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字卷 第二十六节 寻求平衡
冯紫英从中书科回家时,看到自己老爹也正好从马车上下来,估计应该是才从兵部回来。
“父亲。”冯紫英规规矩矩见礼。
“老爷。”几个迎出来的丫鬟见了冯唐,都有些畏惧的赶紧躬身见礼。
冯唐瞥了一眼儿子屋里几个丫头,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云裳他自然是认识的,经年不见,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不少;那个个头高挑皮肤白皙的,已经有点儿小妇人气息的丫头怕就是贾家那边送来唤作金钏儿的了,看那体格倒也像是一个能生养的,模样倒也挺俊。
后边那个低垂着头不敢抬起来的丫头身材适中,嗯,额头中央一颗猩红胭脂痣,怕就是那薛家送给儿子的香菱了,看样子倒是一个老实人。
见老爷和大爷走在一起,金钏儿、云裳和香菱赶紧山到了一边儿。
“爹才从兵部回来?”冯紫英陪着老爹进了府里中庭。
“嗯,张景秋和柴恪急不可耐了,催着你爹赶紧走马上任呢。”冯唐此时再没有前两日的急躁不安,好整以暇地道:“我说急什么,蓟辽两镇我都人生地不熟的,这么突兀地上任,不给下边一点儿好处,谁知道我?”
冯紫英一笑。
这也是规矩了,你不带点儿兵马粮草饷银上任,只怕下边那些个大头兵就得要把你哄得下不了台,尤其是像老爹和蓟辽这边素无往来,你在榆林大同这边名声再大又怎么着,那些个**将匪谁认你这个?
“那二位大人怎么说?”
“我说八十万两银子外加足够的粮秣,张景秋就不做声了,柴恪就来和我打商量了,说朝廷支应不起,你从江南也没带那么多银子回来,不像外界传的那般沸沸扬扬,说你带了千万银子回来,有这回事儿么?”
冯唐也好奇起来。
他知道自己儿子去了江南三趟了,这没日没夜的奔波于江南和京师城之间,自然是为朝廷弄银子回来。
这几天他也听到不少,又说只有百万两收入,有说光是开海债券就卖了五百万,也有说那东番打包卖给了盐商和龙游、安福商人卖了一千万,还有说特许金也只收了几十万,是朝廷故意打肿脸充胖子,众说纷纭。
究竟这中书科负责开海事,这一趟为朝廷弄回来多少银子,估计朝中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心里有数外,其他人都是盲人摸象。
“千万银子?儿子有那本事,估计郑大人这个户部尚书都坐不住了,怎么可能啊。”冯紫英笑着摇头,“三五百万两倒是能陆陆续续回来,但比起朝廷现在的窟窿,也不过就是应得一时之急,哪里济得了多久?”
冯唐脸色微微变化,“这么说这八十万两银子我还是开得少了?那就得要一百二十万两我才能去辽东了。”
“啊?”冯紫英吃了一惊,“爹,您这是……”
“哼,你都说了折后边儿便不可能有那么多,我这第一口不咬大一些,日后我都陷在辽东了,光靠和兵部打书信官司,谁还会理我?”
冯唐摇头,见自己儿子一脸郁闷之色,更是哂笑。
“紫英,以后你就知道了,这守边也不是单纯的武事儿,里边门道多着呢,谁知道我去辽东能见着一副什么情形?都说李成梁治军严谨,我不太相信!就凭他养一大帮子李家军,就不可能有多严谨!严谨也是要银子来说话的,你把自己人马养得膘肥马壮,那其他人呢?你凭什么要求人家也和你一样严谨?下边人都是要吃饭的。”
冯紫英无言以对。
战略上自己可以滔滔不绝说个一二三,因为有前世记忆的帮忙,但是这个时代如何治军带兵,自己就真的半点不懂了,根本没法和自己老爹这种在边关上浸淫几十年的宿将比,便是贺人龙那等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角色也比自己强不知多少。
不过这个时代的文臣们不都是这样么,具体的治军带兵不重要,关键你要能知兵知将,能服众驭将。
你得知晓你麾下每一支军队的底细特点,知道他们领军将领的能力本事,你要有足够的威信震慑武将驾驭他们,做到这一点,你也就算是一个合格的领军文臣了。
这也是冯紫英去西疆时跟着柴恪慢慢琢磨出来的一些道理,柴恪虽然是文臣,但是却能很好的把握好尺度,另外带来大笔的赏赐,自然就能让武将们替他卖命了,连老爹不也乖乖听命行事么?
李成梁治军严谨,恐怕也只能说仅限于他自己的那一帮子私军罢了,当然,这是李成梁赖以在辽东生存的根基,他永远都只会先满足自己的嫡系,至于说更多的其他非嫡系,自然就只能吃点残汤剩水了。
在你李成梁不可一世的时候,这些人自然只能忍气吞声听你的,但一当你的表现难以让朝廷满意的时候,你再看看这些人会如何?
所以李成梁提早托病致仕无疑是最明智之举,只不过却给自己老爹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那爹打算怎么办?”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怎么办?还不是那么办?我自己的人我当然要保证粮饷补给,因为我信得过,我知道他们能打,至于其他人,我管你是李家军还是其他人,有本事给我亮出来,在和建州女真人的战场上去见真章!能让我姓冯的认可满意,我当然不吝给银子给粮饷给补给,甚至封官许愿都没问题,但如果你还是那怂样,我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冯唐冷酷而平静地回答让冯紫英也深刻意识到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你要想挣出头,那就得要拼命玩命,没谁会给你多一份施舍。
冯紫英心中很清楚,自己老爹的做法才是最靠谱最现实的举措,而且说实话,老爹这种态度已经比李成梁强许多了,起码还要给你这些旁系人马一次机会。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行,你就该上,不行,你就该死,当兵上战场,没本事就是原罪。
“对了,那帮商人找你做什么?”原本都打算回自家院子了,冯唐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爹,您说那帮山陕商人?”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他们找过儿子几回,原本是希望在开海上看有没有机会,不过不合适,另外海通银庄这边他们也入了股,不过占股不多,……”
“就这个?”冯唐皱起眉头,“这帮商人可没那么闲心吧?”
“还有就是儿子和他们谈了谈开矿冶炼方面的事儿。”冯紫英对自己老爹当然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让他们招募一批匠师,另外在北直、山东这边勘选一下有无合适的矿山,海通银庄愿意大力扶持咱们北地的冶铁炼钢产业,不能让佛山那边专美,……”
冯唐看着自己儿子,半晌才道:“紫英,这开矿冶铁这么简单?找几个商人就能搞起来?他们是干这一行的?”
见自己老爹满脸不信和郁闷,冯紫英知道自己这个话怎么听都觉得不靠谱,甚至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靠谱。
大周境内开矿和炼铁不是什么新鲜事儿,那一省那一府都有,无外乎就是规模大小和工艺水平乃至所产生铁熟铁的质量问题而已。
但是再不靠谱也得要去尝试一下,否则这么大一个海通银庄搞起来,股本都是几百万两,这还没有算揽储进来的银两,这么大一笔银子放在这里,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连一点冒险尝试都不敢去做,那自己这个穿越者未免太逊了。
想想人家那些穿越者,哪一个不是吊打时代,称王道霸称孤道寡?哪像自己还要这般小心翼翼地苟?
半点金手指没有不说,纯粹就是靠自己家世和运气靠上了几个大佬老师来玩嘴皮子混了一个从六品,连想睡一个自己看上的女人,还得要想方设法的去弄个名分,不说憋屈,但是肯定是有些落差感的。
“爹,咱们北地这边其实铁矿不少,但是最主要还是却像样的工匠,另外也是咱们这北地没有形成像样的规模产业,齐师和乔师都有些担心,觉得这开海之略自然是好的,但是得益者却是江南,辽东这边就算航道打通,那也是为了整个大周朝廷,对于咱们这北地诸省来说,开海并没有多少益处,……”
冯紫英的话恐怕是当下很多北地士人的一致观点。
这海贸一开,输往海外换回银子的如丝绸、瓷器、茶叶乃至药材和铁料,都是产自南方,丝绸、瓷器和茶叶以江南为主,而药材和铁料则是两广为主,加上江南湖广和两广又是粮食主产地,百姓不说过得多么好,但是只要是丰年,基本上能求个温饱,可北方呢?
这种紧迫和焦灼感让包括齐永泰和乔应甲在内的这些北地士人都坐卧不安。
虽然他们未必懂得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但是南方越来越富裕繁华,北地越来越凋敝,稍有水旱灾害就是遍地流民,弄不好就是遍地烽烟,看见白莲教为何在北地如此蔓延,但在南直隶和江西湖广这些地方声势就要小得多,也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戊字卷 第二十七节 家事
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冯唐不再多言,“紫英,爹知道你是一个有主意的,爹也知道这南北之争恐怕会因为你的开海之略还要延续,嗯,当然,这不怪你,你想要替北地谋划一些心是好的,但是也要掂量一番能不能成,莫要急于求成。”
“爹,儿子明白。”冯紫英也知道老爹是担心自己如果把愿望许得太高,结果却是落空,只怕这番怒火就要冲着自己来了,为这个,不值当。
“另外,这些山陕商人固然和朝里北地士人关系密切,瓜葛甚深,但是其中也有一些不那么地道,和边墙外的蒙古人和女真人都有勾连,这一点不用爹提醒你你都该知晓才是,怎么来辨识区分,哪些可以合作,那些可以支持,哪些需要防一手,你自个儿要心里有数。”
冯唐已经很难得用这等语言来提醒谁了。
原来以为自家儿子就算学问好见识不凡,但是年龄摆在那里,这庶吉士观政,进了翰林院,怎么都该安分几年,积淀积淀再说。
没想到这蹿红的势头超出任何人想象,许多本该是他的老师们来提醒的,现在冯唐也不得不加入进来,以免自己这个儿子得意忘形了。
冯紫英自然知道这些山陕商人的德行。
准确的说,这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庞大群体,既有脚踏实地以货通天下为目的的商贾,亦有那种专门投机取巧以吕不韦为榜样押注边地官员为生的赌徒,还有就是那种靠积攒各方人脉两头下注的角色。
特别是后者,更是以大周为壶,以蒙古和女真为杯,完全以利益为导向,无视可能带来的后果。
见冯紫英神色深沉,冯唐也就不深说,知晓自己这个儿子恐怕对这些也应该是有所考虑的,如何选择合作伙伴,不仅仅有儿子来掌舵,更有齐永泰和乔应甲这些人来把关才是。
“嗯,你去吧,晚上到我书房里来,我还要和你说一说辽东的事儿。”冯唐摆摆手。
原本想去马巷胡同的,听得老爹这么一说,也只有作罢了,不过冯紫英也的确想要和自己老爹好好探讨一下辽东战略。
以前也就罢了,但现在老爹去了辽东,这所有压力就都压在老爹肩头上了,本想让自己老爹苟几年就赶紧回来,老爹彻底颠覆了冯紫英以往的印象,他觉得或许老爹去辽东恐怕还未必是坏事儿了。
从时间线上来看,建州女真还没有发展到无法遏制的地步,就算是乌拉部真的被建州女真吞并,只要确保叶赫部,另外压制科尔沁人不让他们彻底倒向建州女真,那么建州女真就别想轻松南下。
当然,关键中的关键,还是得要认老爹迅速掌握住辽东镇这一支大周最强悍的边镇。
这支军队随着李成梁的离任,士气也在迅速瓦解,如果不能迅速振作起来,日后再想要重新恢复到让朝廷放心的状态就难了,所以张景秋和柴恪才会如此急切的要求老爹赶紧赴任,起码要先把士气军心稳住。
稳住士气军心无外乎两策,一是打胜仗,二是保障粮饷补给,论理第二条都不该算一策,但是对于整个九边都长期欠饷缺粮的情况下,这第二策好像甚至比第一策更切合实际,更有效。
当然要想真正把这支军队掌握在手中,还得要靠扎扎实实打两场胜仗,而打胜仗,最根本的保证也就是要确保补给的满足。
老爹一回来,整个冯府就像是过节一般立即热闹起来。
除了来拜访的客人顿时多了起来外,家里边上上下下脸上都生动起来,起码老娘和几个姨娘脸上随时都笑容满面,连带着下人们得赏赐的机会也比寻常多了几倍。
老爹这一趟卸任榆林总兵回京,算是衣锦而归,而且也不会再去榆林那边,自然是要把该带回来的东西都要带回来。
对于武将们荣耀而归,无论是都察院还是龙禁尉都是放得比较宽松的,即便是有些一些弹章,皇上也会留中不发。
人家上战场去拼命几年,打了胜仗回来,还不允许捞一把,天下就没有这个道理,这是这个时代最朴素的哲理。
皮货、金砂、毛皮、良驹,免不了还有些珠翠宝石一类的玩意儿,毕竟甘肃宁夏连通西边,这种玩意儿也不少。
“紫英的婚事就定在十二月吧,成了亲就好过年。”坐在炕头上,冯唐喝了一口送上来的莲子羹,“我和沈家那边去了信,这一趟去辽东,恐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紫英成亲都未必能回来,……”
大段氏坐在炕的另一端,而小段氏、苏氏、谢氏都坐在下手的椅子里。
“那边林家的事儿,老爷怎么考虑的?”大段氏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紫英既然喜欢,而且都定了亲,难道还能反悔不成?”冯唐看出了自己妻子的想法,摇了摇头。
恐怕觉得林如海一死,又觉得这林家女成了一个孤女,不那么合适了,这年头女方父母双亡的确不是一个好亲事,但定亲之前还可以反悔,但定了亲之后要悔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是在自毁声誉,对于士林文人来说,更是如此,冯唐当然不会同意。
大段氏忍不住掩饰了一句,“我是觉得那林姑娘身子太弱,万一……”
“你不是说还有一个庶出姐姐陪嫁过来么?”冯唐皱了皱眉,“难道她那个姐姐也是瘦弱不堪?”
“那倒不是,只是那女子我打听了一下,好像性子有些冷傲,……”大段氏赶紧解释。
“那没甚关系,只要能生养就行,何况那林氏也未必就不能生养。”冯唐摆摆手,“定了亲,这等事情就不必再说了,我们冯家现在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莫要被人笑话,紫英现在身份更不一般,订亲要慎重,但是定下来,就不能轻易变了。”
“老爷既然这么说,那就按老爷说的办就是了,下来便让府里去和沈家那边商议,好早些把具体事宜铺排下去。”大段氏见自己丈夫态度如此坚定,就不再多说了。
冯唐也知道自己妻子的担心,毕竟林家这边是三房,也就是自己这一房,从段氏心里来想,还是希望求个稳当,万一真的是身子弱无出,又得是一件大事儿。
“你也莫要心焦,这女子年轻时候也见不出,你生紫英时不也是快三十了?”冯唐宽慰段氏,段氏年轻的时候身体也不太好,他和段氏也是成亲了十多年后才生下冯紫英。
“正是因为妾身的原因,才让老爷只有这一个儿子,所以妾身才不愿意让紫英也重蹈覆辙。”段氏也是有些黯然。
除了自己,家里几个媵妾也都是不争气的,除了苏氏生下一女外,自己妹妹也无出。
这冯家人丁单薄委实让人心焦,所以她才格外重视这事儿,也幸亏紫英争气,挣来一个兼祧,虽说名义上是替长房延续香火,但是紫英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这沈氏女生下的儿女难道还能不喊自己祖母?
“姐姐也莫要想太多,那林姑娘还小,看不出什么来,但那妙玉姑娘我看了,体长肉丰,看样子是能生养的。”小段氏接上话,“再说了,若是实在不济,紫英房里,那金钏儿我看也是一个能生养的,我前日里把宝祥叫来问了,说紫英在马巷胡同里养的两个外室,都是屁股大能生养的,虽说是胡女,但是只要能生出儿子,那也是我们冯家血脉,……”
冯紫英在马巷胡同养了两个外室早就在府里传遍了,只是冯紫英从来不在人家说起,大小段氏问起,冯紫英也是含糊其辞一句话带过,但却没有否认。
冯唐沉吟了一下,“要不,婉琴你和紫英说一说,不行就先让那二女进府?”
未娶妻先纳妾不是什么特例,但以小户人家居多,这等高门大户联姻就要慎重了。
若是府里边通房丫头,那无所谓,可纳妾是外边正经人家的良妾,按照大周的习俗,就是对嫡妻那边的不尊重,所以一般说来,大户人家宁肯多养几个通房丫头,哪怕成亲前生了儿女,那也暂时不抬妾,等到正妻入门之后,再来抬妾,这样也可免了许多纷争。
大小段氏都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大段氏摇头:“左右就是这半年光景了,还是等到沈氏过门之后再抬进来吧。”
“嗯,也罢,也就这半年了。”冯唐也点头,“紫英屋里现在有几个丫头?”
“四个,不过那玉钏儿却被紫英安排去伺候那妙玉姑娘了。”小段氏道。
“唔,三个都是贾家那边送来的?”冯唐似笑非笑,“紫英这小子就这么看不上咱们府里的?贾家那边的难道就这么入他眼?”
说起这话头,大段氏也有些气恼,“也不知道紫英是不是中了贾家的**药,咱们府上俊俏丫头也不少,可他就是看不上,除了一个云裳,……”
戊字卷 第二十八节 火铳兵
“姐姐也莫生气,不过说来人家贾家不比咱们冯家成日在边地颠簸,在京中四代几十年,那些家生丫头的确也要比咱们府里这些才买回来几年的要要懂规矩得多,也难怪紫英喜欢,姐姐不是也很喜欢金钏儿和香菱么?……”小段氏打着圆场。
大段氏很喜欢金钏儿,觉得金钏儿知情达意,乖觉懂事儿,有什么情况也会主动和自己说,这等丫头自己府里边的确还挑不出两个来,那香菱倒是老实性子,虽然不及金钏儿聪颖,但是敦厚的性子也一样让大段氏觉得踏实。
“嗯,由他去吧。”冯唐摆摆手,“不过紫英房里丫头是不是少了点儿?”
