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十一节 哲理
妙玉目光一凝,心里却越发鄙屑。
口是心非,不过对方好像又承认他自己喜欢美色,明明觊觎自己美色,却还不肯承认,还故作大度。
“冯大人,我是否出家父亲曾经和我说过,我虽然不太认同父亲的意见,但是我也答应了父亲不出家,但是我也可以栖居佛门如以往一般静修,至于说你受父亲之托要为我日后的生计打算,我想这就不必了,妙玉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栖身佛门无外乎就是粗茶淡饭,无需太多身外之物,……”
对于这个矫情无比的女子,冯紫英还真的觉得就像那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若非答应了林如海,而林如海又在信中也反复提及一定要照顾好妙玉,以弥补对她母女俩矿的亏欠,冯紫英真不想管这事儿。
至于母亲那边,冯紫英相信生米煮成熟饭了,到那时候,自己母亲也不可能再因为这等事情要废一桩姻缘了。
“妙玉姑娘,我看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可能还是有些分歧,不过这没什么,你下一步回了苏州之后,是否还要回京师呢?”
冯紫英也知道这个时候再和对方争执,对方只怕还会更加傲娇,徒增麻烦,所以也就索性任她去。
等到被现实毒打碰壁无数之后,她也就能感受到所谓方外生活佛门世界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纯洁无瑕,更非什么世外桃源了。
“妙玉打算扶灵回苏州之后,先在苏州驻留几日,还是要回京师和师父在一起静修。”迟疑了一下,妙玉还是说了自己将来的打算。
“那好,林叔父为妙玉姑娘留下了一笔丰厚的家资,嗯,也算是嫁妆,我暂时代为保管,另外受林叔父委托,也要为妙玉姑娘未来做一个打算,我知道妙玉姑娘对我有些成见,不过无关紧要,你要到京师最好,我这边在扬州事情处理完毕一样也要回京师,相信还会见面,嗯,我也会替妙玉姑娘有一个安排,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妙玉姑娘接受的前提下,若是妙玉姑娘不愿意,那我也不会勉强。”
冯紫英坦荡自然的态度还是让妙玉有些意动。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内心恚怨的情绪由何而来,是对父亲的责怨,还是对自己命运的不忿?亦或是对比自己妹妹的未来所产生的失落感?又或者是在了解了黛玉和她这些身畔姑娘们的生活和所处环境的一种说不出的淡淡艳羡嫉妒?
不,不,不是,妙玉下意识的就想否定,但这却瞒不过自己的本心。
便是像迎春和探春这样的庶出女子,一样能在贾府中享受着公侯小姐的生活,而自己却从小被寄养在寺庙中,甚至自己母亲也一样如此,有家不能归,而现在自己却还要以媵的身份陪嫁入冯府,而作为妹妹的黛玉却是正妻,这何其不公?
虽然明知道这是命,但是这种强烈的不忿和屈辱感,还是笼罩在她的心中,让她不甘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让她在面对这个将来自己无法摆脱的男人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愤恨和敌视的情绪。
但即便是如此,妙玉内心也不得不承认其实这个青年谈吐风度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糟糕,面对自己的挑衅和敌意,仍然表现得很坦然大气。
“那便如此吧。”妙玉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外露,站起身来,端茶送客。
冯紫英微微一笑起身点头一礼,然后翩然离去。
妙玉放松下来,却陡然面对的是玉钏儿那张噘着嘴满脸不悦的脸颊。
虽然对冯紫英有很复杂的感觉,但是对玉钏儿妙玉却是发自真心的喜欢,这几个月的相处,已经让两人关系变得十分亲近,看到玉钏儿脸上的怒气甚至有些敌意,妙玉一时间也有些心慌意乱。
“玉钏儿,我……”
“姑娘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我家大爷是为谁着想,以姑娘的聪慧不会不清楚,怎么一片好心却成了驴肝肺了呢?”玉钏儿内心的不满溢于言表,“奴婢不明白大爷怎么就这么招您不待见了,林老爷托付给大爷的事儿,难道还错了么?纵然林老爷原来有些不对,但是他对姑娘的心意却是实打实的,大爷受他之托也一片赤诚,怎么却惹来姑娘这般冷嘲热讽了呢?”
妙玉无言以对。
“以前奴婢也没觉得姑娘和林姑娘还有云姑娘有什么,纵然不及林姑娘和云姑娘那么亲近,但是她们自小熟识,那也很正常,宝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她们来了之后对姑娘也很喜欢,可姑娘却始终不愿意和她们亲近,奴婢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玉钏儿坦率实诚的话让妙玉更是默然,她不想回答玉钏儿的问题,但是却又不忍伤了玉钏儿心,犹豫之后,才淡然道:“兴许是我这个人天生就性子冷淡不喜和人亲近吧,所以我说我这个人适合在寺庙里修行,……”
“不是这样的,奴婢不信。”玉钏儿毫不客气地反驳:“姑娘其实也很喜欢林姑娘和云姑娘,但奴婢不明白姑娘却不愿意和她们走得太近,就像是有意要和她们保持这样的情形,宝姑娘、二姑娘她们来了之后亦是如此,奴婢也不知道姑娘在想什么,……”
“玉钏儿,她们都是一家人,我不是。”妙玉嘴角浮起一抹冷意,微微挑起,温润如玉的面颊却更见清冷。
“怎么不是一家人了?你和林姑娘是姊妹,你自己不把她们当成一家人,心里有了成见,自然就难以成为一家人。”玉钏儿嘟着嘴不以为然,“我记得我家大爷说过一句话,如果你不能公正的看待别人,那么可能就是你把他当作什么人,他就会成为什么人。”
这句充满哲理佛性的话语从玉钏儿这丫头嘴里说出来,让长期身处寺庙的妙玉也是一愣,“你家大爷说的?”
“是啊。”玉钏儿却没在意,在冯紫英身边久了,成日里也能听到许多稀奇古怪但是却又不乏道理的言语,几个丫头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细细咀嚼良久,妙玉却不再言语,玉钏儿也吭声,只是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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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这小子,回扬州之后也一样不管不顾了,我去和他说事儿,他也是轻描淡写地说几句,然后就说这都是该咱们的事儿,然后就放手不管了,……”贺逢圣看了一眼范景文,“你说他这是怎么了?”
范景文悠然一笑,“怎么了?这不也是咱们所期盼的么?如此难得的机会,对去了西疆前期又两度来江南的紫英来说却不算是什么了,他不也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么?他也希望咱们能从中多有些进益吧。”
贺逢圣沉吟了一阵,才缓缓启口:“梦章,紫英和你谈了?”
范景文默默点头,“谈了,嗯,谈了两次,你觉得呢?”
贺逢圣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走到门口,眺望着门外远处:“虽然他的许多想法未必和我的观点全数一致,但是我还是得承认,他说服了我,嗯,或者说我的很多问题他都给我了一个答案,当然,我也不知道这些答案是否正确,如他所说,那需要时间或者历史来验证。”
“君豫兄那么从容淡定的人,这段时间不也一样心神不宁?”范景文哂笑,“我知道紫英的这些想法从何而来,但是细细思之,许多却不无道理,如他所说,我们找不到其他更好出路的时候,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其实我们几个可能更容易被紫英说服,但是鹿友那里可未必。”贺逢圣摇摇头。
他是湖广人,练国事和范景文一个是河南人,一个是北直人,都是北人,和冯紫英在利害关系上都更趋一致,但是吴甡却是不折不扣的江南士人,要折服吴甡,那却不容易。
此时冯紫英却正和吴甡相对而坐,紫砂陶的杯具里微微摇了摇,冯紫英抿了一口,“鹿友,你觉得我是那种狭隘的以地域来划界确定利益的人么?”
吴甡手中捏着陶杯不语。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疾风知劲草,板荡见诚臣。”冯紫英显得很随意,“相交日久,我相信大家就能见识到各自最真实的一面,但起码很多事情摆在明面上,那却是做不得假的,开海之略,谁受惠得益最大,不言而喻,纵然有辽东边患所迫,但是客观上带来了什么,鹿友应该看得明白才是。”
“紫英,你和我说了许多,我也明白,那紫英我想问一句,当北地和江南的利益之争交于你手由你主宰时,你会怎么做呢?当朝廷利益和你们北地士人的利益出现冲突时,你又会站到哪一边呢?”吴甡抬起目光悠悠地问道。
冯紫英哑然失笑,这等后世都被反复论证千百次的话题也来问自己?
“鹿友,你这是粗暴地把局部与局部,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对立起来了,其实这种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你如果能仔细地研究,就会发现这是不可分割……,那么放到最后,我仍然可以明确回答你,局部服从整体,整体服务局部。”
太简单了。
戊字卷 第十二节 车轮滚滚
智商碾压的味道真的很不错,练国事被自己发问式说服法降服,吴甡被自己忽悠瘸了,方有度日益舔狗化,范景文和贺逢圣被自己软硬兼施,利害相逼,也心服口服,几个核心成员逐渐成型,妥了。
说服或者说游说拉拢行动并不复杂,冯紫英甚至十分坦然敞亮。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当前大周面临的困局是摆在明面上的,原因太多,若是分门别类地一一道来,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毫无疑问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朝廷出了问题了。
是典章制度,还是选人用人,是外部环境,亦或是天灾**,或者尽皆有之,对于练国事他们几个人来说,其实从考中进士之后他们也就已经在开始探索了。
每一个士子在越过了春闱那一关之后都会下意识地升华情感,有一种特定地家国天下使命感负于身,可以说这种使命感会随着在仕途奔行颠簸中慢慢沉淀或流失,这或许就是一个真正名臣和寻常官员的区别。
同样,在冯紫英看来,这也是这些士子三观形成的关键阶段,一旦越过了这个节点,现实的风雨和他们所经历的种种会洗涤浸润他们的精神气质,最终嬗变成为一个复杂的综合体。
冯紫英希望能够抢在这个阶段,把自己视为“政治正确”、“正能量”和“科学世界观”的东西灌输给他们,潜移默化,进而成为自己的“同志”。
练国事他们这几人就是他专门精选出来的。
事实上在回京师城之后要选谁来时,他就在琢磨了,虽然表面上是官应震起着决定权,但是冯紫英的推荐肯定是官应震考量重要依据。
练国事是冯紫英最倚重和欣赏的,当然义不容辞。
范景文性格坚硬,作风顽强,贺逢圣儒雅淡然,大度明理,这两人一个是北直人,一个是湖广人,也都和冯紫英较为投契,也是最适合首先培养的对象。
唯有吴甡,这家伙是江南人,而且性格细密谨慎,要想说服此人不易,但若是能将此人折服,那么对于在江南士人这一群体中立住脚,却意义重大,所以冯紫英也是专门挑了吴甡。
现在看来基本上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意图。
或许是前期自己苦心孤诣的积淀,又或者是自己在西疆平叛和开海之略中确立下来的威信,使得几人对自己的信任度大大提升,再加上此番让他们身临其境的接触开海之略的具体运作,真实感受可能给朝廷和民间带来的惠益,同时也让他们得以锻炼,所以进展十分顺利。
可以说冯紫英把该做的都已经做到了极致,如果还不能“收服”这帮人,冯紫英都要觉得恐怕真的是自己德行有亏人品不行了。
当然,冯紫英也很好地把握住了度,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这才是现在该做的,也是最能让这些人信服的。
如果没有西疆平叛和开海之略带来的光环加持,冯紫英相信无论自己舌绽莲花口若悬河也不可能让练国事这些从无数饱学之士中脱颖而出的杰出人物认可自己。
当贾琏陪着林氏姊妹去往苏州一行返回之后,冯紫英在扬州这边的事务也已经日渐进入尾声了。
“紫英,南京都察院那边准备和南京刑部、南京大理寺全盘接手这边的案件了,牵扯出来不少,但是有价值的不多,……”
“君豫兄,是龙禁尉不愿意再查下去,还是真的没有价值了?”冯紫英反问。
练国事叹气,这家伙非要问这么明白,苦笑,“皆有吧,但主要还是前者,龙禁尉这帮人都是属狗的,鼻子比谁都灵,上边儿心思瞒不过他们。”
冯紫英也很淡然,“可以理解,也差不多了,朝廷并不希望留下一个稀巴烂的摊子,杀猴吓鸡也不能太过,鸡被吓傻了,就没法生蛋了。”
冯紫英的这个形容倒是很贴切,练国事看着冯紫英,“那这边我们就退出了?”
“退出吧,整理一下成果,三家人,祸不及妻儿,和南京刑部和大理寺那边交涉一下,所涉及资产也该处理就处理了,朝廷可是等着这笔银子呢。”冯紫英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是却无力改变,起码现在是如此。
就这个问题冯紫英就和练国事探讨过,最终练国事也被冯紫英说服,朝廷若是一味以此类方式敛财,那只会陷入恶性循环,破坏朝廷信誉,进而影响到整个朝廷在其他方面的施政,有些制度随着时间推移也该是进行检讨审视和改良了。
练国事沉默不语,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岔开话题:“特许金收取很顺利,目前就等你的海通银庄挂牌,便可存入其中,另外开海债券的售卖也已经启动,按照前期达成的协议,毫无问题,不过在市舶司的筹备问题上,按照你的要求,这种吏员可不好找,对了,紫英,你的那种新式计算方法和记账法得到了很多人的赞许,我和你表兄谈过了,是否可以在扬州也开设这样一个学堂,我感觉未来市舶司乃至寻常商贾人家都应该会对此类账房学徒需求越来越大,……”
见练国事的兴趣转到这上边来了,很显然这段时间段喜贵带来的这帮学徒们给了练国事他们很深印象,不但在查抄几家盐商事务中表现优异,而且对于组建市舶司之后可能遭遇的种种困难,主要就体现在进出口的账目税率计算和记账上,如果能够有足够的这种人才,市舶司组建面临的问题就将迎刃而解。
“这不是问题,在临清专门有这样一个为穷苦人家孩子谋生教授这等技能的学堂,其实并不复杂,只需要识字三五百常见字,然后就是要懂新式计算和记账方式,一年都不用就能达到标准,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要有一个供他们实习检验的环境机会,这样可以迅速实现纠错和提升,丰润祥就成了最好的实验田了,……”
冯紫英知道丰润祥是冯家和薛家合伙的营生,而在京中大观楼也是薛家、冯家的合伙营生,但薛家已然是一个没落的皇商家族,冯家何须与这等人家如此紧密合作?这让练国事都很奇怪。
不过这是冯紫英家事,练国事自然不会多问,他也不可能想到冯紫英在和沈林两家联姻之后,还会有第三桩婚姻。
“可是按照你表兄所言,这些学徒们主要是要满足海通银庄的需要,海通银庄除了在扬州和京师之外,还要在金陵、苏州、杭州和大同都要建立分号,甚至湖广也要建分号,这样一来市舶司恐怕很难得到满足啊。”练国事有些疑惑地道:“紫英,我感觉你对海通银庄的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开海债券和特许金制度和市舶司筹办,我的理解有误么?”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
对练国事,冯紫英是不愿意撒谎的,但是如果要解释清楚这个理由,却又相当复杂,甚至就算是和盘托出,也未必能让练国事理解。
现在这个时代中的人很难理解一个跨时代的金融机构的出现会给这样一个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和变化。
关键在于这个银庄的性质却是极其模糊的,股东来源复杂,但是却又借用了官府的某些定位意义,同时还要兼具一些朝廷政策扶持的功能,中央银行不像中央银行,商业银行性质更浓,但是还要承担起部分政策发展银行的功能,这是一个典型的怪物混合体。
但是在垄断地位下,这个怪物或许会以一种疯狂的速度膨胀起来,也有可能一种无法想象的状态迅速崩溃,一切取决于朝廷对待其的态度,所以冯紫英才会把忠顺王以及他代表的整个宗室群体拉入进来背书,起码在面临一些不可预测的因素时,能够起到一些牵制和抵当作用。
“君豫兄,你是第一个觉察到这个问题的。”冯紫英悠然一笑,“嗯,但是我却无法用语言来解释为什么我会如此看重这个现在看起来并没有显现出多少特质的东西,但如果你能看到它给我们所看重或者急需的一些产业营生带去的源源不断支持,同时还能让人认识到这种模式对他们认为可能会成为的某些行业带来的希望,那么就是这个了,这就是我所看重它的原因。”
话语有些绕,冯紫英知道练国事未必能一下子就明白了,但他打算让练国事好好接触一下,嗯,不仅仅是练国事,还有吴甡,他们两人的性子显然更适合,而范景文和贺逢圣则不必。
这个时候冯紫英越发有着一种矛盾的心态,既希望时间过得更慢一些,那么自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来布局这一切,又希望时间过得更快一些,这样自己可以更快的成长起来,不会再受更多的束缚。
当时代的车轮缓缓滚动起来时,那些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带来的力量,到后来就只能骇然的看着这种变化会裹挟着一切疯狂的向前滚动了,谁挡在前面,就只会被碾得粉碎。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十三节 第一个学生
段喜贵原本饱满的双颊迅速瘦了下去,连带着眼眶似乎都深凹下去不少,来往于衙门中的脚步走路带风,这一切都看在冯紫英眼中。
从临清带过来的这帮人都开始跟着段喜贵忙碌起来,而且还被段喜贵去信又要了一批人过来。
按照前期的约定,一些看好海通银庄和冯紫英这个人乃至背后忠顺王为首的宗室势力的江南士绅们,也开始正式和段喜贵乃至冯紫英磋商具体入股的事宜了。
“截至目前位置,已经谈妥了来自整个南直隶和浙江、福建、湖广、江西的士绅商贾共计一百三十七户,初步预计可募集股本金三百四十二万两纹银,其中南直隶地区六十八户二百二十万两,浙江二十三户四十八万两,福建十九户三十四万两,湖广九户二十万两,江西八户二十万两,另外尚有五十余户还在进一步磋商中,预计还能募集股金六十余万两,总计募集股金能能达到四百万两左右。”
段喜贵对这些数字早已经烂熟于胸,每天谈妥的商贾和敲定的股金数额,他都能一口说出。
可以说这些时间里,他的心思都花在了这上边,未来他可能会成为海通银行扬州号的大掌柜,执掌数百万两银子的大当家,也会成为扬州乃至整个江南举足轻重的商界巨子。
股金数量的暴增一方面固然让海通银庄人脉更雄厚,应对外来压力更具有承受力,同样也意味着这样大一笔资金必须要找到合适的去向,只有这样银庄才能实现盈利,也才能让这些股东们放心。
冯紫英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却没想到海通银庄在江南也募集到如此大规模的资金,那么在经营过程中就需要广开门路,寻找最适合的放贷目标。
“那表哥觉得什么时候海通银庄挂牌开业最合适?”冯紫英问道。
“五月份择一个好日子,便可挂牌,当然更为关键的是我们需要确定我们近期的经营方向。”此时的段喜贵已经有了几分气势,不再像当日初见冯紫英时的拘谨小心了。
“哦,你如何考虑的?”冯紫英放手给段喜贵,但是并不代表对海通银行的大政方针都不过问了。
“我考虑了一下,按照你的提议,把未来海通银庄的发展分成了三个阶段。”段喜贵也是有备而来,如果连自己这个表弟都不能说服,如何能让其他股东放心?
