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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端倪隐现

    一番话说得冯紫英心里也有些发憷。

    老爹当然知道,不然怎么会在京师城里时焦躁不安,最后宁肯躲去榆林?

    两淮盐上的收入看来是太上皇和永隆帝之间早就有默契,问题是永隆帝能容忍这些银子流入义忠亲王手中?

    义忠亲王用这些银子去干了什么?猜都能猜得到,永隆帝也一样清楚。

    但猜得到,或者知晓大概,永隆帝却不能做什么,那些都是太上皇的班底,太上皇没表态之前,他只能装作不知,但是却又须得要作好准备。

    最让冯紫英心惊的是林如海提到的王子腾,去登莱是真的被迫的,还是假作被迫内心喜欢?

    王子腾去了登莱担任总督,而宣大总督下辖军队都仍然掌握在牛继宗手中,而登莱总督却控制着整个山东北部诸卫镇的军队。

    这意味着从京师外围到山东北面的军队都掌握在武勋手中。

    而京营中的京营节度使之位至今空悬,陈继先以五军营大将身份暂掌京营诸军,此人属于哪一方?

    龙禁尉不会对此一无所知,但是问题是现在龙禁尉也一样混沌迷离,卢嵩虽然在逐渐掌握主动,但是顾城的龙禁尉指挥使仍然拥有相当权力和一帮铁杆骨干,便是卢嵩现在也动不得。

    这种局面下,也难怪永隆帝投鼠忌器。

    “叔父,那义忠亲王在江南你说势力颇大,那主要有哪些体现呢?”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林如海想了一想才道:“紫英,可以说原来与太上皇关系密切的士绅官员,与义忠亲王都有瓜葛,你也知道太上皇六下江南,牵连甚多,盘根错节,义忠亲王也曾两度随驾,这里边有哪些是因为太上皇缘故而对义忠亲王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和礼遇,而又有那些是和义忠亲王真正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就有些难以区分了,甚至有些恐怕连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自己都说不清楚。”

    “那倒也是,见风使舵之辈甚多,若是义忠亲王看好,兴许就倒向义忠亲王了,如果形势不妙,反水背后一刀也很正常,但是平常里还是要和义忠亲王保持着往来,甚至也还要给义忠亲王上供,但没准儿也和皇上那边有联系吧,……”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忍不住点头,此子把这等关系倒是看得很透。

    “不过紫英,你此番来,倒是不必太过于拘泥于这些,你是代表朝廷而来,而非某一人,所以无论是谁,义忠亲王也好,太上皇也好,都难以说个什么。”

    林如海还以为冯紫英担心他自己此番来江南的开海事务,宽慰着对方道。

    冯紫英何曾担心过自己的事情,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这一点。

    即便是没有林如海的这些资源,他也有把握实现自己的目标,当然,有林如海提供的这些资源,他可以更高效更圆满的达到目的。

    “叔父,小侄自己这边的事儿还是有些把握的,但是您说大姑娘省亲,要建园子的事儿,您怎么看?”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又陷入了纠结。

    说实话,贾元春突兀地入仁寿宫时,他就有些惊讶于贾赦贾政是怎么考虑的,但后来才找到这是太妃钦定,直接把元春招入了仁寿宫,当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

    按照惯例武勋女子入宫为女史,最迟十八岁就该出宫了,但又被召入仁寿宫,明显就不一样了。

    但是人家伯父和父亲都没有任何反应,还有王子腾这个亲舅舅也是没有发声,林如海自然也只能观望。

    直到元春被封凤藻宫贤德妃,林如海才回过味来。

    这应该是太妃的主意,缓和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关系,顺带帮皇上安抚武勋,甚至那位吴贵妃恐怕才是关键。

    贾元春就显得有些分量不足了。

    吴天德虽然不是武勋中四王八公十二侯中人物,但是其父却是天平帝时候跟随北征鞑靼过的悍将,后被封为威勇伯。

    吴天德本人倒是没多大本事,挂着龙禁尉的指挥同知虚衔,但是其妹婿乃是神机营副将,其外甥则是勇士营的副指挥使,也是坐营官。

    还有两位贵妃的情况林如海不太清楚,但是林如海却是知晓这位皇上性子的,恐怕有此动作必定有深意,只是贾元春何德何能能让永隆帝封妃?

    是因为其舅王子腾?

    林如海不确定。

    自己本来是问这小子的,倒没想到这小子反问起自己来了,林如海瞪了对方一眼,“紫英,这个问题可是愚叔先问你的。”

    “叔父刚才都说了那么多了,大姑娘入宫,嗯,现在更是封了贵妃,也说其他贵妃也要省亲,也要建园子,论理似乎也该,好歹也是国公府,不能被人笑话,但是这四处拉债借账的来做这事儿,合适不合适?建了这样一个园子,大姑娘回来就住一宿,这么大阵仗,划算么?”

    冯紫英反问。

    林如海暗叹,“紫英,这不是合适不合适,划算不划算的事儿,你赦世伯和政世叔,恐怕也别无选择吧。宫里传旨,贵妃省亲,意义重大,换了是你,能无动于衷?”

    “那大姑娘的意思呢?”冯紫英也一样叹气。

    自己看得再清,但未必人家也能如此。

    换了自己处于贾赦贾政位置上,恐怕也是欣喜若狂,能讨好皇上,又为自家女儿日后在宫中地位增光添彩,甚至还能福泽宝玉,何乐而不为?

    光是宝玉成为国舅爷这层原因就足以让贾家不惜一切代价也得要把场面撑足啊。

    “大姑娘怎么可能就这种事情说话?”林如海好笑,“行了,愚叔看问你这事儿也是问道于盲,愚叔知道了。”

    “那叔父打算怎么办呢?”冯紫英也不怕林如海误会。

    林如海当然也不会误会,坦然道:“借肯定是要借的,好歹也是这层关系,大姑娘那边的面子也不能丢,但是三五十万两愚叔哪里拿得出?愚叔打算把苏州那边老宅和一些铺子卖掉,扬州这边愚叔也有些产业,日后怕是都用不上了,除了留给妙玉一份外,都处理了,便是替玉儿舅舅他们凑上十来万两银子吧。”

    十来万两银子,冯紫英点点头,差不多,他也估计林如海愿意借给贾家的数目就是这个数,对贾家那边也是一个交待,还不还估计林如海都不会在意了,应该还替黛玉和妙玉留了足够的嫁妆。

    “只怕贾家那边可能会有些失望吧?”升米恩斗米仇这话不适合贾家和林家,贾家应该是知晓林家的家当的,十来万两银子在外人看来已经足够骇人了,但是对要建造一个大观园还远远不够。

    “唔,肯定不会十分满意,但是贾家也还有一些别的门路,终归是要拿出一份体面的。”林如海并不太在意,他林如海并走到今日这一步没有依靠贾家,再说一句不太客气的话,并不欠贾家多少,就算是黛玉在贾家要呆几年,那十几万两银子也是绰绰有余了,住皇宫都够了。

    又看了冯紫英一眼,林如海脸色有些古怪,“紫英,你们冯家和贾家关系也不错,没准儿也会向你借点儿呢。”

    冯紫英还真没想到这一点,林如海这么一提醒,觉得还真有这种可能,若是其他事情贾家也许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但现在是为贵妃省亲建园子,没准儿就敢开这个口了。

    “那可只有说一声抱歉了,家里那点儿老底子都投到银庄里去了,忠顺王爷都能身先士卒,冯家好像也不能后人啊。”

    冯紫英摊摊手,“剩下就只有一些庄子和铺子了,总不能不留点儿养家糊口吧?小侄未来几年花销可不小呢。”

    林如海笑了起来,冯紫英的理由倒是很充分,但有些人情世故却是未必能躲得过去。

    “紫英,有些事情,不要过于功利,你日后日子还长,亲朋故旧,都免不了,若是给人留下过于功利而欠缺一些人情味儿的印象话,未必是好事。”林如海看了冯紫英一眼,“愚叔知道你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但你也需要一步一步来,你还有充裕的时间。”

    冯紫英明白林如海的好意,只是这和贾家过于黏糊,始终让他有些担心,只是要娶黛玉和宝钗的话,好像还真有点儿绕不过去贾家,也幸亏这二女都不算是贾家人,只是旁亲而已。

    “小侄明白。”冯紫英赶紧点头应是。

    “嗯,纵然有些事情满足不了,但也须得要处理稳妥,莫要弄得心生怨恨,反为不美了。”林如海叮嘱道。

    看样子这贾家是真的打算要找自己家借银子了?

    冯紫英有些好笑,也幸亏自己在扬州,估计贾家还不至于直接找上门,他们和自己老娘可不太熟。

    不过回想起贾琏当时和自己说这事儿的古怪表情,还真有可能。

    虽然没提这事儿,但是不是在林家这边借不到足够的银子,就会向自己开口了呢?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豪赌,开发联合体

    “连公!”

    王九玉终于见到了久候不至的人,连忙带着随从上前行礼。

    “有劳九玉久等了。”一行七八人,除了为首一位外,王九玉看到还有另外两位鲜有露面的人物,赶紧见礼:“朱公,林公,你们二位也来了。”

    “这等大事,不亲自来一趟,如何放得下心,连兄这几日连睡觉都在梦着东番之事,你在信中说那小冯修撰对那东番紧邻澎湖海岸之地十分熟悉,可是当真?”

    魁伟男子没等当先连姓男子说话,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起来了。

    虽然对自己这位同伴如此心急火燎般的举动有些不满意,连姓男子和林姓男子都忍不住皱眉,但是这问题的确困扰他们太久,所以他们也急欲知晓此事详细,所以也就没有作声。

    盖因这个情况可以说放眼整个大周知晓之人不超过巴掌之数,为何这位小冯修撰却能知晓,而且这王九玉还说对方知之甚详,这就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了。

    见连、林二人也是脸上露出关注的神色,王九玉也知道此事若是不能释疑,只怕这几人是要寝食难安的。

    “连公,朱公,林公,此事九玉自然不敢打诳言。”王九玉一边示意三人跟随自己而走,几辆马车早已经在码头上外边儿等候,三人也不嫌拥挤,自顾自地跟着王九玉上了车,显然是要尽早获得答案。

    一上车坐定,朱姓男子便催促着王九玉回答先前问题。

    “……,那小冯修撰没等九玉说完,便径直问道九玉是否想要拓垦东番,九玉说自己对拓垦并无擅长,他便一琢磨就问九玉是否打东番盐务的主意,这事儿九玉本来就没打算瞒着,正欲说话,他便又说东番现在还处于待开发阶段,盐务意义不大,然后就问九玉是否看上了东番盐场,……”

    连姓男子脸色微动,“此子倒也机敏,可是如何会知晓盐场位置?”

    “连公且听我说,没等九玉回答,他便直接了当地道,那右岸盐场乃是大周一等一的盐场,远胜于两淮盐场,甚至比长芦盐场条件更好,提到了地势低平,说冬日里日照好,气温高,还有那海水中的盐分高等等,……,许多连九玉都未曾知晓的情况脱口而出,显然是早就熟知这等情况,……”

    三人都是面面相觑。

    这许多情况连王九玉也不知道,王九月也就知道一个大概方位,这等本是盐场中的核心奥秘,王九玉一个盐枭头子,那里会有这等本事了解?

    显然这不是对方在撒谎或者夸大其词了,而是那小冯修撰真的对右岸盐场情况十分了解了,像海水盐分高这等情况,就是自己几人也不知道,但现在居然就有些相信了。

    待到王九玉说完时,三人也已经抵达了王九玉安排的落脚处。

    下车进屋,来不及歇息,四人便又合在一处,仔细计议。

    “看来这位小冯修撰是真的知晓这等情形了,我等若是想要在其面前耍花招,只怕反而会在其心目中留下一个不佳印象,倒是需要好生斟酌一番,如何从其手中获得这份机会。”

    “连兄说得是,只是他如何知晓这份情况,倒是让人好奇。”朱姓男子脸上露出赞同之色,“那龙游和江右安福商人虽然对拓垦颇有经验,但他们也从未打过东番的主意啊,这却如何就能知晓西岸盐场的情况?便是当地周边山民也不可能有这般见识才对。”

    “连兄,朱兄,小弟倒是打听到一个消息,或许与此有关。”那位林姓男子忍不住插话道。

    “哦?林兄请说。”连姓男子点头。

    “小弟听说这位小冯修撰在京师中提出开海之略之后便一力主张要把东番纳入开海之略中,据说朝中几位重臣还不太认可,但这一位据说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便在京师城中四处寻觅了解东番情形之人,莫不是因此而得到了东番情况?”

    连姓男子微微颔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林兄,那沈有容莫不是现在就在京中?”

    林姓男子也笑了起来,“连兄也怀疑是沈有容向小冯修撰透露了此情形?可是沈有容也只在澎湖上和红毛番打过一仗,如何知晓右岸盐场情况?再说了,沈有容一介武夫,哪里能明白这盐场的奥秘,海水盐分,盐场地势,光照日头,四季风向,这等情形非我等熟知此行者,如何能明白?”

    连姓男子和朱姓男子乃至王九玉自然都是知道沈有容的,王九玉更是熟悉,但要说沈有容懂晒盐制盐,自然无人相信。

    思考了半晌,还是连姓男子拿定主意:“诸位,此事不宜再拖,不管小冯修撰是如何知晓此情的,到时候不妨一问,他若是愿意说,当然好,不愿意说,也不要紧,咱们关键是要拿下这右岸盐场的营生,这或许关系到咱们这几家人一辈子,不,今后几代的富贵荣华!尤其是九玉所言若是这位小冯修撰真有意将整个右岸盐场从制盐晒盐到贩卖尽皆交给我等,那我等几家人便是将这阖家老小几百条命交给他也值了!”

    这连姓男子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让其他几人都是全身剧震。

    但是转念一想,这本来就是赌上身家性命和几代富贵捆绑在一起的豪赌,又有什么区别?