既然外边外室不好抬进府里,那自家府里的丫头就没那么忌讳了。
冯唐也清楚自己这一趟去辽东怕是短时间内难得回来了,没准儿带个十年八年也不一定,朝廷对其他镇的总兵总督倒是调整频率很快,唯独这辽东一直求稳,不会轻易调换,看看李成梁前后两任几十年就能明白,所以他也希望自己儿子能早续香火,哪怕嫡出不行,庶出有两个也行啊。
“老爷,我也说过,可是紫英却始终不肯,说要进他屋里,须得要过他眼让他满意才行。”大段氏叹了一口气,“这等事情论理妾身都不该来和老爷说的,但紫英现在却是有主意得紧,寻常事情也就罢了,这等事情也不肯听我和婉琴的了,还得要老爷去和他好好说说才行。”
“这小子!”冯唐摇摇头,儿大不由娘啊,自己这个儿子也是太特立独行了一些,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拿主意,不过若非如此,又怎么能让朝中这些个重臣乃至皇上都青眼相加?
冯紫英的晚饭却是和王应熊一块儿吃的。
“暂时还没有更多的消息回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播州、水西和永宁几家是肯定有联系的,而且还很紧密,至于说粮食、布匹涨价,现在不好说,还是有起有落,只是总体趋势来看,还是在缓慢上涨,我也让我那几位族人加紧去打探,另外刑部那边,我和方叔也说了,让方叔看能不能从刑部那边的线人去查探一下,看看播州那边有没有其他动向,……”
王应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过我感觉,播州那边恐怕迟早要乱,……”
“这么肯定?”冯紫英笑着也举起杯。
“土司流官之间势同水火,吃苦的还是下边百姓,只要有心人在其中煽风点火,出乱子是很简单的事情,那杨应龙也非等闲之辈,我琢磨着这厮会不会是在等待合适时机。”王应熊拈起一筷子糟鹌鹑,放进嘴里大嚼,“紫英,这糟鹌鹑味道绝美,京中酒楼没哪家能有这味儿。”
“呵呵,那你没事儿可以多来我这边坐一坐啊。”金钏儿的手艺传自贾府,不得不说这荣国府里的饮食文化还是有些水准的。
“嗯,还有,令尊可是马上要去辽东赴任了?”王应熊在兵部,自然很清楚这些变动。
“张大人和柴大人都在催我父亲尽快赴任,早日安定军心,我父亲还在和兵部商议。”冯紫英点点头。
“还是粮饷问题?”王应熊放下筷子,“粮饷是大事儿,不过武库司那边刚验收一批火铳,三千支,原本是有意在京营组建一支火铳队伍,但是神机营那边一直对火铳不感冒,所以就搁下了,我知道你一直对火铳很感兴趣,这正好可以请令尊在辽东实验一番啊。”
“哦?”冯紫英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大周还能自己生产火铳,“兵部能生产火铳?”
“也不算是吧。”王应熊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据说是兵部前武库司郎中赵士祯组织工匠仿制鲁密铳所成,拿出样品之后,当时武库司委托佛山那边几家工坊照样所制,都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到今年才算是完成,送到京中来了。”
赵士祯?冯紫英对这个人名字好像有些印象,但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了。
“让佛山那边工坊仿制?兵部在王恭厂不是有自己火药局或兵仗局么?”冯紫英对兵部的关注更多地还是在职方司,对其他几个司就没那么关心了。
“据说,嗯,是据说啊,当年赵郎中在兵仗局仿制鲁密铳,结果花了一两年造出来的鲁密铳效果奇差,加上以前在兵仗局也是仿照倭人鸟铳造出的火铳,结果效果远不及鸟铳,装备给了神机营,结果火铳炸膛事件不断,死伤了不少神机营士卒,而且火绳燃烧速度不一,所以险些引起了神机营哗变,赵郎中险些就被下狱,还是前任首辅大人沈大人和前任尚书萧尚书保了赵郎中,所以赵郎中才留任,……”
冯紫英没想到王应熊这厮居然还有些打探消息的本事,居然把兵部以前的这些隐秘都给打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武库司就干脆委托外造?”冯紫英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也跑得太远了,去了佛山,这位赵郎中也不怕都察院的人弹劾他?”
“据说是赵郎中建议找外边儿的,是当时萧大人定的到佛山定制,而且佛山那边紧邻广州,也容易招募到西夷工匠,……”王应熊随口道。
“这一造就是四五年?”冯紫英无法想象三千支火铳就能造四五年,这是何等高的一个制造效率?
“除了最初给人家拨付了一万两银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给银子了,萧尚书走人了,赵郎中也早就免职了,现在人家是来要后续的银子了,……”王应熊这才说出原委。
“哟,原来是一堆没人要的烂货啊,神机营还是不肯要?”冯紫英笑了起来,他就说怎么会无缘无故多一堆火铳出来,原来是这样一个曲折故事。
“神机营坚决不要,可是这人家都送了来,而且当初也是签了协议,按照每支八两五钱银子来造的,加上火药局造的火药,一支火铳价格已经在九两五钱左右了,这个价格太昂贵了。”王应熊摇头。
一支火铳配上药子十两银子上下,贵么?冯紫英也不确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恐怕的确比较贵,与寻常刀剑相比,肯定贵了,但是如果说作为一种热兵器来说,如果能在战场上改变战争结局,那三千支火铳也不过三万多两银子,还真不算什么。
当然这种火铳的水准自己不得而知,没准儿也就是打几枪就炸膛的货色,那别说十两银子,就是一两银子也不值了。
“神机营不肯要的理由就是火铳危险,质量不稳定,容易伤到士卒,操作不便,威力不足,那这批火铳究竟如何呢?”冯紫英问道。
“我试了一两支,肯定比以往的火铳强许多,但是要和西夷人的火枪比,比如斑鸠铳,估计还是有较大的差距,据说主要还是铁料质量不行,火药也要差一些,另外枪管也做不了那么长,这怨不得人。”王应熊摇摇头。
铁料不行,枪管不行,火药不行,这几样不行,就决定了这种火铳不可能有多么可靠,而且火铳本身就是要靠士卒大量的机械性训练形成惯性记忆模式才能发挥出效用,而当下大周在这方面好像基本上没有什么训练,又如何能发挥效用?
三千支火铳,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就看你如何来使用了。
但是就目前的情形来说,边军使用火铳的比例并不高,而且大多数甚至还是更差劲儿的各种火门枪,如三眼铳、夹靶枪等。
但即便这类武器和纯属冷兵器的军队比,比例上也还是差很多。
按照兵部的统计,像辽东镇估计火枪兵的比例大概在一成左右,也就是说,辽东镇十万大军大概有一万人左右的火枪兵,而这种火枪兵九成九都是使用火门枪,真正火绳枪的使用率极低。
如果换了是宣大和三边这些边镇,其比例更低,起码冯紫英就知道榆林镇的火枪兵不过区区千人,纯粹就是样子货,弓箭兵仍然作为远程打击的绝对主力。
冯紫英沉吟了一阵。
他知道王应熊提到这事儿的意思,无外乎就是让自己老爹接手这三千支火铳,既相当于替兵部解决了一个麻烦,另外也算是并对对辽东镇的一个支持,都是需要从老爹向兵部索要的粮饷补给中扣除的。
他需要考虑一下这个事情。
他知道自己老爹对这类火铳的运用也不少很感冒,认为这类武器噱头居多,实际使用价值不大,但是各类火炮自己老爹还是很看重的。
当然,这可能和军中包括三眼铳在内的各种火门枪的表现的确难以让人信服,但冯紫英也知道这并非火器的原因,而是火门枪的确已经落后于这个时代,同时大周朝廷内部,尤其是文臣的守旧心理,不愿意冒险创新,加上这种火枪也的确存在许多弊端,而军中训练又严重不足,所以久而久之,就导致了军队中对这类新生事物的偏见。
戊字卷 第二十九节 跨出第一步
王应熊走了。
不过冯紫英却陷入了沉思。
说实话,对大周的火器部队,他看不上眼。
各类杂七杂八而又质量低劣的火门枪为主,训练程度低,缺乏科学训练方式,加上军中内部贪腐横行,所以指望打造出一支像模像样的火枪部队来,除非从各方面都要进行变革和保障,才有可能。
相较于建州女真以冷兵器为主的军队,大周军在同等数量的战力上是居于绝对下风的,这也是为什么辽东镇十万大军,蓟镇八万大军,加起来十八万大军在面对建州女真时却显得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当然这和辽东镇和蓟镇特殊地理位置和地形特征有一定关系,毕竟要守卫数千里边境,加上各个卫所都需要驻军,两镇要真正抽调出几万精锐来和建州女真对阵,的确有些为难。
但这也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大周军内部的各种问题带来的整体实力孱弱才是主要因素。
火器的使用是一个必然趋势,越是不愿意接受新生事物,那么到日后就越是会吃亏。
现在有这样一个契机,加上自己老爹初去辽东,本身辽东现在的火器部队就属于鸡肋,哪怕裁撤遭遇的反对和抵触也要轻微得多,如果手段高明一些,或许就能达到整编重组的目的。
火绳枪其实在欧洲恐怕已经逐渐开始让位于燧发枪了,但是在东亚这块板图上,火绳枪都还是一种极其先进甚至未能推广开来的新式武器,火门枪仍然充斥在大周军中,这就是差距。
面对以骑射为主的建州女真,如果真的能在辽东镇打造一支具有战斗力的火枪部队出来,或许还真的能改变整个辽东战局局面。
“所以你觉得我该去接受这三千支火铳?”
对于冯紫英花了一个时辰来细细介绍鲁密铳和火门枪之间的差别,以及鲁密铳相对于火门枪的优势和方便程度,冯唐听得很认真,甚至还提了几个问题,这让冯紫英意识到自己老爹好像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对这类热兵器的反感抵触。
这也让冯紫英精神大振。
“对,方才儿子也和您介绍了鲁密铳和三眼铳这些靠烧热铁条的火枪有着本质区别,一个人就能够操作,当然这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才能实现,但是其对臂力弓术都没有特殊要求,其训练成熟时间远胜于培养一名弓手,所以儿子认为这应该是最适合当下九边的武器,而且儿子也从一些海商那里听闻,日本早已经开始装备鸟铳,其实也就是这种鲁密铳,而西夷人甚至在几十年前就开始普及这种鲁密铳了,现在他们都已经准备淘汰这种我们看起来甚至还是最新式的火铳了。”
冯紫英的话让冯唐吃了一惊,别的人也就罢了,但是自己儿子的话,冯唐还是比较信任的,“西夷人开始淘汰这种鲁密铳,那他们用什么?”
“爹应该知道,是自生火铳。”冯紫英平静地回答:“只不过他们的自生火铳不像爹送给我那一柄那么短,和这种鲁密铳一样长,甚至更长,其威力和使用便捷程度,爹可以想象一下,有多么方便。”
冯唐叹了一口气,他是见识过自生火铳威力和方便程度的。
这种短柄自生火铳方便携带,虽然在威力上有所欠缺,但是这两三丈之内却是杀人夺命的绝对利器,而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加长枪管,装药更多,火药威力加大,其杀伤威力自然可以从两三丈延伸到二三十丈甚至百丈。
但是大周显然是无法制作这种自生火铳的,不说其他单单是那种撞击打火的装置就极其精致,还有那种螺旋弹簧,制作极其困难复杂,只能手工进行加工。
“紫英,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自生火铳,我们大周能制作得出来么?”冯唐反问道。
“现在肯定不行,自生火铳上那复杂的装置在西夷也主要是钟表工匠和他们的学徒进行加工做出来的,我们大周连那等钟表都做不出来,还得要从西夷进口进来,遑论这种动辄大规模的生产,但在西夷,钟表匠很常见,所以他们的学徒出师之后就开始进入各种工坊,包括这种专门制作火铳的工坊,才能制作出这种自生火铳。”
冯紫英很清楚目前大周哪怕是手工制造业都已经和欧洲拉开了距离,尤其是像钟表这一类较为精密的加工制造业差距更大,十六世纪在欧洲各类为钟表业和武器制造提供支撑的简易车床已经出现,比如螺纹车床和齿轮加工车床等,进入十七世纪这种发展速度更快,但他也只知道一个大概历史,具体车床原理和制作工艺他就一无所知了。
行业乃至于车床这些设备和工艺的领先,已经让欧洲逐渐在进入十七世纪之后开始对东亚地区有了科技优势,这又是和欧洲的自然科学发展分不开的,冯紫英知晓这些却又无力改变,这种滋味让他很难受。
见自己儿子都很肯定表示无法制作自生火铳,冯唐也死了心,而且就算是能制作,恐怕也就是一些能工巧匠花上一年半载制作那么一两支出来,意义不大,如冯紫英所说,除非像西夷人那样有大量钟表匠这类的匠人和学徒,可以集中起来制造,才能实现。
“紫英,那你觉得我把这批鲁密铳接受下来划算么?”冯唐被冯紫英说得有些意动,但是又担心弄这么大一个噱头结果最终成了摆设花架子,那对自家的威信损害肯定会很大,甚至可能动摇自己在辽东的地位。
“爹,我觉得大周迟早要走这一步,鲁密铳取代那些三眼铳是必然趋势,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者之间的巨大差距,关键在于您能不能选好来操练这批鲁密铳士卒的人,说实话,要操练一支火铳军,三千支鲁密铳远远不够,这些火铳质量如何我不清楚,但是如果要反复操练,甚至要进行实弹射击训练的话,肯定会有相当一部分损耗,所以依儿子的看法,如果您真的打算操练一支能派上用场,甚至给建州女真一个深刻教训的火铳军来,起码还要购入一万支火铳和大量的火药。”
冯紫英的建议把冯唐吓了一大跳,“紫英,你这个建议有些出格了吧?”
“爹,绝对不出格,既然要做,那就要做成,而且就算是按照十两银子一支,一万支也不过十万两银子,您都要张口要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才上任了,这十万银子又算什么?”冯紫英不以为然,“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您真的能练出一支火铳军来,给建州女真一个教训,我想三五十万两银子奖励对朝廷来说应该不在话下吧?”
“再说了,您也知道现在辽东镇的情形,李家和依附李家的军队您肯定短时间动不了,从大同和榆林带过去的兵有限,只能作为最后的底牌,最好的办法就是就地取材,练兵,而练骑兵也好,练步军也好,都不及操练这种火铳军成军更快,而且对于以骑射为主的建州女真来说,火铳军一旦成军,对其便是天生的克制,……”
大部分真,少部分假,对于自己老爹,冯紫英自然不可能害他,但是适当的给他打气增强信心却是必要的。
冯唐沉吟了一阵,“紫英,你这么看好火铳军?”
“爹,真的看好,连三眼铳这等武器都能给建州骑兵造成不小的伤害,鲁密铳要强多了,而且操练这些火铳兵,也是为日后他们换装自生火铳做准备,总不能日后我们能买到或者生产自生火铳的时候再来临时抱佛脚训练火铳兵吧?”
冯紫英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冯唐。
虽然对鲁密铳不是很看好,操作程序复杂,质量堪忧,天气影响大,都是让冯唐觉得有点儿像鸡肋,但是自生火铳的威力和方便冯唐却是很看好的,若是能买到一批自生火铳,那日后这支火铳兵的威力就真的能发挥出来了。
“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便去找柴恪,把这批鲁密铳拿着,但后续怎么办?继续购买么?”冯唐和兵部还在扯皮,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显然不现实,但是八十万两冯唐觉得少了,他希望拿到一百万两,不过兵部不答应。
“嗯,要不这样,我明日去接触一下押送这批货来的工坊主,佛山那边的冶铁和加工工坊的确要比北地强许多,再谈一谈,价格和质量上我和他们看看能不能再商议一下,让我们双方都满意,如果可以的话,再来订购。”
冯紫英没去过广东那边,但佛山冶铁业的大名他早就听闻,而北地这边要走煤铁复合体的路径,光靠一些商人不行,需要更多的这方面人才,所以接触一下很有必要。
既然是商人,那么就谈利,只要有利可图,冯紫英相信没有谁会给银子过意不去,而有海通钱庄做后盾,冯紫英也有这个底气。
戊字卷 第三十节 军火掮客?
“草民庄立民见过冯大人。”
青衫长袍,气度不俗,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商贾或者工坊主,这是庄立民给冯紫英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庄先生请坐。”冯紫英点头抬手示意。
拱手行礼之后,青衫男子并不像其他一些商人那帮态度谄媚,卑辞厚颜,而是很泰然的坐下。
见面地点是广东会馆。
上午冯唐便去了兵部,同意了接受三千支鲁密铳,这让柴恪也喜出望外。
这批被兵部视为鸡肋的火铳被神机营拒收,而当时的主事者都已经不在位了,你就算是要追究责任都找不到了,萧大亨致仕,赵士祯被免职之后侥幸没被追究责任,不知所踪。
银子都是小事,三万多两不算是小数目,但也称不上大数目,只要有人接手,一切就好说,特别是冯唐,本身他去辽东朝廷就要给他拨付一大笔银子,现在正好可以扣除。
“草民要感谢总督大人接收了这批鲁密铳,否则庄某还真不知道回去之后如何向其他工坊主和东家们交代呢。”庄立民叹了一口气,“这拖了三四年,没想到萧大人和赵大人都不在了,兵部几位大人都不肯接手,幸亏令尊……”
“庄先生客气了,本官今日来见庄先生,也就是想了解一下这批火铳制作的前因后果,另外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一问。”冯紫英也开门见山。
“冯大人尽管问,只要庄某知晓的,知无不言。”庄立民赶紧道:“至于这批火铳的来由,其实我们也是不清楚,当初是广东都司那边来联系的,问我们几家工坊能不能制作火铳,我们以前也没有做过,不过都司那边说有图纸,只需要按照图纸的制作工艺来做便是,我们看过之后觉得可以做,所以就把这笔生意接下来了,一共是七家工坊,因为以前我们从未做过,所以都是尝试着慢慢来,尤其是制作枪管比较复杂,……”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庄立民也就大大方方讲了经过。
“兵部的银子不好拿,一万两银子给了之后,后边再来要,就难了,我都跑了两回,兵部都说要等到做成验收后才付后续银子,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冯紫英听得很仔细,“庄先生,我想问一句,你们七家作坊,三千支就做了四年?”