冯紫英笑了笑,看来这位表现还是受自己影响不小,居然也会搞策划和阶段论了。
“初期阶段,我的想法是从现在到永隆十年,属于发展阶段,利用目前只有我们这样一家经营此类营生的优势,进一步拓展影响和渠道,尤其是稳定官府的渠道,力争成为包括十三省各府在内上解赋税的唯一渠道,同时主动对接各地大小商家,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客户,并在年内建成京师号、大同号,力争永隆八年建成广州号、金陵号和杭州号,永隆九年建成苏州号、武昌号、南昌号,……”
“除了进一步扩展我们海通的覆盖范围外,也要在吸纳储户和开办汇兑户头上下功夫,这会是未来我们海通钱庄发展壮大是的根基所在,……”
“……,我们认真研究过,我们的客户其实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为我们的信誉所吸引,愿意将银子存入银庄,一来安全,二来也能有利可图,这类客户既包括城市中的寻常家庭,也包括相当一部分本地坐商、田主等士绅商贾家庭,应该说这类人是我们储户的主要群体,……”
“……,另一类就是行商,这类户数不算多,其主要开户存银的目的不是有利可图,而是为了存兑方便,有利生意,所以我们也打算分门别类,……”
冯紫英之前只和段喜贵、贾琏二人介绍过自己的一些想法。
他也不是学金融出身,对现代银行制度也是知之不多,只能说知晓一般性的商业银行的基本运作模式,所以只和他们谈了存贷差作为银行的主要利润来源,具体如何操作,就要根据这个时代的特点来进行了。
“我们经过认真仔细调查了解之后认为,对两类客户要采取不同的经营模式,第一类客户,他们最主要担心是自己钱银的安全,然后才是获利,所以我们认为在利息上,不宜设置太高,紫英你原来提出的标准是不可行的,远远超出了承受,……”
冯紫英赶紧插嘴,“表兄,我当初也只是一个随口建议,一切标准要以你们调查研究之后得出结论为准。”
段喜贵也松了一口气。
他就怕自己这个表弟固执己见。
虽然他的许多想法别出心裁,让人耳目一新,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却需要许多修改甚至大改,现在看来自己这位表弟还是很清楚许多东西不能光凭想象。
“我们考虑一年以下的存银是不考虑付息的,甚至三年以下的利息都会比较低,另外活期存取不付息,定期如果临时急用提前支取,不付息还需要支付少量手续费,……”
听得条件这般苛刻,完全颠覆了冯紫英之前的想象,冯紫英不由得为之咂舌。
见冯紫英有些震惊,段喜贵介绍,“紫英,付息这个想法虽然是脱胎于借钱,但是我们作为获得朝廷批准甚至作为朝廷户部、中书科特定专用汇兑渠道,我们有资格提出这个标准的,你可以想象这些士绅田主们把银子窖在地下,一要担心招来贼匪,给家人带来危险;二来还要每日安排人守护,不但花销大,而且何等劳神?……”
不得不说段喜贵的观点切中了要害,像寻常不经商放贷的士绅地主,平时并无什么大的开销,家中便存有三二百两银子便绰绰有余,但他们除了田地外,多少都有三五千两银子的窖藏,但如段喜贵所言其风险和消耗也不言而喻。
若是能存入府城中的银庄,不放心便可不要利息存活期,若是心稳一些存个一年定期,还能有些利息,哪怕不多,但是也能替儿孙挣个零花,若是要替儿孙留家底儿,索性存个三年五年,那利息也就不低了,到时候还本付息都相当可观了。
冯紫英默默点头。
他不会干涉段喜贵他们提出的经营方略。
段喜贵本身原来就在大同那边经商,对北地商业情况十分清楚,后来被自己挖来到了山东与薛家一道经营丰润祥,短短三年间便把丰润祥经营得风车斗转,这也充分说明了对方的商业能力,比自己这个就凭着一点儿前世记忆的半吊子不知道要强多少了。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段喜贵是熟知当下各地商业经营状况的,来扬州之后汪文言他们也为段喜贵他们提供了南直隶这边的状况,可以说段喜贵现在是对南北商贾的经营都有相当了解了,所以基于他的调查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应该十分可信的。
“对于第二类,我们是这样考虑的,这类行商虽然看似钱银流通量大,但是他们多是异地存兑,这对于我们银庄来说会有一定风险和经营成本,那么对这种异地存兑我们是要收取一定手续费,当然对于这些客户我们可以考虑分级,当其信誉程度达到一定水准,或者与我们银庄合作达到某个标准,我们可以考虑免除,……”
冯紫英没有心思再多听下去了,就凭着段喜贵现在已经在开始谋划vip用户和普通用户的区别来谋取更大利润时,他就知道这位表兄已经彻底被自己带上道了。
信誉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对海通银庄本身还是海通银庄的客户们,这是金融的核心。
所以当段喜贵喋喋不休的介绍如何挖掘优质客户,尤其是贷款客户,通过调查分析客户信誉和资产风险来进行放贷时,冯紫英真心想要给对方竖一个大拇指,同时也对自己能迅速带出一个无限接近于现代金融思维的学生感到无比骄傲。
甚至连段喜贵都觉察到了表弟在后半段的漫不经心,这让他也有些纳闷儿。
自己这位表弟对海通银庄的看重程度是不言而喻的,他甚至和自己说过相比于开海债券和特许金甚至是东番拓垦盐务,海通银庄才是未来大周的根本,这话让段喜贵都感到震惊又有些不敢置信。
大周的根本,这是上升到了一个什么地位了?
段喜贵有些不敢往深处想,只是这位表弟的话似乎从来没有放空过,他如此重视也就意味着绝非虚言。
“表兄,你提的这些我都很认可,但是单单今年要把扬州号、京师号和大同号开办起来,这就是一个非常重的任务,光凭你带出来的这些学徒们可远远不够,你怎么考虑的?”
这是关键,没有足够的人才人手,你要贸然去做这样大一件事情,那只会步子太大扯着蛋。
戊字卷 剑吼西风 第十四节 掌家娘子之争
“那肯定不行。”对这一点段喜贵倒是很理性。
“我和琏二哥商量过,几个方面来考虑,我们这海通银庄虽然还没成立,但是已经有了一些名气,尤其是这些扬州商贾的入股,那么要求他们提供一些经营方面的人才,这应该是一条路,另外就是在现有的那些钱铺钱庄里挖一些人才过来,这也是一条路,另外我考虑就在扬州效仿临清,设立一个学堂,一方面学临清那样招募穷苦人家子弟,做启蒙教育,另一方面也对进入我们海通银庄的各类人进行一个短期培训,以后这可以形成一个规矩,……”
段喜贵给冯紫英带来的惊喜简直超出了想象,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位表兄学习模仿和触类旁通的能力这么突出,居然已经考虑到要在海通银庄体系内部进行这种近似于近现代的培训进修制度了。
所以你永远不要小看古人,他们只是被环境和意识所限制,但是论智慧和情商,丝毫不比现代人逊色多少。
冯紫英估摸着如果自己没有前世带来的种种记忆,估计放在这个时代,也就是像韩奇或者贾琏这样的一个普通官二代罢了。
想想自己才来到这个时代时的情形,好像还真是,在那国子监里和韩奇、卫若兰他们厮混,甚至还不如他们。
“琏二哥在京师城里也还有些人脉关系,他打算回京师之后也联络和招募一些,如果不愿意来扬州或者去大同,那么就留在京师城也可以,……”
难怪贾琏会京师城之后几乎看不见人影,原来和段喜贵也是早就有商议,去办这件事情去了,看样子贾琏是真心要抱着自己这条大腿,一条路走下去了。
“表兄,你的这些设想都很好,短期内还得要从外边找人招人,但外来的人可靠性你们要琢磨一下如何确保,从长远来看,恐怕还得要着重从咱们海通银庄内部来培养选拔才是最合适的,考虑到未来海通银庄要覆盖整个大周,我建议你们在招募学徒时就要有意识的从大周各省来进行,像两广福建四川这些偏远地区也都要考虑进来,……”
“紫英你放心,这一点我们也考虑到了,我已经去了信给家里,让他们在大同那边选一些穷苦子弟,琏二哥也去信金陵那边,也让人在招募学徒,沈家和林姑娘不是苏州人么?不妨也可以在苏州沈家、林家子弟里边选择一二,……”
冯紫英笑了起来,这个表兄还真会做人啊。
这种示好,估计无论是沈家林家那边都难以拒绝,尤其是到日后,海通银庄发展起来的话,沈家林家只怕会更认可这份人情,这位表兄现在就已经开始要走枕头风路线了么?
“表兄,到时候你可能也要回一趟京师,忠顺王也要见见你。”冯紫英想了一想才道:“他那边的股本募集也差不多了,扬州号这边挂牌你先运作起来,等到琏二哥从京师过来,你就暂时让他把这边挑起来,回一趟京师,我觉得这京师号恐怕暂时还得要你来组建。”
扬州号和京师号是未来海通银庄一南一北的两大核心,当然从长远来看,广州号的战略意义会比扬州更大,但是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扬州号的重要性仍然不是广州号能取代的。
运河和长江的交汇带来物流集散,两淮和湖广江西的盐运枢纽,江南精华所在,便是苏州和杭州与金陵都难以匹敌。
段喜贵迟疑了一下,“琏二哥是打算长久留在扬州了么?”
“嗯,他有此意,勤能补拙,他回扬州之后,你多和他沟通一下,多提醒,另外表兄,你也要考虑多培养一二能独当一方的助手帮手了,明年后年都需要这样的人才去独当一面。”
贾琏各方面能力都不及段喜贵,但是胜在勤勉老实忠心,而且真的要与京师贾家那边日渐走远,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了,所以在忠诚度上无虞。
就凭这一点,冯紫英都愿意用他,毕竟这个时代,忠诚的重要性很多时候远胜于能力。
冯紫英的提醒让段喜贵更是心喜不已,这意味着自己未来可能不仅仅是负责扬州号或者京师号,甚至整个海通银庄都可能会交由自己来负责,而这是在今日之前他都从未想过的。
“紫英你放心,我们宁肯慢一些,也不会轻易放手,现在我们并没有任何对手,先手的优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赶上来的,除非户部自己要成立银庄,但一旦我们出了问题,就会给人可乘之机。”
段喜贵的话让冯紫英很满意,能够在这个时候还保持着一定的冷静和理性,足以说明段喜贵的心态已经十分成熟了,这是一个掌舵者必备的特质。
就在冯紫英和段喜贵为海通银庄未来规划时,另一边的宝钗和探春也是忙碌不堪。
“宝姐姐,这是冯大哥让人送来的,扬州迎恩桥附近三条街巷铺子出售价格和租金,金陵城四条街巷铺子出售价格和租金,还有松江府三县近三年上等水田价格和田租,……”
探春一边翻阅,一边摘录着她认为需要保留有价值的内容。
冯紫英让人送来的东西很繁复,涵盖了整个南直这边几个府城的各种物价,包括地价、铺价以及租金,这样可以计算出收益率,这也是冯紫英发明的新名词,但是宝钗和探春都很快就接受了这些新词儿,因为很贴切。
“嗯,三妹妹也可以看一看这个,这是杭州和福建这边三家茶山和茶庄年产茶叶总量和价格,以及雇佣本地人采茶炒茶和运输到府州和宁波的费用,有些粗略,但是也能大概算出一个数目来,……”
“姑娘,这是徽州两家制墨坊的收入,嗯,也还有他们总计投入,……”侍书把另外两页纸递给探春,“也不知道冯大爷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得人眼花缭乱,小姐,这是冯大哥要考验我们么?”
一句话让宝钗和探春脸都是微微一烫。
难道这真是要考验未来掌家之后的本事?
日后要把冯家的营生都交给自己?
宝钗心里还算是有点儿底,但是遇上侍书这个没什么心思的说出来,却不能不让她琢磨起探春来了,难道冯大哥真的对探春也有些几分心思?
探春也被侍书的话给弄得心里有些发慌,她更怕宝钗听着这些话有了其他心思。
冯大哥怎么想的,探春不知道,但是她内心的期望却已经勾了起来。
那一日冯大哥的话语让探春几日都未曾睡好,她不知道冯大哥最后会用什么办法来解决,或者是自己真的理解有误?