    大周各省盐场哪一个不是官府把持,如何轮得到你私人商贾来经营?便是盐商那也是须得要过几道关方能拿到盐。

    即便如此扬州盐商富甲天下之名也是无人不知,他们几家人在福建虽然称得上士绅望族,但是若是论富贵,却也和这些动辄能拿得出上百万两现银来的扬州盐商相比差了两个级数。

    若是那小冯修撰真有意要把此等营生交给扬州盐商,那是根本轮不到这几家人的。

    而对方如此做,显然是不太满意扬州这些盐商,而这恰恰是自家几家人的机会。

    倒是那位林姓男子要冷静一些,“连兄,我等自然是愿意搏这一把富贵的,就怕小冯修撰未必信得过我等有此能力啊。”

    连姓男子一凛,这一位林火生素来在几家人中以眼界不俗智计过人著称,这也是他极为推崇对方的原因,对方这般说,恐怕也是有其原委的。

    “林兄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让大家一议。”

    林姓男子也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点点头道:“小弟仔细琢磨过小冯修撰为何会选择与我等合作,不妨几个原因,第一,我等对制盐晒盐有一些精专;第二,我等家乡紧邻右岸盐场,手中也有船只,便于来往两岸;第三,那右岸盐场开拓,免不了要大量人力,还要和山民纷争,我等有人有力,……”

    几人都是点头。

    “但我等也有短板,第一,朝中官府虽有些人脉,但远无法和扬州这些盐商比;第二,我等没有贩卖市场渠道,若是单靠九玉这边,那盐场开拓出来所产之盐只怕十停里都卖不出一停。”

    这番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林兄,那依你之见?”朱姓魁伟男子忍不住了。

    “小弟也无更好的见地,只能提出这等情形供大家参考,连兄乃是此行之首,以小弟之见,和小冯修撰面谈时,我等固然可以插话询问,但若是到拿主意拍板之时,便只需听连兄一人一言而决,若是那小冯修撰提出一些其他要求,一切以连兄判断为准,便可直接应允下来。”

    林火生这番话倒是让连文庄对其更高看了几分。

    虽然认识也有十几年了,但是各家也都有各自的门道,却因为就贩盐营生一事牵连在一起。

    之前尚不太重视,一直到王九玉的这封信才让几家意识到原来不过是一些试探性的想法,居然可能梦想成真,甚至比梦想的还要美妙,所以三家人才会迅速形成了统一意见。

    连冯紫英都没想到这一次谈话会如此顺利。

    之前他还以为和王九玉背后的人免不了要有一番讨价还价,但是对方表现出来的谦卑和实诚,让他都觉得惊讶。

    在商言商,无奸不商,这是刻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印象,但这几人的态度却是完全不一样。

    几乎是全盘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甚至包括让他们吸纳一二盐商进来,组成开发联合体,对方也只是略微一商议之后就同意了,当然开发的主导力量仍然是他们。

    冯紫英的确没想到自己记忆中布袋盐场的相关印象知识会给对方带来这么大的震动和影响。

    原本以为是独家奥秘,甚至可以用来欺哄所有人的,突然发现一个比自己更牛掌握资源更强的人居然对此了解比自己更深,这种降维打击的确太伤人了。

    对于他们来说,能够寻求一个比较圆满的妥协合作方案就是最好的了,毕竟这样庞大一个盐场,不是哪一家能够吃得下来的,而且前期投入一样会是极其巨大的,如果有不占开发主导权的合作者来分摊,当然不是坏事。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前路

    到目前为止,冯紫英自认为自己已经基本上超额实现了目标,虽然关于开海债券和银庄募股的事务还没有正式展开,但是凭借着前期的接触,他心中已经有了底气。

    特许金的收入略微低于冯紫英的预估,但是对于永隆帝和内阁来说,应该是非常满意了。

    齐永泰和郑继芝虽然没有提出具体要求,但是官应震还是给冯紫英透露了一个大概底线,南直、浙、闽三省直的特许金本年度应该争取收入在八十万两以上,而通过自己的工作已经超额完成了,但距离冯紫英自己给自己划定的一百二十万两略有差距。

    而东番盐务的这笔额外收入,足以让他底气十足的去面对内阁和皇上了。

    这纯粹是一笔飞来横财。

    连、朱、林三家都是闽地望族,在闽地极有根基,按照他们的想法是准备拿下十年右岸盐场的开发经营权,但是在迁民、安置、制盐晒盐甚至武装垦拓上都没有问题,但是在如何让生产出来的盐行销到大周来,这却是一个问题。

    而且如果想要全方位的迅速铺开垦拓,资金投入也相当大,尤其是需要向朝廷缴纳相当大一笔独占费用的前提下,三家人都有些捉襟见肘,所以才会很爽快的接受了冯紫英希望他们和盐商联手合作组建开发联合体的建议。

    “十年两百万两,说实话,不算多。”林如海抚摸着下颌,“如果东番这个右岸盐场真如你描述的那么可观,甚至能赶上两淮盐场,那么别说两百万,就是三百万也值得。”

    “盐场的自然条件肯定不会差,东番西岸地区地势低平,冬日里几乎没降水,而且日照好,海水盐分高,这是事实,但是一样有很多困难,那里几乎是一片荒地,杳无人烟,要建盐场,首先要人,要面临瘴疫,需要从闽地迁民,而且这些人短期内的所有吃穿花销都需要从闽地运入,这笔开支可不小,……”

    冯紫英在和林如海探讨着,“按照我与连文庄和林火生等人的商议,初期起码需要三百到五百户人的迁入,而且因为可能面临本地山民的威胁,王九玉还要准备一二百孔武有力的武装力量跟随进入,加上疫病瘴气的影响,前三年估计都是大亏特亏的,……”

    林如海也是在盐务这一块浸淫多年了,自然对此不陌生。

    “差不多,盐田建成也要三年才能基本成型,如果能从第五年开始有所收获,就算是不错了,……”

    “这几家实力稍微弱了一点儿,但是他们是闽地地头蛇,人熟地熟海情熟,还有王九玉这个私盐贩子,这几方面结合起来,倒也算得上是一个合适的目标,如果再有一二家盐商加入进去了,就比较合适了。”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失笑,“紫英,你是不想让这闽地商贾独占这右岸盐场吧?扬州盐商加入进去能平衡对方的力量,以便于你日后能操控,这谁还能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又如何?连这个条件都不能接受,朝廷难道还能允许化外之地的存在,而且还是产盐之地,想想也不可能,连文庄和林火生答应得这么爽快,那也是明白这一点,像那个朱伯衡,如果还是那般蠢,就只能将他逐出了。”

    冯紫英轻蔑地撇了撇嘴。

    “紫英,那朱伯衡多半也是和连、林二人早就商议好的,总得要有人来扮演一个反对者吧?要不然你可能又要生出更多的花样来了。”林如海淡淡一笑,“这些商人士绅那个不是千锤百炼出来的,这等小花招早就用得游刃有余了。”

    冯紫英一愣,想象好像还真的是那么回事。

    如果不是哪个朱伯衡在那里百般反对,甚至做出一副要撕破脸一拍两散的架势,没准儿自己就可能在其他方面提出更高要求了。

    这一手以进为退这帮家伙还真的玩得挺顺溜啊。

    见冯紫英若有所悟,林如海也不在意,年轻人哪个不是从这种情形走过来的?

    “不过也差不多了,紫英,如你所说,这初期开发的投入恐怕会比他们预先想象的还要高不少,天气、水土不服和疫病带来的影响恐怕会比想象的大,而山民这个不确定因素也很难预料,做人留一步,二百万两银子,应该是远远超出了朝廷的预测了,愚叔觉得你在诸位阁老心目中大概都快要成为善财童子了,完全可以去户部干个主事了。”

    林如海还有些话没说透,但是他相信冯紫英能理会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不言而喻。

    和同龄人相比,冯紫英已经太过出挑了,固然他现在因为师尊的背景,皇帝的青眼相加,会春风得意,但是如果一直持续这样下去,恐怕就未必会是好事了。

    像特许金收入没达到冯紫英自己的预期,在林如海看来甚至是好事。

    如果说开海债券出售太过顺利,而银庄募股也大受欢迎,林如海就真的要担心了。

    也幸亏冯紫英自己主动募股五万两,这个示人以软肋的举动才算是让林如海稍微放心了。

    从现在冯紫英的表现来看,他太完美了,这不是好事,甚至很危险。

    而其前期走得太顺,也会是越来越多的人有意无意的给他设置障碍,甚至打压排挤他。

    好在他现在的品轶不算太高,从六品,只是这年龄却又太过刺眼。

    “叔父,您觉得小侄这开海事务告一段落之后,是去六部呢,还是下地方呢?”冯紫英也能感觉到林如海话语中蕴含的深意和隐忧,坦然道:“乔师就曾经和小侄提起过,说从六品修撰这个职位太过耀眼,眼下看是好事,但是不宜再效仿,哪怕开海事务再有新功,也宜寻其他赏赐。”

    林如海脸上露出一抹欣慰之色,乔应甲这个老狐狸还是能看得清楚的。

    齐永泰不是看不到,但大概是觉得有他做后盾,不太在意,他在阁老位置上太高,反而难以感受到一些东西了。

    而官应震恐怕现在是被开海事务给迷了眼,暂时无暇顾及,但是日后也是肯定能意识到的,唯独这乔应甲冷眼旁观却是最清醒。

    “紫英,你自己怎么想呢?”林如海沉吟道。

    “小侄也难以抉择。”冯紫英思考了一下,“原来齐师是有意让小侄去吏部,但估计会受一些外部的非议,所以齐师考虑若是可以的话到礼部或者户部皆可,等到在主事一任上打磨两年,再考虑到吏部或者直接走户部,不过小侄倒是觉得若是没有一方府县的任职经历,便难以真实了解当下大周民间疾苦和行政事务,所以还是觉得有必要到地方上去打磨一番,……”

    林如海想了一想,冯紫英是去年获翰林院修撰的,按照进士和庶吉士的任职年限和惯例,三年进士观政期满,那么都要有三级上浮。

    冯紫英现在就已经是从六品,如果在上浮三级,那就可能直接是正五品官员了,这几乎又要打破大周官场的历史记录了。

    “你不愿意留在京里?”林如海微微皱起眉头,“京师易出难进,你可要想明白啊。”

    冯紫英笑了笑,“叔父,小侄还年轻,若是一味只想留在京中图安逸,那就没太大意义了。”

    林如海想了想也是,对方明年也才十八岁,这要下去打磨两年,以后履历上有这么一笔,那许多事情就要好说得多,至于说入京难对别人也许是,但对他恐怕就不叫个事儿了。

    “嗯,既然你打定主意,下地方也不是不可以,但愚叔建议你最好从辅佐做起,莫要一味好高骛远,逞强好胜,地方杂务和这等朝廷大计颇有不同,你虽然天资过人,也要慢慢熟悉适应,尤其是地方士绅势力盘根错节,更需要谨慎应对,……”

    林如海的意思也很明白,冯紫英太年轻,地方上不比朝中,你的丰功伟绩放在下边就未必好使了,树立威信十分重要,若是能选一个合适的府担任同知,打磨两年,既能有心思来揣摩地方事务,也能避免承担过大的风险,等到有一定治政经验之后再来考虑其他也不迟。

    “小侄明白。”

    冯紫英也知道想可以这么想,但是往往有些事情却未必能由得了自己。

    这朝中风云变幻,开海事务估计也要持续一两年才能慢慢上正轨,自己估计也还暂时脱不了身,便是回了京师城中,中书科的事儿也得要些时间才能慢慢理顺,官应震这个时候是不可能放自己走人的,届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情形。

    尤其是太上皇、义忠亲王和永隆帝之间的这错综复杂关系,冯紫英估计这两三年里会日渐绷紧。

    义忠亲王未必会有那么好的耐性,特别是看到局势越拖下去对自己越不利的时候,会不会在这一两年中寻找机会铤而走险,太上皇还能不能控制得住局面,真的很难说。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京师轰动,跟附骥尾

    中书科公廨位于内阁公廨外侧的一条横巷,几株大榆树立在巷口,略显萧索。

    胡同和隔着一条东长安街的翰林院不一样,中书科和文渊阁是紧密相连的,直线距离也不过就是三十丈。

    原来这里不过是一个门可罗雀的清闲所在,但是这一个多两个月来,这里一下子从无人问津变成了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去处。

    光是看看在这衙门外候着的马车、大轿就能知道这里是今非昔比,健马打着响鼻,轿夫们抄着手,三三两两说着闲话,偶尔遇上几个熟人,吆喝着圈在一块儿显摆几句这几日的风光。

    连带着胡同周围都感觉不一样了,麻雀一跃成凤凰了。

    官应震走马上任的第一日便彻底整饬了整个中书科,原来的中书舍人们被赶到了这两排平房的一隅,愿来就来,不来最好。

    而整个东西厢房都被官应震不断以借调的方式拉来的人给慢慢充实起来了,而且还在不断的壮大。

    练国事踏进正厅外边的院子,就听见了官应震低沉浑厚的声音正在说着什么人。

    “都想去,去了能干什么?添乱,还是打秋风?做梦!本官还不知道这帮人,成事不行,败事有余,中书科的名声就是这么坏下去的,原来几时见过他们这么积极?现在可好,给他们一间屋子,都能屁颠屁颠儿挤在一块儿,从早到晚都不肯离开,打听到一个消息都能出去卖个好价钱,真是出息!什么叫虎父犬子,这些人就是!”

    没敢进门,练国事绕了一圈,看见那边方震孺正在缩头缩脑地往这边打量,赶紧小跑过去。

    “孩未兄,今儿个大人怎么了?又谁把他惹到了?”

    “还能又谁?还不是那帮中书舍人呗,脸皮可真够厚,不知道从哪里探听到紫英在扬州那边忙不过来,来信要求去人帮忙,这下子一下都忙乎起来了,各种关系都动了起来,听说连方阁老都受不了,给大人递了话,还有忠顺亲王前日也请大人过府一叙,估计是大人没反应过来,去赴了宴,所以场面上有点儿难看吧。”

    方震孺也是躲在外边不敢进去,几年青檀书院的生涯,大家都明白几位山长掌院的性子。

    齐永泰性格方正刚硬,遇见不对就要批评人,但是鲜有发怒,都是就事论事,也不会牵连人。

    官应震做事精细沉稳,善于隐忍,一般事情少有批评人,但是一旦批评人了,那就是要把你批个够,谁要撞上去,也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所以遇上这等时候,最好的办法是避一避风头,等到对方气消了再去。

    “紫英又来信了?”

    练国事也有些遗憾,本来自己可以和冯紫英一起南下的,若真是那样,能实实在在做些事情,心情何等愉悦?

    现在这科里边虽然也忙得不亦乐乎,但是主要还是建章立制,叠床架屋的活儿,要不就是和户部和工部和兵部那边扯皮斗嘴,划分职责,这等事情,便是来一个秀才举人也能上手,只是这等话练国事也不敢向官应震抱怨。

    “那不是怎么地?这都是第三封还是第四封了吧?紫英一个人在扬州肯定累得够呛,又没有能可靠可信的能搭上手的人可用,肯定要抱怨了,之前不是想把君豫你拉去么?”

    方震孺也有些羡慕冯紫英和练国事的交情,若非官应震挡了一挡,练国事现在也是在扬州城里和冯紫英一样意气风发了。

    现在整个科里边的人都是人心浮动,一个个心浮气躁。

    冯紫英信中谈到已经基本敲定了特许金的事情,据说超过总计可能要超过一百万两。

    这消息传到户部、内阁和皇上那里,立即引起了一阵震动。

    户部那边都不敢相信,认为有些夸大其词了,原本以为有八十万两银子就满足了,没想到多了足足两成多,立即就想要派人南下扬州核实,甚至有意要接手,由他们来具体经办。

    这立即引起了中书科这边的警惕。

    官应震坚决反对,据说与户部尚书郑继芝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二人从户部公廨吵到内阁那里,互不相让。

    两人都是湖广人,甚至是关系密切的同僚,一个是户部尚书,一个是户部右侍郎掌中书科事,但这个时候却是半点都不客气,就差吹胡子瞪眼老拳相向了。

    “怎么,孩未,你也想去?”练国事笑着道:“你可是南直人,要想去,就得看大人能不能法外开恩了,你和鹿友都难啊。”

    官应震已经透露出风声来,肯定会安排有人南下去协助冯紫英,尤其是在面临未来户部和工部都有可能要想插手开海事务的时候,自然要把中书科的基本盘给守好。

    好不容易看到冯紫英南下开辟出一片天地,若是被外人给捡了落地桃子,那他官应震就要成罪人了。

    不过谁去谁留却是不好安排,但开海事务涉及到江南士绅商贾利益极大,所以以官应震的意思是肯定不会让涉及利益较深的江南士人参与的,以免授人以柄,也避免自己这些学生被卷进去误了前程。

    方震孺是寿县人,吴甡是兴化人,都属于南直隶,想要去就难了。

    “那也未必。”方震孺不以为然,“大人手底下就咱们几个人,而现在紫英在那边连连求援,一两个人怕是不够,总得要多去两人搭手才是,你是大人助手怕是离不得的,就剩下我和鹿友、梦章、克繇、青菜几个人,我们不去,谁能去?”

    方震孺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虽然从户部和工部也过来了几个主事,但是一来不熟悉,二来官应震也还信不过这些人,自然不可能将这些人放到江南去,要去也只能是自己几个人中去。

    “且看大人如何安排吧。”练国事也很希望去一趟扬州,一直呆在翰林院和中书科这等不是动嘴就是动笔的部门里,接触不到外界更多的东西,始终让他觉得有些气闷。

    二人正说着,就看见贺逢圣和范景文两人也是缩头缩脑的溜了过来,见二人躲在这里,都是心领神会的一笑。

    “梦章,克繇,你们俩也是来躲骂?”练国事笑着问。

    “我们可比不得青菜和鹿友头铁,他们俩是想去扬州想疯了,听说昨日大人又收到紫英的来信,说起了东番拓垦之事,而且还谈到了东番靠近澎湖的右岸之地可辟为盐场,能为朝廷谋划百万之银,十年后能为朝廷多征百万石粮食,……”

    “什么?!”练国事和方震孺同时震惊出声,“什么时候的事情,不是说只是拓垦东番,要十年方能建功么?怎么又有盐场之事出来了?哪来这一出啊?”

