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字卷 第一百零一节 风渐起
当杨嗣昌、侯恂、侯恪以及沈自征踏入冯府时,冯紫英也很高兴地迎了出来。
“文弱,若谷,若朴,君庸,新年好。”
“紫英,新年好。”杨嗣昌大步上前,拉着冯紫英的手,上下打量,笑容满面,“新婚之后气色大不一般啊,难怪这么久都没怎么见你身影了,连翰林院这边都少有来了,你可是早就没在中书科干了,高大人怎么也不问你的行踪?”
“文弱,你这是打上门来当恶客啊,哪有你这种人,正月间就这般说这些无趣的?”冯紫英乐呵呵地道:“我怎么没去翰林院?只不过修史制诰非我所长,就不在你和真长面前献丑了。”
“那你也不该人影儿都见不着才对,还寻摸着和你说说事儿呢。”杨嗣昌气宇轩昂,语气里却满是凝重。
“哦?文弱,看你这架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还以为这开年第一拨客人是来走动亲近一番的呢。”冯紫英见杨嗣昌语气郑重,倒也不敢怠慢,“请。”
在花厅里坐定,待到仆人把茶端上来,冯紫英这才挥手示意闲杂人先下去。
“文弱,难得看着你有些急躁情绪啊,怎么了?”冯紫英很好奇。
这一大帮子人来上门,怎么看都像是春假期间朋友间走动才是,但看样子有还有其他事情了。
杨嗣昌虽然不及自己与几位青檀书院同学那么亲密,但是却也算是自己几个挚友之一,尤其是其父杨鹤与乔应甲相善,又是湖广士人的领袖之一,所以关系又不一般。
“紫英,本来是和若谷、若朴以及君庸约好登门道喜的,紫英新婚大喜本该道贺,只是没想到这年前却得到一些消息,让我有些坐不住,正好有些事情也想请教紫英,所以索性就一起来了。”杨嗣昌点点头。
“是什么消息让文弱坐不住?”冯紫英也颇为惊诧。
论理这等新春登门都是说些喜庆吉祥的话,大家把酒言欢,鲜有谈及正事,即便有,也应该是比较轻松的话题,但杨嗣昌的态度显然不是。
“年前,家中几个武陵老家族人来京中看望家父,无意间谈及他们那边的人到播州、水西一带返货,说这两年那边粮价涨了不少,而一些诸如水牛角、漆、胶等物也涨了许多,很多东西更是有价无市,……”
“等等,文弱,你说播州粮价涨了不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冯紫英有些惊讶。
这和他获得的消息不相符啊,王应熊给他的消息是播州、重庆一带粮价只是略有上涨,看不出太大的端倪,但杨嗣昌却来说播州那边粮价大涨,这就奇怪了。
杨嗣昌嘴角带笑,他就知道瞒不过这个家伙,连播州粮价大涨都知道,说明这家伙的确一直在关注播州那边的情况。
见杨嗣昌表情,冯紫英就知道上当了,摇摇头,“文弱,还给我来这一手?”
“嘿嘿,谁让你一直藏着掖着不吭声?这等军国重事,你这不向朝廷反应,这是在误国啊。”杨嗣昌也笑着道。
“得,文弱,你少给我扣帽子,在其位谋其政,这事儿兵部二位大人难道不知道?再说了,你凭什么就说什么心怀反意,没准儿就是你这些言语才能逼反别人呢?”冯紫英反击。
“哼,若无反意,何来逼反一说?”杨嗣昌冷笑,“难道紫英还觉得那边儿局势能稳得住?”
冯紫英沉默了一下这才问道:“你说那边牛角、胶、漆这些物资有价无市,可是真的?”
“这等事情我如何能虚言?”杨嗣昌正色道:“我家中族人经常前往重庆一带贩卖桐油,对各类物资的价格一直十分关注,加之家父这两年从事军务较多,也曾经问及过族人相关物资售价,所以家中族人便对此有印象,没想到从去年初开始,牛角、胶漆物资在重庆那边价格就涨了许多,桐油价格也涨了一大截,族人便在我父亲面前抱怨,这才引起我父亲的关注,后来去兵部核查,……”
冯紫英笑了起来,“于是就牵扯到我身上来了?”
“张大人和柴大人他们应该是早就知道,但是我感觉他们似乎对此重视不够,大概是觉得杨可栋一直表现十分乖顺吧?但杨应龙又岂是因为一子就能泯灭野心的?”杨嗣昌目光如炬,盯着冯紫英。
王应熊着力搜集来自西南的情报,自然不能瞒着上司,冯紫英也提醒过柴恪,但正如他刚才所说,光是一些这方面的情报,恐怕很难说服主官们就认为谁会要谋反。
毕竟这个词儿可不敢轻易随便扣在谁头上,那意味着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而且对方还是统治一方的大土司。
“张公、柴公应该是有一些准备的,我原来也是听非熊谈及过他们那边土司的跋扈,流官在那边很受欺负,当然有许多流官也的确贪墨不法,在地方上引发民众震怒,也被一些土司所利用,……”
冯紫英揉着额际的皱纹,经常思考的时候就下意识的皱眉,冯紫英还真担心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就会变成小老头,这实在太操心了,只能用前世中的办法来解决皱纹
“紫英,恐怕那是两回事吧?流官有错,那该是御史们的事情,土司一样可以向朝廷反映,这和有异心扯不上关系。”侯恂忍不住插话道。
“若谷,不能说是两回事,若是咱们朝廷派过去的流官都能清政抚民,廉洁奉公,我想当地民意未必就能轻易被这些土司所裹挟操控。播州能有多少兵,水西有多少兵,永宁有几个兵?若是没有民众被他们裹挟,他们又如何敢生出反意?”
冯紫英并不认为侯恂的观点。
“永宁?水西?”杨嗣昌有些傻眼了。
他只知道播州那边有状况,却没想到冯紫英嘴里居然还冒出来水西和永宁。
这两地土司势力虽然远不及播州杨应龙那么强悍,但是问题是他们几乎是连为一体的,可以互为犄角,一旦真的乱起来了,那可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怎么了,文弱?”冯紫英没想到杨嗣昌并不清楚水西和永宁也有问题。
“紫英,水西和永宁两地土司也有问题?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杨嗣昌急了,好像连自己父亲也没有提到水西和永宁两地土司啊。
“这两地土司有没有问题我不好说,但是你可以看看他们相距有多远,一旦杨应龙真的反叛,水西和永宁,能不能稳得住?”冯紫英反问,“有些事情,恐怕都需要考虑到最糟糕的一面,这些土司都是养兵自重,随时窥觑着朝廷虚实,实在难以让人放心啊。”
“紫英,那也得有个依据吧?凭什么你要说是水西和永宁,那一片还有水东和思州,你却不提?”杨嗣昌可没那么轻易被糊弄住,沉声问道。
冯紫英没想到杨嗣昌如此难缠,他能说这是前世历史带给他的记忆,奢安之乱之乱和播州之乱是他能回忆起的晚明西南两大叛乱,播州杨应龙不用说,这是朝廷早就盯着的,但是水西和永宁的安奢两家,他就只能说是牵连出来的了。
王应熊的线报也证明了水西的确和播州是有密切往来了,大周不再是大明,而播州和水西之间的关系也不能沿用前世记忆来定性了,而只能用利益牵缠来判断更为稳妥。
“要说都有可能,但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思州田氏早已经势弱,而且对朝廷也十分恭顺,至于水东宋氏情况也差不多,你自个儿可以摸一摸情况啊,看样子文弱你是准备去兵部?”冯紫英颇感兴趣地道。
像他和杨嗣昌、黄尊素现在都是翰林院修撰,但是三年期满,既可以留翰林院,也可以转任六部和司院寺,甚至可以下地方,杨嗣昌和自己不一样,肯定不会下地方的,六部估计应该是首选,只是冯紫英没想到杨嗣昌最终还是选择了兵部。
杨嗣昌迟疑了一下,“我有此想法,但是最终还是要看朝廷如何决定。”
这话不过是一个遮掩,虽说新科进士三年观政期满都要由吏部根据各自表现来决定去向,但像杨嗣昌这种超级官二代,不但父亲在朝中上升势头正猛,他本人又是一甲进士,自然会安排稳妥,征求对方意见也是应有之意。
正如冯紫英一样,最后要确定去向时,齐永泰和乔应甲他们也都会征求他的意见。
前世历史中杨嗣昌虽然是以在大明兵部经历闻名,在扑灭明末农民起义时提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战略,但是其仕途.asxs.却非以兵事开始,而是在礼部和户部,尤其是户部颇有建树,不过现在是大周,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如同前世历史一般了。
头其实其父杨鹤在平定西疆叛乱立下功勋,荣获升迁,估计这也让杨嗣昌增添了对兵事方面的兴趣,才会开始着眼军务。
戊字卷 第一百零二节 选择
冯紫英叹息了一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文弱选择去兵部也是理所当然的,当下朝廷举步维艰,内忧外患深重,兵部所需要面对的便是最棘手的当务之急,文弱去兵部,也能让我等可以松一口气。”
若是别人说这般话,杨嗣昌倒也可以坦然受之,但是面对冯紫英他可不敢如此狂妄。
“紫英,论理你才该是去兵部的,不如你我皆去兵部,联手做一番事业?”
在座五人都是官二代,侯恂侯恪老爹是太仆寺卿,沈自征老爹是东昌府知府,所以对这等提前就敢夸口去向的事儿心里也都是有些底儿的,并不在意。
“去哪里都是为朝廷做事,兵部有文弱去了就足够了,而且大章和非熊估计起码有一人会留在兵部吧?总不能咱们这一科的人都往兵部里钻吧?”冯紫英笑道:“至于我去哪里,我倒是想下到地方上去干一番。”
“什么?去地方上?”冯紫英这话让包括杨嗣昌和沈自征等人在内的四人不敢置信。
杨嗣昌在想若是冯紫英不愿意去兵部,那肯定是有更好的去处,比如吏部或者都察院,毕竟上边还有齐永泰和乔应甲照拂,没想到冯紫英居然是想下地方。
这简直就是最糟糕的选择,但凡有机会留在京师城里的,谁会愿意下地方,而且下地方基本上都是三甲进士的选择,二甲进士几乎没有选择下地方,更别说冯紫英还提前进入翰林院拿到了修撰身份,如何会选择下地方?
这可不比后世这到地方挂职锻炼,两三年就能回去还能提拔一级,这下了地方那就是真正的地方官了,严格按照地方上的考核来,年资和成绩都会成为重要依据。
而且地方官员的成绩也很大程度受到上司的影响,远非在朝中那样容易受到重臣们的关注。
“紫英,你怎么会想这下地方?”侯恂率先发问,他虽然不想杨嗣昌那样专攻一行务求精深,但是对朝中时局变化却更敏感,“是不是和你提出的开海之略有关,我听家父说北地士人对开海之略有些看法,认为北地吃亏大了,……”
“嗯,若谷兄说的有一些这方面的因素,但不是主要的,开海之略收益是立竿见影的,朝廷落了好处,南方也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北地收益的确不是短时间能见到的,可能要三五年之后才能看到,但不能因为这个朝廷就把我给卖了吧?把我留在翰林院,或者打发我到礼部刑部这些地方去冷一冷也还是可以的吧?”
冯紫英笑了笑,很坦荡。
“主要还是我自己觉得下去锻炼熟悉一下府县的实际情况,看一看当下我们大周这些府县究竟有些什么问题,为什么每年都有如此多的天灾**,究竟是德政不修,还是治安不靖,亦或是民风不善,又该如何来解决,……”
这番话就有点儿重了,连杨嗣昌和侯氏兄弟都有些肃然起敬的感觉。
若冯紫英真的是这种想法,可以说对方当得起北地青年士人领袖这个名头。
这真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了。
倒是沈自征却不管不顾,听得冯紫英还真的要下地方,忍不住道:“紫英,你若是下了地方,我阿姐怎么办?”
几个人都还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一个小舅子,冯紫英想了想,“你姐姐自然是要跟着我走的,我也和你姐姐说过了。”
沈自征很郁闷。
这个冯紫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刚成亲,放着在京师城中优渥的机会不珍惜,却要想着下地方,真以为这下边父母官那么好当?而且听他的口吻还是要下到府州一级去,这可真的是要深入民间了。
“紫英,兹事体大,你还是需要多斟酌一下,这一下去恐怕就不是一年半载能回来的,下边府县的事务也不像朝中,繁杂而琐碎,而且地方上吏员多有刁滑之徒,若是要驯服这帮人,那也是颇为棘手的事情,可若是没有这些人做帮手,在地方上便寸步难行。”
杨嗣昌这番话倒是由衷之言,也是在为冯紫英提醒,让他莫要冲动行事。
“多谢文弱的关心了,小弟自会考虑清楚。”冯紫英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倒是文弱去了兵部,恐怕要多关注西南这边的流土之争,我觉得播州只是一个起火点,没准儿水西和永宁也都有这样那样的麻烦,若是西南这一片如星星之火,一燃俱燃,那恐怕就要危及整个大周的安全了,没准儿建州女真或者蒙古人以及其他一些心怀叵测之辈就在等待这个机会呢。”
冯紫英的话让一干人都有些毛骨悚然,若是建州女真和蒙古人都觉得这是个机会而群起而攻大周,那可就真的就是大周处于危难关头了。
杨嗣昌皱着眉头,“紫英,你这个预言可真的让人心里不悦,有依据么?”
“要什么依据?西南这些土司真的乱起来,难道是以一年半载就能平定下来?按下葫芦浮起瓢,这我们都能想到,难道说你觉得努尔哈赤和蒙古人会对此一无所知?不要说建州女真和蒙古人在咱们京师城里没有眼线,有些眼线后来都变成了内线,甚至都深入到咱们许多王公大臣们家中了,龙禁尉哪一年不找出几个这样的角色来?但是我敢肯定,没找出来没被发现的更多。”
冯紫英冷冷的话语声让杨嗣昌心里更是焦躁,他忍不住抗声道:“西南就算是要出问题,也不可能抽调九边兵力,女真人和蒙古人就算是想打鬼主意,也不会有机会的。”
“哼,这只是我们掌握到发现到的一些罢了,很多事情都是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发生的,让你根本没有准备。”冯紫英摇头,“文弱,你该明白的,明白了,我们才能沉下心来寻找对策。”
杨嗣昌来府上拜年本来是兴冲冲而来,结果却是带着一脸沉重神色走了。
他以为提前发现和掌控着播州的异动,但是却没有想到冯紫英居然说水西和永宁都有异常,这让他顿时就坐不住了。
再加上冯紫英还“危言耸听”地说建州女真和蒙古人一样存在趁火打劫的可能,这就让他更担心了。
他这个兵部员外郎倒是进入状态够快,朝廷都还没有开始研究,他就已经钻了进去。
杨嗣昌的到来同样也罢冯紫英的好心情给破坏了。
他知道西南那边迟早要乱,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如果说杨嗣昌得到的情报线索无误的话,播州叛乱恐怕就要迫在眉睫了,甚至可以说随时都可能爆发,也不知道张景秋和柴恪安排得怎么样了。
有些时候这种事情并不取决于双方的决心和态度,而是取决于某些谁都无法预测的一些细微因素,尤其是某些突发的小事件,如同一堆已经干燥无比的枯草,一颗无意间的火星子就能让其燃起熊熊大火。
就像当初自己预测宁夏叛乱一样,有可能就是明天,也有可能会是明年,甚至可能是三年之后,一切皆有可能。
而作为朝廷这一方,甚至还不好做出更多的举动,以免刺激到对方突然爆发,毕竟对朝廷来说,能避免最好,不能避免也最好往后拖,已做好更完全的准备。
这种糟糕心情一直持续到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等一大堆同学的到来,才算是稍微舒缓了一些。
到这个时候,每个同学都已经在考虑到几个月后观政期结束时的安排了,而这一次来冯紫英家中的聚会,无疑也会成为一次探讨大会。
小书房自然是容纳不下这么多同学的到来,好在东府这边已经在后边儿早已经建了一个小花园,花园中也有一些建筑,比如一个面积不算小的暖阁,正好挨着花园连带着一道游廊相通。
雪后初晴,一边看看花园中的雪景,冻脚的时候再回到暖阁小酌几杯,可以说是难得的享受。
“紫英,你这小花园倒是捯饬得挺别致啊,面积小了一点儿,但是别有一番风味,暖阁凉亭,回廊钓台,草木葱茏,石径覆地,还有专门挖的小池塘,很有点儿采菊东南下的味道啊,怎么,开海事务都还方兴未艾呢,你就打算隐居不出了?”贺逢圣打趣着冯紫英,“安石不出,如苍生何,这话得用到你身上来?”
“克繇,你就这么见不得我清闲一会儿?你可才去了江南一趟,我可是来回跑了两趟外加一趟西疆了!”
冯紫英瞪眼看着贺逢圣。
这家伙从江南回来之后就越发活跃了,或许是湖广士人的特殊身份使得他们既和江南士人也能走得拢,也不至于招北地士人的反感,官应震大概也很欣赏他的这位湖广老乡学生,看这架势这家伙还真的有可能被留在中书科去当中书舍人了。
“清闲?紫英,现在是清闲的时候么?”范景文没好气地怼着冯紫英,“开海对江南倒是善莫大焉,但是北地呢?登莱那边说得来劲儿,那王子腾从朝廷要走了一百万两银子,但是船厂建设进展迟缓,水师舰队究竟如何打造也是毫无章法,我看这厮就是另外一个李成梁!”