“侍书,冯大哥交给我们什么,我们就按照冯大哥要求去做就行了,而且冯大哥所说的这种算术和记账真的很方便,比原来的记账简便多了,也不知道冯大哥是从哪里学来的,……”
探春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宝钗也很心照不宣的对侍书的提问没有回应,这种默契对于二女来说都像是一种忌讳而自然形成的。
宝钗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的花心思来盘算这些东西了。
她没想到林家的资产是如此丰厚,如果算上借给贾家的十五万两用于修建贵妃省亲园子花销,几乎要达到四十五万两银子,这还没有计算一些不好细算的老物古董珠宝等。
就算是林家原来有些资产,但是宝钗相信这其中起码七成以上应该是来源于林父在这六七年的巡盐御史位置上的宦囊收益。
这也难怪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去做官,当然巡盐御史这个位置也不是其他什么官员能比的,便是一省布政使也未必能比得上这个两淮巡盐御史。
冯紫英交给二女的任务既简单又复杂。
首先是把林家所有资产梳理计算清楚,这前期贾琏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有些剩余宅子和田地尚未处置完毕的,也很简单,比照现价很快就能算出来。
其次是要对整个南直隶地区的当下的各种营生收益做一个统计和比较。
这就要繁复得多,当然冯紫英让人提供了各类数据资料,同时也不可能要求涉及门类太复杂,即便如此,一样让宝钗和探春这几日抄抄写写和计算得头昏眼花。
把这些涉及到各种营生的大概收益率计算出来之后,然后分门别类的罗列出来,再加上冯紫英给她们的开海债券年息、海通银庄三年期和五年期利息以及海通银庄募股股东的预测收益,最后就是要求二女各自根据这些数据来进行风险和利益比较,进行一个资产配置规划。
宝钗和探春对于这样一项工作是既兴奋满足,同时也充满兴趣,冯紫英这样做必定有其目的,对于二女来说,都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最终胜负都在其次了,关键能让冯大哥认识到自家的能力,对自己印象也会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戊字卷 第十五节 任是无情也动人
冯紫英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将林家偌大的资产拿给宝钗和探春两个丫头来随意处置,那肯定不合适。
他不过是要借用这样一个机会来拓展二女的眼界和思路,让她们能更直观的感受和了解随着时代变化,将来冯家产业如果交给她们来掌管,应当如何来处理罢了。
但是二女的表现还是让他颇为吃惊,或者有些意外惊喜。
把二女交上来的这两份规划看了个明明白白,虽然还有些稚嫩和粗糙,但是整个布局框架却是基本完备了,而且实事求是地说,短短十来天时间,先整理统计,然后在进行对比比较,最终得出结论制作出这样一个方略来,也真是难为这两个丫头了。
虽说有两个丫鬟做助手,但是最终要把通过这些比较衡量在拿出自己的判断,或许宝钗还有些经历,但是对探春来说就真的是全新的挑战了。
整理和统计是宝钗和探春合在一起做的,但是从整个统计整理结束,对比比较和评估,再到最终的拿出一个资产配置方略来,那就是各自分开来做了,这也是冯紫英的目的。
“嗯,看来二位妹妹的方略都做得很详尽啊,愚兄看了,算得上是各有千秋了,但是愚兄还是想要听一听二位妹妹亲口介绍,嗯,除了这些想法外,愚兄还想听一听你们为什么会这样选择,理由和依据是什么,……”
宝钗和探春下意识的互相瞄了一眼,心中都是一震。
虽然冯紫英话语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玩笑口吻的笑意,但是宝钗和探春都都相信冯大哥这样做绝对是有深意的,兴许自己内心的猜测还可能就是猜对了。
看看冯大哥不但要了解结果,更要知晓做出这样决定的依据理由,甚至还专门对二人的这份方略做了记录,关键还是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比较,这就不由得让二女都有些紧张起来了。
冯紫英重新把两份方略还给宝钗和探春,嘴角带笑,“谁先来?”
冯紫英挑了一处很轻松的环境,圆桌,春凳,花窗,窗外春意盎然,阳光明媚,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候,本该是一起流连于花园,漫步于林荫小径的愉悦时光,现在却成了宝钗和探春的“比试较量”的时刻,二女倒没有意识到,但冯紫英却觉得有些可惜了。
宝钗深吸了一口气,瞟了一眼比自己更紧张的探春,微微颔首,“那冯大哥,小妹先来吧。”
实际上宝钗已经大略明白了冯紫英的想法。
未来自己如果要嫁入冯家,不说薛家要陪嫁一些,单单是如冯大哥所言属于二房的许多家产都是要从长房和三房分割开来,鉴于自己未来的婆婆名义上是属于三房,那么这二房的家产,嗯,或者说是资产财货,可能在自己嫁入冯家的第一天,就会交由自己来管理和经营。
看看冯紫英的忙碌程度和他特殊的三房妻室,这就意味着他在以后都不太可能参与到从长房到三房的家族财产资产的管理中去,同样这样也意味着可能未来三房会各自掌握着冯氏一族的家产资产,同时也会由各位掌家娘子自行来考虑如何经营管理好一家营生和开销。
这种对比恐怕就要比现在宁荣二府之间尤氏和王熙凤这样的管家对比要鲜明多了,起码自己和黛玉以及沈氏女是三房嫁一人,没谁能遮掩隐瞒得过丈夫,冯紫英只需要稍稍用点儿心就能这三房中谁最用心谁本事最大。
在这场竞争中,宝钗自然不愿意落败。
沈氏女宝钗不熟悉,但她已经了解过了,苏州书香世家嫡女,虽然颇有才名,但是在经营这方面却没听说有什么多大本事。
而作为一个家族中掌家娘子,恐怕单单是靠能吟诗作赋固然可以博得夫君欢心和外界的欣赏,但是要在一个家庭中却是很难服众的,尤其是一个家庭都要靠这个掌家娘子来管理经营维系一家生活的营生时,这种持家能力甚至远胜于那等附庸风雅的写诗作画。
所以当冯紫英把这样一个“奇怪”的任务交给她和探春时,最初她还觉得有些唐突,但后来她也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很显然探春也一样如此。
面对探春这样一个已经具有一定威胁性的丫头,宝钗是绝不敢大意的,虽然她也没想明白探春突兀地介入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有一点宝钗却是可以确定,对方威胁不到自己的位置。
庶出女不等大堂这是规矩,像冯紫英现在这样的身份是不可能娶一个庶出女为嫡妻的,如果是那样,便是礼部不允,都察院也会要上弹章的。
所以宝钗也只是好奇和警惕,担心自己表现不如对方,进而降低了自己在冯紫英那里的印象,但是还不至于敌视探春,从内心来说,宝钗还是很喜欢探春的性格。
“嗯,宝妹妹就先来,你可以照着你写的方略说,也可以直接按照你自己的思路来解说,不必有任何压力。”冯紫英觉得自己现在更像是也该面试官,面对连个即将竞争上岗的新手,这种滋味儿很独特。
“好的,那小妹就先说一说统计结果,不计林家一些不好折算估价的物件宅邸,目前林家基本上能确定的资产财货在四十五万两银子左右,……,如果要算上所有老物、字画和饰品等等,以及少量尚未彻底表现的宅邸和田产,总计资产应该是在接近五十万两,大概在四十八万两左右,这就是整个林家所有的一切了,……”
这个数据倒也符合冯紫英原来的测算。
“除了老物和无法出卖的房宅,林妹妹家现在的家产也就是这么多,但如果除开贾家要借的十五万两,生下其余就是三十万两,但这三十万两通过前期琏二哥的清理处置,基本上是变成现银了,也有一部分会在近期就折现,……”
宝钗开始侃侃而谈,冯紫英微笑的面容和略带鼓励的目光让宝钗放心许多,而且她也好歹是有过一些经验的,所以不像探春那么怵。
“三十万两现银不是一个小数目,如何来安排,冯大哥给我们出了一道考题,同时也给了一些选择项和相关的情况说明,之前小妹也曾经问过冯大哥,这是林叔父留给林妹妹和妙玉姐姐的家产,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确保林家这些家产不败落,冯大哥给的回答是,就按照现在林家面临的情况来考虑,所以小妹也用心做了考虑,……”
宝钗的话让探春大为惊讶。
她还以为这个问题只有她想到了,没想到宝姐姐同样也想到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先问的冯大哥还是宝姐姐先问的冯大哥。
但就凭这一点,探春就知道宝姐姐同样对这样一次“考试”是全力以赴的,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小妹是这样考虑的,三十万两银子的家产在当下已经是相当丰厚的一笔资产了,以林妹妹不太擅长经营的性子,小妹觉得还是应当尽可能的考虑以确保稳当安全为主,同时也要兼顾日后的营生管理和收益,所以小妹是这样考虑的,就目前江南的田地价格,仍然值得买入保有,……”
“哦?”虽然看到了宝钗的建议,分别在苏州、扬州和京师郊外购置田地,这也在预料之中,但是冯紫英还是想要听一听宝钗的解释,“宝妹妹,现在田地价格可不低啊,尤其是扬州和苏州,乃是江南腹心之地,价格更是不菲啊,而且田赋沉重,……”
“冯大哥,小妹这样选择自然也是有其依据的,江南乃是精华之地,以苏州和扬州为例,其收益虽然较低,但是地价本身参照冯大哥给我们提供的情况介绍,地价本身一直是呈现上涨势头的,小妹查了查,以扬州上等水田为例,从元熙十九年的每亩不到四两,现在已经上涨到了超过十两,三十年间,地价已经涨了两倍,苏州地价更贵,元熙二十二年上等水田地价已经大到了四两三钱一亩,到永隆七年,则上涨至十二两二钱一亩,而田土为万物之源,没有田土便没有粮食,这一点大家都明白,虽然田赋沉重,种地收益无多,但是从田土本身的上涨,是完全可以抵消这种收益的,……”
“嗯,宝妹妹所说也有些道理,但是愚兄看你建议在苏州和扬州分别购置田土两千亩,耗银四万六千两,但是却在京师郊外购地五千亩,耗银三万两,既然江南是大周精华之地,京师郊外之地远不及江南产出,为何还要在京师郊外购地更多呢?”
冯紫英也想了解一下宝钗对这种资产配置的依据和思路。
“小妹是这样想的,既然林妹妹要嫁给冯大哥了,那么冯大哥在京师为官,而林家人丁单薄,江南远离京师,恐怕托人管理和看顾也需要花费精力,考虑江南的确肥沃,又是林妹妹老家,所以这样添置也是必要的,至于京师郊外紧邻,这样一处大庄子,日后冯大哥家中人便可随时看顾照管便是,嗯,这也算是林妹妹在京师的立身之基吧,……”
宝钗语气温和,考虑周到,白底猩红圆点的长裙外罩褙子更平添了几分动人气息。
冯紫英脑瓜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任是无情也动人。
戊字卷 第十六节 性格决定风格
单凭宝钗今日的这番表现,都足以让冯紫英对她生出更多好感了。
能够充分体谅林丫头的身份和状况,同时还能替林丫头身后的生活着想,太难得了。
单这一点,要么说明宝钗的心思纯善,要么就证明宝钗心胸大度。
心中微微感慨,冯紫英觉得自己真没选错人。
虽然当初包括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有意为其牵线做媒,女方都是京中或者地方上的士绅名流嫡女,当然那时候他们是只知道自己要兼祧二房,冲着这沈氏女之外的另一房去的,但哪怕有了三房兼祧的可能,冯紫英也没有考虑其他。
宝钗给她的印象的确太美好了,甚至不亚于黛玉。
而接触下来,宝钗早熟却又不市侩,慎密却又不失善良的性子让冯紫英很喜欢,和黛玉的敏锐犀利纯真却又敏感细腻的性子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互补感。
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评语让冯紫英也回味悠长。
微微点头,冯紫英含笑道:“宝妹妹果然考虑周全,嗯,那就请宝妹妹继续。”
“还有就是铺子了,除了京师外,小妹的想法是扬州、临清、苏州和金陵,这四座城市其实都可以购入,小妹参考了一下冯大哥提供给我们的这几座城市不同地段的铺价和租金,再结合未来在日常收租的方便性,觉得京师还是首选,其次是临清和金陵,再次扬州和苏州,……”
冯紫英笑了起来,“那宝妹妹你的理由呢?还是和购置田地一样么?”
“不完全是。”宝钗却没有跟着冯紫英的思路走,“之所以购置田地,是小妹觉得田地是最保值的,这从其售价连续三十年上涨势头就能看得出来,其中仅有三年是小幅下跌,但第二年基本上都涨了回去,购置田地是这个理由,而铺子则不完全是,……”
冯紫英和探春都听得很认真,这让宝钗心里也微微有些自豪,这说明自己做出来的方略规划,还是赢得了他们的认可。
“实际上对比最近十年铺子的售价可以看得出,其涨势并不高,但是还是基本上呈现持续上涨势头,但小妹以为更重要的是其租金和出租的紧俏程度,这也是一个关键,京师城不用说,这从元熙三十年到永隆五年这十七年的京师城里人口增长就能看得出来,小妹不清楚这每年京师城人口增长幅度,但是冯大哥告诉我京师城单单是近十年人口增长就超过了三万户八万人,冯大哥也和我说过一座城市里生活的人口增长,就必定会带来各种营生的需求增加,无论是卖布卖粮卖首饰,还是卖南货卖木材卖胭脂水粉,都会增长,那么就意味着对铺子的需求会增长,特别是那些当道的,位置好的,……”
探春这才知晓,原来这十来天里不仅仅是自己经常找冯大哥问问题,了解情况,原来宝姐姐也一样没闲着,一样也在找冯大哥问这些问题,自己还是小看了宝姐姐的好胜心啊。
宝钗的建议是在京师城购置铺子十六间,花销八万两银子,主要在南熏坊**府附近、大时雍坊旧帘子胡同、小时雍坊灰厂街和石厂街,安富坊西安门大街;在临清购置铺子十二间,花销二万二千两,在金陵购置铺子八间,花销二万三千两。
“宝妹妹,看样子你是最看好京师城了,嗯,我说过京师城近十年人口增长很快,临清城和金陵城购置铺面的依据又是什么呢?”冯紫英对宝钗的投资理财思路还是很感兴趣,这位宝妹妹的投资理财还是相当稳健的。
“临清是运河重要口岸,冯大哥也说过这里来往商贾甚众,而且也是山东重要集散地,另外冯家在这里有足够人脉,也能更好的的看顾管理,至于金陵是南直隶中心,贾家薛家在金陵都还有些人脉,也能帮着林妹妹看顾过问,……”
宝钗脸颊微微发红,看着冯紫英眼中也更是喜爱,忍不住夸赞了一句:“妹妹有心了。”
宝钗故作镇静的拂弄了一下额际垂落的秀发,嫣然一笑,“既是为林妹妹规划,自然要考虑周全才是,其实小妹原本觉得还可以在宁波和泉州购置铺子的,只不过考虑到太过远了一些,不好照顾,所以才放弃了。”
“哦?宝妹妹很看好宁波和泉州?”冯紫英眉毛一扬。
“冯大哥说过随着朝廷开海,泉州、宁波和漳州都会成为未来海贸的中心,市舶司也会建在这里,那么这也意味着未来这几座城市也会迎来一个兴旺景象,如果提前在这里购置铺子,必定会有很大的上涨和收益,……”
冯紫英哑然失笑,看来宝钗还是很看好商业地产行业啊,居然能从城市产业发展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
“唔,除开这两块最大的花销,宝妹妹还建议购买五万两的开海债券,这又是如何考虑的?”冯紫英没想到宝钗居然也会认为可以购买开海债券。
开海债券分成三年期、五年期和十年期,但是说实话利息都不高,按照基本敲定的原则,三年期年利率仅有1.8%,五年期2.1%,十年期2.8%,可谓相当低廉了。
“冯大哥不是说开海的前景十分看好,而且这是朝廷以进出口关税作抵押物么?想必这开海债券的信誉是没有问题的,虽说这利率低了一些,但是这有朝廷关税作抵押,债券携带方便,而且还能转让,变现方便,加之尚有利息,总胜过那将银子埋在地里强吧?”
宝钗的反问倒是让冯紫英忍不住点头,这看来是看在自己口碑上了。
自己说开海势头很好,所以对方觉得开海债券肯定兑付有保障,可是开海势头虽然好,但是对朝廷来说,这债券的兑付可未必就是开海状况好就愿意兑付的,这还取决于当政者对待这类情况的态度。
另外也还要看有无其他意外和紧急情况的发生。
比如在要兑付的时候突然女真打入关来了,或者西南爆发叛乱了,你说着皇上和内阁以及户部还愿意兑现么?
冯紫英觉得以当下朝中诸公对金融信誉的认知程度,真的不好说。
“唔,剩下的安排是除了保留一万两现银外,宝妹妹觉得可以投资临清的贡砖营生,开办砖厂?”
冯紫英知道此事绝对和自己在来扬州路上所说的临清贡砖行业有很大关系,自己和她们谈到了当下临清贡砖供不应求,也有不少砖窑在募股扩大生产和新建砖窑,但是这一行不但需要资金,也需要技术,另外也需要一些人脉,否则在通过运河运输时会有许多阻碍。
“嗯,这一个原因想必冯大哥和三妹妹都应该知道了,路上冯大哥和我们说过这么多,而且临清就是冯家的老家,这一方面如果投资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关碍的,……”
宝钗点点头。
看得出来宝钗认为林家资产主要还是要稳健收益为主,唯一一个实业投资就是自己比较看好且就在家门口的临清贡砖,不过这倒也符合宝钗的沉稳的性格。
“妹妹的这个规划方略愚兄大致清楚了,很不错。”冯紫英把目光望向探春,“那我们再来看看三妹妹的,感觉三妹妹和宝妹妹的规划大相径庭啊。”
冯紫英的一句话就让探春紧张起来。
事实上之前她们俩都没有相互看过对方的规划,一直到冯紫英逐个问起宝钗的建议,探春才知道宝姐姐的这些想法意见,的确和自己的差距很大,甚至可以说南辕北辙。
不过探春仍然坚信自己的规划设想比宝姐姐的更好,这一点,冯紫英从探春倔强的嘴角翘起就能看得出来,这丫头对宝钗的规划并不服气。
“嗯,三妹妹的第一个建议就是斥资十万入股海通银庄,哇,三妹妹这可是大手笔,三成多的银子投入到海通银庄,三妹妹能告诉我们你是怎么考虑的?”