    “君豫兄,你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这封信是紫英才用急递传回来的,昨晚大人才收到,彻夜未眠,便去找几位阁老商议,没想到今日一大早便有人得了消息,据说连太上皇那边都惊动了,一大早就有人来,首辅大人昨晚半夜归家都还有人守在府门上呢。”

    范景文话语里不无炫耀,“昨晚我和梦章走得晚一点儿,正好赶上了,大人只是随口说了几句,然后就连夜去了首辅大人那里,估计文渊阁昨晚就是灯火通明了,又连夜进了宫,……”

    “那大人也没说今日休息一日,这么一大早就来发脾气?”方震孺咂摸着嘴,“不过若真的是一个东番之盐都能为朝廷收获百万银两,那真的是于国于民都是善莫大焉啊。”

    “那不是怎么地?兵部柴大人这两日奔走于户部和咱们这边,就是为西疆那边的粮饷一事,没见着他嘴巴皮子都起了几个大泡?那都是急的,户部空银库空如也,军情似火,怎么办?”贺逢圣也是扼腕不已,“也幸亏紫英这封信回来,不过也不知道紫英这信里所说究竟有多少可靠,什么时候能到手,真想一步赶到扬州,了解一下究竟进展如何了。”

    练国事是这几个同学中对冯紫英最具信心的,沉稳地道:“紫英素来言不轻发他既然敢说百万银子,那便有百万银子,但就怕拖上三五个月才能有,只怕兵部那边就坐蜡了。”

    “还是应该和大人建议,紫英一个人在扬州,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多几个人去帮他,起码一些琐碎细枝末节事儿我们可以做起来,许多事情也能办得更快更好一些。”方震孺也忍不住插话。

    几个人心思都一致,眼见得冯紫英在扬州不断扬名立威,自己几个人却还在这里憋屈,实在是难以忍受。

    几个人目光都落在练国事身上,饶是练国事沉稳过人,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待会儿咱们就去和大人说说,总不能白白让这等功劳为外人所乘才是。”

    “对,紫英做事拍板决策,咱们没啥经验,但起码比别人更知根知底吧?他的心思咱们也更了解,如他所说,执行力总没问题吧?”范景文是最急切的,他是北人,如果要去,他希望最大,“紫英一马当先,咱们跟附骥尾总行吧?”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三节 香饽饽

    把一干想要趁机沾点儿荤腥的中书舍人们骂得抱头鼠窜之后,官应震这才吐出一口浊气。

    想想这些如蚊蝇一般挥之不去的小人,官应震原本很好的心情就被破坏了许多,但丢开这些烦扰,中书科开局情形之好,还是让官应震十分振奋。

    让冯紫英下扬州这一出还是下对了。

    之前冯紫英一直希望让练国事跟他一块儿下扬州,练国事甚至主动表示愿意协助冯紫英,甘当副手,但是官应震还是以中书科相当于推倒重来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为由,拒绝了这个意见,把练国事留了下来。

    之所以如此,什么需要练国事当助手都是表面原因,官应震知道冯紫英的创造力,不希望他受到约束。

    哪怕练国事态度明确的愿意当助手,但是毕竟练国事是冯紫英的师兄,而且还比冯紫英更早成为翰林院修撰,如果练国事提出不同意见,冯紫英多少也要尊重一二,否则难免心生嫌隙,影响二人感情和日后的工作。

    练国事的性格官应震是了解的,沉稳大度,应对能力和执行力都很强,但是在开创性和突破性上却稍显不足,应该说和冯紫英是形成了十分默契的互补,但什么时候让他们搭档,却是需要把握好火候。

    现在就是时候了。

    冯紫英已经在这帮同学们心目中充分树立起了威信,如果说西疆平叛让冯紫英在军务上确立起了自己的话语权,那么这一回开海事务就是让冯紫英充分夯实了在户部、工部这些事务方面的影响力。

    一个超过户部最好预计两成的特许金收益,再来一个如神来之笔的东番盐务收入,简直要让整个户部和内阁乃至皇上都欣喜若狂了。

    若是冯紫英在信中所言不虚,光凭这两出,冯紫英就算是在江南捅出天大的事情来,朝廷都得要替他兜底。

    谁能轻轻松松在一两个月内替朝廷弄回来二百万两银子,那他就该是朝廷的功臣,只要不是造反大逆之罪,朝廷都得要想办法替他掖着。

    而冯紫英在信中透露出来的种种信息应该还不止于此,这才是让内阁诸公和官应震心动不已的,要知道这开海债券还没提到呢,再不济五十万两总该还有吧?

    银庄的事情,官应震暂时没考虑,毕竟那是募股放贷,朝廷现在需要的是白花花实打实拿来就能用的银子,开海债券虽然也名义上是借贷,但是那是以海税为抵押的,实在不济市舶司那边把每年海税收入交给这些商人,丰俭由人,但这笔债券所得却是朝廷实打实的收入。

    如此丰厚的收入却能让冯紫英在一两个月时间里办下来一个大概,简直比朝廷以前搞那种捐输快捷十倍不说,而且还没有种种后遗症,这份功绩足以让冯紫英傲立于此科进士们的榜首了。

    便是练国事、杨嗣昌、黄尊素这些从不服人的学子,也一样得承认冯紫英已经领先于他们一个台阶了。

    现在再让练国事、范景文他们去扬州帮衬冯紫英,他们也就能自觉摆正态度,听从冯紫英的安排了,而且这一两个月里冯紫英也应该把相关事务梳理出一个大概来,也正好这些同学们去能够协助来处理。

    想到这里官应震就心情大畅,之前遭遇的种种烦扰带来的不爽都消散了许多。

    不过消散了许多不代表就没有了,连已经隐身许久的太上皇都忍不住派人来插手,这让官应震很是愤懑。

    但愤懑归愤懑,就在庙堂里挣扎奔波的官应震自然很清楚这一位的能耐,隐忍是基本能力,他还没有资格直接和太上皇对上。

    如果不想自己的户部右侍郎兼掌中书科事的官途就此终结,他还得要和颜悦色的陪着对方周旋,便是叶向高和齐永泰都很隐晦的提醒他便要触怒对方。

    看来东番盐务的确让很多人都眼红了,但东番拓垦却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多看一眼,想到这里官应震也忍不住摇头。

    看见练国事、方震孺几人鱼贯而入,官应震自然知晓这几个家伙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还得要好好敲打一下这帮家伙,让他们先把傲气给打掉,去了下边做事,就没有在中书科里那么随意了,一言一行代表朝廷,莫要失了朝廷颜面。

    *******

    柴恪兴冲冲地冲入户部公廨时,郑继芝忙不迭地想要躲出去,只是却那里来得及。

    被柴恪堵在了屋里,郑继芝索性就装死,闭着眼睛坐在官帽椅里一言不发,听凭柴恪在那里滔滔不绝。

    “伯孝兄,你今个儿就是在这里装一天,我也得陪着,别以为用这般模样就像蒙混过关,这户部银库的银子不是你郑继芝一个人的,也不是你户部一家的,这是朝廷的,甭以为掌着钱袋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郑继芝忍不住了,睁开眼,“子舒,说话客气一些,莫要凭空污人清白,我郑伯孝仰不负天,俯不怍人,你这般毁人清誉,未免太过了吧?那是朝廷的银子,可是光凭冯紫英两封信,你就要户部马上替你分派,天下有这样的事情么?你就不怕江南那边儿突然有个闪失,届时你兵部对西疆那边失言,惹来事端?”

    “哼,伯孝兄,你少用这等语言来推诿我,江南那边银子能不能准时回来我心里有数,你只需要户部这边替我安排好,我还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这等缓兵之计少用在我身上来,李三才那里要用钱,我这里就不用了?别以为昨儿个李三才登你府上我不知道,……”

    郑继芝也是大怒,这京师城里真的是没秘密可言了,这龙禁尉在自己府里有眼线他当然知道,他无所谓,但是柴恪是怎么知道李三才登了自己门?

    “子舒,你该知道漕运不可不保,高家堰那边已经到了必须要整修的时候了,另外这几年黄河几乎年年决口,若是再不修,李三才担心要出大乱子了。”郑继芝神色严肃,“这也是进卿、乘风他们的一致意见,不是我一人如此态度。”

    “那西疆粮饷补给就是不补了?”柴恪脸色也阴了下来,语气也不再客气。

    “不是不补,而是要暂时缓一下,漕运和黄河不趁着现在枯水期修缮,再拖两个月雨季来了,就来不及了。”郑继芝叹了一口气。

    “我何尝不知道西疆那边也难,但是馍馍就这么大一块,就看紫英那边的银子能不能尽快到位吧,你不是对冯紫英信任有加么?没准儿他还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惊喜呢,官东鲜前几日里来和我吵闹,我不就是想派一二吏员去帮一下冯紫英,他就像母鸡护崽子一样,总觉得户部要分他中书科的权力了,那行,你去催催官东鲜,只要银子能马上回来,我自然替你安排。”

    柴恪被堵得哑口无言,但他也知道人家说得是正理儿,现在是枯水期,不赶紧动起来,雨季来了,一旦黄河决口,那又是天大的麻烦。

    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自己是兵部侍郎,当然管不到工部的事儿,李三才的死活也与他无关。

    这西疆的补给上不去,沙州和哈密就要出问题,这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那边王子腾和牛继宗还成日里找张景秋吵闹,要求加快宣大那边的补给保障,登莱的船行建设,想到这些柴恪都大为头疼。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这银子,都盯着这银子,可哪里变得出那么多银子来?

    冯紫英恐怕都不知道他那里银子还没谈妥,这朝廷里早已经就瓜分殆尽,甚至还不够了吧?

    看样子还得要去找一下子官应震,算来算去,郑继芝,自己,加上官应震,都是湖广人,现在却弄得像个乌眼鸡一样互不相让,也不怕外人笑话。

    想到这里,柴恪便按下心思,径自出门奔中书科公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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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看样子还得要靠自己,张景秋现在一门心思顾着辽东,李成梁现在撂挑子了,谁去接任现在都还没有一个人选,内阁那边也是焦头烂额,如果内阁和户部不拿出一个妥善的应对来,估计谁都不愿意去辽东了。”

    王子腾好整以暇的靠坐在椅中,悠闲自得地抿了一口茶。

    “哼,子腾兄,你倒是自在啊,我这边可等不起,蓟辽总督谁愿去谁去,那些文官们不是一个个自视甚高么?那他们去呗,看看这边地是不是那么好守,仗是不是靠嘴皮子就能打赢的?反正我不去,宣大这边都是一副烂摊子,子腾兄,你可真的是不厚道啊。”

    牛继宗脸色阴沉得吓人,但王子腾却不在乎。

    “继宗兄,别那么说,我从京营到宣大就那样,指望我一两年就能把宣大那么多窟窿补上,我没那么大本事,再说了,宁夏叛乱,山西和大同两镇都出了兵,这窟窿不该算到我头上吧?你该去找柴恪才对,他不是右侍郎兼三边总督么?这是再替他打仗啊。”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四节 密谋

    王子腾的振振有词让牛继宗更是恼怒,但却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有一定道理。

    山西和大同两镇平叛胜利,粮饷尚欠,奖励未到,这下边已经开始闹起来了,他这个宣大总督当时不在位,立功没他份儿,现在去讨要粮饷奖励却成了他肩上的责任,这份委屈哪里说理去?

    “子腾兄,咱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去登莱也不好过吧?”牛继宗阴沉沉地道:“一个空架子的总督府,有什么?银子不到位,你能干啥?水师舰队,说得简单,谁来替你建?水师的人呢?张景秋给你纸上画饼,空口许愿,什么时候能落到实处?没有银子,一切都是空谈。”

    “继宗兄,登莱当然不好过,但奈何我们有其他选择么?”王子腾冷笑,“太上皇现在和皇上究竟怎么样,咱们都是雾里看花,看不明白了,不过义忠亲王那边儿,你我敢轻易去押注么?”

    见王子腾挑明,牛继宗也脸色冷峻:“那你怎么考虑的?”

    “简单,咱们看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京营那边,既然太上皇把你我都挪了出来,我想以他老人家的老谋深算,不会算不到有些东西,陈继先会站在哪一边儿,不是你我能猜得到的,但不管如何,咱们得把自己的事儿给办好,你说是不是?宣府兵你得抓牢了,我么,登莱到德州这一线我自然也要好生梳理一下,至于水师舰队,呵呵,那是哪年的事情了?但银子总得要给我吧?”

    牛继宗心中一凛,原来这厮是打的这个主意,难怪跳得这么起劲儿,不过这厮的话倒是有些道理,不抓牢手底下的兵,你就想待价而沽都没资格。

    “别把张景秋想得那么简单,我们能琢磨到的事儿,他也一样能想到,他现在不就是找各种理由来推诿我们俩的需求么?辽东,西疆,没准儿你看吧,冯唐若是接替三边总督,肯定也会加入进来,而且有柴恪的支持,又得要骑在我们头上了。”王子腾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那咱们得抓紧了。”牛继宗见王子腾不想谈太上皇的事儿,他也一样。

    太上皇心思现在是越发猜不透了,而且现在深居浅出,不太愿意见外人,可义忠亲王却是越发活跃,而且太妃似乎也时不时被卷进来,弄得大家都有些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皇上那边却是按兵不动冷眼旁观,让一帮人现在心里都是忐忑不安。

    “唔,还是那句老话,得把银子抓到手,咱们许多事情才能做下去,才能把主动权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王子腾冷哼了一声,“张景秋大话说了一箩筐,只要户部那边有银子,肯定优先考虑我们,郑继芝这个老东西油盐不进,一推三千里,就是没银子,……”

    “冯紫英不是去江南大有收获么?”牛继宗搓揉着下颌,目光微动,“户部现在是耍赖,到处都要钱,户部觉得兵部这个窟窿一时间填补不起,所以干脆就要破罐子破摔,没准儿就成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谁闹腾得起就给点儿糊弄着,工部李三才那边据说是叶向高亲自打了招呼,齐永泰也大力支持,郑继芝承诺江南银子一回来,先要拨付八十万两解决漕运修补和黄河大堤,……”

    “八十万两?”王子腾忍不住咧了一下嘴,“郑继芝这头老狗可真的是舍得啊,我找他两次,连二十万两都没答应,说顶多等到银子回来,先拨付十万两。”

    “京营里边也闹得起,仇士本的神枢营据说皇上亲自给郑继芝发了话,也要先解决十万两,……”牛继宗淡淡地道:“五军营那边还没动静,但听说太上皇直接安排内侍找了叶向高和官应震,……”

    王子腾悚然一惊,“这不合规矩吧?皇上那边……”

    “哼哼,这年头不合规矩的事儿还少了?”牛继宗不屑一顾,“五军营才是太上皇的心头肉啊,可是陈继先怎么想呢?皇上又怎么想呢?”

    京营三大营,五军营是绝对主力,但是神枢营和神机营也不弱,现在京营节度使空悬,陈道先以五军营大将暂代掌京营事务,但是陈道先能不能驾驭控制得住神枢营和神机营真的不好说。

    起码神枢营执掌营务的左副将仇士本是绝对不会听从陈道先的,恐怕除了皇上,他谁的话都不会听,尤其是和这帮武勋们更是早就恩断义绝,否则皇上也不会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来。

    王子腾沉吟不语。

    这京师城内外的局面是扑朔迷离,连他这个自认为是能看清楚许多的人现在都有些迷离了。

    京营是他经营多年的老巢,但是现在经历了牛继宗和陈道先之后,自己还能控制影响多少,王子腾觉得恐怕自己原来的把握也要打个折扣了。

    甩了甩头,王子腾抛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继宗兄,咱们两边都有着内阁的钧旨,本来就该拿,没银子的时候张景秋和郑继芝可以糊弄咱们,但若是让我们抓住真凭实据,那多少也得给咱们匀点儿,我有消息,冯紫英在江南那边收获不小,我们把官应震盯牢,一旦有眉目,就得要先下手为强了。”

    “江南那边冯紫英真的收获很大?”牛继宗精神一振,脸色也少有的转晴,“消息可靠?”