“冯大人,您可能不太了解这种鲁密铳的制作方法,这枪管是要用精铁打成卷管,再行钻眼,以前没做过的,一个工人便是一月也做不出一支枪管来,当然,现在我们做过之后,逐渐熟悉,大概半个月就能做一支枪管出来,手脚麻利的,一个月甚至能作三支出来,……”
庄立民显然有备而来,“在接了这笔活儿之后,我们又请了两名西夷匠师来指点,也重新招募了一些工人,制作工艺也有了长足进展,如果现在再要我们几家来做这三千支火铳,一年时间便能做出来,而且质量还能提高不少,……”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也是个精明人,一下子就能闻到味道了。
能拉上蓟辽总督这样一个大客户,对于任何一个商贾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特别是这些两广商人更是热衷,谁不知道这辽东是大周主战场?
“那自生火铳呢?”冯紫英没有客气,径直问道。
“自生火铳?”庄立民迟疑了一下,有些怀疑地问道:“冯大人,自生火铳和火铳完全是两回事儿,虽然看上去形象差不多,但是转轮装置非常精致复杂,要做一个十分艰难,目前我们还没有这个能力做出这种装置,不过,朝廷真的需要自生火铳么?”
“为什么这么问?”冯紫英含笑问道:“难道朝廷就不该需要更好的火铳么?”
“庄某不是这个意思,自生火铳的话,如果要从西夷那边买的话,一支价格起码在三十两银子以上,甚至还要高,而且是使用过的半新旧货色,当然如果大量购买的话,比如五百支以上,价格可能会略有下降,但是供货有很困难,从西夷采购到送货到广州,起码耗时一年以上,朝廷愿意么?”
庄立民怀疑朝廷有没有这个决心。
“那庄先生的意思是在广州还是能够采购到这种自生火铳的?”冯紫英没有理睬庄文静的质疑。
“若是三五十支的话,冯大人如果急需的话,庄某可以在广州搜罗一番,尽力满足,价格不超过三十五两银子每支,超过一百支便无能为力了,须得要到苏禄马尼拉那边去,超过三百支,我估计在南洋也很难采购到,必须要到西夷人本土去了。”
庄立民意识到可能有大买卖要来了,心情格外振奋。
这位冯大人肯定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替他父亲来问了。
新任蓟辽总督兼辽东总兵,据说他去辽东走马上任,朝廷会拨给他上百万两粮饷,哪怕是有两三成用于采购武器,那都是二三十万两银子,购买鲁密铳也能两三万支了,就算是自生火铳也能买上数千支。
“哦,看样子庄先生很有把握啊,不但在广州,在南洋那边也有门道?”冯紫英不怀疑对方的能耐,能和前任兵部尚书萧大亨都牵上线的角色,想也想得到不是等闲之辈。
这家伙不像是一个纯粹的军火掮客,倒像是一个背靠工坊但是又在两广和南洋有着广泛人脉的巨贾。
庄立民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表态终于让对方生出了兴趣。
“冯大人,别的庄某不敢夸口,但是在这方面,庄某还是敢拍这个胸脯的,以前朝廷需要刀枪这等军器,若是兵仗局这边来不及,也都是由庄某负责替朝廷张罗,后来三眼铳、夹靶枪也是庄某替朝廷制作,佛山的冶铁制作天下闻名,不是京师城能比的,这一点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才对。”
庄立民脸上傲然之色溢于言表,“至于门道么,庄某可以说一句,在南洋,在日本,庄某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若是大人急需这等鲁密铳,庄某甚至可以去日本替大人采购倭人鸟铳,质量并不逊于这批鲁密铳,两三千支半年之内就能替大人置办齐备,只是价格上可能要贵一些。”
“你的意思是我们大周在这等火铳的制作能力上连倭人都不如?”冯紫英追问道。
“那倒也不是,倭人在壬辰倭乱之后武备仍然在加强,他们的天皇好像不怎么管事儿,执掌大权的德川将军也没有能完全控制住整个日本,一些下边的将军好像也不太服气,所以都在添置武器,鸟铳也是他们最重要一份子,而我们大周,对大炮还算是比较重视,但对火铳就不太看重了,原来的三眼铳和夹靶枪采购都是七八年前了,这几年就只有这一批鲁密铳,也是四年前的事儿了,当然不知道京师的兵仗局有没有制作,我估计就算有制作数量也不多,质量更差。”
庄立民坦率的回答让冯紫英对中日两国的火器制作能力有了一个直观对比,“你的意思是倭人主要是内部有纷争,所以一直在持续置备制作火铳,而大周主要是没什么需求,但如果需要的话,就能迅速扩大制作规模和能力?”
“嗯,别的地方不敢说,佛山这边若是朝廷需求能够持续的话,许多工坊都能迅速添置设备招募匠人学徒,转产这种鲁密铳,只要有图纸,其实也不算难,无外乎就是各自生产出来所需要的时间和质量有所差异罢了,但如果真正持续制作,这些差距一两年内就能慢慢弥补上来。”
冯紫英看着庄立民,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和好奇,“那庄先生你的身份让本官很是好奇,能不能告知本官你究竟是做商贸还是经营工坊呢?”
庄立民也含笑起身正式一礼,“能让拿出开海之略的小冯修撰如此看重,庄某不胜荣幸,佛山最大的老庄记冶铁坊便是庄某产业,另外庄某在广州也有二十条船,此番海贸庄某已经缴纳了十年特许金,广州庄吉货栈也是庄某一族所有。”
难怪,是集工贸一体的大角色啊,而起还是海商,能搭上萧大亨的线也就很正常了。
“唔,原来庄先生也是海商啊,还有冶铁坊,这三万多两银子的营生应该打不上庄先生的眼才对。”冯紫英微微颔首。
广州现在的贸易地位已经日渐超越了宁波和泉漳,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它面对南洋贸易时更有优势,不过一旦宁波和泉州漳州彻底放开,尤其是和日本、朝鲜贸易打开,加上东番的开发,倒也还有一些变数,毕竟宁波泉州直接面对江南腹地。
“三百两银子的营生也是营生啊。”庄立民摇头,目光明澈,看着冯紫英,“更何况庄某也希望能一直维系这门生意,庄某相信朝廷终究还是有人能看到火器在军中会越来越重要。”
戊字卷 第三十一节 野望
“哦,庄先生这么肯定?”这倒有些出乎冯紫英的意外。
商人追逐利益很正常,但是能判断朝廷军队会日益重视火器,这本来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但是在当下的朝中,却成为一个不太被人认可和接受的观点。
这主要还是火门枪的表现实在太过让人失望,甚至还不及训练娴熟的弓箭手,女真骑射的优势并没有因为大周这边装备了火器而受到削弱,这也成了很多人坚持仍然要以冷兵器的主要理由。
“冯大人不是也是如此看法么?”庄立民坦然回应,“看看这种火器制造工艺和质量日益变化,而从原来的三眼铳到现在的鲁密铳,甚至以后的自生火铳,而刀枪弓箭却又有什么变化?庄某虽然不才,也知道训练一个合格的弓箭手没有三五年不行,而要成为优秀的弓箭手更是要十年以上的努力,而且对臂力这些也有特殊要求,而骑兵的要求更甚,但一个火铳手呢?基本没什么要求,不缺胳膊少腿儿就行,可咱们大周好像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人,……”
成本优势,这厮是从成本的角度来判断大周对建州女真要想占优,就必须要用这种方式来打破对方的优势,倒看不出这个商贾之流居然也能有这般见识。
此人倒是可以好好结交一番。
“庄先生的这番看法倒是深合我意啊。”冯紫英笑了笑,“我想现在我们或许可以谈一谈下一步的合作,辽东还需要更多的鲁密铳和自生火铳,既然你们现在无法制作出自生火铳,我想知道老庄记什么时候能自行独立制作出自生火铳?”
庄立民迟疑了一阵,“大人,您真的需要自生火铳?如果数量不大,我可以替您去买,……”
“不,我需要你们做,哪怕时间拖得长一些,价格昂贵一些,都可以接受,找西夷人买不是长远之计。”冯紫英断然摇头。
“那恐怕需要两三年光景了。”庄立民见冯紫英态度如此坚决,还以为是其父的态度,“我需要聘请一些特殊的西夷匠师,光是这个就会很麻烦,要去吕宋那边看看佛郎机人里边有没有合适的,如果没有的话,还要托人去西夷本土聘请,这可不是一笔小花销啊。”
其父刚去辽东,执掌蓟辽,十多万大军,如果要购置自生火铳,肯定也是成千上万支,却是是一笔大买卖,若非如此,庄立民绝对不会接受。
“我可以替我父亲先预定三千支鸟铳,委托庄先生去日本购买,半年内交货,另外再预定一万支鲁密铳,一年后交货五千,另外五千支两年内交货,价格可以商定。”冯紫英也毫不犹豫,要让人家卖力,就得要拿出足够利益,“或许后期还有变化,但是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庄立民立即盘算起来,这就是一万三千支的订货,加之在十二万两银子以上了。
“那冯大人日后需要多少自生火铳呢?”庄立民思考了一阵才缓缓道。
“一年内先请庄先生替我们购买两千支,未来五年内,辽东会继续订货不低于一万支,但这一万支我希望是有老庄记和佛山其他我们大周的作坊来制作!”冯紫英斩钉截铁地道。
这可就真的把庄立民震住了。
一万二千支自生火铳,价值起码是在四五十万两银子了,加上前面的鲁密铳订货,这就意味着有超过六十万两银子的大买卖了,朝廷会允许自己来吃下这块肥肉?兵仗局和火药局能答应?
“冯大人,您这个要求可把我给吓住了,您可知道这等营生兵部的态度?”庄立民提醒道。
“能不能获得朝廷的允许是我们的事儿,银子反正不会短你的,但我们这边也有要求。”冯紫英不动声色。
“您说。”
“价格不能高于市价,特别是后边一万支自生火铳希望你们自行生产制造之后,价格需要比来自西夷的货色下浮两成,我说的是比照西夷的旧货,如果是比照西夷新货,起码要下浮一成以上。”冯紫英一字一句道。
庄立民想了想,点头答应了,如果自行制作,这成本会下降不少,主要是一些关键物件现在自家这边做不出来,如果能聘请一些西夷钟表匠师过来,自己再选一些学徒跟着学,应该没问题。
“另外,我们希望这些火铳,不管是鲁密铳还是自生火铳,在铁料和枪管质量上要有明显提升,射程上也要比原来的鲁密铳和自生火铳起码要提高一成以上,……”
这个要求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庄立民可没有把握做到这一点,现在还是仿制,能达到和西夷人相仿的水准已经数为不易了,还要进一步提高,他不敢打这个包票。
见庄立民连连摇头,冯紫英心中也暗叹,他知道自己可能是有些急于求成了,不过庄立民的谨慎态度倒是让他更加放心。
“这样,庄先生,这个条款不做强行要求,但是可以作为辅助要求,如果老庄记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可以在原有的价格上上浮两成到三成!”
冯紫英很清楚,如果射程能提升哪怕五十米,那意义都大不一样,三百米到四百米杀伤射程的斑鸠铳(musket)杀伤力如果增加五十米,在战斗中那会对建州女真的骑兵实现多一轮射击,这不是银子能买得到的。
庄立民想了一想,觉得这没有什么坏处,便答应下来。
本身这种火器朝廷肯定对质量是有要求的,尤其是在威力上如果能够改进一些工艺,比如枪管耐力和轻重等等,实现最优,只要不做强制要求和时间限制,这种改进没什么不好,还能得到价格上浮的鼓励,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谈得很顺畅,冯紫英很满意,而庄立民则更是很高兴,能够攀上这样一层关系,这一趟京师之行也不枉来了。
这冯氏父子未来在大周朝廷中地位肯定还要攀升。
其父冯唐也就罢了,蓟辽总督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已经是顶点了,能在这个位置上多干几年,然后捞一个封爵就算是荣归了。
而这位小冯修撰却不一般,有着朝中几位北地大佬的背书支持,本身又是庶吉士出身,加上翰林院的资历,意味着这一位未来有很大可能性会出将入相,现在能交好对方,简直就如同吕不韦押注嬴异人一般,回报可能会是无比丰厚。
当然这也只是谈了一个大概,毕竟还是第一次,但只要双方有这个意愿,就意味着下一步的合作空间会更大,特别是在双方都各有所图的情况下。
庄立民在离开时按照惯例要留下三千两银票,这是一成的旧例,但是却被冯紫英拒绝了。
庄立民不认为对方是在矫情,对方的态度就让他感觉对方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个,甚至还觉得对方是有意要拉近双方的距离,这让他既感到惊喜,但是也有些惶恐。
作为一个商人,哪怕在广东也算是大户,但是要掺和到朝廷这里边的事务中来,他知道自己这小胳膊小腿儿瞬间就可能被压得粉碎。
只是这等情形下他又不能拒绝,只能自我安慰要见机行事,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勾当,他是绝对不会上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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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清脆的脆响在空气中回响,羞得尤三姐忙不迭的钻入锦衾中,满脸羞涩不堪的她还是不太习惯情郎的这般调戏,突然掀开被子在自己的丰臀上一击,让她险些就要跳起来。
恣意放纵一番之后,冯紫英也安静了下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对这种荒淫无道的生活失去抵抗力了,嗯,左拥右抱,环肥燕瘦,前世中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居然就这么有滋有味地过上了。
碧眸深目,白皙如雪的肩头裸露在外,宛如羊脂玉一般,尤二姐在床上远比看似豪爽大方的尤三姐放得开,只要是冯紫英想要,尤二姐是绝对不会违逆,远胜于青涩生疏的尤三姐,也不知道这丫头都已经被自己睡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么娇羞不堪。
欢好之后往往是冯紫英思维最敏捷的时候,所以他尤其喜欢这种揽着自己女人躺在锦衾中思考问题。
那个庄立民的情况他也打听过了,的确在广东有些根底,原来是攀上了萧大亨的线,但是现在萧大亨致仕了,所以这一趟来京师也是想要另寻靠山。
不过广东士人在朝中并无多少影响力,所以借助这一次的火铳交易庄立民明显是想结交自己父子,对这一点冯紫英也早有预料。
甚至王应熊也应该受人之托才会来找到自己,这一点王应熊也很委婉地和自己提起过。
等闲来投靠结交的人冯紫英是看不上的,现在的他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意结交了,这要讲求一个资源对等。
但毫无疑问,庄立民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佛山最大的冶铁作坊东主,不仅是有着年产数十万斤精铁和铁制品,而且还经营海贸和内贸,工贸复合体的代表了。
对于庄立民来说,恐怕这种替朝廷生产火器不仅仅只是图财了,而是一种结交人脉的主要手段了,甚至可以在利益上忍受一些牺牲才是。
戊字卷 第三十二节 选择
对冯紫英来说,庄立民的作用也不仅仅是能为其买到和制作火铳这么简单,他还在考虑是否能够也将其纳入未来自己考虑的在北地的煤铁复合体规划建设计划中来。
山陕商人有银子,甚至对北地情况也很熟悉,但是如何建成一个集采煤、炼焦和冶铁乃至铁制品制作为一体的复合体,并使之成功地商业化运作起来,这帮山陕商人是否能做到,冯紫英还是有些怀疑的。
如自己老爹所言,这些山陕商人更多的还是在人脉积攒协调和贸易能力上,真正运作一个生产制作的实体,冯紫英自己都有些不信,而且引入一个外部合作者,或许有助于平衡。
好在还有时间,可以再好好和这个庄立民谈一谈。
尤二姐如一只乖觉的波斯猫一般蜷缩在冯紫英怀中,一双娇媚的碧眼半睁半闭,随着冯紫英挪动的魔掌,主动的迎合着自己最美好的部位以供对方享受,而在另一端的尤三姐只是紧挨着情郎,安逸的享受着这份温情,默不作声。
这两姊妹的确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平常时候尤二姐如一只胆怯敏感的小猫咪,稍有动静都会竖起耳朵,深怕触怒了谁一般,而尤三姐则是豪迈坦荡,落落大方,但一旦上了床,尤二姐就变身暗夜中的烈焰玫瑰,尽情燃烧释放自己的魅力,把自己最火热妖媚的一面奉献给男人,而尤三姐则一下子变成了青苹果,一举一动都是羞涩无比,被动地承受着情郎的蹂躏。
这种反差让冯紫英很是惊奇,但是却很享受。
似乎是感受到了两女对自己情绪的变化,冯紫英丢开了关于未来煤铁复合体和火铳产业的思绪,回到了二女身上。
“我爹和我娘都知道了你们俩了,……”
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二女身子都是一僵,冯紫英安慰般地在二女丰腴的腰肢上拍了拍,“我娘是早就知道了,我爹此番回来之后也知道了,还和我说起了你们俩,……”
半晌,尤二姐鼓足勇气道:“那爷怎么回老爷太太的?”
“什么怎么回的?”冯紫英替尤二姐拉了拉被角,裸露的肩头有些凉意,“还能怎么说,他们都知道了,我还说什么,问我什么时候抬你们回去,我说都可以,不过最好还是等到年后吧,年底我就要成亲了,沈氏女,你们都知道的,……”
冯紫英并没有在自己成亲娶妻的问题上瞒尤氏二女,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妾迟早也要见正妻,当然最好是在正妻进门之后,那样可以免得恶了正妻,日后被穿小鞋,当然即便是那样,也未必能博得正妻的喜欢。
要像冯家上一代那样正妻和妾室关系处得相当不错,还真不多见,也幸亏大段氏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粗疏性子,苏氏谢氏安分守己,所以冯家才会有这般安宁。
“沈家姐姐今年入门,那林姐姐呢?”尤三姐小声问道。
妾称呼正妻永远都是姐姐,无论年龄大小,哪怕林黛玉比尤二尤三都要小几岁,但是只要进了冯家门,尤二尤三仍然要称林黛玉为姐姐。
冯紫英突然想到这一点,假如妙玉真的要嫁给自己作媵,那日后见了黛玉,她是喊黛玉姐姐,还是妹妹?这可成了一道难题。
冯紫英听出了尤三姐的意思,比起相对熟悉且有了一番交情的林黛玉,从无接触的沈氏女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尤三姐肯定更愿意入三房,反正都是做妾,何如寻找一个熟悉且有交情的姐姐?
