在了秦可卿的身上,如何来应对这个女人可能给自己带来的麻烦,他还真的有些没招,如果说像汪文言所说那样坐等观望,他又有些不甘。
直觉告诉他永隆八年对自己来说恐怕会是一个不太顺的一年,甚至自己可能会面临不少麻烦,麻烦来自何处,冯紫英现在也在排查。
但毫无疑问秦可卿这个女人绝对算是其中之一。
哪怕秦可卿真的是义忠亲王的私生女,冯紫英也不在意,关键在于冯紫英不知道这女人意欲何为,为何就专门咬住自己不放了?
再联想到义忠亲王日益露骨的举动,一直保持沉默的太上皇,小动作不断的太妃和北静王这些人,还有一直隐忍不发的皇上和摇摆不定的武勋们,冯紫英心里就忍不住发紧。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等事情也许就是一根导火索就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变化,甚至你前面做得准备工作再多,有时候都订不上一个小变量的出现。
一直到吃碗饭,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沉寂给整个饭桌上带来了多么大的压力。
母亲和姨娘担心的目光,妻子和小妾忐忑的神色,还有身旁侍候的丫鬟们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作态,都让冯紫英意识到自己在父亲不在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大家人的主心骨了,一举一动一怒一喜都会给家中人带来巨大的心理负担。
“抱歉,母亲,姨娘,我方才想事情去了,现在想通了,劳您们担心了,没事儿了,……”
伴随着冯紫英的这句话,整个饭桌上的气氛骤然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就变得活泛起来。
“铿哥儿,是不是公务上有事儿?”大段氏在大同也经历过不少丈夫在公务上不顺甚至紧张的情形,没想到丈夫走了,却又来了儿子,而且现在还是上下两代人,看着儿子身旁的儿媳和儿子的妾室的表情神色,她既感到骄傲,也有些忧心。
“嗯,不算吧,于公于私都算点儿吧。”冯紫英展颜笑着道:“问题不大,只是考虑如何来处理更完美一些,放心吧母亲,儿子应对得了,再说应对有麻烦,儿子自然要去向几位师尊请益的。”
大段氏放了心,儿子和丈夫不一样,丈夫是独当一面的武将,许多事情需要自己拿决定,而儿子现在不过是文官,而且品轶也不算高,真要有什么事儿,完全可以去齐、乔、官等几位朝中重臣那里去请教,以他们的经验,自然不在话下。
“铿哥儿,你还年轻,也莫要遇上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一人扛下来,你爹年轻的时候也是跟随着你二伯打磨历练,才慢慢能挑起许多担子,你才十八岁不到,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许多事情不必太急,没听说这京师城里小冯修撰的这个名字都声名远播了么?”
大段氏话语里充满了骄傲和满足,她现在最骄傲就是自己儿子,丈夫已经放在了其次,否则也不会很大度的听由苏谢二人跟随丈夫去辽东,若是以往,便是自己不去,妹妹肯定是要跟着去的,绝不会让苏谢二人独宠。
但现在,大段氏已经不在乎了,就算是苏谢二人此番跟着丈夫去还能生下一男半女,那又如何?
都说儿子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才有这般本事,苏谢二女便是生下儿子,难道还能有紫英这般优秀?这还不说庶出就是庶出了。
“儿子明白。”冯紫英赶紧回应道,他也没想到自己这凝神沉思这一出居然引来一家人的关心和担忧,这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喜怒哀乐最起码已经牵动了家中这么多人的心了。
用完晚饭回到自己这边儿,冯紫英这才花厅旁的厢房炕上坐下。
这实际上已经转化为了一间起居室,嗯,就是一家子坐在闲唠嗑所用,尤其是冬日里,外边儿大雪纷飞,内里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甚至还要把外袍脱掉,免得出一身汗。
“相公,可是去贾府遇上不如意之事?”沈宜修装作很随意地问道。
冯紫英注意到屋里所有人目光都望向了自己,看来自己这一趟贾府大观园之行吸引了诸多注意力,而自己的心情变化更增添了她们的不安。
“大观园的确很漂亮华丽,想必是肯定能让贵妃娘娘满意的,只是现在朝廷财力拮据不堪,为了筹集辽东、三边和登莱的军费都是挖空心思,河工所需银子也是用尽办法才凑出来,可你们知道贾府园子花了多少银子么?”冯紫英淡淡一笑,“四十万两银子!甚至还不止。”
冯紫英的话让在座众人都是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虽然都知道贾府在建的院子争奇斗艳格外奢华,但是都想到那是为贵妃省亲所用,大家也都觉得理所当然,但是大家猜测的这园子既然只是为省亲所用,恐怕也就是三五年一回,纵然华贵,也不过就是十万八万两银子也差不多了,顶多也就是十来万两银子就算是相当奢靡了,没想到竟然是四十万两,这远远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或许你们对这四十万两银子未必有一个概念,但我说一句,前年平定宁夏叛乱,朝廷府库没钱,皇上逼得没有办法,从内库中掏空家当,凑了八十万两用于西征平叛大军开支,八十万两,也就是两个贾府的园子而已,你们觉得呢?”
冯紫英话语里没有多少感**彩,但是听在包括一旁伺候的晴雯、云裳两个丫鬟都是震动不已。
连皇帝拿八十万两银子出来都这么艰难,那贾府怎么却能拿四十万两银子去修园子?就因为贵妃娘娘要回来住两晚?
可贵妃娘娘的荣耀不也是皇上给的么?
这怎么感觉好像是有些倒转的味道。
“那爷怎么没劝一劝那边的几位老爷?”毕竟是荣国府里出来的,晴雯虽然没有意识到这背后隐藏更深层次的含义,但是也知道不妥,忍不住道。
看了一眼这丫头,冯紫英平静地道:“贾府也有他们的难处,人家都在建,你不建,或者建得寒碜了,会觉得是不是故意在扫皇上面子,丢武勋的脸,有些时候看似骑虎难下,但若是能沉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未必不能琢磨出一个道理来,只是这却不是我等外人能置喙的,我倒是很好奇像贵妃娘娘这等在宫中历练过的,怎么就悟不出这一道理来?”
“相公,贵妃娘娘怕是应该想得到才对,但想得到未必能做得到吧。”沈宜修思索了一阵,“妾身听闻其他几位一起赐封的贵妃都是寻常小户人家出身,若是这几家都能建起金碧辉煌的宅院,博得欢心一片,那对于像贾家这种金陵四大家之一的武勋豪门却扣扣搜搜寒碜无比,外边儿会怎么看?对于他们来说,恐怕皇上的看法固然不好判断,但终归可以靠贵妃娘娘的颜面遮掩一二,若是大家本来并驾齐驱的武勋们低看自己了,甚至那些寒门小户们都可以凌驾于自己之上了,那才是最难以忍受的。”
不得不说沈宜修所言也很有道理,皇帝的喜好态度不好确定,建好了,可以说是替皇家增光添彩,也可以说奢靡无度,建差了,可以说节俭有度,也可以说落了天家面子,纯粹就是皇帝自己的态度。
可若是像武勋阶层都不认可,觉得你宁荣二府连一座贵妃省亲的园子都修不起来,没准儿就会觉得你真的不行了,而一旦丧失了这种信誉和印象,那比差钱更糟糕,至于寒门小户门的轻视,甚至更加致命,一旦传扬开来,荣宁二府就很难在京师城里立住脚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能理解贾家的艰难了。
就像前世中那些个私人老板一样,哪怕再没钱奔驰奥迪肯定要弄一辆,否则你怎么去和别人谈生意?
古今一也,宁荣二府若是被人剥下金面,只怕在京师城中举步维艰了,所以哪怕借钱负债也得要扛过去。
只不过他们却没想过扛过去之后未必就是君恩,也许就是大坑。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三节 元春(第三更求月票)
眼见得春假就这么过去了,冯紫英知道自己和其他永隆五年的进士们一样,即将面临的就是进士三年之后的选官了。
十一去了翰林院,便觉得里边有些躁动,十二十三一干同学们来往顿时密切起来,大家都在商讨各自的去向。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去哪里,这还要等到永隆八年的春闱大比之后才能落定。
挎枪纵马奋力冲刺一番之后,冯紫英这才从尤三姐白腻丰润的身子上翻身下来,舒舒坦坦地靠在身旁的垫子上。
旁边的尤二姐早已经欠着身子过来挨着躺下,顺带把锦被掖了掖。
“姐姐天癸又来了。”尤二姐轻声道。
冯紫英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尤二姐说的姐姐是指沈宜修。
从沈宜修嫁入冯家第一日开始,大小段氏就盼望着沈宜修能早日怀孕,那一个月里,冯紫英基本上都是歇在沈宜修屋里,辛勤耕耘。
不过天不遂人愿,上月中沈宜修便来了天癸,也就罢了,这一月又来了,估计老娘知道又会失望了。
对尤氏姊妹来同样也关心着沈宜修的肚子。
大妇未怀孕,她们两姊妹便只能一直等着,若是要侍寝还得要想着办法或者错着时间避孕。
尤三姐也在被窝里窸窸窣窣的收拾了一番,才挨了过来,靠着冯紫英。
“不急。”冯紫英口说不急,但却知道尤氏姊妹心里很急,当然沈宜修也很急。
不过这种事情却不是急得来的,自己已经很努力了,沈宜修也从最初的含羞带涩变成现在的主动迎合,这婆婆的压力给她也带来了很大的思想负担。
不像尤二姐那般成日里都惦记着这种事情,尤三姐虽然在床第间已经比最初的青涩好了许多,但是却不太在意这些事情,“爷,您三月间就要下地方?”