    “可靠。”王子腾点点头,“东番盐务据说收入就要过百万,但具体情况如何,却无人知晓,只有冯紫英一人才清楚,就连那封信官应震视若拱璧,只有内阁几位和皇上才知道一二,连郑继芝和张景秋都只知道此事,具体情况却不知道。”

    牛继宗咂了咂嘴,饶有深意地道:“子腾兄,冯紫英不是和贾家过从甚密么?就没有考虑联姻?他现在可是红得发紫,但也的确有能耐,若是能拉入咱们阵营,……”

    “哼,继宗兄何不招其为婿?”王子腾哼了一声,“贾家哪里还有合适女儿?”

    “可惜,可惜,……”牛继宗皮笑肉不笑地道:“恩侯和存周不是都有庶出女儿么?贾敬不是也有一女,嫁一个与其为妾,也未尝不可吧?”

    王子腾微微色变,“那如何能行?岂不是有辱门风?贾家好歹也是国公之家,大姑娘还是贵妃,……”

    “子腾,你我二人在这里就不用说些无用之话了,庶出女而已,若是我有年龄合适的庶出女,也愿意嫁给他为妾,石家不也让自己嫡出女嫁给云光庶出子为妻么?”

    牛继宗仍然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架势,“贾家江河日下,除非那位贤德妃替皇上生下儿子,否则……,恩侯和存周也是鼠目寸光,居然让一个嫡女进宫,既然与冯家关系甚好,为何不趁势与冯家联姻?”

    王子腾心里也被扎了一下。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奈何自己这位妹夫眼光短浅,早不早就让元春进宫当了女史。

    那也就罢了,自己本来希望他能让元春出宫,结果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就被太妃给召进了仁寿宫,再后来就变成了凤藻宫的贤德妃,一切休提。

    见王子腾不吭声,牛继宗也不再多说。

    他也只是顺口提起而已。

    再说了,这贾家的事情,终归还是要贾家自己来操心,王子腾固然对贾家影响力很大,但是也不可能事事越俎代庖。

    而且说实话,贾家好歹是国公之后,女儿却给人当妾,名声实在有些不好听,贾家还没有沦落到那种程度,他先前说自己庶女愿意嫁给人为妾,那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不过冯紫英那边的确可以再联络一下,我估计近期此子怕是要回京的,到时候不妨见一见。”王子腾想了一想之后才道。

    “哼,子腾,只怕他未必愿意再见你我了。”牛继宗是个悲观主义者,凡事都往糟糕的一面考虑,“他在京中还未去江南之前,据说无数人想要投贴一见,都被他拒之门外,甚至不少人开出大价钱,只为见一面说句话,但都未能如愿,这小子别看人年轻,但是却深得齐永泰、乔应甲之风啊,谨慎得紧啊。”

    “他避嫌避不到你我头上来吧?”王子腾还是很有信心的,“好歹当年他中举人时,还是我替他张罗的道谢酒宴呢,再说了,我们要见他一面,也不图其他,都是为公事儿,就算是龙禁尉知晓也不怕,……”

    “子腾,说是这么说,但你没注意到这位现在被京中好事者称之为‘小冯修撰’的,现在正在竭力和咱们武勋撇清么?”牛继宗脸色冷淡,“他现在可是一心要当纯臣文臣,武勋出身反倒成了他的累赘了。”

    牛继宗这一句话就让王子腾脸色难看了许多,良久不语,但最终还是摇头:“也未必,此一时彼一时,若是真的心有鸿鹄之志,那就不会囿于这点儿胸襟眼光才对。”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五节 打肿脸充胖子

    “如海和琏儿回信了?”贾政表情阴晴不定,看着自己兄长。

    “嗯,都回信了。”贾赦的表情也很微妙,似乎是有些心事,但最终还是把信递给了贾政。

    贾政从兄长的神色表情看不出什么,不太像满意和高兴,但是要说恼怒不满好像也不是。

    接过信,贾政一览而过,最终放下,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妹婿还是靠得住的,明知道这银子恐怕是有借无还,但还是慨然允诺借给十五万两银子,但是也说了要稍等,正在处理苏州和扬州的宅子和铺子,力争一个月后把银子送回来。

    对自己这个妹婿贾政一直是很满意的,无论哪方面来说,林如海都对得起贾家,而且贾家说实话也没有在其他更多方面榜上林如海的忙。

    当然,林家肯定不止这点儿家当,但是那毕竟是人家林家的家产,林黛玉还未嫁人,林如海现在身体状况不佳,肯定也要为黛玉考虑后续的婚事和嫁妆问题。

    “如海还是不错,十五万两银子,……”干咳了一声,贾政估计自己兄长恐怕不太满意,讪讪地先替林如海解释道。

    “嗯,如海也算不错了,几年巡盐御史就弄了这么多银子,估摸着还要替林丫头留点儿嫁妆吧?”贾赦表情寡淡地道,“不过,二弟,这下子银子就差得有点儿远了,原本以为最起码林家能给咱们借二三十万两银子,现在只有一半,甄家那边百般推诿,好说歹说才答应给五万,还差我们十万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我们?”

    这才是摆在面前最现实的问题。

    虽然元春来信中什么都没提,但是阖府上下都清楚,这园子必须要建,而且不能比那吴家、周家差。

    这关系到贵妃娘娘的脸面,也是贾家能否在皇上那里挣回面子的最好表现,拉债欠账都得要建,而现在时间很紧,明年元宵贵妃娘娘就要省亲,只有一年时间不到,马上就得要动起来。

    “大哥,时间这么紧,恐怕咱们还得赶紧才行,府里边公中银子恐怕只能暂时先挪着先动起来,如海那十五万两他说了一个月后送回来就肯定能送回来,甄家那边五万两,公中出五万两,起码还差十五万两。”贾政捻着颌下胡须,满脸难色,“要不只有到北静王那里去借点儿了。”

    贾赦冷笑,“北静王怎么可能借给我们多少?五万两顶天了,别看他成日里披红挂彩故作风光,那也是虚的,我听说谁要娶水溶的妹妹,聘礼都要五万两,这和卖人有什么区别?”

    贾政也知道北静王那边也不容易,这蛇大窟窿大,王爷府上迎来送往都得要讲规格,一年这等人情银子估计都不下一两万两,这等情形贾府也一样是深有体会。

    “若是北静王那里能借五万两,就只差十万两了,还能到哪里去借?”贾政苦苦思索,陡然想起了一个人,抬起目光,“冯家那边……”

    “恐怕没戏,琏儿在信中说,冯家大郎奉命筹办海通银庄,本打算邀约咱们入股的,说忠顺王都入股了八万两,冯家也是把家里老底儿都腾干净了,凑足了六万两银子入股,……”

    贾赦的表情有些奇异,甚至连说话语气都有些古怪,只不过贾政心思都被话题吸引了过去,“啊?入股银庄?六万两?忠顺王爷入股了八万两?”

    “嗯,这等情形下,冯家哪里还有银子来借给我们?”贾赦表情慢慢恢复正常,语气却是越发阴柔,“二弟,你说能不能去薛家和王家借点儿银子?这大姑娘风光了,有了排面,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贾政心中咯噔一声,自己兄长这是要打算打薛家的主意了。

    贾史王薛,四大家,名义上都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那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

    史家现在保龄侯和忠靖侯两位都是一毛不拔的货色,和贾家关系也不算好,如果不是看在老太太面上,贾家兄弟根本就不愿意和史家那边打交道,而且史家现在也是一副落魄模样,一门两侯,看看对自家侄女的穿戴打扮就能知道多么刻薄。

    王家那边,自己那位内兄是那么好说话的?就算是大姑娘的事情关系到大家,对王家也有好处,但是你能借到多少,一二万两银子估计也就顶天了,还得要看王子腾心情。

    自己兄长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王家不过是顺带提起,分明就是冲着薛家来的。

    孤儿寡母,又借住在贾家里,大人大面开一个口,你还能不奉上十万八万?

    你连那大观楼一个戏园子都能投几万两银子进去,这大姑娘封贵妃要回来省亲,多大的事儿,难道不该帮着撑撑场面?

    贾家荣耀了,薛家自然也能沾光。

    贾赦的心思,贾政基本上都能猜到大半,几十年的兄弟,他还能不了解自家兄长的心思,惯会欺软怕恶。

    “大哥,内兄那边我倒是可以去说说,内兄也一直很关心大姑娘的事情,不过薛家那边,孤儿寡母的,现在从金陵到京师城,也不容易。”贾政皱着眉头,有些为难,“这话传出去,不好听啊。”

    “有什么不好听?大观楼那戏园子,薛文龙那等蠢人都敢砸几万两银子进去,难道说大姑娘封贵妃回来省亲,还当不起一个大观楼不成?还是担心我们贾家还不起他们家那几万两银子?”贾赦气势汹汹地道:“你和弟妹若是不好开口,便由我去说,这等事情总归是要去挑开的,十万两银子,咱们打借条,五年之内还清楚。”

    听得自己兄长一开口就是十万两银子,贾政更是忍不住摇头:“兄长,切莫如此,若是被人家一口拒绝,那便难堪了,十万两对薛家现在恐怕是不可承受之重了,若是两三万两到还能商量一番。”

    “两三万两?打发叫花子么?”贾赦越发不满,“那薛文龙每月的花销都是成百上千两吧?怎地借给我们贾家就局促寒酸起来了?”

    这件事情上贾政不能让自己兄长如此乱来,他劝道:“兄长,不如这样,薛家那边好好说说,看能不能借五万两,另外我想办法在我内兄那里去周转一些,若是还不够,那便想办法在公中里再挪一些出来,暂时应急用着,日后再说,……”

    “二弟,公中银子怕是不够了,若是要这般,怕是要把老太太屋里一些东西让鸳鸯弄出来,……”贾赦一双尿泡眼里闪动着光芒,“你去和鸳鸯说,那边抵押我去办,……”

    回到自己屋里,贾赦又从箱子里把贾琏另外一封信拿出来,重新再细细读了一遍。

    信中贾琏也说到了冯家现在怕是没有钱外借了,另外也说到林如海和冯紫英分别借给他了五千两银子,凑成一万两入股海通银庄,这才是最让贾赦感兴趣的。

    林如海倒是一个知趣的,居然还能拿出五千两来借给琏儿,冯家大郎也如此大方,琏儿这小子这个朋友没叫错,好事儿都能想到他,贾赦很满意,对冯紫英的印象顿时大为改观。

    邢氏回到屋里时,便看见老爷拿着信满脸笑容,赶紧上前,“老爷为何如此高兴?”

    “琏儿来了信,嗯,林家那边答应借十五万两,……”贾赦不太在意。

    这修园子的钱哪里来是老二该想办法,但是修园子的事情,倒是要想办法抓住,起码要揽下来一块儿,这等都知道是能好生吃一嘴肉的,当然不能二房那边一下子都给弄走了。

    “才十五万两,不是说林家这几年当巡盐御史起码弄了三五十万银子么?怎地才借十五万?”邢氏也有些不解,“那林如海莫不是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那也正常,人家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呢。”贾赦不耐烦了,“少管这些闲事儿,就算是多借一二十万,难道还能轮到你头上来不成?”

    “那老爷的意思是……?”邢氏唬了一跳,她是最怕自己丈夫的,啥事儿都是听贾赦的。

    “修园子这事儿,咱们不能让二房独占,你没事儿去老太太那边看着点儿,我那个弟妹是不怎么管事儿的,多半是要交给凤丫头来,几十万两银子的营生,断不能让凤丫头一个人独吞,……”贾赦咬牙切齿,,“那是个养不家的狼,所以这桩事情,你必须要抓起来,不能让凤辣子在这事儿上得势。”

    “是,不过这事儿妾身怕是也未必经管得过来,正好妾身那不成器的兄长想要从苏州来谋个营生,若是他能来京里,许多事情便可吩咐他去做,也要方便许多。”一边观察着贾赦神色,看对方气色还行,邢氏也大胆起来,“还有我那外甥女,据说也是一个精明之人,远胜于我那个兄长,倒也可以来帮我一把。”

    贾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此事马上要动起来,你须得要盯紧了,好不容易等到这样一桩生意,定要挣个钵满盆肥。”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六节 接战

    不来则不来,一来就来四个,冯紫英受到来信时已经能感受到了来自朝廷不一般的重视程度。

    练国事带队,范景文、贺逢圣、吴甡跟随而来。

    他们一行来得很快,几乎是冯紫英第三封信到的第三天,就开始启程南下了。

    看完来信,冯紫英也觉得挺有意思。

    来的四个人中,练国事和范景文是北方士子,而贺逢圣是湖广士子,吴甡则是不折不扣的江南士人,合理搭配,谁也说不上个什么,唯一要遭人诟病的估计就是全部清一色的青檀书院弟子,但很显然官应震对此不予理睬。

    放下信,冯紫英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汪文言和吴耀青,“我有几位同学兼同僚几天后会来帮我们,这样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是心中一动,同学兼同僚,那基本上都是进士出身了。

    “不用太紧张,他们基本上都没怎么接触过下边这些具体事务,来的目的主要是熟悉锻炼,当然他们的身份也的确能压压场子,但论实际操作能力,可能比你们要差得远。”

    汪文言笑了起来,“大人这些同学都是清一色进士,能力肯定都是有的,也就是一个适应过程而已,……”

    “不一样,他们的工作范围和方式是和你们不一样的,许多具体的事情,他们还只能是一个旁观者和学习者,这一点他们来我都需要向他们明确,不要轻易下结论,而需要更多的观察了解和探讨。”

    冯紫英不会轻易对自己这帮同学委以重任或者信任有加,或许他们的心态和热情是好的,但是要做好这些事情,他们还欠缺太多,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积极态度,嗯,还有身份。

    “大人放心,我们明白怎么做。”汪文言吏员出身,很清楚自己这位新东家的意思,这几位新来者应该更多的是来寻求一种锻炼磨砺,当然也算是一种镀金,如此辉煌的成果,只要是参与者回去之后难免都能获得一份不薄的成绩。

    “嗯,他们还要几天才能到,但这边我们的事情不能停,而且我也得先替他们把有些事情铺排好,等他们到了熟悉一段时间,我可能还要回京一趟。”

    官应震在信中也专门提到了这一点,要求他在安排好这边事务之后尽快返回京师,就东番事务向内阁和皇上进行一个全面汇报。

    这也是冯紫英想要达到的目的。

    东番盐务是一个诱饵,当然地却是一块很肥美的诱饵,但是整个东番的全面拓垦才是目标。

    东番岛上如果能够好生加以拓垦,短期内,也就是十年间,吸纳三五十万无地流民是轻而易举的,三五十年里甚至可能达到一份内地府的级数,百万人口也是轻而易举。

    更为关键的是控制了东番,未来无论是南下南洋吕宋、苏禄,还是向北控制琉球和影响朝鲜、日本,都要便捷许多,而东番良好的气候和丰富的物产也足以让这一岛之地成为真正的宝岛。

    “大人要回京?”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有些意外。

    “文言,耀青,你不会以为这里就真的是一个正式衙门,我就真的是衙门主事者了吧?”冯紫英笑了起来,“我只是中书科派出来临时先遣队,先来把这项事情做起来,我一个人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揽在手中,那既不可能,也不符合朝廷规制,许多重大事情连中书科都不能做决定,还需要向皇上和内阁汇报才能拍板,像东番这桩事儿,肯定就要回去汇报,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开海举债的事情我先开一个头,接下来可以让我几位同学来接触慢慢接手,至于银庄的事情,还得要我来负责,……”

    冯紫英也早就考虑过了,东番事务也好,开海债券也好,特许金也好,这些都可以慢慢交出去,但银庄的事情,他必须要抓住。

    即便是日后要找人来接手,也必须要是一个绝对可信的。

    练国事也好,范景文也好,贺逢圣也好,都还需要考察。

    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把这些都捏在手里,官应震一次性派出这么多人南下,很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先前没有觉察到会有如此显赫的成绩以及带来的权力,那么现在自然就要牢牢抓住了,这也很正常,符合预期。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忍不住咧嘴一笑,看来名利二字,谁也逃不掉,连官应震这等谦谦君子也一样,嗯,齐师和乔师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大人,按照您的要求,八户十二家的代表都到了。”

    “都到了?”冯紫英嘴角微微翘起,前期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势也造得够足了,现在就等这一波了。

    “嗯,基本上都到了,都是按照您的要求,要么是家主,要么是在家中能做决策的,只有极个别托病未到。”汪文言犹豫了一下。

    “托病未到?”冯紫英没有理睬汪文言的犹豫神色,眼睛微微眯缝起,一抹冷意让汪文言都觉得刺骨,“也许这八户十二家数量实在太多了一些,嗯,去请龙禁尉的苏大人过来吧,我先和他谈一谈。”

    满满一屋的盐商们和上一次海商们聚集的气氛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上一次是诚惶诚恐,毕竟海商们的特许资格都掌握在中书科手上,没有谁想被淘汰出局,而这一次却不一样。

    盐商们的背后的实力和背景都远非海商们能比。

    如果说海商们在资本实力上与盐商们相差甚远,在背景上则是更多局限于地方上,更多的是依靠地方官府或者自身家族中的一些人脉来体现,而这些盐商就真的是百年积累,涉及到的就不仅仅是地方官员而是直接要通天了,而且几乎都是利益纠缠,而非表面的情分了。

    就凭这后边一点,盐商都都有这个资格傲视。

    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关键点。

    开海债券这是中书科的事儿,不是运盐使司衙门的事儿。

    哪怕你和巡盐御史关系再好,甚至可能要成为御史大人乘龙快婿,那又如何?