随着建州女真对乌拉部的攻势被遏制,察哈尔人与大周关系似乎也得到了改善,加上舒尔哈齐父子被成功地拯救出来逃到了开原卫庇护下的黑扯木举起了建州右卫的大旗,冯唐出任蓟辽总督兼辽东总兵之后,似乎辽东局面一下子就得到了很大改观,这让朝中对李成梁攻讦的势头越来越猛。
就连已经病退致仕的李成梁本人都感觉到了不安,频繁上表谢罪。
现在谢罪算是主动认错,若是等到都察院的御史们疯狂上弹章时,那就不好说了。
不过冯紫英从自己父亲来信中却知道,包括自己父亲在内的辽东边将对李成梁的看法并不像朝中这样一边倒的指责叱骂。
准确的说对李成梁的看法还是一半一半。
前期的确做得不错,后期的确也犯了很多错误,包括一些错误还很严重,但是这些错误也和朝廷的支持力度有很大关系。
像放任努尔哈赤一统建州女真算是李成梁的走眼失策,但是在建州女真对海西女真辉发部和哈达部的吞并时,朝廷给予辽东支持力度不够,而当时李成梁也是赋闲甚久之后刚刚二度走马上任辽东,尚未完全掌握住辽东镇,这也是一个很大原因。
当然在丢弃宽甸六堡问题上李成梁铸成了大错,但是却也和时任兵部尚书的萧大亨短视和软弱有非常大的关系,倒也不能完全把责任怪罪到李成梁一个人身上。
若是要追究萧大亨的责任,只怕又要把已经成为太上皇的元熙帝乃至当时内阁几位都有很大责任。
“梦章,你这话太绝对了,登莱本来就是从无到有,哪能和蓟辽或者宣府这些军府相比?便是三边也要比登莱强得多,王公军人出身,民政方面或许弱了一些,但是在关系到登莱和辽南之间这条生死线的建设上还是不会懈怠的。”
冯紫英替王子腾辩解了几句,范景文的观点太偏激了,当然,这也代表了北地士人对开海之略的越来越不满意。
冯紫英现在已经越来越深刻意识到自己装了一回**,给朝廷也的确带来了立竿见影的大好处,让皇上和内阁乃至六部都对自己十分满意,声名也是大噪。
但伴随着光环慢慢消退,一些隐藏在背后的问题也开始暴露出来了。
你一个被誉为北地士子青年领袖的家伙,居然拿出的韬略就是让江南受益巨大,至于朝廷的得益,那就被北地士人们选择性的忽略了,那不是他们关心的范畴,他们只看到了江南士绅商贾们的兴高采烈,而北地士绅却一无所获。
像他们这一科的王象春等人就已经在公开批评自己,而还有如礼部右侍郎张我续、刑部山东清吏司郎中冯盛明等北地中坚士人也都对冯紫英的开海之略颇多批评,认为未能为北地带来好处。
戊字卷 第一百零三节 不同角度,不同选择
“哼,紫英,你高看这些武勋了。”范景文毫不客气地道:“这些家伙眼中只有自家的利益,何曾有其他?”
听得范景文这般直言,旁边的方有度和吴甡都忍不住干咳了几声,连连使眼色,提醒范景文,眼前冯紫英可也是武勋出身啊。
范景文却不在意,依然板着脸,“方叔,鹿友,不用给我使眼色,我知道我再说什么,紫英也不会介意这个,我说的有错么?这帮武勋里边有几个像样的?牛继宗,还是陈继先?或者是那个仇士本?”
冯紫英都忍俊不禁,这个范景文还真不客气啊。
不过都是北地士人出身,范景文就要比吴甡和方有度放得开一些,方有度虽然和冯紫英关系更密切,但是却不会在这种戳心窝子的话上放言。
“梦章,被你这么一说,被大周倚为国本的武勋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了?”冯紫英站定负手,却用脚将面前石板上的积雪扫入池塘中。
“国本?”范景文嗤之以鼻,“这怕是武勋们自吹自擂吧?如果说放在泰和年间,甚至广元年间,勉强说自己是国本,也许还能有几个人信,但放在现在,紫英,你信么?看看京营里边都是一档子什么玩意儿,我看啊,连五城兵马司都不如!”
冯紫英连连摇头,也不知道这家伙是被什么事儿给刺激到了,怎么就对武勋如此敌视鄙屑起来了?
“梦章,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一下子态度变得如此偏激,以往你可不是这样的啊。”冯紫英忍不住歪着头看着范景文问道。
还是和范景文最熟悉的贺逢圣打了个哈哈道:“嘿嘿,紫英,梦章一个族人在京营中的五军营,武进士出身,在京营中多年了,一直混不出头,前日里到梦章这里来发了一阵牢骚,估计是把梦章刺激到了。”
范景文没有理睬贺逢圣的解释,依然板着脸:“也不完全是我这个族人的原因,单单我一个族人混不出头,那也正常,武进士也不能说明什么,不过据他所言,像他这样的武进士和武举出身的贫苦人家子弟不少,都在军中都是多年难以出头,便是像升迁到百户千户这样的职位都难比登天,这就不正常了。”
大周沿袭了前明的军制,但是又有一些变化,武举制在泰和年间曾经时兴过一段时间,但是在广元五年之后就废止了,天平年间只开了一科,元熙年间也只开了两科,一直到元熙二十九年之后,才开始形成定制。
武举每六年一科,时间规制和秋闱春闱相似,但就没有所谓县试府试院试三试制度了,而只有一个县选试,任何人都可以在县选试中去一试身手,只要在县选试中获得通过,便可直接进入武举考比,每年各省直仍然有名额,但和秋闱春闱相比,北方诸省直的武举名额就要比南方高许多,这也就意味着北方民间通过武举获得官身机会更多。
不过无论是各省直的武举还是第二年春季在京师城中的大比武,其影响力都远无法和真正的秋闱春闱相提并论,就算是武状元和三甲进士相比都相差甚远,寻常武进士哪怕是和举人比都低了两个层次,这也是大周以文驭武带来的恶果。
虽说穷文富武,但是像北地北直、山东、河南乃至陕西都是武术兴盛之地,所以仍然有许多子弟希望通过武举制度来博得官身,这也是包括九边在内的边军和各地营军卫军中中下级武官的重要来源,但中高级官员仍然是以武勋子弟和军中积功产生。
这也在大周军中形成了以武举出身的武官、军中积功而得的武官和武勋子弟武官三分天下的局面,不过在中低级军官中以武举出身和军中积功出身为主,而中高级武将中尤其是高级武将仍然是武勋子弟占据绝对优势,军中积功产生和武举产生的官员在中级武官中加起来大概能占到一办,而高级武将中则只能占到三成,武举产生的甚至不到一成。
因为武举每六年才考一科,像永隆二年有,永隆五年便没有,但今年就有。
“看来梦章怨气很大啊,很是替像他族人这样的武举出身子弟打抱不平,大章,非熊,你们俩不是有志留在兵部么?日后若是当到兵部武选司郎中,可得要好好琢磨一下咱们军队中武官的遴选机制有没有什么问题,若是有,又该如何改进完善才对,不能让能文善武的人才始终埋没在最下边儿,而让像马夏那等庸庸碌碌的废物却因为是武勋出身身居高位才是。”
冯紫英见范景文是真的有些生气,不得不安抚一番,虽然这口吻倒像是内阁首辅一番。
郑崇俭和王应熊都交换了一下眼色,被冯紫英一下子点穿,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留兵部是他们俩的愿望,但是在获知杨嗣昌也有意到兵部时,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希望恐怕不大了。
要留六部司院寺的话,一般说来起码是要二甲进士的。
每科留在六部司院寺的名额就那么多,算下了来,基本上留在六部每部的也就二到五人,其中户部和刑部略多,可以有五六个,而吏部、礼部、兵部、工部都不多,一般就是二三人,甚至有些年份都只留一二个,而主要从任职几年以后表现优异的官员中调用。
大理寺和通政司也差不多,都察院和六科略多,像都察院每科选用的进士会在八到十个人左右。
另外就是五军都督府,每年也能选用几人,不过那都是表现最差的才会去五军都督府,许多人宁肯下地方也不愿意去五军都督府,就是觉得在那里纯粹就是浪费光阴,几乎就是一个混吃养老的地方,当然也不乏有谁走大运,突然间被某位大佬相中的时候。
倒是郑崇俭大方一些,坦然道:”紫英,就算是我和非熊能留到兵部,等轮得到咱们这批人说话的时候,前也都是一二十年后的事情,不过梦章说得的确在理啊,咱们大周军中积弊颇多,朝廷却没有多少办法,……”
“看来大章在兵部呆了一段时间很有感触啊。”冯紫英感慨道。
“我和你跟随柴大人、杨大人以及令尊到甘肃宁夏平叛,所见军中武官,高级武将都几乎是武勋出身,中级武官也多以边地军户子弟积功升迁而来,武举出身的数量不多不说,而且便是在军中打磨十年也不过就是百户级别为主,三五年的能混到个总旗就算不错了,而许多军户子弟积功而成者甚至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来,更谈不上懂什么兵书战策,倒不是歧视他们,但这种情形的确堪忧啊,更不用说那些个像你所说的马夏那类身居高位的武勋了。”
郑崇俭很是以自己参与了西疆平叛为荣,这是他最重要的资历,也是他留兵部的最大底气,连王应熊都要承认自己比起郑崇俭来,恐怕就是差这一出西征的履历。
对于郑崇俭的观点,范景文也连连点头。
“还是大章见识过军中的种种弊病,才能有这番见解,都说边军中污浊不堪,但其实京营中有过之而无不及,边军中武将军官们还得要随时惦记着与蒙古人、女真人交锋,怕自己所作所为过分引起哗变或者在与敌交锋时被这些逼急了的大头兵们反戈一击,而京营中就完全没有这等顾虑了,当兵的都是混碗饭吃的,家儿老小都在京中,谁肯轻易亡命?所以这些武将军官更是有恃无恐,……”
看样子范景文是真的对京营中的种种厌恶至极了,一干同学都在点头认同的同时也若有所思。
“王子腾在京营节度使位置上就是惯以结党营私著称,担任宣大总督之后也不改其本色,一些原来在五军都督府中混日子的角色都被他委以重任,那些家伙打仗本事没有,但是抓权弄权,捞钱要钱的本事可不小,在登莱,紫英,要不,我们打个赌,看看登莱开始整合登州卫、莱州卫那些沿海卫所军队,要打造一支所谓的登莱营军,那些个武将们,绝对还是和他走得近那帮人。”
范景文十分肯定的看着冯紫英,伸出手来。
冯紫英哑然失笑,这个范景文,还真的有些固执到偏执了。
朝廷让王子腾去组建登莱镇,而且特设总督,显然不简单是登州和莱州两镇那么简单,未来可能还会把辽南的金州和复州两卫划给登莱总督管辖,主要就是要让登莱金复四卫未来成为辽东镇的有力后盾,不仅仅是在后勤上要保障辽东镇,而且还要通过水师舰队的机动能力让登莱成为辽东镇的武力支撑点。
这种情况下,王子腾辛辛苦苦花了那么大的精力,甚至动用各种公私关系人脉资源来组建登莱总督衙门,下边武将不推荐和任用他自己的人,难道还能真的大公无私的听从朝廷随意安排,来满足一下任人唯贤的虚荣心,怎么可能?
那才真的是提着自己脑袋去玩呢,别说他自己,连他的部下都不会答应。
年前沈有容便专门来府上找过自己,就是商谈组建水师舰队的问题。
如果不是王子腾手中的确没有合适的水师将领,而沈有容不但是搞水师的好手,而且还对辽东情况十分熟悉,加上冯紫英的竭力推荐,王子腾也对冯家有一些想法,他也不可能接受冯紫英的推荐让沈有容成为登莱水师舰队的掌舵人。
虽然说像登莱水师舰队提督这等高级官员都是要经过兵部武选司推荐并获得内阁批准报经皇帝认可才能得以任命,但由于登莱水师提督较为特殊,第一是新设,而且是直属于登莱总督衙门,第二从水师舰船到水师官兵都是从无到有,可以说如果得不到登莱总督衙门的支持,这只水师舰队就很难真正如愿打造起来,而且水师提督的重要性现在还远不及一个陆地上的一镇总兵,所以包括朝廷上下也都默许了由王子腾来推荐。
当王子腾推荐沈有容出任登莱水师舰队提督时,都还是让兵部和内阁颇为吃惊。
因为沈有容明显不属于武勋群体,这是一个典型武举出身的武将,而且和王子腾从无交道,却能获得王子腾的推荐出任水师提督,哪怕这还是一个空壳子的水师提督,但毕竟也是水师提督啊。
为了沈有容能出任水师提督,冯紫英甚至都向王子腾做出了某种承诺。
冯紫英甚至可以肯定,自己与王子腾之间关系的如何,就决定着沈有容未来的这个水师提督究竟能干成啥样。
“梦章,你这话我承认的确在很多高级武将身上都存在,甚至包括家父都有这种倾向,但是我觉得这一定程度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作为一个将帅当然希望能任人唯贤,任用最优秀最有能力的下属,但是战场上要取胜最重要法宝就是令行禁止,单要做到这一点却不是光靠手下有能力那么简单,……”
冯紫英没有否认范景文对王子腾的攻讦,但是他也很巧妙的为作为边地主帅专横跋扈和任人唯亲的原因和存在的具体困难做了解释。
“……,你再优秀但是却不愿意服从将令,那只会比庸人更危险,所以这也迫使将帅都更愿意用自己熟悉了解的人,而非自认为自己优秀但是却被埋没的人,当然,我这不是为那些任人唯亲不顾能力本事的行为做辩解,我只是说很多时候将帅也是不得已,毕竟战场上比不得其他,一旦失误那就是数百人数千人甚至数万人性命不保,给朝廷带来的更是不可承受的灾难。”
毕竟自己老爹就是蓟辽总督,现在他的动作只怕他的行为比王子腾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未来包括李家一系在内的如果边将们如果不愿意表明姿态像自己老爹输诚,恐怕都得要被边缘化,这也是迫不得已之举。
戊字卷 第一百零四节 你们逼的,不装了,我摊牌了
范景文不满地瞪了冯紫英一眼,但是也能理解冯紫英半反驳办解释的理由,只是恨恨地瘪了瘪嘴,没有再说话。
人家老爹也是武勋出身,还是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自己指着和尚骂秃驴,再说关系密切,立场一致,但是也不能太过线了。
这还是范景文不知道冯紫英推荐沈有容给王子腾就被王子腾接受了,否则范景文心里会更不爽。
“好了,梦章,你的观点本来也就太绝对,军中问题的确多,但是这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你却指望一蹴而就解决,可能么?”练国事不动声色地打了圆场,语气中敲打了范景文一句,“再说了,紫英的话更有道理,等到日后我们这批人能说上话的时候,希望大家别忘了我们现在的想法。”
“对,君豫兄所言甚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冯紫英慨然道:“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不忘本心,未来便是有再大的困难和挑战,咱们也能克服应对,……”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一句话让在座众人都神为之夺,细细咀嚼,却又感悟良多。
还是此中经义水准最强的练国事迟疑了一下,问道:“紫英,你这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可是从《尚书·咸有一德》中‘惟新厥德,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中化来的?”
冯紫英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这又装逼过甚了,不管是不是,都得要应承着,“差不多吧,没想到君豫兄果然厉害,小弟好不容易发挥一下,就被君豫兄识破了。”
周遭众人的经义水准都比冯紫英高出一筹不止,练国事这么一提,大家都立即明悟过来这句话的出处,就是《尚书·伊训·咸有一德》中句子转化出来的,不过这转化能力委实不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一句八个字,朗朗上口,可谓字字珠玑。
见一干人都面带笑容,显然是对冯紫英的经义水准都心知肚明。
面对这个表现如同妖孽般的同学,好不容易占到点儿他的上风,大家心里居然都生出了一种畅快的感觉。
甚至连冯紫英自己都感觉到了这一点,恐怕也是自己给一干同学太大的压力了,不让他们在经义上表现一下优势,他们心态真的要失衡了。
“好了,雪越来越大了,本来说请诸位兄长来一回踏雪赏梅,可这天气不巧,……”见雪似乎有些大了,冯紫英索性就邀请大家转回去,回暖阁饮酒。
“雪哪里大了?”郑崇俭却不在意,“紫英你好歹也是边地长大的男儿,难道大同边关这等雪还见得少了么?连鹿友和方叔都不在意,你却先言退了?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过了今日,明年此时,却还有几个人能聚在一起?”