“嗯,如无意外的话,当是如此。”这事儿冯紫英没瞒着家里,沈宜修和二尤都知道,但是去哪里现在还没有一个明确说法。
冯紫英倾向于留在北边儿,而官应震却希望冯紫英能去江南的几个大府,比如扬州、松江、宁波、苏州以及杭州这样的富庶地府州。
官应震的理由也很简单而实在。
冯紫英年龄太轻,资历太浅,而且以提出开海之略声名远播,而且对经济之略颇有一套,那么像江南诸府皆是经济富庶的大府,同样也是朝廷赋税大府,如果能够在这些府州任职,必定可以因地制宜,做出一番成绩来。
三年一到,只要京察获优便可考虑回京,最不济也能升一级主掌一府,而主掌一府在大周政坛升迁的规则中往往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台阶,若是没有主掌一府的经历,日后即便是入阁,在话语权中都会有所缺陷。
像齐永泰和乔应甲之比,乔应甲就是因为长期在都察院任职,而欠缺了在地方上历练的资历,所以仕途升迁就不及齐永泰那么顺畅。
齐永泰不但曾经在南直隶宁国府担任同知,后来又在河南彰德府担任知府,这才有哪怕辞官在野教书几年后照样一跃入朝。
“那爷去南边儿还是留在北边儿?”冯紫英见尤三姐满脸好奇,忍不住探手捏了一把。
“爷去哪儿奴家就去哪里,不过若是论日子好过,只怕还是江南的好。”尤三姐把身子贴着男人更紧,翡翠绿的肚兜支棱得颤颤巍巍,让人望之心醉。
“咦,你不是不喜欢江南的饭食口味么?”冯紫英印象很深,尤三姐跟着自己第一趟下江南时便觉得口味不合,吃得很少,许久才慢慢适应过来。
“习惯了也就觉得挺好,爷不愿意去江南?”尤三姐丰唇如火,灰蓝色的眸子在明灭不定烛光下宛如一只暗夜灵猫。
“不是爷愿不愿意去江南,要看朝廷怎么安排。”冯紫英沉吟了一下,“去江南有去江南的好处,留在北地也有留在北地的优势,我个人倒是觉得留在北地更合适,江南毕竟距离京师城太远了一些。”
在这个通讯极不发达的时代,超出顺天府,那就真的是外埠了,而北直隶之外,在很多京师人心目中就是千里之外的乡下了。
而江南对京师城里的文武百官来说,更多的赋税来源地,又或者多一个纸醉金迷的印象,普通老百姓更是只存在于心中的一个虚幻概念而已。
如乔应甲所说,自己首先是北地士人,开海之略已经大利于江南,如果自己在江南地方上去任官,便是做得再好,只怕也会受到来自北地士人的攻讦,甚至可能会被视为背叛,这一点倒是不可不防。
而且江南虽然富庶繁华,也是赋税富集之地,但是历来除了如扬州、苏州、金陵几个大府之外,其他哪怕是松江、杭州、宁波这些赋税收入远胜于北地这些府州的富庶之地,但是在朝廷中的地位也并不高,甚至还不及保定、河间、太原、大同、济南这些北地府州。
另外距离京师城越近,其在朝中被知晓的几率就越高,而且也能更及时的得到朝廷内部的一些消息风声,这也是冯紫英十分看重的。
乔应甲的见解应该是相当精辟的,非在朝中浸淫多年的老手难以品出其中味道来,就像沈珫一样,原本有机会去常州府担任知府,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东昌府,就是考虑到这一点。
见身旁两个女人如同猫儿一般蜷缩在自己身畔,不说一句话,就这么幽幽地听着自己叙说,冯紫英忍不住探手入衾,拍了拍两具温热的**,“怎么,这么担心爷不带你们去?还是不愿意离开京师?”
“爷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那太太和姨太太她们却无人在身边侍候了。”尤二姐小声道。
“你倒是孝顺。”冯紫英笑着抚摸着尤二姐柔软蓬松的秀发。
自己姨娘很喜欢尤二姐的性子,觉得老实可靠,而且勤快,每日去问安是雷打不动,虽说模样不中意,但冯紫英喜欢就行,这样能得丈夫喜欢却又老实不招惹是非的小妾无疑是最受欢迎的。
听出了丈夫话语中的揶揄,尤二姐有些害羞,扭了扭身体。
床上百般花式都能承受,但是却受不了丈夫这样一句调笑,冯紫英都觉得这尤二姐真是一个上苍赐给自己的恩物。
“嗯,看吧,或许你姐姐就未必跟着爷去。”冯紫英也在想,若是沈宜修能早些怀孕,那就可以留在京师城里,自己带着二尤去赴任便是,估摸着老娘也是这么想的。
“对了,爷,那贾府送了帖子来让爷明日去那边,说贵妃娘娘要见爷,也不知道是何意?”尤二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唔,去了便知道了。”冯紫英不想就这事儿多说,专门来人送贴让自己去贾府候见,冯紫英也觉得腻歪,这贾元春还真的觉得自己是名正言顺的正牌子贵妃了,可以指手画脚了,还是有其他意图?
冯紫英更倾向于后者,但他宁肯是前者,那不过是贾府的事儿,可若是后者,召见自己干什么?
冯紫英最怕的就是对方带着太妃甚至是太上皇的某些意思而来,那才棘手。
********
“冯家那边据说回了信,冯大爷同意到府里来。”抱琴一边替坐在从西洋那边传进来的梳妆镜前的贵妃梳着头,一边小声道。
“老爷说的?”元春脸上浮动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忧虑,纤指如玉,温润白皙,轻轻捏着泥金香笺。
“嗯,是宝二爷送去的,专门见着了冯大爷。”抱琴小心翼翼地道。
听着抱琴提及宝玉,元春脸上的忧色渐消,露出一抹笑意,“宝玉听说这半年来读书越发用功了,听闻那《今日新闻》都刊载有他写的东西,若是宝玉能在《内参》上也能写上文章,也不枉这一辈子了。”
“娘娘放心吧,有冯大爷照拂,宝二爷肯定能有一个好出息。”抱琴宽解着元春,“不过娘娘在府里边要住两晚,夏总管那里也需要打点好。”
“哼,那老奴,除了要银子,还能做什么?”元春脸上掠过一抹怒意,随即又沮丧下来,“罢了罢了,你边去准备五百两银子送去,免得这老货聒噪。”
看到抱琴出去,元春这才起身,姗姗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小花园,一时间出神。
等到真正来到宫中,才知道这种日子的滋味,元春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懊悔毫无意义,甚至从来就没有机会让自己后悔,有些时候从梦中醒来,绣枕湿透,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日是尽头?
可除了这等煎熬外,自己却还要卷入那些个尔虞我诈中去,这更让元春感到精疲力竭。
只是来自家里和宫里的种种羁绊和千丝万缕的困扰,元春发现自己竟然无力拒绝和摆脱。
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永远无法挣脱的命?
看着窗外几丝翠绿新芽似乎已经在挣脱寒意的束缚,释放着一份绿意,元春联想到自己,自己呢?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四节 省亲(上)
冯紫英到贾府时,已经是戌时了。
对于来见贾元春,他没太多兴趣,甚至有些抵触,但是既然人家来了口谕,不去也不好。
论理像除非是圣旨和太后懿旨,寻常宫中,便是皇贵妃也无权对外官下谕旨,更不用说一个新晋贵妃了。
当然贾元春情况略微不一样,一来现在冯紫英要娶林黛玉,实际上已经和贾元春算是姻亲了,二来贾元春与太上皇和太妃之间的关系复杂,却又是永隆帝的贵妃,这中间关系如何定位,冯紫英也有些吃不准。
如果贾元春不来这道口谕,冯紫英是绝不愿意和贾元春牵扯上什么关系的,但是既然托人带来口谕,冯紫英就不好不去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冯紫英也想看看这位贾贵妃究竟有什么想法,以及对方会不会给他带来一些他所不知晓的一些隐秘。
他不相信以贾元春的聪慧机敏会看不出现在天家夺嫡的微妙形势,没有人愿意去趟这塘浑水,但如果避不开那就需要做好准备和决定。
先前就有小太监假模假样的来巡视查看了一番,看在冯紫英眼里也是忍不住哂笑。
这等狐假虎威造势的样子也只能糊弄得过贾府这些现在从未进过宫的人罢了,真正在宫中,以用永隆帝素来务求简单朴素的性子,哪里会有这么大排场?
冯紫英到贾府,自然也要和贾母、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宝玉、贾蓉等一干人见礼,只不过他属于外人,只是贵妃召见,所以不必和这贾府一窝子站在一起,倒也自在。
自贾母等有官身诰命在身的,尽皆按品服大妆,从园子正门处,便是各色彩幛锦帐拉起,沿路半遮半掩,帘飞彩凤,帛舞蟠龙,鼎中焚香,烟气缭绕。
包括黛玉、宝钗、探春、湘云一干姑娘们也都是选了最合体的服侍,虽说是元宵,但这气温委实有些低,姑娘们虽然都穿上厚实的夹层棉裙,披上了狐裘披风,甚至都带上遮耳护颈的貂帽,但是一个个还是冻得面青唇白,瑟瑟发抖。
一干丫鬟们更是造孽,她们自然是不可能像主子那样穿貂裹裘,便是棉裙比甲再厚实,哪里又顶得住这般北地初春的刺骨寒风,一个个都是全身发僵,实在受不住了便只能原地跺脚排解浸身的寒意。
冯紫英也是看得可怜,想了想便走了过去,“老太君,赦世伯、政世叔,珍大哥,琏二哥,这贵妃娘娘要出来恐怕还早,便是要来都还要用了膳之后请旨获允,方能成行,这一来一去,只怕没有一两个时辰来不了,这么早在这里呆着也无甚意思,老太君和婶婶姑娘们身子骨娇弱,不如先回屋里歇着,等到宫里有了信儿,再出来也不迟。”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一干人都是面面相觑。
他们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情,这贵妃娘娘省亲究竟要走什么规制,大家也是糊里糊涂。
前几日宫里倒是有小太监来了一趟,只说一切从简,都是一家人,无需过分计较,但具体究竟该怎么做,也没有说个章法出来,估计也只能临时来了之后再一一安排布置。
“铿哥儿,这样合适么?万一宫中有公公先来,见了这般情形,以为贾家对天家不敬,岂不罪过?”还是贾政迟疑了一番问道。
“政世叔言重了,哪里有这么夸张?皇上是个节俭素淡的性子,不比往日太上皇时节,素来不喜欢繁文琐节,宫中也一应上行下效,务求素简,小侄也曾几日进宫,都是如此,委实不必这般劳烦,若是老太君在这外边儿折腾出什么病痛来,反为不美。”
冯紫英名义上是说老太君,其实也是在替黛玉她们着想,看看黛玉小脸儿都被狐裘貂帽裹得只剩下半只手掌那么大一块,依然是面色青白,冯紫英都觉得心疼,所以才借这个机会来说话。
这番话倒也是有道理,不过冯紫英也高看了这贾家人的胆气,贾赦、贾政和贾母商议一番,还是觉得在这大门上候着更为稳当,哪怕是冷一些,也只能熬着。
冯紫英无奈,便只能倒回去,吩咐几个丫头去替几个姑娘把汤婆子和手炉拿来。
原本这些姑娘外出走到哪里都要捧着手炉或者汤婆子,只是今日不一般,要觐见贵妃娘娘,自然不能带着这些玩意儿。
听得这么说,几个丫鬟都意动,见自家姑娘们都是冻得不行,反正也是在诸位老爷太太后边儿,也不怕外人瞅见。
倒是宝钗小心谨慎一些,“冯大哥,这若是被宫里来人见着,怕是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冯紫英摆手,不以为意,“公里几个总管我也是认识的,便是真有什么不妥,我自会叫人去打招呼遮掩,贵妃娘娘这边儿的公公,想必还不至于比皇上身边的人更跋扈吧?出了事儿你们冯大哥扛着,甭管是二位老爷还是贵妃娘娘那边,又或者宫里边,想必我还有这几份薄面,大不了就把我这个翰林院修撰给撸了去。去吧,赶紧去拿,姑娘们冻出病来,那才是大事儿。”
一众丫头都被冯紫英的话给逗乐了,纷纷道谢,但内心却都是对冯大爷的豪气佩服得紧,便都悄悄地去了。
而一干姑娘们心里却是暖意融融,虽说各人心思迥异,但是哪个怀春少女不希望自家郎君是个既体贴又有担待的男儿汉?