    且不说这层关系不可能拿上台面来说,而且谁不知道林大人现在病入膏肓,已经是数日子的人了,甚至已经有传言朝廷已经确定了新的巡盐御史,即将赴任了。

    这等情形下,你一个即将谢幕的巡盐御史的准女婿,能威吓得了谁?

    当然,你是朝廷官员,开海之略也的确是朝廷大计,中书科掌握开海大权,关系整个江南利益,江南士绅都瞩目仰望,谁都会给你几分薄面,场面上的尊重肯定要到位,甚至你提一些要求想法,只要不过分,大家也都会附从。

    但你要明白,这有底线,不能过分,这可不是我们盐商的本份儿事儿。

    给你是情分,不给你是本分。

    起码冯紫英在环视着这座下一干盐商们时,是从这些盐商们表面谦恭客气背后收获了不少这样的感觉。

    这二十家盐商,每一家都曾经是接过驾的,甚至有好几家接过两次三次甚至四次驾。

    太上皇南下畅游江南时,在扬州在金陵在杭州在苏州,都曾经在他们这家或者那家的别苑园林里逗留过,甚至还题诗作画,留下了墨宝。

    虽然这些盐商们冯紫英大多都没见过,但是这么久来,有汪文言和吴耀青的反复介绍灌输,对这些盐商们他已经不陌生了,甚至他可以很熟练的把八户十二家的姓甚名谁籍贯家庭成员说得一清二楚,甚至对某些隐秘也一样了然于胸。

    不过这不是冯紫英想要的东西。

    这些人是盐商,不是其他群体,对其他有效的手段,对这些人未必合适。

    杀鸡吓猴,那也得区分鸡和猴,刀如果捅到了猴的身上,兴许没能杀死猴,却有可能溅自己一身血。

    比起海商们来,盐商们知情达意观风辨色的能力的确要强得多,起码在明面上就要做得漂亮得多。

    冯紫英刚一踏入花厅里,盐商们无论老少,都早早起身作揖行礼,而且各个毕恭毕敬,脸上温和谦卑的笑容,让你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冯紫英意识到这桩事儿恐怕不好办了。

    难怪先前龙禁尉在南直隶的这一位苏千户在听闻自己介绍盐商的情况时一直皱眉不语,一直到自己说完,都没有明确表态,只说需要根据情况来决定。

    这是委婉的托词,冯紫英有一定心理准备,但是这是在卢嵩有明确指令给这一位的前提下,依然如此暧昧,就不能不让人心惊了。

    百年盘踞,若是能随意被人掀翻,这些盐商也就不配坐在这里了,但是要实现自己的目标,要完成上边的任务,冯紫英同样知道,有些人就必须要灰飞烟灭。

    有些时候,你身处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原罪,至于其他理由,可以找出一百条来。

    ”诸位,能在这里见到大家,本官甚为喜悦,……,可能大家对我不太熟悉了解,或者知晓其人,但是却不知道本官此番南来的目的,……,嗯,甚至很多人都会疑惑怎么就找到我们头上了,是不是朝廷又要搞什么捐输摊派了,……”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七节 我有三策

    虽然对这等俗套的开头已经习惯了,但是面对这几乎算得上是整个大周最富豪的一群人,冯紫英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感悟。

    八户十二家,随便任何一家家资都是百万以上,虽然不敢说随便哪家都能轻松拿出百万现银,但是论整体资产,百万绝对只是最起码的基数,应该说大部分都在三四百万以上,不敢和清代十三行的伍家相比,但是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顶尖一撮人了。

    只要他们愿意,每家每户凑上五十万两白银那都是毫无问题,像顶尖那几家,拿出百万现银也不是难事。

    也就是说如果遇上一个杀鸡取卵心狠手辣的皇帝,真要把这一拨盐商一网打尽,抄家灭族竭泽而渔,那么收罗五千万两银子不是问题。

    当然这也是臆想而已,没有哪位皇帝会有如此举措,这些盐商们也都和江南士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做只会遭遇来自士绅阶层的强烈反击,除非你能像前世中李自成入北京一样无视官宦士绅进行拷掠。

    而这对于一个王朝政权来说,其冲击和影响只能是得不偿失。

    每个阶层群体的存在自都是有其道理的,想要简单的破坏这一规则都只会带来反作用,但如果只是针对其中个别人,那另当别论。

    “……,本官在这里首先要澄清一点,朝廷绝无强行摊派捐输之意,诸位也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

    冯紫英其实很清楚这等话很难让这些久经风浪的商人们相信,他们更信奉银子放在自己地窖里,或者变成自家田产宅子才是最稳当的,但他却不得不走这样一个程序。

    礼仪做到,至于说信不信,愿意不愿意,那就要看自己后续的本事了。

    几个盐商中的头面人物仍然是笑意盈面,连连点头,但是都在不动声色地探询着周围伙伴们眼底中的疑问,这一位究竟意欲何为?

    打秋风?可以理解,那就赶紧划出道来,有心理准备的。

    不是摊派捐输前期造势干什么?

    各种花式造势,朝廷能为商人着想,为商人谋利,那不成了狼不吃肉狗不吃屎了?

    什么银庄募股和开海债券,盐商们心里都透亮。

    这中书科虽然不是新成立的衙门,但是却被赋予了全新的职能,这那边刚一开张,你这位推出开海之略的小冯修撰就直奔扬州而来,而且就还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比邻而居,这太明显了吧?

    不是冲着我们盐商而来,还能是冲着扬州的药材商人或者南货商人来不成?

    见一干商人们仍然是面色谦和,笑容可掬,面对自己的话语,仍然是点头不断,一副拥护支持的模样,但冯紫英知道自己的忽悠并未能成功,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诸位,本官也知道在座诸位仰慕朝廷教化,昔日太上皇六下江南,诸公诚意可嘉,朝廷也是颇为欣慰,本官来之前,皇上曾亲自召见下官,勉励了一番,说江南士绅素来忠君爱国,……”

    冯紫英语气慢慢变冷,但是话语里却还百般夸赞。

    “诸位为我们江南胜境作出了莫大的贡献,比如扬州八景,还有那秦淮风月,苏杭胜景,本官也是太年轻未能有机会一睹当年太上皇南游时诸般盛世华章,实在是遗憾,不过本官也还是能从一些江南民间传奇传记中一睹风采,……”

    整个堂中气氛慢慢冷了下来,有的人开始脊背渗汗,有的人低垂目光,瑟缩不安,有的人则是故作镇静,端茶细品,……

    汪文言都是禁不住脊背上冒冷汗,这一干人都是可以通天的,这位小冯修撰的话兴许明日就能急递传入京中去的。

    谁还能不明白你这番话的意思么?

    太上皇六下江南你这干人都是一个个群情振奋,踊跃奉献,现在新皇遇到难处,朝廷正经大事儿,你们却想要打发叫花子么?

    冯紫英没有理睬一干人的表情神色,他也很清楚,光凭这番话顶多能让这帮人有所警惕,但要让他们低头按照自己的意图来,还没那么简单,这些人也不会轻易就乖乖入彀。

    “本官知道诸位都是累世以经营盐业为生,可能对其他营生不太了解,文言,你和在座诸位也很熟悉了,把你从林大人那里借过来,也就是要借重你,把本官此番南来的两件大事儿好好给诸位解读一番,莫要把朝廷的一番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面对冯紫英轻描淡写的甩锅,汪文言也是假作面带苦涩,只能勉强点头的模样,“呃,冯大人,您这南下的事儿,其实在下也不是很了解,也就是听你说过几回,内里许多细微之处在下也只了解一个大略,……”

    “行了,文言,林大人都把你暂借与本官,你跟着本官也有一段时间了,相比这开海债券和银庄之事你也明白好坏,和诸位说一说,知晓来龙去脉,也能让他们明白这不是摊派捐输,……”

    假作推托不了,汪文言也就只能从开海债券开始讲起走,把朝廷发行开海债券的目的意图,抵押物,以及履行方式等等一一介绍,然后又在把银庄成立的目的意义,以及运作模式也一一细说。

    应该说汪文言的叙述要比冯紫英的效果更好,毕竟是熟悉之人,多年盐务上打交道,再怎么也要给几分面子,而且纵然林如海命不久矣,但是县官不如现管,现在还掌握着大家的命脉。

    等到汪文言把所有盐商一一送走回到冯紫英书房时,冯紫英这才笑着道:“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妙?”

    “大人不是有准备么?若是三五万两银子,不需要大人出面,文言就能替他们答应下来,不管是购买开海债券还是入股银庄,但大人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他们都是人精,心里明白着呢,所以都不敢轻易表态。”

    冯紫英抚摸着下颌,“我的面子这么大?二十家,每家五万两,那也是一百万两银子啊。”

    “大人,您也说了,开海债券相当于是朝廷借款,还有利息,而银庄募股是入股,盈利要分红,您还真以为这帮盐商是人傻钱多不成?他们也早就通过各种渠道在朝廷中打听清楚了许多内幕,这些故弄玄虚的表面姿态瞒不过大人您,但是底细他们也是知晓大概的。”

    汪文言的话也击破了冯紫英残存的一些幻想,这帮盐商的门道的确够深够宽,都是些人老成精的角色,既不会轻易被自己吓倒,但也不会和自己撕破脸,甚至他们也早就做好了要接受某些条件的心理准备了,也就是说现在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了。

    这大周朝廷里真的是没有一点儿秘密可言,尤其是这等事情,每个人背后都有一大堆利益牵扯者,如蛛网一般,略微一动,便能知晓。

    只怕这帮人在自己尚未南下时就已经在和他们在朝中的奥援们商量对策了。

    “文言,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做?”

    冯紫英沉吟着,他也有些犹豫。

    杀鸡吓猴也好,杀一儆百也好,不是做不到,但是关键能不能做到利益最大化。

    若是做过了头,盐商反噬的力量不能不考虑进来。

    若是上边人为了利益丢车保帅,自己这开海之略就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了,他冯紫英可不是那等苟以国家生死以*******的纯臣,在这大周,想当纯臣,既不现实,自己也还没有那份资格,自己也不可能去干这种事情。

    “那要看大人怎么想了。”汪文言也知道这是新东家在考验自己了,目光沉静如水,这道题他其实早就在思考了,而且反复思考了许多。

    “哦?讲。”

    汪文言本来想讲我有三策,上,中,下,但是他不知道这位新东家喜欢不喜欢这等故作狗头军师的口味,所以还是咽下了这等想要炫耀的心思。

    “当下这群盐商,多是太上皇时代留下来的老人,若是皇上和内阁真有意要不忌讳其他,那么文言推荐大人可与龙禁尉全面联手,丢开南京都察院,先拿下三四家,一举灭杀,以文言估计,一千万两的收入是稳当的,……”

    冯紫英沉默不语,他当然明白汪文言所言的不忌讳其他是什么意思,那代表着皇上羽翼已丰,不在意太上皇的态度了,到那一步,若是能赢得内阁一二阁臣支持,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呢?

    见冯紫英不语,汪文言又道:“若是大人觉得此策过于酷烈,亦可以龙禁尉为线,以南京都察院为枪,择其一二,这般下来,大人便可在盐商和南京六部中收获威信和好感,又能实现目的,三五百万两应该不在话下,文言亦推荐此略。”

    盐商和南京都察院关系自然匪浅,南京都察院新任左都御史亦是从京中都察院才来的,也是朝廷对南京都察院前期表现的不满意才做的调整,若是这般,倒也算是一个稳妥之策。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八节 恩人,贵人

    获得盐商好感没有必要,冯紫英不需要这一点,至少现在是如此,而威信,却不是这等方式来树立。

    畏威而不怀德不仅是夷狄,商人一样如此,若是一味示好拉拢,甚至许之以利,冯紫英相信自己也能从这帮盐商手中拿到想要的东西,但是这却不是最佳策略,甚至是最糟糕的手段。

    见冯紫英微微摇头,汪文言心中也是微凛。

    虽然口头上说是自己最推荐此策,但实际上汪文言一样不太认同这个办法,只不过她不愿意在冯紫英面前留下过于苛厉且工于心计的印象,所以才会违心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大人?”

    “文言,便只有此两策了么?不该如此才对。”冯紫英目光深沉,如利剑一般,几乎要剖开汪文言内心深处,袒露于外,“若是担心什么,大可不必,接触这么久,你应该明白我的性子才对。”

    汪文言身上一寒,脸上却是火辣辣,起身一礼,“文言狭隘了。”

    冯紫英摆摆手,“文言,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相互了解,我说过,我这个人既论迹也论心,关键在于什么事情,小事论心,大事则既要论迹亦要论心,但也不必拘泥,……”

    “嗯,文言还有一策,那便先兵后礼,恩威并济,先用猛火,后用缓药,扶正怯邪,……”

    听得汪文言慢慢道来,冯紫英嘴角带笑。

    这才是东林党智囊的风采嘛,前面两策,一策过于刚猛酷烈,肯定会遭遇凶猛的反噬,也不利于自己后续安排,二策过于稳重宽厚,同样不利于自己立威树德。

    这个时候所说的才是符合自己内心想法意图的,而且冯紫英也可以肯定,自己固然在考较对方,汪文言同样也在琢磨自己,君择臣,臣亦择君嘛,很正常。

    当然,不必点破,信任就是在这等事情上一步一步建立起来的。

    “……,文言,此策甚合我意,不过前期就要辛苦你了,总得把戏演足,朝廷那边催得紧,我的同学们也即将到来,我在返京之前总得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勉强一看的场面不是?”

    “文言明白。”汪文言躬身一礼,心中却是暗叹,这一位心思还真的不好揣摩,但越是这般也说明对自己越是看重,喜忧参半。

    *******

    葵园。

    “怎么说?”

    老者手中抓起一把鱼食,听凭一粒粒从手指缝中滑落,游廊下,水池中,点滴落下,一尾尾红鲫簇拥而至,碧波赤影,煞是好看。

    “没说太多,那位小冯修撰只是简短说了几句,后来都是汪文言在做具体介绍。”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道。

    “汪文言?看来这位林大人是一心要酬和他这位女婿了啊。”老者脸色不是太在意,“汪文言所言这些你觉得如何?”

    “小的也不好评判,但是听周围这些人的意思,还是和捐输差不多,名义上是要付息,但是利息很低,说是朝廷海税作保,而且还能由大家选出人员进入市舶司进行监督,但是具体如何操作,却语焉不详,……,那银庄情形相似,听说忠顺亲王和小冯修撰的冯家都入股,朝中亦有不少宗亲公侯入股,包括户部亦会在银庄开户,……”

    “哼,别听那些,户部现在空空如也,开户又能如何?”老者不屑一顾,“无外乎也就走过场而已,存上三五千两银子,有何意义?”