郑崇俭一番话让大家心里都是一震。
是啊,明年此时,只怕在座众人怕是一半都留不下来了,这里边除了练国事、冯紫英外,可能就只有占了在《内参》中大出风头的方有度这个家伙留京中的可能性大一些,像郑崇俭、王应熊、范景文、贺逢圣、吴甡几人,都是三甲进士,按照惯例留在京中的可能性都不大。
“大章说得对,雪中赏梅,更是别有一番风味,紫英,就莫要推辞了,走吧,你这花园也没多大,大家今日兴致正浓,兴许还能凑出几首诗词来,对了,今儿个紫英你作为主人,可得要给我们露一手,先前你那一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可都让大家有几分意外惊喜,待会儿看到雪梅,只怕还会诗兴大发,大家说是不是?”
练国事一句话就把冯紫英推上了高台,其他几个同学都笑了起来,纷纷附和,连本来兴致不太高的范景文又都乐了起来,连连称是,簇拥推搡着冯紫英带路前去,断不允许冯紫英半途而废。
冯紫英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不适合附庸风雅,本来只是在后花园中暖阁和几个同学小酌一番,谁知道多嘴说花园里还有几株梅花开得颇为动人,这下子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说要去看看。
自己又大包大揽说踏雪赏梅以作纪念,这下可好,这套子一下子就套在自己头上来了,若是不给这帮人一个说法,只怕把自己冻僵在雪地里他们都不会怜惜。
一干人嬉笑呼唤着沿着池中曲廊走过,直往那院墙边走去。
那里是一处空地,十来株梅树和相隔几丈远的一丛海棠树遥遥相对,一条蜿蜒石径将两处植株带连接起来,别有一番意境。
十来株梅花早已经绽放,却正好赶上了今日下雪,雪花轻落,万籁无声,枝头花朵红白相间,虬曲黝黑的枝干上却也慢慢累积起白雪,苍黑配雪白,更有几分意境。
便是几个人在雪中就这么站立一会儿,头顶肩头也是一片白色。
“都言梅花乃是象征我等士人心性高洁之物,能傲霜映雪,昂扬不屈,你我兄弟八人在此,能观此美景,也属有缘。”练国事站在最前端注视这扑簌落下的雪片和在风中微微颤动的花朵,心生感慨,“如紫英所言,只盼我等十年二十年之后,无论我等身居何位,身处何方,依然能相聚于此,重温旧梦,不忘初心。”
练国事这一番充满深情厚谊的言语让一干人都是忍不住热血沸腾。
本身就处于十多二十岁的这个年龄阶段,同在青檀书院中读书,又同科中进士,这番情谊本身就不比寻常,再加上这几年来大家在一起的相互探讨共议,实际上已经有了许多思想互通观点趋同的基础,如果在凑巧能有一个特定的环境下激发起共鸣,自然就能让一干人的情谊更上一层楼,直奔那志同道合去了。
现在练国事的这一番话无疑就正好促成了这一点。
“君豫说得好!”吴甡也难得地鼓掌赞许,“你我兄弟八人在此,当有此感,齐心协力,为国效命,为君分忧,便是前途有再多艰难险阻,只要你我尽皆齐力,又何惧之有?”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鹿友所言正是吾之心声。”冯紫英也难得热血沸腾一回,“此情此景,小弟以为大丈夫为国而行,纵有刀山火海,亦无所畏惧,才不负此生,……”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几个人又忍不住一愣,今儿个紫英有些不一般啊。
方有度目放奇光,抢先插嘴,“紫英,你这一句是从《周易·系此上》那一句‘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里化来的么?用得真好!平素可不怎么见你在这等经义词赋上表现,今儿个当东道主了,准备好好给我们发挥一回?”
“是啊,紫英,真的看不出啊,真人不露相啊。”范景文也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冯紫英。
这家伙平素难道真的是不屑于词赋?京师城中据说几位王爷都曾经邀请过他去出席文会诗会都被拒绝了,可谓不同凡响。
在座的哪一个没接到过这种邀请,或多或少都参加过那么几回,唯独这家伙是从来不去,特立独行,弄得他的名声越发高涨。
一干同学都大略了解,心里都觉得他可能真的是不愿意献丑,但现在看来,这不像啊。
卧槽,难道这个时代连这句话都没有?
冯紫英大吃一惊,这特么不知不觉又装逼了?
这特么越装越下不了台了啊。
忍不住想搓搓已经有些冻得发僵的脸,看着四周几个同学们都用奇异的目光望着自己,冯紫英内心越发慌得一比。
这特么什么意思?练国事说得那么好,大家都不感动,怎么我随随便便说句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出处源于何处,就被你们随意上纲上线推得高不可攀的样子,那自己怎么下来?
“紫英,大家都以为你真的是强于时政策论,对诗词歌赋和经义琢磨不深,但是现在看来,你这真的是不屑于这等小道?可你要知道,咱们作为读书人,又怎能丢得开这个?便是你真的觉得时政策论才是经世济国的大道,那么小道用以教化百姓,抒发情操,振奋人心,那也是必不可少的,你又何必这般自居自傲,吝于一显?”贺逢圣掂量着言辞,上下打量着他。
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冯紫英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我特么能说我真不想装逼,不对,是真的不小心就装逼了,甚至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在装逼么?
这特么全部都是你们不知不觉诱导我装出来的啊,我要有你们那能耐,我难道不想装么?
“行了,紫英心思别在这上边,我们也别强求,不过今日你邀请我们来踏雪赏梅,此情此景,你总得给我们表现一下了,如君豫所言,或许十年二十年后,大家相聚一堂,回想起今日的情形,总得要有一点儿值得铭刻在心的词句,大家说是不是?”
王应熊的补刀可谓敲到好处,恨得冯紫英牙痒痒,差点儿就要上前去捂住对方的嘴了。
不出所料,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的表示这个提议必须要执行,否则何以显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又何以证明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冯紫英心态真的要崩了。
自己无心之言一句赏梅,现在居然弄成这样,前两句也就罢了,反正就是随口而出,装逼也就装了,反正出处都是他们给添上的,无需自己再苦心思索,自己甚至还可以摆出一副捋须微笑不语的架势,嗯,自己还没须。
但现在摆在面前的却是要自己立马现场表演七步成诗,而且还要切合当下的时景,我特么哪里有曹子建的本事?
冯紫英思绪急转,这可真的要逼出人命了,咋办?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
冯紫英话音刚出,就引来一阵呵斥嗤笑,“紫英,怎么,准备化身半山先生复生了?”
范景文几人更是乐得哈哈大笑。
卧槽,这特么是王安石的咏梅,宋代啊,冯紫英一急之下也没想那么多就出口了。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得了,紫英,卢梅坡虽然不甚出名,但是他这首诗可是闻名遐迩,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就只会用别人的,十年后,我们就来回忆半山先生和卢梅坡的这几句?”郑崇俭都忍不住鄙视冯紫英起来。
冯紫英脑瓜子又嗡了,他不知道这这首诗是谁写的,但是他记得应该不甚有名,起码不是唐宋的,那就可能是元明的,可以赌一把,未曾想到人家早就知晓了。
“无意苦争春,……”冯紫英话一出口,直接就闭嘴了,这陆游的词儿再念出来,那又只能被打脸羞辱。
果不其然,几个人又是一脸哂笑,“哟,又要化身放翁公了,紫英,咋就这么能装呢?”
但陆游的这首词让冯紫英陡然想起一首词,卧槽,有了,不装了,我摊牌了,这是你们逼的。
“哎,我这个人真的对这方面不太擅长,诸位兄长又何必逼着我献丑呢?”冯紫英摊摊手,一脸不情愿。
“紫英,今儿个你若是不给我们一个交代,大家就都不走了,那暖阁里的酒反正温着,我们也不急,反正必须得要拿出一首让我们满意的诗词来。”练国事笑眯眯地道:“这也是我们大家的一致意见,你得要服从啊。”
“诸位兄长,你们是知道小弟这方面的短处的,就算是有些感触,那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嗯,先前放翁公的那一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让小弟想起当年在大同边关与家父一道巡视时途径一处山谷时所见大雪下的寒梅怒放,谷中悬崖峭壁有一词,小弟记忆犹新,……”
一干人都笑了起来,每一次这个家伙都要解释一番,这都成了京师城里的一个俗语了,小冯修撰的词句——路边捡的,那么好捡,换个人你来给我捡几首回来试试?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
一词既出,众皆默然细品。
卜算子咏梅,和放翁又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有别有一番气势格局。
良久,练国事才悠然神往地叹道:“好词,寓情于景,若是谁还敢说紫英不通诗文,便可唾他。”
范景文也脸色复杂地看着冯紫英,默默点头,“紫英,你这可真的是藏得够深啊,书院两年,观政三年,你可真的是把我们瞒得好苦,寿王、福王和礼王他们都曾问过我,我都说你非是不通,只是不精而已,现在看来,你这哪叫不精,而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啊。”
其他几人也都点头称是,冯紫英这一遭被逼得发大招,也知道后续隐患不少,日后只怕再遇到这种场面,就难以逃脱了。
“诸位兄长,我真的对诗词歌赋不精,唯有一些急智罢了,此番故事诸位兄长也切莫去宣扬,免得日后遇上诸如诸位王爷那般强行相邀,便是接受也不好,不接受也不好,左右为难。”冯紫英一脸苦涩地道。
“行了,紫英,诗文之道对朝廷大计来说的确是小道,便是有人相邀你拒绝也好,接受也好,都无伤大雅,毕竟也不是谁都能七步成诗的,若无灵感,做出来的不佳,不如不做,莫非你以为这参加诗会文会的个个都能临场发挥一番?那这些上佳诗文未免太不值钱了,不是说每期《每日新闻》都有人愿意花钱将自己的诗词刊载其上么?那都还要经过甄选的确有几分文才才能上,所以啊,你也不必如此过分计较这等事情了。”
贺逢圣也劝慰道。
这首《卜算子》的确把练国事他们几个都给震住了。
冯紫英有这等诗词功底,真要参加这些诗会文会根本不在话下,而且的确也不是每次参加都需要吟诗作赋,就凭现在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这首词,哪怕去上十回八回闭口不言,也没有人敢说什么,不服你也拿出这等水准的诗词来。
“紫英本来就不喜这等吟诗作赋,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当然紫英是有这等本事而不屑于去花心思,那底气就更足了而已,实在迫不得已,偶尔炫一下,也能让有些人知难而退,免得老是在那里聒噪不已。”郑崇俭补充道。
一干人在冯紫英“大发神威”之后,也都失去了吟诗作赋咏梅的心情,好在赏梅已罢,大家就都纷纷返回暖阁。
暖阁中的酒也早就被仆从丫头们温得滚烫,正是饮酒言欢的好时候。
一年之计在于春,而就在这个春天,大家同学一场,从书院读书到朝廷观政,可能就要迎来各奔前程的时候了。
大家心里也都早有预料,但是想到这一日就要到来,大家都希望用这样一场尽兴来把这份深厚的情谊凝固得更为紧实。
戊字卷 第一百零五节 百花争艳
黛玉一行人的马车是直接从角门驶入了呼伦侯府(东府)紧邻着神武将军府的西门,一直到外院子里才停下。
早有下人来把马和车拉走,带入东边专门的车马院。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来呼伦侯府,这个名字大家都觉得有些陌生,但是却都知道这是冯紫英大伯的封爵。
照理冯紫英可以直接袭爵,但是冯紫英作为文官觉得无此必要,所以和礼部禀报,准备在下一代才会袭爵,也就是沈宜修所生的嫡长子便能直接袭爵呼伦侯,当然需要袭降,也就是呼伦伯。
几个女孩子在丫鬟们的扶持下下车,迎接她们的是尤氏双姝。
“奴家尤氏见过诸位妹妹,姐姐已经在内院等候诸位妹妹了。”
尤氏姐妹异口同声,略带西北口音的官话听得一干女孩子都觉得好奇,当然更让她们好奇的是冯大哥久闻大名的这两个小妾,嗯,原来还是外室,年前才被抬入府中正式成为小妾。
她们也早就听闻了这两位的艳名,胡女,身高八尺,碧眸蓝眼,高鼻丰唇,肌肤如雪,那胸脯有多么饱满,那屁股有多么肥硕,这些来自于丫鬟们口眼传递的话语让一干女孩子都是无比惊奇。
这映入眼帘中的两女果真如传言一般让人耳目一新。
尤其是两女宽大而富有立体轮廓感的面部特征更是让一干女孩子感受到了和自己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情,难道说冯大哥喜欢这一类的?几乎每一个女孩子心中都在嘀咕着冯紫英独特的口味。
都知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冯大哥既然纳妾选的说这种,那是不是意味着冯大哥喜欢这种外形的?只是像她们这样怎么也不可能和这尤氏姊妹的模样挂上边儿啊。
尤氏姐妹在面对一干女孩子盈盈目光时,也是心慌意乱的。
当沈宜修告知她们代替自己去迎接登门来访的一干女孩子们时,都是吃惊不小,同时有心怀感激。
这意味着沈宜修是把二女当作了自家姐妹,这种委托二女去迎接贵客的机会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获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大妇对她们身份的认可,同时又是一种向外界的宣示,宣示她们俩的妾室而非外室身份。
所以她们俩也是怀着忐忑和慌乱的心绪来的。
尤三姐要好一点儿,毕竟黛玉和她相熟,但是其他女孩子她却不认识了,而尤二姐则更是心慌,来的都是来自林贾薛史三家的贵女,其中林黛玉还是已经定亲的三房嫡妻,其他几个女孩子也都是标准的大家闺秀。
这一眼望过去,莺莺燕燕,宛如百花绽放,琳琅满目,饶是尤氏双姝已经有一些心理准备,都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深怕言谈举止失了礼数,丢了冯家的颜面。
还是林黛玉朱唇轻绽,率先回话:“二位姐姐切莫客气,春光正好,小妹也是和沈姐姐早有约定,所以和一干姐妹们来拜访沈姐姐,劳烦二位姐姐前头带路了。”
待到二尤点头应允,正待举步,林黛玉才又道:“尤三姐姐好久不见,可还好?”
尤三姐一怔之后,微感羞涩,赶紧应道:“有劳妹妹关心了,奴家一切康健,但是妹妹须得要细心将养,不过看妹妹今日的气色,已经比昨年好了许多了,奴家也是替妹妹高兴。”
去年和冯紫英一道陪着林黛玉下江南,她和黛玉一路船行,同吃同住,也有几分交情,只不过现在黛玉是将为人妇,而自己则是已为人妇,那个时候其实黛玉就问过她是不是要给冯紫英做妾,她还只能含糊其辞,没想到现在却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了。
女孩子之间的寒暄都是这般略带矫情的文绉绉,一边说着话,尤氏双姝带着黛玉、宝钗、湘云和迎春、探春、惜春几女便穿过二院的仪门,进了中院。
沈宜修早就带着晴雯和云裳在站在中院的花厅堂前了,看到黛玉一行人近年来,也降阶相迎,“妹妹!”
“小妹见过沈姐姐。”
除了林黛玉外,其他几女沈宜修都没见过,不过见林黛玉带着这一干女孩子来拜访自己,沈宜修心中也很高兴。
她也知道这一干女孩子都是贾史薛几家的贵女,论身份都是大家闺秀,和黛玉既是亲戚又是闺蜜,而自己在京师城中却亲友不多,尤其是同龄同性的就更少,而且都还和自家相公认识。
现在能有这么多客人来,也让冯家顿时多了几分人气。
除开林黛玉外,沈宜修第一眼就放在了跟随在林黛玉身后那个温婉雍容气度娴雅的女子身上,枣红色夹棉斗篷,内里则是一件白底红花的比甲罩长裙,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温宜的笑容,一双美眸灿若星辰,望过来时让人心中都是一亮。
“这位就是薛家妹妹吧?”沈宜修前行一步,含笑问道。
“宝钗见过沈家姐姐。”宝钗也没想到沈宜修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心里既高兴,也有些得意,还有几许惊讶。
“早就听闻林妹妹说起薛妹妹,秀外慧中,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沈宜修比起来的几女都要大几岁,语气里也更淡然大气。
“哪里当得起姐姐这般说,不过是林妹妹的虚言谬赞罢了。”宝钗握着沈宜修伸过来的手,真挚地道:“小妹也听林妹妹说过,说姐姐诗画双绝,便是冯大哥都自叹弗如,扼腕不已,……”
一句话倒是旁边的史湘云逗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引来沈宜修的主意,“这一位怕是史家妹子吧?果真是飒爽英姿,卓尔不凡。”
史湘云放下捂嘴一笑的手,赶紧一福之后才又道:“湘云见过沈家姐姐,早就听闻冯大哥娶了一个江南才女,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见到冯大哥,一定要好好让他请客,敲他一顿。”
史湘云的豪爽劲儿也让沈宜修颇为欢喜,尤其是史湘云那一双剑眉大眼,精神抖擞间,很有些花木兰穆桂英的气势。
和史湘云见过礼之后,沈宜修的目光才投向另外三个衣着相近的女子,当先一个身材高挑,眉目如画,柔媚可亲,只是略微有些躲闪的目光显示出这个女孩子胆子有些小。
“这一位便是二妹妹了?”沈宜修之前究竟听晴雯介绍过来的客人,心目中大概对得上,这个温和敦厚却很漂亮的女孩子自然就是晴雯口中所说最沉默最老实的贾迎春了。
“迎春见过沈姐姐。”迎春有些羞怯地低头福了一福,便再无言语。
果然是个沉默老实人,沈宜修心中嘀咕。
再一转头,映入眼帘的则是一个艳若桃李的鹅蛋脸,眉目间英华之气直透眉间,鼻梁挺拔,嘴角棱角分明,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极有个性的女孩子,和她身旁的贾迎春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怕就是贾探春了。
“三妹妹?”