像冯紫英这般的郎君无疑就成了这些个少有接触外间同龄男儿最完美的偶像。
尤其是黛玉,哪里还能不知晓情郎的好意,眼圈都差点儿红了,心中更是比蜜还甜,只是这等场合下却又不好表露,否则就得被一干姐妹们打趣逗乐了。
她是最怕冷的,这站了一会儿,手脚便已经冰凉发僵,哪怕是紫鹃忙不迭地把她手放在自家怀里,但是又济得了什么事儿?
听得后边儿姑娘和丫鬟们的说笑声,贾母有些好奇,多问了一嘴,那鸳鸯便去问了,回来说了,几个妇人都是相顾无言。
倒是贾赦说了一句,“这铿哥儿倒是的确进过几回宫的,怕是知道些规矩,姑娘们身子单薄,拿个手炉也能凑合,若是宫中来人,叫丫鬟们撤了放在一边儿便是,左右有咱们站在前面,也能遮掩一二。”
一会儿工夫,丫鬟们便将手炉汤婆子纷纷带了过来,姑娘们手里捧着汤婆子放在怀间,那暖炉索性就放在脚下裙子里,上下暖意涌荡,顿时都活络了过来。
“多亏冯大哥出了这么一个主意,要不小妹真的要冻僵在这元宵夜了,那这可就是大笑话了。”史湘云是最活泛的,手里捧着汤婆子,笑意盈面。
“那没准儿就要让宝玉写一出戏折子,流传千古了,嗯,名字就叫,史侯女盼见天颜,元宵夜冻成冰花,……”
冯紫英随口取笑,顿时逗得一干姑娘们纷纷掩嘴笑了起来,几个丫鬟们却没有那么多顾及,尤其是莺儿更是活泼,“冯大爷这话太俗,哪里有冻成冰花一说,也不符合云姑娘的脾性,……”
“嗯,说得也是,那就叫史侯女盼见天颜,元宵夜寒梅怒放,如何?”冯紫英从善如流。
一句“寒梅怒放”让史湘云喜笑颜开,却也让其他几女心思百转,这寒梅一词用来形容人可是了不得的,极为夸赞,从冯紫英嘴里出来,就更不一般。
探春撇了撇嘴,首先发难,“冯大哥这个比喻不恰当,云丫头分明就是冻僵了,怎么又能叫寒梅怒放?说是花容黯然还差不多。”
湘云大怒,“探丫头,寒梅怒放怎么就不行了?瞧瞧我这脸都冻得通红了,当不起一句寒梅怒放么?”
湘云一句话把一干姑娘们逗得哈哈大笑,尤其是黛玉更是笑得肚子疼得直打跌,也亏得紫鹃替她扶着,否则真要一脚把脚下的暖炉给踹了。
宝钗、迎春、惜春几女也是笑得前俯后仰,连原本气鼓鼓的探春都忍不住笑得直拍手了。
被几个姐妹们给笑毛了,湘云手叉腰怒斥:“有什么好笑?这有什么好笑的?”
见几女还是大笑不止,气得眼泪珠儿都包起的湘云终于暴怒了,一把抓住始作俑者的探春,把手探进探春的颈项里,“让你笑,让你笑!”
饶是湘云的手挨着汤婆子,但是那也只是手掌,而手背却是仍然有些凉,一下子探入探春颈肩,甚至直往那前胸袭去,先是冻得一激灵,然后就是突然想到冯大哥还在面前,探春顿时就慌了。
平素里她也是和湘云疯惯了,这等袭胸的动作没少用,但以往更多都是自己探春袭胸湘云,因为湘云的发育显然要比探春好一些,这让探春很不忿,没想到今日湘云却是反击回来了。
那也罢了,但是这关键是当着冯大哥的面儿,这就太出格了。
惊慌之中,探春也是一边抵御,一边压低声音怒喝:“云丫头,你疯了,冯大哥还在呢。”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五节 省亲(中)
史湘云有些放肆地捏了一把对方挺翘所在,吓得探春差点儿瘫软倒地,愤怒之后也趁势反击。
两女的嬉戏引来了冯紫英的目光,让宝钗和黛玉都忍不住咳嗽提醒,二女这才松手红着脸整理自家衣物,忙不迭地用披风遮掩那半露的春光。
史湘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不过她也发现自己在冯紫英面前显得十分轻松自在,全无在其他男性面前的那份压抑局促。
甚至连原来自己最熟悉的宝玉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湘云都觉得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了,而宝玉的一些行为做法也让湘云不太接受,比如和秦钟与蒋琪官的粘粘乎乎,至今都还藕断丝连,又比如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一个更好的规划,总是得过且过,或者希望别人来替他做主。
这种情形史湘云原来是没有在意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看见林黛玉已经寻找到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归宿,而自己和甄家的婚事似乎又充满了诡谲的变数时,她就越发觉得一个男人如果要想让人尊敬和礼遇,那么起码自身要有足够的力量,就像眼前的冯大哥一样。
冯大哥的一切并非来自其父亲,而是依靠他自己在科举中的一举成名,依靠的是他在西征平叛和开海之略中赢得的皇帝和内阁重臣们的认可,正因为如此,他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甚至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婚姻对象。
就像林姐姐一样,史湘云很清楚以林姐姐这样娇弱的身子骨和冯家一门三房单传的特殊情况,绝对不是冯大哥父母心目中合适的婚姻对象,但是冯大哥却能最终说服他们,确定婚姻,要做到这一点如果不是冯大哥自身的缘故,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史湘云感慨万分时,冯紫英同样也是感触甚多。
看到湘云和探春的打闹嬉戏,黛玉和宝钗在一旁的嘀咕说话,迎春和惜春则是眉眼带笑的打趣,紫鹃扶着黛玉,却和另一边靠着宝钗的莺儿说着小话,司棋、翠缕和侍书、入画几个丫头,也都笑得前俯后仰。
尤其是那司棋,一对鼓鼓囊囊的饱满更是波涛汹涌,饶是冯紫英没怎么在意都下意识的被吸引了过去。
这副情景何等完美和谐,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那等场景若是真的出现,实在就太令人扼腕了,冯紫英觉得既然有自己的出现,似乎这种煞风景的事情便不应该再出现了才对,只不过若是这贾府上下非得要可劲儿去作死折腾,自己又如何能挽救得了?
挽救不了贾府,挽救一下千红万艳中的几位行不行?
起码黛玉和宝钗他相信自己已经扭转了她们的命运,但是其他人呢?“原应叹息”对应的“元、迎、探、惜”思春,自己还有那个能耐去解决么?
原应叹息,那么现在自己能做到让不再叹息么?
冯紫英正在思考的时候,却见门外一辆马车先来了,来的是一个小内监,昂着头而入,贾赦贾政赶紧迎上前去,却是六宫都总管夏守忠下边的一个小太监。
贾琏早把一个元宝塞了过去,那太监冷眉冷眼的模样才稍有和缓,只随便说了几句,便欲离开,却见冯紫英站在那边望着自己,那小太监吃了一惊,略微一顿,赶紧过来问安。
冯紫英其实并不认识这个小太监,但是六宫都总管太监夏守忠他却是认识的,那是永隆帝从潜邸带到宫中的心腹,相当乖觉懂事但是却又很贪财的一个角色。
不过这厮贪财归贪财,却很知分寸,谁的钱拿得,谁的钱不能拿,心里有数得紧,据说他贪得的财货无论多寡都从未瞒过永隆帝,就凭着这一点,永隆帝就能对他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
“安海见过小冯修撰大人。”见这细眉顺眼的小太监过来见礼问安,冯紫英也颇感惊讶,也回了一礼,“安公公认识本官?”
“冯大人可能没多少印象了,六月间,大人进宫时小的跟在总管大人身边,见过冯大人一面。”小监儿满脸堆笑,“大人今日有闲暇来荣国公府上做客?”
“噢,有点儿印象了。”冯紫英笑着点头,其实他并没有多少印象,但是他记得那一日见夏守忠时夏守忠身后的确跟着几个小太监,只是没注意哪一个是这安海了,“荣国公家和我家是通家之好,我来正好赶上了贵妃娘娘省亲,……”
“嗯,大人不妨先回屋休息,怕是还要一个时辰娘娘才能来。”小监儿在冯紫英面前倒是很实诚,“总管大人安排我们几个出宫这一圈儿也是看我们可怜,好得个彩头。”
冯紫英会意地一笑,这厮倒是一个乖觉人物,手里一枚金锞子便抛了过去,“也辛苦你了。”
“嘿,奴婢如何能要大人的银子……”先前收贾琏的银子是半点不客气,但是对着冯紫英的金锞子,这小监儿虽然也欢喜,但是却有些迟疑不敢收。
“行了,收着吧,这大冷天出来跑一趟也不容易,替我向夏总管问好。”冯紫英摆摆手。
这等太监虽然不比深交,但是却也不必得罪,这等人成事不足,但是要坏你的事儿却是有许多花招。
见冯紫英说得坦诚肯定,那安海便舔着脸收了,然后这才和冯紫英道别,喜滋滋地去了。
这一幕自然也都被贾赦贾政那边一干人和躲在旁边儿去的几女都看见了,连宫中的太监见了冯紫英都是如此尊重,这让贾赦贾政和贾母都是有些意想不到。
原本以为冯紫英也不过就是在朝廷里士人中颇有人望,没想到连宫中的太监公公都能知晓冯紫英大名,还如此礼遇尊重,这却出乎他们意外了。
这时候一干人才都回屋,这大门口寒风凛冽,吹得人都快要冻僵了,赶紧回屋暖和暖和,等到合适时候再出来候着。
贾琏过来邀请冯紫英去花厅东边厢房里去等着,冯紫英在里边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气闷出来。
那里边却有一人早已经心神不宁,只是碍着屋里长辈都还在,不敢离开,好不容易瞅个机会称要去方便,这才溜了出来。
看见自家奶奶溜了出来,平儿脸色顿时紧张起来。
从自己奶奶目光里她就捕捉到了意思,很隐晦地给了王熙凤一个示意。
王熙凤不为人觉察地微微颔首,昂着头而过,平儿不动声色地和身旁的鸳鸯、彩霞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去了。
鸳鸯也有些诧异,原本像王熙凤这样年轻主子上厕所方便,像平儿这等大丫鬟是不用跟着的,今日怎地却恁地多礼殷勤?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只觉得平儿怕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和王熙凤说才是。
见平儿跟了过来,王熙凤这才面色冷峻地问道:“人呢?”