“林妹妹还要等两年去了,她得要孝期过了才行。”冯紫英也有些犹豫。
让尤氏二女再等两年肯定不合适,但沈氏这边一过门就纳这二女入府,只怕换了是谁心里都不高兴,没准儿就要对尤氏二女产生恶感了。
尤氏二女一时间都没有吱声,这就有些值得考量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再等一等,看看二房兼祧的事儿,如果顺利的话,争取明年能获得这样一个机会。
宝钗年龄也不小了,只要皇上同意虚封一个身份给自己二伯,那么礼部那边同意兼祧,明年就可以先娶宝钗,那么让二尤入二房也是一个选择。
以宝钗的性子,冯紫英倒也不虞担心会为难二尤。
“不行就等一等吧。”冯紫英也知道二女现在心里也是惶恐不安,既不愿意入长房,但是要让她们等两年半,那时间又太长了一些,而且这话他们也不好开口说,若是传入某些人耳朵里,那真的就要被针对了。
“奴家姐妹都没有什么,只是林姐姐那边要熟悉一些。”尤三小心翼翼地道。毕竟关系到一辈子的幸福,再怎么也要表明一个态度。
冯紫英再度拍了拍尤三的丰臀,以示明白。
这会儿他还不敢说宝钗的事儿,现在除了薛家一家人,这等事情还无人知晓,便是香菱隐约猜到一些,但也没敢对外人说,便是金钏儿玉钏儿和云裳都不知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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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令尊可真是够狠啊,咬死不松口,九十万两银子,另外还得要把这三千支鲁密铳和配属火药都加上,张大人都很生气。”柴恪招呼着冯紫英入座。
冯紫英也很随意地坐下。
来柴恪这里他很自然,但在张景秋那里就不行了。
西疆之行让他和柴恪关系迅速拉近,这也是他喜欢跟着这些官员们外出的缘故,往往这一趟风雨同行,尤其是具备一定风险和责任的共事,就能迅速密切双方关系。
当然前提是你的表现要能让对方认可和肯定,如果做到合拍默契,那就更好了。
“柴大人,这话您不用跟我说,您们不答应我爹也没辙,不过这辽东的烂摊子换谁去都不愿意,这几日我爹在屋里都是满腹牢骚,总觉得被人给设套害了。”冯紫英半真半假地道。
柴恪打了个哈哈,当初也是他信誓旦旦地给冯唐承诺让冯唐出任三边总督,谁知道这一回来便变卦非要让冯唐去出辽东,自然让冯唐不乐意了。
只是这等事情却需要服从大局,柴恪内心再说抱歉,也得要坚持,当然在支持的粮饷物资上他就会有所偏向了。
“紫英,这种事情,都免不了,遇上了,为君分忧,忠于国事,自己的想法就只有舍弃了。”柴恪淡淡地应了一句,“也是飞白和辽东那边关系太僵了,否则也不会让令尊去。”
冯紫英也知道柴恪其实是支持熊廷弼去的,但是熊廷弼和李成梁以及李家势同水火,这一去要么熊廷弼灰溜溜被撵回来,要么就是李家体系被彻底清理,无论是那一种情形都不是朝廷现在愿意看到的。
“柴大人,我爹也知道,所以发牢骚归发牢骚,但去了还得要拼力做好,国事日艰,他是朝廷武臣戍边大将,自当守好国门。”冯紫英应道。
“嗯,你们父子倒是一个性子,大事面前不含糊,张大人虽然对令尊狮子大开口很是恼怒,但是还是对他忠于国事十分认可的,不过紫英,令尊除了这三千支鲁密铳外,还要求再订购一万三千支这种火铳,甚至还要配备二千支自生火铳,他真的觉得这种火铳可以在辽东发挥大作用?”
柴恪的疑问也是许多人的疑问。
这一万三千支火铳加上二千支自生火铳,算下来需要耗资二十多万两银子,虽说是要分成两年支付,但是这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了。
这冯唐带去九十万两银子其中大部分都是军饷和地方上购入粮食和各类物资的,真正留给你用来添置军备的并不多,但这一次冯唐却提前在兵部这里就报备,而且留下了十万两银子作为购置的预付定金,这也让兵部这边大为震惊。
这些总督和总兵们吃人头银子喝兵血都是边军惯例,就算是兵部也是心照不宣。
只要不是太过分,没闹出像宁夏镇那样哗变叛乱这样的大事儿,甚至一些小的哗变都影响不大,而边事上也没出问题,那就无人会去追究,就算是都察院那边也会保持沉默。
但一旦出了问题,尤其是边务上出了状况,那这些可能就是吊死你的绞索了。
这等购置军备也一样,一般说来都应该是由总督或者总兵向兵部提出,获得兵部同意,由兵部来负责采购配发,但这一次冯唐态度很坚决,要得也很急,加上替兵部解决了神机营不要的这三千支鲁密铳遗留问题,所以兵部也是特事特办,最终批准了这一桩外购。
当然火药仍然还得要从火药局来制作,而一万三千支鲁密铳中仍然有三千支由兵仗局来制作,这也是兵部同意的先决条件。
“柴大人,对具体军务紫英并不熟悉,不过家父练兵多年,我想应该是有些把握的,建州女真善骑射,加之其披甲士卒规模越来越大,辽东军在弩矢方面不及建州女真,要破解其优势,火铳就是最好的办法,这也是家父和我说起的。”冯紫英吸了一口气,“墨守成规既然不行,那就总要去试一试新的东西,看看行不行。”
戊字卷 第三十三节 晴雯出事
柴恪默然不语。
说实他对火铳的效用也有些疑虑,但是他也承认冯紫英所言有道理。
随着建州女真的势力扩张迅猛,其在鞣制甲胄方面的水准也越来越高,加之其固有的骑射优势,尤其是在弓弩手这方面的强势,使得周军在面对这个对手时处于劣势之下。
要打破这个格局,火铳无疑是当下一个很合适的选择。
尤其是冯唐和他提到的被称之为斑鸠铳或者鹰嘴铳的重型火铳,杀伤力可达到一百二十丈开外,这种威力巨大的重型火铳,瞄准射击时需要支架支撑,十分不便,但是其威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女真弓箭的射程。
女真弓箭杀伤力一般在三十丈到四十丈之间,超过四十丈的极少,相较于三眼铳、夹靶枪这类火门枪只有二十丈左右杀伤力的货色,女真弓箭手无论是在射程威力还是射击频率上都远超过了周军的这类火器,这也是大周朝廷内部为什么不看好火铳的缘故。
这一批鲁密铳的射程已经达到了四十丈,堪堪与女真弓箭相若,但一名女真弓箭手对体质的要求和训练时间就不是寻常士卒都可以充任的火铳手能比的了,柴恪也知道这应该是冯唐最看重的。
寻常士卒只需要花些时间来训练,一年半载就能迅速成为一个勉强合格的火铳手,而要变成一名合格的弓箭手,这点儿时间是不可想象的。
鉴于此,张景秋和柴恪对于冯唐的这个要求都没有表示反对,毕竟作为新任蓟辽总督,如果连这点儿便宜行事的权力都没有,也的确说不过去。
他们的想法都是不妨观察一下,看一看冯唐的这个火铳军计划效果究竟如何,如果真的不尽人意,也可以让冯唐早些死了这条心。
现在看来没准儿冯唐的这个想法就是冯紫英支持下才萌发的,这也让柴恪更是好奇。
他真想看看这两父子的这一回尝试会带来什么。
“紫英,此事既然你和令尊都如此有信心,那就试试吧,另外令尊也提到了海西女真和察哈尔人以及科尔沁部的问题,我看也是有你的一些想法在里边?”
对这一点,冯紫英也没否认,“家父对察哈尔人还是比较熟悉的,他在大同多年,所以他有些担心察哈尔人蛰伏了这么些年,现在冒出来这个林丹巴图尔虽然年龄尚小,但已经露出了一些端倪,所以他打算好好摸一摸察哈尔人的底,海西女真这边,我和家父的观点一致,必须要尽力保住乌拉部,防止建州女真灭掉乌拉部打开通往东海女真的大门,东海女真势力散乱,很容易被建州女真给吞并,……”
“所以这一点通过支持叶赫部和建州女真对阵来实现?”柴恪若有所思,“家父觉得叶赫部恐怕很难牵制得住建州女真,所以他觉得必要时候,辽东军就得要亲自上阵。”
柴恪吃了一惊,“令尊是这样想的?会不会引发和建州女真的战争?”
“柴大人,我觉得家父有一句话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越是想要避免战争,你就越是需要表现出你并不惧怕战争,我觉得这也适合我们和建州女真之间的关系,更何况我认为如果努尔哈赤足够聪明的话,在没有解决掉海西女真之前,建州女真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和我们大周彻底翻脸。”冯紫英胸有成竹地道:“所以越是如此,我们就越是不能让建州女真灭掉乌拉部和叶赫部。”
这一点上柴恪赞同冯紫英的观点,建州女真虽然日益成为大周在辽东的大患,但是在没有解决掉海西女真之前,努尔哈赤不会冒这种险。
“对了,我听非熊说你很担心西南那边生变?”这才是柴恪今日把冯紫英招来的目的。
冯紫英在宁夏镇叛乱问题上的敏锐眼光和独到视角让柴恪感触尤深,所以当王应熊提到冯紫英一直在关注西南土司们的动静时,就立即让柴恪紧张起来。
……
冯紫英离开兵部时,知道自己又让柴恪恐怕相当长一段时间都会睡不安枕了。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一些观点抗法,虽然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杨应龙会叛乱,但是播州、水西、永宁三家土司来往过于密切,本身就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没有谁说这些土司们不能往来,但是以前没有,现在突然走动密切起来,这就不得不让人起疑了。
更何况柴恪也很清楚,这些西南地区流土之争矛盾有多么激烈,而当地老百姓承受着多大的压榨,如同一捆捆晒干了枯草,也许一根火星子丢下去,就会引发满天大火。
不过这不是自己的职责了,他能做的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冯紫英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真的不是什么全能者,做不到什么事情都能力挽狂澜,有些事情即便是你知晓,你也一样无法改变,就像宁夏叛乱一样。
甚至他还可以预言,太上皇或者义忠亲王和永隆帝终究会有一场纷争,这场纷争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拉开序幕,又会以什么样的结果结束,他无法判定。
但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绝对就会有无数站错队的人,而他们的结果就会是人头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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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晴雯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被太太撵了出去?”平儿急匆匆地进门时,看见的是王熙凤心不在焉地躺在炕上,半幅水綾松花褙子露出半边浑圆的玉丘,旁边丰儿又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扇子。
看见平儿进来使了一个颜色,丰儿也知趣地收拾起扇子,出了门。
“奶奶,您这是怎么了?”平儿也觉得这段时间王熙凤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儿,人蔫耷耷的,没多少精神,胃口也不好。
“没怎么,就是觉得身子乏,啥事儿都提不起精神来。”王熙凤歪着身子,锦裀蓉簟放在浑圆的丰臀下,平儿赶紧替对方背后放了一个石青金钱蟒靠枕,“一帮没眼水的小蹄子,奶奶身子不爽利,也不知道垫个垫子。”
“都能有你这般精明利索,我也就可以安安心心休养几日了。”王熙凤叹了一口气,“兴许是前段时间凉了胃,胃口也不好,身子也乏得很,全身都懒洋洋的。”
“那奶奶索性就交了手里的事儿,请太太另行安排人,嗯,不如就请珠大奶奶暂时管一段时间,奶奶也好将息一番,莫要伤了身子。”平儿关心地道。
“哎,这等时候我还真的不好去太太那里交卸这担子,免不了就有人要说闲话,太太也要不高兴。”王熙凤叹了一口气,“这府里边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总有些人要在里边儿整点儿幺蛾子出来才显得出自己,你不是问晴雯怎么回事儿么?还不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了,一来二说的有人就说她模样脾气都像林妹妹了,本身此番林妹妹回来许给了冯家大郎,就让宝玉有些魔怔了,这话传进太太耳朵里,这不是故意膈应太太么?”
平儿立时就明白了。
这是有人给晴雯下药了。
她平素里和晴雯关系一直不错,虽说不及和鸳鸯那么亲近,但是这府里边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丫鬟里边,除了鸳鸯和紫鹃外,也就是袭人和晴雯了,金钏儿去了冯府,现在来往也就少了,像其他丫鬟,都隔了一层。
林姑娘现在是许了人了,自然也就有些讲究了,像宝二爷这等男子再说是表兄妹,但也就不好随意去人家闺阁了。
本身这事儿对宝玉刺激就很大,加上这一回几个姐姐妹妹都去了江南,唯独把他给扔在家里,又有这事儿做由头,宝二爷就更是恹恹的。
太太这等时候本来就怕宝玉出事儿,晴雯的模样在她眼里一直就是狐媚子模样,听得这等话,那还了得,还不立即就把晴雯撵了出去。
“那宝二爷都没拦一拦?”平儿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王熙凤瞥了平儿一眼,似笑非笑,“你这小蹄子想什么呢?太太要撵晴雯出去,这气头上便是老祖宗都得要让这一步,宝玉要是去触这霉头,那还不得闹翻天?”
平儿低头不语。
“宝玉便是想要把晴雯要回来,那也得等上一两个月等到太太气消了,寻个合适机会才行。”王熙凤也知道平儿和晴雯关系不错,这才多说两句,换个其他人,她才懒得多说。
“就怕晴雯那性子太急,受不了这种气,……”平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一个丫头命,还受不了这个受不了那个,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不成?”
王熙凤不高兴了,平儿也不敢再说。
“对了,平儿,你说这二爷成日里人影子都见不着,究竟在干什么?一大早就出门,要到晚间才回来,饭也不回来吃,回来倒头就睡,……”王熙凤目光里多了几分冷意和疑惑,“我总感觉二爷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让人看不明白了呢。”
戊字卷 第三十四节 心意,心思
平儿不敢言语。
其实不仅是王熙凤,包括她和府里许多人都觉得琏二爷变了一个人一般。
往日里除了和东府里珍大爷和小蓉大爷饮酒作乐外,偶尔出去晃荡一圈,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府里边,府里有时候有些需要爷们儿出面的,他也乐得跑一跑,可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
东府那边基本上绝足不去,便是那珍大爷和小蓉大爷经常来请,贾琏也少有答允,这固然让府里老爷太太和老祖宗高兴,但是贾琏却也极少在府里呆着了。
连现在本该是贾琏出大力气的园子建设,贾琏没回来就不说了,现在回来了也不多问,放在以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却被大老爷揽了不少去,二奶奶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出头露面来扛着,许多具体事情连二老爷都要来帮着张罗,甚至连贾珍和贾蓉也都要来帮忙了。
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这府里边平时不觉得,关键时刻缺了琏二爷,还真有些玩不转一般,而宝二爷在这种事情上又是一个没耐性不靠谱的,算来算去这荣国府下一辈里好像也就只有贾琏才能撑得起的感觉了。
“不是说二爷受冯大爷的委托,还在为那银庄的事儿奔波么?”平儿屏住声息小心地应了一句。
“哼,这个冯家大郎,也不知道给二爷灌了什么**汤,让二爷这般死心塌地地替他卖命?”王熙凤冷声道:“早出晚归的,人影儿都见不着,前日里老祖宗也在问说是许久没见着他了,问起,我都不好回答,太太说是在外边儿帮着冯家大郎的事儿,老祖宗居然说是好事儿,跟着冯家大郎有出息,你说这贾家什么时候成了冯家的附庸不成?二爷跟着他冯紫英屁颠屁颠儿地跑,宝玉也要听冯紫英的教导,那环老三更是把冯紫英视为老师,甚至昨日里我听大嫂也说这一回冯紫英回来,若是过府来,她要去找冯紫英说一说,也好让贾兰能拜师,……”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但好像却是事实,贾琏紧跟着冯紫英,宝玉虽然不成器,但是二老爷内心还是希望冯紫英能提携一下宝玉的。
至于贾环和贾兰,现在看起来读书不错,贾环府试已过,只等八月院试了,大家都说没准儿这贾府里的读书种子就要落到贾环身上了,连赵姨娘这段时间都抖擞起来了。
加上以前的事儿,好像这冯家大爷自打考中举人进士之后和府里联系陡然就密切起来,而府里边似乎许多事情都和冯家牵扯上了瓜葛,许多事情二位老爷也就下意识的要去请教这位冯大爷了。
“奶奶,现在冯家也算是和咱们府里是姻亲了,冯大爷日后娶了林姑娘,那也就算是一家人了,再说了,府里边现在的情形,虽说大姑娘进宫当贵妃了,但是听太太说,许多事情反而要避讳了,不能随意扛贵妃娘娘的招牌,冯家现在如此风光,遮护咱们贾家一二其实也没什么,哪家没有一个兴衰起落?”
平儿一席话倒是让王熙凤刮目相看,撇了撇嘴,“你这小蹄子怎地几日不见,嘴巴却恁地圆滑起来了?”
“那也是奶奶平素里教导得好。”平儿抿嘴一笑。
王熙凤心里舒坦,表面上却是哼了一声,“要说这冯家大郎帮扶一下咱们府里也没啥,只是看着偌大一个贾家居然还不及这新冒出头来的冯家,委实让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了,冯家老爷这马上就赴任辽东去当蓟辽总督了,与我二叔和镇国公也都是一样的身份,这冯家还真的算是抖起来了。”
“奶奶,现在林姑娘还要在咱们府上住两三年去了,奶奶素来是看顾林姑娘的,昨日里我去紫鹃那里,见着了林姑娘,林姑娘还拉着奴婢手问奶奶呢,嘻嘻,还给了奴婢一个玉戒指,您瞧,……”
平儿羊脂玉般的手掌摊开,一枚细腻晶润的玉戒指放在手掌心。
“我哪里敢要,可林姑娘一定不肯,紫鹃也在一旁撺掇,说是姑娘的一点儿心意,非要塞在奴婢手里,奴婢深怕这一时手滑给摔了,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拿着了,都还没来得及和奶奶说呢。”
王熙凤有些惊异的接过玉戒指仔细看了一眼,脸色复杂地点点头:“林丫头倒是有心了,这戒指虽然小了点儿,品相却不错,怕是要值一二百银子呢。”
平儿吃了一惊,顿时有些急了,“这却如何是好?赶明儿奴婢去退给林姑娘,奴婢如何当得起这般物事?”