“探春见过沈家姐姐。”探春爽利的一福,抬起目光,迎着沈宜修,“能娶到沈家姐姐,果真是冯大哥上辈子福缘广厚,小妹原本觉得原来冯大哥能娶林姐姐这样的人儿已经是邀天之幸了,没想到沈姐姐这般如神仙一般的人儿,冯大哥真的是打着灯笼再找人家呢,听说沈姐姐和林姐姐都是苏州人,难道这姑苏真的是人杰地灵,连女儿家都这般灵秀无双?不对,不是无双,而是成双,……”
沈宜修被探春的话给逗得笑了起来,难怪晴雯也重点介绍了这位三姑娘,说三姑娘精明机敏,乃是贾府中最出色的女儿。
“三妹妹这番话可是把姐姐给推得太高了,林妹妹或许当得起,姐姐可不敢……”沈宜修眉花眼笑,心中畅快。
目光落到最后一个清泠淡雅的女孩子身上,这个女孩子明显要小一些,但是眉目间那股子清泠气息却让其宛如雪中翠玉,见之忘俗。
“这一位怕就是四妹妹了?”沈宜修轻笑道:“听说四妹妹对画画一道造诣颇深,我也自幼喜好此道,若是有机会,倒是真希望能和四妹妹一起切磋参悟,……”
“惜春见过沈姐姐,小妹这点儿画技在沈姐姐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不值一提,若是沈姐姐不嫌弃,小妹当然愿意到沈姐姐这里来请教。”
惜春也早就知道这位沈才女诗画双绝,工笔山水在江南名媛中传颂一时,自己虽然对自己画技有些信心,但是要和对方比,肯定差距不小,不过若是真的能找到一个画道上的知己,自然是令人高兴的。
“呵呵,妹妹太客气了,那我们可说定了,我可是扫榻以待,欢迎包括四妹妹在内的诸位妹妹经常来府里边走动,莫要生分了。”
这一番见面下来也让沈宜修见识了这些来自金陵却已经在京师城中定居的武勋家族的闺阁小姐们,这和沈家这一类出自书香门第的女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起码她们举手投足间表露出来的富贵之气已然天成,也是几代人居移气养移体积淀而成,别有一份风姿。
戊字卷 第一百零六节 独白,痴念
沈宜修在观察打量几位上门的女子时,几个女人自然也在仔细观察这位率先成为冯大哥嫡妻大妇的女子。
林黛玉她们都很熟悉了,但是对沈宜修她们却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见,当然要看个仔细。
沈宜修的形象还是符合她们心目中的印象的,从晴雯经过金钏儿、香菱等人传回到贾府中,也能让她们对沈宜修相貌、性格有一个大致了解,蕙质兰心,秀外慧中,精于诗画,待人和善但有主见,这些评价都慢慢让几个女子树立起了对沈宜修的第一印象。
今天的见面不过是一种印证。
沈宜修的话语腔调已经基本上和三春与湘云差不多了,长期在京师城中居住,吴音甚至比黛玉还要淡,但是还是能听得出来一些江南口音。
这一番和诸女的对答寒暄也让诸女见识了这个出自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风采,进退有度,亲和而不媚俗,大方而不失优雅,委实令人心折,连黛玉都要承认自己在待人接物上不如对方。
这里边迎春对沈宜修的兴趣甚至比宝钗和探春都还要浓烈,只不过素来沉默敦厚的她在这方面掩饰得也很好,但她的确想要了解眼前这个看似和蔼可亲的女人待人究竟如何。
父亲有意要把她许给孙绍祖的传言已经在府里边传了许久了,虽然父亲从未向她正式提起过,但是母亲却很隐晦的提到过此事,只是说父亲尚未作出决定,这让迎春既惶恐又害怕。
她知道自己是无力反抗父亲做出的决定的,同时也清楚自己的态度对父亲来说毫无影响,甚至连母亲也都从不敢真正反对父亲。
或许在家里,只有兄长勉强能在父亲面前有一些话语权,但若是在以前,迎春也从来没指望过兄长,因为兄长那点儿可怜的话语权一样会在父亲面前碰得鼻青脸肿。
在她都已经绝望之时,情况却起了一些变化。
兄长从扬州回来之后,就有些不一样了。
首先是父亲母亲对兄长的态度发生了巨大改变。
特别是父亲,与兄长的说话态度和语气都变得和善了许多,再无复有往日盛气凌人和蛮横责骂的情形。
兄长反而在有些时候变得不耐烦,偶尔还要顶撞父亲一两回,也没见父亲怎么生气。
这是兄长身旁几个小厮和父亲身旁仆人那里听来的,不会有假。
还有就是兄长的手里的闲钱明显多了起来,甚至都能偶尔给自己和司棋一些零碎银子和金银锞子了,节前还给自己买了两样首饰,据说要花三五十两银子,这在迎春十六年的府里生活是从未有过的。
要知道以往兄长便是要从掌管公中的嫂嫂那里要上一二十两银子都不知道要花多少口舌,还得要看嫂嫂心情好不好。
但现在兄长似乎根本就没有再和嫂嫂有什么经济上的攀扯,反倒是嫂嫂经常拐弯抹角地寻摸兄长的收入来源。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迎春虽然不懂,但是她却知道自己父亲是个最爱黄白之物的,兄长手里宽裕,时不时也会买上一些物事孝敬父亲,自然就让父亲喜笑颜开,老怀大慰。
比如年前买的一个翡翠鼻烟壶便让父亲喜不自胜,成日里在阖府上下面前夸赞兄长孝顺,顺带又含沙射影的敲打嫂嫂,把嫂嫂气得几日都没出来吃饭。
这种状况的变化让迎春看到了一丝希望,正因为如此,迎春才在司棋的撺掇下壮起胆子找到了兄长,向兄长说了自己不愿意远嫁给那孙家。
原本迎春以为兄长肯定会态度严厉或者不以为然,但是未曾想到兄长的态度却很含糊,只说这是父亲决定的事情,他无力改变,但是话语一转,却又问自己如果不愿意嫁入孙家,打算怎么办。
这个话题倒是把迎春给问住了,便是心里有些想法,迎春也不敢在自己兄长面前说出来,只能模棱两可地哀求兄长替自己寻个好人家。
直到现在迎春都能清晰的记得当时兄长脸上的表情有些奇异,看着自己上下打量,让迎春当时都有些羞燥。
但后来兄长却又叹了一口气说,这事儿不好办,主要是自己的身份太尴尬,还说若是一个寻常小户人家的良家女子那都要好办许多,就像隔壁东府珍大嫂子的两个妹妹一般,可自己却是荣国府里的小姐,偏生又没生对娘胎。
当兄长说到就像隔壁东府珍大嫂子的妹妹一样时,迎春心里都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莫不是兄长也有这个意思?
但兄长却又话锋一转,问起自己什么想法,还有父亲未必会应允如何如何,让迎春也不敢在深问下去。
一直到最后,兄长虽然应允了自己的哀求,甚至说大致了解自己的心思了,但是却没有给自己任何肯定的承诺,只说让他好好想一想,还得要看看自己父亲的想法。
从兄长含糊的话语和诡异的眼神中,迎春似乎觉察出了一些什么来,这也让她内心生出了一份希望。
或许自己真的可以不嫁到那个粗鄙暴戾的军汉家中,想到这一点,迎春内心也是无比渴望。
所以今日跟随着姐妹们来冯府,她也就是想看看这位传闻中待人和善,连两个胡女出身的尤氏姐妹都能得到很好的对待,气度娴雅的冯家长房大妇是不是真的那般。
现在看来,好像第一印象还真的挺好。
迎春也想过如果能和林黛玉做姐妹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一来表姊妹一起嫁入冯府,人家为正妻,自己为妾,自己无所谓,但只怕父亲颜面上过意不去,而且最关键的是林黛玉和冯大哥成亲还要等足足两年时间,而自己今年就要满十七了,自己家里不可能让自己等到十九岁再来出阁。
沈宜修并没有注意到那个最沉默敦厚的女孩子在用一种特殊的目光观察打量自己,对她来说,这几个女孩子都是客人,在林黛玉的邀请下来一起拜访自己,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一种亲善态度。
林黛玉和她们都是亲戚,而且她们都和自己年龄大致相若,未来肯定会有更多的机会来往交流相聚,这对于自己嫁入冯家之后的生活也无疑是一个难得的丰富机会。
丈夫也和自己说过了,并不希望自己嫁过来之后就囿于府里边这样一个小圈子,有更多的闺蜜和朋友来往,他乐于见到。
丈夫的这种态度让沈宜修都觉得惊讶,很少有男人会有这样一种坦荡开阔的心胸的,哪怕是自己沈家包括父亲和兄长,恐怕都难以做到这样的胸襟,这越发让沈宜修觉得自己没嫁错人。
而且她感觉得到,丈夫是真心实意地说这番话,而非心口不一,丈夫还鼓励自己和府里边的丫鬟们多搞一搞各种读书习字画画,或者抚琴下棋玩牌,投壶踢毽这样的活动,免得在家中闷得慌,在天气合适的时候,也可以出门走一走出去看一看,比如到京郊自家庄子里去看一看住一住。
这种心胸态度让沈宜修都觉得自己犹如在梦中。
宝钗则是抱着一种交好的态度而来。
她相信冯紫英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这种信心源于冯紫英每一次的举动从未失败过,那么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就真的要和这位大少奶奶以姐妹相称了,而自己将要扮演三妯娌中的关键一环。
黛玉和自己关系虽然不错,但是黛玉要两年之后才会嫁入冯府,而自己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自己即将面对的是冯府二房这一房,打交道更多的恐怕除了未来的公婆外,就是这位长房大少奶奶了。
看看今日府邸院落,也许一年半载后自己可能就要生活在同样的环境下,甚至可能还要和眼前这一位每日都要笑脸相迎,寒暄相处。
花厅中,沈宜修坐上了主位,而其他姊妹们却是坐在了她的对面一顺儿椅中,二尤则坐在了她的下首。
话语然是绕不过冯紫英的,正是春假期间,却没捡到这位主人,也让一干女孩子们很是惊讶。
“冯大哥还没起床?”黛玉颇为震惊地问道。
据她所知,好像冯大哥从来都是早上准时起床锻炼的,也因此而要求自己早上起来习练传授给她的锻体养气术,怎么冯大哥现在却成了起不了床了?难道成亲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见黛玉妙眸中带着一丝疑惑不解,沈宜修脸也忍不住微微发烧,这在别人看来似乎就是自己的问题了,很容易引发一些其他想法,成亲之后,从此君王不早朝?
“嗯,他可能正在洗漱,昨儿个他来了几个原来的书院同学来观雪赏梅,昨晚在一起饮酒,你们知道你们冯大哥的,酒量甚潜,可作为主人又不能不陪着尽兴,所以就多喝了几杯,醉得一塌糊涂,最后都是被抬上床的。”
昨日到最后冯紫英是酩酊大醉,差点儿不省人事,其他人也都是尽欢而归,可以说这么些年来,这是冯紫英喝得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尽兴的一次。
戊字卷 第一百零七节 脑补解读,见仁见智
听得沈宜修的解释,几位姑娘都猜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居然对冯紫英能够按时起床,是否改变了他原来的习惯如此重视,大概是深怕自己心目中的冯大哥在婚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吧。
尤其是像林黛玉和薛宝钗这样心里有所牵挂的,更是担心眼前这个宜喜宜嗔的女子对冯紫英影响太大,甚至改变了冯紫英许多。
虽然她们都不相信冯紫英是那样容易被影响的人,但是这种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
历史上那么英雄豪杰最终都拜倒在石榴裙下,其结果如何不好置评,但是对于她们来说肯定就不会是好消息了。
像冯大爷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晨练习惯如果都被这个女人短短一个月时间不到就改变了,那就真的太令人震惊了。
好在并非如此,冯紫英不善饮酒的习惯大家都知道,若是遇上昔日密友来访,的确不好推辞,过量大醉倒也正常。
“是冯大哥在青檀书院的同学么?”探春对青檀书院尤其感兴趣,好奇地问道。
环哥儿现在就已经在青檀书院学习了,这一趟回来感觉变化很大,气度更见沉稳,当然在府里边也更为倨傲,除了对自己这个姐姐还稍微客气一些,便是见到老爷太太和老祖宗时,都更见沉默冷淡。
“是啊,来了七八人,都是他在青檀书院的同学,而且也都是同科进士,他们和紫英关系一直都很密切。”沈宜修话语里也不无自傲,“现在他们和紫英一样,都是三年观政期将满,就面临着期满后去向,所以昨儿个就在后花园里饮宴纪念。”
同科的特殊关系使得这个群体联系是最紧密的,尤其是又是同学,叠加起来,那就更不一般了。
这些人未来都会是自己夫君在朝廷中的有力奥援,这一点即便沈宜修也十分清楚,所以昨日对自己丈夫酩酊大醉她也没有什么怨言,遇上这种情形,谁都只能舍命陪君子。
特别是能够选择在自己家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丈夫就充当了主人,而这份意义也不同寻常。
沈宜修的话也让一干女孩子们都有些唏嘘感慨,未来这些人都会进入朝廷,或许是在朝中,或许是去地方,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大周朝廷中的中坚力量。
在座的一干女孩子们虽然年龄不大,但是都出身在官宦人家,平素耳濡目染,也大略知晓这种基于同学同科形成的关系有多么特殊。
“也不知道冯大哥他们饮宴纪念会是什么样呢?还是像我们在一起那样行令作词?”
史湘云本身就有些男儿豪气,对外边的世界也很好奇,她不知道想这些都是进士的男儿们在一起踏雪赏梅,饮酒纪念,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
沈宜修笑了起来,她对这个英武之气甚浓的女孩子也是印象极好,“嗯,可能也会行令吧,不过就是就着雪景美景吟诗作赋吧,……”
“那冯大哥也要吟诗作赋?”探春忍不住问出口,其他几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
冯紫英不喜诗赋,遇见诗会文会邀请就头疼,不是因病推托便是借口有约,总而言之就是不肯参加,这在京师城里士人圈子里都传为“佳话”了。
沈宜修也笑了起来,“昨儿个你们冯大哥还真的不一样呢,据说是被一干同学逼着,万不得已做了一首词,……”
“哦?”这一下子让几个女孩子都惊奇起来,黛玉还好一点儿,她知道冯大哥是能作诗的,不过基本上都是一些残句断句,从未听闻过他做一整首诗词,其他几女简直就是从未得闻了。
无论是宝钗还是探春,虽然对冯紫英仰慕已久,但是要说内心对冯紫英缺乏诗赋才华没有一点儿遗憾,那也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代作为士人最耀眼的特质就是诗词歌赋,哪怕是你在朝中呼风唤雨,若是不通诗词,那也会很容易被视为粗鄙之人,当然这个名头大多是武将的代名词,因为从未听说过哪个能过关斩将通过秋闱春闱的进士们会不通诗赋,冯紫英无疑就成为了这个另类。
虽然在各个场合冯紫英也有一些表现,但是感觉都是零敲碎打凑合出来的,而像这种即景赋诗才是最考验一个人是否有诗赋文才的试金石。
林黛玉首先忍不住了,“冯大哥有新作?姐姐能不能让我们先睹为快?”
几个女孩子都是十分期盼地看着沈宜修,沈宜修也是欣然应允,“紫英在同学逼迫之下还是很有急智的,这一逼他写了一首词,《卜算子·咏梅》,我不敢说在咏梅赞梅的诗文中算是独一无二的,但是绝对称得上出类拔萃了。”
沈宜修敢这么说,让几个女孩子心中都是一震,难道冯大哥平时的表现真的都是韬光养晦,深藏不露?
这一下子就连湘云、迎春和惜春几个女孩子都一下子感兴趣起来了,想要听一听这首《卜算子·咏梅·》水准究竟如何了。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这一首词念出来,顿时让整个室内都是一片寂静,尤其是在念到“飞雪迎春到”一句时,迎春更是立即感受到了来自身旁几个姐妹有些异样的目光。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诗词中常用之语,但是毕竟是暗含自己名字在其中,还是让她心中忍不住一颤,难道这就是缘分?
而这一首词里,既有四句话中带着春字,足见冯紫英对春的欣赏和赞许,这似乎又暗含着贾府四春的意思。
沈宜修自然不太明白这里面的奥妙,但是对于黛玉、宝钗和湘云来说,这就有些意味深长了,这一首词名义是咏梅,但是暗含的却是梅花对春的期盼,不能不让黛玉、宝钗和湘云多想。
而迎春、探春和惜春则更是浮想联翩,她们都没想到冯紫英居然会写出这样一首词来,四个春字隐含的意义恰恰和贾府四春相对应。
这“风雨送春归”是不是暗指元春省亲归来呢?
飞雪迎春到难道不就是指自己么?迎春垂首不语。
探春美眸晶亮,目光灼灼,俏也不争春,这是冯大哥指自己的品性孤傲高洁,不屑于和别人争什么吗?