“冯大爷从这边儿过去了,婢子问了一句,他说屋里太热闷得慌,出去走走消散消散。”平儿赶紧道:“奴婢瞅着是往那边去了。”
走出花厅东游廊,旁边便是一道曲折,往东走便要往后边儿夹道去了,往西走则是入了院子,那边西厢房里还热闹着,都是些姑娘们,几个丫鬟在游廊门口嬉笑着。
王熙凤疾步向东拐,快走几步,却见得冯紫英已经走到夹道一头,顿时急了,一路小跑起来,慌得平儿也是跟上小跑起来。
冯紫英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些诧异,借着墙头转角头的灯笼却见是王熙凤和平儿主仆两朝着自己跑来,吓了一跳。
这会子是何等时候,这主仆是要作甚?
莫不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和自己撕扯,那又何必出来?在东厢房里直接挑开便是。
看见王熙凤咬牙切齿眼圈都红了的气恼模样,冯紫英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一日自己那般折辱她,也没见她有这般气恼,怎么时隔几日反而还越发耐受不得了?
“二嫂子,这是往哪里去啊?莫不是专门来寻我?”冯紫英却也不惧,甚至话语里还有些调戏的味道。
自打前几日那一会之后,冯紫英已经有些明悟了,对王熙凤这种女人你是断不能太给好脸色或者好意的,否则她便要骑上脸来。
对她只能是比她更霸道更蛮横更凶悍,甚至更不讲理,才能让她乖乖俯首帖耳,前几日就是最好的例证,这就是一个不讲理只讲力的女人,你越娇惯她便越得寸进尺。
听得冯紫英这般言语,王熙凤也是又气又羞又恼,只是心里装着事儿,却还只能指望对方,只得恨恨地剜了对方一眼,疾步往前:“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冯紫英一愣,现在,这会儿?这女人莫不是真的受了刺激,又或者久了没有男人,心痒难熬,才要这般?
只是这时候也未免恁地尴尬了,自己若是去了做下这等事,这琏二哥头顶岂不是绿油油?
冯紫英自觉自己还是有些底线,人妻固然勾人,但是却有些过线了,你说这手眼轻薄不过是惩戒,但真要真刀真枪,那心理这一关还有些难过。
但想到王熙凤那勾魂荡魄的眸子和泼辣悍野的模样,再加上那等浮凸有致的妖娆身段,冯紫英觉得自己某些部位又有些难以忍受了。
这可真有些难做。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六节 意外事件(第三更求月票!)
见冯紫英一愣之后没动,似乎在犹豫什么,平儿也是满脸惶急,“大爷,奶奶是找您有要紧事儿。”
见平儿也是如此态度,冯紫英吃了一惊,觉得恐怕不是自己想象那般,这才点点头道:“平儿,你也是晓事的,这是啥时候?若是被人见着,传出去岂不又是一场风波?”
“我替大爷和奶奶看着,奶奶实在是等不及了。”平儿也没想那么多,情急之下话里也大有语病。
看着灯笼灯光照射下冯紫英一脸似笑非笑的古怪笑容,平儿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话语里语病甚大,外人听见只怕立即就是要浮想联翩了,又羞又急之下只能跺着脚上前推搡冯紫英:“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琢磨这些?”
“爷可没琢磨那些乌七八糟的,那纯粹是你这话引导着爷往那边儿想,爷还能不多长一个心眼儿?你家奶奶心思诡谲,手段狠辣,稍不留意爷就得吃亏,爷能不谨慎点儿?也是平儿你是个实诚人,爷信得过,嗯,索性干脆哪天我向琏二爷开口,把你要过来跟着爷吧,爷这边还缺个管家的大丫头,金钏儿还留在那边儿,晴雯是个暴脾气不合适,怎么样?”
被冯紫英这番话给吓了一大跳,平儿声音都发颤了,“爷,那如何能行?爷是跟着奶奶的,……”
“那你意思是说只要你家奶奶应允了,你便愿意过来?”冯紫英马上跟进问道,大有立即去和王熙凤撕扯要人的味道。
平儿慌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好半天才道:“爷,你莫要说这些了,先帮我家奶奶渡过眼下的难关吧。”
“哦?你奶奶又怎么地了?”冯紫英皱了皱眉,这王熙凤是怎么回事儿,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事儿,啥事儿都能吆喝自己来了?
见冯紫英脸色不豫,平儿一时间也解释不清,就差点儿给冯紫英跪下了,只得上前推搡着冯紫英,一边哀求道:“爷,您先过去,奶奶的事儿其实也和爷有关,奶奶和您说您就知道了。”
冯紫英狐疑地瞅了一眼对方,见对方说得郑重其事,这才点点头:“好,我倒是要看看凤姐儿又有什么幺蛾子要出,平儿,记住我先前和你说的话,爷可是当真的。”
看见平儿脸上娇羞中带着几分薄怒,俊俏的鸭蛋脸上一抹红晕,冯紫英心痒难捱,忍不住把嘴唇靠在平儿腮边,既像是在嗅平儿的头油香,又像是要轻吻对方脸蛋,不经意间却又碰上了对方的耳垂,惊得平儿一个箭步跳到一边儿,气狠狠地看着冯紫英。
冯紫英却无所谓地耸耸肩,潇潇洒洒地往前去了。
从夹道一头拐弯,只见王熙凤已经在那里急不可耐地来回踱着步,见到冯紫英过来,这才咬牙切齿地迎上来,“铿哥儿,你把我们害死了!”
“怎么了,谁害你了,怕是你自个儿的事情东窗事发了?”冯紫英无可无不可地道:“我又和凤姐儿你没私情,也没有偷你们贾府的银钱,什么事儿却成了我的罪过?究竟什么事儿,别咋咋呼呼的?求人也没你这等求人法!”
被冯紫英的话给挤兑得脸色发青,王熙凤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对这个男人无可奈何了,一口玉米银牙几乎要咬碎。
王熙凤走近一步,给平儿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去边儿上守着。
虽然一般人这个时候走不到这边儿上来,贵妃娘娘要来省亲,各方都得要布置好人,再说府里人多,这个时候也是要安排得妥帖无虞的。
平儿知趣地守在了拐角处,可以眼观两路,防止有闲杂人窜过来。
见王熙凤神神秘秘却又心急火燎的样子,冯紫英还真想不出能有什么事儿,既要牵扯到自己,却又是王熙凤的麻烦事儿。
“说吧,怎么回事儿?”冯紫英身子微微斜侧,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都是你!”王熙凤忍不住爆发出来,但是却又怕声音太大被人听见,这种滋味是在压抑憋屈得难受,“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究竟什么事儿?别没头没脑的!”冯紫英不客气地道,“真是我的事儿,我自己会处理好,用不着谁来教我!”
看着冯紫英一副无所谓样子,王熙凤恨不能扑上前去咬死对方,吃他肉的心思都有了。
见王熙凤欲言又止,但是又气急败坏的模样,冯紫英颇感惊奇,这可真是有趣,啥事儿能让王熙凤这般失态?
“你还记得那日的事儿么?”好一阵,王熙凤脸才红一阵白一阵地道。
“哪一日?”冯紫英随口问道,王熙凤柳眉倒竖就欲发作,冯紫英这才又道:“哦,你说那一日啊,怎么了?记忆犹新,回味悠长,做梦都还能梦着那滋味呢,二嫂子难道和我心有灵犀一点通,打算旧梦重温?”
“滚!”王熙凤气得呼吸急促了许多,“铿哥儿,我是和你说正经事儿!”
“我也是和你说正经事儿。”冯紫英打定主意不再惯着对方,冷冷地道:“你若是求人,就得要学着点儿求人的规矩和态度,你信不信我转身就走?但凡有什么事儿真要落到我身上,甭管哪一出,我懒得问,爷扛得住!”
王熙凤被冯紫英这猛然一怼,气急攻心,身体都一阵摇晃,冯紫英也懒得理睬,只是冷冷地瞧着对方表演。
死死盯着冯紫英一脸淡然的脸,王熙凤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是真的要求人家来帮自己了,而且自己是半点都没有可以仗恃和拿捏的地方,这种滋味让她很难受,但是却又有另外一种难得的感觉,连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楚。
“好,我就说。”最终王熙凤还是一字一句地道:“前日里有人想要轻薄平儿,被平儿呵斥,但那厮却以看到了听到了你我二人那一日的事情相要挟,……”
“哦?!”冯紫英吃了一惊,他立即回忆当日的情形,迅即道:“那一日在那旮旯里,四处皆是封闭所在,何来他人?莫不是被人诳了诈了?”
王熙凤气恨交加,“姑奶奶其实那等好骗之人?那人把当日情形说得一清二楚,不但说了你吓唬我的话,而且连……”
“连什么?”冯紫英也没多想,他记得很清楚,除了平儿外,再无他人,四周两三丈之内皆是墙壁夹道,如何可能有外人?
王熙凤喘了一口粗气,恨恨地道:“连你伸入我衣襟里占便宜轻薄人拿走我……物事的一举一动都看见了,难道还能有假?”
“啊?”冯紫英有些紧张了。
若是自己说那些威胁王熙凤的话也就罢了,如放高利贷逼死人或者包揽诉讼等,便是有人告,像王熙凤这等人也算不个上什么,也就是替王子腾招惹一些麻烦,王子腾也能有这个本事摆平,当然肯定会有一些麻烦,但轮不到自己操心。
可自己轻薄王熙凤取走王熙凤肚兜之事却有些不好处理。
既然能找上平儿轻薄,还能偷看偷听到这一出,多半就是贾府中人,而且寻常下人借他几个狗胆也不敢如此,却想不起贾府里还能有谁敢如此色胆包天?