这府里边丫鬟,便是如鸳鸯、金钏儿这般大丫鬟,一般也不敢随意穿金戴玉的,这也是规矩。
便是有时候老祖宗和太太们逢年过节或者遇上什么喜事儿恩赏,也不过就是一些衣物或者钗子、镯子、扳指、戒指这类的,也是承主子们的一个恩情,但要说值得多少,也不过就是一二十两银子便是不错了。
像这般要值一二百银子,便是府里边儿的正经姑娘们的头面才能有那么几样了,丫鬟们又有谁当得起?
便是平儿这般丫头,府里月例不过是一两银子,这一个戒指便是相当于十年月例钱,这如何不让平儿着忙?
“留着吧,难道我身边的人就当不起一个戒指?”王熙凤有些傲然地道,“也不枉我平日里对林丫头一番情意,这丫头倒也是一个知恩的。”
平儿也知道这倒是大实话。
府里上下应用,王熙凤掌家以来从未短过林黛玉,甚至还比其他姑娘们要优遇一二,一般衣物脂粉,鲜货干货,都是要优先照顾林姑娘,和梨香院里宝钗比就更是有些差距了,这里边平儿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这固然有老祖宗的缘故,但要说宝钗和奶奶论亲戚更亲一些,可奶奶却对林姑娘格外不一样,当然平儿也知道早先恐怕奶奶是琢磨着林姑娘是不是可能要配宝玉,但是后来府里没了这份心思,可奶奶也还是依然如故。
林姑娘别看年龄小,但心思细腻敏感,对这等情形更是格外看重。
“不过看来这林家姑爷殁了,倒真是给林丫头留下了一笔陪嫁,便宜了冯紫英这家伙。”王熙凤啧啧道。
“奶奶,不是说林姑爷都把银子借给府里修园子了么?”平儿也是知晓府里情形底细的,王熙凤和贾琏也都没瞒过她。
“借倒是借了,不过林姑爷也得要替林丫头着想不是?这林丫头孤家寡人一个,嗯,也不算,听说林姑爷还有一个庶出女儿,比林丫头还要大几岁,是教坊司里一个犯妇所出,没想到林姑爷这么一个老实人居然也有这么一段风流故事,这两个女儿,林姑爷怎么也得替女儿们考虑一番才是。”
妙玉的事情也是瞒不住的,贾琏在回京之前就和冯紫英商量过了,所以回来之后便一一说了。
贾府里边对这事儿倒也没什么,一个庶出女儿罢了,林如海本身就纳有两妾,只是这两个妾无出罢了,未曾想到以前还和教坊司犯妇有些瓜葛还能生出一个女儿来,现在林如海都不在了,谁还能计较这个?
贾府里边甚至也说让那妙玉也到府里来陪着黛玉住下,倒是让冯紫英都觉得贾府还是有些人情味儿了。
“嗯,林姑娘也是可怜,这林姑爷走了,还得要守三年孝,也幸亏还有咱们府里,……”平儿叹了一口气,“林姑娘也说就着一二日里要来看奶奶呢。”
“哼,她来了也正好,我倒是要问问她,这冯家大郎成日里把二爷当牛一般的使唤,难道就没个说法?”
王熙凤也笑了起来,但心里却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没想到林黛玉居然要嫁入冯府,冯紫英这厮胆大妄为,心狠手辣,林丫头过门之后怕是有得罪受,再想到自己在冯紫英身上吃的亏,尤其是那等私密物事还在冯紫英手里,王熙凤就不由得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平儿笑了起来,她也知道这二奶奶说的是气话。
这林丫头还有两三年才过门儿,如何能管得了冯大爷的事儿?
而且这也是琏二爷自己一门心思扑着去的,据说别人打破头挤着想去还没门道,如何能怪得上冯大爷?
“那倒也是,不过听说冯大爷很是宝爱林姑娘,兴许林姑娘带句话,也能有些用处。”平儿笑着凑趣道。
“也是不一样,冯紫英和林丫头有前几年那一场临清民变的机缘,才能结缘,若非如此,京师城里那么多高门大户女儿,还有那书香世家士林文臣的女儿他都看不中,却单单自家做主选了林丫头,……”
说到这事儿,王熙凤都有些感慨,这冯紫英还真是厉害,婚姻之事素来父母做主,却被他给破了这个规矩,愣是让他自己给做了主,也算是破天荒了,不过这厮破天荒的事儿似乎也做了不少。
正琢磨间,却听得外边儿一阵急促脚步声,“奶奶,出事儿了!”
“怎么了?”王熙凤皱起眉头。
“说宝二爷在梨香院门口魔怔了,闹腾呢。”善姐跌跌撞撞扑进来,“老爷不在,太太都要急疯了。”
戊字卷 第三十五节 北静王水溶
“是紫英么?”
清朗温润的声音将冯紫英从有些恍惚于盛世市井繁华的景色中拉了回来。
护国寺这一片儿太热闹了。
小河槽儿与伊先胡同、沈篦子胡同、宽街儿、太常寺街以及一条胡同、二条胡同、三条胡同形成了一片繁华的街区。
这里是最负盛名的丝绸、毛皮、首饰和香料售卖所在,冯紫英甚至可以看到丰润祥的幌子在微风中荡漾,但是和其他几家名气更大的首饰行相比,丰润祥仍然只能算是小字辈。
不过这也足以说明丰润祥在京师城里站稳了脚跟,能在这一片立下招牌,开设铺子,本身就足以说明很多了。
冯紫英是骑马而行,瑞祥在前面替他牵着马,人太多,还得要防着马受惊。
老爹从西边儿又带回来不少健马,离开榆林出任蓟辽总督,哪怕是草原上再闭塞的蒙古人也知道冯唐这是高升了,自然要赠送礼物,当然高升未必就是赏心悦事。
二三十匹上等骏马带回来都不好带回府里,实在放不下了,只能寄放在郊外庄子里,而且这等在草原上习惯了的良驹,还真不适合在城里这般小步慢走,还不如寻常骟过的儿马温驯老实。
去贾府,本来可以步行,也可以骑马,不过冯紫英还是选择了骑马。
他想感受一下盛世京师的那份滋味。
一人一骑就这样安然悠闲地漫步在街道上,周围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初夏季节已经带来了几分热意,各种充斥在鼻腔中的香料气息让人竟然有些熏熏欲醉的感觉。
进入夏日,这绸缎庄的生意就要比皮货行的生意热闹许多了,不过来自辽东和塞外的皮货依然紧俏,上等货色并不会降价,商人们也不急于出手,等到九十月间,价格自然就会回升上去。
但这时候却是绸缎庄里最得意的时候了,来自苏杭、湖州、金陵和蜀地的各色丝绸绫锦纷纷上市,鲜艳的色彩和缤纷的花色图案,让每一个从门口经过的人们都忍不住想要驻足欣赏一二。
冯紫英自然对这些物事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自己周围每一个人的面目特征和表情变化,乃至与他们之间的交谈甚至争吵多带来的种种生活气息。
嗯,就是这股子味道,他很想把这一切铭刻入自己的脑海中,永远保存。
这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值得铭记。
每一个时代都有不一样的特色,兴许十年后,这里依然繁盛,但是却已经是不一样的味道了。
身后有些熟悉的声音将冯紫英从恍惚中拉回来,冯紫英转头一看,一顶八人大轿停下,周围人已经主动让开,紫金雕梁冠,面如冠玉,玉色丝袍,同色玉带,这一下来扑面而来的贵气让人立即就能明白对方的身份不凡。
“啊,王爷?!”冯紫英赶紧下马,拱手一躬,“紫英见过王爷。”
“呵呵,紫英,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如此客气?”赶紧疾步上前扶起,水溶可不敢真的受这一礼,倒不是受不起,而是不合适,这位可是京师城里的名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须得要礼遇。
见水溶说得如此亲热,冯紫英也有些意外。
他和这位北静王爷虽然有过几次交道,但是说实话,并没有太深的交情,多是因为大观楼这个戏园子加上柳湘莲和贾宝玉夹杂其中才熟悉起来的。
现在对方这般热络亲近,还让他有点儿不太适应。
“礼不可废,王爷。”冯紫英浅浅一笑,对方既然这般态度,他当然也不会过于执着。
对方随手过来,把臂而行,他也只能受着,这等待遇往日应该是对贾宝玉才对,明知道自己不太喜欢这这种格调,却还如此,也让他有点儿膈应。
只是对方也算是这京师城中顶级勋贵了,冯家也属于这个圈子,还不好不给这个面子。
“王爷这是去哪儿?”冯紫英要破解这份尴尬,主动发问。
“我去荣国公府,紫英呢?莫不是也去那边儿?听说紫英和林家订亲,林如海过世了,林家女现在住在其舅舅家中,……”
水溶容颜俊美,笑起来更是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感觉,难怪能和贾宝玉、柳湘莲以及蒋琪官几个走得这么近。
不得不承认,这几人都是姿容出众貌比潘安的角色。
在冯紫英看来,柳湘莲的俊朗之美,贾宝玉的烂漫之美,蒋琪官的阴柔之美,加上这水溶的温润之美,还有那秦钟的娇弱之美,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相比之下,自己虽然也不差,但就显得有些头角峥嵘难以让人亲近喜欢了。
“嗯,王爷,林妹妹暂时还只能住在荣国府,我也是要去感谢赦世伯和政世叔他们两位。”冯紫英点点头。
“欸,他们两位和林姑娘也是舅甥,住在荣国府里也是理所应当的。”水溶笑着道:“只不过紫英若是去了林姑娘,那和贾家就真的是通家之好加姻亲之谊了。”
冯紫英微微一凛,这水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诚然,自己去了黛玉的确是和贾家扯上了关系,但要说这种关系有多么亲近也说不上,黛玉毕竟姓林,他总感觉这水溶话里有些不一样的含意。
“嗯,也是,冯家和贾家本来就亲近,亲上加亲,是好事。”冯紫英不动声色地应道,他不会去反驳什么,反驳也没有意义。
距离贾家已经不远,二人索性就这样并肩而行,下人们早已经把轿子和马匹带到一边儿上去了,两个仆从跟随在身后。
“嗯,紫英,令尊什么时候赴辽东上任啊?怕是快了吧?”
水溶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十日内就要离京,兵部那边还有一些琐事儿需要处理安顿,没准儿还要不了十日就要走,再等一等怕遇上天气不好了。”冯紫英也显得很随意。
“前两日本王和牛公、王公等几位说起,有意祝贺令尊升任蓟辽总督,顺带也为令尊饯行,今日见到你,也请紫英回去之后替令尊带个话,改日帖子再送到你府上来。”
水溶的话让冯紫英措手不及,牛继宗和王子腾?
虽然不确定水溶有什么目的,但是这等饯行接风似乎也都是京中惯例,你要说这里边有些什么不妥,也说不上来,但这样一堆武勋齐聚,会给外界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或许内阁兵部都不会在意,但是有心人却不会这么想,比如皇上。
只是要拒绝却也不合适,人家提前和你打了招呼,甚至可能看你的时间合适来调整,你总不能不吭声不出气明日就出城赴辽东吧,那更落了痕迹。
“呵呵,王爷太客气了,那我就先替家父道谢了。”心思只是在胸中一转,冯紫英便满脸堆笑地答应了下来,状极欢愉。
水溶也在悄悄地观察着冯紫英,见冯紫英好像是真的发自内心喜悦,心里稍稍舒了一口气。
这个冯家几年里突兀的崛起,甚至比那陈继先更为耀眼,以前觉得冯唐此人也不过是榆林总兵,未曾想到转来转去,以为会是出任三边总督,但没想到却突兀地成了蓟辽总督,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
从这个时候大家才算是真正开始重视起冯家来了,好在还不算晚。
冯紫英此子倒也是个人才,不过对于大家来说,文臣的价值意义是日后的事情了,现在还是其父的位置更重要,价值更大。
“大家祖辈都是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令尊和令伯当年也是跟着太上皇戎马一生,咱们这些勋臣啊,都不容易,许多年龄大了,不过小一辈还是该走动一些才是啊。”水溶目光平视前方,话语里却颇多感慨。
冯紫英越发谨慎,只是点头,却不接话。
“听说紫英一直对令二伯病殁之后未又香火延续封爵不太满意?”
冯紫英吃了一惊,这宫中也太漏了,这等消息好像只有自己和皇上说过,至于薛家,便是薛蟠都知道轻重,断无可能说出去,而且他也不知道细节,宝钗和薛姨妈几个更无可能,不过忠顺王那里倒是不好说。
只是水溶问及,他却不能不回答:“王爷明鉴,我二伯好歹也是在大同总兵任上病殁,云川伯这一爵位本来就是我冯氏一族先祖所得,却不明不白没有了,这很难让人接受,……”
“可是皇上赐封了你大伯呼伦侯,这已经是破格赏赐了,也同意紫英你兼祧了,怎么紫英还不满意?”水溶话语里倒是没有多少情绪,好像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儿。
“王爷,难道说呼伦塞一战,我大伯为了救皇上和忠顺王战死就不该得这一侯爵?要知道我大伯也是连香火都无人继承的。”冯紫英故作愤愤不平地道。
“呵呵,我并无此意,不过冯家要拿回云川伯还得要看皇上心意了,但你们家才封了呼伦侯,皇上恐怕也要考虑其他武勋的态度,短时间再封恐怕不容易了。”水溶无可不无可地道。
这厮是什么意思?冯紫英也有些困惑了,和自己说这个意欲何为?
戊字卷 第三十六节 不是外人了(爆发开始!求月票!)
走过广宁伯胡同口,距离荣宁街就没有多远了,甚至踮着脚都能看见。
“紫英,若是你们家二房的云川伯封爵能重新回来,那你是不是考虑要兼祧三房,也为你二伯这一房延续香火?”
水溶的问话把冯紫英逼到了墙角边儿上,否定肯定不妥,毕竟对方肯定是听到了一些风声,而且这种事情终归是要摊牌的,撒谎自然是不合适的,哪怕无意和对方深交,但也没有必要把关系搞得太僵。
“王爷,紫英的确还没有想那么遥远,不过如果真的为我二伯这一房取回封爵的话,紫英觉得家里怕是会有这个考虑的,毕竟你也知道长房都有了,那么二房自然也会有这方面的想法,我爹那边肯定要这般想,我二伯在担任大同总兵时,一直是带着我爹的,我爹和我二伯关系一直最亲密。”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没有否认。
水溶点了点头,这么看来义忠亲王和自己得到的消息也是准确的了,不过也如自己所言,皇上就算是再看重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再次封爵给冯家,那太刺激人了。
不过皇上不封,可以有其他渠道,但这需要考虑周全。
水溶心里有了数,不再多说此事儿,转而说起了大观楼和明月楼之间的事儿。
两个人来到贾府门前,若是往日,贾赦贾政若是在府上,肯定会有一人来迎接水溶,不过今日显然贾赦贾政都不在,而水溶本来也是来见宝玉,所以也算私下往来,不必计较。
只是连贾琏和贾宝玉也没见人影,倒是让水溶和冯紫英很是诧异,只有一个贾环在门口候着,这贾府里边难道没人了?
这都是提前通传了的,怎么地却没有来接?
“环哥儿,还不见过水王爷?”见贾环有些发愣,冯紫英也知道水溶平素来贾府次数不多,即便是有,要么就是和贾赦贾政见面,要么就是见宝玉,对贾环并无印象,而贾环也对这位北静王爷没什么交道。
贾环赶紧见礼,冯紫英也不客气径直问道:“今儿个你们府上人都不在么?赦世伯和政世叔都不在?琏二哥和宝玉呢?”
贾环轻蔑之色一闪而逝,“二位老爷都出门了,尚未回来,琏二哥和宝二哥都……”
顿了一顿,似乎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或者是有意如此,冯紫英和水溶都感觉到了,只是水溶和贾环不熟,不好说话,倒是冯紫英没客气,“琏二哥呢?”
“琏二哥在梨香院那边儿,宝二哥身子不爽利,……”贾环的吞吞吐吐让冯紫英更是生疑,不过水溶何等人,立即知道这贾府里边怕是有些什么古怪,他本来就是来找宝玉的,宝玉既然病了,自然就不好在打扰,便和冯紫英打了一个招呼,径直告辞离开了。
冯紫英却不好走,而且看环老三那眼底的轻蔑不屑和嘲讽之色,就知道多半是宝玉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把贾环叫到一边儿,没等冯紫英开口,贾环已经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冯大哥,从你们去了江南,宝二哥就有些狂放了,成日里和东府钟哥儿在外边晃悠,先生也管不住他们,两位老爷都忙着修园子的事儿,所以宝二哥也就越发放肆了,……”
冯紫英也没打算能从环老三嘴里听到宝玉的好话,不过环老三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倒也没有信口开河夸大其词。
“……,待到你们回来说林姐姐和你订亲了,宝二哥就疯魔了一回,又把玉给扔了,不过好像也没摔坏,家里边大家都哄着,慢慢又缓过劲儿了,谁知道昨日里太太怎么就把晴雯撵了出去,宝二哥就不乐意了,可他又不敢去违逆太太的意思,今儿个大概是想去宝姐姐那边求安慰吧,谁知道林姐姐也在那边儿,林姐姐大概是不愿意见他,就要走,他就在那梨香院边儿上魔怔了,闹腾,说这府里的姐妹们现在都见不得他了,都不愿意和他说话了,他在这府里呆着也没意思,不如出家算了,如何如何,这会子琏二哥他们都赶过去了,……”
冯紫英啼笑皆非,就这么个事儿?