说实话,冯紫英对探春的这个建议也是震惊不已,他没想到探春如此看好海通银庄。
之前探春就反复询问过海通银庄的规模和营生收益的渠道和方式,冯紫英当时还没太在意,像规模和股东构成他都刻意隐瞒了,但是对建立银装的目的和运营模式倒是和盘托出,也介绍了未来这家银庄要承接朝廷的田赋收兑。
不过在看到探春第一条建议就是入股海通银庄十万两,冯紫英就明白了这丫头是看准了海通银庄未来前景了。
“冯大哥,宝姐姐,如果这不是林姐姐的家产而是小妹我自己的家产,那么小妹会选择投入十五万两入股,因为我觉得作为大周第一家这种前所未有的银庄,又有朝廷的扶持,同时和开海息息相关的银庄,只要大周不亡,那么其兴旺可期,而且收益会源源不断,……”
探春脸上湛然生辉的自信表情让宝钗都忍不住有些羡慕,虽然她不太认可探春的这个观点。
实际上她也问过冯紫英海通银庄的情形,冯紫英也一样的回答,只不过她觉得探春恐怕只看到了丰厚利益的一面,而忽略了其风险所在。
戊字卷 第十七节 舌剑唇枪,撕
探春表现出了和宝钗截然不同的激进,当然还隐藏在这个激进背后还有就是敏锐的洞察力和精准的判断力。
“三妹妹很看好海通银庄?”冯紫英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他想了解这丫头究竟是在冒险押注,还是真的能看到海通银庄的未来潜力。
“嗯,小妹很看好。”探春相当坚定地道:“理由也很简单,第一它是大周第一家具备揽储和放贷通过这种息差来获取利润的银庄,可谓开天辟地,小妹仔细算过,这种息差非常大,可以说外人无法想象,但和民间的这种私人借贷相比又小了许多,这中间关键在于一个信誉度和对借贷人的审查了解可以避免的风险,……”
“第二,通过冯大哥的努力,连开海债券和特许金以及东番盐务和拓垦在内的事务都要通过海通银庄来进行周转,这些都是震惊天下的大事,但都集于海通银庄一身,其本身带来的钱银存储于银庄内是一方面,而其带来的影响却是不言而喻,将心比己,如果我是寻常商人,肯定会觉得这家钱庄基本上就代表了朝廷,不会出什么状况,……”
“第三,小妹也听冯大哥说过了,随着开海,西夷、南洋和朝鲜日本对我们大周的各种货物需求也会出现一个猛增势头,像茶叶、丝绸、瓷器、药材、铁器这几类都会暴涨,同时海贸带来的船运和造船也会被带动,而在有利可图的情形下,商贾们势必要在这些行业多建工坊,所以他们肯定要向海通银庄借贷,这些都是未来十分看好的营生,所以亏损的风险相对较小,……”
“另外小妹也问过段大哥,段大哥带了一帮徒弟,他们都精于算术和记账,而且段大哥也提到了银庄除了揽储和放贷外,中间关键就在于对借款人的调查和信誉审查,……”
听到探春居然去找段喜贵了解这些情况,冯紫英发现自己还真的低估了自己这一次兴之所至来的这样一场“考核比试”对这两位的刺激,宝钗如此谨慎周密已经让他很是惊叹了,而探春表现出来的执着和细致,更是让他觉得感触万分。
女孩子们一旦认真起来,其表现出来魅力更是让人触动甚深。
“嗯,基于这些原因,三妹妹所以这么看好海通银庄的未来,这让愚兄也是既感到欣慰也有些惶恐啊,若是这海通银庄将来办得不好,愚兄真的有些愧对三妹妹的期待啊。”冯紫英笑着打趣,逗得探春也是粉颊生春。
“不过海通银庄并非没有风险,宝妹妹没有选择海通银庄而选择开海债券,可有原因么?”冯紫英话题丢给宝钗,探春的目光也望向宝钗。
“嗯,小妹其实也考虑过海通银庄,但是小妹最终没有选择银庄,主要是觉得第一朝廷没有入股,嗯,这是冯大哥您说的,既然这么好一桩营生,朝廷为何不入股?这说不过去。第二我听冯大哥也说起,像造船乃、拓垦至开拓海贸航路这些营生短期内是肯定赚不到钱的,风险很大,但是朝廷给予银庄这些扶持就是要求银庄在这些方面必须要支持,这让小妹也有些担心,另外,小妹也在想,海通银庄是第一家,那未来第二家第三家银庄肯定也会出现,它们甚至可能不会承担这种朝廷的安排,它们会和海通银庄竞争,……”
这丫头倒是把这些记得挺牢,自己随口而言,她却记在了心上,但是这的确是银庄一个不确定因素,只不过探丫头更看重利润丰厚,而宝钗却关注风险和不确定性。
没等冯紫英搭话,不以为然的探春已经接上了话:“宝姐姐所言虽有一些道理,但是做这等营生岂有没有风险的?哪怕是买田地若是遇到水旱灾害或者民变暴乱,一样可能颗粒无收,卖铺面若是遇到走水,一样可能烧得片瓦不留,海通银庄按照冯大哥所言,规模必定是极大的,而且京师、扬州、大同、苏州、广州这等通都大邑都要建号,岂是寻常人能效仿赶得上的?而且这等算数记账方法,也不是一般商贾能迅速学会的,……”
宝钗也是嘴角含笑,但是却也没有争辩,冯紫英知道这就要陷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境地了,毕竟各人的考虑角度不一样,认可利益风险的程度也不尽一致,所以这无法分出胜负优劣。
“嗯,这一桩就此作罢,三妹妹的规划也有不少和宝妹妹一样的,像购置铺子、田地乃至贡砖营生,理由怕是和宝妹妹相似吧?”冯紫英也看到了探春在这些方面的安排,但是其规模就要小得多,不足八万两。
“这些倒是和宝姐姐想法一致,不过……”探春一咬牙,“小妹倒是很看好开海之后可能带来的各种营生发展,……”
“所以选择了入股造船、丝绸、制茶、药材这些方面的入股?”这也是冯紫英最感叹的。
他没想到这丫头居然建议以选些合适的合伙人进行入股,在南直、浙江选择合适的合伙人进行入股,参与这些行业。
“对,小妹觉得如果林姐姐嫁给冯大哥了,冯大哥又在负责开海这方面的事务,自然对这些方面涉及的事务知之甚多,远胜于其他人,而且也能接触到许多和这些营生相关的商贾,自然可以游刃有余的选择合作对象,这等优势当然可以运用起来,营生方面事务自然有专于此道的人去负责,冯大哥只需偶尔关注即可,这可谓相得益彰,这等收益可远胜于买田购铺,小妹查过浙江和福建几处茶山和丝绸作坊近三年来的状况,……”
探春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宝钗有些坐不住了,她当然清楚若是完全比较茶叶、丝绸与水田的收益,肯定水田是没法比得上的,但是其稳定性和风险却又不是这等营生能比的。
“冯大哥,小妹觉得三妹妹所说的这些都没错,但是这等营生一来需要专门人手经管,若是只是入股,人家稍许做些手脚,便是盈利也能给你做到亏本,大盈利给你做成略有盈余,……”
“宝姐姐此言差矣,小妹先前就说了,所以要在选择入股一方要仔细甄选,而且以冯大哥的身份,这些商人岂敢随意糊弄欺瞒?”探春毫不示弱,目光灼灼地看着宝钗。
“冯大哥虽然现在负责开海事务,但是又岂能干一辈子?兴许两三年后冯大哥便会转任其他,而那是后恐怕这等投入连收益尚未见到吧?”宝钗嘴角轻笑,应付裕如。
“便是冯大哥转任其他,那也是朝廷官员,这些商贾又岂敢如宝姐姐所说那般?难道宝姐姐觉得冯大哥首开开海事务,又负责两三年,连这点儿人脉干系和影响力都建立不了?小妹不信。”探春同样剑眉微扬。
宝钗脸色一僵,这探丫头居然把火往冯大哥身上引,自己何曾有这个意思?
“三妹妹,难道你觉得以冯大哥日后的前程,却要纠缠于这等商贾营生尚去么?去为了某家茶场今年盈利多少或者船厂亏损多少去深入浅出的查证?难道真当都察院的御史不存在?”宝钗脸色也冷淡下来。
“宝姐姐这话就有失偏颇了,小妹只是认为那等商贾也是识相之人,岂会因为这等事情得罪冯大哥?况且这营生也是正当营生,冯大哥也未以势压人以权谋私,如何扯得上都察院御史?”
探春也有些恼了,这宝姐姐棍子打下来也是不分青红皂白了,自己何曾有那种意思?居然把这等事情和冯大哥前程联系起来了,这不是污人清白么?
“三妹妹,仕途艰险,岂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非黑即白?”宝钗目光明澈,“也许就是微末小事,就要被人借事生非,这不是没有先例,冯大哥这般年龄,本身就须得要谨慎,如何能牵缠入这等事情中?”
探春是真的怒了,这宝姐姐怎么如此能泼脏水?自己说了什么就能让冯大哥卷入什么事情中去了?这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两三句话就让这二人之间的火药味一下子就浓了起来,这可完全违背了他的初衷。
“二位妹妹打住,呃,这等事情只是见仁见智,愚兄也只是想要以此机会了解一下二位妹妹对这等营生的看法,……”冯紫英赶紧插言制止,“愚兄个人感觉,实际上宝妹妹和三妹妹在这方面都很有天赋,但是在风格上略有不同,嗯,愚兄想二位妹妹都已经感受到了,不如这样,二位妹妹各自交换你们的规划方略,然后针对对方的方案进行一个分析和评判,当然重点写不同的观点和理由,……”
“另外,宝妹妹,三妹妹,你们俩不会因为这个而真的心生怨气吧?”冯紫英假意眨了眨眼,故作好奇地问道:“若是真的,愚兄估计二妹妹和云丫头以及四妹妹他们会笑掉大牙的,尤其是云丫头,嗯,需要不需要愚兄告诉云丫头?”
戊字卷 第十八节 和,新产业
走出小院门,宝钗和探春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然后下意识地相互看了一眼。
想到自己今天的表现,宝钗就觉得有些丢脸,自己怎么就忍不住有些急躁上火了?是因为感觉到探丫头带给自己的压力?
看到探春还有些气鼓鼓的姣靥,宝钗心中又倏地一松,这不过是冯大哥拿林妹妹的嫁妆来做的一个测试罢了,自己怎么却如此当真了?还真把探丫头的火气也给勾了起来,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探春在踏出小院门的时候也意识到了自己今天表现的失分。
怎么在冯大哥面前表现得如此咄咄逼人,宝姐姐好像也被激怒了诶,平素她是绝对不会说这般言语的,为何今日居然也要和自己争论起来了?
而自己好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也就变得如此暴躁起来了?
当两双眼睛汇聚到一起,宝钗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探丫头,今儿个姐姐可是被你害得丢脸了!”
而探春也是脸上一烧,忍不住一下子抱住宝钗的胳膊,撒着娇,“宝姐姐,你还说,小妹今天可是无地自容了,冯大哥大概从未想过小妹会如此,哎呀,小妹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以后面对冯大哥,……”
宝钗感受到探春抱着自己胳膊在她怀中扭动带来略微起伏而富有弹性的触感,心中也是微动。
这丫头也长大了,只比自己小两岁,今年也十四了,思春的年龄了,难怪……,不过这丫头想过将来么?冯大哥知道么?
“冯大哥不会在意这个的,嗯,只要我们自己不在意。”宝钗还是很喜欢探春这种性子,比黛玉的敏感要大气爽朗许多,但是又不像湘云那般过于豪爽大方,她喜欢这种有节有度的利索。
“说来说去还是冯大哥太坏了,故意用这种方法来捉弄我们俩,让我们不知不觉入彀,结果弄成这样,他一个人在一旁看笑话,……”探春已经明白过来了,气哼哼地道:“他看了我们俩的规划方略就知道我们的想法不一样,还故意用这种方式来,哼,特别是最后他问宝姐姐对我们的规划想法,小妹看就是他故意要挑起小妹和宝姐姐的斗气……”
“你也知道,那还要上当?”宝钗忍不住打趣,二人就这样携手漫步。
“哎,谁让冯大哥故意弄出这样的架势来,让人不知不觉就跟着他的话语走了,……”探春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然后侧首嗔道:“小妹上当也就罢了,姐姐这般沉静淡然的人,为何今天也失态了,和小妹一般见识起来?”
宝钗哑然失笑,这丫头还能用这种方式倒打一耙?不过平素里自己的确把她当妹妹,许多时候都是让着她,所以今儿个这么说,好像也没错,至于原因呢?
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难道说告诉对方自己有点儿吃醋了?
忍不住捏了一把探春丰润饱满的脸颊,宝钗轻笑着道:“谁让你那么咄咄逼人?”
探春撇嘴,试探性地道:“姐姐怕是因为是在冯大哥面前的原因吧?”
宝钗脸微微一烫,故作镇静,这会儿冯大哥刚和林妹妹订亲,和自己的事情还不能公之于众,探丫头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少在那里胡说!”宝钗又想去撕探春的嘴,探春却把脸死死贴在宝钗肩头上躲过,嘴巴却不肯饶人:“姐姐好像有些害臊了?”
“死丫头,你再说,你再说……”
冯紫英站在小院的花窗里,看着院外两个丫头就这么嬉笑打闹着里去,心里却是无比的甜蜜舒畅。
他不愿意看到宝钗和探春因为这事儿而交恶,所以之前甚至都有点儿忐忑,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宝钗和探春,这俩丫头在这方面都有着惊人的敏锐性和自控力。
或许她们都隐约相互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但是却很清楚冯紫英绝不愿意看到某些情形发生,所以即便是有,也会很好的把这些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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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喜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续几个月高强度的操劳,让他已经疲倦得有些来不起了。
从山东到扬州,一来就再没有清闲过,冯紫英给他画了一个无比大的饼,大得他觉得哪怕是累死都值得的饼。
海通银庄,股本金可能达到五百万两银子以上,而整个银庄将来会覆盖整个大周境内,甚至可能走出大周,到南洋和日本朝鲜。
他至今仍然记得冯紫英和他畅谈的那个晚上,整整两个时辰,冯紫英的声音都讲得有些发嘶了。
他不停的说,不停地描述,然后不停的规划和勾勒,而他就是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倾听。
从架构到规模,从揽储到放贷,从风险评估审查到后续收回贷款,再到呆账坏账的拨备和处置,听得他头昏脑涨。
随后的一个星期他不断地去向冯紫英询问,然后回来做好记录,每天都有无数个问题冒出来,然后他去问对方,有些问题对方能回答,而有些对方语焉不详,还有一些对方也不知道,说是西夷的书上也没说,只有靠自己去慢慢摸索。
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些东西冯紫英是能够通过读书(冯紫英解释)获得,这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是如非如此紫英又如何能明白知晓这些东西?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只能接受,或许这位表弟真的就是一个天才。
几个月的辛苦即将结出硕果。
从最开始的一无所知到后来的慢慢了解熟悉,再到后来被直接推上台面去亲力亲为从头开始的规划和打造,从每一个商贾的接触交谈到说服,最终让他们变成股东或者开户的客人。
除了最初几个商人段喜贵是跟着冯紫英学习,看对方是如何说服这些人的,十天之后他就出师了,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到后来他还要手把手教授贾琏,嗯,当然冯紫英也在一旁提点。
嘴巴有些发干,似乎眼前都有些朦胧起来,段喜贵心中砰砰猛跳,他已经尽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了,但手心汗湿,下意识的吞唾沫,还有深呼吸,……
种种表现一直到看到冯紫英从容淡然的出场与前来参加开业典礼的扬州府知府、同知、兵备道佥事、漕运官员等等谈笑风生,段喜贵终于发现自己似乎一下子稳住了许多。
“表兄,这一位是周长史,忠顺王爷的长史,今儿个是专门从京师城来恭贺的,琏二哥应该认识,……”
“表兄,琏二哥,这一位是洪先生,他是登莱总督王大人府上……”
“表兄,琏二哥,这一位是南京户部侍郎苏大人,……”
“表兄,琏二哥,这是周先生,其兄是工部……”
应接不暇,但是段喜贵和钢来得及赶回的贾琏却都是振作精神开始接客,单单是今日来的客人都是整个扬州乃至南直隶的头面人物,他们以前从未或者说无法接触到,但是随着今天海通银庄的正式开门营业,他们将直接面对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日后他们更要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
海通银庄选择了在扬州城最繁华的南河下街的一处大型宅院,面铺内仓,往西是钞关,往东则是中街和北河下街。
这里是整个扬州城的黄金街市,除了一大批盐商豪宅修建在这一片靠东的所在外,还有大量会馆也都汇聚在这里,包括湖广会馆、徽州会馆、山陕会馆和龙游会馆等等。
为了做到这一点,冯紫英也是煞费苦心,林如海的突兀逝去使得他也有些手忙脚乱。
原来许多本可以依赖林如海的声望就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现在就不得不让他亲自赤膊上阵。
好在开海为自己带来了很大的声望和影响力,哪怕是和开海没有太大关系的官员士绅,也都不愿意得罪冯紫英,谁能预料得到这一位几年后没准儿就回来当知府同知呢?