“那厮是从那夹道边儿上那道门缝里偷窥到的。”王熙凤为冯紫英释了疑,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没想到那道蛛网灰尘密布的门背后居然还藏有人,还恰巧不巧的看到了这一幕。
“是谁?”冯紫英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个名字,难道真的还有这种事情,怎么却变成了平儿?
“你怕是不认识,府里一个远方旁支子弟,贾瑞。”王熙凤怒不可遏,“这厮意图轻薄平儿也就罢了,昨日里却又找上门来见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语带要挟,我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法子来,只能虚与委蛇,……”
“他要什么?银子?”
冯紫英没想到还真是这厮,《红楼梦》书中这厮最终被王熙凤设计,贾蓉和贾蔷二人联手敲诈加威胁,再来一场粪尿淋头,又气又急又怕又忧,加上有受了风寒,一命呜呼,王熙凤虽然心狠手来,但这桩事儿还真的说不上个什么,纯属是那贾瑞寻死。
王熙凤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脸色又有些羞恼,“银子?只怕也想要,但他却要……”
冯紫英其实已经知道贾瑞这厮要什么,倒真的是一个要色不要命的蠢货,“要什么?”
“这厮狗胆包天,却是瞧上了我,……”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话语来,王熙凤脸阴沉得吓人,“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
冯紫英平静下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打算如何做?”
这却是一道难题,王熙凤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满脸苦涩,“这厮虽然在我面前没说什么狠话,但是却和平儿说了些若是不能遂他愿便要如何如何的话语,也不知道这厮究竟是虚言吓唬还是……”
这时候冯紫英已经安稳下来了,便是那贾瑞看见了自己轻薄了王熙凤,想必这厮也是不敢来要挟自己的,这厮就算是要在贾府里散播这等话语,只怕立等就要被人拿住打个半死,贾府上下便是听到这等传言,不管相信与否,也会充耳不闻,只视为谣言。
但这厮却能拿捏住王熙凤。
包揽诉讼和高利贷逼死人命之事哪怕之事在府中传扬开去,一经查实,都会让王熙凤身败名裂,没准儿更会让贾琏借机将其休掉,只怕这才是让王熙凤最担心的。
当然自己轻薄她之举,传出去固然不会有人相信,也不会对自己有太大影响,但对王熙凤来说也是一件羞煞人的丢脸事。
这让冯紫英也有些为难。
虽说这事儿影响不到什么自己,但是此事毕竟因自己而起,自己也无意让王熙凤身败名裂,但如何来化解此事却是一道难题。
那《红楼梦》书中贾瑞被设计最终一命呜呼,那是因为贾瑞根本就没掌握着王熙凤的把柄,纯粹就是**倾心想要去勾搭调戏王熙凤,而王熙凤何等人,加之还有贾蓉贾蔷两个帮手,才能让贾瑞中招。
不过现在因为贾琏跟了自己做事儿,和宁国府贾珍贾蓉乃至贾蔷他们远没有《红楼梦》书中那么熟络亲近了,连那贾蓉也甚少来荣国府这边,反倒是秦可卿来荣国府这边和王熙凤说话的时候还多一些。
所以王熙凤才只能来找自己,当然也的确如王熙凤所言,自己是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见冯紫英不吱声,王熙凤更急,忍不住出声:“铿哥儿,你倒是说句话,如何来处置?”
“莫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终归有解决办法,……”冯紫英斟酌着言辞,王熙凤却是怒意满面,“你休要让我自甘下流,我便是死也不会让那等下流胚子折辱于我,……”
冯紫英没想到在这等事情上王熙凤却这般强硬,看那模样却是真的绝不肯让那贾瑞得手的意思,当然冯紫英也从未有过那种意思。
掂量了一番之后,冯紫英这才道:“凤姐儿,我对这贾瑞不熟悉,你说说他家里情形和他本人是个啥性子?”
王熙凤便简单介绍了情况,这厮只有一个祖父,在族学里干过,后来因为性格清高古板,管束不住学生,便没干了,这贾瑞也是读书不成,而且也好色贪财,也并无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大略知晓了这个情况,冯紫英心思也就定了。
这厮也就是土鳖一个,难怪半句不敢提自己,大概也是知晓厉害,也就只能欺负一下王熙凤和平儿这等妇道人家了,既然没有什么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其祖父又是一个迂腐人,这事儿估计也就只有他一个人知晓,倒也不急。
“此事我知道了。”冯紫英也没想好如何处理,要灭掉这个贾瑞很简单,问题是似乎还不至于到这一步,倒是需要好生斟酌一番如何来处置。
“知晓了?你就这么一句话?”王熙凤急了,“我问你如何处置,事情因你而起,你却说得如此轻巧……”
“那要如何?”冯紫英反问,“把那贾瑞叫来,威吓一番,让他莫要骚扰你?或者是找人把他给宰了?”
被冯紫英问得哑口无言,王熙凤气恨恨地看着冯紫英不语。
冯紫英也不为己甚,瞥了一眼对方,“不急在一时,若是这厮真要再来骚扰于你,你便说此事已经说与我知道,交由我来处理便是。”
王熙凤惊得樱唇张成o型,一时间不知道冯紫英是故意调侃自己,还是真的如此。
“凤姐儿,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上,这厮不就是**倾心想要占点儿便宜么?他若是真的要去宣扬或者上告,那便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我估计他是不肯那样做的,至于说交给我,这厮也得要掂量一番,这等事情得罪了我,他会有什么后果,……”
冯紫英的解释终于让王熙凤稳住了心,想想也是,只要贾瑞这厮得不了手便是,而且还得要琢磨这边冯紫英的威胁,只怕反过来那厮倒要坐卧不安了。
想到这里王熙凤心思也越发复杂了,难怪都说这冯家大郎本事大,这等看似不得了的事情,居然就被他三言两语被化解了,而且还有颇有道理。
见王熙凤呆呆出神,却不出声,冯紫英微微踏前一步,欺近对方,轻笑:“怎么,还不放心,抑或真要再让我轻薄一番,寻个快活……”
这个时候王熙凤才惊醒过来,却未像以往那样怒骂呵斥,只是轻轻啐了一声,忙忙慌慌地拉着平儿走了。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七节 邢岫烟(第一更求月票!)
把冯紫英丢在身后紧走了几步,王熙凤才觉得自己胸中砰砰猛跳的心慢慢安稳下来。
冯紫英那踏前一步,那身体几乎要挤压到自己身上来了,男人雄健的气息扑面而来,尤其是那似笑非笑的邪魅笑容,更是让她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以前都没有觉得,怎么地这一二次交锋下来,自己却越发有些稳不住阵脚了。
冯紫英也不过就是十七八岁的年龄,要比自己小四五岁,怎么地这老辣深沉的劲儿让自己都有些吃不消?
那读书厉害也就罢了,怎么连这等撒泼耍横的本事对方似乎也经历过不少似的,否则怎么应对这等事情如此游刃有余的架势?
“奶奶,这事儿就如此了结,万一那贾瑞又找上门来,该当如何?”
平儿也听见了冯紫英和王熙凤的对话,甚至连冯紫英对王熙凤的称呼从二嫂子变成了凤姐儿都格外注意到了。
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平儿多少也是能品出一二的,尊重在减少,但似乎亲昵有所增加,这让平儿也有些吃不准,照理不该如此才对,但那又隐含什么意思呢?
王熙凤内心乱糟糟的,直到平儿的问话才把她从杂乱恍惚的心境中惊醒过来。
“了结哪有那么容易?那贾瑞是色迷心窍,对你我二人是不会惧怕的,仗着拿住了把柄,便想些龌龊勾当,不过对铿哥儿来说,只怕贾瑞就要胆怯几分了,他明后日若真是找上门来,你只管带进来,我倒是要看看我如铿哥儿那般说,他会如何应对。”
王熙凤语气里也还是有几分不确定,但此时也只能如此了。
“那冯大爷就没有其他后续手段?”平儿还是觉得不稳妥,那厮居然想要来轻薄自己,占自己便宜,也幸亏自己反应得快。
“我没好问,但是我想怕是有的,至于如何做,且等几日那贾瑞再来骚扰两回,我自会找他让他给我一个说法。”王熙凤嘴巴挺硬,但是内心底气如何,就不好说了。
王熙凤主仆二人走了,冯紫英还在原地思索了一阵,这才举步回到东厢房那边。
被王熙凤这么一打岔,冯紫英的心情也没有那么愉悦了。
没想到居然会被贾瑞这个厌物给偷窥了自己和王熙凤这点儿暧昧事儿,虽说这厮不太可能给自己造成多少麻烦,但是毕竟让人心里不畅然。
尤其是这厮想要占王熙凤的便宜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轻薄平儿,自己尚未得手,竟然就有人争食儿来了,这让冯紫英感觉很不爽。
冯紫英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意无意的已经把自己带入了某个角色,这种主角角色心理在一览大观园之后更是得到了极大强化,似乎某些东西只要自己想要就应该属于自己,而谁要来觊觎窥视,那就是侵犯了自己的领地权。
以前自己为什么对贾宝玉有些不太待见,似乎也有些这方面的原因,而环老三为什么颇得自己喜欢,也就是因为这家伙是个小透明儿,对自己的攻略大计毫无影响,甚至还有助益。
而现在随着宝玉的“改邪归正”,贾政夫妇也已经把宝玉的未来放在了外边儿,黛玉宝钗的满腔情意也都放在了自己身上,这种“冲突矛盾”似乎就一下子消散了,再加上宝玉对自己越发尊敬崇拜,冯紫英觉得自己看宝玉也越发顺眼起来了。
不就是一个未曾遭遇社会毒打的没落官二代么?谁没有过青春狂想的时代,改了就好。
果然,正如前世中网络上充斥的那句话一样,冯紫英觉得自己还是逐渐变成了所谓当初最讨厌的人,恃强凌弱,把一个追求自由平等,鄙弃功名利禄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日趋平庸,基本当代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方仲永。
人生就是这么无奈啊,谁都免不了随波逐流,似乎自己很多时候都无法例外,尤其是在涉及到自身利益时,更是难以自拔。
不过也许这对于宝玉来说,未必是坏事,截夺了他的气运,自己似乎也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来吧。
西厢房里的嬉笑声把冯紫英从思索中拉回,东厢房他不想去了,一帮老古板,纵然又贾母这个性子活泛一些的,但有贾赦贾政夫妇在,气氛不顺。
走到西厢房门口,就看到了一干女孩子们在炕上炕下嬉乐得不亦乐乎。
黛玉掩着嘴倚着迎春,二女都坐在炕上轻笑,探春和湘云还在炕几的另一头撕扯推搡。
宝钗却和惜春坐在炕上拐角头说着话,宝钗固然眉带笑意,连素来清泠淡然的惜春也多了几分温婉柔媚。
一干丫鬟们却在炕下说着话,好不容易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儿,又没有管事的压着,可谓难得自在轻松一会子。
还有一个有些陌生的女孩子跳入自己的眼帘。
冯紫英有些讶异,这贾府里边似乎还没有自己不认识的女孩子吧?