看样子这宝玉还是这般旧态复萌啊,一切都的要以他为中心,若是感觉到这世界中心不围绕他而转,那就是不正常的。
只是这种事情遇上了,还真觉得不好处理。
似乎是看出了冯紫英的犹豫,贾环难得地的机敏了一回,“冯大哥,我觉得您还是应该去一下,和宝二哥好好说一说,他的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就算是不愿意读书,但是起码府里边儿的事情还是要多过问一下吧?琏二哥现在忙于外边儿的事情,现在府里的事情连二位老爷都要亲自过问了,宝二哥都是十五了,也应该有些担待了才对。”
瞅了一眼这家伙,冯紫英觉得环老三只要是在面对宝玉的时候,总能爆发绽放出最强能量,无论是感情、话语还是态度,只不过前期是感情冲昏头脑,所以表现得过于强烈,很容易授人以柄,而现在,这厮也能像模像样的用各种方式来不动声色地挤兑敲打宝玉了。
“还有,现在两位老爷都不在,琏二哥恐怕未必能制服得了宝二哥,这等事情传出去,也影响我们荣国府和贾家的声誉,冯大哥您现在也不算是外人了,好好和宝二哥说一说,老祖宗和太太她们也能宽心。”
冯紫英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贾环,这家伙现在是真的有点儿底气面对以往都只能仰视的宝玉了,甚至还能带着点儿说不出的揶揄味道,不过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自己若是不能好好把宝玉这根筋给别扭过来,这家伙还得要折腾,黛玉还得要在贾府住上两三年呢,老这么折腾谁受得了?
“那就走吧。”冯紫英也懒得多说了,抬腿就走。
冯紫英和贾环没有走外边儿,而是走了府里边,梨香院那边有一道内门,也是平常薛家这边和府里边来往的通道。
老远就看见了贾琏和宝玉站在那梨香院的内门外,贾琏似乎正在和宝玉说着什么,而宝玉则是低垂着头,神色恹恹,不怎么理睬贾琏。
门口另一边儿,宝钗和黛玉紧靠着,都只是看着贾琏在劝着宝玉,却都没有说话,脸色倒也还正常,估计应该是早就习惯了宝玉的这等做派。
探春和湘云似乎是刚到,好像是在向袭人询问着什么,而袭人也在像二女解释着,而王夫人似乎还没有到,但是王熙凤却已经到了,正在和鸳鸯说着什么。
真的是一人牵动万人心,冯紫英都不得不承认这贾宝玉还真的是这贾府的宠儿,如果不是被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光环给压过,估计还得要更得宠。
冯紫英甚至可以肯定,哪怕是贾环考中举人进士,恐怕一样动摇不了宝玉在贾府里的地位。
且不说有贾元春这层关系,就算是这嫡庶之分和贾环不太招妇人喜欢的性子,就一样会被贾母和王夫人这等所歧视,除非贾环日后能走到让贾赦贾政都要仰望的地位。
见到贾环把冯紫英带了过来,一干人一愣之后也都反应过来。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冯紫英已经不算是外人了,三年后他就算是贾家的外甥女婿了,即便是现在他也和黛玉有了婚约,这层关系在这个时代算是相当正式的关系了。
贾琏先过来招呼,然后探春和湘云也过来见礼,倒是黛玉有些羞涩,但还是挽着宝钗的胳膊过来见礼招呼。
王熙凤神色有些冷,但是还是和鸳鸯、平儿一道过来招呼了一声。
只有宝玉站在那里,神色复杂,目光迷离恍惚,嘴唇微微哆嗦,看着冯紫英,嗫嚅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看了一眼宝玉,冯紫英和贾琏说了两句话之后,便淡淡地道:“若是没什么,诸位妹妹们都还是散了吧。”
虽然只是简单地一句话,却没有人能无视,探春和湘云与宝钗、黛玉交换了一下目光,都点点头,默默离去了。
鸳鸯欲言又止,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却没有离开。
“鸳鸯,你也去回老太君,宝玉这边,琏二哥和我会与宝玉好好谈一谈。”冯紫英点了点头,“请老太君放心,宝玉没什么,他也是十五六岁的人了,也该懂事了,也能懂事了。”
一句“该懂事了,能懂事了”让还有些纠结犹豫的宝玉身子也微微一震,想要挣扎着说什么,但是在冯紫英的目光下,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来。
鸳鸯深深地看了冯紫英一眼,点点头,“奴婢明白了,那奴婢就去回老祖宗了。”
“袭人,扶宝玉回屋里吧,我和琏二哥马上跟着过来。”冯紫英望向宝玉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刺得宝玉身子似乎都忍不住缩了起来,但最终还是在袭人的劝说和拉着胳膊下,恹恹地回去了。
戊字卷 第三十七节 长不大的人
贾环很知趣地先离开了,王熙凤和平儿也是踌躇了一阵,才离开,她们肯定还要去王夫人那边复命。
只剩下了冯紫英和贾琏。
“怎么回事儿?”冯紫英皱着眉头。
贾琏这段时间很忙。
段喜贵还在扬州那边主持大局,海通银庄的京师号实际上还没有开办起来,但是有些业务却不能耽搁了。
比如像中书科收上来的银子就要转入户部了,但上缴的特许金和卖出的开海债券以及东番盐务收入都集中在扬州。
这样大一笔数量的银子,要运回京师城非常麻烦,而京师这边以忠顺王为首的宗室入股股金则都已经到位,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把王爷宗室们认缴的股金收下,然后就地转入户部户头,一部分就转给户部银库。
这项工作就相当于繁杂了,虽然贾琏也从扬州带回来几个帮手,但是这都是只能做具体事情的,场面上要和忠顺王乃至各家宗室乃至北地商贾们入股的股东们打交道还得要贾琏。
所以这十来天里,贾琏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从选址到选人,再到开始接手这些股金,哪一样贾琏都不敢放手。
这样大一桩事情,忠顺王他们那边也不可能不闻不问,自然也要派出自己的人来,山陕商人那边也一样,虽然是以冯紫英这边为主导,但是派出几个人作为监督,也是应有之意。
但不得不说在扬州几个月对于贾琏的锻炼成长相当大,若是放在一年前,贾琏是绝无这种能耐应付下这么大一桩事儿,但现在冯紫英几次去察看,贾琏都是干得有声有色,连先前不太满意贾琏来操持的忠顺王都给予了肯定。
这也让冯紫英都很是感慨有时候不是这个人不行,而是没有给予他成长的机会,像贾琏,如果成日里就在荣国府里厮混,他能走到今日这种地步?若是没有扬州之行的打磨,这样大的阵仗他能扛得起来?
当然这也还是最简单的收缴股金和转存部分银子到户部,就目前来说,海通银庄还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把扬州号和京师号同时撑起来,但贾琏却还真的打磨出来,表现出了可堪独当一面的能力来了。
看着贾琏有些疲惫的模样,冯紫英也能理解。
以前没有掌管过这么大的事儿,就算是在扬州有历练,但是那边毕竟有段喜贵牵头,还有汪文言的扶持,所以还不觉得,但到了这边,虽说更熟悉,但是去成了独当一面,什么事情都得要自己来做主做决定。
冯紫英是不会过问这等具体事情,而贾琏也不愿意事事去问冯紫英,那对他自己有害无益。
手底下几十号人,有来自宗室和山陕商人那边的,有从扬州带来的,有到了京师城贾琏自己去挖来的,贾琏甚至都把贾芸也拉来了帮忙,就是想要尽快把这个局面控制住。
“小孩子耍耍小性子,过了就好。”贾琏漫不经心,他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心思还放在银庄那边儿,“紫英,芸哥儿那边我打算和湘莲那边说一说,这个人我要了,我这边合用的人严重不够,芸儿人忠心可靠,做事踏实,我手边儿上需要这样一个人,大观楼那边让湘莲另外物色一个吧。”
冯紫英没想到贾琏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而是说起了海通银庄的事儿,皱了皱眉:“你和柳二哥商量就行,怎么,不打算回扬州了,准备把京师号做起来?”
原来打算还是让段喜贵来做京师号,也有几方面考虑,一来段喜贵经验更丰富,二来还是有些不太放心贾琏,三来贾琏本人也不太愿意留在京师,但现在看来贾琏的表现渐入佳境。
他在京师这边各方面情况都更熟悉,比如挖角几个同行的掌柜档手,就是手到擒来,另外和京师城里的商人们也更能打成一片,所以冯紫英觉得如果贾琏愿意留在京师,这边京师号完全可以让贾琏来组建。
而段喜贵那边把扬州号理顺了,就直接去大同开办大同号。
作为段家的根基所在,冯家在那边也有很大影响力,大同号非常重要,这也是避免山陕商人有样学样,日后对海通银庄构成威胁,起码也要尽在确立自身先发优势,所以尽快办起来也很关键。
而且像广州这样的城市,也是必须要人尽快去占领,所以段喜贵未来两三年里都会非常忙碌,如果贾琏能把京师号这边扛起来,也能很大程度减轻段喜贵的压力。
“还没有想好,我还是更喜欢扬州。”贾琏犹豫了一下,但是迅即又道:“但京师号这边不能耽搁,喜贵暂时那边脱不了身,这边儿我义无反顾肯定要做起来,有你在京师城里,我也有底儿,起码现在没出什么纰漏。”
“琏二哥,自信一些,我看了你这段时间做的事儿,做的很好,我表兄过来未必能做得你这么好,京师城里还是你更熟悉一些,像物色办公地,挖人,理顺关系,我表兄这么短时间里做不到这么顺手,我的意思是不如京师号你先做起来,至于说日后你要回扬州也好,去哪里都可以。”
冯紫英笑了笑,“若是琏二哥舍不得你在扬州屋里那个,不妨让人送回来,若是不好进府,暂时养在外边也行啊。”
贾琏脸色一僵,摇了摇头,“我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去想那些事儿,你二哥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这么辛苦操劳过,每天一大早睁开眼皮子就得要想今天的事儿,吃了饭就得出门,要半夜里才能回到家,回来这么久我连你二嫂子床都没上过,真的是没那份精神,……”
贾琏这话也是荤素不忌了,冯紫英也笑了起来,“琏二哥,这可不行啊,难怪刚才二嫂子见我脸色不好看,敢情是你回来之后就没有耕自家田啊,没准儿二嫂子就知道你在扬州那点儿事情了呢?”
“哼,知道了我也不怕,爷们儿干点儿的事情还能让妇道人家左右?”贾琏轻哼了一声,“惹恼了我,便也学你一样,在外边置办几房,懒得回家,到时候还得要她求着爷回去。”
哟,这琏二爷现在有了事业,底气也足了起来啊,冯紫英有些好笑。
不过他不认为像扬州那匹瘦马这类外边儿野花能有多香,也不过就是图个新鲜罢了,不过他倒是很欣赏现在贾琏丢开一切干正事儿的劲头。
万事开头难,如果像这种开局的时候贾琏都不能丢开享乐而去沉下心做事儿,冯紫英倒要真的担心他扛不起这副担子了。
但现在看来贾琏还做得不错,而且还知道把贾芸都拉到身边来做事儿,说明他已经有意识的在学着掌控局面了,这是好事儿。
贾芸本是个能做事儿的人,放在大观楼还是有些可惜了,一个戏园子而已,这一年多的表现也能说明许多了,放在海通银庄来,没准儿也还能锻炼出来。
“琏二哥,京师号这边的事情还是你先做着吧,我觉得就这样干没问题。”冯紫英摆摆手,“贾芸你要觉得行,就要过来,柳二哥那边我去说也行。”
“嗯,那这事儿就说好了,我就让芸儿正式过来了,先前不过是帮忙,我看芸儿这方面也有些悟性,而且肯学肯干,比忠顺王那边过来的人强太多了,……”贾琏摇着头,显然是对忠顺王那边派过来的人不太满意。
“忠顺王爷和山陕商人那边过来的人,琏二哥你还是本着人尽其才,能用则用吧,但是关键的地方,还得要掌握在你手里,司库要我们的人,账目要绝对清楚,……”
贾琏点头,“紫英放心,这等事情我自然是明白轻重的,芸儿我打算暂时让他去司库那边跟着我们从扬州带过来的人学着,后边儿也让他熟悉一下各方面的业务,……”
冯紫英也不多说,“嗯,你心里有数就好,对了,今儿个这事儿是怎么回事儿?”
“你说宝玉这事儿?”贾琏没想到冯紫英又把话题扯回这边儿,有些不以为然地道:“还能是什么?我就不明白了,这宝玉也老大不小了,十五六岁了吧,成日里什么正事儿都不干,不是戏园子里听戏,就是和蒋琪官、钟哥儿他们厮混,我原来倒也不觉得,但现在却越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了,倒是要找个机会和二位老爷说一说。”
冯紫英没想到贾琏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以前他可是没有这份底气敢在贾赦贾政面前如此放言的,居然还要去建议不能让宝玉这般了。
“琏二哥,那你觉得宝玉现在该怎么办?”
“府里也说要替他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却又始终没有个定论,大概是觉得大姑娘当了贵妃,眼光高了吧?”贾琏也有些拿不准,“兴许找一个合适的亲事,早点儿成婚,看看能不能让他收心。”
“琏二哥你还没说宝玉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冯紫英看着贾琏道。
知道绕不过去,贾琏干咳了一声,斟酌着言辞,“紫英,你也知道宝玉这性子,他原来对林妹妹就有些痴念,现在听得你和林妹妹订亲了,就有点儿魔怔了,前段时间好不容名义安抚了下去,林妹妹这边也不怎么和他见面了,加上钟哥儿和蒋琪官前几日里也和他走得紧,大家以为也就过了,未曾想前日秦业病了,钟哥儿就回去守着他爹,蒋琪官这段时间戏楼子里也忙,宝玉没有了玩伴儿,所以么……”
“所以么,就故态复萌,有了一些非分之想?”冯紫英冷冷地道。
贾琏心中一凛,赶紧摆手,“不是,紫英,宝玉你也是了解的,他不会那般不堪,怎么说呢?他更像是一个小孩子,觉得林妹妹和他很投缘,所以就喜欢和林妹妹在一起说说话,嬉笑打闹,说实话,虽然林妹妹年龄比他年纪小,但实际上他更像是一个弟弟,嗯,我觉得环哥儿看上去都要比他更懂事儿一些,正如他也喜欢去薛家妹妹那里一样,其实他就是喜欢一个热闹,希望大家都关心他,……”
不得不说贾琏这个堂兄对于宝玉是十分了解的,这个分析判断也和冯紫英的看法差不多。
这个家伙就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希望周围所有人都以他为中心,不管是长辈还是同辈,而他从小也习惯了在这种环境氛围下生活,所以一旦失去了这种光环,所以就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无法适应了。
“看来还是得好好和宝玉谈一谈了。”冯紫英平静地道。
“宝玉这种始终长不大的性子,府里边儿丫鬟们估计是都喜欢的,能让宝玉看上眼,博一个姨娘身份肯定是都愿意,但是估计像外边儿的高门大户嫡女,只怕就麻烦了,了解宝玉这种性子的,估计都不会太愿意。”贾琏还是很现实,“其实这从薛家妹妹和林妹妹甚至云妹妹她们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一二。”
“哦?”冯紫英有些讶然的转过头。
“二妹妹三妹妹以及四妹妹她们当然不会有什么,但是薛家妹妹这边儿,最初不是冲着宫中选秀女而来么?我听说错过选秀时间之后,薛姨妈原本是想让薛家妹妹和宝玉的,亲上加亲,正合适嘛,估计两边儿也都有这个意思,但是再后来就再也没提起过了,现在薛家妹妹都十六了,论理也该谈婚论嫁了,可至今没有合适人选,但是薛姨妈都再未提起过宝玉的事儿,甚至连宝玉往梨香院跑,薛家妹妹都托病不见,这难道还不明显么?”
冯紫英觉得自己真的小觑了贾琏了,就凭这份细腻的观察能力从而得出的结论,都足以说明以前贾琏是真的在贾府里边被耽误了,真要让其出去给他机会打磨之后,不敢说浑金璞玉,但是起码也算是中上之姿了。
当然,贾琏并不知道宝钗和自己的事儿,不过想必宝钗在见到自己和宝玉之间的对比之后,哪怕自己不会娶她,估计她也未必愿意嫁给宝玉这样的人了。
戊字卷 第三十八节 调教宝玉
回到自己屋里,宝玉便扑倒在床上,把被子盖在头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一见到冯紫英就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尤其是在冯紫英那清冷平静的目光注视下,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发僵,心里想的什么都被冻住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而对方的话语自己竟然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
这种感觉让他既感到屈辱,却又无力改变。
可能自己在他们心目中永远都是一个不求上进只知道厮混高乐的纨绔子弟吧?
想到这里,宝玉便越发把被子捂得紧了,一种落寞和负罪感萦绕在全身,让他真的生出了一丝不如出家求个清静的念头。
先前嚷嚷出家不过是随口一说,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得如果身边的姐妹们都是用那种异样的眼光看待自己,那出家兴许还真是一个好的选择,那时候也许家里人,还有宝姐姐、林妹妹和云妹妹她们也许会想起自己,回忆有自己的时候的快乐时光?
“二爷,吃口茶吧。”袭人温柔的声音把他从臆想中拉了回来,这让他有些恼怒,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道:“放那儿,我不渴。”
“二爷,您还是起来吧,一会儿冯大爷和琏二爷就要过来了,您这样……”
“我这样怎么了?我又没请他们来!”宝玉掀开被子,大脸盘子通红,气呼呼地道:“既然都说我老大不小了,那我也就用不着谁来指手画脚教训我。”
袭人也知道这位爷也只敢在自己面前说些气话,只要一见到冯大爷,立即就会像耗子见了猫,不敢炸翅儿了。
不过她也习惯了这位爷的性子,只是温柔地道:“二爷,冯大爷现在也不是外人了,论理,您都要叫他一声妹夫了,……”
宝玉狂怒,妹夫?!