    “可是汪文言称开海债券售卖所得银子均要存入海通银庄,前期海商们议定的海贸特许金亦要存入海通银庄,。”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另外小的也听了汪文言介绍了一下这银庄营生范围,除了吸纳商贾存入现银通兑通取和支付利息外,其主要就是从事放贷,但是利息却比寻常借贷低许多,当然其放贷对象也十分苛刻,要经过几道手续审查,……”

    “哼,朝廷里边传来的消息,这就是糊弄大家,让大家入股和存入银子,然后用于朝廷在登莱和辽东建码头船行,以便于支持辽东的补给,这等朝廷要务,银子砸进去便是老虎借猪——有去无回,……”

    老者轻蔑地一扬手,把手中鱼食全部撒出,纷纷扬扬,引得水池中红鲫蜂拥,竞相竞逐。

    “那您的意思是……”

    “等一等,看一看,我估计不会有太多人感兴趣,实在不行,那什么债券买上三五万两,权当贺礼了,至于银庄,敬谢不敏,……”拍了拍手,老者又突然问道:“除了我没去,还有几家当家的没去?”

    “谭家和桂家两位都是托病未去。”

    老者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下一次若是这位小冯修撰再邀请,我便去一趟,总需要给朝廷留几分面子。”

    “老爷,只是我看还是有几家态度不一样,似乎是有些兴趣,……”

    “哼,无外乎是林如海施加了一些压力罢了,总还是有些人顾念旧情,给他几分面子的,不过我们高家就不必了。”老者脸上露出阴柔的笑容,“听说朝廷那边对林如海现在卧床不起不能视事也不太满意,都察院也会派人来巡视,兴许会让陶大人暂时代掌,……”

    “啊?”中年男子连带惊喜,“那敢情好,我们高家那就……”

    “此事暂时不提,估计太上皇还在和皇上商议新的巡盐御史,暂时定不下来,但是林如海一死,就必须要有一个结果了,嗯,估计也就是最后一任了。”老者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高家须得在这最后一任上把各种手尾处理好,……”

    “那甄家那边……”中年男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老者脸上厌恶之色一闪而逝,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暂时不理他。”

    *******

    出乎所有人意料,小冯修撰在召集了一干盐商们见了一次面,做了一次推介之后,便再无其他动作了。

    除了像汪文言、贾琏、段喜贵加上吴耀青几人,公开抛头露面,愿意见一干商人们外,冯紫英反而见不到人影了。

    开海债券之事,涉及到市舶司的监督和每年海税收入兑付问题,轮不到贾琏和段喜贵两人插手,顶多也就是能向几个市舶司推荐一个“技术人才”而已。

    这边连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在见识了段喜贵带来的几个人在算数和记账,尤其是新式记账法带来的便捷和一目了然效果之后,林如海也主动要了两人,准备以吏员身份纳入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去。

    “冯柱见过大爷。”

    “段鹏见过大爷。”

    段喜贵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跪拜在地的自己这两个“得意门生”,心中也感慨无限。

    林如海开口要这二人,一个方面的确是这两人在算数记账上颇有天赋,另一方面自然也有几分冯紫英的面子。

    但这却是改变这两个人命运的壮举。

    两个几乎没在学堂中正式读过书的穷家小子,一个甚至在进入学堂前连一身干净衣衫都没有的贫家子,经过自身的努力,现在时来运转,居然有机会一跃成为吏员了。

    或许在读书人眼中吏员是一个不起眼的存在,但是对他们这种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在大同或者临清的乡间操劳一辈子的穷人来说,这种转变就是鱼跃龙门一般的飞跃。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涉及到盐引和盐课的收发转运,本身就相当繁复,而且还牵扯到和两淮盐场和下边三个分司的对账核算,工作量很大。

    如何建立起一套清晰可查同时又能横向纵向对比的账目机制,一直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最大的问题,全靠人来核账监督,每年光是各种账目就能弄得你精疲力竭。

    即便是知晓有些人在里边做鬼,但是如果不能准确确定在那一个时段和哪一个区域存在问题,纯粹依靠人来核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这也是每个这类衙门里边最为头疼的。

    除非是内鬼透风,有外部线索举报,否则没有谁能轻易下决心来清查核账,那太大动干戈不说,而且一旦没查实的话,也很伤士气。

    但现在新式的复式记账法极大的减轻了工作量不说,而且也极大的方便了这种查阅对账的难度,哪怕是一个外行,只要稍微熟悉了解一下这种手法,那么就能明白如何来查阅账目,如果是遇上内行,这种效率更是大大提高。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要从中贪墨舞弊的风险会极大提高。

    两个人跪在青石板上“咚咚咚”的连磕三个响头,足见其真心实意,冯紫英也不制止,他知道这是对方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感激,他必须要领受。

    两个小子眼圈都是红红的,显然是在获知这样一个机会之后内心的兴奋激动和感激难以压抑。

    他们此番南下原本以为就是能寻个像丰润祥那样的大商家获得一个稳定的工作,哪怕是被临时叫到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帮忙也从未奢望过留在这等衙门里吃一碗饭,但现在这种事情居然就发生了,甚至还要给予吏员身份。

    哪怕是再不晓事,他们也明白这样的机会对他们这样的穷家小子意味着什么,命运就此彻底改变,他们会成为人上人,能光宗耀祖。

    甚至可以说,哪怕他们日后真的不在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干了,走出门儿,就会有无数人来高薪聘请他们。

    无他,就凭这份资历。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出来的吏员,如同后世财政部或者央行出来的技术型干部,哪家大型企业不是求贤如渴的?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源于眼前这一位贵人。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九节 口碑,破题

    “起来罢。”

    二人却不肯起来,只顾着跪伏匍匐。

    冯紫英也有些感触,他当然能明白这种命运的改变会给这两个人乃至他们的家庭带来什么。

    “大人,就让他们跪着吧,否则他们亦心不安。”段喜贵也同样触动甚深。

    “那便抬起头来。”冯紫英也无意去显示什么平等或者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些,点点头,“此番你们二人能蒙林大人看中,如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为吏,亦是你们的机遇造化,到衙门之后务必勤勉用心做事,不辱自家名声。”

    “大爷之言我等定当谨记在心,断不敢有辱冯(段)氏名声。”二人又是叩头。

    “唔,运盐使司衙门你们也知道是个何等样的衙门,牵缠利益甚多,个中亦有不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阴私,你二人在衙门里务必谨言慎行,莫要听信他人虚言狡词,以免上当受骗,定当牢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切莫卷入其中,……”

    这也算是自己无意间所授“新学”的衍生产品吧。

    原本只是觉得这阿拉伯数字更方便简易,然后再想到这复式记账法对于商业活动的促进,所以也就随手为之。

    没想到这段喜贵还真有点儿这方面的天赋,一来二去还整出这么大动静来了。

    不但在山东那边大受欢迎,甚至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现在更是被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都看上了,对于这样推广机会,冯紫英当然要全力支持。

    未来不仅仅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像市舶司乃至户部和工部,以及地方府县的户房、工房这些能用得上这些的,他都要全力推荐。

    只有当这种潜移默化的变革逐渐在整个社会中形成了潮流,才能真正推动社会经济的发展。

    打发走了两个感激涕零的小子,冯紫英心情不错。

    虽然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这种点滴变化,还是能带来某种愉悦的心境。

    “这几日情形如何?”

    “投贴面谈的人仍然很多,但是他们还是存着疑虑,不过铿哥儿,莫说他们,即便是我们一样也有担心。”在自家表弟面前,段喜贵倒是没太多忌讳,“开海债券倒好说,若是一番解释,汪先生与我和琏二爷都觉得两百万两应该是谈得下来的,但这也应该是极限了,……”

    “那你觉得主要问题在哪里?”冯紫英也想要考较一下自己这个表兄的分析判断能力,他要为日后自己这位表兄在未来事业版图中的地位做一个定位选择。

    似乎是考虑过这个问题,段喜贵略作沉吟便道:“我接触过几位盐商,感觉他们对朝廷缺乏信任,提到的市舶司海税问题,监督也好,税额数量也好,我觉得这都不是关键,他们觉得朝廷现在的财政状况很糟糕,极有可能会越来越糟糕,那么到了几年后可能海税收入会被朝廷挪作他用应急,而不是用来赎回这个债券,在他们看来,其实这就还是一种变相的捐输。”

    这是对朝廷的信心和朝廷自身信誉问题,而不是什么担保和监督方式问题,冯紫英点点头,段喜贵眼光不差,还是看准了这一点的。

    朝廷以前更多的是采取捐输手段来解决临时应急,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太道德的方式,连捐输者自己都明白。

    偶尔有借款,但是一是数量小,二是时间短,而且基本上都不是以朝廷名义,更多的是以某个部门或者某个官员身份去借款,所以一直没有形成例制常态。

    “那表兄觉得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呢?或者说打消对方的这种疑虑呢?”冯紫英浅笑着问道。

    “我和汪先生以及琏二哥都商讨过此事,觉得的确很难,因为捐输这一形式用过多次,大家都觉得就是花钱买一个身份,印象根深蒂固,而你这一次要求如此之高,数额如此之大,难免就会让他们觉得朝廷是有意用这种方式来勒索了。”

    事实上冯紫英自己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

    朝廷信誉需要建立在实力至上,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养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时候某个颇有信誉的官员大臣恐怕都能比朝廷的信誉更高,只要是在一定范围之内。

    现在要奢谈什么让人家对你心服口服纳头就拜,哪有那种好事情?

    自己就算是名气再大,但是在数以百万计的银子面前,就算是自己有心要维护朝廷信誉,但是严峻的现实面前一样都可能被轻易推倒,这一点这些商人们不会想不到。

    这种朝廷信誉,也就是现代政府的信誉,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起来的,现代的契约制度对于官府朝廷来说,能不能实现权利对等,基本上是全看人,而非制度。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些盐商们哪一个又能说他们是清白无瑕的?

    盐中掺土这基本上是每个盐商的最惯用的牟利手法,这是害民;勾结私盐贩子跨区域贩盐,这是违反朝廷例制;勾结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官员,以偷漏欠的方式少交盐课银子,或者直接就是内外勾结做假账,又或者与盐场勾结起来,虚报损耗偷卖私盐,这些都是惯用伎俩。

    几乎每一家盐商的发家致富都是建立在这种种劣迹恶行之上的,无一例外。

    正因为如此,在面对朝廷的要求下,他们才只能乖乖的俯首听命。

    “表兄,既如此,看来你们的面谈效果不佳啊。”

    “那倒也不是。”段喜贵摇摇头,“铿哥儿,你知道我们和这些商人谈最大的倚仗是什么吗?”

    “是什么?”冯紫英讶然。

    “是你这个人,你的身份,你的口碑,你的未来前途。”段喜贵很肯定地道:“若非有你这个人,换了其他人,很难让他们产生兴趣。”

    “哦?我的口碑,嗯,应该是形象吧?”冯紫英惊讶中也有些自豪,这恐怕才是自己最宝贵的财富。

    段喜贵对冯紫英的这个用词不太适应,不过他还是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嗯,这也是我们在和他们谈了许多之后才慢慢觉察到的,不仅仅是我,汪先生,琏二爷,都是这样的感觉。”段喜贵话语里充满了某种感悟,“你的家世,你的出身,你的师尊,甚至你的同学和在秋闱春闱殿试的表现,他们很多人都知道,甚至还不厌其烦向我们探究,我和琏二哥与你的关系,他们也都了如指掌,……”

    冯紫英笑了起来,“有些意思,除了这些,还有么?”

    “还有。”段喜贵语气却越发严肃认真起来,甚至还有些探索的味道

    “哦?”见自己表兄态度如此,冯紫英讶然,“表兄,还有什么?”

    “他们对你提出的开海之略其实是很感兴趣的,有些人对你的开海禁倡海贸观点十分赞同,同时也对你提出设立银庄的目的意义一样很认可,但他们也很担心银庄的银子都被拿去投向了登莱和辽东,而他们认为投向登莱和辽东的银子只会打水漂,如果是如你提到的投入到江南这边的丝厂、船厂、茶场、陶瓷工坊,甚至投入到拓垦中去,都是能够预期收益的,……

    冯紫英大为吃惊,他没想到盐商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能看出银子投向登莱、辽东难以见到效益,而银子如果投向丝茶瓷这三类产业明显就是能大有收获的,甚至连在江南的造船行业,也能有一个很好的收益。

    这大概就是商贾天性吧,能够迅速评判出资本流向哪里能获得收益,却自动将银庄的朝廷背景和职责忽略了,当然这也的确和他们没关系,那是朝廷的事儿。

    “说来说去,还是不太相信银庄的运作模式啊。”冯紫英摇摇头,“目光还是短浅了一些,只看到眼前利益,忽略了长期的战略利益。”

    段喜贵不太懂,但是他还是知道这银庄的性质比较复杂。

    “铿哥儿,我感觉,这些商人也并非最初我们想象的那样,感觉有些人也并不只想局限于这盐一隅,或者说他们也有一些其他的意愿,……”段喜贵努力地想要把自己这一段时间的接触所得和盘托出,在他看来,盐商这个群体是大有可为的金矿,很值得一挖。

    这一点冯紫英倒是很认可,汪文言也提到过。

    这些盐商中有相当一部分并非都是那种死抱着银子不松手的守财奴,他们也很清楚他们的财富来源于何处,但是他们更担心他们积累的财富被人盯上。

    甚至他们也已经感觉到了随着太上皇的落幕,新皇势力日增,他们这个群体恐怕也会迎来一个剧烈的震荡期,所以他们也在寻找着出路。

    有的是希冀继续在盐路上改换门庭,只不过觉得现在时机未到,有的人则有着更长远的考虑。

    应该说这恰恰是一个机遇,但如何赢得后一个群体的信任,对冯紫英来说,这却是一道难题。

    但这道题却不得不破。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节 预备发动

    想归想,理解归理解,但冯紫英同样清楚,自己还得要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做,有些人注定是要充当历史的背景布。

    有时候你走错了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纵然你想,但是现实却不能给你这样的机会。

    当练国事、范景文、贺逢圣和吴甡四人抵达扬州之后,尚未来得及在兴奋和欣喜中惊醒过来,就被冯紫英冷酷而淡漠的言语给洗礼了。

    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还在沉默不语,但是吴甡却忍不住了。

    他就是南直隶人,虽然以他的身份,暂时还接触不到这些,但是还是有一种切肤之痛的危机感。

    “紫英,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甡脸色微微发白,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刚刚觉得自己进入状态,就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望向冯紫英的目光都变得有些不敢置信了。

    “需要。”冯紫英没有回避,他能理解吴甡乃至练国事他们的惶恐、震动和不解,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惊惧。

    换了是他,一来就遇上这种事情,也同样无法接受。

    “因为朝廷需要,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再来和他们拉锯式的纠缠。”

    冯紫英语气几乎没有多少变化,他需要让自己这帮同学迅速从惶恐、迷茫和震动中恢复过来,这个时候好言劝慰没有必要,让他们迅速接受现实才是正理。

    “可是,理由呢?”吴甡忍不住有些愤怒了。

    他发现冯紫英变化太快了,几乎是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就蜕变为一个冷酷无情且只求目的不择手段的“官僚”。

    这还是那个在书院里和自己共同探讨经义时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冯紫英么?

    “鹿友,理由肯定有,而且十分充分,其实你就是扬州人,我记得你是兴化的吧,应该很清楚这帮盐商如何发家致富,朝廷授予的垄断特权,自身再足够心黑手狠,如果再能不择手段的拉拢收买运盐使司和盐场的官吏,身家巨富不是难事,嗯,同样,官府和龙禁尉要查明白他们的这些勾当也不是难事,……”

    冯紫英的轻描淡写让吴甡更难以接受,他忍不住质问:“紫英,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盐商都有问题,……”

    “对。”冯紫英点头。

    “那为什么就要针对这几家?”吴甡怒气难抑。

    “因为态度。”冯紫英语气转冷,“他们自家如何发家致富,难道自己心里没数么?以往朝廷让他们捐输,他们没有任何怨言,现在轮到朝廷需要他们购买开海债券了,就推三阻四,阴阳怪气,顾左右而言他了,鹿友,我不是没给他们机会,亲自召集宣讲,然后再让人和他们个别沟通,做到仁至义尽了,……”

    “态度转正,能理解支持朝廷的,毕竟还是大多数,说明他们还是有忠君爱国之心,那这种盐商,我们当然要支持扶持,而对那种心怀叵测,居心不良者,本身自己就不干净,还要冷嘲热讽别人,若是再不加以惩戒,何以服众?朝廷威严何在?”