这女孩打扮明显不是丫鬟,只是抿着嘴微笑着坐在迎春的身边,却不怎么说话。
冯紫英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自然就博得了众人的目光。
“冯大哥快进来,外边儿冷得慌!”一看到冯紫英,探春的动作就慢了下来,被湘云偷袭连连得手,恨得她牙痒痒,好在湘云也没有像先前那样用禄山之爪袭胸,只是在她腰间咯吱,逗得她笑颜舒展,却又落不下脸来。
见里边都是些姑娘们,而且这么多人挤在里边也太拥挤了一些,冯紫英摆摆手,“我就不进来了,站在门口说会子话就好。”
冯紫英目光所及,宝钗却是格外识趣,“冯大哥怕是还没见过邢姑娘吧?这是大太太家舅老爷的姑娘,去年才从苏州来的,前段时间才搬进府里来,……”
宝钗一席话立即就让冯紫英知晓这是谁了,邢岫烟。
见宝钗介绍自己,邢岫烟也有些紧张,早已经下了炕,福了一福,微微平复了一下心境,落落大方地道:“岫烟见过冯大哥。”
冯紫英点点头,修眉俏眸,脸颊轮廓略瘦,很有立体感,但是却又不像二尤那般特别明显,更符合汉人女子中比较富有辨识特征的清丽雅致,那鼻梁微挺,樱唇略薄却又带着几分明净,一看就是一个甚有主见的女子。
“嗯,早就听闻过岫烟妹妹的名字,没想到今日才见面,妙玉还多亏你照拂,……”冯紫英语气温和诚恳,也回了一礼。
妙玉虽然没有出现在园子里,但是也曾来过府里边一两次,这已经是贾府里边心照不宣的隐秘。
作为林如海的私生女,虽然在林如海去世之前归宗认祖,成为林如海的庶出女,也被贾家所接受,但是以妙玉冷傲孤高的性子,也不怎么和这府里边的人合得来,便是同龄的姑娘们,和妙玉有交情好的也寥寥无几。
便是黛玉和妙玉的关系也远不及和探春、湘云、宝钗几个来得密切,只不过这层血缘关系在这里,加之林如海死前的托付,倒是让妙玉隐隐成为了这个圈子里边的一员,但却很少出现在府里边。
“冯大哥言重了,妙玉姐姐素来葳蕤自守,小妹何曾照拂得了?倒是妙玉姐姐时常照应小妹,小妹也很感激。”邢岫烟赶紧摇头。
妙玉虽然不太通时务,但在寺中,少有和外界往来,所以也无甚需要照拂的,岫烟也是和妙玉素淡的性子相近,加之自幼比邻而居,所以这份感情倒是十分亲近。
邢岫烟也知道妙玉父亲已经在临终前把妙玉许给了眼前这一位作媵,不过妙玉却不肯嫁给眼前这一位,宁肯在寺中修行,便是到了京师城里也是如此,这让岫烟也有些惊讶。
照理说这作媵虽然不比正妻,但是却也不是为妾能比的,所生子女都是能有正经八百身份的,便是嫡妻也不能随意辱骂欺凌,而冯紫英誉满京都,称得上无数女孩子的梦中情人,为何妙玉姐姐却不肯嫁给对方?
而更让岫烟觉得好奇的是,这位冯大哥好像也对此不以为意。
换了别人以妙玉这样的姿容才学,只怕断不肯放手,这一位居然听之任之,甚至明确表示若是妙玉不愿入冯家,只要愿意嫁人不能出家就行,其他不做强求,据说这是冯紫英对妙玉父亲林大人的承诺。
“那样也好啊,妙玉性子孤僻冷傲,和许多人都不太合得来,倒是有妹妹这样一个知心人,也能让愚兄心里放心许多。”冯紫英若有所指地一笑,“只求她莫要一意孤行,辜负了林叔父的一番心意就好。”
这话邢岫烟却有些不太把握得住了,究竟是指让自己劝说妙玉嫁给他呢,还是要自己劝妙玉莫要一心想要在寺中修行,在岫烟看来,只怕还是前者多一些。
她一直不太相信对方舍得这段姻缘,妙玉虽然性子冷了一些,但是却也是一个标准的官宦女子且容貌更胜过寻常女子许多,她也听闻过冯紫英某些方面的风评,似乎是在这方面很有些喜好。
“小妹明白了。”邢岫烟也不多言,低头颔首。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八节 生怕情多累美人(第二更求月票!)
闲说几句之后,冯紫英便果断离开,这等女孩子太多之地,稍不留心就变成修罗场,早些离开为妥。
一直等到亥初,才有几名小太监先来打前站,一干人此时都已经到了门外候着,一盏茶工夫之后,却看到从荣宁街那边来了两匹健马,上面两个小监儿举着灯笼,缓缓而来。
“来了。”冯紫英心里说了一句。
说实话他对这等事情腻歪得紧,但是却又不得不应付着。
这等前世只能在影视剧中见到的情形却能亲身感觉,似乎听起来也很刺激,但想想自己现在所经历哪一样不是从未感受过的,甚至连《红楼梦》书中的丽人一个个也投怀送抱同床共枕,所以对这等事情的感觉也就淡了许多。
抱着这种冷眼旁观的心态,冯紫英远不及贾府中这些人那么激动兴奋,看着贾赦贾政贾珍一干人都是满脸诚惶诚恐又夹杂着那份得沐天恩的欣喜模样,贾琏、贾宝玉、贾兰和贾蓉几个都是屏声静气如临深渊的架势,冯紫英内心只觉得好笑。
便是像黛玉、宝钗、湘云、探春几个姑娘们也都是一样欣喜雀跃,翘首期盼。
让冯紫英觉得有些意外的是贾环却能保持着一定冷静的站在自己身旁,只是目光里也还是有些复杂的神色。
“环哥儿,你不去?”冯紫英随口问道。
照理说虽是庶出子,但也算是贾元春的弟弟,贾环也有资格去在边儿上候着得蒙一见,但贾环好像却不是很愿意。
“我又何必去?大姐姐心目中怕也只有宝二哥,便是兰哥儿都未必能得几分青眼,何必去凑这个热闹?”贾环声音有些发涩,鼻音更重。
“环哥儿,有志气。”冯紫英也不多言,“下科秋闱好生去考,争取一考而过,便是那春闱也未必就不能闯一闯。”
“谢谢冯大哥的鼓励了,在书院里我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比更聪慧的人也比你更努力,所以小弟也只能以勤能补拙来证明自己了。”贾环忍不住握紧拳头,“永隆十年的秋闱,我一定要考过!”
二人正说间,又有连续骑马太监陆续到来,一直到后面太监下马,音乐之声渐闻,龙旌凤翣,雉羽夔头,罗列而行,还有女官捧着销金提炉燃着御香,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执事女官捧着御制香珠、绣帕、漱盂、浮尘等物件,明黄可鉴,端的是气势非凡。
冯紫英远远看着,心中却在叹息,这等威势固然能让周遭百姓艳羡敬畏不已,但是落在龙禁尉和都察院御史们眼中,不知道又作何感想?
或许这没什么违制,甚至是完全按照天家妃子省亲的规制来的,但是这等情形其实在京师城中也很竿见,起码冯紫英知道在元熙帝年间,除了皇帝本人外,鲜有后妃有这种省亲的体例,更不用说这般风光了。
在冯紫英看来,这几乎就是在把贾元春和贾家放在火炉上灼烤了。
冯紫英不知道其他几个贵妃省亲是不是也是如此,如果都是这样,只能说明永隆帝是有意如此,就是要把这几家推上一个尴尬处境,除了皇帝本人能维护外,稍有不测,便可能引来雨点般的攻讦。
当然就目前来说,可能都察院还能体察圣心,不会有什么举动,但是绝对已经被有些御史们记上了一笔,一旦那一日皇帝心思口风一转,只怕笔刀墨枪便会铺天盖地而来。
正叹息间,冯紫英却见前队过完,最后是八名太监抬着一定金顶明黄绣凤版舆而来,一直到了贾家众人面前,包括贾母贾赦贾政夫妇等人都纷纷跪下。
旁边几个太监赶紧扶起一干人,听得那版舆中的贾元春大概是在说些什么,版舆这才有抬起向前入了大门,过了仪门往东去。
一行人簇拥着版舆而去,反倒是将冯紫英和贾环这二人丢在了后边,冯紫英和贾环倒也乐得个逍遥自在,远远地缀着。
却说贾元春坐在版舆中一路向前,径直入园,又上了轻舟,却见溪流两旁灯如游龙,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如银光雪浪,再远一些的各色树上尚未有树叶,却都是用通草?绫纸绢扎成,粘于枝上,精妙异常。
那溪流中更有各色彩灯做鸟兽虫鱼状,栩栩如生,船上亦有各种精致盆景灯饰,珠帘绣幕,桂楫兰桡,可谓迷醉人间。
船行入石港,港上有匾灯,现着“蓼汀花溆”,再往前行,便是“有凤来仪”,蔚为大观。
下舟登岸,重新上舆,再行至石牌坊,却见石牌坊上用灯映出“天仙宝境”四个字,元春顿时皱眉,让人取下换了,用“省亲别墅”替代,这才进入行宫。
一进入行宫却见正殿巍峨,琳宫绰约,满目琳琅,贾元春越发觉得府里边做得有些差了。
如此奢靡过甚,只为这一次省亲,若是外臣知晓,只怕又要引起不小风波,虽说是奉旨敕建,但也有些过于耗费民资了。
只是这等情形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唯有暗自叹息。
到了殿中,贾家一干人都已经候着,换衣降座,这才按照家礼论行,免不了一番垂泪悄语,倒是贾赦贾政等男子都是规规矩矩行礼说话,到最后便是一干姊妹女眷纷纷见礼。
冯紫英和贾环都在在殿外远远看着,到最后贾环都被招了去,一一列队进入见礼,只剩下冯紫英一个外男在外边,甚是无趣。
诸般过场走完,这才算是松了下来。
太监们大部分要回宫,只剩下少量几个宫中小监儿和女官留在这里,也都被安排到旁颠,只有一直跟随元春进宫的抱琴侍候在一旁,宛如往日元春尚未进宫时一般。
冯紫英一人独自在外,冷得直打哆嗦,连那贾环等人也都在颠旁等候,他也只能自认晦气,索性就在外边儿夹道上小跑起来,免得冻脚,也不知道那贾元春见这一干家眷亲戚要多久,若是一一叙礼,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难道自己就这么一直在这里喝西北风?