随着吉时到,登台亮相的段喜贵和贾琏一前一后抱拳行礼,段喜贵清了清嗓子:“诸位大人、同仁、乡亲们,今儿个是咱们海通银庄正式挂牌的好时辰,承蒙各位厚爱,能莅临蔽处,我们深感惶恐和喜悦,……”
早就写好的词儿,段喜贵背了好几天。
“很多兄弟朋友们都来问我,这海通银庄和别的钱铺钱庄有什么不同,又或者问,这弄这么大一个阵仗,究竟是干什么,那段某就用最简短最直白的话语来替各位解释一下,……”
“……,如果您是家里有几个闲钱,寻常用不上,藏在家里却又怕被贼惦记,那么我建议您存在咱们银庄里,安全无虞,信誉可靠,存取自由,随到随取,……”
“如果您是生意人,甭管你是行商坐商还是开办工坊,通存通兑,咱们今年之内就要在京师、扬州和大同三地做到,明年可以在苏州、广州、金陵做到,您在这里放入银子,要去大同买马买皮子,没问题,一张银票踹身上,你便可以优哉游哉去大同,只管在那里用去,……”
“如果您想做营生开办厂坊,需要银子周转,欢迎来我们海通,借款多少不论,时间长短不论,从事行业不论,咱们就敢说这话,只要您做的营生是朝廷允许的,就只管来,若是朝廷支持扶持的,咱们这还可以在利息上予以减免优惠,一句话,您会发现和外边儿那些个放贷的相比,咱们海通会让您觉得比朋友更值得信赖,比亲戚更仁义,……”
越到后边儿,段喜贵越放得开起来,尤其是进入了一个自我放飞的状态中,他的火力全开。
”今儿个是开门大吉,凡是今儿个来谈贷款的,利息一律九折,无论多少,……,凡是今儿个来存银子的,一律有孙家南货铺和顾氏绸缎庄的小礼物相送,先到先得,……”
鞭炮声响,硝烟弥漫,开业大吉。
戊字卷 第十九节 北返
“嘭”的一声,院门被掀了开来,冯紫英皱了皱眉,透过窗棂望过去,看着两个踉跄醉汉歪歪斜斜的进来,摇摇头。
挂牌营业典礼尚未结束,冯紫英就离开了。
官场上的人都只是来打了一头露个面儿,就算是给足了冯紫英面子了。
剩余都是商界上的人,自然是由段喜贵和贾琏去应酬。
“紫英,紫英!”
段喜贵面色通红,吐着酒气,走了进来,扶在门框上,而贾琏这是脸色发青,同样也是全身酒气,身体东倒西歪,靠在墙上。
“还不去送二位爷休息?”冯紫英皱着眉头,呵斥着跟在这二人身后的仆从。
“不,紫英,我和琏二爷就过来说几句话就回去,但是不吐不快!”段喜贵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表现正常一些。
“哦?”冯紫英很好奇,“表兄有什么要说的?”
“紫英,海通银庄也许就是我我这一辈子的归宿了,我要把它做好,做到最好,今天开头非常好,你知道么?光是今天就多少户来存银子,存了多少,你知道么?”段喜贵瞪着眼睛看着冯紫英。
“表兄,我记得前期您不是一直在联系沟通么?这第一天,人家给你面子肯定要来表示一下嘛。”冯紫英懒得猜,这都是前期说好的,今儿个来凑个数,走个过场而已。
“不是,紫英,这九十六户不是我之前说好的那几家,也不是我找来的托儿,而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的,我告诉你,今天银庄收到外来存银八万五千四百三十两,共有九十六户来存银,最多的一户存了两千两,最少的一户存了八十两!但他们都不是我找来的,以前甚至从未见过面,也没有打过交道!”
段喜贵疯狂的挥舞着手,“紫英,你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们的招牌打出去了,打响了,大家愿意相信我们了!我不在乎这几万两银子的存银,我在意的是这九十六户人,他们有些是这扬州城里的士绅,又有些是城中小吏,还有一些是城外商贾和田主,甚至还有这瘦西湖上的龟公歌伎,但我不在乎他们的身份,这意味着几乎城里上下大家都认可了我们海通银庄!”
的确,段喜贵还是看得很准,若是纯粹依靠这城里商贾大户们,固然可以一时光鲜,但是若是没有像这九十六户人中的大部分都属于这扬州城内外的中坚群体来支撑,这个海通银庄维系不了太久。
“若是这扬州城内外都信任咱们海通银庄,那日后我们银庄就能稳稳居于这扬州城的翘楚地位了,这一步我们就算走稳了,而且今儿个还有三家来商谈贷款事宜,我和琏二爷初步接触一下,都算是知根知底的,银子周转不过来,打算要借五万两银子,……”
也难怪段喜贵如此失态,开门红,就遇上这样的情形,也难怪他有些忘乎所以了,可以理解。
“紫英,我和喜贵都有些过量了,但是今儿个我们真的很兴奋,一切顺利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顺利,之前我和喜贵心里都没有底,就算是能请来很多客人,关键在于人家来了信不信啊,看一圈儿就走,那毫无意义啊。”
贾琏口齿要比段喜贵伶俐得多,虽然也十分兴奋,但是在符合他身份的情形下。他的大家风范更能让人激赏。
“许多人来的时候是抱着将信将疑态度的,但是看着这么多大人亲来道贺,而且这把几个股东的身份一透露出去,这些人都是手眼通天的,那么自然就明白了,……”
贾琏和冯紫英嘟嘟囔囔拉拉杂杂的拉着冯紫英的手说了半晌,冯紫英也只能耐着性子听着。
兴许是先前的百般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这两人都有些得偿所愿的味道,也难怪宴席上多喝了几杯。
等到把这二人打发走了,冯紫英也才松了一口气。
他能理解这种心情,大功告成,夙愿得偿,前景美好,任谁都难免自已沉醉一番。
不过对于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一桩事情也就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这两三个月里段喜贵要稳住局面了。
按照几人商定的,这三个月段喜贵为主,贾琏在返回京师之后就会迅速回扬州,然后三个月后,贾琏为主,段喜贵协助,8月段喜贵就要赶赴京师组建京师号,12月赶赴大同,组建大同号,完成今年三家号的组建。
冯紫英也知道这里边免不了会有各种阻挠麻烦和问题,但既然扬州号这个头开好了,段喜贵和贾琏有了经验,这些都不是问题了。
********
踏进黛玉的小院,冯紫英就能听得一片莺声燕语,春意盎然。
冯紫英心情也一松。
有宝钗、探春、湘云以及迎春惜春几个算得上是黛玉闺蜜党相陪,加上事情已经过了一个多月,黛玉心情应该已经缓过来了。
不过吴耀青那边传来的消息却让冯紫英心情沉重。
林如海的病殁有问题。
药渣是一直保留在,虽然找了几名郎中和煎药师傅查看,看不出端倪来,但是另请的几位郎中都认为以林如海当时那种情况,不可能在短短几日里就过世了,起码应该可以坚持一两个月。
至于说证据这些东西,冯紫英从来也没有对这个时候的刑侦技术有多么高的指望,而且林如海这种特殊身份也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来调查怀疑。
吴耀青那边对江湖人物的调查也有了一个初步结果。
最具可疑的两拨人,有一拨排除了,但去了杭州那一拨人却疑点增加了。
那一拨三人都是来自池州府,但长期在金陵、池州和太平府几地游荡,与池州本地一些大盐枭有着某种联系。
而且这三人的行踪也很可疑,似乎是要有意避开什么,去了杭州之后又绕道江西一大圈儿才回了池州,这段时间一直在池州龟缩不动,而按照以往的情形,这帮人应该是在金陵逗留居多。
就吴耀青现有的资源和能力,也只能查到这一步了,人家来了扬州,没有其他异常状况,也没有任何指证,除非是冯紫英也一样动用江湖人的力量,否则你没有理由去动对方。
冯紫英不会就此罢休,虽然对外对黛玉都是说林如海病情突然恶化,但是冯紫英知晓这里边的猫腻就行了。
陶国禄这个运盐使现在风光无限,甚至在海通银庄成立时也是亲临道贺,表现出很大的善意,但是在冯紫英看来,这一位恐怕嫌疑不小,纵然他自己没参与,但是他和他背后的人是最大得益者,脱不了干系。
但从汪文言和吴耀青这边得到的消息,陶国禄在江南这边的关系人脉极其深厚,甚至超过了林如海。
他本人虽然不是南直人而是湖广人,但是却一直在南直这边任职,现在南京工部,后来又在南京户部,最后才进入盐政,只是她不是进士出身,所以使得他不可能出任巡盐御史这等要职,运盐使也就是他的极限,除非转任他职,而现在这种情形就对他最美妙不过了。
不过单单是一个陶国禄冯紫英不认为其就有这么大能耐。
因为就算是陶国禄有这个想法,哪怕林如海一死,上边就有可能马上指派一个巡盐御史来,他一样没戏,所以就凭这一点,如果林如海真的是被人设计构陷而死,那么这里边就有着很复杂的背景了。
尤其是在明知道自己和林如海之女订亲的情况下,依然如此,就不能不让人更加怀疑。
“冯大爷来了。”站在门口陪着几位姑娘和自家姑娘说着话的紫鹃首先看到了踏入院内的冯紫英。
“呀!”屋里一阵窸窣整理衣着和惊呼声。
冯紫英漫步而入,“哟,各位妹妹都在啊。”
“小妹见过冯大哥。”宝钗、黛玉、探春、湘云、迎春和惜春都是盈盈起身一福。
或许是林黛玉热孝在身,几位姑娘都穿得很素淡,白色、青色为主,顶多也就是添几分滚边绣锦。
宛若秋水般的几双眸子落在冯紫英身上,饶是冯紫英早已经身经百战,但这等情形下,还是有些紧张。
嗯,还真是紧张,这让冯紫英都有些好笑。
“都是一家人,莫要客气,林妹妹身子大好了?”林黛玉刚从苏州回来时仍然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这让冯紫英也很揪心,但今日一看似乎气色好了许多。
“谢谢冯大哥关心,小妹好多了。”照理说未婚夫妻之间不宜私下见面,不过这等情形下,黛玉已经成了孤女,而且又有这么多姊妹相伴,倒也没什么。
听得黛玉话语里还带有几分鼻音,冯紫英点点头,“春捂秋冻,林妹妹和各位妹妹都还是要小心一些,我们就要启程北返了,路途遥远,千万莫要生病了。”
要回去了?
几个姑娘都是一喜,但是想到林黛玉,几女都没做声。
还是宝钗见黛玉没有做声,轻声应答:“冯大哥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么?”
“差不多了,还有些枝节,这两日便能了结,所以我便来和各位妹妹商量,若是可以,我们便三日后启程北返。”冯紫英轻轻地道:“也该回去了。”
戊字卷 第二十节 风起
长乐宫。
从永隆六年起,张业便搬到了这里,这里靠近仁寿宫不近不远,而且更为宽敞安静,同时距离养心殿和乾清宫也更远一些。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翻了年之后,张业就觉得自己身子骨有些不太好了,着凉之后便一直咳嗽不停,一直到二月间才稍见好转,但紧接着又潮热虚汗,胃口不佳,这让他越发感觉到自己年龄给自己带来的影响。
想当年自己也是上马提枪下马横刀英武不群的角儿,怎么现在连多走几步路都要掂量几分了?
“顾城,你陪着朕走一走吧。”
见两鬓发梢已经白尽的顾城目光依然沉稳,张业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只要有顾城在,自己就不至于成为聋子瞎子,一切就都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两个人慢慢踱步走出门,窗外春光明媚,清风徐徐,引来阵阵林涛。
“林海病殁了,老四前些日子来朕这里越发勤快了,哼,他是盯上朕这点儿私房钱了,可不是说开海之略能为朝廷带来一大笔收入么?”张业目光迷离,似乎是在远眺,又像在思考着什么。
“回皇爷,开海声势造得挺大,但是至今尚未见到现银,皇上允了中书科负责开海事务,但户部和工部与中书科也在扯皮,要看扬州那边究竟能不能落实了,倒是他们在盐商身上剐了一刀估计应该有些收获,不过现在柴恪在户部三天两头守门叫骂,冯唐和陈敬轩都不愿意上任,皇上可能是真急了吧。”
“柴恪也这么不要面子了?他不是一直自诩形象气度么?”张业哑然失笑,一双手也从背后放下,微微躬身,拈指探花,似乎在感受永隆八年春日里的活力,“还是从盐商身上下手,这是杀鸡取卵,还是饮鸩止渴?”
“那也是逼急了,冯唐和陈敬轩都不肯上任,这户部欠下各处的银子何止百万,而郑继芝又许了李三才的河工漕运修缮,据说要八十万两,估计连柴恪都对江南那边能不能像冯铿所言那般真能拿到银子开始担心了吧。”顾城沉吟了一下,对太上皇的后一个问题却没好回答。
“嗯,三家盐商朝廷若是下狠手怕是也能收获二三百万吧,只是这却未免寒了盐商的心,若是没有一个说法交代,日后这盐商的银子怕是就不好拿了。”张业嘴角多了几分不屑,“这郑继芝和官应震也是狗急跳墙了,老四和叶向高也装聋作哑,方从哲得了什么好处?”
这个话题更不好回答,但是见张业捻着花瓣,身子微侧,知道这个话题回避不过去,想了一想顾城才道:“据说先前确定的开海债券原本是要盐商们承包大部分的,但后来便采取自愿了,另外那银庄之事,也是本着自愿,但因为有京中几位王爷的支持,还是对江南那边有些触动影响的,……”
“哦?老九?”张业目光一凝。
“嗯,据说忠顺王爷先出了八万两入股银庄,后来又增加了七万两,总计出资十五万两,乃是银庄第一大股东,其他几位王爷也有出资,几位王爷总计出资在五十万两上下,……”
顾晨的话让张业陷入了沉寂,良久,张业才幽幽地道:“老九这般作妖,也不怕老四心里膈应?”
顾城迟疑了一下,似乎还有些没能体会到太上皇话语里的意思,没等他说话,太上皇却又伤感的摇摇头。
“朕想差了,现在老四怎么会计较在意这个,他怕是巴不得老九能带头帮他吆喝,哼,这帮平素里哭喊叫穷,每年过年时在宗祠里骂骂咧咧要钱的,在背后戳朕脊梁骨的家伙,却随手能拿出几十万两银子来,让朕心寒啊。”
顾城不语。
元熙三十五年,元熙帝最后一次南下江南,耗资巨大,引发朝中大臣和民间非议和攻讦,认为此番南下江南花费奢靡,而户部却是各处捉襟见肘,九边边军欠饷无数,引发小规模兵变不断。
当时正值关外九部之战,兵部下令要求辽东镇出兵干预,防止建州女真势力作大,而李成梁以辽东镇粮饷不足,士气低落为由,拒绝干预此战,直接导致九部战败。
最终结果就是建州女真趁机崛起,并在八年后攻灭吞并了曾经的海西女真霸主——哈达部,直接导致了海西女真再无力和建州女真抗衡,整个关外局势开始失控。
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张业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朕知道下江南一事招惹了不少骂名,怕是连顾城你内心也有些不满吧?可是朕为一国之君,难道说想去一趟朕喜欢的地方都不行么?朕去了那一趟江南,便再无机会了,朕很清楚,至于说真的花了朝廷多少银子,朕心里有数,一些人总想要把责任推到朕头上来,朕也不在意,只是若是要趁机行那危机国本之举,朕却是不能允许的。”
顾城有些疑惑,今儿个太上皇是怎么了,话也变得如此多了?