    冯紫英一摊手,“在你们来之前,我给了他们十天时间,总还是有些自视甚高怙恶不悛的,觉得自己背后有人脉有背景有关系,甚至朝中哪位官员为他们张目,那我到时想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和胆量能和朝廷大政相抗!”

    “再说了,君豫兄,梦章,克繇,鹿友,咱们挑明了来说,这开海债券乃是朝廷以海税作抵押的借债,而且还破例允许购买债券的商贾代表选派人员进入市舶司对海税收取账目进行监督,大家觉的朝廷难道还做得不够仁至义尽?这些盐商宁肯把银子窖藏在自家地下银窖里发霉也不肯借给朝廷应急,难道这是忠君爱国?朝廷可还是要支付给他们利息啊!”

    冯紫英这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大义凛然,也让练国事等人哑口无言,便是吴甡也是黯然叹气。

    他是扬州人,家庭条件也不算太差,自然明白商人们的心思,什么都不可靠不可信,只有银子和土地才是最实在的。

    要让他们把银子借给朝廷,他们只会认为朝廷是要打劫勒索了,而且还不像捐输那样起码给个官身,就是和明抢差不多了。

    即便是练国事、吴甡他们现在虽然也逐渐认可了朝廷这种开海债券的认购模式,但是一样也还是心存疑虑。

    名义上是以海税作抵押,可市舶司那边海税能能收多少,收回来的能作为赎回债券只用么?这都还不是朝廷说了算。

    至于说什么监督约定,那也就听听就行了。

    但你不得不承认起码朝廷在大义上是占足了,你盐商不会愿意就范,那就是心怀不轨,罔顾君恩,朝廷要收拾你也站在大义上了。

    “君豫兄,官大人来信要小弟回京一趟,主要是东番拓垦之事,这边事务才铺排开来,皆是恐怕你要多操一些心了。”冯紫英瞥了一眼脸色暗淡的吴甡,“此事当以龙禁尉为主,鹿友暂时不出面,君豫兄主持,梦章、克繇协助,……”

    一番话说得练国事、范景文和贺逢圣三人既兴奋紧张又有些担心后怕,即便是中间年龄最大的练国事年近三十了,但却从未真正实质性的接触过这些事务,一样心里没底。

    “紫英,愚兄和梦章、克繇以前都没有接触过这等事情,和龙禁尉打交道也是初次,说实话,愚兄心里没底,这事儿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练国事看了一眼比自己还不如的范景文和贺逢圣两人,最终还是没敢接下这活儿。

    明知道这种事情最能锻炼人,可谓千载难逢,但是问题是这事儿太大了太重了,真心不敢随便应承。

    稍有不慎弄出一个什么好歹来,砸了名声是小事儿,弄出乱子来要人收拾烂摊子,那就麻烦了。

    “君豫兄,不必多心,更不必多虑,小弟不会马上就返京,起码也要把这事儿监督着先动起来,这恶名还是由小弟来背更好,……”冯紫英能理解练国事的担心,“龙禁尉这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就绪,高家、谭家、桂家,要一鼓而下,等大势底定,小弟才启程返京也不迟,后续事情便由君豫兄你们几位辛苦了。”

    练国事身子微微一震,迅即摇头:“紫英,你误会了,愚兄不是怕担责任背骂名,而是真的担心这等事情没有经验,做得差了,有损名声,若是紫英不弃,愚兄想要跟着紫英,也好尽快熟悉适应,……”

    “是啊,紫英,我等既然身负朝廷任务而来,官大人也明令要求我们配合你处理事务,这等事情如何能甘于人后?至于说得罪人也好,背骂名也好,哪个为官者能免得了?我记得你还说过一句话,不被人妒是庸人,不被人骂是庸官,……”

    范景文也毫不客气的接上话,贺逢圣和吴甡二人虽然有些犹豫,但是最终也还是附从了练国事和范景文的观点,表示绝不会因私废公,更不用惧于人言。

    “哦?”冯紫英深看了一眼练国事,又看了一眼其他三人。

    练国事的态度如此鲜明,让他有些感动,但也在预料之中,因为和练国事接触这么些年,此人虽然性格沉稳,不喜欢出风头,但是这等大事上还是把持得住的。

    范景文是个燥性子,性子刚烈急躁,而且这是针对江南盐商,虽说亦有山陕商人,但是这些山陕盐商实际上已经算是江南盐商一份子了,所以更不会有太多忌讳,先前不过是担心自己法出无据而已。

    贺逢圣是湖广人,这等事情也不好说,吴甡就是扬州人,这等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便现在他还接触不到,日后恐怕也会攀援上来,所以冯紫英原本是想将其排除在外的,但人家态度如此坚定,他倒真不好峻拒了。

    “君豫兄,梦章,克繇,鹿友,先说断后不乱,这等事情免不了就是要得罪许多人,甚至咱们日后回朝只怕都要遭受各种攻讦弹劾,都察院里和这些人有瓜葛的也不少,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小弟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这桩事儿官大人交到我头上,皇上和内阁也盯着小弟在,那是退无可退,你们没必要也要卷进来,……”

    “紫英,不必说了,愚兄几个既然主动来江南,就有心理准备,虽然愚兄觉得你的一些做法还有可供商榷之处,但是既然你决定了,那便行事就是,……”练国事一挥手制止了冯紫英的劝诫。

    “好,既如此,小弟也不多说了,这三家要同时动,下午苏千户便要过来商议,我和君豫兄盯着高家,梦章盯着谭家,克繇盯着桂家,今晚动手,我也和扬州府那边联系了,……”冯紫英又看了一眼吴甡,“至于鹿友这边,我的想法是等到处置后期,由克繇和鹿友来与后期介入的南京都察院来进行协调,嗯,估计南京刑部也要介入,……”

    几人都是心神一震,这么快?

    “另外,还要委屈一下君豫兄你们几位了,从此时起,包括我在内的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不能出入,也不允许和外界接触,一直到今晚之后,……”

    此时,冯紫英那张熟悉的面孔在练国事、范景文等人眼中似乎一下子变得格外陌生起来。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一节 一击必杀,文火熬汤

    “千户!”

    苏伦定微闭的目光倏地睁开来。

    “时间到了?”

    “回千户,到了。”身旁几个百户早已经是跃跃欲试。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盐商,这一趟,便是累死都值得了。

    苏伦定却是面色复杂。

    他的确是受命而来,这扬州盐商哪一家能说没有点儿问题,便是全数拿下丢入诏狱也没有任何问题,但这能做么?

    指挥同知大人有令,按照这位小冯修撰的意图行事,但是小冯修撰却又不会走到台面上来,这就有些棘手了。

    苏伦定需要掂量一下,一旦这场风暴席卷起来,最终引发大的震荡,自己这一双肩膀是否能扛得住?

    若是这位小冯修撰是个有担待的倒也好说,可这厮却不肯走上台面。

    无论自己如何请求,对方都只有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不是御史,而只是翰林院修撰,这等查案之事便不该插手。

    不该插手,你一下子交过来这么多东西,样样都让人触目惊心,甚至比龙禁尉这边掌握的东西更全更详细,这特么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么?

    这比不在其位更谋其政还要过分啊。

    想到这里苏伦定便内心一阵不舒服,十七岁的少年郎君居然如此刁滑奸诈,但是却又把样样事情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也不知道这厮是怎么练就出来的?

    小冯修撰不出面,南京都察院那边的御史更是蒙在鼓里,京师都察院据说来人还在路上,但似乎也不是为盐商一事而来,扬州府这边根本插不上手,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边默不作声,这个局面不能不让人心里发憷。

    总而言之,这几乎就成了一个混沌不堪的局面,却最终要落到自己头上来扛着。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要想挣功劳,却又不想冒风险,哪有这等好事?

    “唔,动手吧。”苏伦定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飞鱼服,“走!”

    几乎是在一个极短的时间段内,扬州城里几处名门豪宅都次第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和齐刷刷的皮靴脚步声。

    高府。

    从听到整齐的脚步声步入自己庭院时,高越就知道自己失算了。

    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不按规矩出牌的人。

    或者说,自己小觑了对手的狠辣果决。

    如果再晚几日,京师城中南下的都察院御史就该到了,那个时候,哪怕是龙禁尉再猖獗,哪怕是那位翰林院修撰的背景再厚实,他也不敢如此放肆。

    但现在,对方就敢动了。

    看见飞鱼服和窄锋刀,高越就知道此事难以善了了。

    龙禁尉不可怕,他们只是一柄刀,一切要看操作此刀的人的本事,问题是能够指使龙禁尉来动高家的人,那位小冯修撰够格么?

    眼前这位身着飞鱼服,足以说明此人身份不简单,虽然龙禁尉在南直隶这边惯于隐匿行迹,但是对高越来说,却不是秘密。

    南直隶龙禁尉中能穿御赐飞鱼服的只有一人。

    问题是此人绝非目光短浅之辈,难道就不知道动自己会面临什么吗?

    还是利欲熏心让其失了智?

    高越不相信一个能获得御赐飞鱼服的锦衣千户这般低能。

    那就意味着对方认定了此事已无回旋余地,想到这里,高越心中越发冰凉。

    “苏千户?”

    “哦,高掌柜。”苏伦定见对方依然容色镇定,倒也有些佩服,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知道苏千户深夜亲至高某家中,是何原因?”高越心凉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

    惊慌无济于事,求饶更是徒劳,但是保持一份镇定,或许还能让对方略有顾忌,不至于作恶过甚。

    苏伦定对此人的冷静理性越发感慨,点点头:“某吃皇家饭,自然是有为而来,……”

    微微一抬手,身后一位龙禁尉已经马上把一卷玉色纸递到苏伦定手中:“今有扬州商贾高氏,世受皇恩,……,本该奉公守法,……,今查高氏与盐枭赵文波、韩金叶长期勾结,……,又查高氏与两淮盐场盐头鲁金川、包亚奎狼狈为奸,……又查,高氏与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奸吏里应外合,自元熙二十七年以来,长期以虚列假账等方式历欠盐课银一百二十八万两,……”

    抑扬顿挫的京片子念起来在庭院中朗朗上口,而此时龙禁尉一干人早已经鱼贯而入,轻车熟路的进入内宅,一阵阵瓶皿碎裂声,妇人惊呼哭泣声,小儿夜啼声,老人惨呼声不绝于耳。

    对于前面的指控,高越虽然也有些变色,但是却也不在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等罪名,哪家盐商身上找不出来?但是当其直接指证虚列假账侵吞侵吞盐课这个罪名是,高越就忍不住两股战战,面白如纸了:“大人,一应之罪,高某皆可一力担之,但这虚列假账侵吞盐课这一事,高某却绝不敢,……”

    这是要整个高氏一族的根啊,一旦这个罪名坐实,只怕整个高氏一族都要人头落地了。

    没错,高氏是历欠盐课,但是那是有说法的,这等事情自己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的御史和运盐使等一干人都是早就交涉过,大家心照不宣,早就不提了,为何此时却又来提起?

    “是么?那就需要慢慢核实清楚,具体有什么情形,高掌柜日后去和大理寺去说吧。”苏伦定慢慢卷起玉色卷子,嘴角笑容越发清冷。

    果不其然,小冯修撰算得准啊,这虚列假账侵吞盐课话语一出,原本还有些桀骜的高某人立即就变得神色惊惶不定了。

    “可是千户大人,……”

    “高掌柜,今夜就委屈一下了,某也是奉命行事,你也和你屋里人打个招呼,某的兄弟都是守规矩的,不会恣意妄为,但也请大家行个方便,莫要难为某的兄弟,……”

    见此情形,高越也知道对方对自己客气并非因为惧怕自己,而是不愿意彻底撕破脸,顺带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挣扎起来,若是这个时候还要一味计较,那就是逼着对方下狠手了。

    高越赶紧吩咐几个被龙禁尉逼住的管家长随跟随着龙禁尉分别去几个院落里打招呼,整个大院里的声音也就慢慢平静下来,只剩下各种挪动箱柜和翻查物件的声音。

    见高越又准备启口,苏伦定摆摆手:“高掌柜,你无须和某说什么,某一概不知,只知道奉命行事,你也无须向某解释什么,……”

    高越叹气,也幸亏自己反应得快,听见声响,便已经让自己两个儿子分别从两条暗道离开了,他就不信这天下还找不到制不住姓冯的人了。

    但想起那玉色卷子里所提及的虚列假账侵吞盐课一事,却又让他心神不宁。

    这等事情他们难道也要打算翻出来,就是那时林如海和姓冯的有翁婿之亲,就算是林如海命不久矣,但是这种事情谁敢来查?

    这可不是自己一家,涉及到整个盐商,朝廷还不至于要把整个盐商群体一网打尽吧?那才真的是疯了。

    *******

    伴随着扬州城里的阵阵混乱,兵备道衙门里,冯紫英却是谈笑风生。

    “副使大人,不必如此,下官既然敢坐在这里,难道大人还怕下官承担不起这份责任么?”

    “冯大人,你是翰林院修撰历中书科事,可为何却要与龙禁尉扯上关系?”淮扬兵备道乃是由挂着湖广按察司的副使莫代禄出任兵备官,他下辖三营营兵,算是扬州城中武力之冠了。

    扬州府那边有龙禁尉打招呼,但是兵备道这边龙禁尉却不好使,必须要冯紫英亲自登门,否则一旦被兵备道这边以为是叛乱,那才是要弄出大问题来了。

    “莫大人,此事说来话长,但下官以为莫大人若是听而不闻,或许更好。”冯紫英笑了笑,挤了挤眼睛,“都是些成年烂谷子的事儿,那个时候连下官都还没出身呢,莫大人就算是听了也不清楚,您说是不是?”

    莫代禄微微色变,十几二十年的事情,又是涉及到盐商,他的背上立马渗出一层冷汗,连连点头,“冯大人说得是,说得是,那等时候,本官连举人都尚未考中,如何能知?”

    “呵呵,其实你我都不清楚,所以龙禁尉要查,就等他们去查,至于下官为何来这里,主要是怕莫大人误会,既然莫大人都知道了,那下官就先回去了。”冯紫英微笑着起身,“若是莫大人还是不放心,也可以叫人去扬州府衙那边问一问。”

    莫代禄嘿嘿干笑,“冯大人说笑了,本官如何信不过冯大人?还要多谢冯大人来提醒呢。”

    “呵呵,莫大人,日后不妨多走动,下官可能还要在扬州呆一段时间,若是有暇,瘦西湖上一游如何?”

    冯紫英脸上露出男人都懂的神色,莫代禄心中也是大喜,这位小冯修撰来了扬州便鲜有出门,商贾们欲见一面而不得,今日一见却和传言大相径庭,“呵呵,哪能让冯大人清客,莫某忝为地主,自当做东,……”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二节 轻重,手段

    和冯紫英的悠然自得截然相反,包括练国事在内的几个同学都是紧张得口干舌燥,脸色发白。

    哪怕略好的练国事也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下意识的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君豫,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今晚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待会儿就肯定会有结果。”范景文略显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潮红。

    他没有贺逢圣和吴甡那么多瞻前顾后,他是正宗北地士人,来自河间府的他可和江南这边没有任何瓜葛,所以态度更鲜明,只要认定了,那就绝不退缩。

    “紫英这会儿还能出门,却又说不是去那边,那是去哪里了?”贺逢圣也只能用其他话来分散自己紧张心情。

    “紫英应该是去兵备道那边了,龙禁尉这么大动作,免不了要在城中引发动荡甚至骚乱,扬州府那边儿打了招呼,但是兵备道那边还需要安顿好。”练国事站定,“我就担心龙禁尉那边约束不住,出大问题啊。”

    练国事的担心并非无因。

    这些龙禁尉素来风纪不严而遭御史诟病,现在远离天子脚下,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个机会,而且是对富甲天下的盐商,岂有不狠咬一口的道理?