正琢磨间,却见一盏灯笼悄悄过来,冯紫英定睛一看,却是那胸大臀肥的丫鬟司棋,婀娜娉婷的走了过来。
冯紫英正在诧异间,却见那司棋一福之后,小声道:“冯大爷,这是二姑娘的手炉,您在野田冷地里也每个遮挡,姑娘便让奴婢把她的手炉拿来让您暖和暖和。”
冯紫英一怔之后,也有些动容,没想到自己在这里受饥寒,第一个想到自己的居然是迎春?!这可真的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虽然略感意外,但是也不是太惊讶。
从贾琏那里也知道这位二妹妹对自己一直有些心意,甚至有点儿宁肯给自己当妾也不愿意嫁那孙绍祖的意思,只不过素来老实敦厚的她能做出这般举动,也的确难为她了,而且冯紫英敢打赌,也多半是这个丰壮饱满的丫头司棋撺掇起来的。
“嗯,司棋,那就替我多谢二妹妹的一番心意了,正好爷也冷得够呛,也不知道贵妃娘娘这一番叙旧论亲要到什么时候。”冯紫英接过手炉握在手里,一股子炭烤热气儿透过竹帘布罩窜出来,顿时有些发僵的身上都要活络许多了。
“那奴婢就告辞了,那边儿姑娘还等着小婢回话呢。”司棋又福了一福,本要转身离去,但是又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住脚步,涨红了面孔道:“大爷,有些话不知道奴婢当讲不当讲?”
冯紫英略感惊奇,点点头:“你说。”
“本来有些话轮不到奴婢这等低贱之人来说,但是奴婢侍候二姑娘这么多年,知道二姑娘的性子,若是换到她自个儿来,便是打死也说不出口,只能藏在心间,但奴婢是个浑人,管不到那么多,便是明日被人赶出府去,也还是要替我家姑娘剖心坼肝地说几句,二姑娘对大爷颇有情意,只是老爷的性子大爷也知道,怕是不会替我家姑娘着想的,那孙家都知道是个粗鄙无礼酗酒如命的,加之好勇斗狠,府里上下女眷奴婢都是被折腾得难以过活的,我家姑娘这性子若是嫁过去,只怕不出一年就……”
司棋没有再说下去,但冯紫英却明白意思。
“所以奴婢便是豁出去也要来和大爷说这一遭,让大爷明白我家姑娘心意,但求大爷能知晓我家姑娘翼墙情意,莫要辜负了……”
话没说完,却听得那边夹道又有声音过来,司棋吃了一惊,便将后半截话给吞了下去,冯紫英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但是却不忍这般不给半点儿回语,便点点头:“你给二妹妹说,我知晓了,我自有安排。”
司棋简直大喜过望,连声音都发颤,“大爷,当真?”
冯紫英没好气地道:“难道还能有假?爷还能骗你一个女子不成?”
司棋忙不迭地如鸡啄米一般点头,来不及再说什么,匆忙从脚步声传来的另一边悄悄疾步离开。
戊字卷 第一百二十九节 省亲(下)
手中提着暖炉,那布帘上却是传来阵阵幽香,之前显然是被放在迎春胸前的披风里,暖心热肚,现在却落在了自己手里,真的有点儿受之有愧。
以前自己并没有太在意这个话语稀少没什么太多存在感的二妹妹,一直到贾琏或明或暗的说起过迎春可能要被许给孙绍祖之后,冯紫英才开始正视这桩原本在《红楼梦》书中被视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中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
稍稍一打听便知道这孙绍祖不是好货,不但贪财好色,而且胆子极大,居然敢在大同府的平安州那边大肆干着贩卖禁运物资给塞外蒙古人的勾当。
这种事情照理说在边地并不少见,但关键是人家都是把握着分寸的,哪些能卖,卖多少,基本上心里都有谱,但这厮却是猖狂无忌,而且更仗着打通了王子腾和牛继宗的关节,更加肆无忌惮。
贾赦之所以想把迎春许给孙绍祖,无外乎就是看中了孙绍祖胆大捞钱的本事,舍得给他上供,那就是卖女儿的银子。
而孙绍祖之所以愿意娶迎春,绝不会因为是迎春漂亮或者老实敦厚这些原因,多半也是看上了贾家背后的王子腾,贾赦是正派的荣国公长房嫡子,而且也袭爵一等将军,贾家和王家不但同列金陵老四大家,而且还和王家家主王子腾是姻亲,这层关系也是斩不断的,所以正是因为如此,孙绍祖才会愿意娶一个庶出女儿为正妻。
以前冯紫英也有些犹豫,甚至装聋作哑,因为他没想好怎么来处理这等事情,自己背负的情债已经够多了,这迎春可不是寻常丫鬟,随便就能安排下去,便是安排做妾都得要有周全的准备,免得引来内外不稳。
只是今日这等情形,面对司棋剖心坼肝的这般倾诉,冯紫英实在做不出冷然待之的事情,起码要应承下来,至于说下一步如何来解决,那也只能再说了,这点儿担待必须要有。
好在还有贾琏这个帮忙的,早就希望能把迎春许给自己,而贾赦也就是一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来解决,只是需要细细策划,寻找合适时机,务求周全。
正琢磨间,却见另外一道倩影疾步而来。
是莺儿。
莺儿眼睛很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冯紫英手中的手炉,脸色微微一变,她没想到还能有人抢到自家姑娘前面了。
可林姑娘和自家姑娘在一块儿,紫鹃没带手炉,只有一个汤婆子,给了林姑娘用,这个手炉却是哪里来的?而且紫鹃一直在莺儿视线中,从未离开,分明就不是林姑娘安排人送来的。
可除了林姑娘外,还能有谁?
三姑娘的侍书,还是云姑娘的翠缕?又或者不是屋里的人,是府里边其他人送来的?
莺儿目光在冯紫英手中的手炉上转了一圈,随即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哟,大爷手里都有手炉了,我们姑娘还担心大爷冷着了,让我把姑娘的汤婆送过来让大爷暖暖手呢。”
冯紫英哪里看不出莺儿的试探味道,但他不能说这是迎春派人送来的,毕竟这贾赦一门心思想要把迎春许给孙绍祖,这事儿在自己没有一个完全之策之前,还不能曝光。
所以他也只是笑了笑,“手炉固然暖手,但汤婆更能暖心啊。”
莺儿脸一热,下意识的就想要啐一口,这冯大爷也会说这等油腔滑调地哄人话,不过若是自家姑娘听见,只怕心里就会舒坦许多了。
“大爷话倒是说得漂亮,就怕想要给大爷送暖心的人太多,让大爷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了。”莺儿还是不肯放弃,想要试探看看是谁给冯紫英送的,“这手炉倒是挺精致的,能不能让奴婢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就是寻常物件。”冯紫英当然不能让莺儿这鬼精丫头看。
这各位姑娘的物事虽然形状一致,但是在外边的花纹布幕上都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区别的,万一被莺儿看出什么端倪来,或者记下了形状特征,日后去应对,那就戳穿了,弄得宝钗和迎春之间有些嫌隙隔阂,反为不美。
见冯紫英很警觉,不肯让自己看,莺儿也知道自己的意图被对方识破了,内心有些悻悻,难怪都说冯大爷风流好色,还真的是名不虚传,就这么一会子功夫,居然就有人抢在姑娘前面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这让莺儿很是好奇。
接过莺儿手中的汤婆,冯紫英很平静地看着还有些不甘的莺儿:“赶紧回去吧,让宝妹妹自个儿也莫要受凉了。”
莺儿狠狠地瞪了冯紫英一眼,却不做声,颇为不满地离去了。
冯紫英也觉得头疼,就这么一会子自己出来溜达溜达都要出这么多幺蛾子,真的是煞费苦心,未来自己在这上边还要经历许多交锋。
还好冯紫英的等候未曾拖太久,也幸好这些人也都意识到拖太久会有多少不利,所以在一番争议之后,还是比较快地落实了下去。
这边贾元春已经慢慢从先前的感伤触动中回过味来,现在也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她此番回来省亲,甚至还要在园子里住上两晚,可谓殊为不易,也从无先例,好在也只是针对此次省亲的四位贵妃,所以影响倒也不大。
对于元春来说,和家里人见面说话,甚至带一些信息回来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还是要见一见冯紫英。
这个见面早在省亲敲定之后元春就想到了,而且这种必要性也越来越重要。
虽说可以通过中间人带话,但是这种经历几个辗转的带话传递信息不但容易将意思转达变味,更重要的是很容易暴露和成为敌人手中的把柄。
这种重要性随着时间推移也日益增长,以至于到了最后,已经成为此番省亲的一个最主要内容。
连贾元春都未曾想到冯家这个原来只能算是四王八公十二侯之外的二流武勋现在一跃超越了其他任何一个武勋家族,成为当下朝廷中地位重要而微妙的关键,虽说冯唐和冯紫英分属于武将和文官,冯紫英地位也还相对低层次,但是其影响力却是与日俱增,尤其是与其父的影响力结合在一起,更是让人无法忽视。
特别是在当下天家内部三方关系越发微妙莫测的时候,这种外部因素的重要性就越来越突出。
贾元春当然清楚像冯家这种几乎立于不败之地的家族是不会轻易掺和到未来发生中的事情中去,尤其是冯唐在辽东出人意料的迅速站稳脚跟,压制住了原来李家的影响力,整合了原来辽东各部力量,使得原来很多想要借此机会做些事情的势力都失去了机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辽东局面稳定下来。
虽然说面的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这两大势力辽东局面仍然危险,但是却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危在旦夕了,起码已经有了回手之力了。
一旦获得了这个主动,那么原来都认为冯唐去了辽东之后可能会专注辽东而忽略的蓟镇就一下子显得重要起来,尤其是现在蓟镇兵力被冯唐的嫡系尤氏兄弟掌握时,就更举足轻重了。
贾元春看不到这么深,但是也知道冯唐父子现在对三方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而她自己究竟算哪一方,贾元春都觉得尴尬,但太妃的暗示她却无法置之不理,而贾家作为武勋阶层中的四王八公占据两席的支柱一员,似乎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这重烙印,看起来好像也就没得选择了。
冯紫英是混在贾元春逐一单见贾府内部亲戚中见面的。
因为是见贾府内部亲戚,而且多以女眷为主,太监们女官们都乐得清闲在旁颠休息,只留了一个抱琴在一旁伺候。
所以等到冯紫英进入正殿,也就是《红楼梦》书中的大观楼时,看到只有贾元春和抱琴在时,也是微感吃惊。
现在大观楼却早已经被自家的戏楼子给占用了名字,所以只能勉为其难的用了太观楼这一名字。
“外臣见过贵妃娘娘。”虽然很气闷,但是冯紫英还是得依足规矩叩拜。
“免礼,请起,赐座。”元春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落落大方的青年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上一次见面的情形还在眼前,但现在却已经截然不同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固然发生了剧变,而他同样也非吴下阿蒙了。
坐下锦凳,冯紫英目不斜视,端坐其上,只等对方开口。
既然殿内只剩下三人,而抱琴甚至主动的退到了殿门边儿上,似乎是专门为观察外边有无闲杂人等一般,只要不是特别大声,恐怕都未必能听清楚二人说话了,冯紫英意识到只怕这位贾贵妃是有为而来了。
“铿哥儿,今日见面,只怕你也有所预料吧?”贾元春朱唇轻绽,却没有半点遮掩,直接挑明。
冯紫英吃了一惊,他预料到贾元春怕是要给自己出难题,但没想到如此直截了当。
戊字卷 第一百三十节 险路
沉吟了一下,冯紫英抬起目光对视,“不知娘娘所言预料是指哪方面?”