想到林妹妹就要对他投怀送抱,宝玉内心的的愤懑、沮丧、懊恼以及凄凉各种情绪夹杂在一起,让他无比地迷惘绝望。
全家上下似乎都从没有人在意过自己对林妹妹的感情,更让他无能绝望的是林妹妹自身似乎也从未感觉和接受到自己的这份心意,这才是让他最感觉无能为力的。
哪怕是林妹妹真的喜欢自己可是却因为家里原因无法和自己在一起,他也能够黯然接受,唯独林妹妹却从未把自己放在心上过让他无法接受。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不但林妹妹对自己冷若冰霜,而且连原来对自己温言有加的宝姐姐这一两年间也是日渐冷淡,甚至到后来自己去梨香院时经常托病不见,这更让他无比愤懑。
他不蠢,更不傻,冯大哥去梨香院时间不多,但是每一次都能见到宝姐姐,而且一谈就是许久,而林妹妹这边就更不用说,一直对冯大哥是信任有加,现在更是定亲了。
甚至连云妹妹和三妹妹从扬州回来之后都是对冯大哥赞不绝口,这更让他感到愤怒。
他不知道冯紫英是如何能让这些姐妹们都对他信服有加,而自己却始终在姐妹们那里却无法得到一个好的夸赞,难道自己没努力么?
京师城里的文会诗会自己不也是经常参加,写的诗赋也一样得到好评,甚至连几位殿下都对自己赞不绝口,可为什么姐妹们却都视而不见呢?
所有人都背叛了自己,而倒向了冯大哥,这种无力感带来的伤害和绝望甚至超过了林妹妹和宝姐姐她们对自己的冷落,以至于他好像只能在秦钟、蒋琪官他们那里寻找慰藉。
见宝玉气得双目圆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袭人也有些担心惧怕,但是她还是咬着牙关继续往下说。
如果不彻底破了二爷的这个心结,日后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事儿来。
冯大爷可不再是以前的冯大爷,便是二位老爷也未必能压得住,而且袭人甚至也知道现在贾府里边对冯大爷的倚重与日俱增,甚至连贵妃娘娘从宫中都来信要府里边和冯家把关系搞好。
“二爷,冯大爷既然要娶林姑娘,林姑娘是您姑表妹妹,他自然就是您妹夫了,既然不是外人,他肯定也是为您好,现在冯大爷都是六品官了,也见过许多世面,他和您说话,肯定也是替您着想,想必老爷、老祖宗和太太也是愿意的。”
袭人的话给狂怒之极的宝玉泼了一瓢冷水,冯大哥和林妹妹的事儿到现在已经事成定局了,自己无论怎么闹腾也改变不了,可自己该怎么办?
见宝玉仆在床上不做声,袭人柔声再道:“二爷,今日不同以往了,大姑娘现在进宫做了贵妃,贾家也不比其他家了,您是贵妃娘娘的嫡亲弟弟,也当有些格局才是,当下老爷们都在一门心思把园子建好,以便贵妃娘娘元宵节能回来省亲,也为府里增光添彩,这个时候委实不能再有什么其他事儿去分老爷们的心,……”
不得不说这袭人也是掐准了宝玉的一些心思,元春封贵妃,让贾府上下都是风光了一回,但是这马上却是要省亲,几个同时封的妃子,自然都不甘人后,所以也都在暗中比拼较劲儿,宝玉也是知晓的。
连素来吝啬的大伯和不问世事的父亲这一次都认真起来,所以他还真不敢在这等时候去打扰自己老爹。
而且袭人也说了自己是贵妃的亲弟弟,如果还是那样不讲究,恐怕也会有损姐姐的名声,只是这冯大哥这边……
“还有,冯大爷和琏二爷来和您说事儿,也必定是为二爷好,现在冯大爷娶了林姑娘,这贾冯两家就算是连在一块儿了,二爷也的确该听一听,再做打算,……”
袭人一番苦口婆心的话,让宝玉也是心中既安慰又体贴,还有一些愧疚。
正琢磨间,却听得外边媚人和绮霰的声音,“二爷,琏二爷和冯大爷来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宝玉坐起身来,袭人赶紧替他整理衣物,“二爷,冯大爷和琏二爷与您说话,您还是得好好听着,甭管中听不中听,肯定没有坏处,莫要顶撞。”
宝玉脸色木然,但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是有时候感情上难以接受罢了。
见到贾宝玉一副压抑着情绪的模样,冯紫英就忍不住想要。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在前世也本来就是最叛逆的时候,而像贾宝玉这种如同小太阳一般的生活更是造就了这一位一切唯我独尊的心态,未曾遭遇过社会毒打的他,自然就很难真正感受到外部世界的残酷和危险。
这一次的挫折也不过是他感情上的一个小挫折,要说毒打还真算不上。
即便如此,这家伙都还要时不时的折腾一番,让人无语。
若不是考虑到林黛玉还要在这贾府里边生活几年,若是不能处理好这桩事情,这厮命不好还要三天两头发癫去骚扰林丫头,他才懒得来管这鸟人的破事儿。
以前几次冯紫英都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态来教育贾宝玉,从内心来说,也没有指望能把贾宝玉教育好,他也没有那个义务,还不如环老三能让他多花些心思,毕竟人家也算是自己的迷弟,还能读书,日后没准儿还真能为自己所用。
但这一次他的确得要好好琢磨琢磨如何教导一下这个家伙了,自己和黛玉订亲就惹得这厮如狂如癫,若是日后自己要娶宝钗,这厮怕不是真的要怒发如狂出乱子了?
为了自己女人的幸福,他都不得不好好斟酌一下,看看如何把这厮给引导入正轨上来,起码要让这个家伙有些忌惮,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地作妖。
见到冯紫英和贾琏进来,袭人赶紧行礼,而秋纹麝月也赶紧把茶倒了进来,倒是贾宝玉在冯紫英的目光下渐渐有些坐不住了,嗫嚅半天,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启口。
袭人见此情形,赶紧示意其他媚人、绮霰和秋纹麝月她们都赶紧出去,她也让到一边儿,准备把门掩上,等这几位爷来好好说一。
“袭人,你就留在这里,我与琏二哥和宝玉说说话,你也听一听,宝玉年龄也老大不小,但是这心性却还不定,他屋里这些人,我看也就你还算是识大体懂规矩,听一听,日后宝玉若是有什么不妥的时候,你也好多劝诫一番。”冯紫英就在酸枝木配大理石的圆桌边儿上坐下,顺手端起枫露茶抿了一口,“宝玉,你也坐。”
宝玉和袭人都还是第一次见到冯紫英态度如此坦然却又不容置疑,宝玉自然是不敢拂逆的,老老实实坐下,倒是袭人犹疑了一下,“冯大爷,奴婢怕是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你是老太君指给宝玉的,婶婶也是很看重你的沉稳,不就是希望你能多替宝玉看顾一下,我来之前本来是因为和琏二哥的事情打算和二位世伯世叔以及婶婶们说一说,但世伯世叔都不在,又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所以也打算和宝玉说了之后,再去见叔叔婶婶,……”
冯紫英这么一说,宝玉顿时就慌了,这要给老爷一说,自己这屁股恐怕又得要开花了,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冯大哥,我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
“坐下,宝玉,我没打算向叔叔婶婶告你的状,你觉得你冯大哥是干这种没品的事情的人么?”冯紫英淡然地摆摆手,“我今日在路上就在和琏二哥说,怎么这贵妃娘娘要省亲,修个园子就这么艰难,连赦世伯和政世叔都给要弄得亲自上阵了?宁荣二府就真的没有人能做事儿了?”
宝玉有些蒙了,不知道这个话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但袭人却听出了一些味道来,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心思,这会儿却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门边儿上。
“贵妃娘娘省亲是大事儿,园子自然是要修好的,但是两位世伯世叔年龄不小了,这等事情论理就该是下一辈来操心才对,琏二哥这一去扬州,回来又有事儿,似乎这荣宁二府就没有人了似的,宝玉,是不是觉得和自己没啥关系?嗯,或者你觉得自己不是荣国府的一员,不该自己来考虑?”
冯紫英的话让贾宝玉脸涨得通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琏二哥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跑大同那边的平安州了,林妹妹的事情,琏二哥也是一去大半年操劳,环哥儿府试过了,八月就要考院试了,若是过了,我答应了他,让他去青檀书院读书,日后能不能考出一个什么读书人来,还得要看他自己的努力和造化,兰哥儿这边我听说也是读书刻苦,珠大嫂子管得很严,估摸着也是想要在科考上趟出一条路来,这阖府上下都在做事儿,那宝玉你的打算呢?”
语气很平淡,似乎听不出多少情绪,但灼灼的目光落在宝玉身上,却让宝玉有一种做贼之后无所遁形的感觉。
但冯紫英对贾环的夸赞还是激起了宝玉内心的怒气,“冯大哥,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不就是我读书没环哥儿努力么?我说过,我这一辈子什么都行,唯独就是不喜欢读那等只为了谋个职位的书,我也不愿意去当个禄蠹,所以冯大哥若是你想要用这等言语来激我,那就大可不必了。”
冯紫英对贾宝玉的这般作态倒是早就准备,不慌不忙地道:“宝玉你的这个想法也不能说不对,这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倒也未必非要读书才说明什么,只是宝玉,你今年也十五了,日后打算做什么呢?愚兄知道你现在在京师城中也小有名气,嗯,文会诗会这些你也经常参加,但我和政世叔说过,这是一方面,若是你不愿意读书谋功名,这名声的用处就要大打折扣,……”
“冯大哥,你莫要用那等世俗风气来衡量所有人,我贾宝玉吟诗作赋可不是为什么名气,就是图个痛快高兴,……”宝玉眼中怒意更盛。
“呵呵,那倒是愚兄小瞧了贤弟了,不过图个痛快高兴也没什么,只是大姑娘现在入宫成了贵妃,我也不瞒宝玉你,琏二哥这一回恐怕是要出去做事了,环哥儿和兰哥儿是要读书的,这日后几年里,随着赦世伯政世叔年龄渐长,精力未必就能跟上了,像现在修园子这等事儿,恐怕就未必再扛得住了,日后这荣国府里的事儿,你觉得该谁来经管过问呢?或者宝玉你天生就生而知之,什么会儿不学就会?”
随随便便几句话便把宝玉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若是琏二哥要出去做事,这荣国府里边就只剩下二房这一脉了,贾赦还有一个庶出子贾琮,不过才几岁,自然是不可能的。
二房除了宝玉就是贾环,还有贾珠之子贾兰,但贾环和贾兰都是一门心思要读书的,只剩下一个贾宝玉。
这等自己不管事儿,却把家中事情全数推给老一辈去做,没这个说法,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就是不孝。
贾宝玉自然是不敢承担这个名声的。
“琏二哥要出去做事?”好半晌宝玉才呐呐地问道。
“嗯,海通银庄的事情,朝廷很重视,户部也在海通银庄开户,加之令舅在登莱那边也需要通过银庄来周转银子,这扬州号已经建起来了,京师号需要紧锣密鼓的动起来,否则朝廷在扬州的几百万两银子要递解入库还有麻烦,所以要全靠京师号这边马上搭起来了。”
冯紫英说得很轻松,但是话语落在一旁的宝玉和袭人耳朵里,都是吓得一哆嗦。
户部账号,几百万两银子的营生,饶是宝玉不怎么通事务,也明白几百万两银子意味着什么。
贵妃要省亲,荣宁二府举两府之力,而且还在外边儿借了不少债,才来修这个园子,总计花费也不过三五十万两,这琏二哥居然要经手几百万两银子的营生了?
明知道冯紫英是借这个话题来敲打自己,但是宝玉却是生出一种无力感,人家掌握着大义,自己现在的表现本身就遭人诟病,奈何?
只不过对这等事情宝玉也是早就有思想准备,最终还是化为一脸漠然,“冯大哥,琏二哥,小弟知道你们的意思,只是这等事情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就算是小弟想要学着做,那也需要时间。”
见宝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冯紫英也知道用寻常言语已经很难打动这个家伙了,加之他对自己也已经有了很深的反感和敌意,用这种言语也的确不能触动对方。
贾宝玉对这些在其他人心目中很重要的事儿反而不太感兴趣,甚至懒得去多想这贾府里边日后会变成什么样。
点了点头,冯紫英沉凝了一阵才道:“今儿个听说你魔怔了,在那里乱喊乱叫,说姐姐妹妹们都不愿意理睬你了,嫌弃你了,所以跑到梨香院那边去闹腾,嗯,这种事情,论理我都不该多嘴,不过我很是好奇,这些个姐姐妹妹们都不理睬你了,是真的?”
戊字卷 第三十九节 贱人就是矫情
“怎么不是真的?”一听冯紫英问起这事儿,宝玉立即来了精神,气势也一下子上来了,“我去梨香院,宝姐姐说身子不适,不愿意见我,结果是林妹妹在宝姐姐屋里,我就不明白了,如今我如何就成了人见人厌的厌物了?”
“以前我去林妹妹那里,素来都是笑脸相迎的,林妹妹的桂圆汤也是能喝到,到宝姐姐这边,宝姐姐还要给我留好吃的,糖蒸酥酪,松瓤鹅油卷,都是要让我吃够的,为何现在是连门都进不了了?”
说着说着宝玉眼圈便红了,忍不住哽咽起来,“若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只管说出来,我改了便是,却只是这般不冷不热地拒之门外,便是要杀要剐,也该让我当个明白鬼才是,如何却这般糊里糊涂就让我闷死不成?”
冯紫英看了一眼贾琏,贾琏面无表情,但是眼底里的不耐神色却是清晰可见,只有一句话,贱人就是矫情,很显然对贾宝玉的这般悲春伤秋的故作呻吟十分不齿。
“哦,原来如此,宝玉你是觉得现在姑娘们不太愿意见你了,嗯,我听你的意思,也就是林妹妹和宝妹妹不愿意见你了?”冯紫英内心冷笑,但是表面上却还是和颜悦色。
“林妹妹和宝姐姐固然如此,便是云妹妹,甚至三妹妹,我也能感觉出来对我的冷淡,要么就是一味催着我读书,要么就是说起冯大哥如何,琏二哥如何,……”说到这里,贾宝玉突然意识到自己话好像有些走偏了,戛然而止。
“唔,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宝玉你是觉得现在这府里边姐妹们对你的态度再不像以前那么亲近热络了,你想不通?”冯紫英一字一句问道。
贾宝玉听得冯紫英问得正式,下意识的迟疑了一下,但是又觉得这话里也没什么毛病,最终还是点点头。
”那我来告诉你原因吧。“冯紫英从容地点点头,”或许宝玉你会有些无法接受,但是愚兄还是要正告你,愚兄所言绝无虚言,你自己好好去体会琢磨一番,相信会有所得。“
宝玉全身一震,似乎是感觉到了一些什么。
“你说原来姐姐妹妹们对你亲近爱护,那是因为几年前你们年龄都还小,都是亲戚姐妹,自然是亲近关心的,但是现在你都十五了,林妹妹十四了,宝妹妹十六了,云妹妹也是十四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女有别,便是再是亲戚关系,也需要有些避讳了,更何况林妹妹和愚兄订了亲,便是愚兄都需要分场合避讳,遑论你和她只是表兄妹?难道说宝玉你连这点儿起码的礼仪都不懂么?还是成日里跟着秦钟、蒋琪官这些人混戏园子,变得不知礼义廉耻了?”
这一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声色俱厉,只把贾宝玉说得脸青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愚兄知道你心里委屈不服气,甚至还觉得我也喜欢林妹妹,为什么林妹妹却和冯大哥订了亲?说不定就是冯大哥去了扬州,花言巧语欺蒙了林叔父,……,还有宝姐姐,分明就是借住在我们贾家,寄人篱下,怎么却对我这个贾府少主人如此冷淡?”
被冯紫英毫不留情的话语戳破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心思,贾宝玉涨红了脸,猛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冯大哥,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何曾有过这般心思?小弟只是不忿为何林妹妹和宝姐姐对小弟的态度为何变化如此之大,便是年龄大了,男女有别,但是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为何却这般生分了?”
“有没有这些心思,你自己心里有数,愚兄不想和你争论这个,愚兄要和你说的是,如果宝玉你继续这般下去,姐妹们对你冷淡也好,不愿意和你来往也好,我觉得都是很正常的。”冯紫英语气越发清泠。
“你觉得你对林妹妹有心,但是怎么林妹妹却要嫁给冯大哥,那我告诉你,不说我和林妹妹在临清有一番缘分,也不谈林妹妹个人的态度倾向,毕竟这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相信每一个对自己儿女负责的父母在决定自己儿女婚姻大事之前,都会仔细的了解姻亲对象的情况,这个情况绝不仅仅只是家世,而更重要的是本人的表现情况,这从每年秋闱春闱之后争抢举人进士女婿的传奇故事就能说明这一点,所以,单单是以我和你之间的情形来比较,你觉得林叔父下为林妹妹将来考虑时会选择谁呢?”
这番话连贾琏都觉得有些犀利刻毒了,像宝玉这样的性格如何能接受得了?
宝玉几乎要被冯紫英的这番话要彻底击倒了。
身子如深秋风雨中在枝头瑟瑟发抖的枯叶,脸色更是从先前的涨红变得灰白,一双俊目此时却如同死鱼眼睛一般黯淡无神,吓得在门口的袭人赶紧过来扶住宝玉,带着哭腔地道:“冯大爷,您明知道二爷的心思,现在都如此这般了,您又何必要来作践他呢?”
冯紫英心中冷笑,这厮若是不彻底把他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打消掉,还不知道要作妖多少回。
自己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拾掇他,还不如一次性彻底把他给折服,让他明白这个世界既不是看脸,也不是看爹,嗯,关键你爹也不怎么样,还得要靠自己,看看这厮能不能幡然悔悟。
“袭人,你就在一边儿好好听着,便是把我今日这话原封不动的去回了政世叔和婶婶乃至老祖宗,想必他们也能明白我说的这一切。”冯紫英摆摆手,“林叔父病重,但是之前他也是早就了解过林妹妹身边这些人的情况的,我相信无论是我还算是宝玉,只怕林叔父都是深入了解过的,姑且不提我,哪怕没有我,但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比如和我一样考中了进士的书院同学,你觉得林叔父会选择谁呢?”