“顾城,今儿个朕有些唠叨了,人年龄大了,似乎都免不了。”张业步伐越发慢了,“林如海病殁可有什么风波?”
顾城一凛,仔细掂量了一下才道:“据臣所知,林如海虽说病重,但按照郎中所言,本来应当是还能支撑一两个月的,但却突兀地在几日内病重去世,还是有些疑点的,其女婿冯铿便有些怀疑,据悉已经接手了林如海原来的幕僚,正在调查,他们怀疑应该是有江湖人参与,……”
“哦?有依据么?或者有指向么?”张业站定。
顾城也站住脚步,“林如海应当是之前就已经有安排,所以其幕僚均已投向了其女婿冯铿麾下,冯铿此人行事精细低调,那帮幕僚原来对林如海颇为忠心,所以臣也没能有更多的了解,不过……”
“不过什么?”张业追问。
“运盐使陶国禄之后便十分活跃,据臣所知,他接手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之后,已经签发数份盐引,……”
张业目光冷了下来。
盐引无论是签给谁,都不重要了,而且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查清楚这些盐引究竟是通过什么原因签出来的,甚至可能会误入歧途。
但林如海是自己的人,起码在明面上是自己的人,哪怕在最后阶段此人已经有些若即若离,但给外界的印象却还是自己的人,若是真的死因上可疑,那么所有焦点都会汇聚在自己身上。
而陶国禄这厮却又如此嚣张,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挑衅。
但运盐使却已经不是自己能干预的了,当初的默认便是巡盐御史由自己来安排,但是运盐使却从未考虑过,只是这个时候巡盐御史没有合适人选僵持下去,让陶国禄这厮背后的人得利了。
“顾城,你说是老四,还是老大?”张业自然是知道陶国禄人脉关系复杂的,和义忠亲王关系不浅,但是这个时候他却总觉得不那么简单。
“微臣不知。”顾城低头。
“不知?你是不知,还是不敢说?”张业漠然道。
“皇爷,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况林如海本身也的确是病入膏肓,何必……”顾城劝道。
“顾城,那你觉得这事儿就能这么了结了?若真是这么简单,那冯铿怎么会不管不顾的调查?”张业冷声道:“林如海之女许给了冯唐之子,冯唐即将走马上任蓟辽总督,陈敬轩调任三边总督,老四这一手厉害啊,……”
顾城若有所悟,但是又总觉得还隔着一层什么,没有能想透。
“皇爷您的意思是冯唐会觉得这是针对他?”
“不管冯唐是不是会这样认为,但是他儿子刚和林如海之女订亲,而且还是齐永泰作伐,这是事实,林如海之死若是可疑,那么谁最可疑?”张业目光里更多了几分犀利,“我就怕老大是受人利用而不自知啊。”
“皇爷,冯唐即便有些怀疑,但他即将赴任辽东,……”顾城意思也很简单,冯唐纵然怀疑是义忠亲王干的,那也影响不大,毕竟这一去辽东相隔数千里,光是建州女真的压力就足以让冯唐无暇估计其他了。
“要不皇爷您和义忠亲王说一说,义忠亲王这段时间来得少了,……”
张业摇摇头,顾城虽然是自己心腹,但是始终只在龙禁尉这个圈子打旋儿,看不到那么远,老四迫于形势也许会一直拖下去,但是如果他觉察到老大要不甘寂寞要行险一搏了呢?
自己和老大说,他会相信么?再说了,自己和他一说,也许只会适得其反。
只是有些事情即便是自己看得到,想得到,但未必其他人能想得到或者相信,相信了也未必会重视。
有时候张业自己都觉得心累,两个儿子都是如此不省心,还有一个推波助澜的。
也许这就是天命,哪怕是自己,也一样无法阻挡某些事情向着自己不愿意看到的轨道缓缓滑去,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阻止。
戊字卷 第二十一节 后院(1)
诸女慢慢散去,连紫鹃都知趣的去了隔壁,房间里只剩下了冯紫英和黛玉。
相隔经月,又遭遇丧父之事,办丧,做法事,扶灵回乡,种种繁杂琐事让从未有过这等经历的黛玉精疲力竭,甚至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再加上无法摆脱的对未来生活的担忧,让黛玉睡眠也更差,此时的黛玉急需一份安慰,一份踏实可信能倚为靠山的慰藉。
冯紫英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少女的面颊,比起自己离开时,瘦削了一些,眉目间愁思萦绕,美眸柔弱,眉角挂哀,但是还好,气色尚正,自己教授给她的锻炼法子应该在坚持,否则冯紫英估计对方只怕早就病倒下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这种突然的静谧带来的不适,黛玉刚来得及抬起头来,冯紫英便走到了她近前,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头和臻首。
就像是突然放下了某种包袱负担,又像是疲惫不堪时忽地有了一份坚实温软的大炕可供休憩,汩汩热泪从眼眸中涌出,哽咽难言,只能环抱住站在自己身前的情郎,尽情倾泻这一段时间彷徨无助和思念带来的情绪。
冯紫英也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抚弄着黛玉头上鸦黛青丝,一束乳白孝带系在头上,同色的白色夹衫外罩褙子,略显瘦削的肩头,微微抽动,更让冯紫英生出无限怜惜。
也是苦了这丫头了。
自幼丧母,父亲又公务繁忙,好不容易赴京才算是感受到了一份家庭和亲情温暖,却又突然遭遇丧父,而父亲一旦逝去,恐怕本来心思细腻的这丫头就会琢磨贾府中这些外祖母和舅舅舅妈乃至兄弟姐妹们会不会对她态度有变化了。
从内心来说,冯紫英还是要感谢贾母和贾政他们的,起码他们为黛玉提供了一个遮风避雨的所在,无论以后会是怎样,但起码在这几年里,贾府还是让黛玉这丫头感受到了亲情温暖的,至于说日后会因为与宝玉的孽缘而产生的种种,那都不存在了,有自己的出现,一切都变了。
冯紫英唯一希望的就是才十四岁的黛玉还能够在贾府幸福地享受几年亲情温暖,这对现在的黛玉也许比什么都重要,要让她从丧父之痛的阴影中走出来,自己固然很重要,但冯紫英还是希望贾家那边能够给她更多的抚慰。
轻拍着黛玉单薄的背部和瘦削的肩头,抚摸着那温热额际,好一阵后冯紫英这才在黛玉身旁做下来,握着对方的手,“好些了么?”
抬起红肿的双眸,黛玉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咬着嘴唇点点头,“好多了,堵在心里的那股气,好像一下子就宣泄了出来,心里就一下子畅然宽松了许多。”
“嗯,那就好,就怕你这股子气一直堵在心里,那才麻烦了。”紫英点点头,“这边你也知道了,我和老太君和你两位舅舅舅母都说了,事情处理完之后,你还是会府里边去住着,等到守孝期结束,我们再择良时成亲。”
饶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但就这样突然面对自己的未婚夫婿,尤其是双手牵握,黛玉还是有些羞涩,下意识的就要挣脱对方的手,但臻首却低垂下来,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冯紫英却没有松手,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对方,只是在对方纤细的手腕和指缝间摩挲着,这丫头手还是有些凉,气血不足的表现,还得要继续锻炼。
“对了,还有就是叔父给你留下的这些钱银,我先前让琏二哥替你处置得差不多了,除了借与你舅舅家十五万两银子外,剩余还有大略三十万两,除开安顿那二位姨娘的三万两之外,尚余二十七万两,不知道妹妹是如何考虑的?”
黛玉迟疑了一下,抬起目光,“冯大哥,我姐姐的事情父亲是否和您说过?”
冯紫英坦然地点点头,“说过,叔父最初是希望妙玉姑娘陪嫁过来为媵,这样你和妙玉也好有个照应,不过妙玉姑娘可能不太愿意,所以我也和叔父商议过,只是当时叔父也未拿出一个定论来,只说若是不行,也要替妙玉姑娘安排一个合适人家,只要妙玉姑娘不出家他便满足了,……”
这事儿冯紫英也早就想开了,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自己身畔已经如此多的女子,他委实也没有那么多精力还要来讨好看顾一个自命清高脾气古怪的女子,哪怕她长得貌若西施容赛貂蝉他也没兴趣。
他要做的就是兑现对林如海的一个承诺罢了。
“可是爹爹在临走之前还是与我和姐姐说过,还是希望姐姐和我一道嫁给你。”黛玉羞红着脸,声音却越发轻细,“爹爹还是担心姐姐的性子,日后会要吃亏受苦。”
岂止是吃亏受苦?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五指不沾阳春水,还养成了一副和其母一样的自命不凡臭脾气,冯紫英都在琢磨以妙玉的身份,怎么去找一个合适人家?
找一个稍微寻常一些人家,你这倨傲骄矜的性子,谁受得了你?既不会掌家,又不懂人情世故,只怕嫁进去要不了两年就被休吧。
寻个高门大户?可谁愿意娶你这样一个生长在寺庙里的庶出女儿?
更糟糕的还是父母双亡不说,生身母亲还是教坊司的罪妇出身,现在还栖身佛门,林如海就算还在都不可能,更别说现在林如海不在了。
也是冯紫英这等对这个时代许多高门望族十分看重讲究的东西不那么在意,换一个像冯紫英这等身份的人,别说媵,就算是妾都不能算是良妾,一个教坊司罪妇出身就把你钉死了。
“妹妹,此事再议吧,我之前也曾和妙玉姑娘说过,她却想要托身佛门,这却是林叔父不能答应的,所以我也和她说了,只要不出家,其他一切都好说,我也想还是等到回京师之后,看能不能寻一个合适人家,只要出身过得去,脾气好的,其他都不重要,……”
黛玉犹豫着,似乎是在斟酌言辞:“冯大哥不太喜欢姐姐?”
“嗯?”冯紫英一愣,“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脸上红晕越盛,“爹爹也曾和小妹说过,让小妹和姐姐嫁入冯府相互扶持,姐姐也是性子傲了一些,其实心地却是好的,冯大哥日后也是纳媵妾的,东府里珍大嫂子的妹妹日后怕是也要这般吧?姐姐和冯大哥也不过就见了几面,自然是不太熟悉了解的,小妹在想若是冯大哥能多接触说说话,兴许就能让姐姐改变心意,为何珍大嫂子那两个妹妹冯大哥都能如此这般,却不愿意对姐姐多些耐烦好生安抚一番?”
冯紫英头皮发麻,他没想到连黛玉都知道二尤这事儿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多嘴饶舌的把这事儿捅到黛玉那里去了?
宝钗知道了没关系,因为冯紫英知道宝钗性子大度,而且自己现在和宝钗尚未订亲,她也不可能去嚼舌头。
其他人知道也不怕,自己早就成年,本该就是成亲娶妻纳妾的时候,养个外室也说不上什么,实在不行推到家中老娘盼望早续香火就行了,这个锅让老娘背一背也无妨。
和其他人知道尤氏双姝不一样,黛玉现在可是自己定了亲的未婚妻了,从法理上来说,她是有资格过问自己纳妾的事情了,除非尤氏双姝不入三房而入大房。
另外,这怎么还是自己不愿意,而是这妙玉太难侍候,诸般挑剔,自己哪有那么多心思来为这等事情去烦心?
黛玉那意思冯紫英也明白,还得要让自己好生陪着小心,曲意逢迎,把妙玉的心思给扳回来,只是能不能扳回来让妙玉改变心意两说,自己哪里有那么多精力来为这事儿折腾?
只是当着黛玉却不能这么说,否则黛玉又要逮着二尤的事情说,这怎么就有点儿成了男人在外边偷食被女人逮着,但女人不忿的不是男人偷食,而是你偷食为何不偷自家姐姐,这种荒唐古怪的感觉让冯紫英都有些迷乱。
见冯紫英目瞪口呆不能做声,黛玉倒也不为己甚,只是幽幽地道:“爹爹临走之前也拉着小妹的手说,对小妹能嫁给冯大哥他很放心,唯独对姐姐他有亏欠,若是没有一个好的结果,他便难以瞑目,冯大哥可是觉得小妹不是那等大度性子,怕小妹不悦么?别人倒也罢了,但姐姐这里,小妹却是不会的,……”
说到后边儿,已经微不可闻,那清丽脱俗的眉目间妖娆流盼,清澈动人,让冯紫英心脏下意识的缩紧,全身陡然酥麻,只能一边咬舌一边提醒自己万万不可,那种发自内心的冲动,让冯紫英甚至能低头垂目暗念普庵咒来祛除心魔。
看着情绪慢慢沉静下来的黛玉和衣沉沉睡去,冯紫英心中暗叹,这丫头经历了这一遭,终归是长大了不少,许多事情似乎不再像以往那般意气了,但为什么自己还是希望她能像以往那样多愁善感尖锐犀利呢?
戊字卷 第二十二节 后院(2)
见冯紫英悄然出门,紫鹃赶紧迎了上来,“大爷。”
随着冯紫英和黛玉订亲成定局,紫鹃也小心改口,把冯字省略掉了,只用了“大爷”二字。
“嗯,紫鹃,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林妹妹睡着了,我看她的样子这段时间怕是都没怎么睡好吧?”冯紫英站定,温言道。
这个蕙质兰心的丫头对黛玉极为忠诚,也是冯紫英最欣赏的丫头。
“从老爷去世之后小姐精神就不太好,一直到大爷和琏二爷来了之后,才稍稍好一些,去苏州之后小姐又有些受刺激,睡觉也不好,嗯,一直到回来几位姑娘轮番宽慰和陪着小姐,所以小姐心情才好了许多。”
紫鹃往外走了两步,显然是怕二人说话影响到好不容易能熟睡的黛玉。
紫鹃的细心让冯紫英越发满意,跟着对方走了两步出来到了院子里。
“嗯,也苦了她了。今儿个回京之后,我和老太君和赦世伯政世叔他们都说好了,林妹妹还是继续在府里住着,还得要辛苦你,当然我会经常过来走一走,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多来我府上,金钏儿和香菱她们几个你也熟悉,……”
“大爷放心,这都是奴婢份内事儿。”紫鹃圆润的脸上浮起甜美的笑容,“大爷也可以让金钏儿和香菱多来府里走动,奴婢在想小姐肯定是很愿意多和金钏儿和香菱她们说说话的。”
冯紫英虽然可以出入贾府,但是毕竟他和黛玉订了亲,也不好经常见面,尤其是单独见面肯定更不太合适了,所以要传话方便,最好还是让这些丫鬟们来最合适。
“玉钏儿跟着妙玉姑娘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冯紫英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黛玉只说妙玉要晚几日等着她一个朋友一道回扬州,据说还要进京,却没说具体时间。
“妙玉姑娘说应该就是这几日了吧,她说如果等不及我们可以先走,到时候她会自己进京的。”紫鹃迟疑了一下,“奴婢看玉钏儿和妙玉姑娘处得挺好的,妙玉姑娘也很喜欢玉钏儿,大爷无须为玉钏儿担心。”
“担心倒不会,只是若是等不到我们,她们就得要自己租船了,这一路北上虽说都是通都大邑不会出什么问题,可她们几个女孩子,有没有单独出过门儿,一两千里地,难以让人放心啊。”
冯紫英也不知道这玉钏儿怎么就能博得那妙玉的欢心,反倒是像紫鹃、莺儿、翠缕和侍书几个丫头似乎都不怎么入得了妙玉的眼,或许是玉钏儿的年龄和率直的性子让妙玉比较放心吧。
“那大爷的意思是再等几日?”