    所以当时练国事不赞同冯紫英和龙禁尉合作的,他倾向于与南京都察院或者报经京师都察院那边合作,但这个意见被冯紫英否决了。

    若无龙禁尉的参与,岂能让这些盐商感受到压力?而南京都察院和京师城中的都察院体系里盐商们的潜势力都不小,和他们合作是问道于盲,起码不是现在。

    至于说龙禁尉风纪不严行径不端那都是细节问题,不在冯紫英考虑范围。

    “君豫,紫英应该是和龙禁尉那边有过沟通吧?这等事情他们应该有分寸才对。”吴甡也忍不住插话。

    “哼,那帮龙禁尉,狗能改得了吃屎?”练国事对龙禁尉一样成见极深。

    这些文人几乎没有哪个对龙禁尉这种存在有好感的,所有御史一出道,都是以攻讦寻衅龙禁尉为荣为傲。

    话一出口,练国事才想到这恐怕会让吴甡更不满,有些尴尬的想要拉回话头:“不过紫英当有完全之策,那位苏千户好像也不是那等放纵之辈。”

    正说间,冯紫英已经回来了。

    “紫英,如何?”见冯紫英踏进院子,几个人都忍不住站起身来,簇拥上去。

    冯紫英见状,也是赶紧摆手,“还早呢,小弟只是去兵备道那边打了个招呼,莫要让那边以为发生了什么乱子,至于结果,起码还要一个时辰之后看能不能有一个大致结果吧。”

    回到花厅坐定,冯紫英当中而坐,而几个同学包括练国事,已经下意识的坐在了下首。

    “紫英,非要走这一步么?”练国事还是忍不住叹息。

    “君豫,时不我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冯紫英也觉得这位关系最密切的同学还是有些沉稳过分了,甚至变成优柔寡断那就可惜了。

    练国事默默点头。

    “不过也请大家放心,紫英好歹也是文臣士人,不至于越过大周律法恣意行事,前期是为了打破僵局,后期自然也是要由都察院和大理寺来介入的,……”

    冯紫英要给这几位吃一粒定心丸,这几位都是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情的,等到下一回再有类似情形,相信他们就不会再有这么多感触感伤了。

    几个人便端坐在花厅中等待,而汪文言等人则早已经在外院和几处龙禁尉都保持着密切联络,随时随地传回来各种消息。

    接近丑时,汪文言终于踏入花厅。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汪文言身上。

    他们都知道这一位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里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幕僚,但是林如海命不久矣,这位首席幕僚很快就会转投冯紫英门下。

    当然冯紫英也没有隐瞒自己要娶林如海嫡女的消息,不过这个消息倒是让几位同学都有些意外和不解。

    两淮巡盐御史的身份可太特殊了,娶对方的女儿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只是这等事情外人很难插言,而且冯紫英还是武勋出身,所以就更不好谏言了。

    “大人,练大人,范公子,贺公子,吴公子。”汪文言进来和几人打招呼,但手中并无任何物件。

    “唔,文言,说吧,这几位日后都是我的亲密助手了,等我进京之后,这边就会由君豫兄负责,有什么事情就要由他来拍板,梦章、克繇和鹿友他们三位协助。”冯紫英也算是正式将汪文言引见给练国事几人,同时也明确练国事几人未来的职责任务。

    “龙禁尉那边都传来了消息,高家那边没有怎么反抗,高越所在的高园正在进行搜查,南镇抚司也有人来监督,……”

    按照龙禁尉规矩,其内部也是有负责监督的部门。

    北镇抚司负责办案,包括在全国各地的分部都是直接对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也鲜有出京,但是南镇抚司一旦出京,要么就就是调查内部问题,要么就是肩负特殊职责。

    这一次因为涉及到盐商事情太过重大,卢嵩显然也不敢放心,所以才让南镇抚司来人跟随监督,就是防止事情搞砸了,冯紫英甩锅。

    都察院暂时还不能介入,那么南镇抚司这边就勉强能起一个监督作用,冯紫英也专门见了那位带队的南镇抚司副千户,说了要求,这也让那位叶姓副千户松了一口气。

    这位副千户也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龙禁尉内部风纪历来如此,你要让这帮人干活儿做事不占点儿荤腥,那根本不可能。

    他又担心冯紫英过于清正苛厉,那就麻烦了,好在冯紫英颇为知情达意,没有太为难,提出的要求都能接受,也给办事的兄弟们留了一口汤喝。

    “嗯,谭家和桂家呢?”冯紫英沉声问道。

    “谭家遭遇一些麻烦,有江湖人士在其府邸中栖身,所以龙禁尉与其发生了冲突,击毙七人,抓获五人,其中有一人为刑部通缉重犯,龙禁尉自身阵亡三人,……,桂家那边也还顺利,但是其宅邸中几乎没有什么,……”

    狡兔三窟,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冯紫英也没有指望就在这几家主宅中就能有多大收获,这几家的别宅一样早就纳入了视线,而且只要人在手,就不怕他们不开口。

    “不急,慢慢来,我们还有时间。”冯紫英态度淡然。

    “京师那位御史已经过了东昌府。”汪文言几乎是用耳语在冯紫英耳边道。

    “唔,运河两岸正是好风景的时候,这位御史大人是浙江湖州人吧?喜欢多看看我们山东两岸景色也很正常。”冯紫英似笑非笑的嘀咕了一句,“耀青走了么?”

    “前日就已经走了。”汪文言放下了一颗心。

    他早就提出了这个意思,但是冯紫英一直不置可否,但刚才那句话他就明白了,也不枉自己先斩后奏了。

    冯紫英没有在意,他相信有些事情不需要自己提醒汪文言就能去办好,吴耀青亲自出马,自然要办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对冯紫英来说,只要今晚不出乱子,就算是成功了。

    他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公开反抗,引发动乱,局面不可控,就有可能引来扬州府和兵备道那边的强烈反弹,甚至直接出手干预,那局面就不可收拾,一旦到了那种程度,弄不好就要比拼各自在朝廷中的实力了,而那是冯紫英绝对无法接受的。

    毕竟大周的规矩,龙禁尉办案,除非是谋反大案,否则都应该是都察院或者刑部为主导,龙禁尉只能是配合,而中书科则绝对不是司法机关。

    而之前他又不能和扬州府和兵备道那边打招呼,以免走漏风声。

    扬州府那边还要好办一些,知府孙之扬知道自己背景关系,也明白林如海是自己岳父,要动盐商,肯定是有把握。

    而兵备道那边就麻烦了,莫代禄这厮甚至不属于南京六部和都察院这边,而是挂着湖广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的头衔大

    周沿袭前明体制就有这么奇葩,整个南直隶除了六部都察院外,不设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而下边的兵备道官员就只能属于临近的山东、浙江、江西和湖广的按察使司,扬州居然属于湖广提刑按察使司下挂的一个副使兼任兵备道兵备官掌握军务。

    所以他也是做了各种准备。

    一方面要求卢嵩那边要派出得力干员指挥,言语中务必要给对方留一线希望,让他们觉得事情还有回旋余地,防止对方狗急跳墙孤注一掷。

    同时要有人监督龙禁尉自身的行径,防止过于酷烈引得人家难以忍受,特别是有些人见到家人被侵犯而铤而走险导致局面不可收拾。

    为此他也专门和南镇抚司那边交代,财物可以适当宽纵,但是人员尤其是妇女亲眷绝对不能去触碰,拿住几家主要成员,防止一些证据被毁为第一要务。

    至于说那等江湖人士或者龙禁尉自身伤亡几个人,那都是小事。

丁字卷 第一百六十三节 乱中取势

    随意的翻阅了一下搜出来的各类簿册和书信文卷,苏伦定面无表情的一挥手,立即将其塞入一个朱红色箱子当中,藏于一边。

    “大人,两处别宅都已经封锁,发现银窖三处,……”亲信附耳低语。

    “银子别动。”苏伦定嘴角一挑,“既不值钱,又招人眼目,……”

    亲信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还有,注意南镇抚司那边,别过火。”苏伦定叹了一口气。

    他也知道小冯修撰应该是和南镇抚司那一位有过交代,应该是谈妥了,但是有这么一出,始终如芒刺在背,让人不爽。

    只不过他也知道这等事情由不得自己。

    动盐商,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这江南几十年里,何时动过盐商?起码天平帝十五年和元熙帝四十二年这加起来五十七年,朝廷就从未碰过盐商。

    要追溯动盐商的故事,都要到广元帝年间去了。

    如此大的事情,难怪指挥同知也是小心翼翼,连南镇抚司的人都派出来,就是怕出事儿招祸。

    可这位才十七岁不到的小冯修撰为什么就不怕呢?

    有些事情他一知半解,有些事情他似懂非懂,有些事情他就完全不明白了,但想不明白不代表就不能去做,指挥同知都下了令,那就只能遵照执行了。

    整个查抄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高、谭、桂三家,出了主家宅院,还有七处别宅偏院被查抄,龙禁尉总共出动了接近三百人,另外在控制了各家宅院之后,扬州府这边也派出了衙役负责外围治安。

    除了在谭家主宅遭遇了一定程度的反抗外,其他几地都相对平和,毕竟一帮商贾,在还没有彻底绝望之下,还没有谁敢说和恶名昭著的龙禁尉公然对抗。

    基础其实都不算是谭家的反抗,而是谭家豢养的江湖人士因为突发遭遇,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会做出了激烈应对。

    好在龙禁尉中早有准备,强弓硬弩加上本身也有好手的情况下,这帮江湖人士死伤大半,仅有三五人侥幸逃脱。

    冯紫英接到报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接近午时了。

    苏伦定和南镇抚司副千户叶明璋踏入小院时,冯紫英仍然在好整以暇悠闲无比的品尝着茶点。

    “二位千户大人,你们来可是赶饭啊?”冯紫英揶揄着两位龙禁尉的千户,目光却落到了后面几个龙禁尉抬进来的木箱上。

    练国事几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个木箱。

    “冯大人,几处都已经查封完毕,按照您的要求,均有南镇抚司人员坐镇监督。”苏伦定没好气地道:“您就别在这里说风凉话了,我们的兄弟们忙乎了一夜,现在连一颗米都没沾牙呢。”

    这样大的事情,冯紫英自然不可能放大水,除了汪文言那里安排了几个人手外,段喜贵那里带来的几个人都被派了去,当然只是单纯的记录账目,其他不管,哪怕龙禁尉隐匿吞没,一律不管,只管登记封存的财物。

    实际上这样每一处一两人意义不大,若是龙禁尉存心要出幺蛾子,根本无济于事,但这样也是一个警告姿态,不要太过,加上有南镇抚司的人,起码能让对方不至于太过,实在是不敢高估这帮龙禁尉的品行。

    “君豫兄,梦章,克繇,鹿友,从现在开始,就要辛苦你们几位了,账目清理一下,然后再汇总,文言那边有人配合你们,先梳理清楚,……”

    既然来了,那就是最好的劳动力兼证人,让他们最直观的去了解所有情况。

    冯紫英从未打算在里边要为自己私人谋图个什么,做到这一步,自己的成绩已经足够,而练国事他们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锻炼一番,当然也能从中沾沾光了,这也是官应震让他们来的目的。

    预计方震孺、叶廷桂等几人也会在下一拨里陆续来,这样大一桩功绩,不让大家分润,说不过去。

    一箱是协助清查登记的账目,这是要交给练国事他们去练手好生梳理整理的。

    一箱则是书信书卷和几家自身的账目,不足为外人道。

    转进内书房,苏伦定和叶明璋二人坐定,冯紫英才道:“这一箱东西够分量吧?”

    苏伦定迟疑了一下,“冯大人,我担心是太够分量了,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甚至有些东西……”

    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充耳不闻的叶明璋,冯紫英知道这家伙显然只是负责监督,但是却半点不愿意沾染进来,估计这苏伦定现在也是后悔万分。

    冯紫英笑了笑,随手掀开箱子盖子,然后将搁置在里边的各种簿册和书信、书卷翻阅了一下,挑出几篇看了看,眉头却越发皱得紧了。

    “你们两位看过?”

    冯紫英随口一句话让两位龙禁尉的千户都紧张气力啊,叶明璋立即摇头,“没有,我没看过。”

    见冯紫英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苏伦定苦笑,“簿册我看过,但没看完,看了个大概,另外那些东西,我就翻了翻,看了信件抬头就没看了,……”

    这事儿躲不掉,对方不怕事儿,可苏伦定知道自己身份不一样,没准儿就要给陷下去脱不了身了,可要说没看过又说不过去,否则你凭什么把这一箱东西抬到这里来?

    冯紫英仰起头,想了想,然后又在里边挑了几封看了看,表情越发深沉,最后还是丢进箱子里,然后把簿册拿了出来。

    “剩下的烧了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烧了?!”苏伦定和叶明璋都是吃了一惊,费这么大心思把这些东西找出来,居然一句话不说就烧了?

    “留着有弊无利,更何况现在谁又能相信我们烧了?你就是再找更多的证人来又如何?他们会相信么?”冯紫英冷冷地道:“我们自己知道烧了就行了,别的人,就让他们心里拧着吧。”

    不明就里,但是只要冯紫英定了的事情就好,相比那些信件,这些簿册反而不是问题,无外乎就是一些账目走向,只要不涉及到关键人物,当然也不可能涉及到关键人物,那就无关大局了。

    “冯大人,那我们就如实向同知大人报告了?”苏伦定跟上一句。

    “报吧,相信卢大人能明白其中苦衷。”冯紫英笑了笑,卢嵩肯定会向永隆帝报告,而永隆帝也能够明白自己的用意。

    就在练国事一干人忙得飞起的时候,冯紫英反而轻松了下来。

    练国事他们的确是生瓜蛋子,从未接触过这类事情,但是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加上有汪文言几人和段喜贵带来一帮人的协助,大方向不明白有汪文言在一旁提点解释,细节问题搞不懂有段喜贵带来的一帮“技术官僚”帮忙梳理核查,很快几人就上道了,而且是越干越来劲儿。

    这些盐商哪一个又能说其中没有一些猫腻,从账目中只要你肯花心思仔细查,哪里会有查不出问题来的。

    “紫英,你这样做,难道就没有考虑后果么?”

    林如海的脸色越发晦暗了,不过随着天气的转暖,他却还能在衙门背后的小花园里走一走了。

    “叔父,这等情况下,要么我就别来这一趟接手这件事情,要么就只能选择一二开刀的,……”冯紫英背负双手陪着林如海,“叔父可是有什么担心的?”

    “京里都察院的御史已经过了徐州,正在日夜兼程,听说在济宁府因为船漏水,险些溺水,耽搁了两三日,后来在徐州又险些与人争风吃醋闹出事端来,……”

    林如海瞟了一眼自己这位女婿。

    冯紫英毫不在意的笑了起来,“看来这位御史谢大人运气不太好啊,听说他是右都御史刘大人亲点?”

    林如海看不出端倪来,但是他可以肯定,这位谢姓御史从济宁之后这段路程出的事儿多半是和自己女婿有关系。

    虽然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来,但是吴耀青十日前就消失了,林如海也没问。

    但是吴耀青在济宁到扬州这一线与各地地方上的各方势力关系密切,他当然是知晓的,受何人指使,那还用得着说么,而且冯紫英似乎也没有要避讳自己的意思,只不过大家都不愿意说破而已。

    “那叔父觉得这位御史大人南来扬州所为何事呢?”冯紫英问道,“南京都察院的人也已经到了,不过他们还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头绪,不明白怎么龙禁尉就突然在盐商里边发难了,叔父觉得这个场面怎么样呢?”

    林如海摇摇头,自己这位女婿还真的是深怕局面不够乱,京里都察院和南京都察院都齐刷刷的快到了,他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那位谢御史恐怕是为某些人造势助威来的吧?”林如海语气平淡,“我身体不佳,许多事情没法亲自处理,文言虽然能干,但是身份却不够,陶国禄这么些年来也被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怎么会不想抓住?”

    冯紫英不在意的反问,“那这位陶运盐使就不怕朝廷空降一位巡盐御史,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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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