惜春脸颊绯红,若有所思,只把春来报,自己性子清泠,素来信奉佛家因果报应,难道这“春来报”就是指自己?
悬崖百丈冰是指什么?犹有花枝俏是指谁?迎春芳心乱颤,莫非冯大哥是暗示自己哪怕是面临命运险境,也要保持乐观?
史湘云却想到难道冯大哥也知道自己和甄家的婚事已经有波折,所以要自己坦然面对,会有更好的姻缘?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是暗示自己要耐心等候?宝钗、探春、惜春如是想,一时间各种思绪纷至沓来,让人难以定下心来。
实在是这首词写得太应景了,诗词句子里隐含的含义太过丰富,影射的对象更是容易让人触景生情,也难怪她们都浮想联翩。
沈宜修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把这首词一念出来,却让整个堂内变得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似乎都在细细品味其中隐藏的含义,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态更是耐人寻味。
“诸位妹妹觉得紫英这首词做得如何?”沈宜修目光流盼,看着众人含笑问道。
还是林黛玉微微颔首,满脸欣慰,“冯大哥不喜诗赋,并不是他水准不高,而是他觉得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花心思,小妹在想,这首词只要一出去,那么这京师城上下谁还敢说冯大哥诗词不通,那他就是自取其辱了。”
黛玉一张口,其他几女也都回过神来,纷纷附和赞同,只是内心的滋味却是不足为外人道,只有她们自己回去之后才能细细回味了。
几女正赞叹间,却见云裳进来通报,“奶奶,大爷起床后先去那边书房了,说那边有点儿急事需要处理,请奶奶留几位姑娘用茶,他把那边儿事情处理完之后便过来,中午就请诸位姑娘在府里用膳。”
“哦?相公过去了?没说什么急事儿么?”沈宜修忍不住关心地问道。
“宝祥没说,只说是府外来的客人,带到外书房在。”云裳小声道。
外书房一般是接待外客,也就是公务来客居多,而内书房则是关系密切的亲朋故旧。
“嗯,我知道了。”沈宜修展颜一笑,“那就请诸位妹妹多留一会儿,午间正好在府里用饭,说来诸位妹妹虽然和咱们冯家乃是通家之好,但走动却不多,我也希望现在诸位妹妹没事儿能多来府里坐一坐,一两人也好,三五位也好,府里都欢迎,先前太太和姨太太也都说了,用饭的时候她们要来见一见姑娘们,……”
一干姑娘们心里有鬼,脸都微微一烫,这算什么?
戊字卷 第一百零八节 背后有人,举主小冯修撰
冯紫英的客人是沈有容。
年前沈有容就来过一趟,此番再来也是因为和直接上司王子腾有过一番交锋之后,让沈有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才回来找冯紫英。
沈有容对冯紫英的观感很复杂。
作为一个五十出头的宿将,如果说对仕途没有一点儿追求,他不会不辞辛劳的奔波于家乡、福建和京师城之间,现在家乡顾不上了,但是却多了登州,那里是登莱水师舰队的驻地。
当然,对仕途的追求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想要实现自己胸中的抱负。
沈有容觉得自己虽然年过五十,但是身体状况却处于一个正值壮年的状态下,足以胜任任何事物更繁重艰巨的挑战。
多年在辽东和福建的任职经历,让他对从金州到永平再到登莱一直到长江口和漳州沿海的海况十分熟悉了解,这是其他人都不具备的优势。
眼看着海上倭寇气焰未消,西夷人却又已经大举进入东亚,佛郎机人占领了苏禄吕宋,红毛番企图染指东番,还有英吉利人已经深入到了南洋,开始和红毛番争夺香料,沈有容是一直忧心如焚的。
大周沿袭前明海禁政策已经行不通了,尤其是沈有容在感受到了红毛番先进的舰船、火炮和火铳威力之后,这种压力更是让他夜不能寐。
虽然他击退了红毛番对澎湖的染指,但沈有容却很清醒的意识到如果不是自己的地利优势太过巨大,大周水师是根本无法和红毛番的舰船和火炮优势抗衡的。
如果大周不奋起直追,这种技术优势带来的差距会越来越巨大,到最后就会压过地利优势,尤其是朝廷对东番的管理也还失之于粗疏,更多的流于形式,那就更危险。
如果说没有开海之略,沈有容也就罢了,朝廷大政不是他区区一个参将能改变得了的。
但是现在既然小冯修撰提出了开海,并且得到了朝廷大力支持,这意味着南北士人对这一方略的分歧基本上得到了弥合,并开始贯彻实施,整个进程就迅速推动起来了。
朝廷新设登莱总督衙门,对于王子腾这种武勋出身的重臣出任登莱总督,沈有容没什么看法。
王子腾多年的京营节度使和宣大总督经历,加之他不但在元熙帝时深受重用,同时在进入永隆帝时代之后,一样未失宠于新皇,这样的人物出任登莱总督并不算坏事,起码在王子腾从朝廷弄来百万两银子打造登莱总督区时,沈有容甚至是十分振奋和支持的。
但是没想到王子腾虽然弄回来如此多的银子,但是却一门心思花在了整合登莱卫镇和登莱军上,对于码头、船厂和水师舰队的建设几乎无暇顾及,这和当时朝廷设立登莱总督的意图完全不符合。
沈有容听冯紫英介绍过,朝廷设立登莱总督的目的有三个。
第一,打造一支强大精锐的水师舰队,能够控制整个渤海乃至黑水洋和西大海,确保运输船队可以在环渤海和朝鲜任何一处登陆靠岸,这个登陆靠岸当然不单单指货物,更是指军队。
第二,尽快找到、熟悉和打通通往鲸海和虾夷地的航线,并力争控制和掌握这些航线和鲸海、虾夷地,最终实现通过海上航线联结包括乞列迷人在内的东海女真,完成对建州女真的夹击目的。
第三,建立一支精悍的登莱军,作为未来蓟辽总督麾下两镇军队的坚强后盾。
这三个目的的是又先后顺序的,第一个毫无争议的是要摆在第一位的,那么从码头到船厂的建设是首当其冲的,然后就该是水师舰队的建设,舰船、火炮和水师士卒,这几者缺一不可。
第二和第三个目的都是建立在第一个目的顺利推进的前提下才能谈得上,要打通航线控制海域,都需要水师舰队,同样登莱军打造出来也主要是要通过水师船队运送到环渤海湾任何一处登陆对辽东镇和蓟镇予以支援。
但是现在王子腾的做法却是倒转来了,全力以赴先行打造登莱军,对于水师的建设是能拖则拖,能缩则缩,至于第二个目的,更是早就丢在了脑后,连提都懒得提了。
这也激起了沈有容的极大不满。
前期他就找过王子腾,但是王子腾在登莱那边呆的时间不多,经常以回来向内阁和兵部汇报进度为由返京,经常找不到人。
而登莱军的打造的确进行得如火如荼,当初登莱军编制设定在三万人,王子腾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将三万人从登莱两镇卫中抽调出精锐,然后自行招募组建完毕,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整训,不得不说王子腾这些方面还是有几把刷子。
但三万兵力原本是兵部给登莱总督衙门限定的三年之内逐步完成组建,王子腾却雷厉风行的在几个月内就完成了,这带来的后果就是他从兵部要到的银子都花在了登莱军上,而登莱水师舰队和登州码头、船厂、营房乃至火炮购置都遥遥无期了。
沈有容实在等不起了,所以在年前便进京找王子腾反映了一回,但是效果并不好,王子腾心思都在登莱军上,对水师建设没太多热情。
没办法沈有容也找了冯紫英。
再说沈有容刚直勇武,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能坐上登莱水师舰队提督的位置是冯紫英的举荐,或者说,冯紫英就是他的举主。
一个四品参将的举主却是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但事实却是如此。
冯紫英的能量也不是他沈有容能比的。
但冯紫英给他的答复是再主动向王子腾汇报,力求征得王子腾的支持,毕竟登莱水师提督隶属于登莱总督衙门,尤其是在建设阶段,更是如此,你不可能绕过登莱总督衙门直接干预,便是兵部也不能如此。
“王总督的态度就是这样,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肯答应。”沈有容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疲惫和忧虑,“据我所知,王总督甚至有意要游说兵部和内阁,将登莱军扩充到五万人,如果是这样,未来水师舰队别说三年,就是五年十年都别想建成,我这个水师提督就毫无意义了,我还不如回我的福建去当那个参将。”
“将登莱军扩充到五万人?”冯紫英都吃了一惊。
虽说早就知道王子腾的心思是登莱军,对水师舰队肯定不会太重视,否则怎么可能就因为自己的举荐就让沈有容担任水师提督了,自己举荐一个登莱军中的参将试一试?想都别想,王子腾仍然是要把登莱军牢牢控制在他自己手中。
但扩军到五万人这就太夸张了,兵部和内阁如何可能答应?登莱军本来就是为辽东镇和蓟镇作为后备的,照你这个扩张速度,你都要迅速赶上蓟镇的规模了,那就失去了设立登莱军的意义了。
本来设立登莱军的目的就是要精悍灵活,便于水师船队运送,你现在如此膨胀,怎么灵活运输?
“嗯,扩充登莱军不是我关心的,只要总督大人能说服朝廷,都无所谓,但是朝廷拨付登莱总督衙门的钱银有限,而且明确规定是以打造一支强大水师舰队为第一目标,这本末倒置,主次颠倒,就是我不能接受的了,现在码头建设一半不到就停工了,船厂建设全靠从海通银庄贷款才得以顺利进行,但一旦涉及到建造水师舰船,还有火炮铸造,这都是要花海量银子的,海通银庄的贷款也是有限度的,半途而废,损失更大,我不明白总督大人究竟是如何着想的,难道朝廷会容忍他这般?”
沈有容极为烦恼。
他不想和王子腾把关系搞僵,虽说任命需要得到王子腾的点头,要免沈有容这个登莱水师提督就不是王子腾能行的了,那需要兵部和内阁才能决定,但是作为登莱总督王子腾有一百种办法让你这个水师提督当不下去。
冯紫英却不意外。
王子腾打的什么心思冯紫英多少了解一些,手中无兵,他这个总督就是空头总督,他手底下还有一帮在京营和宣大已经逐渐被陈继先和牛继宗排挤出来的心腹将领需要安置,只有登莱军打造规模越大,他才能把这些人安置下去。
如果不能解决手底下人的要求,他日后如何来领率这支队伍?
至于说他这么急于打造登莱军,还有没有其他更深层次的想法,就不好说了,冯紫英只能说但愿他没有,否则,那就是王家要么登天,要么灭族二选一了。
“这样,士弘将军,我争取找时间在和王总督见一面谈一谈,不过在此之前,你还得要想尽办法按照进度推进,尤其是船厂既然基本上已经成形,连一些西夷匠师都聘请到位,那么设计、选料这些就必须要干起来,哪怕规模小一些,原来预定三五艘同时开建,现在可以一两艘尝试着来,这样也能积累经验,日后避免犯错,……”冯紫英鼓励道:“这边我会尽快给你一个答复。”
戊字卷 第一百零九节 王子腾不简单
沈有容走了,但冯紫英却坐了下来。
他需要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王子腾是个老狐狸,成功的从内阁和兵部乃至永隆帝那里弄到了近百万两银子,这大大超出了冯紫英的预计。
在他看来户部不应该一次性给予其他多银子,而应当分批次拨付,同时兵部和都察院都应当检视其进展情况才按节奏拨款。
但没想到这家伙一次性就弄走了近百万两银子,让其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主次颠倒,这无疑滋长了王子腾的胃口和底气。
胃口撑大了还好说一些,但是若是野心也滋长起来,那就有些麻烦了。
但就目前来说,还不能确定其就真的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了,每个总督都想尽可能在手中多抓住一些军队,这可以理解,也很正常。
所以冯紫英也不确定,即便是王子腾真的有某些想法,那么他抓住这些军队究竟会站在哪一边,一样难以预测。
这些老狐狸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无法确定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就像五军营大将陈继先一样,谁又能确定他最终会倒向哪一边?
但不管怎么样,王子腾现在的做法已经有些走偏了,过于痴迷于扩编登莱军,甚至忽略了整个水师体系建设,这已经触及了冯紫英的底线,自己花那么大精力搞出这么大开海之略才弄回来这样大一笔银子,可不是简单为了一支登莱军,水师舰队才是他关注的重点,而这样做同样也直接触及到了北地士人的敏感点。
本来开海之略就已经让江南受益巨大而北地所得无几,而对北地士人最大的一个交代就是登莱总督衙门是为支持辽东而设,其主要目的就是要沟通辽南——登莱,让水师成为一支强大的机动力量,可以在环渤海湾任何一处陆地登陆,以确保辽东镇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得到来自海上的支持。
但现在如果他们得知你王子腾如此只顾培植自家势力,而忽略了关键的辽南——登莱这一条运输线和乃至对整个环渤海湾的海上机动控制力,那么只怕王子腾很快就会成为弹劾对象,甚至他都未必能撑得下来。
冯紫英觉得自己还是小觑了王子腾,原来觉得这四大家族也就是那样,死老虎而已,或者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贾家如此,薛贾如此,史家如此,王家再好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但现在看来,王家其他人或许不行,但是王子腾还真有点儿能耐。
京营节度使到宣大总督,再到登莱总督,看上去他似乎和太上皇很紧,但是这登莱总督也就罢了,近百万两银子一下子拿走,即便是内阁和兵部同意,没有永隆帝的点头,那都不可能,而且为什么王子腾全力以赴打造登莱军无视水师建设的举动无人过问?
龙禁尉看不到,还是都察院没人了?
都说骑墙派不得好死,但是观风辨势果断下注却能以小博大,冯紫英真的有些看不穿王子腾玩的套路了,但他要承认,起码到现在,王子腾玩得很成功。
冯紫英不清楚太上皇和永隆帝怎么看待王子腾,但是王子腾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两边不可能看不到,还能玩得如此如鱼得水,风车斗转,就值得深思。
沈有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迂腐人物,能找上自己,说明他也意识到了一些问题,这种为人举主,还要为其出头的感觉真的很特殊,起码冯紫英在今世还算是第一次遇上,前世中那种感觉又来了。
和王子腾之间还得要有几回交锋博弈才行,相互试探,自然也会相互拉拢,交易。
不过只要自己老爹在辽东安稳,那么冯紫英清楚自己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大碍,大不了罚酒三杯,或者逐出京师而已。
自己年轻,还有的是机会来供自己试错容错。
冯紫英踏进花厅时,屋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几位姑娘都是盈盈一福行礼。
冯紫英一样望去,莺莺燕燕,千娇百媚,前世有一句词儿怎么唱的,误入百花深处?不,不是误入,而是入而不误才对。
“诸位妹妹近来可好,这春假可还过得愉快?”冯紫英也是一礼,笑意盈面,无论是谁见到眼前这一幕,都得要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或温婉,或妖娆,或妩媚,或清泠,或英武,神为之夺。
“冯大哥,我等不像冯大哥那般忙于公务,自然心情是好的,不过冯大哥能百忙之中来见我们,我们心情就更好了。”湘云笑嘻嘻地道。
“云丫头这话是在敲打为兄么?为兄没你说的那么忙,只不过昨日是同学来了共谋一醉,今儿个起床晚了一些,正好遇到有点儿小事情需要处理。”
冯紫英没想到首先发难的是史湘云这丫头,一袭枣红比甲内罩湖丝丝绵褙子,斗篷被身旁的翠缕抱着,室内地龙很温暖,让丫头的脸也红扑扑的,只是胸前一对凸起已经隐隐有些规模了,毕竟是十五岁的丫头了。
冯紫英放眼望去,这丫头的身材果然要比黛玉和探春、惜春都要好不少,只是略逊于宝钗和迎春,毕竟这两丫头要比她大接近两岁。
不过无意间却看见了迎春背后的司棋,这丫头才真的是身材丰壮饱满,尤其是前胸,更胜于王熙凤,比尤二尤三都不遑多让,迎春身材也不差,但是和司棋比起来,就显得苗条许多了。
“嗯,我们方才都听得沈姐姐说了,说冯大哥昨日诗兴大发,当即赋词一首,技惊四座,我们都听了沈姐姐吟诵了,冯大哥果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探春也笑嘻嘻的来补刀,“我们都不明白冯大哥的粗通诗文是这个水准,这京师城里敢说自己精擅诗文就没几个了吧?”