“算了,我让表兄们替她们安排就是了,几个妹妹出来这么久了,也很想家了,还是要早些回去,……”冯紫英摇摇头,宝钗、三春和湘云出来这么久,尤其是湘云,对黛玉可谓仁至义尽了,无论是黛玉还是自己都要记这份情,也应该早些让她们回去。
“嗯,大爷,奴婢冒昧再问一件事儿,……”紫鹃有些踌躇,吞吞吐吐。
冯紫英饶有兴致的瞅了这丫头一眼,黛玉把这丫头当成了亲姐妹一般,什么话什么事儿都不避讳,这丫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紫鹃,你和爷还能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那大爷,奴婢可就说了,姑娘守孝还要两年多时间,妙玉姑娘怎么办?她都十八岁了,若是要等到守孝期满,岂不是要二十一?”紫鹃看着冯紫英,“姑娘很是为这事儿犯愁,老爷先前说让妙玉姑娘给姑娘陪嫁,但妙玉姑娘好像另有打算,只是现在谁家愿意等到妙玉姑娘二十一再来嫁人?”
这紫鹃倒是真的忠心为主,冯紫英点头:“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奴婢觉得妙玉姑娘可能还是有些情绪,嗯,奴婢也说不上来,不过若是妙玉姑娘亲近的人能和她好好劝一劝,嗯,奴婢看三姑娘和云姑娘都和妙玉姑娘挺好的,若是能等到妙玉姑娘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也许就没有那么反感了。”
紫鹃话语里也有些遗憾,小姐虽然对这位姐姐很尊重,但是妙玉却对小姐始终有一些若有若无的敌意,这种感觉很微妙,但是小姐和自己都能感觉得到,只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来消除这种双方的嫌隙。
这不是两位小姐自身原因造成的,而是天生就是如此,两人心里都应该明白,却难以摆脱这种影响。
对这一点冯紫英其实也很清楚,这种身份的差异恐怕才是妙玉心绪难平甚至对林如海、黛玉甚至自己有些隐隐敌意的缘故,而长期在寺庙中的“野生放养”也让妙玉对这个世界残酷现实缺乏真实认知,所以这种时候如果表现得过于急切,反而更容易让对方有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过紫鹃这丫头的心思倒是挺灵动,居然能提醒自己让探春和湘云去劝一劝妙玉,倒真是个机灵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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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棋进门来时,看见的是圆几上一副残局。
倚窗而望,姑娘脸上却有一种莫名的欢喜,看得司棋也忍不住叹息不止。
不过就是多和自家姑娘说了两句话,姑娘那心情简直就要心花怒放了,这都多久了,还在那里魂不守舍。
“冯大爷来看姑娘了!”悄悄走到姑娘背后,司棋突然一句话。
“啊?!”手中棋子儿落地,啪嗒一身,迎春猛然间转过身来,脸颊羞红,目光却四处探寻,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又是自己这个莽丫头在欺哄自己,“死丫头,你要死啊!”
只是她素来性子温厚,便是遇上司棋这丫头如此戏弄,换了别的姑娘,只怕早就要惩处一番了,但是她却只能恼怒地瞪了一眼司棋,恨恨地捡起落在地上的棋子儿,放进藤编棋蔸里。
“姑娘的心思都差点儿要写在脸上了,你怕是几位姑娘们看不出来么?也是林姑娘现在没心情,只怕紫鹃那小蹄子都看出一二来了。”司棋大马金刀的端起桌上的酽茶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不以为然的道。
“啊?!你胡说什么?!”迎春又惊又怕,“我有什么心思?”
“姑娘就是这般,心里想却又不敢说出来,可姑娘不说出来,有姑娘的份儿么?”司棋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就像府里每次做衣衫一样,姑娘若是不去说,每每便是把那颜色和质料选最后的才送到姑娘这里来,也不管姑娘喜欢不喜欢,前年便送那棕褐色如同老龟背的福寿花纹缎子来,也不看看姑娘才多少年纪?若不是奴婢喷回去,只怕去年又要如此,以奴婢的意思,姑娘就是太心善心软,……”
见司棋没有把话题往自己最心慌的话题带,迎春稍稍放下心,只是这心还没放下来,司棋却又不客气地直戳她的胸膛:“若是姑娘真的想要给冯大爷做妾,那便干脆回去之后直接去求老爷,左右老爷不就是想要银子么?那孙将军能拿得出银子,难道冯大爷便拿不出么?”
迎春惊慌地差点儿要捂住司棋这丫头的嘴,“司棋,你休要胡说……”
“姑娘!”司棋不耐烦地提高声调:“你若是一味这般不吭声,那你便只有去嫁那生得如钟馗般的孙将军了,若是姑娘真想要去填房,那也说不得了,只是听说那孙将军惯是和老爷一般只看银子说话的,话说在这里,若是姑娘真的要嫁入孙府,奴婢可是不去的,……”
被自己丫头顶得哑口无言,好在迎春也是习惯了,只是抿着嘴,半晌才幽幽道:“老爷定然不允的,府里边姑娘哪有给人做妾的道理?二哥哥是和太太说过,太太说老爷说这是辱没了贾家,……”
“哼,那定是老爷先前收了孙将军许多银子舍不得罢了,说那些没用的作甚?太太又岂能不知道老爷的性子?”司棋冷哼一声,“若是老爷那边不好说,姑娘若真是要想让这事儿成,还得要落在二爷身上。”
迎春摇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凄婉,“二哥哥在别人面前兴许可以,但是在老爷面前也是不行的,……”
“姑娘你就是这般,啥事儿都往坏处想,二爷可和以往的二爷不一样了,没听说二爷这一回回了京师之后就要再回扬州常住了么?”司棋压低声音,“听说二爷在这边悄悄纳了妾,连二奶奶和平儿她们都被瞒了过去,……”
迎春也被吓了一大跳,“司棋,你说从哪里听来的?”
“哼,二爷一回扬州便没有回来住过,还能去哪里?”司棋满不在乎地道:“奴婢只是诈了那隆儿一回,他便招了,磕头作揖的要奴婢千万莫要说出去。”
迎春瞠目结舌,想起嫂子的泼辣,她都为自己兄长担心。
“姑娘,二爷和以往不一样了,他跟了冯大爷之后,连老爷都要让他几分了,上次二爷回来您没见老爷太太待二爷态度都变了许多么?”司棋语气里也越发多了几分诡秘,“而且二爷只怕也是希望姑娘进冯大爷屋里的,有了这层关系,二爷和冯大爷之间关系便密不可分了,日后二爷也能跟着冯大爷有更大的造化,……”
迎春默然不语,但司棋却已经看得出自家姑娘心思有些浮动了,便主动请缨:“姑娘若是不好说,不如由奴婢去二爷那里打探一番,姑娘便装作不知便是,……”
戊字卷 第二十三节 老爹不要怂
五月初九,冯紫英一行抵达京师城。
在冯紫英抵达京师城的头一晚,冯唐也从西疆回到了京师。
父子俩几乎是前脚赶后脚地回到了京师城。
比起上一次回京师城的应接不暇,这一次却要相对轻松一些,但后续的事务可能会更多。
但有随自己一道回来的范景文和吴甡二人,许多事情就可以安排他们先做着,比如整个江南之行的特许金收取、开海债券的售卖以及市舶司组建协商事宜等等,都可以让范景文和吴甡两人来撰稿了。
可以说除了市舶司的组建之外,开海的其他事宜基本上都已经上路了,即便没有自己,后续按照这个套路来走,都问题不大了。
至于说海通银庄,有了忠顺王的得力配合,加上前期的筹备充分,无外乎就是一个发展快慢的事儿,有段喜贵扛着,冯紫英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梦章,鹿友,接下来的活儿可能就是你们俩了,我就要偷偷懒了。”冯紫英在码头上和二人道别,“官师那里你们和官师说一声,我这边有点儿事情,明早我会去中书科那边,我想官师该问的,你们也都能回答,……”
“紫英,我知道你归心似箭,要不这样,我和鹿友今日也回去歇着,明儿个咱们一道去中书科,向官师汇报,……”
范景文还是很晓事,知趣地建议,吴甡也附和。
冯紫英也不客套,道谢了之后约定时间,各自告辞。
一路赶回家中,冯紫英终于见到了阔别大半年的老爹。
半年多时间不见,冯唐黑了不少,不过精神还不错,只是脸上气色不太好看。
书房门掩上,两盏茶在父子二人面前升起袅袅水雾,一晃而散。
“为父不想去辽东,已经上了辞呈,但是还没能交出去,柴恪明确告诉为父,朝廷已经定了,必须要去,……”冯唐以手扶额,满脸愁云和疲惫。
“父亲为何不愿意去辽东?”冯紫英大略知道一些原因,但是见到自己父亲居然要上辞呈来拒绝去辽东,还是让他赶到很意外。
这几乎就是临阵脱逃了,就算是侥幸能免于去上任,那么也就意味着自己老爹只能就此致仕,再无复起之可能。
以自己对自己老爹官迷性格了解,这个年龄身体状况良好,是肯定不愿意致仕的,但为了不去辽东,居然这般决绝?
若是寻常下来走一走张景秋和柴恪的门路,未尝不能有所改变,但现在到这个地步,外边儿都已经吵得沸沸扬扬,基本上就没有回旋余地了,朝廷钧旨不是儿戏,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易人。
“原因太多了,每一条都是致命的。”冯唐满脸衰相的摇摇头,叹气不已,“最根本一条,我我不熟悉辽东状况,对面的敌人我一无所知,这个时候却要我去面对,一旦局面不利,我本人下狱都是小事,耽误了朝廷在辽东的布局,甚至影响到整个辽东存亡,为父实在担当不起这个责任啊。”
冯紫英意识到自己老爹好像是真的心慌意乱了,这样毫无信心和战意的一副心态要去辽东,恐怕真的要出大事儿。
哪怕是让朝廷重臣们觉察到自己老爹这副情形,恐怕心里都要对自己老爹失去信心了。
“父亲,谁也不是一去就能了解熟悉情况的,您不也在大同干了那么多年么?和察哈尔人也打过那么多年交道,辽东要面对的也就是女真人和蒙古人,再说直白一点儿就是建州女真和察哈尔人,以及更北边一点儿的科尔沁人,……”
冯紫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自己老爹的心意。
他觉得自己老爹不太像只是因为不熟悉辽东的情况那么简单。
蒙古人现在还没有那么厉害,还不足以让自己老爹那么烦心,察哈尔人这边老爹也是十分熟悉林丹汗也还年轻,还谈不上有多么大威胁,建州女真固然是最棘手的,但在建州女真尚未完成对女真部的统一之前,对辽东的威胁固然巨大,但还不至于致命才对。
自己老爹若真的是担心此事,在辽东苟上三五年寻个机会脱身也不是不行,以自己老爹的性格,这种当裱糊匠苟一苟的本事绝对要比他上战场对阵的能力强多了。
再说这辽东局面危险,那不过是一种看似不可逆转的趋势让朝中众臣们着急,而非说马上就要到不可收拾要整个沦陷的状况下了。
按照时间线来说,努尔哈赤要真正控制女真诸部向辽东镇发起总攻,起码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自己老爹又不是李成梁,怎么也没想过要在辽东坚持十年以上吧?
“哼,你说得轻巧,你真以为你老爹在三边那边儿就不清楚辽东局面?”冯唐不耐烦地道:“建州女真势头蒸蒸日上,海西诸部根本无力抗衡,三五年内海西女真就只有泯灭的份儿,一旦建州女真吞下了海西女真,还有和他们眉来眼去的科尔沁部,大周在辽东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步,没准儿你老爹就要困死在辽东了。”
冯紫英这才觉察到自己老爹对辽东局面并非一无所知,还是有些研究才对。
“父亲,不是还有察哈尔人么?科尔沁人现在不也只是和建州女真眉来眼去还没有真正对建州女真投怀送抱么?”冯紫英稳如狗。
他需要为自己老爹打气,不能让自己老爹怂了,否则老爹若真的是怂了致仕,不但冯家上下都要背上一个畏敌如虎的骂名,只怕在西疆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望,都得要付之东流,永世不得翻身了。
没有谁会信任一个惧怕和女真人一战的将领,这是大周上下对武将一个最基本的红线,你可以谨慎,可以周密,可以索要任何条件,唯独不能惧于一战,这是冯紫英和兵部上下打交道得出的结论。
“哼,林丹巴图尔一个小毛孩子,狗屁不懂,能做什么?现在的察哈尔人是外强中干,连科尔沁人都控制不住,还想当蒙古人共主?”冯唐满脸不屑,“努尔哈赤不蠢,科尔沁人惯会见风使舵,只要建州女真灭了乌拉部,科尔沁人就绝对坐不住,铁定要倒向建州女真,那夹在他们中间的叶赫部就只有灭亡一条路了,……”
冯唐在边墙外有的是探子,原本以为自己要接任三边总督,所以也早就开始布局,不管不是土默特人,还是鄂尔多斯人,亦或是更西面的蒙兀儿人和西海诸部,他都有人脉,也放有斥候线人,一切动静皆在掌握之中。
现在最西面已经控制住了哈密,再要说继续开疆拓土肯定不能了,但是维系一个稳定局面他还是有把握的,没想到这朝廷突然要让他去辽东,这一下子就打乱了他的计划。
“那就让努尔哈赤灭不了乌拉部!”冯紫英依然沉静,但是语气也越发冷厉,“扶持叶赫部,敲打科尔沁部,联络察哈尔人,总而言之,让建州女真别想顺心如意地行动,这就是辽东镇要做的,不管怎么样,都要做下去!”
冯唐斜睨了自己儿子一样,轻哼一声,“你说得倒是挺轻松啊,做下去?怎么做下去?纸上谈兵!那都要人要兵,要刀枪箭矢,要甲胄粮食,归根结底都是要银子,朝廷有几个钱能支应起这么大动静?而且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而是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的花销下去,一直到一边倒下!”
“银子朝廷会想办法,但是若是父亲你都失去了信心,那这辽东就守不住了。”冯紫英平静地道。
“别把你爹吹得那么厉害,你爹吃几碗饭,自己心里有数。”冯唐根本就不吃冯紫英这一套,“论老谋深算,爹不如李成梁,论运筹策划,爹不如熊廷弼,论悍勇果决,爹不如刘綎,你爹就得一个字,稳!可当下辽东可不是靠一个稳字能坐得定的,得有破局的本事啊,这样稳下去,如同被蛛网束缚的虫子,只会越缚越紧,到最后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
冯紫英颇为震动。
他一直认为自己老爹算是一个比较平庸的武将,去辽东也是朝廷选不出合适人物,让自己老爹临时性应急去抵挡一番,像熊廷弼这等前世历史中已经被映证过的牛人才是最合适的,当然现在时间线还有些早。
但现在看来自己老爹对自身对辽东的局面还是看得相当精准的,这让他又多了几分信心。
“父亲,儿子不认为辽东就如您所说的如蛛网所束缚的虫子那般不堪了,诚然,现在辽东局面不佳,李成梁前期的举措也有许多不得已,但现在有皇上和内阁诸公的支持,儿子觉得辽东局面还是有破解之法的。”冯紫英诚恳地道。
“就凭叶赫部几个人?”冯唐目光如鹰隼,“你莫不是看上了那布喜娅玛拉?我告诉你,哪个女人都能碰,布斋这个女儿你不能碰!”
戊字卷 第二十四节 老爹的真实面孔
冯紫英一愣之后,啼笑皆非,“爹,你想哪儿去了?儿子何曾是这种人?”
“哼,你是什么性子,爹还能不知道?在大同时,就成日里问大同婆姨哪里好,重门叠户是什么意思,那会儿你才多大?你娘差点没把你皮给剥了,……”
冯唐一脸看透自己儿子的表情,也有些看着儿子逐渐长大之后的欣慰。
“你现在大了,爹自然不会管你了,那尤氏二女乃是胡女也就罢了,可你养在外边儿算什么?你屋里不是有几个贾家送给你的丫头么?还不够你折腾?”
冯紫英张口结舌,自己在大同的时候那些光景他哪里还有什么印象?
那时候不过十一二岁,如何明白这些东西?自己穿越而来的时候都是在临清了,哪里知晓自己居然在大同时就这般不堪?
什么大同婆姨,重门叠户,就是自己现在也没尝过啊,扬州瘦马那么有名,多少商人想要送给自己两个暖床,都被自己断然拒绝,这等事情为何无人问津?
为何小时候的事儿老爹却记得这么清楚,自己在老爹这里印象就变得如此糟糕?