“宝玉你除了会做两首诗赋,还能干什么?读书没心思,做事没耐性,这荣国府日后继承该是长房的琏二哥,便是二房,那也该是你珠大哥的嫡子贾兰,这日后分家,也得要分成几份,……”
“……,我不清楚你们荣国府当下的生计营生如何,但是我感觉怕是不太乐观的,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这份感觉,这日后分家怕是避免不了,宝玉以你现在的情形,你何德何能来支撑起一个家庭呢?等到老太君和政世叔婶婶百年之后,你难道还能继续这般厮混?谁来替你养活这一大家子?”
见贾宝玉几番嗫嚅,似乎要争论,但是最终还是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只能绝望地闭上了嘴,冯紫英冷哼了一声。
“或许宝玉你会说我这个人俗气现实,但是生活就是如此,俗气现实才是正常生活,荣国府阖府上下千号人,不是靠吟诗作赋就能把大家肚皮填饱,身上衣服置办齐,月例银子发足,你觉得若是不能让你们府里这些仆从丫鬟衣食无忧,月例银子按时发放,又有几个丫鬟婆子和仆僮能留下来一直陪着你们?或许有那么一二忠贞之人,但是这又能维系多久?当他们自己的妻儿老小都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时,你觉得他们会一直陪着你?”
振聋发聩,饶是贾琏有一些心理准备,都一样为之色变。
贾府现在的状况他是最清楚不过了,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凤姐儿应急时便是偷偷摸摸把老祖宗房里的一些老物给拿出去典当,有了收入时再赎回来,但实际上许多时候到事后就根本没有银子来赎了,或者当出去三五件,赎回来两三件。
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糊弄着过,也就是瞒着老太君,老爷太太们心里都清楚。
也正是因为有这种强烈的危机感,贾琏才想着要出来找事儿做,王熙凤也才会不择手段去为自己谋些银子,否则真的到了某一天树倒猢狲散,这府里支应不下去了,谁也没有那个义务要替谁管一辈子吃喝,都得要先管好自己一家人。
一旁的袭人更是脸色煞白,全身都忍不住抖下来。
冯紫英的这番话恐怕是她们这些当丫鬟最为担心的,这都在府里边生活一辈子了,根本不知道如果没有了贾府日后在外边会是怎么生活,当乞儿,还是换一家去当奴婢?别人家还会像贾府这般安逸稳当么?主人还会这样体贴仁义么?
冯大爷这番话在袭人看来并非危言耸听。
老祖宗七八十了,终归是要走的,老爷太太也都是五十了,终归也是要老去的,而且如冯大爷所言,这荣国府长房是琏二爷,二房还要分为珠大爷和宝二爷两房和环三爷三房,便是将环三爷这庶出的刨开不算,算一算,这荣国府分家都要分成几份去了,到最后宝玉能落到多少?
这分开之后,宝二爷现在的这模样,能把这一家老少的生计支撑得起多久?
现在府里的情形他们这些下人多少也是隐约有些感觉的,每到年末这府里边儿便会有几日夜里偷偷摸摸将屋里的一些老物古董等物件送出去,说是抵当应个急,但谁知道有几件回来了?
她也是在老太太屋里呆过的,便知道这老太太屋里有不少物事现在已经见不着了,甚至袭人估计老祖宗其实内心也是明了的,只是不说破罢了。
袭人能看到想到的,宝玉一样也能猜测揣摩到一二,他只是不愿意去想太深,觉得不该自己去操这些心,但今日冯紫英当面撕开这些遮掩在表面的一切,立即就让他感受到这血淋淋的疼痛和无比的狼狈。
“将心比己,换一个身份,如果我是林叔父或者其他有意和你们贾家联谊的人家,这么一了解你贾家和贾宝玉的情况,你觉得我会愿意把女儿嫁入你们贾家么?不读书,不做事,成日看戏饮宴高乐,这种日子宝玉你能过多久,二十岁,三十岁?或者你真的打算到了三四十岁熬不下去了就出家一了百了,那你又怎么对得起叔叔婶婶和妻儿老小?”
冯紫英声音在房中空气里跳动,贾宝玉面若死灰,身体也摇摇欲坠,全靠袭人扶着才勉力支撑。
对方的话太过直白锐利,几乎是把贾宝玉内心某些幻想和自我麻醉带来的满足给彻底熄灭,一时间竟然让他生出自己如此废物,便是遁入佛门恐怕都会被拒之门外,真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你觉得姐姐妹妹们都对你疏远冷淡,姑且不说你的这份感受是真是假,但是若是我是林妹妹宝妹妹云妹妹她们都会看不上你,前几年你年龄小也罢了,这几年族学里你不好好读书,却成日与蒋琪官和秦钟他们厮混,你那些勾当,真当姑娘们是瞎子聋子不知道么?只不过大家照拂你面子,不愿意戳穿罢了。”
“连薛文龙这般大家原来都觉得的混账人都知道学好求上进做点儿事情了,你贾宝玉被荣国府阖府上下给予厚望,却成了这般,你自己就没有反省过么?或者,你觉得这荣国府该交给贾兰或者环哥儿来照管,你干脆就缩在一角当个缩头乌龟混吃等死一辈子?”
“冯大爷!”看见宝玉双目紧闭,发白的嘴唇哆嗦,牙关紧咬,全身如筛糠一般颤抖,袭人忍不住哭了起来,“求您了,二爷他知错了,他会改!”
“他会改?!狼走千里吃人,狗走千里吃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会改?”冯紫英轻蔑地冷笑,“宝玉,你会改么?你能改得了?你有这个血性和毅力?怕也只有袭人你这等老实人才会信吧。”
“宝玉,我这般话,我记得也和你说过二三次了,前两次兴许没有这般激烈,那会儿你年龄尚小,但也和现在环哥儿差不多吧,比兰哥儿大吧?你改了么?”冯紫英站起身来,“总说姐姐妹妹疏远你,我说这不是疏远,而是看不起你!或者你自己就把自己放在和蒋琪官这等戏子一个份儿上,觉得无所谓?那你凭什么要让这些姐姐妹妹和颜悦色的亲近你,待你好?凭什么还让她们的长辈看得起你,甚至愿意把自家女儿嫁给你?”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四十节 攘外先安内
扑通一声,贾宝玉再也撑不住了,仰头便倒,倒是把袭人和贾琏都吓得够呛。
袭人赶紧哭闹着掐宝玉人中,一边喊着外边儿的丫鬟们都赶紧进来,扶着宝玉上床。
“宝玉,你是聪明人,我言尽于此,琏二哥和袭人也都听到了我的这番话,我相信叔叔婶婶也能知晓我和你说的这一切,莫要以为大姑娘进宫了就以为一切都万事大吉了,你终归还是要靠你自己。若是想明白了,就来找我,若是还是想不明白,我也只说这一次,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冯紫英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双眼紧闭被抬到床上的宝玉,摇了摇头,“走吧,琏二哥,我想宝玉这会儿需要的不是休息,而是好好思考,你们府里边对他还是骄纵了。”
踏出门,贾琏就忍不住道:“紫英,你这话太过了,宝玉以前何曾受过这种刺激?”
“琏二哥,我都说了,你十六七岁就能跑平安州去,他十五六岁了,还成日里流连戏园子,和一些戏子做些风流勾当,若是你在外边儿去做事了,谁来撑起府里边的事儿?读书不行,你总得做事儿吧,做不了事儿,你也得当尊菩萨在家里蹲着吧?一辈子这么厮混,能行么?”
冯紫英语言很淡,“若非我要娶林妹妹,和贾家也算是扯上了这层亲戚关系,林妹妹还要在你府上住两年,我吃撑了来管这档子破事儿?”
“可是你这话老爷太太和老祖宗怕是立即就能听到,宝玉屋里的人可都是人精,……”贾琏迟疑道。
本来就是要让他们听到,这贾府里边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贾宝玉算是一个,虽说折腾出来的都是些屁事儿,但老这么折腾,谁也没那么多精力来顾及,还不如一劳永逸,用虎狼之药,把这厮给刺痛,看看这家伙还有没有救。
“那你觉得政世叔和婶婶会怎么待我?老太君会怎么看我?把我撵出去,不让我登门?还是不许我娶林妹妹了?”冯紫英笑了起来,“放心吧,你们府里边还是有明白人,政世叔不说了,若是太太不高兴,我想老太君是明白的,那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是明白的。”
冯紫英也想过,自己要娶宝钗和黛玉,始终是和贾家斩不断联系,如何处理和贾府的关系就需要认真考虑了。
《红楼梦》书中没有明确提及这贾家如何作死导致贾府没落的真正原因,像什么贾赦逼死石呆子和鸳鸯,贾府对外仗势欺人比如王熙凤放高利贷和插手司法诉讼,帮助甄家隐匿财产,秦可卿死后棺材逾制等等,在冯紫英看来这都算不上什么。
这个时代,豪门贵族哪一个家族中没有这等破事儿?
连自己老爹每每从任上回来,不也一样收取了大量来自塞外蒙古人的礼物?自己老爹可不是纯良人物,要说没吃个空饷,没收受过商人的礼物,没在边务上打过擦边球,冯紫英都不相信。
这些事儿若是真的要摆在台面上,那都是要被都察院弹劾的,难道说都察院和龙禁尉会不知道?
关键在于你自身所处的位置以及朝廷对你的态度。
在冯紫英看来,贾家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被查抄的主因恐怕还是牵扯入夺嫡中太深,《红楼梦》书中只是若隐若现,让读者如雾里观花,但是作为自己,现在已经深刻感受到了这种森森寒气。
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斗而不破,义忠亲王的推波助澜意图从中渔利,与元熙帝关系密切的武勋和商贾们这一大块既得利益群体还沉迷于元熙帝时的那种特权幻想中,使得这场角力博弈现在还看不到曙光。
踏错一步,也许就是灰飞烟灭,毫无疑问贾府无疑就是站错了队,加上看似风光的贤德妃贾元春又早薨,才会导致贾府彻底落幕。
但是以贾府现在的没落状态,冯紫英觉得贾府应该没有多少实力参与这种高端博弈中才对,顶多也就是摇旗呐喊站错了方向,否则贾府也不可能只是落得个抄家这么简单,满门抄斩才是正份儿。
从现在贾府的情形来看,存在风险的方向冯紫英觉得有几点。
一是贾元春的贵妃身份。论理她现在是永隆帝妃子,但是却又是太妃安排过去的,这里边有什么猫腻,冯紫英不确定。
二是江南甄家。
江南甄家是金陵新四大家之首,乃是太上皇最宠信的江南世家,与贾家关系密切,而又与北静王是姻亲,甚至和义忠亲王也有瓜葛,一旦甄家出问题,贾家卷进去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
《红楼梦》书中也说了甄家把一些物事藏于贾家,湘云不也和自己说,传言甄宝玉有意要娶她么?这说明金陵老四大家和甄家似乎都有些瓜葛。
三是贾赦和平安州那边的勾当。
边地事务本身就很难说,一旦有人要借此机会来对付你,那就会是一个引爆点,但现在贾琏已经被自己带出来了,就不知道贾赦和平安州那边的联系还有没有,若是还在和那边牵扯不清,只怕就不好说了。
至于其他,冯紫英都觉得不算是问题,顶多也就是落井下石罢了。
冯紫英和贾琏刚走出几步,就看见王熙凤带着平儿在夹道口子上守着。
贾琏面无表情,而冯紫英也有些惊诧。
难道说这王熙凤还敢来当面拦路堵门,要和自己撕扯一番不成?以往的事儿不早就了断,至于说那玩意儿,压箱底里,难道说还得要自己还给她不成?
“二嫂子这是在等琏二哥么?”冯紫英笑了笑,依然迈步而行,“我也就是拉着琏二哥和一道与宝玉说了会儿话,不至于这么一回儿二嫂子都舍不得琏二哥吧?”
“铿哥儿,我要和你说一说事儿。”王熙凤脸色不太好看,但也还算正常。
“凤姐儿,你和紫英有什么好说的?别把家里的事儿来烦扰紫英。”贾琏面沉似水。
“贾琏,我怎么就没和他好说的了?你这成日里不分黑夜白昼的在外边,究竟是在干些什么?我就不能问一问?你还要不要这个家?”王熙凤没好气的一甩头,怒意盈面,“铿哥儿,你评评这个理,回来这么久,有哪一天在屋里呆过一个时辰的?起床一睁眼就不见人了,晚上要落门时才见人影儿,……”
贾琏这段时间忙碌冯紫英自然是知晓的,只是没想到对方这般废寝忘食。
看了一眼有些尴尬的贾琏,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二嫂子,琏二哥的确是在帮我,嗯,海通银庄的事儿,我表兄暂时还从扬州那边回来不了,我在京师城这边也没有多少能信得过的人,所以只有琏二哥能帮我,加上户部许多周转也挤在这一块儿了,所以就只能辛苦琏二哥了,忙过这一段时间便能好一些,……”
王熙凤大略知晓一些,但是贾琏却始终不肯和她多说,这也是最让她不满的。
不了解具体做什么,便难以搞清楚贾琏在外边究竟能有多少余地,王熙凤也是知晓贾琏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男人都是沾不得腥气的,看看冯紫英,居然都能把尤氏的两个妹妹纳为外室养着,这更让王熙凤警惕。
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王熙凤心里也大定。
看样子贾琏这段时间的确是忙,问平儿,平儿也说这厮连见了平儿都在没有了往日那般猴急的心思,这倒是真的让王熙凤对贾琏有些刮目相看了。
“铿哥儿,你琏二哥连自己家建园子的事儿都不管不顾的,只顾着帮你做事儿,那事儿做成了你可不能亏待你琏二哥。”王熙凤目光里多了几分炽热,“听说你们那海通银庄本钱极大,京师中宗室大多有入股,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二嫂子,入股这事儿早就扎帐了,目前银庄暂时不接收入股了,不过二嫂子若是有闲钱要存入银庄,倒是可以每年拿到一笔可观的利息,……”冯紫英似笑非笑。
“铿哥儿,这就不行了?”王熙凤意似不信。
“二嫂子,你回去可以问一问琏二哥,这等入股事宜,忠顺王爷和山陕商人都是有人派来监督的,做不得假,……”冯紫英也懒得和对方多说,这女人总是自信满满,觉得谁都该让她几分。
见冯紫英一脸冷淡,而一旁的贾琏则是神色平淡,王熙凤恨得咬牙,却又无法发作,只能恨恨地瞪视着二人,良久才道:“那意思是我还要多谢你们了,……”
冯紫英摊摊手,神色诡秘,“二嫂子,那倒不必了,当然,二嫂子要真的有心谢我,自然也找得到谢我的法子,用不着说出来。”
被冯紫英的话给堵得说不出话来,再联想到在大观楼包间里那一幕,王熙凤越发不自在起来,只能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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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袭人的介绍,贾母和王夫人都是脸色变幻不定,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许久,贾母才以手扶额,歪倒在炕上,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王夫人最终脸色还是阴沉了下来,“便是他娶了林丫头,宝玉也轮不到他来教训!还真以为他们冯家就可以凌驾于贾家之上了不成?”
李纨和王熙凤都坐在下首,没有吱声。
说实话,冯紫英这番话倒是真正说中了李纨心坎里。
这位小叔子的表现是出身书香世家的李纨极其看不起的,只是自己婆婆过于娇惯,她又是一个没了丈夫的寡妇,在这家里就得谨言慎行,自然不敢去说什么,但今日冯紫英这一番堪称尖酸刻薄的话可真的是把贾宝玉的皮给彻底揭掉了,她打心眼儿里痛快。
倒是贾母最终摇了摇头,“话不是那么说,铿哥儿的话也不算错,甚至算得上是逆耳忠言,只是宝玉这么些年来从未受过这般言语,难以接受罢了,他爹怎么说?”
“老爷说……”袭人欲言又止。
“说吧,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老爷说就是府里边儿过于骄纵,才让二爷变成这般,说冯大爷的话才是真正的苦口良药,是该让二爷好好醒一醒了,还说要把这话带进宫里,让贵妃娘娘也听听,……”
袭人把贾政的话原封不动的带来,让贾母和王夫人以及李纨和王熙凤都是一愣。
“老爷这么说?”王夫人迟疑了,自己丈夫要让把这话带入宫中,那就不一般了,已经把冯紫英的地位提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甚至超过了府里边任何一个人。
“这等事情上,奴婢如何敢撒谎?”袭人赶紧跪下磕头。
“起来罢,没谁说你撒谎。”贾母沉着脸。
“那宝玉现在怎么样?”这才是一干人最关心的事儿。
“二爷只是躺在床上不说话,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其他倒也没怎么,……”袭人脸上也有些苦涩。
“可怜的宝玉,……”贾母满脸疼惜,只是捶着自己身边的炕几,“他自小便自尊心强,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不过铿哥儿的话,哎,……”
王熙凤看了一眼自己姑母沉着脸不说话,便大着胆子插话:“老祖宗,太太,虽说这铿哥儿说话有些托大和逾越了,但是如老祖宗所说,也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二爷这边我也问了,海通银庄要在京师这边建号,说是百万以上的营生,铿哥儿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所以才会让二爷去帮衬,日后怕是没多少精力来过问府里的事儿了,二位老爷年龄也渐渐大了,其他人也撑不起,宝玉若是不喜读书,也不妨让他学着做点儿事情,左右这府里的事情他也要学着过问的,只是……”
“只是什么?”王夫人忙不迭地追问。
“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宝玉自己心里不通,这始终是不成的,还得要宝玉自己心里要琢磨透这一关才行,我先前也听袭人说了,铿哥儿这番话有些狠毒,但是沉疴需猛药,没准儿就能让宝玉心里边豁然开朗,现在我觉得咱们倒不宜多去过问,就等宝玉自个儿慢慢悟,痛就痛一回,伤就伤一回,等他想通了,伤疤好了,兴许这个坎儿就迈过去了。”
王熙凤的话让贾母和王夫人都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