“探丫头,你就来挤兑你冯大哥吧。”冯紫英看了一眼笑吟吟的沈宜修,“看来还是娘子泄露了我的秘密啊,我还觉得这个秘密可以保密下去呢,看三妹妹和诸位妹妹似笑非笑的表情,估计这密是保不了了,铁定要露馅儿,日后出去,不是都要我表演曹子建的本事?若是做不出,那不是浪得虚名就是江郎才尽,我这这小冯修撰的名声毁了,可得要落到几位妹妹身上来找赔偿了。”
冯紫英开玩笑的几句话瞬间就把几个姑娘都逗得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就轻松起来。
“谁敢说他就能随时吟诗作赋了?还不都得要遇上灵感来了,或者有感触的时候才能水到渠成,而且冯大哥你本来心思也不在诗赋上,不过是表明你有这个本事,不屑于和他们计较而已,小妹不信这种情况下还敢来挑衅您。”探春不以为然地道。
“嗯,那倒也是,愚兄这一回借势宣扬一番,最好刊载《每日新闻》上,让大家都明白,要想来捋虎须没准儿就要鼻青脸肿,诸位妹妹说,对不对?”冯紫英笑呵呵地道。
“嗯,冯大哥,您这首《卜算子·咏梅》的确意境高雅,格调清隽,是一首难得的好词,您可还有其他类似的诗作么?”黛玉见探春和冯紫英谈得越爱亲热,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也主动插话。
“妹妹还不知道愚兄的本事?”冯紫英连连摇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都是愚兄悬崖边无意看到的,哪里还能一而再再而三?”
见冯紫英仍然不肯承认自己吟诗作赋的本事,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一干人只要打开了话题,便能迅速寻找到更多的的借口。
“对了,听说荣国府后院儿都彻底大变了样,那园子修好了?”冯紫英对此事儿一直很感兴趣,好奇地问道。
大名鼎鼎地大观园终究还是修好了,虽然冯紫英尚未见过,但是那倪二却在冯紫英面前说过,果真是美轮美奂,极尽华丽,说他自个儿在里边转过一圈,从未见过这般美景。
估摸着这园子的确建得十分雅致漂亮,让冯紫英也向往无比。
“修好了,不过老爷还未曾为里边亭台楼阁命名,也就是这几日里的事儿吧。”探春应答道,见冯紫英似乎很好奇,探春又笑道:“没想到冯大哥也是一个喜欢园子的,若是真喜欢,冯大哥也可以在自家后花园里建一个便是。”
冯紫英笑了笑,却没有答话。
这园子可不是说建就能建的,不说银子的事儿,单单是这规模,若不是打着替贵妃省亲的幌子,谁敢这么招摇?
不过话说回来,这京师城里如此招摇的人也不少倒是真的。
正说间,金钏儿便来禀报,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二位太太姨太太也都已经等候诸位姑娘了。
这话一来,几位姑娘都紧张起来,纷纷示意自己身边的丫鬟替自己查看有无不妥之处,整理一番衣衫,方才前往。
这等场合她们也都是没有经历过,而且关键是各家心里都有些异样情绪,自然就更为重视了。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节 疑惑
大小段氏都没想到来自己府里的女孩子们一来就是这么一大群。
先前只是想到贾家和冯家也算是通家之好,来也就来了,没想到来的居然还有自己未来的三房儿媳不说,还有四五个其他贾家的姑娘,当然有两个是薛家和史家的,但也都算是贾家姻亲,都是属于昔日金陵城中老四大家的。
不过既然来了,大小段氏自然要热情接待,虽说有沈氏应酬,但是作为目前冯家的当家主妇,大段氏肯定要出面。
一直到看到几女的时候,大小段氏才忍不住唏嘘感慨,难怪贾家女儿能入宫当贵妃,看看这几女,哪一个不是文采精华见之忘俗的?
不过让段氏有些失望的是林黛玉,虽然林黛玉的模样的确称得上羞花闭月,但是那身子骨,段氏忍不住都想叹气,若不是想到她还有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姐姐可以作为媵嫁过来,段氏真的想要悔婚了。
不过段氏也早就听自己儿子说过了林黛玉的身子骨结实许多了,可能也是事实,金钏儿就说过以前都好了许多,可能的确是年龄原因,但距离自己希望尚远,唯有指望两年后嫁入冯家时能好一些吧。
除了林黛玉,段氏的目光一直在其他几女身上转悠。
薛宝钗和贾迎春给她的印象很好,一个温婉大方,一个温厚老实,而且这两女一看身材就比林黛玉强许多,而且论容貌都十分出色,尤其是薛宝钗丝毫不逊于林黛玉,便是那贾迎春也绝对是出色的美人。
其他三女年龄都要小一些,不过看那史家姑娘的身材丰韵模样也绝对不差,三位姿色容貌都是上上之选。
看归看,段氏却没有留下来一起吃饭,只是和几个女孩子打了招呼,便主动力离开了,这本来就是来找儿子和儿媳妇的,她留下来反而让整个氛围尴尬,这一点她还是明晓的。
“怎么样,婉琴?”大段氏和小段氏离开回到自己卧房时,忍不住问道。
“嗯,林家姑娘的确身子弱了一点儿,不过她姐姐却没来,其他几位姑娘不愧是大家出身,气度不凡。每一个都是千挑百选出来的。”小段氏也忍不住发出由衷之言,“所以说,居移气养移体,人家近百年的积攒,这些姑娘都是极好的,不过大姐,那贾家几个姊妹都是庶出吧?若是嫡出,倒真堪约为婚姻。”
“嗯,这等高门大户的庶女是最尴尬的,高不成低不就,要寻个人好人家尤其难。”大段氏倒是了解贾府的做派,“选个条件好一些的人家吧,人家看不上,去了也是受欺侮,选个条件一番的,也觉得委屈了自己,奈何?”
“姐姐说的是,不过你注意到没有,几个姑娘都很看重紫英,我就怕……”小段氏是个眼尖之人,直觉告诉她,几个姑娘和紫英有些过于亲密了。
大段氏一愣,“婉琴,你有些过于敏感了吧?这都是大家小姐,怕是都明白规矩的。”
“姐姐,我也没说其他,只是你看她们看紫英的目光里,便有些不同寻常,我也希望看走了眼。”小段氏笑着摇头,“不过我看紫英倒是没啥,挺坦然的。”
大段氏迟疑了一下,“那下来你还是提醒一下紫英,莫要自误误人。”
“嗯,我晓得了,我也相信紫英不至于在这些事情上犯糊涂。”小段氏点点头。
姑娘们终于还是走了。
冯紫英还真有些舍不得。
难得这样整齐的到来,又能寻到合适的话题,大家都说得很开心。
他何尝看不出某些人眼中的炽热,哪怕是一掠而过,但是也能让他意动神摇。
不过人多眼杂,他也不敢造次。
望着辚辚远去的马车,冯紫英和沈宜修这才回到府中屋里。
沈宜修也觉察到了自己丈夫心情的一些变化,甚至也能觉察到这几位姑娘中明显有些对自己丈夫的一些不一般态度。
只是她很好奇,某些事情明显是不合适的,便是她们自己都自家丈夫有些仰慕倾倒,那也只能一辈子藏在心中,永远无法宣之于众。
她甚至觉得自己丈夫也应该觉察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显得格外平静理性,只是有些事情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相公,妾身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林家妹妹的几位妹妹,委实是个个非同凡俗,英姿照人。”沈宜修主动打破沉寂,“妾身觉得相公和她们应该比较熟悉吧?嗯,妾身总觉得里边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冯紫英吃了一惊,他觉得自己已经控制得很好了,难道还是被对方窥探到一二?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他自认为自己和沈宜修婚后相处甚好,这种先结婚后恋爱的感觉还真的不一样,婚前应该只能算是互有好感,但是这一个月里,二人却是越发有些水乳相融的感觉。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想在一些问题上作违心之言或者虚言诳骗。
“宛君觉得是什么呢?或者宛君想问什么?”冯紫英注视着沈宜修俏脸,轻声问道。
“相公很敏感啊。”沈宜修莞尔一笑,“怎么给妾身的感觉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冯紫英一窒,这丫头厉害,反过来打趣起自己起来了,“宛君说笑了,几位妹妹和我都认识几年了,嗯,我把她们都当做自己的妹妹,并无……”
没等冯紫英说完,沈宜修已经摇头,甚至伸手捂住冯紫英嘴,嫣然笑道:“相公,妾身相信相公的为人行事,自然分得清楚轻重,绝不会误人,若是寻常人家,若是相公喜欢,纳进屋里来便是,妾身可不会有什么异议怨言,不过几位妹妹,却须得小心行事,……”
沈宜修的坦然大度让冯紫英更加难受,越是这般,自己这样却越是愧疚。
冯紫英的迟疑看在沈宜修眼中,她意识到这里边兴许还真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丈夫岂能不明白个中道理?
真要出了事儿,那是自毁名声且难以收场的。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一节 贤妻
气氛陷入一种奇异的沉寂中,冯紫英一时间有些挠头。
像宝钗的情况,恐怕迟早是要和沈宜修说清楚的,不可能说朝廷同意你追封袭爵二房了,你就骤然选了薛宝钗了,当然你也可以狡辩或者强词夺理说是在获知追封袭爵之后才来考虑的云云,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以沈宜修的聪慧心性,岂能不明白?
这京师城中想要嫁入冯府中的高门大户士绅望族女子多了去,薛宝钗的条件绝对算不上最好的一批,甚至连中上都说不上,至于说样貌脾性这些都很难拿得上台面,娶妻何曾要说样貌了?
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这是规矩,娶妻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去家世门风,因为只有优秀的家世才能培养出良好的门风,才能说得上女子品性,薛宝钗一个皇商家族女子,就算是祖上为官,那也是早已经没落了,如果不是其母是王家嫡女,只怕就真的只能算是一个商贾人家了。
而且对于已经成亲这么久了枕边人,沈宜修岂能不知晓在冯家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实际上却是丈夫自己说了算,沈宜修甚至觉得选择自己只怕都是丈夫各方打听了解过自己的情形,觉得自己合适才会答应。
这一点冯紫英同样也心知肚明,所以他从未想过要对沈宜修隐瞒,只是觉得应当选择一个合适的时候通过合适的方式来告知对方,他不想因为这种事情而伤了对方的心,或者引发二人之间的误会。
他也没有那种把女人视为从属夫为妻纲的心态,虽然这种心态在这个时代普遍存在,而他也感受到正因为自己这种坦然平等的心态才让沈宜修对自己越发发自内心的敬重爱恋乃至还有一些崇拜。
见冯紫英面色难色,似乎有有些愁眉不展,沈宜修越发好奇,她意识到自己恐怕猜对了,丈夫可能是针对今日来的几女中谋一个甚至不止一个女孩子有些意思了,林黛玉不必说,那会是谁?
沈宜修先排除了贾惜春。
她觉得那姑娘年龄太小了一些,不过也不一定,毕竟也是十三岁的女孩子了,要说小也不小了,在这个十四岁就可以嫁人的时代,十三岁真不算小,而且沈宜修觉得那姑娘清泠淡泊的性子没准儿就能符合自己丈夫的胃口。
不过沈宜修知道丈夫的观点,一直认为女孩子十六岁嫁人都太早,最合适的年龄应该是十八岁以后,最好是二十岁,这和当下的风气是格格不入的。
之前沈宜修还以为丈夫是讨好自己,毕竟自己十九岁才嫁给他,在这个时代已经是“老姑娘”了,但后来才发现丈夫是真的认同这种观点,当然丈夫也不会在外边公开提出这种观点,毕竟不符合潮流。
所以贾惜春的可能性不大。
其他四位姑娘都有可能,薛宝钗雍容大气,史湘云英姿飒爽,贾迎春温厚娴雅,贾探春英武而不乏妩媚,可谓人家人爱,自己丈夫的心性动心也很正常。
但这里边沈宜修觉得理论上最可能的是贾家姐妹,毕竟这二女都是庶出女,好歹都是四大家族子女,嫡女为妾可能性太小,而庶出女儿若是给同一门第子弟为妾当然是丑闻笑话,但是贾家这种没落武勋家庭,给誉满天下的小冯修撰为妾,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
只是直觉却告诉沈宜修,自己丈夫似乎对薛宝钗和史湘云都很关注,嗯,哪怕丈夫掩饰得很好,但是沈宜修却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她才会那样提醒丈夫,不要弄出事情来。
“宛君,……”
“嗯?”沈宜修俏皮地歪着头看着自己丈夫,炸了眨眼,嘴角微翘。
冯紫英忍不住笑了起来,举起双手,“行了宛君,我投降,嗯,我有一些想法,……”
“对哪位妹妹有想法?”沈宜修很高兴在这种场合下对丈夫取得优势,她很清楚丈夫对自己很尊重,对与自己的感情很珍视,所以才会不愿意用隐瞒撒谎这种手段,以免伤害自己和感情。
“嗯,薛家妹妹。”冯紫英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然说出。
“啊?”沈宜修吃了一惊,面带不解之色,“相公,您这是……,问题是薛家妹妹怎么可能?”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慢慢把前因后果做了解释。
他知道自己把二房追封袭爵和兼祧之事一说,肯定会让沈宜修有些不悦,但是这桩事儿迟早要曝光,自己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越早说清楚,就越好处理,起码现在自己和沈宜修还处于蜜月期,她对自己的感情和眷恋都处于最好的阶段,把问题摊开来说清楚,远胜于遮遮掩掩,日后曝光。
沈宜修这才知道这里边居然有如此复杂的原委过程,当然冯紫英有意强调了冯家一门三房单传的特殊性。
这一点沈宜修倒是能够理解,毕竟像冯家这种已经称得上是大周豪门望族的家族居然会只有三房单传,的确是相当危险的,否则婆婆怎么会再三强调要尽早延续香火,那等露骨的言语让沈宜修一想起就脸发烫。
冯紫英没想到沈宜修对二房兼祧的事情并没有多少抵触,但转念一想本身沈宜修自己就是长房兼祧,真正本房还该是林黛玉的三房才是,所以对再多出一门二房来觉得能理解,反倒是对冯紫英如何选择了薛宝钗十分好奇。
见沈宜修像一个好奇宝宝一般翻来覆去问薛宝钗的情况,冯紫英这才意识到对方与自己的关注点和兴趣点完全不在一个节奏上,自己是担心对方不满于兼祧,而对方显然更关心好奇谁来兼祧成为自己二房嫡妻。
“这么说来薛家妹妹性子倒是很好的,也真不容易,一个人就要挑起全家重担,……”
沈宜修不无感慨,很是佩服薛宝钗的坚韧。
“那倒也没有那么夸张,薛家婶婶只是精力不济,宝妹妹更多的还是帮助打理和建议吧,薛家也还是有些人,只不过人丁凋零,能服众和决策就只有这孤儿寡母的,……”
冯紫英也叹了一口气,也幸亏薛蟠现在情况要比《红楼梦》书中好得多,薛家也还没有凋敝到难以维系的地步。
“那这桩事儿相公和太太她们说过么?”沈宜修突然问道。
“还没有,除了宛君你以外,府里没人知晓。”冯紫英很巧妙地道:“她们只知道我和朝廷提起过这桩事情,但是朝廷并没有答应,至于兼祧之后的事儿,就更远了,……”
“相公,如果您真的和薛家妹妹提起或者暗示过这桩事儿,妾身觉得您还是想一想办法尽早落实。”沈宜修陪着冯紫英一路漫步回了屋里,“您可能不知道一个女孩子为自己未来命运担心的日子是多么煎熬,随谈我和薛家妹妹不熟悉,但是我相信再是沉静大气的女孩子在这种事情上都不可能如她表面所能表现得那么平静。”
冯紫英没想到倒是沈宜修反过来劝自己了,这让他很是震动。
“相公是不是觉得有些感动?”沈宜修俏丽的面颊闪动着莹润的光泽,眉目间却更多了几分柔婉,“其实我们女孩子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太高的期盼,只希望有一个能疼爱她的丈夫和一个宽松和谐的家庭,能够安逸愉悦的相夫教子,薛家妹妹既然如你所说的那般性子,她的年龄也不小了,自然是对此翘首期盼,妾身不希望薛家妹妹也如同妾身一般拖到十**岁才来成亲,这种煎熬太伤人了。”
忍不住搂住沈宜修,冯紫英轻轻吻了吻沈宜修的额际,然后又捧起丽人的脸颊,朝着那烈焰红唇印了下去。
虽然已经和丈夫同床共枕快一个月了,也慢慢适应了这边的生活习惯,但是丈夫一些亲昵的举动还是让她有些害羞和难以接受,特别是喜欢拥抱自己,亲吻自己,甚至有时候还喜欢毛手毛脚,不过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自己的喜欢疼爱,和别家兴许有不同,但是自己这位夫君如此年轻名满天下,自然也就有些特立独行的地方。
不过这是在屋里,沈宜修自然不会拂逆丈夫,而且丈夫这种态度显然是对自己的一种感谢和宠溺,一直到丈夫伸手来解自己衣衫,沈宜修才慌了起来。
这等白日宣淫她是最难以适应的,而丈夫有时候兴之所至却是不管不顾。
“相公,这还是白天,……,要不晚上吧?”沈宜修眼见得自己棉裙解开,羞得心慌意乱,冯紫英早已经一只手从腋下揽过,一只手穿过对方膝弯,“雪夜读**,雨中梦高唐,都说是人生一大快事,不过雪夜雨中所为,又岂能如午间嬉戏?”
“啊?”羞得脸滚烫,沈宜修只能把身体缩在丈夫怀中,一直到丈夫把自己放在床上,才忍不住哀求道:“相公,要不你去尤氏那里,……”
“不行,……”
“啊,……”惊叫声中,沈宜修忙不迭地按住自己的肚兜钻入锦衾中,语气惶急中都带着几丝哭音了,“那相公你也去把门掩上,喊晴雯把门看好,千万别让太太她们知晓,……”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二节 恣意
很恣意畅快地从被窝里钻出身子来,看着还在沉沉入睡的沈宜修,冯紫英不得不赞美这个美好的时代,某些方面实在是太幸福(性福)了。
明理贤惠的妻子,温柔缠绵的小妾,还有任君采撷的俏婢,甚至还有翘首期盼的情人,一切都是如此光明正大理所当然,你说说,换了自己原来那个时代,可能么?