“爹,不是,我……”
“行了,紫英,不用解释了,爹没说你什么,你也十七岁的人了,论理也该成亲了,爹回来的时候已经给沈家去了信,你的婚事就定在年底吧,林家这边只能等到孝期已过,也就是两年多时间,算起来林家姑娘年龄也差不多,你娘说,林家还有一个庶出女儿像是个能生养的,要一并嫁过来?”
冯唐摆手,显然不想再听冯紫英解释,冯紫英也是无奈,“是,不过……”
“嗯,先把你的婚期定下来,你娘也是着急,爹也着急,没准儿爹这一回去了辽东,就回来不了了,总得要让你爹抱了孙子,爹才能瞑目啊。”冯唐喟然叹道,“要不行,你把尤氏二女弄回来,或者在你屋里你个丫头身上花点儿心思,抓紧时间生个儿子,你爹就是在辽东心里也踏实了。”
“爹,哪有那么不堪?”冯紫英沉声道:“辽东局势固然危险,但是并非没有挽转余地,儿子始终觉得大周只要能集中力量,就决不是关外这些女真蒙古能奈何的。”
“哼,你以为就你厉害,李成梁是蠢人?”冯唐摇头。
“爹,李成梁那个时候,太上皇心思根本就不在辽东,加上李成梁自己也有些问题,才会酿成现在局面,但现在皇上已经看到了这副局面,只要我们能养精蓄锐,不让建州女真统一女真诸部,关外始终还是我们大周的天下,……”
冯唐看了冯紫英一眼,“嗯,当下皇上的确算是睿智,可皇上已经五十多了,而且身体也不算太好,下一任呢,如果也像太上皇一般呢?”
这话太过诛心,冯唐却不在意,只有他和儿子两人,而且既然定了自己要去辽东,很多事情他就要和儿子挑明说透,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藏头露尾了。
“爹,儿子感觉您不愿意去辽东好像不完全是因为辽东的局势吧?”冯紫英缓缓地问道:“您是还有其他什么顾虑不成?”
冯唐心中高兴,自己这个儿子还是长大了,政治方面的某些嗅觉已经开始慢慢显露出来。
“嗯,紫英,你说的没错,爹的确还有其他一些顾虑,不完全是女真人的缘故。”冯唐微微仰起头,似乎是在斟酌什么,好一阵后才道:“你怎么看太上皇和皇上现在的情形?”
“太上皇和皇上?”冯紫英一怔之后,似乎是品出一点儿什么来,也是斟酌着道:“爹是担心咱们大周内部要出问题么?”
“紫英,为父记得在五军营大将之争的时候,你也曾经和为父说过,……”冯唐似乎陷入了回忆,“其实那个时候你应该有点儿感觉才对,没错,为父宁肯去榆林那个旮旯里当总兵,也不愿意留在京师城里,五军营大将更是一个不能挨的位置,……”
“所以爹其实不愿意去辽东,是因为担心卷入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纷争?五军营大将这个位置,嗯,陈继先嘛,儿子知道,也理解,可辽东怎么也能扯得上?”冯紫英有些不解。
“哼,若真的是让你爹去当一个辽东镇总兵也就罢了,可这是让你爹当蓟辽总督!”冯唐冷笑,“陈敬轩本来是蓟镇总兵,怎么看都轮不到他当三边总督,或者论理蓟镇总兵去当三边总督也未必就是令人高兴地事儿,却突兀的去了,你不觉得蹊跷么?”
这却超出了冯紫英的理解范围,毕竟这种军中武将的调整,他还难以理解其中的奥妙。
“爹,您的意思是陈敬轩出任三边总督不太正常?”冯紫英皱着眉头。
“陈敬轩不是和咱们祖上一辈的武勋,他们家是天平年间他爹那一辈才起来的,所以和四王八公十二侯乃至我们这些跟着太祖爷打天下的武勋都不沾边儿,所以不太好说,但起码和太上皇是没什么瓜葛的,照理说皇上就该重用才对,……”
冯唐声音有些闷,“紫英,蓟镇总兵这个位置太特殊了,陈敬轩一走,这个位置空出来,可兵部却没有任命新总兵,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位置特殊?”冯紫英回过味来,“您是说它和宣府总兵一样,距离京师城太近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冯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蓟镇是辽东的后盾,旗下各卫镇城驻扎有接近两万精锐,这里既可策应辽东,又可增援辽西,乃是兵家要地,丝毫不亚于宣府。”
“您想说什么?”冯紫英有些糊涂了。
“紫英,你也该看得出来,虽然大周以文驭武,但是局面一旦恶劣起来,文臣就有些压不住场面了,毕竟上过战场的文臣都已经凋零没剩下两个了,而且这总兵一职乃是我大周军中直接执掌兵权的要职,可以说其重要性更甚于总督,各镇兵将可以不知晓总督,不知道兵部,但是却无人不知道自家总兵,总督要调兵也得要过总兵官这一关。”冯唐悠悠地道:“可现在这蓟镇总兵现在居然出缺了,你说这古怪不古怪?”
冯紫英踟躇了一阵才道:“那会不会是想要让您兼任蓟镇总兵?”
“哼,你爹怎么可能兼任两镇总兵?你爹不兼任辽东总兵,那这个蓟辽总督怎么当?”冯唐没好气地道。
“那这个蓟镇总兵……”冯紫英大略知晓意思了。
陈敬轩这个时候被调走,看上去也是升任,但这种关键时候被调走,说明什么?说明皇上不放心陈敬轩了!
可陈敬轩不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么?没有永隆帝的亲点,他怎么可能从一个漕运总兵官出任蓟镇总兵这种要职?
漕运总兵管几个兵,蓟镇总兵管多少兵?
这样的擢拔,若不信任,怎么会委以重任?但现在却又突兀地转任了,而且还宁肯把这个总兵官空缺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紫英,利益之下,谁又能说得清楚?”冯唐感慨,“问题是这却给为父出了一个难题了,这蓟镇总兵空缺,这接近两万多兵分属下边几人掌管,你说我走马上任,是调整还是不动呢?调整的话,你爹我人生地不熟,该相信谁?”
“爹,也不急在一时,慢慢来嘛。”冯紫英只能宽解,对军中将领的情形,他也是一无所知,自然没法出主意。
“慢慢来?”冯唐看了一眼冯紫英,“我也想慢慢来啊,给我两三年时间,我自然可以慢慢来调整,可如果他们不给我这两三年时间呢?”
冯紫英心中一紧。
他自然知晓老爹所说的这个“他们”是指谁,有可能是太上皇,也有可能是义忠亲王,甚至也有可能是皇上,稍不注意就是图穷匕见,一不小心就是毁家灭族之祸啊。
这等夺嫡之争,甚至比面对建州女真更危险,难怪老爹如此紧张头疼,不愿意来这辽东。
在三边当总督多好,永远也轮不到甘肃、宁夏、固原和榆林兵,真要到动这四镇兵的时候,局面只怕比前明“靖难之役”时候更疯狂了。
“而且,这辽东镇和蓟镇的分守副总兵、参将和守备,有几个不是武勋出身?还是那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到最关键的时候,谁又能分得清楚忠奸?我又敢相信谁?”冯唐以掌击桌,“所以我和张景秋和柴恪都说了,要我去辽东可以,我要我的人。”
冯紫英这才明白,老爹这是在以退为进。
“那蓟镇这边您的意思……”冯紫英也有些紧张。
“紫英,我先前不是问了你么,太上皇和皇上,你觉得谁更有机会呢?”冯唐悠悠地道:“不要夹杂私人感情,我知道皇上很看重你,可是只要我们冯家不倒,谁当这个皇上也一样会看重你,而我们一脚踏错,他在青睐看重你,连他自己都自身难保,谁还能管得了我们一家?”
冯紫英心中一阵发寒,看着自己老爹面无表情的脸,或许这才是自己老爹真正的一面?
戊字卷 第二十五节 回京就是烂事儿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便是身旁的丽人也难以缓解冯紫英内心烦躁的心绪。
老爹没有告诉自己太多,但是毫无疑问不太看好皇上,否则他不会以这样一种姿态。
实在是这九边和京营中,尤其是中高层武将里边,武勋子弟实在太多了。
京营里边参将、游击这一类半数以上都是武勋子弟,而像九边,宣大和蓟辽两个总督府下辖五镇武勋子弟分量也很重,尤其是宣府和蓟镇,武勋子弟一样占到了一半。
想想也是连自己老爹不也是武勋么?否则蓟辽总督怎么会让自己老爹来,而让陈敬轩去三边,未尝没有三边武勋子弟数量没那么多要好控制一些这个原因。
太上皇深得武勋群体之心,这是建立在四十年如一日对武勋的厚待之上的,连荣宁二公这等早已没落的废物家族,一样优遇有加,遑论其他武勋家族?
永隆帝也很清楚,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很难在这短短几年里就把这些武勋的心收买过来,能收买过来的,恐怕永隆帝也未必敢相信敢用。
想必义忠亲王就是仗恃着这一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吧,问题是太上皇真的愿意看到这种乱局的出现?
他应该清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一场内乱就无可避免了,而结果会变成什么样,只怕太上皇自己也一样心里没数。
京营,宣大,蓟辽,还有一个登莱,三大总督府,除了京营外,就是宣府镇和蓟镇了,这两大镇手握的边军精锐数万人,另外就是登莱总督府下的莱州镇了。
虽然莱州镇距离远了一些,但是王子腾已经在积极的为打通辽东做准备了,直接把山东水师残存的二三十艘旧船要了过去,组建起一支还有些孱弱的登莱水师,而且还准备从南直和福建买一些民船充实水师。
另外又开始把登莱二地卫所军和营军进行整合,准备先将来莱州镇按照边军规格选编和打造出来。
冯紫英现在还看不透王子腾这般积极的目的,要知道现在户部尚未把登莱军费划拨过去,但王子腾却开始打着组建登莱总督府的旗号大肆动作起来,像购买民船就是采取赊账的方式,但考虑到登莱总督府的确是新成立的,朝廷也相当重视,许多船行船厂的东主,也愿意和其合作。
但是一旦莱州镇军队整合下来,而登莱水师又能成型,那么就意味着莱州镇的军队可以直接通过这些海船运送过海,嗯,这个过海既可以直接输送到辽东复州,同样也可以直接运送到天津卫登陆。
冯紫英不相信王子腾看不到这一点,而如果王子腾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如此动作,那冯紫英就真的要怀疑这厮要居心叵测了,甚至可能要比自己老爹还要阴狠。
外患未除,内忧更甚,这让冯紫英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感。
如果这一场内乱真的无可避免,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其在最短时间在最小范围内了结,否则真要酿成前明“靖难之役”那样大的浩劫,对大周的伤害就太大了。
而建州女真和蒙古人,甚至日本,以及国内的那些个蠢蠢欲动的货色,比如白莲教和西南土司们,都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绝佳机会。
到最后老爹也没有说什么,但是冯紫英却已经明白了老爹心思。
老爹建议自己有机会最好先离开京师到地方上去干几年,肯定也是看到了这里边的风险。
“爷,您今儿个怎么了?”金钏儿丰腴的身子紧贴在冯紫英身旁,往日这等情形下,这位爷早就翻身上马,鏖战一番了,今儿个却是躺在床上不是心不在焉,就是呆呆出神。
“没什么。”冯紫英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多思无益,这等事情也只有当事人事到临头才说得清楚,而且冯紫英越来越觉得自己老爹有些像扮猪吃虎,分明就是一个有主意的,却在自己面前装傻充愣。
还假模假样的征求自己的意见,说些虚头滑脑的话语,把自己哄得一愣一愣的,到最后却是把自己给教育了一番。
揽过金钏儿柔软的腰肢,丰腻的脊背雪白如玉屏,猩红的肚兜系带如同玉屏上的两道彩虹。
顺手在背后拉开肚兜系带,嘤咛一声,金钏儿已经缩回了锦衾中,只留下一张妖媚的娇靥,这丫头变成小妇人之后却是越发妖娆了。
也难怪,这丫头比自己都还大一些,好像是和妙玉同岁吧?嗯,自己怎么又突然想到妙玉了?
那张清泠孤傲的面庞混合着淡紫色垂珠络妙常巾加上黑白二色小菱格纹比甲,竟然如此清晰?
火热的**迎了上来,让冯紫英彻底放弃了还想多琢磨一下的心思,一去扬州这么久,早就饥渴难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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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秋和柴恪面沉似水。
“冯唐胃口太大了。”
柴恪有些不悦。
“不算大。”张景秋却很淡然,“李成梁虽然走了,但是李氏兄弟还在辽东镇,辽东镇两个分守副总兵,三个参将,加上七个守备,十二个能叫的上字号的武将,除了杜松和赵率教外,有几个能听从未到过辽东的冯唐的?”
柴恪吁了一口气,他其实也知道冯唐的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但是当着张景秋却不能不批评冯唐。
“但是如果要按照冯唐的要求来办,榆林和山西精锐都要抽走不少啊。”柴恪还有些犹豫。
“子舒,若是不满足冯唐的要求,他在辽东那边出了状况,肯定要推卸责任啊。”张景秋也叹气,“而且职方司和行人司那边都来了消息,察哈尔人这一年来有些活跃,那林丹巴图尔似乎颇有野心,我就怕本来辽东镇面对建州女真就很吃力了,这察哈尔人如果还要在背后插刀,这就难受了。”
“林丹巴图尔才多大?”柴恪也有些惊异,“不过察哈尔人养精蓄锐这么些年,倒是有些本钱供他挥霍,只是科尔沁人和建州女真勾勾搭搭,林丹巴图尔不去拿科尔沁人开刀,树立自己威信,说不过去吧?”
“科尔沁人有多大的油水?”张景秋眼睛微眯,“哪里比得上入侵辽东这边来得轻松,收益巨大?”
“尤氏三兄弟加曹文诏叔侄,还有贺人龙,……”柴恪摇摇头,“大人,那您的意思就是同意了?”
“嗯,催他尽早赴任,冯紫英不是也回京了么?听说正在与官应震一道和郑继芝扯皮,银子的事儿,皇上也在催促了,估计很快就能兑现,李三才要拿走八十万两,王子腾派人守在户部门上,要求马上拨付三十万两,还有牛继宗也是天天叫骂,说再不补充粮饷,宣府镇就要哗变了,……”
张景秋摇头不已,“我还不知道冯唐这边怎么办才好呢。”
柴恪一听也头都大了,这还没算陈敬轩要走马上任三边总督的帐呢,那也是没有五十万两银子别想把人送走的,而且这还是勉强应付过去,下半年起码还要拨付八十万两才能把今年给熬过去,可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说一千道一万,最终还是要说银子,冯紫英这一趟带回来的银子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冯唐这边,多少也还是得要拨付一部分的,我到时候再去和紫英谈一谈,看看开海债券和特许金的银子还能剩多少,如果实在不行的话,能不能从那海通银庄借一笔银子出来。”柴恪也只能把老脸豁出去了。
“怕是没那么简单。”张景秋却比柴恪对这海通银庄了解更多,“这银庄据说几位王爷加宗室是主要股东,要借银子可以,但得要有抵押物,郑继芝不会答应你把今年田赋拿去作抵押吧?”
柴恪吃了一惊,“要抵押?朝廷借钱也要抵押?”
“子舒,开海债券难道不是朝廷借钱?不就是以海税作抵押么?”张景秋笑了起来,“这还不是你最先和冯紫英说起的么?怎么现在你还觉得不妥了?”
“不是,只是觉得有些别扭,开海债券那是借的时间长,这在银庄借银子周转一下,顶多就是半年,……”柴恪皱着眉头,他第一次觉得有些没底。
海通银庄最初他和冯紫英商议过,但是随着户部坚决拒绝入股之后,海通银庄的发展就有些脱离控制了。
虽然依然假借了朝廷的一些名义,比如户部挂账,但是朝廷没出一份一文钱,甚至还规定了银庄在扶持一些朝廷所急需事务上银庄的支持义务,但是这种规定是很活泛的,并没有多少约束力。
而且他也很清楚当初冯紫英就说过,银庄的根本就是存贷,而存贷的关键在于风险控制,而风险控制的核心就是抵押。
现在银庄刚刚才在扬州挂牌,若是朝廷就要伸手借钱,若是冯紫英不配合,只怕忠顺王他们就要不依了。
这帮亲王宗室虽然现在看起来老实,那是因为朝廷从未涉及到他们的利益,你试试把他们每年的俸禄恩赐给停了?只怕立马就要把几道宫门和文渊阁乃至六部公廨给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