元春凤目中掠过一抹哂笑,“就你我二人,难道铿哥儿还担心有所泄露不成?不是都说冯家大郎胆大包天,小冯修撰誉满京都么?怎么却成了这般畏首畏尾,连话都吝于多说?”
“不,娘娘听到的可能是色胆包天,谤满京都吧?”冯紫英满不在乎地道:“再说了,娘娘也误解了我的意思,大概是觉得我在回避某些话题,可对我来说,这些话题好像意义不大。”
“所以你就不想回答?”元春语气一下子凌厉起来。
冯紫英忍不住轻笑,眼睛有些眯缝起来,冷冷地注视着对方,半晌,一直到对方有些心虚的扭头侧面,才淡淡地道:“娘娘若是这般,外臣就只有告退了。”
“你!”贾元春猛然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
“我怎么了?”冯紫英漫不经心地端起旁边的茶,抿了一口,“娘娘,冯家从来不欠谁的,不欠朝廷的,不欠天家的,更不欠贾家的,只有他们欠我家的。您想说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那不过是在嘴上糊弄一下新科士子们的罢了,要不您怎么会这么眼巴巴的召见我,甚至不惧宫中女官太监知晓?太妃在宫中也不可能一手遮天,真当皇上是睁眼瞎不成?”
冯紫英其实是有些同情怜悯贾元春的。
毕竟一个女孩子十四岁就进宫当女史,原本以为到十八岁就能出宫,寻找一段属于自己的姻缘,却没想到被家中所卖,一直拖到二十,然后却被己方当作棋子利用,正式入宫,相伴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
这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这几方都把她们当作棋子,谁也未曾考虑过她们自身的想法,甚至她们还要背负起家族兴衰存亡的担子,这样的命运委实可怜。
这女人的相貌也的确让人称赞,长得一张宛若观音大士般的芙蓉玉面,广额丰颊,鹅颈宽肩,凤目修眉,比起王熙凤多了几分雍容大气,比起探春多了几分华贵娴雅,比起宝钗来多了几分堂皇富丽,若是换了一个风水相师来,绝对要说这是一个皇后命,嗯,当然,混到一个贵妃身份也的确不差了。
不过今日这女人的话语语气却让冯紫英很是不爽,是你让我来的,作为外臣本来冯紫英是可以拒绝的,但是考虑到多方面因素,自己来了,你却要给我摆这种花架子,那就未免太无趣了。
有事相商,就挑明了说,有事求人,那就把姿态摆好,还真以为自己这个贵妃就能稳吃一切?那也未免太天真幼稚了。
冯紫英不认为对方这样不智,只是惯性让她有些拿不下面子罢了,所以冯紫英需要让对方清醒一下。
被冯紫英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弄得张口结舌,贾元春羞愤难已,但是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
在宫中习惯了要么屏神静气的忍耐和小心行事,要么就是在下人面前的说一不二令行禁止,陡然间遇到冯紫英这样凌厉直白的反诘,她真有些无法适应。
但无法适应也得要适应,看着冯紫英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盅细细品茶,贾元春没来由的一阵怒火中烧:“冯铿,你好大胆!”
“大姑娘,我怎么大胆了?好吧,就算我拂逆了你,触犯了你,怎么,茶杯落地,刀斧手涌出把我砍成肉泥?”
冯紫英真心觉得这女人该好好冷静清醒一下,难道在宫中也是这般?难道许皇贵妃和郑贵妃以及戴权、夏守忠这些人都是人畜无害的善男信女?
见贾元春芙蓉玉面通红,眸中怒意更甚,整个身躯都是微微发颤,估计是从来没有谁能像自己这般羞辱刺激她,不过难道永隆帝面前她也还是这般不理性冷静?
“大姑娘,若是你继续这般情绪,我觉得我们就没有必要在谈什么了。”冯紫英觉得还要把脸狠狠打痛,让对方清醒一些,“您召我来见,是看重我,我很感激,作为外臣本不该来的我来见您了,那也是尊重您,但若是您以为我就该磕头作揖俯首听命,恐怕就搞错了,家父是朝廷的蓟辽总督,我是朝廷的翰林院修撰,不是哪一个人的私臣。”
真的是毫不留情,但冯紫英面部表情却很诚恳,双目对视,半晌贾元春才终于低垂下头:“铿哥儿,本宫有些失礼了。”
“可以理解,娘娘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冯紫英也不为己甚,“还是那句话,娘娘想听什么,不妨说出来,今日娘娘将既然屏退外人,只有你我二人,贾家和冯家渊源亦是千丝万缕,若是信得过我,便和盘托出,若是信不过,便礼到即可。”
冯紫英的坦率反而让贾元春陷入了困境。
她来自然是有为而来,原本以为暗示一番,对方便会感激涕零的奉献才思,没想到这一位根本不吃这一套,这反而让她有些惶惑起来。
自己临行前太妃就单独和自己交代过,只是这等事情太大,她也只能一知半解,甚至有些含义也是半路上菜慢慢咀嚼出来的,越想越是心惊,但是却又不敢拒绝,越发觉得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铿哥儿,今日太上皇谈及你二伯在大同府的功绩,颇为感怀,太妃亦是屡屡提及当年与太上皇巡幸大同时,你二伯忠勇无双,……”贾元春慢慢沉静下心思来,才开始筹措措辞,“本宫也曾听闻你曾和皇上提及你二伯之事,若是朝廷有意追封……”
“娘娘,不是追封,而是把原来冯家的云川伯还给冯家罢了。”冯紫英已经明白贾元春的意思了,只是给太上皇和太妃带话,问自己的态度,“臣曾经向皇上表明过态度,重新恢复冯家对云川伯爵位的身份其实并不会有损朝廷什么,冯家要的不过是一个公平公正罢了,这也是朝廷对这么些年来戍守边陲将士的一个认可,……”
贾元春暗自皱眉,这个家伙还是不肯表明态度,难怪太上皇和太妃如此慎重,“太上皇和太妃的意思也是恢复冯家云川伯身份,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皇上的态度呢?我记得我曾向皇上恳请此事,皇上没有回复。”冯紫英反推。
“这就不需要铿哥儿你多操心了,太上皇自然会和皇上说此事,不能寒了戍守边地忠勇将士们的心,这一点太上皇和太妃很认可。”元春紧紧盯着冯紫英,观察着对方神色变化。
“此事紫英当然乐见其成,皇上也应当早有此意,只是碍于没有合适理由,若是太上皇提议,想必皇上会欣然应允。”冯紫英略作思索便泰然答道。
元春心中稍稍放下,这是太上皇和太妃交代的事情,算是有了一个结果,而且看似还不错。
殿内又陷入了沉寂。
元春固然在评估这件事情的后续影响,而冯紫英却在考虑如果太上皇真的向永隆帝提出这个建议,永隆帝会如何考量,也许会一种默许的姿态表示会征求冯家的意见,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逼自己冯家表态,毕竟自己向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并无外人知晓,只需要自己有一个婉转的态度即可化解太上皇的这一个攻势。
但同样太上皇也应该考虑到了这一点,仍然要提出来,甚至提前征求自己意见,就是要确保自己的态度。
若是自己届时婉转拖延,只怕太上皇就会明白有些事情不可为。
“那铿哥儿觉得贾家现在当如何呢?”
终于,贾元春还是问及了这个问题。
冯紫英也不吃惊,若是单单是一个太上皇的试探,贾元春不必如此紧张,甚至有些失态,很显然她已经意识到了她被深深地卷入了天家之事中,难以自拔且无从选择了。
太妃的女史,却又被太上皇安排给了永隆帝当妃子,而永隆帝更是晋其为贵妃,贾家却又是武勋四王八公中的独占二席,贾家的姻亲王家家主王子腾更是前京营节度使、前宣大总督和现任登莱总督,太妃又是抚养永隆帝和义忠亲王长大的,但却一直被太上皇委以管理后宫重任,直到永隆帝继位。
而这里边更有义忠亲王这个当了二十年太子的存在。
这等复杂的关系让人别说外人,就算是内里人也很难掂量分辨清楚。
贾家当如何?冯紫英心中冷笑,关键是贾家能如何?贾家能改弦易辙,立即转向么?
且不说永隆帝是否会相信,会接受,王子腾那边怎么办,牛继宗那边怎么办?太上皇那边怎么交代?和贾家关系密切的诸如甄家和北静王家如何切割?
牵一发动全身,偌大贾家,哪有那么容易一下子就能退出去的。
说实话,一时间冯紫英都想不出贾家能怎么办?怎么办都难以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可以说,只能退而求其次,看看最大限度的保全能保全下来的。
可这更是一条险路,两头不讨好,就意味着稍不留意就是死在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