冯紫英穿着内衣走到门口,门口听见脚步声的晴雯脸颊绯红,目光里却有些羞恼之意,显然是这一中午的听床,让这丫头也是有些不满。
冯紫英却不在意,听床之事又不是一日两日了,这贴身丫鬟通房丫头晚间值夜都是在外间有床铺的,内外里间就只有一道帘子,那能济得了什么事?
再说了,这主人事后起床,你当丫头的还不得要来端水递帕的帮着擦洗打理干净,这等情形还有什么羞涩的?
不过就是觉得这是大白天,男主人和小妾或者通房丫头之间做这种事情也就罢了,怎么能和主母也干这种事情,觉得这种情形不妥罢了。
“爷起来了?”
“嗯,替我穿衣吧,宛君就让她多睡一会儿。”
冯紫英坐在外间,烧地龙带来的热度让房间里温度有些偏高,稍稍穿厚实一点儿还得要出一身汗,便是只穿内衣也不觉得半点寒冷,但是要出门儿却是个难事儿,温差太大,也是最容易生病,所以穿衣之后都得要在外间门口适应适应。
晴雯噘着嘴替冯紫英把衣衫拿来小心地穿着起来。
虽然是沈宜修的贴身丫鬟,但实际上晴雯和云裳已经没有多少分工了,只要是冯紫英住在这边儿没有去东跨院尤氏姊妹那边儿,都是这两丫头轮流侍候。
侍候完冯紫英穿衣,晴雯还有些不高兴,冯紫英倒是有些好笑。
这丫头就是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在她看来这等午间休息却和主母宣淫就是不合适的,哪怕她无力阻止,但是也要表现出自己的态度来。
“行了,爷偶尔放纵一回你就别在这里做脸做色了,再说了,这等夫妻人伦大道,又有什么?”
冯紫英忍不住捏了一把晴雯的粉颊,却让晴雯更恼了。
“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奶奶尊贵人,如何能这般?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爷若真的是想了,便去二位姨娘院里便是,实在不行,也可以去那边,金钏儿和香菱不也是一直盼着爷能经常过去么?”
“哟,还真的替你家奶奶打抱不平来了?”冯紫英笑了起来,“嗯,爷喜欢你家奶奶难道还错了?就在自家屋里,也没外人,怎么就大逆不道了不成?嗯,也行,明日午间,便由你来侍寝,……”
“啊!”晴雯被吓了一大跳,猛然跳开闪在一边儿,脸涨得通红,“那如何能行?”
“咦,那有什么不行?”冯紫英似笑非笑,“莫非你还打算出去,或者在府里边配个小子?”
晴雯知道冯紫英这是有意打趣,气鼓鼓地盯着冯紫英,“爷不用激奴婢,奴婢虽是小女子,但是说过的话便不会改,只是……”
“只是什么?”冯紫英好笑地紧盯着问。
“只是……”晴雯被冯紫英的追问问得心慌意乱,恨恨地一跺脚,却把脸扭到一边儿,“爷,您都是翰林院的修撰老爷了,怎么地还这般急不可耐?奴婢迟早是您的人,您又何必这般,没地让奶奶不悦?”
冯紫英心中暗自点头,这丫头倒也不枉沈宜修待她。
于是收起先前嬉皮笑脸,却一把勾住晴雯的柳腰,慌得晴雯忍不住要挣扎,却见冯紫英一脸正色,似乎不像是急色模样,这才稳住心神,看了一眼冯紫英,低垂下头,不做声了。
“晴雯,也喜欢你便是你这等知恩懂情的性子,也不枉你家奶奶疼你。”冯紫英探手抬起晴雯下颌,四目对视,“爷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等人,不过也喜欢的人,却也不会畏于表达出来。”
晴雯双颊似火,目光里却多了几分炽热,咬着嘴唇半晌才嘤咛道:“奴婢生是冯家人,死是冯家鬼,自然永远不会变心,只是爷才成亲,也当多怜惜奶奶才是,……”
冯紫英满意地点点头,忍不住又在对方翘臀上捏了一把,这才转身负手,“嗯,把你家奶奶侍候好吧,爷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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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的表现给了今日来冯府登门的诸女莫大的震动,一首《卜算子·咏梅》让原本一直以为冯紫英对诗赋不精的几女都对冯紫英更增添了几分喜欢和仰慕。
要知道这个时代诗赋带来的光环和底蕴实在太强了,也许在朝廷重臣眼中诗赋可以放在一边儿,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尤其是这些女孩子们来说,那就大不一般了。
“没想到冯大哥居然还能写出这样一首词来,不是都说冯大哥不擅诗词么?我听环哥儿也说冯大哥与他谈话时鲜有谈及诗词,在书院里,同学也都说冯大哥不喜此道,没想到冯大哥随便即兴之作,便有如此造诣水准,……”
探春便是在车上就大为感慨,回到府中更是唏嘘不止。
“兴许冯大哥便是这般性子,不喜欢或者不屑一顾的东西,便是懒得多提,当然如果逼于无奈的情况下,那就偶露峥嵘了。”史湘云也是啧啧赞叹不已,“林姐姐可曾知道冯大哥会作诗?”
薛宝钗已经先在梨香院门口就下车回家了,剩下五个丫头回到荣国府中。
林黛玉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知道冯大哥会作诗,不过冯大哥基本不提诗赋的事儿,我估摸着他也是没把心思放在这上边,寻常学子士人都是以擅长作诗为荣,既轻松悠闲,又能留得好名声,何乐而不为?我也问过冯大哥,不过冯大哥说,吟诗作赋既不能让边地的蒙古人和女真人不再侵犯我们,也不能让田里边多种出几石粮食出来,当前朝廷更需要的是如何解决内忧外患,可作几首诗显然无法解决这些问题,……”
林黛玉这一席话倒是颇合湘云和探春的口味,尤其是湘云,“冯大哥说得对,光是会有吟诗作赋有何意义?若是作为闲暇时陶冶情操倒也罢了,但若是成日迷醉其中,恐怕就要误了正事儿。”
“小妹倒是觉得冯大哥是个做实事的性子,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看看冯大哥弄的那个开海之略,在京师城里闯下了多大的名声,甭管如何,起码这是在做实事,……”探春也附和道。
“不过林姐姐,你也是喜欢作诗的,冯大哥这一首词里可是字字不落‘春’字儿,一首词就那么几句,便有四句都带春,嗯,那一句‘飞雪迎春到’更是直接把二姐姐的名字都带进去了冯大哥这首词可谓意味深长啊,二姐姐,你说是不是?”
史湘云大大咧咧地道,却没有想到这话会勾动多少人心。
迎春唰的一下脸涨得通红,“云妹妹,你切莫要牵强附会,冯大哥也不过就是就着雪景,看了新发梅花,所以才即兴而作,……”
“二姐姐,这即兴之作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史湘云却越发来了兴趣,“这说明这些字句都早已经蕴藏心中,所以一经应景,便会脱口而出,探丫头,你说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你就会信口胡诌,随便抓住点儿什么就胡乱联想,不过就是一首寻常诗词罢了,怎么就能想那么多?”探春故作镇静,这首词里韵味太多,她何尝不知?只是当着湘云的面儿,那是断断不能承认的。
“寻常诗词?先前谁还在说,便是这京师城里要找出一二能写出如此好咏梅词的都罕有,怎么这才隔了多久,就成了一首寻常诗词了?探丫头,你这是在睁眼说瞎话呢。这四个春字的用法恰到好处,小妹可是从未见过这般优美绝伦的句子。”
和探春斗嘴一直是史湘云在荣国府里最乐此不疲的游戏,就怕探春不插话,像和二姐姐这等老实人斗嘴就毫无意义了。
被史湘云挤兑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探春马上就回过神来,稳住阵脚反扑,
“我说对冯大哥来说也许就是一首寻常诗词,至于说对外人,那就不一般了。”探春都要化身“铿吹”了,“日后我们倒是可以多喝冯大哥聊聊天说说话,没准儿他又能被激发出一两首寻常诗词出来了。”
见探春始终把不肯把话题往四个“春”字来凑,却有意拉偏,史湘云心中却也越发有些怀疑,只是她现在也无能为力,这本来就是一个见仁见智的话题。
便是林黛玉本身也有些怀疑,只不过没有确切的理由。
这四个春字的确用得太好,恰恰这贾家就有四个春,而且林黛玉也知道探春素来和冯紫英有些默契,关系也非同一般,今儿个沈家姐姐念那首词时,这三春的态度表情也都很微妙,而冯紫英恰恰是仔细观察过的。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三节 图穷匕见
“又是叶赫部?”冯紫英看了一眼送上来的帖子,忍不住皱眉。
父亲也和他来过信,称叶赫部表现不赖,最终还是被说动出动了接近五千人马威胁努尔哈赤的后路,让努尔哈赤最终在大周的半威胁半劝说下,放弃了一举歼灭乌拉部的行动。
但大周和建州女真之间的关系就在这一次之后是真的是扯破了脸了,尤其是在大周公然支持了舒尔哈齐的建州右卫指挥使在黑扯木竖起大旗之后,努尔哈赤对大周的敌意已经上升到了顶点。
以前双方都是小动作不断,甚至在发生了冲突和战争之后都还会假惺惺的言和称下边人误会,但是这一次之后,不会有什么误会了,只有血淋淋的敌意和仇视。
舒尔哈齐在黑扯木竖起了建州右卫指挥使的大旗,也陆续吸引了不少原来建州女真麾下诸部的一些零散部落民众来投,在这个时代获得了大周认可并支持的建州右卫指挥使还是具有相当吸引力的,特别是舒尔哈齐的特殊身份也是一个看点。
在很多人看来舒尔哈齐和其兄长努尔哈赤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因为争权夺利的不和,断不至于到白刃相加的地步,前期舒尔哈齐也不是被努尔哈赤削职反省,并未对他采取其他什么措施。
现在舒尔哈齐父子跑出来带着一帮人到黑扯木竖起大旗,并且获得了大周支持,迅速壮大起来,若是能早一日投入其麾下,也能获得更多的好处,所以有着这种心思来投的关外小部落反而不少。
乌拉部的苟活下来,叶赫部的威胁,舒尔哈齐的建州右卫复活,加上科尔沁人的反复,都让永隆七年的建州女真遭遇了一连串的挫折,似乎这一段时间里建州女真就安静了不少。
但是冯紫英相信以努尔哈赤的野心和手腕,恐怕乌拉部和舒尔哈齐都很难对其造成多少实质性的遏制,所以冯紫英在给自己父亲信中也再三提醒,务必要保住舒尔哈齐和乌拉部。
只要这两者的掣肘,努尔哈赤一来无法解决掉乌拉部就无法整合东海女真,二来舒尔哈齐的存在始终让建州女真内部存在不稳定因素,这使得努尔哈赤便难以放开手脚,这就能为大周赢得时间。
冯紫英不知道自己父亲对自己这封信听信多少,不过他相信以自己父亲的眼光,倒也不至于真的意识不到关键点,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父亲无法在较短时间内彻底控制住整个辽东军,而被努尔哈赤打一个措手不及解决掉这两个麻烦。
而相信努尔哈赤也应该看得到这一点,一旦自己父亲完全控制住辽东军,他再想要腾出手来收拾解决这两者任何一部,都会面临辽东军正面的战争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叶赫部的作用倒也不可小觑了,起码布扬古兑现了之前的承诺,实打实的出兵支援了乌拉部,这也是让努尔哈赤最终选择暂缓对乌拉部的围剿的一个重要因素。
未来也许还会面临这样的情形。
“请他们进来吧。”冯紫英思考了良久,觉得还是见一见为好,虽然他们完全该去兵部找张景秋或者柴恪,或许是觉得自己更好说话?
“不,大人,兵部两位大人那里我们肯定会去,但是我们觉得最需要来的还是您这里。”布扬古旗帜鲜明的态度让冯紫英忍不住扬眉,这厮是认准自己了?
“不是您更好说话,也不是您手中权力更大,而是我们觉得您更能看清楚看透彻整个关外的局面变化走势,恕我直言,包括您父亲在内的其他诸位大人,他们都只落足于当下,而不像您已经看到了五年乃至十年后的危机。”
布扬古这番话也是和讷图等人经过了几日商量之后琢磨出来的,在他们看来,这位小冯修撰不缺钱不缺前途,据说有些好色,但更渴望的应该是名声和威望,而叶赫部可以投其所好。
“哟,布扬古,你可真的会说话,我一介书生,为官不过两年,就能有这么高的战略眼光?”冯紫英似笑非笑,“我说你这是捧杀我呢,还是故意给我下套啊?”
捧杀和下套这类话对于布扬古来说还有些难以理解,不过对于在京中厮混了几十年的讷图来说却毫无阻碍。
讷图赶紧道:“大人,布扬古这番话语出至诚,绝无他意。你们大周朝廷诸位大臣都只是想利用我们海西诸部和蒙古人来牵制和掣肘建州女真,对我们的支持都只是停留在浅尝辄止的水平上,因为你们没有意识到建州女真的势力已经大到了不是我们和蒙古人能压制甚至抗衡得了的地步了。”
这应该是大周内部的统一认识,努尔哈赤固然是大敌,但是如果一味大力扶持叶赫部或者察哈尔人来遏制牵制努尔哈赤,那察哈尔人或者叶赫部一旦真的强盛起来,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建州女真呢?
冯唐在辽东的一些举措已经让朝廷有些不安,甚至有了很多反对的声音。
扶持舒尔哈齐父子没问题,支持叶赫部和察哈尔人也可以,但是粮食、盐巴、甲胄和铁器这样大量支持,是不是有些过多了?
还有连火器这样的绝对禁运物资都毫无保留地送给叶赫部和察哈尔人乃至舒尔哈齐部,这是不是在资敌和养虎为患?
很多人都知道努尔哈赤控制下的建州女真是大患,但是这个大患危险到什么程度,却还有不同的认知,甚至连冯唐和柴恪等人也都只认为努尔哈赤可能危及到大周对辽东的统治。
唯有冯紫英清楚如果让建州女真控制了整个辽东,获得了大量土地和人口,那么其对大周的威胁性甚至强过前世中对大明的威胁。
毕竟大明还有张居正的改革遗留下来一份遗产,而今世中大周却未经历过,而且在其内部的皇权储位争斗依然未熄,西南叛乱的隐患正在加大,这种风险的叠加让大周更加危险。
“那你们来找我的目的……?”既然让对方进来了,见了面,冯紫英自然就不会推却什么,径直问道。
“冯大人,虽然现在辽东局面看上去暂时稳定下来了,但是您肯定清楚,要想让虎不吃人是不可能的,除非将这头虎彻底打断脊梁,可是现在建州女真只是暂时收回了爪牙,一旦它再度出手,那就可能是致命一击,就目前关外的形势,乌拉部也好,叶赫部也好,察哈尔人也好,都不是建州女真对手,大周面对建州女真也只能采取守势。”
布扬古这几日还是很花了一番心思来斟酌梳理自己的言辞,思路条理十分清晰。
“可一旦建州女真调整完毕,我觉得乌拉部恐怕熬不过下一波攻势,除非大周和叶赫部都全力出手,但我们没有这个实力和建州女真硬扛,而大周似乎没有这个意愿在战场上与建州女真交锋,我的理解对么?”
不得不说布扬古话说到关键处。
建州女真不可能不对乌拉部动手,这是它打通收复整合东海女真的关键咽喉处,冯紫英看得到,努尔哈赤也看得到,叶赫部也看到了。
冯紫英之所以如此急切的催促王子腾打造水师舰队,除了要保障通过辽南补充辽东这条补给线外,另外一个目的就是要从绕过朝鲜海峡直抵鲸海,从海上进入建州女真更北面的东海女真诸部区域,和他们建立起联系,避免他们被努尔哈赤他们所拉拢和吞并。
前世中努尔哈赤就是在彻底剿灭了乌拉部之后在短短几年间就把十分松散的东海女真全数纳入自己控制,极大的增强了自身实力,使得其具备了挑战大周在辽东统治的实力,才会有所谓“七大恨”这个由头,建立后金政权,也才有后来的萨尔浒之战大明失利。
冯紫英也不多说,直接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图穷匕见,多说无益,冯紫英当然知道对方来的目的,但是他想要弄明白,对方要些什么,满足其之后,他们又能做什么。
布扬古和讷图都是一怔,一时间不好开口。
“没什么不好开口的,既然你们来了,肯定有你们的意图,在你们叶赫部和大周朝廷立场一致的前提下,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说的。”冯紫英一摊手,“只要我觉得合适,我愿意为你们去游说。”
布扬古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要更多地粮食和武器,火器我们知道大周也不足,但是我们还是希望能得到更多火铳和火药,还有甲胄和刀剑以及铁器,我们甚至也可以用金砂、毛皮和药材来换一部分,但是我们自身的物资严重不足,包括我们也希望给乌拉部更多的支持,至于蒙古人那边,我们不认为其能发挥多大价值,只要我们叶赫部足够强大,科尔沁人便不敢倒向努尔哈赤,……”
“具体数量呢?”冯紫英皱起眉头,这一次叶赫部胃口看来不小。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四节 隐忧
从冯府出来,一行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布扬古显得有些兴奋。
送上的具体数量清单,冯紫英态度没变,这让布扬古觉得心里踏实许多。
之前连布扬古自己都觉得索要数量有些大,一度有些迟疑,不过讷图的鼓励让他坚定了信心。
就算是狮子大开口,也不过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而对方没有被自己交上去的清单一下子给吓坏,就说明对方认可己方的力量和对大周的价值。
“布尔杭古,尼雅汉,你们是第一次来大周,感觉怎么样?”布扬古压抑住内心的兴奋和喜悦,转头问道。
虽然到京师几日了,但是布尔杭古和尼雅汉还是觉得真的如这些汉人所言一般,自己一行人就是一群野人。
讷图自然不是,她在京师城已经生活了一二十年,布扬古和布喜娅玛拉也不是,他们来过京师城,已经有了经验,而自己二人却真的就是了。
他们是第一次见到还有如此庞大的城市,如此多的人口,如此繁华的街市,如此丰富得甚至应接不暇的货物,甚至在睡觉做梦的时候,梦里边都是他们这几日所见到的一切。
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个未曾长大的毛孩子,许多东西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大周的富足繁盛简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甚至无法用想象来描绘。
“兄长,我和尼雅汉真的是从未想象得出来大周的京师城是如此美妙繁华的一座城市,只怕随便几条街道上的人口都比我们整个叶赫部的人口还多吧?”布尔杭古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
“大周人口这么多,怎么还会惧怕建州女真?建州女真能有多少人,这一座京师城的人口就比他们建州女真人口还要多几倍吧?建州女真比我们富庶,但也有限,如何能和大周比?便是百分之一都不到吧?兄长你不是说大周有数十座这样的城市,即便没有京师城这么大,但是哪怕这些城市只有京师城的十分之一那么大,人口只有十分之一那么多,建州女真又如何能挑战大周?”
布尔杭古的这个问题倒是有些不好回答,布扬古看了一眼讷图,讷图也在思考。
“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因为辽东只是大周的一个角落,建州女真只是大周的一个敌人,大周的敌人还有很多,蒙古人,海上的倭人,南边儿还有许多不服大周的边地蛮人,甚至在大周内部还有很多意图像舒尔哈齐对努尔哈赤态度一样不满的人,随时可能起来造反,所以大周虽然表面富庶繁华,但是他想要攥紧拳头打出去,却不容易,甚至稍不留意还要伤到自己。”布喜娅玛拉淡淡地道。
布扬古此次进京原本是没想让布喜娅玛拉来的,但是布喜娅玛拉却一定要来。
拿她自己说的话就是留在叶赫部也没有多大意义,现在叶赫部的生存完全依赖于大周的态度,大周可以丢失辽东,承受得起,而叶赫部一旦败落,那就是身死族灭的结局,所以只要有一分希望,她都希望要去争取最大的努力。
“布喜娅玛拉说得没错,大周虽然富庶强大,但是他不但外部敌人很多,建州女真只是其中之一,北面蒙古诸部,还有些西边的蒙兀儿人,更为关键的是其内部也有很多问题,我在京师城里呆了一二十年,便知道一个如同我们萨满教一般的传教体系,但是他们却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所以一直意图起来反叛,这也许是大周最大的危险,……”
讷图对大周的了解要比其他人清楚准确得多,“还有我们看到的都是大周最富庶繁荣的一面,大周太大了,他贫穷困苦的一面一样不少,据说在西北边疆地区,一遇到灾年,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而且这种情况几乎每年都有,不是这里遇灾,就是那里遇灾,那边的人为了吃饱肚子不被饿死,经常起来反叛,……”
一干人都沉默了,叶赫部虽然有遇到灾年甚至饿死人的时候,但是情况不算多,更多的还是自然环境的恶劣带来的疾病死亡更多,当然青壮年死亡更多的还是因为打仗。
像这种每年都要饿死许多人的情形,说实话在叶赫部却很难见到。
“大周太大了,它的情况也太复杂了,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布扬古摇了摇头,“我们要做的就是如何让这位小冯修撰接受我们的要求,并为我们去游说大周朝廷。”
“那兄长觉得这位小冯修撰有多大概率接受我们的这个要求?”布喜娅玛拉沉声问道。
布扬古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讷图,讷图脸上也露出慎重的神色。
“这位小冯修撰在我看来应该是大周朝廷中最能感受到建州女真危险性的人了,但是问题是他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哪怕他父亲是蓟辽总督,但在大周是文官当政,小冯修撰也有很大的影响力,但大周朝廷内部对此却未必有如此清醒深刻的认识,我对我们下一步去说服大周兵部两位主官并不抱太大希望,他们虽然也对建州女真怀有很深的敌意,但却不认为我们能在其中发挥多大的作用。”
“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太弱了一些。”布扬古叹了一口气,“否则我们又何须来向大周求援。”
“对大周来说,我们就是一颗棋子,还得要看我们这颗棋子的用处够不够大,可对我们来说,大周就是我们叶赫部生存的唯一奥援了,所以我们只能孤注一掷。”讷图语气沉重,“但这位小冯修撰前程似锦,我很看好他未来在大周朝廷里的仕途,或许我们可以在他身上押注。”
“那我们留下的金砂、参茸和毛皮是不是太少了一些?”尼雅汉也忍不住插嘴道,给他的印象,这些大周从将军到官吏都是喜欢这些东西的。
“多了他就不会收,你觉得像这样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官员会接受外人的这些东西?”讷图摇摇头,“据我所知冯家并不穷,有着很多生意,而且无数商人为了见他一面开出高价,甚至达到几百两银子,都被他拒之门外,这不是一个可以收买的人。”
“那他总有什么弱点吧?”布尔杭古不服气地道:“大周的武将和官吏们我们也见得多了,一个个都是贪得无厌之辈,那里会是如此清廉为公?”
讷图迟疑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却没说出来,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布扬古。
布扬古似乎也接收到了信号,有些怒意的皱起眉头,但最后还是黯然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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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你觉得如何?”待到叶赫部众人离开,汪文言才从旁边的静室里出来,他全程倾听了叶赫部诸人与冯紫英的对话。
从《今日新闻》步入正轨之后,汪文言就开始把所有这一块工作交给了曹煜,而曹煜也很满足于接掌《今日新闻》的编辑和印刷社的全面工作。
汪文言已经意识到自己要开始作为冯紫英的首席幕僚和智囊来全面介入冯紫英的所有事务了,事实上冯紫英也开始把自己手里的所有掌握的资源和情况都向汪文言开放了,只有这样汪文言才能将原来他们从林如海那边带来的各方面资源进行整合起来,实现最佳配置。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了解辽东方面的相关情况,说实话,大人,我对这方面的了解还是少了一些,不太清楚关外各方的势力大小和复杂的关系,以及朝廷对辽东未来局面的打算,所以很难做出一个较为准确的判断。”
汪文言也没想到冯紫英一来就给他上了一道大题。
他不是兵部主事,对这等涉及边地军务的情况没有那么深的造诣,所以很多时候还只是一个艰难的摸索和熟悉过程。
“嗯,很正常,谁也不是生来就熟悉了解的,需要一个过程,不过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直接问我,我想我对辽东边地的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冯紫英很坦然自信。
“至于朝廷的态度,也比较复杂,辽东肯定不能放弃,他们也承认建州女真很危险,但是他们又觉得建州女真的威胁在一定时间内不至于危及到大周在辽东的统治,尤其是去年家父在采取一系列措施遏制住了努尔哈赤的攻势之后,他们的这种蜜汁自信就更强了,但我不认同他们的观点。”
“您觉得建州女真具有改变辽东局面的实力,只是他们现在还在积蓄力量?”汪文言当然不是对辽东情况一无所知,这么久了,听冯紫英也介绍过,然后也从各个方面收集了一些情报来进行佐证,自然也了解许多。
“对,包括我父亲都小觑了建州女真,努尔哈赤的隐忍和隐藏的实力,乌拉部努尔哈赤志在必得,舒尔哈齐也一样,我去了信提醒我父亲,但是我担心未必能改变结果。”冯紫英有些黯然。
戊字卷 第一百一十五节 定不负大人所托
“但我感觉您好像对辽东的局面担忧并不仅止于女真人吧?”汪文言目光湛然,直视冯紫英,“大人,既然您信任我,文言自然肝胆相照,若是您觉得有些话的确不好说,文言日后绝不多问一句。”
冯紫英愣怔了一下,他没想到汪文言的感觉如此敏锐,想了一下才缓缓道:“文言,为什么这么说?”
“您这一段时间也介绍了辽东情况,其他不好说,但是对蓟辽这边儿的诸军分布文言还是记忆犹新的,尤家兄弟是总督大人心腹,本该尽数布置于辽东一线,但却为何抽调蓟镇诸军前往辽东,而将尤将军所部置于蓟镇?”
汪文言毫不客气。
冯紫英不动声色:“也许我父亲觉得蓟镇处于辽西走廊咽喉所在,一旦女真或者蒙古人突破南下,便会危及京师,所以……”
“不对,原来驻扎在蓟镇的马守亮部也算精锐,而且对蓟镇一线情况熟悉,几年女真人和蒙古人真的南侵,马守亮部也应该抵挡得住。”汪文言摇头,“更何况大人也和我说起过,察哈尔部和总督大人还算相善,此番又支援了一些物资与察哈尔人,关系更见亲善,察哈尔人短期内不太可能南侵,至于女真人,手根本就伸不到这边儿来,难道叶赫部还能南侵不成?”
“那文言觉得我父如此安排是何缘故呢?”冯紫英轻笑。
“这正是文言感到纳闷疑惑的地方,总督大人将尤氏兄弟精锐至于蓟镇一线驻扎,要么是觉得蓟镇不稳,要么是觉得马守亮部不可靠,或者二者兼有,但文言却不明白这蓟镇为何就让总督大人如此重视,除非……”
冯紫英知道汪文言应该猜到了一些什么。
来了京师几个月,天生就是玩政治的性子让汪文言在京师城中如鱼得水,很快就对朝廷内外京师城中的各方情况熟悉起来了,自然对太上皇、皇上和义忠亲王以及京中武勋、文官乃至朝中南北之争的情形十分了解了。
尤其是义忠亲王和太上皇之间的关系,二者和皇上之间的关系,太上皇和武勋之间的关联,文官们和天家之间的微妙,汪文言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经琢磨出其中门道来,这份政治嗅觉让冯紫英都觉得震惊,不愧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
“除非什么?”冯紫英淡淡地问道。
“除非京师出事,可能会牵扯到京师周围的军队,而距离京师最近的边军,除了宣府,就是蓟镇。”汪文言目光灼灼盯着冯紫英,“而京师能出什么事儿?白莲教造反,还是土默特人寇边突破边墙?好像都不至于如此才对,那就只有京师城内出事儿了。”
“文言,那你觉得我父亲这样安排合适么?”冯紫英没有接汪文言的话题,直接跳过问及关键。
汪文言沉吟了一阵,摇摇头,“大人,文言对此不敢妄言,因为这里边变数太多,我也不知道总督大人是如何考量的,又或者这是大人您的建议?”
冯紫英断然摇头,“此事儿我难以评判,我父或许有他的担心忧虑,他的想法或许是尽可能避开这种吃力不讨好只会沾一身浑水,甚至可能是引来杀身之祸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情往往又是你逃避不了的。”
汪文言点头认同这个观点。
冯唐能干到蓟辽总督这个位置上坐着,自然不是庸人,起码在玩政治这一套上不会差,肯定也看到了这里边的风险。
为何将马守亮部调入辽东,或许就是担心马守亮不可控。
问题是这种不可控是对谁来说的?是皇上,还是义忠亲王?
对一方不可控,或许就是对另一方的好事,你给人家破坏了,会不会引来麻烦?
冯唐也许根本就不清楚这马守亮属于哪一方的可控,甚至现在的马守亮也许根本就还没有和某一方搭上线,冯唐就是为了防止马守亮和某一方搭上线就先下手为强,避免日后引来不测。
而尤氏兄弟是他的嫡系心腹,只要明白这一点,哪一方想要下手,就只能找上他而不会去枉费心思拉拢尤氏兄弟,那么主动权就能掌握在冯紫英手上了。
见汪文言若有所悟,冯紫英也就不多言,“文言,你来京中时日尚短,但对京中许多情形已经十分熟悉了,不过有些事情你便是了解了,也很难做出应对,因为有些问题本身就是无解的,像我父亲所处的位置,他的出身,决定了他在很多事情上很难置身事外。”
“既然很难置身事外,那何不主动作为,选择更有利于自身的一方?”汪文言沉声道。
冯紫英笑了起来。
这个汪文言还真是不甘寂寞啊,居然想主动介入,这等天家夺嫡之事,旁人避之不及,他居然想要主动介入,真的是要玩一出富贵险中求?
“文言,你觉得以我或者家父的位置,还有必要去冒这种风险么?”冯紫英反问。
“大人,若是能确保自身不受影响牵连,那自然没有必要,毕竟冯家已经处于这等地位了,但是如您所说如果躲避不了,始终要被卷进去的话,那么我以为就真的需要审慎考虑,主动介入了,起码主动权掌握在自家手上可以更游刃有余的来做选择,而不必被动的被人家找上门来逼我们做选择。”
汪文言语气十分冷静坚定,显然也是对这个结论有过深思熟虑。
冯紫英迟疑了。
他从不小瞧这个时代人们的智慧,他们和自己相比只是欠缺见识而已,可在这种天家夺嫡的事情上,却并无什么见识可恃。
历史上根本就没这一出,因为这个大周是乱入而来的,可对比康熙时代的九王夺嫡,大明朱祁镇和朱祁钰之间的“夺门之变”,都很难套到当下这种局面来。
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参照,那么自己就没有倚仗,而汪文言所言就很有道理了。
良久,冯紫英才道:“此事我考虑一下。”
“大人,此事也不急,我观察分析过,就目前来说,可能各方都还没有撕破脸的准备,嗯,我觉得只要太上皇的身体还好,那么这种局面就不会有大的变化,不过太上皇年事已高,稍有意外,那就可能引发不可测的风险,所以短时间内或许没啥,但是也需尽早考虑。”
汪文言言出至诚。
“嗯,我明白轻重。”冯紫英点头,“此事我会有计较,也需要征求我父亲的意见,不过你所言甚是有理,与其被动被人找上门来比我们做选择,不如我们主动作为来做选择,不过在主动作为做选择之前,我们需要更精细地评估各方的情况,以免落入陷阱或者下风。”
“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们只选择胜利的一方?”汪文言对自己这位东家是越发地敬佩了。
一个十八岁不到的年轻人对朝廷政治如此谙熟,真的是天纵之才,否则难以解释,便是他也需要仔细琢磨才能明白对方所想,当然对方也不是没有弱点,那有些方面表现得十分生疏或者对某些原本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又有些反感抵触,这让汪文言都有些不明白。
他自然不清楚冯紫英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好几年了,但是前世几十年的灵魂和记忆始终让他难以把出卖背叛乃至于对人命的漠视做到心安理得,就像他无法对自己身畔有过关系的女人无视一样,哪怕只是一个丫鬟奴婢。
而在这个时代人心目中,那就和寻常物件无异,赠人打发掉都显得理所当然。
“文言,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你选择哪一样?雪中送炭意味着有可能血本无归甚至祸及自身,锦上添花则有可能无足轻重,甚至被视为见风使舵。愿不愿意敢不敢于充当胜负手?而充当胜负手的结果是会不会日后被视为功高震主或者尾大不掉?这些问题我们都需要考虑清楚,历史上无数范例往往都是对立矛盾的,你很难判断我们所处的环境下该选择哪一边。”冯紫英悠悠地道。
汪文言全身剧震。
冯紫英的话充满了哲理,可熟读史书的他却很明白这些对立的观点本身就是悖论,只能用一句话来说,时移势易,因时而动,因势而定。
“大人,文言明白了。”汪文言受教。
“文言,此事儿一直是我心病,今日既然挑开,那就拜托你来帮我了观察和策划吧,我对你有信心。”
冯紫英心里也算放下了一块石头。
这事儿的确是他的心病,太上皇、义忠亲王、武勋乃至武勋出身的掌兵武将,文官,这几个阶层交织在一起,使得未来天家夺嫡之势更显得云谲波诡。
正如汪文言判断的那样,太上皇身体看似还好,也许暂时不会生乱,但一旦太上皇身体出问题,那么义忠亲王肯定会坐不住而出招,而永隆帝自然不会熟视无睹,这场博弈或许是三七开,或许是四六开,一切皆有可能。
汪文言是玩政治的高手,这从他如此快速就进入状态就能看得出来,前世中他一介小吏出身却能成为东林党头号智囊,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冯紫英信得过。
“定不负大人所托。”汪文言脸颊一阵潮红,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才算是真正成为对方的绝对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